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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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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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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8 11:56: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朝鮮主稱臣乞降 盧督師忠君殉節



  卻說清太宗登極之日,稱清太宗自此始。有不願跪拜的外使,並非別國,乃是天聰元年征服的朝鮮。朝鮮國王李倧,本與滿洲約為兄弟,此次遣使來賀,因不肯行跪拜禮,即由太宗當日遣還,另命差官貽書詰責。過了一月,差官回國,報稱朝鮮國王,接書不閱,仍命奴才帶回。太宗即開軍事會議,睿親王多爾袞,與豫親王多鐸,請速發兵出征。太宗道:「朝鮮貧弱,諒非我敵,他敢如此無禮,必近日復勾結明廷,乞了護符,我國欲東征朝鮮,應先出兵攻明,挫他銳氣,免得出來阻撓。」仍是聲東擊西之計。多爾袞道:「主上所慮甚是,奴才等即請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當為東征的統帥,現在攻明,但教擾他一番,便可回來,只令阿濟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濟格入殿,封為征明先鋒,帶兵二萬,馳入明畿,並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濟格即領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濟格遣人奏捷,報稱入喜峰口,由間道趨昌平州,大小數十戰,統得勝仗,連克明畿十六城,獲人畜十八萬等語。太宗即復令阿濟格班師,阿濟格奏凱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過威嚇了事,明督師兵部尚書張鳳翼,宣大總督梁廷棟,聞得清兵入邊,把魂靈兒都嚇得不知去向,一個不如一個,大明休矣!日服大黃藥求死,聽清兵自入自出。瘟官當道,百姓遭殃,實是說不盡的冤屈。
  話分兩頭,且說清廷自阿濟格班師後,即發大兵往討朝鮮。時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廟,冒寒親征,留鄭親王濟爾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濟格屯兵牛莊,防備明師,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率領精騎作了衝鋒的前隊。太宗親率禮親王代善等,及蒙旗漢軍,作為後應。這次東征,是改號清國後第一次出師,比前時又添了無數精彩。清太宗穿著繡金龍團開氣袍,外罩黃綴繡龍馬褂,戴著紅寶石頂的緯帽,披著黃緞斗篷,腰懸利劍,手執金鞭,腳下跨一匹千里嘶風馬,左右隨侍的,都是黃馬褂寶石頂雙眼翎,親王貝子,前後擁護的,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滿蒙漢軍,畫角一聲,六軍齊發,馬隊、步隊、長槍隊、短刀隊、強弩隊、藤牌隊、炮隊、輜重隊,依次進行,差不多有十萬雄師,長驅東指。描寫軍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爾袞及豪格,分統左翼滿蒙各兵,從寬甸入長山口,命多鐸及岳托,統先鋒軍千五百名,逕搗朝鮮國都城。這朝鮮國兵,向來是寬袍大袖,不經戰陣,一聞清兵殺來,早已望風股栗,逃的逃,降的降,義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鮮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勢如破竹,直殺到朝鮮都城。朝鮮國王李倧,急遣使迎勞清兵,奉書請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華島。那時朝鮮使臣,迎謁太宗,呈上國書。太宗怒責一番,把來書擲還,喝左右逐出來使。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倧聞了這個信息,魂不附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亟率親兵出城,渡過漢江,保守南漢山,清兵擁入朝鮮國都,都內居民,還未曾逃盡,只得迎降馬前,獻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幸虧太宗有心懷遠,諭禁姦淫擄掠。假仁假義。入城三日,已是殘臘,太宗就在朝鮮國都,大開筵宴,祝賀新年。好快活。
  又過數天,復率大兵渡過漢江,擬攻南漢山,適朝鮮國內的全羅、忠清二道,各發援兵,到南漢城,太宗遂命軍士停駐江東,負水立寨。先鋒多鐸,率兵迎擊朝鮮援兵,約數合,朝鮮兵全不耐戰,陣勢已亂,多鐸舞著大刀,左右掃蕩,好象落葉迎風,颼颼幾陣,對面的敵營,成了一片白地。造語新穎。李倧聞援兵又溃,再令閣臣洪某,到滿營乞和。太宗命英俄爾岱、馬福塔二人,齎敕往諭,令李倧出城親覲,並縛獻倡議敗盟的罪魁。李倧答書稱臣,乞免出城覲見,縛獻罪魁兩事。太宗不允,令大兵進圍漢城。
  是時多爾袞、豪格二人,領左翼軍趨朝鮮,由長山口克昌州,敗安黃、寧遠等援兵,來會太宗。太宗命多爾袞督造小舟,往襲江華島,一面令杜度回運紅衣大炮,準備攻城。多爾袞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晝夜不停,約數日,造成數十號,率兵分渡。島口雖有朝鮮兵船三十艘,聞得清兵到來,勉強出來攔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銳氣,踴躍登舟。不多時,朝鮮兵船內,已遍懸大清旗幟,舟中原有的兵役,統不知去向。
  大約多赴龍王宮內當差。
  清兵奪了朝鮮兵船,飛渡登岸,岸上又有鳥槍兵千餘名,來阻清兵,被清兵一陣亂掃,逃得精光。清兵乘勢前進,約裡許,見前面有房屋數間,外面只圍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時清兵一躍而入,大刀闊斧的劈將進去,但覺空空洞洞,寂無人影。多爾袞令軍士搜尋,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婦女,黃口幼兒,當由清兵抓出,個個似殺雞般亂抖。多爾袞也覺不忍,婉言詰問,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還有僕役數十名,即命軟禁別室,飭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婦女侍寢,算是多爾袞厚道,然即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營報捷。
  是時杜度已運到大炮,向南漢城轟擊,李倧危急萬分,又接到清太宗來諭,略說:「江華已克,爾家無恙,速遵前旨縛獻罪魁,出城來見。」至是李倧已無別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獻出明廷所給的誥封冊印,及朝鮮二世子為質。此後應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節及慶弔等事,俱行貢獻禮﹔此外如奉表受敕,與使臣相見禮,陪臣謁見禮,迎送饋使禮,統照事明的舊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調遣,應如期出兵,清兵回國,應獻納犒軍禮物,惟日本貿易,仍聽照舊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異議半字。當即在漢江東岸,築壇張幄,約日朝見,屆期率數騎出城,到南漢山相近,下馬步行,可憐!行至壇前,但見旌旗燦爛,甲仗森嚴,壇上坐著一位雄主,威稜畢露,李倧又驚又慚,當時呆立不動。到此實難為李倧。只聽壇前一聲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連忙跪下,接連叩了九個響頭。可歎!兩邊奏起樂來,鼓板聲同磕頭聲,巧巧合拍。作書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樂闋,壇上復宣詔道:「爾既歸順,此後毋擅築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進步,又有兩條苛令。每年朝貢一次,不得逾約。爾國三百年社稷,數千里封疆,當保爾無恙。」較諸今日之扶桑國,尚算仁厚。李倧唯唯連聲。太宗方降座下壇,令李倧隨至御營,命坐左側,並即賜宴。是時多爾袞已知李倧乞降,帶領朝鮮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營。太宗便命送入漢城,留長子■次子淏為質。次日,太宗下令班師,李倧率群臣跪送十里外,又與二子話別,父子生離,慘同死別,不由的悽惶起來,無奈清軍在前,不敢放聲,相對之下,暗暗垂淚。太宗見了這般情形,也生憐惜,遂遣人傳諭道:「今明兩年,准免貢物,後年秋季為始,照例入貢。」貓哭老鼠假慈悲。李倧復頓首謝恩。太宗御鞭一揮,向西而去。清軍徐徐退盡,然後李倧亦垂頭喪氣的歸去了。弱國固如是耳。
  太宗振旅回國,復將朝鮮所獲人畜牲馬,分賜諸將。過了數日,朝鮮遣官解送三人至沈陽,這三人便是倡議敗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鮮台諫,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鮮宏文館校理,一姓吳名達濟,原任朝鮮修撰,嘗勸國王與明修好,休認滿洲國王為帝,也是魯仲連一流人物,可惜才識不及。此次被解至滿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異處了。清太宗既斬了朝鮮罪首,無東顧懮,遂專力攻明。適值明朝流寇四起,賊氛遍地,李闖張獻忠十三家七十二營,分擾陝西河南四川等省,最號猖獗。明朝的將官,多調剿流賊,無暇顧邊,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將,攻入東邊,明總兵金日觀戰死,復於崇德三年,授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統右翼兵,岳托為揚武大將軍,統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長城青山口,到薊州會齊。
  這時明薊遼總督吳阿衡,終日飲酒,不理政事,還有一個監守太監鄧希詔,也與吳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對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兩人尚是沈醉不醒,等到兵士通報,阿衡模模糊糊的起來,召集兵將,衝將出去,正遇著清將豪格,冒冒失失的戰了兩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於馬下。到冥鄉再去飲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時四散,清兵上前砍開城門,城中只有難民,並無守兵,原來監守太監鄧希詔,見阿衡出城對敵,已收拾細軟,潛開後門逃去,守兵聞希詔已逃,也索性逃個淨盡。還是希詔見機,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進行至牛闌山,山前本有一個軍營,是明總監高起潛把守。高起潛也是一個奄豎,毫無軍事知識,聞清兵殺來,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崇禎帝慣用太監,安得不亡?清兵乘勢殺入,從蘆溝橋趨良鄉,連拔四十八城,高陽縣亦在其內。故督師孫承宗,時適家居,聞清兵入城,手無寸柄,如何拒敵?竟服毒自盡。子孫十數人,各執器械,憤憤赴敵,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殺了數十名,嗣因寡不敵眾,陸續身亡。完了孫承宗,完了孫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節的殉節。
  清兵又從德州渡河,南下山東,山東州縣,飛章告急,兵部尚書楊嗣昌,倉猝檄調,一面檄山東巡撫顏繼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總督盧象昇,入衛京畿。繼祖奉到檄文,忙率濟南防兵,星夜北趨,到了德州,並不見清兵南來,方驚疑間,探馬飛報清兵從臨清州入濟南,布政使張秉文等,統已陣亡,連德王爺亦被擄去。看官!你道德王爺是何人?原來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樞,與崇禎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濟南,至此被擄,這統是楊嗣昌檄令移師,以致濟南空虛,為敵所襲,害了德王,又害了濟南人民。顏繼祖聞報大驚,又急率兵回濟南,到了濟南,復是一個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繼祖叫苦不迭,只得據實稟報。楊嗣昌至此,惶急異常,密奏敵兵深入,勝負難料,不如隨機講和,崇禎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潛主持和議,適盧象昇奉調入京,一意主戰,崇禎帝令與楊嗣昌、高起潛商議,象昇奉命,與二人會議了好幾次,終與二人意見不合。未曾出兵,先爭意見,已非佳兆。象昇憤甚,便道:「公等主和,獨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恥。長安口舌如鋒,寧不怕蹈袁崇焕覆轍麼?」嗣昌聞言,不禁面赤,勉強答道:「公毋以長安蜚語陷人。」象昇道:「盧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聞此說,到京後,聞高公已遣周元忠與敵講和,象昇可欺,難道國人都可欺麼?」是一個急性人物。隨即怏怏告別。尋奏請與楊、高二人,各分兵權,不相節制。折上,由兵部復議,把宣大山西兵士屬象昇,山海關寧遠兵士屬高起潛。崇禎帝准議,加象昇尚書銜,剋日出師。
  象昇麾下,兵不滿二萬名,只因奉命前驅,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進發。忠而近愚。途中聞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別將分路防堵,無如清兵風馳雨驟,馳防不及,列城多望風失守。嗣昌即奏削象昇尚書銜,又把軍餉阻住不發。象昇由涿州至保定,與清兵相持數日,尚無勝敗,奈軍餉不繼,催運無效,轉瞬間軍中絕食,各帶菜色。象昇料是楊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帳,對著將士四向拜道:「盧某與將士同受國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眾將士被他感動,不由的哭作一團。我看到此,亦自淚下。旋即收淚,願隨象昇出去殺敵。象昇出城至巨鹿,顧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參贊主事楊廷麟,稟象昇道:「此去離高總監大營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啟行。臨別時執著廷麟手,與他一訣,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場?吾以一死報國,猶為負負。」語帶寒潮嗚咽聲。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將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楊君不負我,負我者高太監,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戰場上面,殺幾個敵人,償我的命,方不徒死。」遂進至嵩水橋,正見清兵峰擁前來,胡哨一聲,把象昇五千人圍住。象昇將五千人分作三隊,命總兵虎大威領左軍,楊國柱領右軍,自己領中軍,與清兵死鬥。清兵圍合數次,被象昇殺開數次,十蕩十決。清兵亦怕他厲害,漸漸退去。象昇收兵紮營。是夜三鼓,營外喊殺連天,炮聲震地,象昇知清兵圍攻,忙率大威、國柱等,奮力抵禦,可奈清兵越來越多,把明營圍得鐵桶相似。兩下相持,直到天明,明營內已炮盡矢竭,大威勸象昇突圍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師,早知必死。此處正我死地。諸君請突圍而出,留此身以報國!盧某內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敵,罷罷!從此與諸君長別。」此恨綿綿無盡期。遂手執佩劍,單騎衝入敵中,亂斲亂劈,把清兵殺死數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聲,嘔血而亡。如此忠臣。為權閹所陷沒,可恨!
  象昇自擢兵備,與流寇大小數十戰,無一不勝,且三賜尚方劍,未曾戮一偏裨,愛才恤下,與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軀,部下親兵,都隨了主帥殉難,大威、國柱,因象昇許他突圍,方殺開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楊廷麟始徒手回來,到了戰場﹔已空無一人,只見愁雲如墨,暴骨成堆,二語可抵一篇弔古戰場文。廷麟不禁淚下。檢點遺屍,已是模糊難辨,忽見一屍首露出麻衣,仔細辨認,確是盧公象昇。原來象昇新遭父喪,請守制不許,無奈縗絰從戎。廷麟既得遺屍,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親為殮埋,遂會同順德知府於穎,聯名奏聞。楊嗣昌無可隱諱,只說象昇輕戰亡身,死不足惜。崇禎帝誤信讒言,竟沒有什麼恤典。到瞭高起潛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潛擁兵不救,交章彈劾。起潛下刑部獄,審問屬實,有旨正法。這楊嗣昌仍安然如故,後來督師討賊,連被賊敗,始畏懼自殺。小子曾有一詩弔盧公象昇云:
  慷慨誓師獨奮戈,臣心未死恥言和。
  可憐為國捐軀後,空使遺人雪涕多。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朝鮮之不敵滿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鮮漫無防備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稱臣,受種種脅迫之條約,真是可憐模樣,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統一中原,寧不足與滿清敵?顧於熊廷弼、袁崇焕,則殺之磔之,於孫承宗則免職回裡,任其殉節。獨遺一善戰之盧象昇,又為權閹所忌,迫死疆場。誰為人主,而昏憒至死?故人謂亡明者熹宰,吾謂熹宗猶不足亡明,亡明者實崇禎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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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8 11:58: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回     失輜重全軍敗溃 迷美色大帥投誠



