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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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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8:16
九十六 風波平

  瑞雲端了一杯茶放在阿福面前。

  不愧是最有專業素養宮規教條下培養出來的,即使在這種心神大亂的時候,端茶,倒茶,動作還是一絲不錯。

  只要不看茶幾光亮的漆面上濺出來那幾滴水……嗯……阿福這會兒自己心裡也亂。

  「夫人,剛才那……真是鄴皇子啊?」瑞雲一向以口風嚴密只進不出聞名,可是這會兒也忍不住了。

  李譽玩得累了,靠著他那隻小老虎睡得又香又沉。阿福替他撥了一下額上的頭髮:「是吧?我也只見過一次,可是他們總不會弄錯人的。」

  「不是說……已經死了嗎?」

  「可也沒見屍啊。」人民把在戰亂裡失蹤和死亡劃了等號。就像哲皇子和宣夫人,李馨想收屍都沒處收,在城破的那天夜裡死去,屍身被馬蹄踐踏得早就找不著,最後建墓時不是過兩座衣冠塚。有不下五十個宮人和侍衛看到他們的確死了。

  而瑞夫人和鄴皇子……是在亂中失蹤,由朝廷宣佈他們已死。

  不過很明顯,他們沒死,起碼,鄴皇子沒有死。瑞夫人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也許吧。

  這種死而復生的事情還是少幾件吧,不然真會把人折騰發瘋。

  「夫人,要不,您先睡吧?」

  王爺今天夜裡大概都不能睡了。

  阿福靠在椅子裡,搖了搖頭。

  睡的著才怪。

  瑞雲拿了一床薄毯過來替她蓋上,又將炭盆搬了一個過來。

  「你去睡吧。」

  瑞雲笑了:「哪有主子不睡,丫鬟先去睡的道理?這趟淑秀她們都沒跟來,就我一個在主子跟前獻慇勤,您可別想把我打發走。」

  阿福笑笑,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府裡人不多,我留來留去把你們都留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有什麼不好的。」瑞雲笑笑:「像楊夫人那樣,管著我們一院子的人,有什麼不好的?」

  阿福沒出聲,沒嫁人的姑娘都和嫁人這話題有仇一樣。沒一個未嫁的姑娘能在人前說嫁人太好了我太想嫁人了這樣的話,一說起這個,不是要臉紅,避開,就是要說自己絕對不想嫁人。

  阿福覺得稍微輕鬆了一點兒。

  外面那些你死我活,充斥權力,陰謀,大概還有暴力和死亡的一切……

  阿福以為自己睡不著,可是她靠在軟熱的那把大椅子裡頭,很快睡著了。

  她覺得身上暖烘烘的,頭枕在李固一隻手臂上,而自己的手臂上則枕著兒子李譽的小腦袋,三個人緊緊挨在一起,阿福覺得很熱,熱得都出了汗。

  因為李固忙,阿福怕兒子晚上把尿喝水吵鬧會讓他睡不好,所以李譽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和他們夫妻兩個一起睡了。


  天還沒亮。

  手臂有點麻……

  不過李固的手臂想必更麻,阿福覺得自己的腦袋肯定比兒子的小腦袋重多了,所以李固的手臂——都該壓得沒知覺了吧?

  她只記得自己在椅子上就睡著了,衣裳都沒脫。

  她怎麼睡到床上來的?

  外面的風雪還沒停,阿福聽著外頭的風聲,還有雪片打在窗子上簌簌的輕響,忽然覺得他們這張床,像一條小小的船,有船篷的船,用最結實的木頭造的,在海上飄蕩,他們一家人在一起,李固,她,還有兒子。風雨吹不進來,他們溫暖而安全。

  阿福這會兒完全沒去想那些讓人不安,不快的事情。

  那些就像外面的風雨,吹不進他們的小船艙。

  阿福又瞇起眼,雖然她一年到頭都習慣早起,可是這會兒……或許是氣氛太好了吧……她居然又睡著了。

  她再醒來時他已經亮了。李譽又換了個姿勢,很奔放的擺出一個大字型,手腳攤開來睡得很香。李固還沒醒,兩個人的頭並靠在枕上,炕燒得熱,阿福覺得口乾,伸手去床頭取茶盅。

  李固也醒了,聲音含混地問:「有水麼?」

  阿福又將杯子倒滿,茶壺裡的水仍是溫的。

  李固接過去把一杯水喝的涓滴不剩,長長出了口氣:「炕不能燒這麼熱……怪不得我夢裡覺得自己被放在火上烤呢,都是因為這個。」

  「嗯?」阿福把杯子收起來,想坐起身,李固拉了她一下:「別急著起,再躺會兒。」

  阿福輕聲笑:「睡懶覺?」

  這年頭人人都沒有睡懶覺的權力。皇帝和皇后,王爺和夫人……阿福有時候也真想盡情睡個懶覺。

  「這裡是山莊,不是府裡。再說,這麼大的雪,就算起來額也沒事做。閒著也是閒著,再躺會兒吧。」

  「但是……」李固不是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麼?

  鄴皇子死而復生重新出現……阿福可不覺得這是小事。

  「昨天……」她起了個頭,不知道怎麼問下去。

  「昨天韋素他們帶人衝進去的時候,瑞夫人已經服毒了,鄴皇子也想自裁——不過他一向多病,手上沒力氣,用的刀也鈍,只劃破了脖子上一點皮。」

  阿福點點頭。

  「他們一直沒有走遠。你知道他們在哪兒?」

  阿福尋思著這個她可不知道,她又不是瑞夫人鄴皇子肚裡的蛔蟲。

  「離我們近得很,他們就住在離山上。」

  「就在離山?」

  「是啊。」

  他們和他靠在一起,耳鬢廝磨。

  「他們……其實,可以遠走高飛的啊。」

  如果換成阿福,在宮變政爭中他們已經一敗塗地,卻正好有了這個難得的機會,離開皇宮,離開京城,去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樣……不是更好嗎?

  李固嘴角有點無奈的微微彎起:「你在宮裡的日子短,所以……瑞夫人是宮中的女人,鄴皇子生下來就是身份尊貴,天之驕子。他的根在這兒,他就生長在權利二字之下,他怎麼會想要離開?」

  阿福想,她是真的不懂。

  權利二字,也許真是那些人不能擺脫的枷鎖。他們是權利的寵兒,也是權利的囚犯。

  阿福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

  她輕聲問:「你把他,怎麼處置了?」

  李固攬著她的肩膀:「你是不是覺得我把他殺了?」

  殺了也是人之常情吧?阿福理解。

  「還不等我處置,他的哮症就發作了,臉色青紫倒地不起,我倒急忙召常醫官過來替他診治——」李固頓了一下:「帶常醫官一同出城本來是防著……怕自己有人有什麼損傷,結果倒是先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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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風波平 二

  大雪掩蓋了一切,曾經發生的那些事情的痕跡,都被厚厚的白雪遮蓋了。阿福望著遠遠的陰雲浮氳的山峰,雪已經變小,風卻更冷。李譽歪著頭望著外頭白茫茫的,與先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每次看到這樣曠闊疏朗的雪景,阿福都覺得這是一個與原來全然不同的,新的世界。