  卻說清兵屢次得勝,正擬進取,忽由太宗寄諭,命回本國。多爾袞、多鐸等,因不敢違命,只得率領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歸﹔歸國後,問太宗何故班師?太宗道:「欲奪中原,必須先奪山海關,欲奪山海關,必須先奪寧、錦諸城。否則我兵深入中原,那關內外的明兵,把我後路塞斷,兵餉不繼,進退失據,豈不是自討苦吃麼?」多爾袞、多鐸等,即奏請出攻寧、錦,太宗准奏,即令發兵,直抵錦州。錦州守將,還是祖大壽,多方抵禦,屢卻清兵,相持兩年,仍屹然不動,反傷亡了清朝大將岳托。崇德五年,太宗親征,攻錦州不下,遺書責大壽欺罔之罪,大壽不答。太宗把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盡行刈獲,捆載而歸。即是釜底抽薪之計。
  六年,太宗大發兵攻錦州,大壽聞知,急向薊遼總督處乞援。薊遼總督洪承疇,巡撫邱民仰,帶了王樸、唐通、曹變蛟、吳三桂、白廣恩、馬科、王廷臣、楊國柱八個總兵,統兵十三萬,馬四萬匹,由薊州東指,直到寧遠,所帶糧草,足支一年。探馬飛報清太宗,太宗即令拔營,向松山進發,不多日已到松山。原來松山在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兩峰相對,作為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紮,保護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瞭望,見岡巒起伏,曲折盤旋,遙望杏山的形勢,與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後面,還有一層隱隱的峰巒。太宗把鞭遙指,問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巒,叫什麼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許久,又俯瞰山麓,見遠遠的有旗幟飄揚,料是明軍大營,便下山回帳,令全軍擺成長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連紮寨,橫截大道。明軍見清營擋住去路,忙來衝突,被清兵一陣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衝突明營,明軍照例對敵,也將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復與范文程等商議軍務,太宗道:「我兵依山據險,立住營寨,盡可無慮,只是彼此相持,曠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襲他輜重。」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糧草,我想定在杏山後面,莫非就在塔山這邊。」回應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閒筆。文程道:「據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無間道?」文程把遼西地圖,仔細審視,尋出一條僻逕,乃是從杏山左首,曲折繞出,可通塔山,忙將地圖呈閱。太宗閱過地圖,見有間道,心下大喜,便召多爾袞、阿濟格入帳,令率領步卒,夤夜去襲明軍輜重,並將地圖付給,囑他按圖覓路,不得有誤。二人領命,急選健卒數千名,靜悄悄的出營,靠著杏山左側,盤旋過去。可巧星月雙輝,如同白晝,疾走數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頭四望,並沒有什麼糧草。故作一折。阿濟格道:「這都是老范主使出來,叫咱們白跑了許多路程。」多爾袞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軍士停住山下,只帶親兵數十名,上山探視,見前面復有一岡,岡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無輜重,只岡下有七個營盤扎住,寂靜無聲。多爾袞對阿濟格道:「我看前面七營,定是護著糧草的人馬,正好乘他不備,殺將過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兩翼,阿濟格率左,多爾袞率右,向明營撲入。這明營內軍士,因有松山大營擋住敵兵,毫不防備,正是鼾聲四起的時候,猛被清兵搗入,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連逃走都是無暇,哪裡還能抵敵?霎時間七座營盤,統已溃散,清兵馳至岡上,見有數百車輜重,立即搬運下山,從原路馳回。至洪承疇聞報,率兵追趕,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疇面如土色。承疇之才,已可概見。
  當承疇出師時,頗小心謹慎,不肯鹵莽,既到寧遠,又由祖大壽遣卒縋城,傳語切勿浪戰,只宜步步立營,逐漸出境。誰知兵部尚書,已換了陳新甲,屢遣人促承疇出戰,承疇只得出師松山,把糧草運至筆架岡,留兵七營守護,此次聞被劫去,安得不惱?安得不悔?遲了。沒奈何進逼清營,擬與清兵大戰一場,分個勝負。清太宗料知明軍前來,必捨命衝突,只飭部下堅壁不動。承疇率將士衝殺數次,毫不見效,想出一個偷營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隨令軍士飽了夜餐,紮束停當,靜待中軍號令。是夕天色微黑,談月無光,到了三鼓,傳令王樸、唐通為第一隊,白廣恩、王廷臣為第二隊,馬科、楊國柱為第三隊,曹變蛟、吳三桂為第四隊,依次進發,後先相應,自己與巡撫邱民仰守住大營。也算持重。王樸、唐通,率兵到清營附近,先敘第一隊。只見清營中裹著一股殺氣,陰森逼人。王樸素來膽怯,向唐通道:「我看清營有備,不如退歸。」唐通道:「奉命前來,有進無退,安可中道折回?」於是唐通在前,王樸在後,整隊望清營撲入。猛聽得一聲號炮,骨轆轆的彈子,豁喇喇的箭桿,從清營齊射出來,把前隊衝鋒的明軍,一半打倒。王樸、唐通,急令軍士退回,行不數步,兩邊突出兩支清兵,左系多爾袞,右系多鐸,以兩將對兩將。將明軍衝作兩截。唐通、王樸忙奪路逃走,清兵隨後趕來。正危急間,白廣恩、王廷臣已到,明軍第二隊出現。放過唐通、王樸,把清軍截住。兩邊酣鬥起來,互有殺傷。忽刺斜裡又殺到一支人馬,為首的有三員大將,紅頂花翎,乃是清降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將攻明將,是清軍二次接應。白廣恩、王廷臣,見有清兵續至,無心戀戰,遂且戰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趕,幸虧馬科、楊國柱兵到,明軍第三隊出現。得了援應,方得走脫。
  那時曹變蛟、吳三桂一軍,本是明營內的後應兵,待三隊兵馬統行出發,方率兵出營。約裡許,見唐通、王樸,率領殘兵回來,兩下晤談,始知清營有備。第一隊軍已經敗還,二將急策馬前進,接應第二、三隊人馬。敘明軍第四隊,另換筆法。忽聽後面鼓角聲喧,炮聲迭發,吳三桂回頭一望,向曹變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營。」曹變蛟道:「如何我們一路行來,並不見有清兵?」語尚未畢,忽一卒從背後趕到,氣喘吁吁的報說大帥有令,請二將軍速回。吳三桂問他情由,答說清兵闖入大營,所以調回二將軍,速去救應。吳、曹二人,忙令軍士轉身馳歸。到了大營相近,見有無數清兵,往來衝陣,洪承疇親自督戰,唐通、王樸等,亦恊力抵禦,左阻右攔,尚是招架不住。曹變蛟一馬當先,殺入清兵隊裡,吳三桂率兵繼入,與清兵馳戰多時,清兵尚是氣勢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馬、楊四將齊到,方並力將清兵殺退。這一場惡戰,明軍損傷多人,方識得清兵厲害,人人畏懼。
  原來清太宗料明營未敗而退,必有詐謀,令豪格、阿濟格等,從間道繞出明軍背後,襲擊明營,一面令多爾袞、多鐸,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應兩邊,所以明軍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後攻擊,受了損失。迤邐寫來,至此方一歸宿。太宗又料明軍經此一挫,勢必退走,當令得勝諸將,於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並一一授以密計﹔自己卻親督大軍,嚴陣以待。一朝易過,漸漸天昏,約值初更時候,探報明營已動,太宗即率軍馳向明營,明洪承疇、邱民仰,率領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當即迎戰。那時唐通、白廣恩、馬科、楊國柱、王樸、吳三桂六總兵,因營中餉絕,奉命退回寧遠。六總兵更番斷後,陸續退去,將到杏山,忽山側衝出一彪清軍,截住去路。明軍因前次劫營,受了苦惱,至此復見清兵在前,都嚇得毛髮直豎,勉強上前衝突,方交戰間,這膽小如鼷的王樸,已率部隊扒過山頭,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個總兵,與清兵相持,但見清兵刀削劍剁,勇悍異常,不由的心驚膽戰,爭先逃走,當即旗靡轍亂,無復行列。驀聽山腰裡鼓聲如雷,馳出一支人馬,高扯明軍旗號,五總兵各自驚異,還疑是寧遠救兵,前來接應,誰知到了面前,這支人馬,不殺清兵,專殺明軍,前授密計,至北始覺。弄得五總兵茫無頭緒,叫苦不住。霎時間七零八落,眼見得不能馳回寧遠,只得同王樸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內。清兵見他們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趕,只將明兵所棄的甲冑炮械,搬運一空,向別處去了。不回清營,暗伏下文。
  且說洪承疇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戰許久,清兵有增無減,明軍有減無增,方思向西退走,誰知清兵厚集西面,無從殺出﹔營盤又站立不住,沒奈何退入松山城,鱉入甕中了。清兵將松山城圍住。過了一日,從杏山回來的清兵,都到御營報功,說是杏山兵欲奔寧遠,被我軍殺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積屍無數,逼入海裡的,也不可勝計。吳三桂、王樸等人,只帶了幾個殘兵,落荒逃去。此處恰從虛寫,免與上文重複。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記功,隨道:「此番洪承疇已中我計,恐插翅也難飛去,現請先生寫一招降書,令他來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疇,恐還沒有這般容易,現只有多寫數書,分致他部下各將,先擾惑他的軍心,方可下手。」太宗稱善,即連寫招降書,逐日射進城去。城中只是堅守,毫不回答。太宗令軍士猛攻,也未見效。這日,李永芳上帳獻計道:「城內有副將夏承德,與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書,餌他高官厚祿,令他獻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書為是。」永芳寫就書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這且不便,須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這是又費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這也不難。」太宗問他何計?文程道:「臣料松山現已食盡,應想突圍出走,只因我軍四面圍住,無隙可鑽,所以閉城固守,現請暫開一面,令他出來突圍,我即伏兵堵截,不許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開城的機會,令幹員假扮漢裝,混入城內,便可致書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計而行。」立命豪格授計城西將士,令他遵辦。
  是夜,松山城西面圍兵,撤去一角,果然曹變蛟開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當時投書的幹員,乘隙混入。次夜幹員回營,報稱與夏承德之子,縋城同來,當於明日夜間獻城。太宗喜甚,命將承德子留住營內,專待明日破城。是時松山城內,糧食已盡,洪承疇等束手無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閱一周,因清兵圍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黃昏時候,忽報清兵已經登城,承疇急命曹變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馬督戰,驀見軍士來報道:「王總兵陣亡。」承疇大驚。少頃,邱民仰又踉蹌趨入,說是:「曹變蛟亦已戰死,公宜自行設法,邱某一死報君便了。」道言未絕,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疇此時,亦拔劍向項,轉思我死亦須保全屍首,不如投繯為是,要死就死,全屍何用?就解下腰帶,掛在樑上。不防背後來了一人,將他一把抱住,旁邊又轉出數人,把承疇捆縛而去。這抱住承疇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縛承疇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疇知己身被擒,閉目無語,被夏承德等牽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為解縛,並勸令歸降。承疇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無益,不如歸順清朝,圖後半生的事業。」承疇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時恰是滿懷忠義。旁邊惱了多鐸、豪格等,齊說道:「他既要死,賞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鐸、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來殺承疇。太宗喝令出帳。即將承疇交與范文程,令他慢慢勸降。原來承疇頗有威望,素為孔、耿諸人所推重,稟明太宗,此次太宗費盡心機,方將承疇擒住,必欲降他以資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疇到自己營中,把什麼時務不時務,俊傑不俊傑,足足的談了半夜。偏這洪老先生垂著頭,屏著息,象死人一般,隨你口吐蓮花,他終不發一語。次日,仍自閉目危坐,飯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變了一套言語,與他談論許久,他總是一個沒有回答,文程也不覺懊惱起來。惟御營內接連報捷,錦州下了,祖大壽投降了,數年倔強,又出此著。如何對得住何可綱?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營回國,范文程帶了洪承疇,同到國都,又勸了承疇一回,只是不理,回報太宗,太宗也無可如何。但因得勝回來,文武百官,上朝稱賀,原是照例的規矩,宮裡各妃嬪,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齊的賀喜請安。太宗最愛的,是永福宮莊妃,生得輕盈娥媚,聰明伶俐,她本是科爾沁部貝勒寨桑的女兒,姓博爾濟吉特氏,大書特書。自獻與清太宗後,列為西宮,生下一子,就是入關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臨。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宮。次日辰刻,太宗出宮視事,問范文程道:「洪承疇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執太甚,看來是無可曉諭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報明朝遣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等,持書乞和,現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來乞和,理應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壽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訖,太宗亦退入便殿。才過午牌,有永福宮太監入見,跪報洪承疇已被娘娘說下了。太宗驚喜道:
  「果有此事麼?」連我也自驚異。
  原來洪承疇人本剛正,只是有一樁好色的奇癖。這日正幽在別室,他是立意待死,毫無他念,到了巳牌,紅日滿窗,幾明室淨,正是看花時節。聽門外叮噹一聲,開去了鎖,半扉漸辟,進來了一個青年美婦,裊裊婷婷的走近前來,頓覺一種異香,撲入鼻中。承疇不由的抬頭一望,但見這美婦真是絕色,髻雲高擁,鬟鳳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風楊柳,更有一雙纖纖玉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手中捧著一把玉壺,映著柔荑,格外潔白。妖耶仙耶。承疇暗訝不已,正在胡思亂想,那美婦櫻口半開,瓠犀微啟,輕輕的呼出將軍二字。承疇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輕輕的應了一聲。這一聲相應,引出那美婦問長道短,先把那承疇被擄的情形,問了一遍。承疇約略相告。隨後美婦又問起承疇家眷,知承疇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卻佯作悽惶的情狀,一雙俏眼,含淚兩眶,虧她裝得象。頓令承疇思家心動,不由的酸楚起來。那美婦又設詞勸慰,隨即提起玉壺,令承疇喝飲。承疇此時,已覺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張開嘴喝了數口,把味一辨,乃是參湯。美婦知已入彀,索性與他暢說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憐將軍而來。將軍今日死,於國無益,于家有害。」承疇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難道真個降清不成?」其心已動。美婦道:「實告將軍,我家皇帝,並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屢次投書,與明議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屢與此地反對,因此常要打仗。今請將軍暫時降順,為我家皇帝主持和議,兩下息爭,一面請將軍作一密書,報知明帝,說是身在滿洲,心在本國。現在明朝內亂相尋,聞知將軍為國調停,斷不至與將軍家屬為難。那時家也保了,國也報了,將來兩國議和,將軍在此固可,回國亦可,豈不是兩全之計麼?」娓娓動人,真好口才。這一席話,說得承疇心悅誠服,不由的歎息道:「語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這般舉動否?」五體投地了。美婦道:「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復提起玉壺,與承疇喝了數口,令承疇說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這美婦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寵愛的莊妃。因聞承疇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薦的毛生,不料她竟勸降承疇,立了一個大大的功勞。只小子恰有一詩諷洪承疇道:
  浩氣千秋別有真,殺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為娥眉劫,史傳留遺號貳臣?
  從此清太宗益寵愛莊妃,竟立她所生子福臨為太子,以後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話。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楊鎬率二十餘萬人山塞,洪承疇率十三萬人赴援,兵不可謂不眾,乃一遇清軍,統遭敗衄。清軍雖強,豈真無敵?咎在將帥之非材。且鎬止喪師,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於鎬矣,讀《貳臣傳》,可知洪承疇之事跡,讀此書,更見洪承疇之心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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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清太宗賓天傳幼主 多爾袞奉命略中原



  前卷說到洪承疇降清,此回續述,系承疇降清後,參贊軍機,與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賜美女十人,給他使用,不由的感激萬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殺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訓誨,自去施行。當時明朝的崇禎帝,還道承疇一定盡忠,大為痛悼,輟朝三日,賜祭十六壇﹔又命在都城外建立專祠,與巡撫邱民仰等一班忠臣,並列祠內。崇禎帝御制祭文,將入詞親奠,誰知洪承疇密書已到,略說:「暫時降清,勉圖後報,」崇禎帝長歎一聲,始命罷祭。閱書中有勉圖後報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疇家眷。崇禎帝也中了美人計。並因馬紹愉等赴清議和,把松山失敗的將官,一概不問。吳三桂等運氣。且說馬紹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見了太宗,設宴相待,席間敘起和議,相率贊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馬紹愉等謝別,太宗賜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馬紹愉等回國先將和議情形,密報兵部尚書陳新甲,新甲閱畢,擱置幾上,被家僮誤作塘報,發了抄,鬧的通國皆知。朝上主戰的人,統劾新甲主和賣國,那時崇禎帝嚴斥新甲,新甲倔強不服,竟被崇禎帝飭縛下獄。不數日,又將新甲正法。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新甲因承疇兵敗,與崇禎帝密商和議,崇禎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顧著面子,囑守秘密,不可聲張。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況中外修和,亦沒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馬紹愉等出使,廷臣尚未聞知。及和議發抄,崇禎帝恨新甲不遵諭旨,又因他出言挺撞,激得惱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斬首。從此明清兩國的和議,永遠斷絕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貝勒阿巴泰等率師攻明,毀長城,入薊州,轉至山東,攻破八十八座堅城,掠子女三十七萬,牲畜金銀珠寶各五十多萬。居守山東的魯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藥自盡。此外殉難的官民,不可勝計。是時山海關內外設兩總智,昌平、保定又設兩總督,寧遠、永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處,設六巡撫,寧遠、山海、中恊、西恊、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設八總兵,在明廷的意思,總道是節節設防,可以無虞,誰知設官太多,事權不一,個個觀望不前,一任清兵橫行。阿巴泰從北趨南,從南回北,簡直是來去自由,毫無顧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揀出一個大學士周延儒,督師通州。周本是個齷齪人物,因結交奄寺,納賄妃嬪,遂得了一個大學士頭銜。當時明宮裡面,傳說延儒貢品,無奇不有,連田妃腳上的繡鞋,也都貢到。繡鞋上面用精工繡出「延儒恭進」四個細字,留作紀念。想入非非。這田妃是崇禎帝第一個寵妃,暗中幫他設法,竭力抬舉。此次清兵入邊,延儒想買崇禎帝歡心,自請督師,到了通州,只與幕客等飲酒娛樂,反日日詭報勝仗。這清將阿巴泰等搶劫已飽,不慌不忙的回去,明總兵唐通、白廣恩、張登科和應薦等,至螺山截擊,反被他回殺一陣。張和二將,連忙退走,已著了好幾箭,傷發身死,那清兵恰鳴鞭奏凱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氣。
  清太宗聞阿巴泰凱旋,照例的論功行賞,擺酒接風。宴饗畢,太宗回入永福宮,這位聰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飲酒數巡。是夕,太宗竟發起寒熱,頭眩目暈。想亦愛色過度了。次日,宣召太醫入宮診視,一切朝政,命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暫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爾袞到寢宮面奏。又數日,太宗病勢越重,醫藥罔效,後妃人等,都不住的前來謁候。多爾袞手足關懷,每天也入宮問候幾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氣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歲了,死不為夭。但不能親統中原,與愛妃享福數年,未免恨恨。現在福臨已立為太子,我死後,他應嗣位,可惜年幼無知,未能親政,看來只好委托親王了。」吉特氏聞言,嗚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濟爾哈朗、多爾袞入宮。須臾,二人入內,到御榻前,太宗命他們旁坐。二人請過了安,坐在兩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將與二王長別,所慮太子年甫六齡,未能治事,一朝嗣位,還仗二王顧念本支,同心輔政。」二人齊聲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復命吉特氏挈了福臨,走近牀前,以手指示濟爾哈朗道:「他母子兩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聖諭,皇天不佑。」多爾袞說到皇天二字,已抬頭偷瞧吉妃,但見她淚容滿面,宛似一枝帶雨梨花,不由的憐惜起來。偏這吉特氏一雙流眼,也向多爾袞面上,覷了兩次。心有靈犀一點通。多爾袞正在出神,忽聽得一聲嬌喘道:「福哥兒過來,請王爺安!」那時多爾袞方俯視太子,將身立起,但見濟爾哈朗早站立在旁,與小太子行禮了,自覺遲慢,急忙向前答禮。禮畢,與濟爾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別,趨出內寢。回邸後,一夜的胡思亂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次晨,來了內宮太監,又宣召入宮。多爾袞奉命趨入,見太宗已奄奄一息,後妃人等擁列一堆,旁邊坐著濟爾哈朗,已握筆代草遺詔了。他挨至濟爾哈朗旁,俟遺詔草畢,由濟爾哈朗遞與一瞧,即轉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閱,竟氣喘痰湧,擲紙而逝。當時闔宮舉哀,哀止,多爾袞偕濟爾哈朗出宮,令大學士范文程等,先草紅詔,後草哀詔。紅詔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攝政。哀詔是大行皇帝,於某日宴駕字樣。左滿文,右漢文,滿漢合璧,頒發出去,頓時萬人縞素,全國哀號。未必。濟爾哈朗多爾袞一面率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暨公主格格福晉命婦等,齊集梓宮前哭臨,一面命大學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齊集大清門外,序立哭臨。接連數月,用一百零八人請出梓宮,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諸臣,輪流齊宿,且不必細說。
  單說太子福臨,奉遺詔嗣位,行登極禮,六齡幼主,南面為君,倒也氣度雍容,毫不膽怯。登極這一日,由攝政兩親王,率內外諸王貝勒貝子及文武群臣朝賀,行三跪九叩首各儀。當由閣臣宣詔,尊皇考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並為皇太后,以明年為順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級。王大臣復叩首謝恩。新皇退殿還宮,王大臣各退班歸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貴,居然尊榮無比﹔但她是聰明絕頂的人,自念孤兒寡婦,終究未安,不得不另外畫策。畫什麼策?幸虧這多爾袞心心相印,無論大小事情,一律稟報,並且辦理國事,比鄭親王尤為耐勞。正中太后心坎。過了數日,又由多爾袞舉發阿達禮碩托諸人,悖逆不道,暗勸攝政王自立為君,當經刑部訊實,立即正法,並罪及妻孥。吉特太后聞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傳出懿旨,令攝政王多爾袞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鉤。多爾袞出入禁中,從此無忌,有時就在大內住宿。宮內外辦事人員,不諒皇太后攝政王兩人苦衷,就造出一種不尷不尬的言語來。連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有後言。正是多事。多爾袞奏明太后,令濟爾哈朗出師攻明,此旨一發,濟爾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遼河,抵寧遠。適值明吳三桂為寧遠守將,嚴行抵禦,急切難下。濟爾哈朗也不去猛攻,越過了寧遠城,把前屯衛中前所中後所諸處,騷擾一番,匆匆的班師回國。
  過了一年。便是大清國順治元年,明崇禎帝十七年,是年為明亡清興一大關鍵,故特敘明。元旦晴明,清順治帝御殿,受朝賀禮,外藩各國,亦遣使入覲。「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別有一種興旺氣象。過了一月,太宗梓宮奉安昭陵,轀輬首轍,輅仗莊嚴,旌旛亭蓋,車馬駝象,非常熱鬧。皇太后皇帝各親王郡王貝子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都依次恭送。正是生榮死哀,備極隆儀。偏這攝政王多爾袞,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見太后後面,有一位福晉,生得如花似玉,與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爾袞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個絕代佳人,不料無獨有偶。滿洲秀氣,都鍾毓在兩人身上,又都是咱們自家骨肉,倘得兩美相聚,共處一堂,正是人生極樂的境遇,還要什麼榮華富貴?可笑去年阿達禮碩托等人,還要勸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還好胡行麼?」看官!你道這位福晉是何人眷屬?我亦正要問明。乃是肅親王豪格的妻,攝政王多爾袞的姪婦。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爾袞的癡念擱過一邊,單說奉安禮畢,清廷無事,鄭親王濟爾哈朗,仍令軍士修整器械,儲糧秣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舉攻明。時光易逝,又是暮春,濟爾哈朗擬出師進發,多爾袞恰不甚願意,因此師期尚未決定。這日,多爾袞在書齋中,批閱奏章,忽來了大學士范文程,向多爾袞請過了安,一旁坐下,隨稟多爾袞道:「明京已被李闖攻破,聞崇禎帝已自盡了。」多爾袞道:「有這等事。」文程道:「李闖已在明京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了。」多爾袞道:「這個李闖,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點本領的。」文程道:「李闖是個流寇的頭目,聞他也沒甚本領,只因明崇禎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壞,所以李闖得長驅入京。現聽得李闖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將明朝大臣,個個縛起來,勒令獻出金銀﹔甚至灼肉折脛,備諸慘毒。金銀已盡,一一殺訖。明朝臣民,莫不切齒痛恨。若我國乘此出師,借著弔民伐罪的名目,佈告中國,那時明朝臣民,必望風歸附,驅流賊,定中原,正在此舉。」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敘出,免與本書夾雜。多爾袞聽罷,沈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慫慂,說是此機萬不可失。可奈多爾袞恰另有一番隱情,只是躊躇未決。所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別,次日,復著人至睿親王邸第,呈上一書,多爾袞拆書視之,只見上寫道:

  大學士范文程敬啟攝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於西土,水陸諸寇,繯於南服,兵民煽亂於北陲,我師燮代其東鄙,四面受敵,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懮勤肇造,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業,夾輔衝主,忠孝格於蒼穹,上帝潛為啟佑,此正欲我攝政王建功立業之會也。竊惟成丕業以垂休萬禩者此時,失機會而貽悔將來者亦此時,蓋明之勁敵,惟在我國,而流寇復蹂躪中原,我國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為今日計,我當任賢撫眾,使近悅遠來。曩者棄遵化,屠永平,兩經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為我無大志,縱來歸附,未必撫恤,因懷攜貳。是當嚴申紀律,秋毫勿犯,復宣諭以昔日守內地之由,及今進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職,民仍其業,錄其賢能,恤其無告,將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於我軍,因以為質﹔又拔其德譽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獻納,以資輔翼。王於眾論擇善酌行,則聞見可廣,而政事有時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於入邊之後,山海關以西,擇一堅城頓兵,以為門戶,我師往來甚便,惟我攝政王察之!

  多爾袞閱畢,歎道:「這范老頭兒的言語,確是不錯,但我恰有一樁心事,不能與范老頭兒說明,我且到夜間入宮,與太后商量再說。」

  是夕,多爾袞入宮去見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語,敘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識,先皇在時,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張出師,就請王爺照他行事。」多爾袞道:「人生如朝露,但得與太后長享快樂,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爭這中原?」太后道:「這卻不是這樣說,我國雖是統一滿洲,總不及中國的繁華,倘能趁此機會,得了中國,我與你的快樂,還要加倍。況你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多爾袞的年紀,就太后口中敘出,無怪太后特沛殊恩。來日正長,此時出去立場大功,何等光輝?何等榮耀?將來親王以下,人人畏服,還有哪個敢來饒舌?」此婦見識,畢竟勝人一籌。多爾袞尚是沈吟,太后見他不願出師,便豎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爺要什麼,我便依你什麼。今天要你出師攻明,你卻不去,這是何意?」慌得多爾袞連忙陪罪,雙膝請安道:「太后不必動怒,奴才願去!」太后便對多爾袞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爾袞道:「奴才出師以後,只有一事可慮。」太后問他何事?多爾袞道:「只豪格那廝,很與我反對,屢造謠言,恐於嗣君不利。」太后道:「這卻憑你處置便是。」多爾袞應命出宮。便召固山額真何洛會,秘密商議了一回。次晨,何洛會即聯絡數人,共奏肅親王豪格言詞悖妄,恐致亂政。多爾袞即偕鄭親王等,公同審鞫。豪格不服,仍出詞挺撞。多爾袞遂說他悖妄屬實,廢為庶人。無端遭黜,請閱者猜之。於是多爾袞奏請南征,由順治帝祭告天地太廟,不日啟行。啟程這一日,范文程恭擬詔敕。便在篤恭殿中,頒給多爾袞大將軍敕印,敕曰:

  朕年衝幼,未能親履戎行,特命爾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代統大軍,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將軍印,一切賞罰,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爾王欽承皇考聖訓,諒已素諳。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恊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欽此。

  多爾袞叩首受印,隨同豫親王多鐸,武英郡王阿濟格,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貝子尼堪博洛,輔國公滿達海等,率領八旗勁旅,蒙漢健兒,進圖中原,陸續登程,向山海關去了。正是: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

  天道靡常,一興一替。

  欲知多爾袞出師後事,且待下回再詳。


  和戰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誤在崇禎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內訌乘之。甲申之變,誰謂非崇禎自召耶?若清則國勢方盛,太宗晏駕,以六齡之幼主,安然即位,多爾袞等忠心輔幼,竟爾匕鬯無驚。至於明社已屋,又由多爾袞出師,唾手中原。後人謂多爾袞之肯出死力,皆孝莊後有以籠絡之,然則孝莊後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繼,成於一婦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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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失愛姬乞援外族 追流賊忍死雙親



  且說山海關內外的守將,就是明總兵吳三桂,其時三桂已封平西伯。駐守寧遠,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眾西行。到山海關,聞京師已陷,明帝殉國,遂令軍士扎住營寨,徘徊不進,忽探馬來報道:「爵帥家屬,盡被李闖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關。適李闖派降將唐通,齎白銀五萬兩,並三桂父吳襄書札,來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軍,便入帳進見。三桂問明來意,唐通取出吳襄書,交與三桂,三桂拆閱,大略說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遲疑未決,唐通又說道:「崇禎已歿,明已無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寧可以再死?不如歸降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為老父故,無奈投降,請君先行回覆,我當入京來見新主。」唐通復索回書,三桂便潦潦草草寫了幾句,並加了封,交與唐通帶回。來往書信,無關緊要,故略之。遂即召集眾將,把降順李闖的緣故,約略說明。部將馮鵬諫阻,三桂不從,即在關上守候交卸。不數日,李闖差來的守關將吏,已率兵趕到,三桂把關上事務,交與來將,遂帶了數千精兵,望燕京進發。