  很潔淨,很簡單。

  這雪下面掩蓋了太多東西。雖然雪化後,一切難題,尷尬,傷痛,狼藉……都會無法掩蓋的再次暴露出來。

  但起碼現在,他們還擁有這份與世隔絕的清靜。

  李固的手輕輕搭在阿福肩膀上。

  他沒有告訴她的是,京城現在也不太平,天剛亮的時候,就有鴿子傳訊過來,宮中也潛入了刺客,京營在北門作亂……

  隔著厚厚的衣裳,他依然能察覺到她肩膀的圓柔。

  她不必知道那些。

  他是男人,是家中的頂樑柱。他會用臂膀撐起一切,讓妻兒可以安心的過活。

  常醫官披著一件灰撲撲的棉褂子快步走來,阿福認識那是朱平貴的舊衣。常醫官身量要瘦要矮,顯得掛掛落落的很不合適,袖子捲了兩重。

  「王爺,夫人。」

  「不用多禮,那一位怎麼樣?」

  「用了藥,已經不喘了,這會兒睡了。」

  那短短的傳信上寫得信息實在太少,而李固心中的疑問太多。

  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這場大雪把所有人都困住了。

  好在,大局已定。

  瑞夫人已死,鄴皇子已經在他手中,那些王氏餘孽就算再折騰也翻不出大浪來了。

  阿福轉過頭來笑著說:「早上我給你露一手,咱們烤老玉米吃。你想吃甜的,還是辣的?」

  李固特別不經辣,可是又總是躍躍欲試想嘗一嘗。

  「一半甜,一半辣吧?」

  阿福笑笑,交待瑞雲看好李譽,自己領著二丫去了廚房。

  玉米烤得粒粒開花,阿福退後了一點,二丫端著調好的醬汁小心翼翼的刷在上面。醬汁熱騰騰的,刷上去,再被火一熏,誘人的香味兒就在屋裡飄開來,玉米本身的那種特有的甜絲絲的香氣簡直像是靈活的小蛇一樣直往人鼻孔喉嚨裡鑽。

  阿福看見二丫頭一邊塗醬,一邊吞口水。

  阿福就笑了:「香吧?」

  「嗯,好香!」

  「這個東西好處挺多的,也挺好吃。」

  二丫抬起頭來:「夫人,這個一畝真能產到一千斤啊?這,這怎麼可能……」

  「你昨天不是也見了嗎?當著咱們的面兒掰下來過得秤啊。」

  「我,我老覺得跟做夢似的。」二丫頓了一下:「要是早有這樣的東西……一逢災年也不會餓死那麼多人吧……我家也不會……」

    李固吃玉米有點放不開……呃,大概他這輩子也沒把嘴張這麼大啃著吃過東西。醬汁都沾到臉上了,他也顧不上。一邊李譽也是,他的小牙還很不夠使,光是使勁兒啃,啃了半天也沒啃掉多少東西,倒是醬汁也糊了一臉一手。

  「好吃嗎?」阿福覺得有點好笑,又強忍著。

  「嗯,很能飽肚。」

  「這個也能磨成面兒吃,趕明兒磨好了,熬棒子面兒粥,蒸棒子面兒窩窩給你嘗嘗。」

  「棒子?」

  阿福笑著說:「你覺得它不像個棒子?」

  李固笑了:「倒是真像,這名兒也怪趣兒的。」

  後世還有個國家被人稱為棒子國呢……阿福看看手裡又香又甜烤的開花的老玉米,大口咬下去。

  嗯,香!

  好久沒這麼吃東西了。大概是在莊子上,沒那麼多眼睛盯著,也不用端著架子。

  一放鬆下來,這玉米也顯得特別的香。

  打了水來李固又洗了手,阿福擰了巾子給他和李譽把臉擦了,李固說:「要不要去後山轉轉,在那兒住了不短時間,我還真有點想念那裡。」

  「路上有雪,要去那兒也不大好走。」

  「就去走走吧,不一定過吊橋那邊去。」

  阿福沒有帶靴子來,不過莊子上倒是有人送了幾雙茅草編的高底鞋來,二丫嘻嘻笑,換上了一雙,硬木底敲著迴廊的石磚地,咯噔咯噔的聲響能傳出好遠。

  「我爹以前也給我編過。」

  二丫笑嘻嘻的多走了幾步,又轉過頭來:「家裡沒錢,可做不起能踩雪的靴子,棉鞋也做不起,沒這個過不得冬。」

  李固挺好奇,拿起來一雙,這鞋就用了草,蘆絮和碎步做成,底下是木頭底。

  「這個?」

  「窮人過冬常穿這個,鄉下常有,城裡不多見,宮裡就更沒有了。」阿福笑著說:「我也穿過。」

  「這個,能好走路嗎?」

  「好走,暖的很,比棉鞋還好。」

  底下厚厚的木頭底不但能踐冰踏雪,還阻絕了寒氣。蘆花和碎布用草繩緊緊編縫在一起,既暖和又不捂腳。

  「我也試試。」

  「你穿不慣的。」

  「嗨,試試嘛。」

  李固把腳上的鞋子脫了,阿福拿了一雙俗稱毛窩的蘆草鞋給他換上。

  「來,去走走。」

  李固走的小心翼翼,阿福緊緊扶著他。她自己也好久沒穿這種鞋了,乍一穿也不慣,不過更擔心李固走不穩摔跤。在廊下走動,那聲音很響,下台階時李固也扶住了欄桿。到了庭院裡雪地上,感覺到腳下的積雪被踏得咯吱咯吱響,這鞋雖然是木底,可是居然並不打滑。

  「這還真是樣好東西。」李固抬起頭來笑笑。

  「嗯,窮人的好東西,要是沒這個,一冬天腳還不凍爛了啊。」阿福也慢慢找著感覺,直起腰來,一步步朝前挪。

  她扶著李固,李固也扶著她,兩個人相攙扶著在雪地裡朝前走,李固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阿福不解。

  「唔,我在想,要是我們都七老八十了,成了老頭老太太,大概走路就是這樣子,你扶我我扶你的,一起朝前走。」

  阿福想像了一下那個景象,唔,還真像。

  好笑之餘,還覺得心裡暖暖的,很溫馨。

  能這麼一直走下去,走幾十年,一直到他們都老了,成了糟老頭老太太,還這樣在一起,扶著彼此……

  走了一段,阿福輕聲問:「對了,那個鄴皇子,要怎麼辦?」

  說到底,他還是個皇子啊。要是在亂中死了,倒不用為他費思量傷腦筋。

  「他是我的弟弟。」

  這樣說,就是不會殺他了?

  也是……

  不過,阿福怎麼覺得這事情,應該不會像李固說得那麼簡單呢?

  「等皇上大了,親政了,咱們去右安郡吧?」阿福順口說,她有點嚮往那個地方,朱平貴回來之後大大形容了一番,廣闊的藍色的海,繁華的港口,那些船的桅桿像密集的樹林。一早一晚時有海鳥飛來飛去,那裡的人和京城不太一樣,沒有京城這麼嚴整,但是,顯得更輕鬆,更自由。

  雖然是他們的封邑,可是從成親到現在,一次都沒去過。

  「好,將來,我們一塊兒去,帶著兒子……我們到海邊去走走,看看,聽說右安郡那裡是從不下雪的,還有外洋來的人……嗯,咱們還能上海船出海……」

  阿福瞇起眼,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但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那溫暖而敞亮的南方,海鳥拍著翅膀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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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風波平 三

  二丫湊過去看了一眼,炕上躺的那人睡的沉沉的,臉色蒼白,臉瘦瘦的,整個人躺在被子底下,而被子看起來還是扁扁的,並沒有像一般人睡著,被下會有一個隆起的人形。

  「常大人,這人……就是反賊啊?」

  「噓。」常醫官衝她搖搖頭:「小孩子不要多說話,老貓會來咬你舌頭的。」

  這本來是一句大人常用來嚇唬小孩兒的話,可是常醫官口氣有點古怪,二丫眨眨眼,把嘴緊緊閉了起來。

  她跟聽王府裡的老人講起過,宮裡,常有那些多嘴的奴婢,舌頭被絞掉一截的,這是主子為了教訓她們不要多嘴多舌,所以她們下半輩子,再也開不了口說話。

  二丫老老實實的幫常醫官磨藥。

  其實二丫聽說的可不少,包括……床上躺的這個人,就是王爺的弟弟,是個皇子,據說早就死了,可是突然又冒出來個什麼刺客,總之,雖然瘦的像蘆柴棒似的,卻不是個好人——

  在二丫心目中,王爺夫人世子是好人,那和他們過不去的,當然是壞人。

  可是這個壞人……看起來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啊?風吹吹就會倒似的,這樣的人,可真不像個壞人啊。