  到了灤州,有家人求見。三桂喚入,詳問家中近狀。家人便將吳襄被擄,家產被抄情形,詳細告稟。三桂道:「這倒無妨。我現到京,我父自然釋放,家產也自然發還了。」家人道:「現在京內是鬧得不象樣子,闖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財物,且不必說。宮內的皇后妃嬪,多半隨崇禎帝殉節,還有未死的宮娥采女,都被闖王收為妃妾,日夕姦淫。昨聞我家的姨太太,亦被這闖王選入後宮,不知死活哩。」三桂急問道:「哪個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陳……」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陳圓圓姑娘?」家人道:「不是陳圓圓姑娘,還有誰人?」三桂不聽猶可,聽了此語,叫了一聲愛姬,望後便倒。愛姬重於親父。

  小子要述陳圓圓歷史,且把吳三桂生死,略擱一擱,請諸君先聽我說這位圓圓姑娘。圓圓本太原故家,姓陳名沅,能詩能畫,又善彈琴,因遭亂流落,鬻為玉峰歌伎,豔幟高張,纏頭價重。吳三桂在京師時,曾與她有一面緣,彼此企慕。嗣後沅娘豔名,為藩府田畹所聞,千金購豔,充入下陳,遂改名圓圓。田畹系崇禎帝寵妃父親,仗著皇親勢力,蓄有數百萬家私,自得了陳圓圓,百般愛寵,怎奈老夫少婦終嫌非匹。
  「石崇有意,綠珠無情」,田畹亦無可如何。

  適值李闖陷西安,秦王存樞被執,轉陷太原,晉王求樞又被殺。秦、晉二邸,累代積蓄,都掃得乾乾淨淨。田畹暗暗著急,終日愁眉不展,圓圓窺破情景,便乘機進言,說是:「寧遠總兵吳三桂部下都是精銳,國丈何不與他結交,作為護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吳三桂入京覲見,遂設宴相請。三桂正憶著陳圓圓,聞她身入田邸,苦難會面,一聞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間說起清兵強悍,與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護。三桂謙讓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慇懃,向後房叫出眾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細一瞧,雖是個個妖豔,但不見那可人兒圓圓姑娘,便問田畹道:「前聞玉峰歌伎陳沅娘,曾入貴邸,如何眾歌姬中,獨無此人?」田畹聽三桂提起圓圓,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圓圓出來。少頃,圓圓應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禮。三桂舉手相讓,一面瞧那圓圓,宛似寶月祥雲,別具神采,比當年初見時,雖稍清減,卻越顯出玉質娉婷。圓圓見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頸,另有一種嬌羞態度。作書者亦另具一種筆墨。三桂便轉眼看眾歌姬,覺得蠢俗異常,彷彿嫫鹽,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難為眾豔,請國丈令眾姬入室,免得多勞,吳某只請沅姬鼓琴一曲,靜心領悟,便感國丈厚誼。」田畹即令眾姬退出,命圓圓側坐鼓琴。侍女抱琴與圓圓,圓圓便輕舒皓腕,默運慧心,彈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係將門之子,頗識琴心,料知圓圓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啟問,忽見家人呈進邸報,接過一瞧,不覺魂馳魄落。三桂從旁遙望,邸報上寫著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陣亡」九個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嚴了。」田畹道:「老夫風燭殘年,偏要遭此喪亂,奈何?」三桂趁此機會,竟借著酒意,慨然答道:「吳某蒙國丈雅愛,願力護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請國丈見賜!」田畹問他何事?三桂道:「便是這位沅姬,若承國丈賜與吳某,吳某誓為國丈效死。」田畹聽到此語,又是怒,又是悔,勉強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圓圓願否?」此時圓圓琴已彈完,就稟告田畹道:「妾隨國丈數年,安忍輕離國丈,但賤妾事小,國丈事大,國丈有命,敢不敬從!」三桂大笑道:「沅姬願了,沅姬願了。」忙起身向田畹謝賜,隨命自己僕役,抬進暖轎,令陳圓圓拜別皇親,押著圓圓上轎,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馬,揚鞭逕去。這位田國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捨,又不好攔阻,只得眼睜睜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圓圓回家,象活寶貝的看待。圓圓又素羨他是當世英雄,三生有幸,兩意相同,真個是你貪我愛,說不盡的綢繆。不料明廷諭旨,飭三桂迅速出關。軍中不能隨帶姬妾,三桂硬著頭皮,別了愛姬,率兵趕到關上,心中恰時時思念這陳姑娘。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古皆然,不足為三桂責。但為一愛妾故,背了君父,將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傳報,知陳姑娘被李闖劫奪了去,頓時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立即暈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環,何必著急。幸虧家人相救,甦醒轉來,便咬牙切齒,誓報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禮經上須加入一條。當即率諸將馳回山海關,逐去關上的闖將,令軍士為崇禎帝服喪,設座遙奠,齧血結盟,決志掃滅李闖,為明復仇。這消息傳達燕京,李闖方在宮中取樂,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陳圓圓,格外荒淫。及接到此報,不覺大驚,亟發兵二十萬,下令親征。又命降將唐通白廣恩,率二萬騎繞出關外,夾攻三桂。

  三桂方整備抵禦,忽報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帶領雄兵十萬,將到寧遠。三桂惶急道:「內有闖賊,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對付?」轉念道:「與其把明室江山,送與闖賊,不若送與滿洲人。闖賊闖賊!你要奪我愛姬,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本心已壞。遂修好一書,令副將楊坤、游擊郭雲龍,赴清軍乞援。此時清攝政王多爾袞正領兵到了翁後,距寧遠城只數里,聞報平西伯吳三桂遣使求見,乃傳令入帳。由楊坤呈上書信,多爾袞即展閱道:

  明平西伯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謹上書於大清國攝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負之身,荷遼東總兵重任,棄寧遠而鎮山海者,正欲堅守東陲,而鞏固京師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闕,京城人心不固,奸黨開門納款,先帝不幸,九廟灰燼,賊首僭稱尊號,擄掠婦女財帛,罪惡已極,天人共憤,眾志已離,敗可立待。我國積德累仁,謳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晉文光武之中興者,容或有之。遠近已起義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欲興師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國與北朝通好二百餘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惻然念之,夫除暴翦惡,大順也。拯顛扶危,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賊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恊西恊,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爾袞閱畢,見范文程、洪承疇在旁,便將書遞閱。兩人閱過了書,范文程先開口道:「王爺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勸。多爾袞道:「這且仗先生等費心。」洪承疇道:「此去中原,何患不滅李闖?但此番是為明討賊的義師,與前次入塞不同,還請王爺發令,申諭將士,經過各府州縣,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財物。有敢違令,照軍法從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當望風投誠,萬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爺明鑒!」多爾袞點點頭,隨道:「吳三桂的來書,如何答復?」范文程道:「請先招降三桂,令他與李闖交戰,待他兩邊困乏,我卻率領精銳,援應三桂,驅逐李闖,定卜大勝。」一鼓一吹,描盡虎倀。多爾袞道:「好好!就請先生寫了復書便是。」

  這位才學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紙疾書道:

  大清國攝政王,復書吳平西伯麾下:向欲與明修好,屢行致書,曾無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國之君,熟籌而通好也。若今日則不復出此,惟有底定國家,與明休息而已。予聞流寇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髮指,用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書,深為喜悅,遂統兵前進。夫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也。伯雖向與我為敵,今亦勿因前故懷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後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當如帶礪河山,永永無極!

  文程寫畢,呈與多爾袞。多爾袞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給來使去訖。多爾袞遂拔營進發,到了連山,遇明使復來,催清兵入關。多爾袞應允,遣回來使。

  那時吳三桂日盼清兵到來,不料清兵未至,李闖先到,三桂急將關內的百姓,驅入營中,復挑選精銳,登關固守。正籌備間,猛聽得一聲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瞭望,但見塵頭起處,千軍萬馬,向東而來,後面隱隱有一黃蓋,簇擁著一個鬚眉如戟,鷹目鸛鼻的主帥。三桂料是李闖,恨不得一手抓來,把他碎屍萬段﹔你的愛姬,倒被他受用久了。當即激厲將士,開關出戰。李闖見三桂出來,驅眾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懼怕,率著鐵騎,左衝右突,頓時喊殺連天,山搖地動。從早晨殺到日暮,闖軍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無奈衝開敵陣,率兵入關。李闖也不敢緊逼,令部下一齊下寨。

  三桂入關,升堂檢點軍士,已傷亡多人,不禁號啕大哭。非哭軍士,實哭愛姬。眾將士亦皆感泣。忽報闖將唐通、白廣恩,昔為明將,今為闖將,何無心肝乃爾?已帶兵二萬,從關外殺來,三桂大驚,即登陴遙望,果見東南角一軍,懸著大順旗號,旋風般的過來。三桂自語道:「真個賊將又來了,內外受敵,奈何?」急煞!語未畢,聽得東北角上,又炮聲震天,一軍復疾馳而至,旗幟飛揚,隱隱有紅黃藍白四色,三桂又自語道:「莫非清兵已到麼?」方在躊躇,見探子已上城飛報,說是清豫王多鐸、英王阿濟格,已率前隊兵到此。三桂不禁轉悲為喜,謝天謝地,為公乎?為私乎?便下關用過夜膳,命眾將士道:「清軍已到,可以無慮。今夜請諸位一意守關,明日我當出見清軍。」

  是夕,各軍都休息勿動。至翌晨,唐通、白廣恩進兵攻關,三桂選了五百精兵,攜著大炮,開關東出。關門甫辟,炮彈隨發,衝開一條血路,直到清營,即下馬求見,當由多爾袞遣將迎入。三桂既入帳,見上面坐著威風凜凜的多爾袞,即倒身下拜。為愛姬故,何妨屈膝。多爾袞出座相扶,請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訴李闖不道、殘毀宮闕、故主自盡、全家被擄的情形。多爾袞道:「說來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為貴爵雪仇雪恨而來。」三桂忙接著道:「王爺仗義興師,為吳某報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負鴻慈?」好入貳臣傳了。多爾袞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當以王爵相報。」三桂稱謝,並請速發兵相救。多爾袞點頭,命多鐸阿濟格入帳,先與三桂相見,隨即對二人道:「你二人帶兵五千,去殺退關外賊軍!」二人奉命前去。多爾袞召進洪承疇、祖大壽等,與三桂共敘寒暄。承疇是三桂故帥,大壽是三桂母舅,至此談及明室情形,各自歎息。歎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時,多鐸、阿濟格二人,入帳報捷,說賊將唐通、白廣恩已逐走了。原來唐通、白廣恩,自松山一戰,早識清兵厲害,今見清兵來援山海關,早已望風生畏,鼠竄而去。關外未曾大戰,正好虛寫。三桂便請多爾袞入關,守關將士,由三桂點名參謁,復祭告天地,歃血為盟,當下多爾袞命分列坐次,會議軍事。洪承疇道:「現在闖賊率眾東出,都城必然空虛,若潛軍從關外繞道,逾入居庸,襲破京師,待賊回援,我在關之軍蹙其後,在京之軍扼其前,任他李闖非常兇悍,也要一鼓成擒,這卻是萬全的計策。」若從承疇之計,三桂家屬,或猶可保。三桂聽這番議論,暗暗著急,忙說道:「關內人民,望大軍如望雲霓,若潛師襲京,多費時日,轉失民望,現不如乘著銳氣,驅逐逆闖,況王爺以順討逆,正應用著堂堂正正的舉動,義師所至,無人不服,何必用這秘謀?」三桂心中,只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聞承疇計,極力阻撓,然亦虧他說得圓到。多爾袞道:「闖賊的兵勢如何?」三桂道:「賊兵雖多,統是烏合之眾,三桂只有七千人馬,尚能與他殺個平手,何況王爺帶來大隊,個個英雄,哪有殺不過闖賊的道理?三桂不才,願衝頭陣。」多爾袞道:「既如此,明日與他決一勝負,再作計較。」

  翌晨,多爾袞升帳,令吳三桂率領本部人馬,攻賊右面,自己的兵馬,攻賊左面,一聲鼓號,開關出戰。兩邊排著陣勢,李闖的兵,約多一倍。多爾袞向吳三桂道:「貴爵願衝頭陣,請先攻入!」三桂得令,領著本部人馬,向闖兵最多處,殺進去了。多爾袞恰領著英、豫二王,馳上東山,立馬觀戰。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隨著多爾袞上山,但見對面山上,李闖亦挾著明太子諸王等,指麾賊眾,賊眾張開兩翼,把三桂軍圍了四五重。三桂軍人人血戰,衝蕩數十回,呼殺聲震動海嶠。多爾袞道:「好厲害!好厲害!自我帶兵以來,入塞也好幾次,從沒有經過這般惡鬥。」對異族則怯,對同室則勇,明朝所以終亡。說時遲,那時快,海濱忽起了一陣怪風,把地土塵沙,捲入空中,頓覺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爾袞驚道:「不好了!吳三桂要陷沒陣中了,快去救他!」多鐸、阿濟格應聲而出,躍馬下山,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隨下,一聲號召,萬馬奔騰,齊向敵陣衝入。

  李闖正在山上督戰,見大風過處,飛塵四散,霎時塵開見日,有無數辮發兵,橫躍入陣,督兵的都是紅頂花翎,不覺失聲道:「這是滿洲兵,如何到此?」急麾蓋向山下退走。賊軍不見主子,紛紛大亂,滿漢各軍,追趕四十里,斬首數萬級,方收兵回關。

  多爾袞令關內兵民,盡行剃髮,吳三桂首先遵令,發可剃,愛姬不可失。剃髮已畢,即請作前驅,多爾袞命率兵二萬名,即日就道,星夜前進。李闖奔一城,三桂搗一城。李闖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闖馳入京中,令部眾紮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敵三桂。哪禁得三桂當先踹營,無人可當,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餘四寨亦繞城遁去。李闖又遣兵出城迎戰,又被三桂一陣殺退,真是一夫拼命,萬夫莫當。李闖大懼,復遣使求和,願與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見了來使,也不令他開口,急喝令斬訖,當即命軍士猛攻京城。忽聽得城上一片哭聲,由三桂抬頭一望,乃是自己的親父母,並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兩手被縛,負帶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闔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罷!」三桂到此,憤氣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復答道:「你莫非連爹娘都不管麼?你身從何而來?今日為爹娘的,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慘不忍聞。三桂抗聲道:「父母深恩,兒非不知。但兒與闖賊誓不兩立,今日有闖無兒,有兒無闖。若闖賊敢害我父母,兒誓把闖賊生擒活剝,償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絕,聽城上撲的一聲,擲下一顆血淋淋的首級,接連又是二三十顆。三桂令軍士拾起一瞧,不由的從馬上墜下。小子敘到此處,又有一詩詠吳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將軍為美人。

  流賊未誅家已破,忍看城上戮雙親。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請諸君再閱下回。


  「慟哭三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此係後人詠吳三桂詩。縞素句是賓,紅顏句是主。不有紅顏,何有縞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問。且清師入關,不與定酬勞之約,竟爾臣事滿清,甘心剃髮,且願為先導,拼命窮追,激成李闖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實兼之。讀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窮其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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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闖王西走合浦還珠 清帝東來神京定鼎



  卻說吳三桂見城上擲下首級,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級,驚得面色如土,從馬上墜下。當由軍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見陳圓圓首級,故尚未曾暈倒。恰好清兵亦趕到城下,聞報三桂家屬被害,多爾袞即下了馬,勸三桂收淚,並安慰他一番。三桂謝畢,清兵乘著銳氣,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內的李闖王,聞滿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滾尿流,忙與部下商議了一夜,除逃走外無別法。遂命部下將所索金銀,及宮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鑄成銀餅數萬枚,載上騾車,用親卒拖著,出後門先發,自率妻妾等開西門潛奔。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將明室宮殿,及九門城樓,統行燒燬,這是何意?並把那明太子囚挾而去。

  時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見城內火光燭天,烈燄飛騰,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隨即緣城而上,逾入城內,把城門洞開。吳三桂一馬衝入,軍士亦逐隊進城。外城已拔,內城隨下,皇城已開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宮前,只見頹垣敗瓦,變成了一個火堆。三桂遂令軍士撲滅餘燄,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內。故庐尚在,人跡杳然。轉了身,向各處搜尋一番,只有鳩形鵠面的愚夫愚婦,並沒有這個心上人兒。我亦替他一急。他亦無心去迎多爾袞,竟領兵出了西門,風馳電掣般追趕李闖。到了慶都,見李闖後隊不遠,便憤憤的追殺過去。李闖急令部將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馬迎戰,不數合,已被三桂軍殺敗,勒馬逃走。拋棄甲仗無數,擁積道旁,三桂軍搬不勝搬,移不勝移。等到撥開走路,眼見得闖軍已去遠了。三桂尚欲前進,祖大壽、孔有德等,已從京城趕到,促令班師。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壽道:「這是范老先生意見,說是窮寇勿追,且回都再議。」三桂猶自遲疑,大壽言:「軍令如山,不應違拗。」三桂無奈,偕大壽等回見多爾袞。多爾袞慰勞一番,三桂道:「闖賊害我故君,殺我父母,吳某恨不立誅此賊。只因軍命難違,姑且從歸,現請仍行往追!」口頭原是忠孝。多爾袞道:「將軍原不憚勞,軍士已經疲乏,總須休養幾天,方可再出。」三桂無言可答,只得辭別到家,仍密遣心腹將士,探聽陳圓圓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連兩日,毫無音信,三桂短歎長吁,悶悶不樂。忽有一小民求見,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見畢,呈上一書,三桂即展讀道:
  賤妾陳沅謹上書於我夫主吳將軍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寵愛,為歡三日,遽別征旌,妾雖留滯京門,魂夢實隨左右。陌頭之感,不律難宣。三月終旬,闖賊東來,神京失守,妾以隸於將軍府下,遂遭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不敢遽死。闖賊屢圖相犯,妾以死拒。幸闖賊猶畏將軍,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於今者,皆將軍之賜也。及闖賊舉兵西走,妾得乘間脫逃,期一見將軍之面,捐軀明志。乃聞將軍復出追寇,不得已暫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將軍凱旋,將別後情形,謹陳大略。伏維垂鑒,書不盡意,死待來命。

  看官!這陳圓圓既被李闖擄去,如何李闖西奔,恰把圓圓撇下呢?前未提起,閱者早已懷疑。原來圓圓秉性聰明,聞三桂來追,李闖欲走,她思破鏡重圓,故意的向李闖面前,說明三桂心跡。李闖以留住圓圓,可止追軍,並因妻妾多與相嫉,陰阻其行,故圓圓猶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圓圓書,不禁大喜,忙賞小民二百金,這小民恰得了一注橫財。今兵役肩輿至民家,接回圓圓。不一時,圓圓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歸來,丰姿如舊。圓圓方欲行禮,三桂已將她一把掖住,擁入懷中,與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寶貝。才對圓圓道﹔「不料今日猶得見卿。」圓圓道:「妾今日得見將軍,已如隔世,惟妾身雖幸保全,左右不無疑慮,請今日死在將軍面前,聊明妾志。」說畢,已垂下珠淚數滴,把三桂雙手一推,意圖自盡。一哭一死,這是婦女慣技。三桂將她緊緊抱住,便道:「我為卿故,間關萬里,日不停馳,今日幸得重會,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願再生。」比君父何如?圓圓嗚咽道:「將軍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誰敢疑卿!」圓圓道:「將軍如此憐妾,妾不死,無以自白,妾死,又有負將軍,正是生死兩難了。」三桂著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鏡重圓的日子,當與卿開樽暢飲,細訴離情。」於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對酌,敘這數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裡,半嚲雲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陽西下,更鼓隨催,攜手入帳,重療相如渴病,含羞薦枕,長令子建傾心。此時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卻,未知這位陳圓圓,還記念李闖否?過了數日,少不得從宜從俗,替吳襄開喪受弔。白馬素車,往來不絕。嗣聞多爾袞保奏為王,又是改弔為賀,小子也不願細敘了。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京後,一切佈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疇酌定。特志兩人,是《春秋》書法。范、洪二人,擬就兩道告示,四處張貼。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羈縻百姓,一道是為崇禎帝發喪,以禮改葬,籠絡百姓。那時百姓因李闖入京,縱兵為虐,受他姦淫擄掠的苦楚,飲恨的了不得,一聞清兵入城,把闖賊趕出,已是轉悲為喜。又因清兵不加殺戮,復為故帝發喪,真是感激涕零,達到極點,還有哪個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爾袞見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築宮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爾袞升殿入座,擺設前明鑾駕,鳴鐘奏樂,召見百官。故明大學士馮銓,及應襲恭順侯吳維華,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稱賀。富貴固無恙也。是日,即繕好奏摺,今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及固山額真何洛會,到沈陽迎接兩宮。

  兩大臣去訖,多爾袞退了殿,忽由部將呈上密報。多爾袞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疇遞閱。二人閱畢,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將來定與我為難,這事頗要費手。」洪承疇道:「朱由崧是個酒色之徒,不足深慮,只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素具忠誠,未知他曾任要職否?」多爾袞道:「洪先生諒識此人。」承疇道:「他是祥符縣人,素來就職南京,所以不甚熟識。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會晤過了。」多爾袞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疇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謀,當先與商議便是。」多爾袞點頭,二人隨即退出。

  過了數日,迎鑾大臣飭人回報,兩宮准奏,擇於九月內啟鑾。多爾袞遂派降臣金之俊為監工大臣,從京城至山海關,填築大道,未竣工的宮殿,加緊築造﹔又招集侍女太監,派往各宮承值,宮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專員往各處採辦﹔多爾袞當政務餘閒的時候,亦親去監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宮,想必監察較周。一日,由探馬報稱明福王稱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開府揚州,統轄淮揚鳳庐四鎮,江淮一帶,都駐紮重兵了。多爾袞聞報,仍延這洪老先生密議邸中。此時這洪老先生,已託史可法兄弟寄書招降,又與多爾袞代作一書,寄與史公。此書曾載入史鑒,首末無非通套,中間恰說得委婉動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曾託其手書奉致衷緒,未知以何時得達。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愛整貔貅,驅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後諡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咸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方擬秋高天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聯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國家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繕之勞,悉索蔽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謂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為明朝祟,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勁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旝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予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愛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待以虞賓,統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王侯上,庶不負朝廷仗義,興滅繼絕之初心。至南州群彥,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事實圖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築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先生領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捨從違,應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笑,予實有厚望焉。記有之:「惟善人能受盡言。」

  敬布腹心,佇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盡意。

  書成,命故明副將韓拱薇,及參將陳萬春,齎書去訖。多爾袞照常辦事,除處理國務外,仍是監視工作,足足忙了兩個多月,方報竣工。一日,接到沈陽諭旨,知兩宮已經啟鑾,遂派阿濟格、多鐸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連接來報,聖駕已到某處某處了。多爾袞令於通州城外,先設行殿,命司設監去設帷幄御座,尚衣監去呈冠服,錦衣衛去監鹵簿儀仗,旗手衛去陳金鼓旂幟,教坊司去備各種細樂。大致齊備,傳聞御駕已入山海關,進次永平,即傳集滿漢王大臣,統穿著吉服,往行殿接駕。是日鑾駕已到通州,龍旗焕彩,鸞輅和鈴,兩旁侍衛擁著一位七齡天子,生得秀眉隆準,器宇非凡,七歲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後面便是兩宮皇太后。這位吉特氏,華服雍容,端嚴之中,偏露出一種娬媚。想從多爾袞眼中看出。多爾袞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監傳旨平身,始一齊起立,隨鑾駕進了行殿。七齡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鴻臚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贊行五拜三叩首禮。禮畢,退殿少息,約兩三小時,復命起鑾,從永定門入大清門,王大臣等仍送迎如儀。是時城內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門前,各設香案,煙雲繚繞,氣象昇平。鑾駕徐徐經過,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爾袞隨駕而入。猛見那已革的肅親王豪格,仍然翎頂輝煌,昂頭進去,多爾袞滿腹狐疑,當時不便明問,只好隨駕入宮。肅親王的福晉,想尚在後未到。

  接連忙了數日,無非是安頓行裝,排設器具,毋庸細說。到了十月朔,順治帝親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並將歷代神主,奉安太廟,隨即升武英殿,即中國皇帝位。滿漢文武各官,拜跪趨蹌,高呼華祝,正是說不盡的熱鬧。漢代衣冠一旦休。禮畢,遂頒詔天下,大旨為「國號大清,定都燕京,紀元順治」等語。這是滿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憚詳述。是日,即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因他功跡最高,特命禮部建碑勒銘,並定攝政王冠服宮室各制。另定攝政王宮室制度,恐多爾袞尚未快意。又加封濟爾哈朗為信義輔政叔王,名為加封,實是降級。晉封阿濟格為武英親王,復肅親王豪格爵,賜吳三桂平西王冊印。諭旨一下,多爾袞因豪格復爵,心中未免不樂,恰又不便攔阻,只好緩緩設法。是日親王及各大臣家屬,亦統同到京。前文未敘及肅王福晉,故特補敘一筆,非閒文也。畿內已定,復令直隸巡撫衛國允等,平定畿外,於是決議遠略。聞李闖西奔入陝,遂授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率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陝西的背後。多鐸為定國大將軍,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趨潼關,攻陝西的前面。兩路進兵,都用漢將為前導,以漢攻漢,的是妙計。只可惜這平西王又要與愛姬話別了。兩將軍率兵去訖,多爾袞又遣豪格出師山東,語首特加多爾袞三字,閱者勿滑過。豪格不敢違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時朝政始稍稍閒暇,多爾袞隨時入宮,與吉特太后共敘離情。一日,正自大內回邸,忽由洪承疇入見,報稱江南遣使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等,攜帶白金十萬兩,綢緞數萬匹,來此犒師。多爾袞道:「何處的軍士,要他犒賞?」承疇道:「說來可笑。他說是犒我朝軍士呢!還有史可法一封復書。」說至此,即袖出一書呈上,多爾袞拆開一閱,不禁驚歎起來。正是:

  河山半壁留殘局,簡牘千秋表血誠。

  畢竟書中如何說法,且看下回自知。


  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若多爾袞之經略中原,入關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厲而來,是又以一婦人之力,肇成大統者,孰功孰罪,閱此書者當於夾縫中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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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抗清廷丹忱報國 屠揚州碧血流芳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展閱史可法復書,不禁驚歎,因史公來書,是洋洋二大篇,比原書字數還要加倍。當即交洪承疇朗誦,承疇遂徐聲念道:

  大明國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頓首,謹啟大清國攝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隨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懮,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隨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無君?雖肆法於市朝,以為泄泄者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庶,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宵,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冉梓數十萬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哉?越數日,遂命法視師江北,剋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成,為我先皇帝後發喪成禮,掃清宮闕,撫輯群黎,且罷薙發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震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跪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遼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師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復次江淮,乃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言乎!然此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將何以維繫人心?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不廢山陽,昭烈踐祚,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嗣統,是皆於國仇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率以正統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寧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議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非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好崇仇,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武,刻刻以復仇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冑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服天誅,諜知捲土西秦,方圖報復,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懮。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泄敷天之恨,則貴國義聞,照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世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陷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為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惟殿下實昭鑒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疇讀畢,隨道:「據書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順我朝,但照陳洪范傳說,現在明福王用了馬士英、阮大鋮等人,入閣辦事,恐怕就要滅亡呢。」多爾袞問他何故?承疇道:「馬士英向來貪鄙,阮大鋮是魏閹的乾兒,這等人執掌朝綱,還有何幸?」多爾袞道:「有史可法在。」承疇道:「單靠這史老頭兒,也不中用。」史老頭兒不中用,洪老頭兒恰很中用。多爾袞道:「此外有無別說。」承疇道:「來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壽山特立園陵,改葬崇禎帝﹔第二件,是要索還北京,只肯把山海關外,割畀我朝,每年贈我歲幣,只有十萬兩﹔第三件,我朝與他國書,只許稱可汗,不能稱帝﹔第四件,來使聘問,要照故明會典,不肯屈膝。」多爾袞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說這樣話!」承疇道:「聞他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疇口中表明官職,這也是紫陽書法。多爾袞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暫居鴻臚寺中,再作計較。」

  歇了幾天,承疇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聞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驚,忙來見多爾袞,問道:「王爺把南使都遣回了麼?」多爾袞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疇道:「老臣已與陳洪范密約,願招降江南將士。洪范可去,左、馬二人不應遣歸。」多爾袞道:「你日前未曾聲明,今已遣歸,奈何?」承疇道:「請速派得力人員,追回左、馬二人,只放陳洪范回南。」多爾袞點頭,即令學士詹霸,帶著禁軍,飛騎南追,不到兩三日工夫,即將左、馬二人截回。

  多爾袞正思遣將南下,忽接西征捷報,說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來李闖率眾入陝,攻陷長安,復令部眾分擾四川、河南等省,尋聞清豫王多鐸已下河南,急遣部將張有聲守洛陽,張有曾守靈寶,不防清兵勢大,二張具被擊敗,退回關中。李闖又命驍將劉宗敏,帶著人馬,出守潼關,與清兵戰了數次,有敗無勝。李闖復親率鐵騎到關,兩下都是百戰精兵,一攻一守,殺傷相當。這時候,清英王阿濟格等,已向長城遶邊入保德州,結筏渡河,入綏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趨西安。警報傳至李闖,李闖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濟格軍,被他大殺一陣,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時潼關也由多鐸攻破,降了闖將馬世堯,乘勝來會阿濟格,李闖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時放火而逃。始終是一強盜行逕,如何能統中原?這一場,被清兵前截後追,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是惡貫滿盈之報。只剩了幾十百個殘卒,保著李闖,落荒逃走去了。李闖入陝,已如強弩之末,故書中敘述,亦約略及之。

  阿濟格既逐去李闖,與多鐸相會,即聯名報捷。多爾袞大喜過望,即奏請順治帝御殿受賀。此時已是順治二年春天了。受賀畢,由多爾袞等會議,令阿濟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闖,多鐸移師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筆,不能並敘,且先述多鐸下江南事。