  「他怎麼一直在睡?」

  常醫官看她一眼,二丫縮了縮脖子,常醫官說:「他服的藥裡有安神的成分。」

  二丫低下頭去,石杵磨得藥缽吱吱的響。

  「你要是悶,就出去吧。」

  二丫朝外頭看了一眼,院子裡面,廊下,都站著侍衛。他們衣衫單薄,就在外面胡亂裹一件莊裡找出來的羊皮襖子,站得筆直。二丫本能的覺得有些凜然,不是因為寒冷。

  「不了……」她低下頭來繼續擺弄那些藥材。

  常醫官看她縮著肩膀的樣子,歎了口氣。

  這還是個小女孩兒,剛才的話可能說重了。

  「沒事,這裡不用你幫忙了,你去吧,找夫人,找你瑞雲姐姐去,廚房這會兒人手肯定不夠。」

  二丫也有點後悔,剛才在院子外面常醫官叫住她的時候,她就應該當沒聽到,跑得越遠越好的。

  「去吧。」

  二丫有點猶豫的站起來,走了兩步,又轉回來,放下手裡的藥杵,這才快步走出門去。守在屋門外和院門外的侍衛看了她一眼,二丫頓了一下,加快腳步朝外走,腳下的雪被踏得咯吱咯吱響。

  出了院門她越走越快,好像後面有鬼追她似的,直直的跑進了廚房,扶著門呼哧呼哧的喘氣。

  「你這是搶什麼來了?」廚房裡的婆娘都認得二丫,這小姑娘嘴甜又勤快,還是跟在夫人身邊兒的,婆子們也都對她笑臉相迎。

  二丫定定神,吸吸鼻子:「我聞著香味兒了,你們必定在弄什麼好吃的。」

    「哪裡是什麼稀罕的。」婆子們把烤的饅頭從火鉗上拿下來。這冷饅頭硬得像石頭,可是一烤過之後,外皮香酥內瓤軟熱,婆子遞了一個給二丫,幾個人湊著小爐子吃烤饅頭,有個婆子端過一缸子炒麵來,拿開水沖了,裡面還加了糖,喝起來那種帶著焦糊的香味兒讓人覺得從裡到外都暖和起來了。

  二丫的腮撐得圓圓鼓鼓的:「嗯,好吃……這才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呢。」

  「你在府裡天天不知有多少好東西能吃,還稀罕這些粗食啊。」

  「那可不一樣……我覺得還是城外好,連水都特別甜。」

  其實,王府裡的食物當然更精緻更昂貴,味道也絕對不壞。二丫有點迷糊——那為什麼在城裡王府,她就不覺得食物的味道特別好呢?

  王爺和夫人,好像也比平時在王府裡的時候吃的食物多了一些。

  也許在山莊裡清閒,在這裡人們都顯得比平時輕鬆。

  最起碼,在王府裡的廚房裡可沒人敢這樣大搖大擺的圍著爐子吃吃喝喝。

  二丫填飽了肚子,心裡也不慌了。反正壞人已經被王爺抓住了,還躺在床上起不來身,她有什麼好緊張的。

  外面天色還陰沉沉的,不知道還會不會下雪,回京城去的路一定很難走。

  二丫把那雙走一路響一路的毛窩鞋脫在廊下,撩起簾子進屋,瑞雲正在收拾東西,忙得抬不起頭來:「你跑到哪兒去了,快快,過來幫把手。」

  「這會兒收拾什麼?」

  「剛才韋詹事來傳話,要回城了。我讓人出去找你,找了一圈兒沒找著,你……」瑞雲看見二丫嘴邊還沾著點渣,簡直想踢她一腳:「你這饞貓,跑去偷吃不算,嘴都不擦!」

  「啊。」二丫連忙用手背抹嘴,急忙去收拾打包屋裡的東西。好在東西也不算多。

  「王爺夫人,還有世子呢?」

  「已經去了前院了,我正琢磨著你要不回來,就把你扔莊子上,不帶你回城去了。」

  二丫順口說:「在莊上才好,自由自在沒人管,早上不用起這麼早,也沒人盯著走路時你裙子揚起多高,還能想起什麼就吃什麼。」

  瑞雲愣了一下,這麼多年了……她都不記得進宮前的日子是怎麼過的了,進宮之後,規行矩步,因為和她一起的宮人因為一句話不妥被打成重傷,第三天就死了,從那以後她特別謹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瑞雲忽然恍惚了一下,她不太記得自己原來是什麼樣子了。進宮前她也不叫瑞雲,當時的主子給她們起的名,瑞芳瑞珍瑞景瑞雲……現在四個名字裡帶瑞的,只剩她一個了。

  車子吱呀吱呀地向前,走得極慢,車輪輾在冰雪上,能聽到冰雪的斷裂聲,冰渣迸裂。

  二丫吃得多了,精神就短,靠著車窗打盹。

  他們回來了,那個躺在側院裡的人呢?常醫官呢?他們一起回來了嗎?還有,剛才忘了跟廚房的人要些炒麵,回去衝著喝……這樣鄉里的物事王府裡可沒有。又忽然想起那雙毛窩鞋來,也沒有帶回來……那個倒算了,帶回來在王府裡也沒法兒。她想一段迷糊一段兒,瑞雲也坐在車裡,一聲沒出。天色陰沉沉的,天已經黑下來,二丫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嘟囔了一聲:「這是在哪兒啊?」

  「在車上,剛進城了。」瑞雲說:「快醒醒困吧,把那個襖子套上,別下車時著了風。」

  二丫扒著車窗子朝外看一眼,車簾讓風吹得忽閃忽閃的,雪中的京城就在眼前一隱一顯的,彷彿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個龐大的活物,伏在那裡,有呼吸,有悲喜。

  平時城裡這時候還是熱鬧的,現在不知道是因為下雪,還是因為別的原因,遠遠近近竟然看不到燈火,整個城像是睡著了一樣。

  瑞雲心裡有些惴惴,她朝車隊前頭張望,車隊點起了火把照路,蜿蜒的火光像一條長龍,緩緩的從漆黑的街道上穿過。

  前面的車裡,阿福也緩緩掀開車簾一角。

  她抬頭向上看,天上的星星很亮。風中吹來的是清朗朗的雪的味道,寒冷,可是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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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7:49:04
九十七 解惑 一

  楓溪閣裡暖意如春。李馨笑吟吟的迎上來,上下打量阿福一眼,「嫂子快坐,海蘭,倒茶來。」

  「前兩天的事兒,你沒受驚嚇吧?」

  李馨搖了搖頭,神秘地說:「你猜這次捉到了誰?」

  阿福意外的抬起頭:「誰?」

  李馨笑了:「一個早就死了的人啊。」

  阿福以為她說得是鄴皇子,心裡不免有些替她擔心,怕李馨又陷進仇恨裡頭拔不出來。

  她卻說:「是高正官啊。」

  阿福意外,看來李馨還不知道鄴皇子的消息——李固大概還沒有告訴她。

  「怎麼會是他?」

  「怎麼不會是他?當初找到他的屍首時,不就有人說他可能是詐死的麼。這種人老得成了精,哪有那麼容易就死。」

  「你見著了?」

  「沒有,我也是聽說。他知道一條密道,領著刺客跟耗子似的鑽,劉潤把他們堵在了地道裡頭,前後一夾,來了個甕中捉鱉。劉潤還真厚道,換了我,一把煙熏死他們,省得捉了來還要浪費米養著。」

  「總要拿活口才能問出更多事情來。」阿福相信,那些被捉的人也絕不會因為有免費的米飯吃而為此感激涕零幡然悔悟。

  李馨笑瞇瞇的說:「劉潤可著實是個好人才,高正官老奸巨猾可是也沒奸過他。這可真是長河後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啊。」

  阿福剛喝了一口茶,差點被李馨這話嗆著。

  咳……她可以確定,李馨的心情極好,非常好。

  抓住高正官那些人,值得她高興成這樣?