  且說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孫,福恭王常洵長子,崇禎十六年襲封。因流寇四擾,偕從叔潞王常■,避難淮安。崇禎帝殉國,鳳陽總督馬士英擬迎立福王,獨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以福王有七不可立,一貪,二淫,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讀書,七干預有司,一之為甚,其可七乎?擬迎立潞王常■。偏這馬士英硬要推戴,勾結總兵高杰、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四人,備齊甲杖,護送福王到儀真。可法無奈,與百官迎入南京,先監國,繼稱尊,以次年為弘光元年。士英帶兵入南京,與可法同為東閣大學士,兩人心術不同,屢有齟齬。可法乃自請出鎮淮揚,率總兵劉肇基於永綏等,同到江北,建議分徐泗、淮海、滁和、鳳壽為四鎮,即命高杰、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四總兵,分地駐紮。名目上歸可法節制,其實統是士英羽翼,哪個肯聽可法號令?史閣部死矣!四總兵聞揚州華麗,爭思居住,先到揚州城下,自殺一場。虧得可法馳往勸解,方各至泛地。自是史可法在揚州駐節,屢上書請經略中原,都被馬士英擱留不報。這位弘光皇帝,偏信馬士英,一切政務,全然不管,專在女色上用心。宮中不足,取諸外府。時命太監出城搜尋,見有姿色的女子,一把扯去。可憐母哭兒號,生離慘別,那弘光帝恰左擁右抱,非常快活。廣羅春方服媚藥,盡情取樂,無愁天子。誰知春宵不永,好事多磨,霓裳之曲未終,鼙鼓之聲已起。北朝的豫親王多鐸,已分軍南下了。

  多鐸自奉了移師的上諭,便別了阿濟格,把軍士分作三支,望河南進發。一出虎牢關,一出龍門關,一出南陽,約至歸德府會齊。時河南尚為南朝屬地,巡按御史陳潛夫,保奏汝寧宿將劉洪起,可為統領,令他號召兩河義旅,阻截清兵。馬士英不許,反召回陳潛夫,清兵長驅河上,如入無人之境。史可法聞警,亟令高傑出師徐州,沿河築牆,專力防禦。尋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復促高杰進屯歸德。高杰欲與雎州總兵許定國,互相聯絡,作為犄角,不意定國已納款清兵,送二子渡河為質。高杰尚在夢中,領了數騎,從歸德趨雎州,被定國賺入城內,設宴接風,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爛醉如泥,連從騎也沒人不醉,大家挾妓酣寢。一聲鼓號,伏兵齊起,高杰從醉夢中驚醒,被四妓撳住,手足動彈不得,刀鋒一下,身首兩分。其餘從騎,也一一被他殺死。一班風流鬼,都入森羅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

  定國即至多鐸處報功,多鐸隨進取歸德,三路兵陸續會集。適清都統准塔,隨豪格至山東,因山東已平,奉朝命接應多鐸,亦到歸德來會多鐸軍。多鐸令准塔率本部軍出淮北,自率部隊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將李成棟乞降,進攻宿遷,劉澤清率步兵四萬,船千餘,夾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遙擊,自己恰潛渡上游,遶出澤清背後。澤清不及防備,頓時駭退。准塔追至淮安,澤清遁入海。淮北一帶,望風降清。多鐸由歸德趨泗州,明淮河守將李際遇,焚橋遁去。

  清兵遂安安穩穩的渡了淮河。

  那時赤膽忠心的史可法,聞高杰被殺,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眾,又立杰子元爵為世子,撫定軍心。忽報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師出御﹔行至半途,又報泗州緊急,復移師向泗州﹔行未數里,南京又飛檄召還,說是左良玉謀反,從九江入犯,趕即入衛。風鶴驚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憐!

  看官!你道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戰功,福王封他為寧南侯,駐守武昌,節制長江上游,作為南都屏障。這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惱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側為名,引兵東下,從漢口到蘄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驚,一面命阮大鋮等,率兵至江上,會同黃得功防堵,一面飛召史可法、劉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磯,又遇南京差官,傳來諭旨,以黃得功已破良玉軍,令可法速回淮揚。可法猶欲趨援泗州,探報泗州已失,急還揚州。好象磨盤心。誰知清兵已從天長、六合長驅而來,距揚州城只三十里。揚州守兵,多半逃竄,至可法入城,城中已無兵可守。飛檄各鎮入援,只一總兵劉肇基,從白洋河趨赴,報稱:「軍心多變,劉澤清已潛降清軍,」弄得可法戰無可戰,只得決計死守。

  當時有清室降將李世春,奉多鐸命,入城勸降。看官!你想這效死勿貳的史督師,肯甘心降敵麼?愧殺洪、吳諸人。世春尚未詳說,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後,可法急令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岐鳳紮營城外,作為援應,自率劉肇基登城巡閱。猛見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湧前來,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將臨城下,一聲號令,炮彈矢石,統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隊,多半死傷,方略略退去。相持兩晝夜,可法望見城外兩營,杳無聲響,只有虛幌幌兩座營帳﹔隔了一宿,連營帳都沒有了。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可法歎道:「文官三隻手,武官四隻腳,奈何奈何?」劉肇基獻策道:「城內地高,城外地低,可決淮河之水,灌入敵軍,不怕敵軍不退!」可法道:「民為貴,社稷次之。敵軍未必喪亡,淮揚先成魚鱉,於心何忍?」到了此時,還顧戀百姓,可謂仁人。遂不從肇基之言,專務固守。

  多鐸接連攻城,已是數日,兵士已被傷無數,頓時憤不可遏,督兵猛撲數次,都被守兵擊退。可法檢點守兵,亦已許多受傷,料知城孤援絕,終難持久,齧了指血,草定遺表,還勸這位弘光皇帝去讒遠色,勉力圖存。又作書寄與母妻,不及家事,但雲我死當葬我高皇帝陵側。精忠報國,如見其心,讀此為之泫然。遂交與副將史得威,令他逸出城外馳報去訖。到了第七日,城內的炮彈矢石,所剩無幾,可法正在著急,陡聞炮聲突發,城堞隨崩,憑你史督師忠心貫日,也是無法可施,只好拼著命與他血鬥。兩下激戰許久,城內外屍如山積,清兵踐屍入城,劉肇基率士民巷戰,殺傷十餘人而死。可法見清兵已入,肇基陣亡,忙拔劍自刎。忽來了參將張友福把劍奪去,擁可法出小東門。可法大呼道:「我便是史督師。」此時城內外統是清兵,聞可法自呼,不問真偽,一陣亂剁,可憐柱石忠臣,已成碧血,從此精誠浩氣,直上青雲。逾年,家人以袍笏招魂,葬於揚州城外的梅花嶺。明史上說他是文文山後身,小子曾有《梅花嶺弔古詩》道: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揚州一樣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嶺梅萬樹益馨香。

  多鐸既得了揚州,下令屠殺十日,這般慘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說了。後人著有《揚州十日記》,看官可以參閱,小子且停一停筆,待下回再敘。


  史閣部一書,義正詞嚴,可奪故人之氣,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則正位南京,猶仍漢代衣冠之舊。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無度,黜正崇邪﹔馬阮用事,援引奄黨﹔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犯多如羊,職方賤如狗,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胡兒南下,四鎮拋戈,徒一憖遺之史閣部,懷才莫試,茹苦含辛,卒抗節揚州城下,豈不哀哉?本回全為史閣部寫照,歷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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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棄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遺臣死義



  卻說揚州被清兵攻入,警報傳至南京,與雪片相似。馬士英急遣總兵鄭鴻逵,副使楊文驄,率師堵截江上。這鄭楊兩人,統是馬黨,鑽營奔去,得了一個高官,曉得什麼兵略,只把炮彈隔江亂放,詭報勝仗。偏這清兵故意趨避,到了炮彈聲歇,他卻乘著黑夜,渡江而來。待明營驚醒,清兵已經殺入,鄭楊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楊文驄逃至蘇州,鄭鴻逵越加膽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將軍第一。清兵遂進陷鎮江。那時弘光皇帝恰羅列美女,飲酒取樂,不讓當年陳叔寶。至鎮江失守的信息,報入宮中,他還擁著美人,不住的飲酒。虧他鎮定。次日,又由太監入報,清兵自丹陽句容,迤邐前來,至是弘光帝方有些著急,連喚奈何。太監道:「現聞黃得功屯兵蕪湖,請皇上趕緊前去,叫他保駕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裝,挈了愛妃,潛開通濟門出走。次晨,馬士英入朝,聞弘光帝已經逃去,忙入宮中,見太后皇后,正在著忙,哭得似淚人兒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無心肝。士英命侍衛備駕出宮,自與阮大鋮率親兵數千名,挾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內,人心惶惶,總督京營圻城伯趙之龍,束手無策,與大學士王鐸等,密議了一條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過了兩日,清兵始到城下,趙之龍即將議定的法子,施行出來,令屬員寫了降書一道,齎赴清營。多鐸大喜,准其投降。趙之龍即率十七侯伯,開了城門,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掃地。多鐸入城安民。因馬到即降,破格寬宥,禁止部兵擄掠,所以南京還算安靜。特別提出,想見其擄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貝勒尼堪,貝子屯齊,進兵蕪湖,追擒弘光帝。適明將劉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著清兵,並不抵禦,當即迎降。尼堪令為前驅,直達蕪湖江口。

  是時江南四鎮,高杰被殺,二劉降清,單剩了一個黃得功,他前時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夢庚敗走,得功因回屯蕪湖。忽見弘光帝狼狽奔到,大驚道:「陛下何故輕身到此?」弘光帝流淚道:「南京無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誠,所以冒死前來,仗卿保護。」何不叫馬士英、阮大鋮等保護?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盡力,奈何輕身來此?且臣方對敵,何能扈駕?」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無法,只得留住弘光帝,願效死力。
  不數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裝披掛,執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戰。遙聞對岸有人大叫道:「黃將軍何不早降?」視之,乃劉良佐,不覺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敵麼?」言未畢,忽有一箭射來,正中喉間左偏,鮮血直噴,得功痛極,將佩刀擲去,拔去箭鏃,大叫一聲,暈絕舟中。總兵田雄,見得功已死,起了壞心,一手將弘光帝掖住,復令兵士縛住弘光愛妃,送至對岸,獻入清營。尼堪命將弘光帝及愛妃,推入囚車,解至南京,多鐸即遣使獻俘。可憐這位風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豔福,到此身為俘虜,與愛妃同畢命燕京,長辭人世去了。與愛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疇等,撰頌詞,修賀表,又有一番忙碌。過了數日,又有兩處捷報,一是英親王阿濟格,報稱追逐李闖,無戰不勝,闖賊遁至武昌,入九宮山,被村民斲斃,獲住賊叔及妻妾,並死黨左光先、劉宗敏等,俱審實正法了。了結李闖,即從阿濟格奏報中敘明,以省筆墨。一是豫親王多鐸,報稱安慶、寧國、常州、蘇州、松江各府,統已降順,別遣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閩總督張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時佳音迭至,喜氣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攝政王多爾袞,統喜歡得了不得。偏提出他兩人,筆亦尖刻。兩人復私下商議,南征西討諸將帥,在外多時,應召他回朝休養,再作後圖,國家大事,偏稱私議,句中有句。遂令英、豫兩親王,奏凱還朝。

  是時英親王阿濟格,正由武昌順流東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夢庚,得師十萬,聞廷寄到來,仍自江西回湖北,規定全省,隨即北還。豫親王多鐸,接到召還的諭旨,收拾金銀財帛,並選了江南美婦數名,帶同北返。那時美婦中有一個孀姝,姓劉名三季,後來做了豫王福晉,便是從這次挈去,稗史中曾稱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說明:這個劉三季,系虞邑黃亮功的繼妻。亮功病歿,三季守孀,被清軍掠獻多鐸。多鐸見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豔,就要逼她侍寢。三季抵死不從,把頭觸柱,險些兒作了血污美人。幸虧婢媼眾多,把她攔住。她尚大哭大踴,弄得亂頭散發,別個婦女,到這般田地,也沒甚可觀,偏這三季發長委地,萬縷香絲,光同黑漆,尤覺動人憐愛。多鐸不敢相強,只令婢媼小心服侍,多方勸解。到了回京的時候,便帶了三季同還,居以大廈,被以華縠,奉以珍饈,三季毫不轉意,隨後聞她有個愛女,名叫珍兒,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訪覓,竟被尋著,致書三季,三季始漸漸解懮。事有湊巧,豫邸福晉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鐸又令能說能話的婢媼,許她作為繼室。畢竟婦女心腸,未免勢利,不由的化剛為柔。婦女失貞,大都如此。多鐸遂派良工制就鳳冠命服,賜與三季,三季親手收了。多鐸喜極,就命侍女十餘名,把三季換了穿戴,簇擁登堂,成就大禮。從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極品命婦了。

  當時英、豫二王還朝後,與攝政王多爾袞相見,俱蒙慇懃款待,獨肅王豪格,自山東還京,見了攝政王,偏碰著許多釘子,竟不知所為何因。讀者試猜之!攝政王平日,喜歡中亦帶著三分愁悶,一班攀龍附鳳的功臣,從旁窺測,無從捉摸﹔可巧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來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適潞王常■,流寓在杭,馬士英就勸他監國。潞王尚未允洽,不意清貝勒博洛,已率兵抵餘杭,馬士英與總兵方國安,上前迎敵,連戰連敗,向西竄逸。清兵追至錢塘江,沿江立營,杭人料他潮至必沒,誰知潮神也趨奉清兵,竟三日不至。清兵渡江攻城,潞王無兵無餉,哪裡還能固守?只好與巡撫張秉貞等,開門乞降罷了。攝政王看了捷報,也無甚得意,淡淡的擱過一邊,他的心思,無非與豪格反對,苦於無法可除,正在躊躇。忽報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等,奉了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故明禮部尚書黃道周等,奉了唐王朱聿鍵,稱帝福建,多爾袞皺了一回眉,便召范文程、洪承疇等會議,並問:「魯唐二王,是否前明嫡派?」承疇答稱:「魯王是明太祖十世孫,世封山東,唐王是明太祖九世孫,世封南陽。」多爾袞道:「明朝的子孫,為何有這般多呢?一個弘光,方才除掉,偏偏又興起兩個來。」言未畢,復有警報傳到,明給事中陳子龍,總督沈猶龍,吏部主事夏允彝,聯合水師總兵黃蜚、吳志葵,起兵松江,明兵部尚書吳易,舉人沈兆奎,起兵吳江,明行人盧象觀,奉宗室子瑞昌王盛瀝,起兵宜興,明中書葛麟,主軍王期昇,奉宗室子通城王盛澂,起兵太湖,明主事荊本徹,員外郎沈廷揚,起兵崇明,明副總兵王佐才,起兵崑山,明通政使侯峒曾,進士黃淳耀,起兵嘉定,明禮部尚書徐石麟,平湖總兵陳梧,起兵嘉興,明典吏閻應元陳明遇,起兵江陰,明僉都御史金聲,起兵徽州,有幾個是通表唐王,遙受封拜,有幾個是近受魯王節制,還有明益王朱由本據建昌,永寧王朱慈炎據撫州,明兵部侍郎楊應麟據贑州,各招五嶺峒蠻,冒險自守等語。螳斧雖不足當車,然皆為故明宗室遺臣,不謂無志,故每條上皆係以明字。多爾袞皇然起立道:「這麼,這麼!起兵的人,東數支,南數支,看來東南一帶,是不容易到手了。」范文程道:「爝火之光,何足以蔽日月?總教天戈一指,就可一概蕩平。」多爾袞道:「英豫二王,甫命還朝,不便再發,現在驅遣何人?」文程道:「莫如洪老先生。他能文能武,請他督理南方軍務,定能奏效。」承疇聞言,謙遜一番。多爾袞不允,承疇方唯唯聽命。既作貳臣,何必強辭?擬令貝勒博洛,仍駐杭州,貝勒勒克德渾暨都統葉臣,出守江南。三人議定,便照例奏請,即於次日下旨。承疇以下,除博洛在杭外,各奉命去訖。

  越宿復下一諭,令海內軍民人等,薙發易服,違者立斬。原來清帝入關,政從寬大,薙發與否,暫聽民便,此次諭下,怕死的人,哪個敢以頭易發?自然奉旨遵行。是時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羈居北京太醫院,他的隨員艾大選,也遵旨薙發,被懋第杖死。多爾袞聞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進去詰責。懋第正色道:「汝乃滿清降官,何得冒稱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報多爾袞,多爾袞親自提審,懋第直立不跪。多爾袞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爾袞道:「汝國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說?」懋第道:「大明宗支,散處東南,一日不盡,一日不亡,就使絕滅,我是明臣,甘為明死,要殺就殺。」多爾袞道:「汝已食清粟一年,還得自稱明臣麼?」懋第道:「汝奪明粟,無理已甚,反說我食清粟,真是強橫!」可殺不可劫,確是純儒。多爾袞道:「你何故殺你隨員?」懋第道:「我殺隨員,與你何干!」多爾袞道:「你為何不肯薙發?」懋第道:「頭可斷,發不可斷。」如聞其聲。多爾袞道:「好個倔強的男子!」頗識英雄。語未畢,左側閃出一人道:「懋第為崇禎帝來,可饒命,為福王來,不可饒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會元陳名夏,有何面目敢來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爾袞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門外處斬。懋第已死,多爾袞暗暗歎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義,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爾袞擔懮,且說清貝勒勒克德渾率兵南下,沿途所經,多望風迎降。蘇州巡撫王國寶,松江提督吳兆勝,吳淞總兵李成棟,統遣使奉書,願效麾下。勒克德渾用以漢攻漢的計策,令降臣前驅,出兵略地。到了常州,擊敗松江水師黃蜚、吳志葵,進略崑山,戰勝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荊本徹,乘勝到嘉定,圍攻數日。偏這侯峒曾、黃淳耀二人,激厲兵民,死守不下。那時為虎作倀的李成棟,運到大炮數尊,接連攻城,守兵猶隨缺隨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陣陣的大雨,似傾盆的下來,雨過炮發,隨處崩陷,成棟引著清兵,一擁入城。侯、黃二人,猶率死士巷戰,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淳耀入僧舍自縊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棟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後日又屠,接連三天,共死了數萬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棟之肉,其足食乎?幸虧勒克德渾檄成棟攻松江,方才罷手,率兵離城。後人稱為嘉定三日屠,便是這場慘劇。

  成棟既離了嘉定,便與清將馬喇希恩格圖會合,進襲松江,松江系沈猶龍把守,成棟恰想出一條賺城計,令兵士偽作漢裝,冒充黃蜚、吳志葵軍,夤夜叩城。猶龍墮入狡謀,開城放入。成棟飭兵士亂殺亂斲,並一陣亂箭,射死了沈猶龍。松江既陷,成棟復出師攻江陰,正在發兵,忽有清兵入報,將黃蜚、吳志葵二人,由金山獲到。看官!你道這吳、黃二人,如何被獲呢?原來吳、黃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馬喇希恩格圖,分兵追襲,連戰連敗,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棟恰視為奇貨,竟帶了二人至江陰。暗伏下文。江陰故典史閻應元,夙諳兵法,為城中士紳推舉,一意抗清,清將軍勒克德渾,曾遣降將劉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磚,一是木銃,毒矢射人即死,火磚著人即燃,木銃中儲火藥,投下時,機發木裂,火藥猛爆,所當立靡,這都是閻應元監工造成,用禦敵軍。良佐的部兵,圍攻數日,多燒得焦頭爛額。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帳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擲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復將牛皮帳作三層,用九梁八柱,架將起來,擋住巨石。那時城上恰用燒滾的桐油,撥將下去,帳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棟已到,率生力軍去猛撲一番,也被守兵擊退。成棟大怒,將黃蜚、吳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勸降。讀至此,始知成棟用意。黃、蜚緘口無言,還是吳志葵說了數語。應元答道:「大明有降將軍,無降典史。」降將軍聽著。良佐亦拍馬向前,遙語應元道:「區區江陰,寧能久守,若變計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請足下三思!」應元道:「大明養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無廉恥。應元猶有心肝,寧為義死,不為利生。」言畢,一聲梆響,火箭齊發,慌得良佐連忙倒退,拍馬而回。黃蜚、吳志葵已被火箭射傷,由軍士牽回清營,未兒病歿。會江寧運到大炮數十尊,馬喇希恩格圖,亦率兵趕到,四面夾攻,守兵死傷無數,仍是抵死勿動。奈老天又連日霪雨,把城堞衝壞數處,守兵防不勝防,竟被清兵攻入後門。應元血戰一場,身中數箭,乃下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將應元曳出,牽至劉良佐、李成棟前,應元罵不絕口,遂被殺。陳明遇舉家自焚,滿城男婦,無一降者。李成棟又倡議屠城,將城內外居民,一一殺訖,屍如山積,共計城內死九萬七千餘名,城外死七萬五千餘名。後來江陰遺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觀塔上,方得保全。自從清兵南下,殺戮最慘的地方,揚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陰。堅強不屈的好男兒,要算故典史閻應元。大書特書。小子曾記江陰城樓,有閻典史絕筆一聯云: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後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鎮中有黃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臨難捐軀,足為南朝官吏留一氣節。至魯王監國,唐王稱帝,故明遺老,多投袂而起,力圖規復,事雖不成,志實可嘉。閻典史以區區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見忠誠。本回直敘事實,而詳略不同,亦費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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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3: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回     南下鏖兵明藩覆國 西征奏凱清將蒙誣



  卻說江陰被陷,明遺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興、太湖、吳江、徽州等處,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勢孤力危,眼見得要保不住了。宜興的瑞昌王盛瀝,是由盧象觀擁戴,象觀謀潛襲南京,密約城內同黨,作為內應﹔適洪承疇到江南,搜出奸細,設伏城外,待象觀率兵到來,伏兵四起,把象觀的兵,殺得七零八落,連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觀奪路亂竄,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觀方到太湖,清降將吳兆勝,已奉洪承疇命令,率兵踵至。兩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艦,統被清兵火箭射入,隨風延燒,葛王等躍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隨了火德星君,歸位去了。又亡了兩個明宗室。

  吳兆勝又進攻吳江,途中遇著吳易伏兵,殺得大敗虧輸,失去兵船二十艘。當貝勒博洛,自杭州北還,擊敗徐石麟於嘉興,逐走陳梧於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吳江,遇著吳兆勝敗軍,與之聯合,再攻吳易。吳易總道兆勝敗走,不復防備,誰知清兵四面分攻,炮擊火燃,將吳易軍艦,燒得一隻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盡,洪承疇遂遣都統葉臣,總兵張天璜,進攻徽州。故明僉都御史金聲,方招募義勇,分駐要塞,聯絡故巡撫邱祖德,職方郎中尹民興,推官溫璜吳應箕等,互為援應,並遣使通表福州。是時唐王在福州稱帝,年號隆武,接閱金聲奏牘,喜不自勝,命他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總督諸道兵馬。金聲亦感激圖報,取旌德,拔寧國,聲威頗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難違,節守忠操,行不讓乎孤竹,志圖規復,事更棘於厓山。清兵從間道入叢山關,直趨績溪,繞出金聲背後,金聲急麾兵回援,正與清兵相持。忽來了賊心賊肝的黃澍,口口聲聲,說要恢復大明,金聲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難,不意他竟暗通清將,乘夜開城,放入清兵。一班遺老,被殺被擒,只逃脫一個尹民興。內中有個江天一,系金聲高足弟子,同時被清兵擒住,見了承疇,說承疇是個死人,竟將崇禎帝祭承疇文朗誦起來。身雖臨危,語總快意。承疇聽得面紅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將擒住的人,一一斬訖。
  此時建昌撫州,已被清降將金聲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寧王朱慈炎俱竄死。長江上下游略定,捷報紛紛到京,提心吊膽的攝政王,又稍稍稱快。只魯、唐二王,尚踞浙閩,不得不再行進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適流賊張獻忠,盤踞四川,任情屠掠,難民流徙他處,紛紛泣吁清廷。多爾袞遂趁這機會,命豪格為靖遠大將軍,不如加他綠頭巾。令偕平西王吳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閩的軍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為征南大將軍,偕都統圖賴,貝子屯齊,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並敘,只好先敘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聞魯、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覺大喜。看官!你道這魯、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魯王是姪,唐王欲魯王退就藩屬,嘗遣使齎餉銀十萬兩,犒勞浙東軍士,魯王不納。這餉銀卻被方國安劫去,強盜行為,何知禮義?浙、閩遂成仇敵。博洛聞此消息,正好乘隙進攻,漁人來了。率兵渡錢塘江涉江將半,東南風起,來了一隻乘風鼓浪的大艦,艦首立著一位盔甲鮮明的主將,正是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特為表暴。兩下麾眾摶戰,不一時,博洛的坐船,被明軍擊了一個大窟窿,驚駛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國維乘勝至城下,竭力攻打,忽報方國安擁了魯王已至東岸,國維只得退回迎駕,暫時休息。可巧馬士英、阮大鋮二人,亦奔到國安營,國安與他臭味相投,便在魯王面前,力為保薦,又要這兩賊來送浙東了。又請調國維守義烏。國維一去,清兵遂運舟載炮,大舉渡江。國安不敢力拒,亟挾魯王遁回紹興。清兵渡江而進,國安大恐,馬、阮二人,遂勸他降清,且嗾執魯王以獻。幸虧魯王察覺,單身走脫,至石浦,遇著故定西侯張名振,航海東去。方國安竟率馬士英、阮大鋮等,赴清營投降。

  大鋮復導清兵進攻金華,金華城守未堅,被清兵用炮轟入,殺戮甚慘,故明大學士朱大典闔門殉節。轉攻義烏,張國維抵死守禦,無如勢孤力弱,餉匱兵虛,相持數日,漸漸支撐不住。國維知不可為,遙望江南,拜別明陵,作了絕命詩三章,投水而死。浩氣千秋。清兵遂入義烏,進拔衢州,明知府伍經正等皆死節。浙東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師福建,眼見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齒寒。

  且說唐王據守福建,頗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宮內也沒有什麼嬖寵,只有王妃曾氏,知書達禮,好算一位賢內助。當時長江下游的民兵,統已淪亡,只楊廷麟尚固守贑州,受唐王封為兵部尚書,又有故湖廣總督何騰蛟,收降李闖餘眾,與湖南巡撫堵胤錫,上書唐王,力謀恢復。唐王封騰蛟為定興伯,兼東閣大學士,胤錫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

  騰蛟請唐王移都湖南,被鄭芝龍等所阻。芝龍系海盜出身,崇禎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為南安伯。他仗著擁戴功勞,握了重權,挾制唐王。唐王無奈,命大學士黃道周出關募兵,為扈衛計。道周手無寸鐵,只帶著幕客數員,閒關跋涉,直抵婺源。偏這洪承疇偵悉行蹤,竟遣兵襲擊中途,將他截獲。那時忠誠貫日的黃道周,怎肯做承疇第二?迫降不允,但從容賦詩,書絕命詞於衣帶間。臨刑這一日,過東華門,立住不走,向監斬官道:「此處與高皇帝陵寢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監斬官憐他忠烈,就在東華門外行刑,幕下士賴雍、蔡紹謹、趙士超等皆從死。

  唐王聞道周殉難,痛哭一場,決意冒險赴湘,自福州出發,直至延平。其時楊廷麟亦遣使迎駕,怎奈鄭芝龍嗾使軍民,劫王留閩,自願出關拒敵。唐王行推轂禮,送他出關。他一到關前,適洪承疇遣使招降,許他侯爵,他遂假托海寇入犯,須往備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轂禮。守關將士,多隨了芝龍前去,仙霞嶺二百餘里,空無一人。清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發,率兵過嶺,長驅入關。方國立、馬士英、阮大鋮三人,引導入金衢,未得褒賞,怏怏失望,有不願隨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鋮稍為遲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腦裂身死。該死久了。國安、士英,隨至建寧,密議通閩,被博洛搜出私書,將二人雙雙斬首。好為崇禎弘光出氣。

  博洛既陷了建寧,直指延平,唐王聞報大驚,急召左右商議,延平知府王士和請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蹕,士和道:「臣有守城責,當與城存亡,只求聖駕無恙,臣死亦瞑目了。」於是唐王急挈了曾妃,並擁十餘麓殘書,倉皇出走。是梁湘東一流人物。士和聞清兵將到,亦麾眾出避,自己退入內署,整冠自縊。清兵入城後,復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從騎已多半溃散,只有故總兵姜正希,率兵來衛,方得入城守禦。清前鋒統令努山,閱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戰不利,退回城中。忽報城西有明軍數百名,豎幟前來,正希只道是遺老入衛,開城相應,誰料來者都是敵兵,急忙揮眾抵敵,已是不及。那時清兵蜂擁入城,霎時間已將唐王曾妃等擄去。正希還思截奪,可奈箭如飛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傷,只得遁走。清兵擄了唐王等,東渡九瀧江,渡將半,忽聽得一聲嗚咽道:「陛下宜殉國,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視,見曾妃已躍入水中,撈救無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貞魂。賢哉曾氏,不愧知書達禮。曾妃已死,清兵監守愈嚴,唐王屢思自盡,苦無覓死地,遂想了一個絕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連尋死也要用計,可憐可歎。既到福州,城內外已統是清兵紮駐,貝勒博洛早襲占福州了。努山牽唐王見博洛,博洛也不細問,令幽系別室。這唐王已槁餓數日,奄奄垂盡,是夕便滴下血淚幾許,長歎一聲,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還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諸郡,閩地盡為清有。鄭芝龍即奉表降清,獨芝龍的兒子成功,前蒙唐王賜姓,封為御營中軍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攜貳,竟約了鄭鴻逵、鄭彩,出奔海島去訖。犁牛之子騂且角。博洛在閩休養數天,尚想發兵下贑,嗣接到洪承疇咨文,說已遣降將金聲桓,攻拔吉安及贑州,明守將楊廷麟投水自盡,江西郡縣已次第肅清了。楊廷麟殉節事,於此處敘明。