  「他們說……」李馨坐到阿福旁邊來和她咬耳朵:「是高正官毒害了父皇。」

  哦——阿福一瞬間就明白了!

  且不論是真是假,反正皇帝是早已經是死了,是誰毒的且不必揪著不放。但是對李馨來說,意義絕對不一樣!如果是蕭元干的,那李馨始終抹不掉心裡沉重的罪惡感。可是現在這個罪責如果是高正官的,那麼李馨大可以解脫自己了,雖然蕭元也不是什麼好鳥,可是最起碼李馨不用一直想著皇帝的死亡裡有她百分之多少的過錯。

  這麼一想,阿福也替她高興起來。

  阿福出了楓溪閣,她看著前面有人在忙碌,進進出出。

  「這是忙什麼?」

  領頭的崔內官急忙過來,行過禮回話說:「見過夫人。五公主要遷進來,正在收拾這裡。」

  大冬天的搬家?還搬到李馨隔壁來?

  李芝……

  阿福轉過頭,有些人的想法你永遠不能用正常人的思路去捉摸,因為那些人實在是……不正常。

  李芝裹著件雪白斗篷走過來,朝阿福笑笑。她的笑容像還沒化盡的雪一樣:「嫂子來了,城外好玩兒嗎?我還以為你和成王爺樂不思歸了呢。」

    阿福淡淡地說:「五公主也可以現在去行宮,一路上看看雪景,行宮這會兒一定很清淨。」

  阿福承認她也是有脾氣的,李芝總是這麼不冷不熱陰陽怪氣,阿福懶得跟她做表面功夫,反正做了她也不領情。如果李芝繼續這樣,阿福可能掉頭就走。

  李芝還是在笑:「嫂子真是有福之人,名字就起得比旁人好好。所以我說出身沒有什麼用,做皇家的女兒哪有做皇家的媳婦來得尊貴。」

  這樣的話不是沒人說過,不過還是頭一次有人當著阿福的面說。

  阿福一點兒沒動氣,也笑了:「五公主說的對,我的福氣是不小。」

  惹不動她,李芝也不笑了,轉身就走。

  阿福從那座宮門口走過,遠遠看到劉潤,這次她露出的笑容可是由衷的喜悅。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劉潤衝她笑笑:「要不你數數?一根頭髮也沒少,就是覺睡少了些,這兩天加起來睡了沒有四個時辰。」

  阿福仔細看看他,眼睛熬得發紅,但精神看起來還成。他的臉頰被寒風吹得有些冷溶溶的泛紅,眼睛發亮。

  「我聽李馨說,這次捉到了高正官?」

  「是啊,見鬼的事兒是天天有,以為已經死了的人一個接一個的露面兒,說不定明天還會有什麼更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不是麼,阿福想,要是這會兒瑞夫人哲皇子太后老千歲一下子全出現在她現前,她也絕對能面不改色泰然以對。

  李芝剛才和阿福說話的情形劉潤看見了,他覺得五公主李芝實在愚不可及。她得罪阿福對自己半分好處沒有。

  雖然沒聽到說的什麼,可是猜也能猜著。

  一樣米養百樣人,李馨伶伶俐俐滑不溜手,李芝就惹得鬼憎人厭的。

  要整治李芝辦法多得是,就算她是公主又怎麼樣?公主未嫁時什麼事兒也過問不了,出了嫁就更不是宮裡的人了。她要是聰明,應該反過來討好阿福才是。

  宮裡人人都餘悸未消,宮人宦官走路時垂著手低著頭,無聲無息地像一個個影子飄過。

  阿福覺得空氣裡那種肅殺和淒涼,隨著寒風一起浸到骨子裡去。

  阿福進了太平殿,離著遠遠的,她聽見讀書聲。不是一個人的聲音,但阿福能從幾個聲音裡準確的聽出哪個是李信來,唐柱在變聲,嗓門像鴨子似的,鐵生咬字不是那麼清楚。還有另外兩個世家子弟一同讀書,那聲音朗朗的,有股噴薄的朝氣。

  阿福有些恍惚,她想起在太平殿的冬天,她替李固讀書,庭院裡一樣安靜,讀書聲在耳邊繚繞。

  劉潤輕聲問:「怎麼出神了?進去吧,外頭冷,進去喝杯茶,皇上還要一刻鐘才能下課。」

  阿福搖搖頭:「我不進去了。我就是不放心,想來看一看,既然皇上很好,你很好,李馨也沒有什麼,我也就放心了。府裡也是一堆事兒,楊夫人著了涼,硬撐著管著家,我們一回來她就病倒了,我得回去。」

  劉潤楞了一下,說:「我送你。」

  「你的事情也多,抓緊功夫歇一會兒是一會兒,別把自己熬倒了。我不用你送,你難道還怕我不認識路麼?」

  他還是堅持要送。

  穿過開陽門的時候,李固正朝這個方向走來,他披著黑色的一件大氅,身後跟著幾人,阿福遠遠瞧著,他步履從容穩健,完全看不出眼睛有什麼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只這麼看著他,阿福就覺得心有個地方在逐漸地被填滿,又柔軟,又暖和。

  那些人走到近前,劉潤朗聲說:「見過王爺。」李固身後跟隨的數人也一起向阿福行禮問安:「見過夫人。」

  「怎麼在這兒?」

  李固走到她身前,阿福伸手替他攏了一下前襟,輕聲說:「剛才見過三公主,正要出宮回去。」

  「沒見皇上麼?」

  「楊夫人病了,小譽留在府裡我不放心。」

  李固在人前不好多說什麼,阿福輕聲囑咐他當心別著涼,劉潤送她出去,一直看著阿福上了車。

  「你也回去吧。」

  遠遠近近的雪光映著劉潤俊秀的臉龐。一般男子到了二十多總會漸漸變得硬朗陽剛起來,可是劉潤看起來仍如少年,垂下眼簾時睫毛遮住了眼睛裡的光亮。

  「多保重。」

  劉潤點點頭,朝後退了一步,馬車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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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解惑二

  三五年的時光,說起來似乎很漫長,但花開花謝,日昇日落,時光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流逝,速度既不因為人們的期待而變快,也不會因為世間的留戀而減緩。

  李譽在玉米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眼前是密密的綠的葉子,看起來光滑的葉子,邊緣和葉面卻有一種澀澀的感覺,掠過臉上手上肌膚的時候像是被粗糙的麻紙擦過,不疼,但是癢,讓人不舒服。他身上紅色的錦袍不時被葉子勾勾刮刮的,讓人心裡煩悶。

  不過,李譽終於瞧見了自己想找的人。

  「皇帝叔叔——」

  前面一片地上的蜀黍長得疏落,中間有一小塊地方空了出來,李信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就像剛才一進了這片玉米地便拔腳飛奔讓人追趕不及的人不是他。

  「我剛才喊你,你都不停。」

  李譽小聲抱怨,走到他旁邊來。

  這會兒他才鬆口氣,抬起手來看看,手背上刮出幾道細細的劃痕,像是沾上了母親她們繡花描繡的紅絲線。

  兩人加起來也沒有二十歲,李信又素來不大重規矩,李譽搓搓手背,讓那種刺癢的感覺散開:「你剛才跑什麼?」

  「沒事。」

  跑了一陣,人累了,心頭的鬱悶似乎也都發散出去了。李信抬頭超上看,天空蔚藍透澈,雲朵像是堆疊的白紗一樣,被風吹著,緩緩地移動。視野裡面是細高的玉米的莖稈,窄長的葉子和花穗密密的生著,那是一種自由自在地,向上茁挺的姿態。

  「怪不得都管這種莊稼地叫青紗帳,果然像帳子一樣。」

  風吹過來,葉子嘩啦啦的聲響連成一片。

  「他們在外頭肯定轉著圈兒找咱們呢。」

  「找去吧。」

  李譽剛才追在他後頭,找了半天才找著他,天氣炎熱,早覺得口渴了。他轉過身揪住身後的一棵玉米的稈,用力想折斷它,不過他力氣還不夠,玉米的根扎得又深,折了幾下都沒成功。身後李信拔出腰間的短匕來,扭住那稈,一下便將它割斷了。

  李譽朝他一笑,把上頭的葉子扯掉,又像是剝甘蔗一樣剝掉了外頭的一層皮,露出裡面嫩嫩的秸心來,先遞給李信,自己又剝了一截,大大的咬上一口。

  蜀黍還青著,莖秸咬下去有甜甜的汁,帶著一股青澀的,說不上來的味道,讓人很喜歡。

  李信瞧他啃的挺香,看看自己手裡的那截,也咬了一口。

  「這個不如甘蔗甜,我娘說這個番邦叫玉米,不過和咱們這兒的蜀黍像。」李譽笑著把嚼完的渣呸呸吐到一邊,這兒沒有人看著,不用講究什麼世子儀態。

  「倒是解渴,還甜絲絲的。」李信也大口的啃,響亮的吐渣:「你怎麼知道這個能吃?」

      「我娘說的,她還讓人折了給我嘗過,所以我知道。」

  「哦。」李信一點不意外。他這個嫂子就是懂得比別人家的女人多得多。

  「對了,你的刀給我看看。」

  李信把那短匕連鞘解下來遞給他。

  鞘子是銀白的,鑲著寶石,頭頂陽光照著,熠熠生光。

  他把短匕拔出來一些,刀刃上寒光一閃,看得李譽有點心驚,又有點說不出的羨慕。

  「真好看。」更重要的是,這是把真傢伙,不是他師傅他爹平時只讓他用的木刀木劍。

  「嗯,那就送你吧。」

  「真的?」李譽眼睛一亮,又搖了搖頭:「不成……就是給了我,我爹娘也肯定不讓我用它,又給我收走了。」

  他把短匕還給李信:「對了,看你的樣子,是誰惹你生氣了?」

  「沒有。」李信把頭低下去。

  李譽有點不大明白。他雖然聰明,可是畢竟年紀還小。在他的認知裡,皇帝是最大的,誰都要聽皇帝叔叔的,連自己的父王也不例外。

  可是皇帝卻好像總是不大快活。

  到行宮來避暑,洗山泉,吃山珍野味,騎馬,爬山,李譽可是高興得很,可是皇帝叔叔卻總是……嗯,眉頭一直皺著。今天到了這片莊子上栽的玉米地。李信說了不用人管,拔腳就朝裡跑。

  別人不敢問,也許是沒有機會問,李譽可沒這麼多顧慮。

  「沒事。」

  那表情像沒事嗎?

  李譽一點兒不信。

  可是皇帝的煩惱會是什麼呢?別人不聽話,皇帝儘管可以打他們板子啊。

  難道還有皇帝也辦不到的事,收拾不了的人?

  李信看看他,李譽的小臉兒已經有了李固的清秀輪廓,不過還是有肥嫩的嬰兒肥,嘴角還沾著一點秫秸的渣渣。

  他心中埋藏最深的秘密,對誰也不能說出來。

  哪怕是李譽,這個追著他喊皇帝叔叔的夥伴。

  說是叔侄,可是年紀差不幾歲,就像個弟弟一樣。

  他不太記得是什麼時候了,自己問過兄長,成王李固,問他那時候為什麼看起來那樣累。

  李固說的什麼?

  他好像說,每個人都是在路上行走的,有的人知道自己的路在哪兒,有人不知道。有人在走路時不停的丟下東西,有人卻在不停的撿起東西,撿起太多東西背在身上,太深重,又不知道路在什麼地方,卻要一天一天不斷的向前行走,那怎麼會不累呢?

  他對這番話印象極深,當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現在……他好像明白了。

  他不斷背起的是責任。

  他不能丟下的是往事。

  心裡裝了那樣多的東西,無處宣洩,怎麼能不累呢?

  剝下的玉蜀黍葉子就落在腳邊,有只螞蟻不知從哪裡爬來,一片碧綠的葉子上頭,小小的黑點緩緩向前移動。

  雖然爬的慢,可是它朝著一個方向,不猶豫,不停頓,李信眼見著它越爬越遠,從葉子的邊緣消失了。

  頭頂的天空藍的讓人眼暈,玉蜀黍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響,剛才還遙遠的腳步聲響越來越近,李譽吐吐舌頭,小聲說:「他們要找著咱們啦。」

  雖然不怕,可是終究有點不好意思。

  李譽自認為不再是小孩子了,但是逃出了一會兒空子,卻馬上要被逮到,難免有些難為情。

  但是聽著葉子嘩啦嘩啦的聲響,那些尋他們的人從一邊擦過去,卻又走向另一個方向。

  李譽鬆了口氣,聽見李信輕聲說:「王兄說要走。」

  「又不是現在就走。」李譽安慰他:「我聽我爹說的,等你大婚後我們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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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解惑 三

  提到大婚二字,李信臉上閃過忸怩的神情。就算是皇帝,提到成親的事情,也和普通人家的少年一樣,會緊張,會難為情,會患得患失。

  大婚後他就要親政,成王李固已經請辭攝政王之銜,因為成王夫人在生第二個孩子時傷了身子,他大婚後,李固一家就要遷到他們的封地右安郡去生活,那裡的王府也已經修好,南方天氣溫熱宜人適於調養,李信就算再捨不得,額不能不讓他們走。阿福進宮來時笑著說:「等身體養好了,我們還要遷回京城來的,老家在這兒,親人故舊也都在這兒,怎麼會不回來呢?」

  可是李信就是固執的,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覺得哥哥一家搬走後,山長水闊,相見遙遙無期。

  就算他再不甘願,春去秋來又是一冬,大婚的日子就定在正月裡。

  離大婚的日子越近,這位小皇帝的脾氣就越大。

  李譽抓耳撓肋一番,自以為猜中了皇帝小叔叔的心事。

  「張家小姐相貌生得很好的,我問過我娘了,我娘說她長得漂亮,性子也好。」

  李信的臉可疑的泛紅了,手裡緊緊攥著一卷書,義正詞嚴地說:「娶妻娶德,相貌……相貌沒那麼重要。」

  李譽信以為真,由衷的讚了一句:「皇上就是皇上啊!」

  李信的臉更紅了,也不知道其中有沒有心虛的成分。

  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哪能對未來妻子的相貌沒有期許?他看過畫像,也聽嫂子和姐姐說起過,可是他自己卻沒有親眼見過。

  ——如果隔著半個花園遙遙看到亭子裡站的人算見過的話,那麼是見過一次的。那時候他們的親事還麼定下來,離得遠,亭子裡好幾個人,他只看到一頭黑漆漆的頭髮,別的什麼也沒看見。

  以他的年紀,成親算早的。只是他不急,著急的人有一堆,後宮無主,上頭也沒太后壓著,哪家的姑娘成了皇后,那……許多有適齡女兒的人家一做起美夢來嘴巴都要笑歪了。

  他們想的是美,但是皇帝立後是大事,精挑細選,最後張家小姐過五關斬六將脫穎而出。

  李信喝口茶定定神,問李譽:「你從哪兒跑了來的?」

  李譽小臉兒被風吹得紅通通的:「從楓溪閣過來,我娘和妹妹在三姑姑那裡。」他壓低聲音說:「我們在楓溪閣門口遇到高師傅了。」

  高英傑教導李信和李譽功夫,兩人平時都以師傅稱呼。他和李馨之間那似有若無的情意親近的人都知道,李譽對男女之情雖然不明白,可是卻有一回聽阿福和李固說起這事來。大人總以為好多話小孩子聽不明白,說話時就不那麼顧忌。

  「你說,師傅功夫好,脾氣也不錯,三姑姑要是嫁了他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她就是不嫁呢?」

    李信老氣橫秋的說:「你不懂。」

  「你就懂了?」

  「我當然懂。」李信頗有些為人師的得意:「前朝和本朝都有駙馬密謀作亂,所以娶了公主做了駙馬的人就不能做官,而且只能在承恩坊住,連京城城門都出不去。三姐姐要是嫁了師傅,師傅就不能再教咱們功夫了,也不能再統領禁衛軍,只能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混日子一直混到死。三姐姐說不願意他的抱負就此落空,所以一直不肯答應,還勸師傅另娶妻子呢。」

  李譽有些似懂非懂,不過李信講得淺白,如果師傅娶了三姑姑就不能再做最近和小皇帝叔叔的師傅,那這件事情還真糟糕。

  「唉,可是師傅也沒另娶別人啊。」

  「是啊。」

  事情就這麼僵著,一直拖下來,都拖了幾年了,李信都想下道旨意,把對駙馬的那些苛刻條規改了。可是每到這時,他都會想起那一年……父皇過世的那年冬天。他聽到父皇是被人所害,而下手的人很可能就是三姐姐先前那個駙馬蕭元。

  祖宗定下的規矩自有道理,父皇對蕭元寬容,那時候又適逢亂時,蕭元成了駙馬之後還擔任官職,雖然只是管內府的事,可是最後卻……

  李譽像模像樣的歎口氣:「要是三姑姑不是公主就好了,那她嫁給師傅,師傅還是能教我們武藝兵法……」

  他抬起頭來,李信正在發呆,手裡捧著茶碗已經歪了,眼看茶水就要流到身上。

  「咦?你想什麼呢?」

  李信回過神來,他笑了。

  「你說得對,這事兒還有一個辦法,咱們先前都鑽進牛角尖裡去了。」

  「什麼事兒啊?」

  「三姐姐只要不是公主,那師傅娶了她也就不是駙馬了!」

  李譽有點迷糊,黑葡萄似的眼睛裡寫滿疑問,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可是三姑姑明明就是公主啊。」

  李信咧嘴笑:「這個不是不能變通的,辦法是人想的嘛。」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因為有位公主生下來還未滿月生母便病逝了,皇帝一面覺得這個孩子沒有親娘照料恐難成活,另一方面皇帝的舅兄平昌侯家中未滿週歲的幼子夭折,也為了安慰這位舅兄的喪子之痛,皇帝就把這個女兒過繼給了舅兄撫養。待過了數年長大之後也按著侯門嫁女的規格將這位真正的公主嫁給了一戶官宦人家,那個娶了公主的公子可沒被人稱為駙馬,後來不也一樣做官?

  嘿,早該想到這個辦法了!只要三姐姐沒有這個公主的名分,再嫁給師傅不就成了?

  李信這麼一說,李譽也高興起來,可是沒笑幾聲就又為難了:「可是,三姑姑自己同意嗎?她,她是公主,要是不做公主了,她做什麼啊?」

  李信愣了下,興奮勁兒消下去一些。

  對啊,還沒有問過李馨本人的意思。而且李馨可不是剛出生的小女孩兒了,要把她的身份安排得合情合理,再成全她和高英傑的好事,還真要花一番心思。

  其實李譽還遇見了五公主李芝。可是和李馨不同,這位姑姑李譽一點也不喜歡,她身上的香味兒嗆得人鼻子喉嚨都不舒服,說話也極不中聽,李譽知道娘也不喜歡她,李譽更是見她就要繞著走。

  五公主的親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再拖,不過前面還有一個三公主仍然居住在宮中,所以五公主大齡未嫁也不是太扎眼。

  李信喚人進來,問了聲:「劉正官去哪兒了?」

  「回皇上,劉正官去內府了,臨去時吩咐過,再過一刻便能回來。」

  李信點下頭:「他回來了叫他立刻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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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喜事 一

  劉潤耐心地聽完了他們兩個自以為特別高明的周密的主意,微微一笑:「皇上,世子,坐下說,不用急。」

  李譽眨巴眨巴眼,李信有點不好意思,摸摸鼻子坐下來,順手扯著李譽也坐下。

  在劉潤面前,他日益增長的帝王之威似乎完全發揮不出來。

  「這是個好辦法……」劉潤頓了一下:「成王夫人三年前就提出來過一次了。」

  「娘也想到了?」

  「那,嫂子跟三姐姐說了嗎?她不同意?」

  劉潤搖搖頭。

  兩個信心滿滿的小男子漢頓時洩了氣。

  「她不願意?」

  劉潤只是一笑。

  李信也不追問了,叔侄倆你看我我看你,難兄難弟湊一起,再想別的主意。

  劉潤進了茶房裡,他帶的小徒弟羅小全知機的打了一盆水來,不冷不熱,連著面巾胰子一起捧過來,劉潤掬起一捧水,他的手指瘦長白皙。

  這雙手上已經沾了不少血,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後悔。

  從他做出入宮決定的那天起,他就沒給自己機會後悔。

  鄴皇子終於沒熬過這個冬天,就算醫官醫術再高明,用的藥材再金貴再有效,也架不住他自己沒有求生之念,拖得一天算一天。

  劉潤擰乾了面巾,使勁揉搓兩頰,讓臉上泛起血色來。

  這個冬天特別冷,卻只下了一場雪。

  舊的人去了,新的人又來了,高高的宮牆裡永遠不會真正平靜。

  他朝外看了一眼,羅小全捧了茶給他,低聲說:「剛才五公主來了,求見皇上。」

  「說了什麼事情?」

  羅小全朝外看了一眼,湊到劉潤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

  李馨逗弄著李固和阿福的女兒,小郡主李柔剛剛會走,穿著大紅的緞襖,襯著一張臉如三月桃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著實是個美人坯子。阿福笑著說:「都說她生得好。」

  「是啊,我也聽有年紀的宮人說,生得像當年的韋皇后。」

  阿福沒有見過韋皇后,但是自家女兒的五官清麗可愛,即使現在還是一張小糰子似的圓臉,兩腮胖嘟嘟的,已經能看出將來必定是個不遜於李馨的美人。當年的韋皇后,一定是風華絕代的人物。

  海蘭從外面進來,她一向沉穩,這會兒神情卻有些焦慮,行過禮,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

  海蘭謹慎地說:「剛才五公主去了太平殿。」

  李馨懶懶地把茶放到一旁:「她又想幹什麼?」

  李芝總是滿心戾氣,總不能老實安分下來。李馨以前還有精神管她的事,現在根本提都懶得提起。

  海蘭十分為難,可是這事又不能瞞著。


    「五公主和皇上說,她擇定了駙馬……」

  這事兒並不是新鮮,五公主的婚事都成了大家的頭疼病了,李固有一次被她惹得火了,說要送她去景慈觀。

  這一行李芝安分了不少,加上何美人又是求懇又是勸說,那會兒阿福還以為她長大了,懂事了。可是消停了沒多久,照樣故態復萌。

  見阿福和李馨都沒有什麼驚訝的神情,海蘭定定神,把下半句話拋出來:「五公主說,她要嫁給高師傅。」

  「什麼?」阿福脫口而出:「不行。」

  她轉頭去看李馨,李馨的臉上沒有表情。

  她很平靜,太平靜了。

  高英傑對她的情義,親近的這些人都知道。可是這幾年李馨始終沒有對他有所表示,似乎已經真的心如止水了。

  「這是五公主的意思?高師傅呢?他什麼意思?」

  「高師傅……只怕還不知道這事兒。」海蘭也偷看了一眼李馨的神情,但是找不著什麼端倪,看不出她是驚是怒,完全猜不出她心裡想什麼。

  阿福聽到這消息的第一反應是李芝吃錯藥了。然後她便想到,李芝是什麼事都要和李馨攀比別苗頭的,以前先帝在時爭寵,李馨出嫁時豐富的陪嫁還有封邑,這更讓李芝種下了心病——其中恐怕還有先前駙馬蕭元的一份功勞。李芝不是不想嫁人,可不是拔尖兒的人才她看不上,而她看上的人又肯定不願意屈就。

  她現在突然提出來要嫁高英傑,是單純看中他的人才?

  又或是,還是要和李馨過不去?

  「主子,您看這事……」海蘭輕聲問:「是不是去和皇上說一聲?」

  「有什麼好說的。」李馨把頭轉到一旁去:「她要嫁人,讓她嫁吧。」

  「話不能這樣說。」海蘭跟著李馨時日久了,說起話來也不拘束,況且阿福也絕不是外人:「五公主那個脾氣,連她親娘都受不了她那個樣兒,一年裡倒有三百天要稱病不管事不見人。這樣的姑奶奶,誰娶回去誰倒霉,高師傅挺好一人,怎麼能讓他跳這個火坑?」

  把五公主比作火坑,海蘭也夠大膽了。要不是急了,她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不肯跳,完全可以自己跟皇帝說,反正從前朝到本朝,公主賜婚賜不出去也不是一回兩回。民間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可是偏偏皇帝的女兒就愁嫁。」

  她還有心情拿這個當笑話,可是阿福覺得她越是表現得事不關己,她心裡就越不可能平靜。

  海蘭還要再說,阿福朝她輕輕搖了下頭。

  海蘭忍住了下面的話,退到一旁去。

  等阿福出了門,海蘭從後面跟上來,拿著一條新做的斗篷:「夫人,這個給小郡主包起來吧,又起風了。」

  阿福知道她送斗篷是次要的,主要還是為了剛才那事兒。

  「你啊……都說皇帝不急太監急。你這是公主不急,丫頭急。她自己過不了心裡那道坎,你說一千道一萬都白搭。」

  海蘭一籌莫展:「那怎麼辦?要是高師傅真答應了親事,那,那……」

  「你看你急的。五公主只是和皇上這樣說,皇上也沒下旨,高師傅也肯定不會同意——只是,這事兒不能總拖著,豆蔻年華硬是拖成大姑娘,再拖就成了老姑娘了。這事兒總得解決……說不定啊,這次的事兒還是個契機,能把眼前的僵局打破呢。你回去之後且不要再提這事惹她心煩,看看事態再說。」

  海蘭想了又想,點頭說:「行,我聽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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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8:00:00
九十八 喜事 二

  阿福一向不喜歡李芝,可是這不能不說,這次她是歪打正著。

  李信直接把李馨叫進了太平殿,過了有多半個時辰李馨都沒出來,屋裡就他們姐弟二人,劉潤親自守門。等李馨出去了,又召高英傑進去,這回倒沒花多少時間,從進到出還沒有盞茶時分,李信就命人傳旨,將三公主李馨嫁與高英傑。而且,小皇帝並非不懂變通。聖旨中隱晦點出,三公主是二嫁,剝去了她當年五個縣的封邑,高英傑也不享駙馬待遇,兩人完婚後三公主即隨高英傑去姚關。

  這事雖無先例,可是三公主乃是再嫁,先前的蕭駙馬又有隱隱有風傳與先帝之死脫不開關係,所以李馨這次的婚事朝臣與宗室中有反對之聲,卻既不響,也不多。李信的聖旨中明確透露出這並非一樁喜事,而是對三公主的貶謫放逐。甚至有人覺得皇帝這還是念著姐弟之情,對三公主從輕從寬處置了。這件事進行的異常順利。

  阿福想,那五個縣的封邑被收了回去讓不少人心中暗爽——雖然那封邑永遠到不了他們自己手中,可是人們的心理就是這樣,樂於見到位高富貴之人倒霉,何況事不關己,站一旁看熱鬧最好。寥寥無幾的反對聲中,也沒有一樁是就李馨被剝奪了封邑和公主的尊榮打抱不平的,只是就著祖宗規矩說了那麼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無非是不能對外戚放縱任其攬權,長此以往乃是禍國根本之類的,李信根本懶得理會,那些折子遞上去之後再沒有聲息。

  這次居然連李芝都沒有吵鬧。

  阿福詫異了!

  雖然她覺得李芝對高英傑應該沒什麼深情厚誼,而且也不知道為什麼李芝要對皇帝說中意高英傑希望招他為駙馬。可是這事兒皇帝站在李馨的一邊把她給涮了,她怎麼不氣?不鬧?

  海蘭小聲說:「五公主高興著呢,因為三公主被剝了封邑的事情,這幾天心情好得不行,都沒打人罵人。」

  阿福正在喝茶,差點兒被嗆著。

  損人不利己,還能這麼樂顛顛的跟撿了大便宜一樣。自己得不到,就不能看著別人得到。別人一倒霉,就好像自己得了莫大的好處,皇宮可真是個扭曲人心靈的鬼地方。別看五公主針鑿詩文管事廚飪樣樣不行,可是論起攪事兒撥火挑刺找茬窩裡鬥那是樣樣拿得起放得下。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她能安分就行。

  何況,皇帝大婚在即,這時候要是吵吵鬧鬧折騰不休,總不是件好事。

  正月十七日,李信迎娶張家之女。

  阿福很想幫忙,可是她自從生女兒時身子傷了之後,一直調養,不能操心勞累。李信笑嘻嘻地和她說:「嫂子,等娶進來了,我帶她給你敬茶。」

      「淨胡說。」阿福笑著,留戀而溫存地摸了下他的額頭。當年抱在手裡的那個驚怕稚弱的孩子,現在成了皇帝,而且,竟然已經要娶妻立後了。時間就像開了弓的箭,閃電般飛逝,一去不回頭。

  李信不用親自迎親,可是該做的事一樣不少,祭祖,行禮。天氣寒冷,他頭上卻冒汗了。禮服並不特別精美華麗,但是鄭重肅穆,腰身緊束,高底方頭鞋子,顯得人一下子成熟了,高挑了。

  何美人身份不夠,她自己也十分知相,不在這會兒出來給人找麻煩,一個告病的借口用了又用,用了再用,屢用不爽。宗室裡沒有地位更高的夫人,阿福整理寢宮的新房新床——都是理好的,她只要做個樣子。可是阿福還是親手縫了一床百子被,李固心疼她,久不許她動針線,這麼些年來頭一次做這樣正經嚴謹的活計,阿福做得特別用心仔細。

  她把那床被子又撣了一下,撫平上面並不存在的皺褶。

  李譽和女兒年紀還小,可是阿福已經提前體會了一把兒大不由娘,小鷹要展翅飛出老巢去的感覺了。

  有些捨不得,有些心酸,又覺得欣慰。

  麗夫人在難中將李信託付給他,那會兒阿福可絕想不到那個孩子,會做皇帝。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來,聽著外面的喧囂。

  二丫輕聲問:「夫人累了吧?歇一會兒,我去倒茶來。」

  阿福點了下頭,二丫端了盞熱茶回來,她穿著一件杏紅襖,這顏色特別喜氣,頭上戴著紅絨花,團團圓圓的十分可愛。

  「這可真是大喜。」二丫扳著手指說:「皇上的喜事辦了,就是三公主的事。夫人,你說咱們是不是要在右安郡過夏天了?」

  阿福在心裡算了一下日子,等李馨的喜事過了起程的話——

  「要是走陸路,要慢一些。坐海船快。」

  二丫笑瞇瞇地說:「我從小到大還沒坐過船呢!」

  「我也沒坐過那樣的大船。」阿福一直想往右安郡,但是現在終於要起程了,卻又覺得捨不得京城。

  她去右安郡是要長住,李固只怕一時還不能全部放下京城這裡的事情,兩頭跑是難免了。好在這幾年疏浚運河還修整過道路,不管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南北間的往來都要方便快捷得多,絕不會像朱平貴頭一次去右安郡那樣,一去就是半年,其中一個月的時間都要花在來去的路上。

  「走吧,新娘子也該進宮門了。」

  婚禮大典在雲台舉行,長長的石階上鋪著大紅氈毯,新娘一身大紅嫁衣,款款而來,既輕盈又流暢,就像一片被風吹來的紅色的雲彩。

  阿福站在李固身側,輕輕握住他的手。

  「怎麼了?」他輕聲問。

  阿福也輕聲答:「不知怎麼,有種……娶兒媳婦的感覺。」

  李固的嘴角彎起來,他一天天變得老成持重,可是在阿福看來,他還是剛成婚時那個有些懵懂的熱情少年,一點兒都沒有變過。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也有同感。」

  皇帝娶媳婦兒和一般人家不一樣,規矩更多。

  李信站在那裡,新婦張氏額前垂著珠簾,走到丹樨前伏身下拜,她的聲音並不算高,但是很清,像珍珠落進盤子裡頭,叮的一聲後是珠子旋轉遊走的聲音,脆,又綿長。

  張氏女的才德容工都是響噹噹的,用現代標準說就是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用這個時代的標準評判就是賢德周正,堪為良配,母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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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喜事 三

  李馨出嫁的那日,不光說不能與皇帝迎娶皇后那天的盛景相比,就是與她第一次成婚時比較,也大為不如。

  阿福替她理正珠冠,又接過了蓋頭。

  「嫂子。」

  阿福笑笑:「好啦,今天是大喜日子,可不要哭,當心把妝哭花了。」

  李馨抱著她輕聲說:「嫂子,我捨不得你。」

  阿福心裡也離情依依。李馨的婚事之後,他們一家就要起行。

  她的身體這幾天始終沒有調養好,這樣的天氣,就算屋裡生著火,她依然裹得厚厚的,即使如此,指尖依然冰涼。剛才她替李馨勻粉的時候,那種涼意讓李馨暗暗心驚。

  「你要是捨不得,跟我一起去右安郡啊。」

  李馨笑了。她唇上點了大紅的胭脂,看起來嬌艷端麗。

  「姑姑真好看。」李譽由衷的讚了一句:「我沒見過比姑姑更好看的人了。」

  李馨捏捏他的小臉兒:「小嘴擦了蜜糖啊?說話真甜。」她轉頭對阿福說:「好啊,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出過京城週遭,最遠只到過東苑行宮。聽說右安郡溫暖如春,我這輩子一定去一次。到時候嫂子可不要嫌我煩。」

  阿福說:「好,那一言為定。」

  她一鬆手,紅綢滑了下來,蓋住了李馨的面容。

  李馨的手指捏住了蓋頭的邊,似乎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嫂子。」

  「嗯?」

  「嫂子你……還會想念故鄉嗎?」

  這話有點沒頭緒,阿福想了想:「會想念的吧?我在京城出生長大,和你一樣也沒有離開過京城。這一去山高水遠,自然會想念京城……更會想念京城的人。」

  李馨輕輕點了一下頭。

  「娘。」

  阿福拉著李譽的手:「姑姑要出嫁了,你也送送她。」

  李譽小聲說:「姑姑,你放心,師傅是個好人,會對你好了。」

  李馨的聲音帶著笑意:「要是他對我不好呢?」

  「那我和皇帝叔叔不會饒過他!」

  李馨笑得肩膀輕顫:「好,我等著我的好弟弟好侄兒替我撐腰。高英傑才沒那個膽子欺負我,我不欺負他就不錯了。」

  忙碌到李馨出了宮門,天已經是正午時分。阿福有些困乏,輕輕揉著額角。李譽有些緊張地問:「娘,你不舒服?累了嗎?」

  「沒事,歇會兒就好。」

  「我去找爹過來。」

  「你妹妹呢?」

  「妹妹在皇帝叔叔那裡,她揪著叔叔的玉帶不放,我都搶不下來。」

  阿福疲倦的笑笑:「你妹妹比你小時候頑皮多了。」

  「是麼?」

  「嗯,你小時候很乖的,也不知道你妹妹怎麼這麼頑皮好動。」


    李譽跑出去沒一會兒,果然牽著李固的手回來,李固懷裡抱著已經睡熟的李柔。

  李譽很有長兄風範,體貼母親,照顧父親,愛護妹妹,阿福能期望的所有優點他都有。

  「覺得怎麼樣?歇一會兒,我們回府。」

  阿福點點頭:「好。」

  李固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摟著妻子。阿福仰起頭來,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你今天也辛苦了吧?」

  「阿馨這次婚事沒太多繁文縟節,沒什麼可張羅的。」

  李譽扯著阿福的袖子,也擠到軟榻上面,指著臉頰說:「娘,我也要。」

  阿福笑著在他還有些胖嘟嘟的臉蛋上親了一下:「好,一人一下,這下公平啦。」

  一家四口擠在不算寬的軟榻上,阿福聽著遠遠的鼓樂聲鞭炮聲,透著一股子喜氣洋洋。也許她聽錯了,李馨已經走遠了,鼓樂聲和鞭炮聲不會再傳到耳邊來。

  「娘,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等雪化一化,路上會好走些。小譽等不及了?」

  「舅舅說右安郡很好,能看到海,海很寬,很藍,看不到邊。我們可以坐船,我還想見見外番的那些夷人,聽說他們長得很奇怪哦……」

  他眼睛閃閃發亮,帶著憧憬和嚮往。

  「你捨得京城,捨得你皇帝叔叔?」

  「皇帝叔叔讓我常給他寫信,看到什麼新鮮事兒就寫下來寄回京城告訴他,他說,藉著我的眼睛,我的筆,他也就能夠看到了。」

  阿福覺得有些心疼。李信就像她的另一個孩子。如果說離開京城她有不捨,那麼她不捨的就是京城的人。

  不過,有劉潤在,李信應該會被他照顧的好好的。

  阿福輕輕靠在李固肩膀上,李固拍拍她的肩膀:「不用這麼小心翼翼,我肩膀結實得很,你不用怕把我給靠垮了。」

  一個小腦袋鑽進他們兩個之間,李柔不知何時醒了,她頭上紮著兩條小辮,繫著小簇的紅絨花,皺著眉頭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的喊:「娘,爹……」

  李信不滿的湊過來:「還有我。」

  李柔睜開眼,認真的瞅了他幾眼:「哥哥……」

  「哎。」李譽笑著答應了一聲,眉開眼笑的說:「來,哥哥抱抱。」

  李柔扭過頭去,把他晾在一旁,一頭扎進阿福懷裡:「娘,抱抱。」

  李譽抱不到妹妹,小臉兒揪成一團悶悶不樂。不過他想了想,又從袖裡摸出彩紙紮的花球來逗她。小孩子喜歡鮮艷的東西,李柔頓時被吸引了,李譽終於成功的把妹妹從阿福懷裡「騙」到手,抱著她站在門邊,指著外頭的假山柳樹跟她說話。樹上繫著紅綢,還有未消融的積雪,紅白交映分外明艷,阿福擔心他倆會受風寒,她想起身又被李固攬住。

  「沒關係,讓他們玩兒一會兒吧。」李固低聲說:「咱們有好些天沒這樣坐一起說話了吧?」

  「忙著收拾,忙著喜事……」阿福側過頭想了想,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李馨剛才問她的那句話。

  有點奇怪,她還沒離開京城,李馨剛問她「還想念家鄉嗎」?這話問的,似乎另有玄機。

  阿福有些睏倦,昏昏沉沉地想,李馨她,是不是猜著什麼了?

  是的,從另一重意義上來說,她們的故鄉都不在這裡。

  這兒對她們來說是異鄉。

  可是……

  阿福握著李固的手,她覺得心裡很踏實。院子裡李譽被李柔揪著頭髮,嗷嗷叫著快放手。

  有句話是怎麼說的?

  吾心安處是故鄉。

  她的家在這人,她關心的人,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在這裡。

  這裡就是她的故鄉。

  京城也好,右安郡也好,故鄉也好,異鄉也好。

  阿福閉上眼,唇邊露出淺淺的笑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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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7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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