  博洛遂拜本告捷,靜待後命。

  話分兩頭,且說清肅親王豪格偕平西王吳三桂,發兵西行,到了陝西,適明舊將孫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賀珍等,起兵興安、漢中,進踞西安。豪格令總督孟喬芳和洛輝,率兵攻破西安,連下興安、漢中,孫守法等遁走,遂留貝子滿達等,搜陝西餘孽。自與吳三桂進軍四川,此時四川人民,已被張獻忠殺死大半。獻忠自得四川後,僭號大西國王,無一日不殺人民,將卒以殺人多少論功,小孩多被蒸食,婦女被擄,令部眾輪流姦淫,並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號稱蓮峰。纏足婦女其聽之!偽府中養獒數千,部下朝會,必縱獒使嗅,被嗅者立斬,叫作天殺。又立出一種剝皮刑,皮未剝盡,其人已死,就將司刑的人,剝皮抵罪。偽都督張君用、王明等數十人,殺人最少,即加剝皮刑,並屠全家。自古以來,無此殘賊。因此兵民交憤,常欲暗殺獻忠。獻忠聞知,不問誰何,一意屠戮﹔復盡毀成都宮室,拆去城牆,自率部眾出川北,欲盡殺川北守兵。偽將劉進忠遁入陝西,到漢中遇著清兵,下馬乞降,願為嚮導。豪格遂令進忠前行,部兵後隨,日夕催趲,直達四川西充縣界,紮下營盤,飭前哨往探。回報獻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營,到了鳳凰山,正值漫天大霧,曉色迷濛,遂即逾山前進。適獻忠屠盡西充,麾眾出城,兩下相遇,被清兵衝殺過去,一陣亂劈,獻忠不知清兵多少,還拿著殺人的手段,左抵右擋。霎時間日光微逗,大霧漸開,獻忠左右四顧,手下所剩無幾,連義子孫可望、劉文秀、李定國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時方著急起來,大吼一聲,殺開血路,望西而走。獻忠嗜殺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種敘法。清章京雅布蘭見獻忠脫逃,忙抽弓搭箭,覷住獻忠頭顱,射了過去,一聲喝著,獻忠已翻身落馬。雅布蘭即縱馬上前,拔刀去殺獻忠,清兵踴躍隨上,刀斬槍戳,把這窮凶極惡的劇賊,葅為肉醬。不足償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計破賊營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吳三桂忙向豪格賀喜,偏這豪格悶悶不樂。三桂問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幾點淚來。三桂越加動疑,只是呆看豪格。遲了半晌,方見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驚異道:「莫非功高招忌麼?」豪格歎道:「並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說至此,又復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說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勞你囑咐文稿員,辦一奏折便了。」寫盡豪格牢騷。三桂應聲退出,飭繕奏疏,與豪格聯銜報捷。

  過了一月,諭旨已下,命豪格還朝,留吳三桂鎮守漢中,特簡總兵李國英為四川巡撫,豪格就把一切政務,交與李國英,自偕吳三桂回至漢中,復與三桂話別。臨別時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們恐不復相見了。」斷頭語。三桂勸慰一番,並托豪格寄書家中,擇日遷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憐。豪格應允,就帶了本旗人馬,回京復命。

  順治帝御殿慰勞,賜宴回邸。征夫遠歸,陌頭宜慰,誰知香衾未穩,緹騎忽來,驀地將豪格牽入宗人府,縛置囹圄,說他剋扣軍餉,浮領兵費。豪格欲上書辯誣,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惱。又聞得福晉博爾濟錦氏,竟日夜留住攝政王府中,原來為此。那時羞憤交並,免不得懨懨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龍活虎的英雄,變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時鄭親王濟爾哈朗,英親王阿濟格,統紛論攝政王的過失,連他兄弟多鐸,也有後言。弟偎紅,兄亦倚翠,何庸後言?不意貝子屯齊,竟訐告鄭親王罪狀,有旨革去親王爵,降為郡王,罰銀五千兩。英親王張蓋午門,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為郡王。豫親王把黃紗衣一襲,贈與吳三桂子應熊,復說他私饋禮物,罰銀二千兩,這幾個豪貴勛戚,為了細故,或貶或罰,還有何人敢忤攝政王?自然人人吹牛,個個拍馬,今日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禮,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視帝如子,帝亦當視王如父。此時順治帝不過十餘齡,外事統由攝政王主持,內事都由太后吉特氏處置,這數本奏折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滿懷歡喜,就降下兩道懿旨,一道是說攝政王勛勞無比,不應跪拜,著永遠停止,一道是說叔父古稱猶父。此後皇上宜尊攝政王為皇父。名足副實。從此攝政王多爾袞,毫無拘忌,凡宮中什物,及府庫財帛,隨意挪移,太后尚賜他禁臠,遑論什物財帛。日間在宮與太后敘舊,夜間在邸,與肅王福晉取樂,好算是清皇親內第一個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詩為豪格呼冤云:

  欲加之罪豈無辭﹔縲紲橫施不自知。

  為語人休貪豔福,由來禍水出娥眉。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續敘。


  南中義旅,屢僕屢興,其弊在散而無紀,涣而不群。唐,魯二王,以叔姪之親,亦自相水火,獨不思輔車相依,唇亡齒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圖興復,則清將雖勇,亦多屬酒色之徒,豈必不可敵者,乃滿盤散沙,不值一掃,魯王遁,唐王俘,東南遺老,大半淪亡,寧不可恫?若張獻忠之殘虐,自古罕匹,史稱川中人民,被殺亦萬萬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為誅殛,而必假手於清軍耶?清豪格為明誅馬阮,復為川民戮獻忠,系清帥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釁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閽何處,欲問無從,讀本回,令人感歎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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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4:1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回     立宗支粤西存殘局 殉偏疆岩下表雙忠



  且說明唐王敗沒後,其弟聿■,逃至廣州,故明大學士蘇觀生等,倡議兄終弟及,奉聿■為帝,改年紹武,招海上,徐、馬、鄭、石四姓盜魁,授為總兵,又去招安海盜,太屬不鑒覆轍。冠服不及裁制,就假諸優伶,暫時服用。正是一班優孟,可笑!同時肇慶恰擁立桂王由榔。桂王系明神宗孫,世封梧州,由故明兵部尚書丁魁楚,及兵部侍郎瞿式耜,迎駕勸進,改年永歷,頒詔湖南雲貴等省。湖廣總督何騰蛟,與湖南巡撫堵胤錫,奉詔稱臣,願為擁護。那時桂王恰遣給事中彭燿,主事陳嘉謨,敕諭廣州,令聿■退就藩王禮,並與蘇觀生爭敘倫次,齗齗抗辯,惱得觀生性起,將彭、陳二人殺訖,即日發兵攻肇慶,令番禺人陳際泰督師。桂王亦遣兵部林嘉鼎,率兵赴三水拒敵。比閩、浙情形,又降一等。這陳際泰用了誘敵計,殺敗林嘉鼎,乘勢薄肇慶,虧得瞿式耜督兵至峽口,力御際泰,肇慶方安。

  觀生得了捷報,不由的意氣揚揚,大作威福。小勝即驕,何足成事?忽聞清降將李成棟,奉貝勒博洛命,由閩趨粤,連下潮州惠州,觀生尚毫不在意。過了數日,城外炮聲四起,始出署探望,驀見清兵已擁進東門,急忙召兵持戰。倉猝調遣,哪裡還來得及?就使來了幾個兵卒,也統做了無頭之鬼。觀生沒法,逃至給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為應諾,分室投繯,觀生已直挺挺的懸在樑上,梁鍙恰慢騰騰的踱出房中,妙對。當即解下觀生屍首,獻與清軍,復導清軍追擒聿■。觀生以此等人為友,安得不死?聿■用此等人為臣,安得不亡?聿■被獲,清卒仍照常饋食。聿■道:「我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人於地下?」揮去食具,夜間乘守卒不備,即解帶自縊。與乃兄聿鍵相似,可謂難兄難弟。

  成棟既得廣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軍進攻肇慶。此時瞿式耜尚在峽口,即奏請增兵,決一死戰。偏偏桂王左右,有個司禮監王坤,只勸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從式耜言,連夜出奔。式耜聞信,急回軍挽駕。到了肇慶,聞桂王已西去數日﹔馳至梧州,又聞桂王已奔平樂﹔及抵平樂見桂王,那時肇慶梧州,統已失陷。復由王坤倡議,轉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勸阻,轉思桂林通道湖廣,可與何騰蛟相倚,亦非無策,乃扈駕前行。
  獨丁魁楚遲遲不發,密遣人至成棟處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數日未得回音,只得收拾財帛,挈領妻妾子女出城。城外僱了四十號船,裝載眷屬及行李,一帆風順,直達岑溪,巧與成棟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請謁,總道成棟以禮相待,既過了成棟船,但見成棟端坐不動,忽一聲拍案道:「左右與我拿下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兩手已被反縛。又見有數十人縛過來,仔細一望,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嬌妻美妾,寵子愛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饒命。晚矣晚矣!成棟道:「你的主子,哪裡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棟道:「你為何不隨去?」魁楚道:「聞得將軍到此,特來投誠。」成棟道:「我處卻不容你貪詐的賊子。」魁楚道:「魁楚並沒有什麼貪詐?」成棟笑道:「你不貪詐,哪裡有許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賴,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願盡獻船中所有,贖我老命!」早知命重財輕,何必貪財壞命?成棟道:「你的金帛,已在我處,還勞你獻什麼?」魁楚大哭道:「願乞一子活命!」成棟不由分說,喝令左右,將魁楚子斬訖,接連又將他妻女斬訖,妾四人斬了兩個,留了兩個。以兩妾代一子,總算成棟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盡付刀下?魁楚嚇得魂飛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聲,化為兩段。可為貪詐者鑒。

  成棟既殺了魁楚,即入據平樂,越宿復進攻桂林。桂王聞報大恐,適武岡鎮將劉承胤,奉何騰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復請桂王往投,式耜苦諫不從,自願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璉為總兵,助式耜守城,當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總督朱盛濃,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黃鶴,只式耜仗著一片忠心,激厲將士,由焦璉帶領出城,與清兵連戰兩晝夜。式耜亦出城督陣,再接再厲,連卻清兵。及回城後,苦乏庫帑,將夫人邵氏的簪珥,盡行取出,充作軍餉。守兵感激涕零,誓殺退清兵。是夕,即搗入清營,人自為戰,把清兵殺得落花流水,棄甲而逃,當即追趕數十里而回。越是拼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璉收復平樂梧州,遣人至桂王處報捷。時桂王已至全州,鎮將劉承胤開城出迎,起初尚未盡禮,後來漸漸跋扈,自稱安國公,黨羽爪牙,統封伯爵,將司禮監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該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揚言清兵將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岡州。既到武岡,承胤愈加專恣,桂王不堪脅迫,密遣人求救於何騰蛟。是時清廷正命孔有德為平南大將軍,偕耿仲明、尚可喜等,進兵湖南,所向皆克。騰蛟麾下的鎮將,或遁或亡,連騰蛟也不能抵禦,自長沙走衡州,堵胤錫亦出走永定衛。清兵連拔長沙湘陰,進薄衡州,騰蛟又自衡奔永,尋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謁。桂王與他密議良久,怎奈騰蛟只赤手空拳,沒有能力可除承胤。適趙印選、胡一青兩將從贑州到武岡,桂王乃命二將隸屬騰蛟,密令後圖。騰蛟領命,辭還白牙,途次被承胤黨羽圍住,虧得趙、胡兩人,前護後擁,殺出重圍。既還白牙市,聞瞿式耜戰勝桂林,並規復廣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與式耜相見,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尋聞劉承胤已降清兵,武岡被陷,免不得一番驚惶,式耜愈加著急。嗣探得桂王已潛走象州,乃聯名奏請還駕。至桂王已回桂林,即開了一番會議,命湘粤諸將分路出守,互相接應,諸將領命去訖。

  這清將軍孔有德,降了武岡,進拔梧州,正擬入攻桂林,忽聞金聲桓、李成棟統已附明,江西、廣東兩省,復為明有,不覺大驚,忙引兵趨還湖南。途中已接到促歸的上諭,別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師救江西,他樂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單說金聲桓本左良玉部將,清師南下,聲桓自九江趨降,清廷授聲桓為總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聲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撫,不意清廷卻簡任章於天撫贑,一場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與黨羽王得仁,擬通款永歷。事尚未發,被巡按御史董學成察悉,告知章於天。聲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闖入撫署,殺了學成,縛住於天,迎在籍故明大學士姜曰廣入城,號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覆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傳到廣東,廣東提督李成棟,與聲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棟本高杰部將,以徐州降清,奔走東南,屢作功狗,自桂林敗退後,又擊死明遺臣陳邦彥、張家彥、陳子壯等,還紮廣州,未沐重賞,總督佟養甲,復遇事抑制,忿懑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聲桓密函,約他反正,他尚躊躇未定﹔是夕,入愛妾珠圓室,悶悶不樂。這珠圓是雲間歌伎,被成棟擄掠得來,寵號專房,一雙慧眼,煞是厲害,窺破成棟情形,即喁喁細問。成棟將聲桓密函,遞與一閱。珠圓閱畢,便問成棟道:「據將軍看來,反正的事情,應該不應該?」成棟沈吟不語。珠圓道:「清朝是滿族,我輩是漢人,為什麼幫了滿清,自戕同種?妾看反正事情,極是正當辦法。況將軍曾為明臣,如何甘降異族?妾實難解。」這婦人大有見識,與陳圓圓判若天淵。成棟不覺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卻有這番議論,我非無意反正,但恐反正後,清兵到來,勝負難料,萬一戰敗,如卿玉質娉婷,也恐殃及。」珠圓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將軍為妾故,甘心遺臭,這反是妾累將軍,妾請即死,以成將軍之志。」言畢,將成棟身上的佩劍拔出,刺入頸中。成棟連忙攔阻,已是血濺蝤蠐,遺蛻委地,遂抱屍大哭一場,隨說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對著珠圓的屍首,拜了四拜,該拜。命即入殮。

  次晨,令部兵齊集教場,聲言索餉,佟養甲出城撫輯,成棟劫養甲叛清,一面傳檄遠近,一面上表桂王。此報一傳,四方騷動,蜀中故將李占春,及義勇楊大展等起兵,分據川南、川東,張獻忠餘黨孫可望、李定國等,率眾據雲南、山西,大同鎮將姜壤據山陝,皆上表桂王,願為臣屬。何騰蛟復自桂林出發,乘湖南空虛,攻克衡、永各州,聯絡湖南諸鎮將。魯王以海,亦遣張名振等進略閩、浙海濱。風雲變色,斥騎滿郊,弄得清廷遣將調兵,非常忙碌。

  當由攝政王多爾袞,大開軍事會議,以漢將多不可恃,應派親貴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統譚泰為征南大將軍,同著都統和洛輝,自江寧赴九江,會了耿仲明、尚可喜,專攻江西、廣東,復濟爾哈朗親王原爵,封勒克德渾為順承郡王,會了孔有德,專攻湖南、廣西,連孔、耿、尚三王,亦差親貴監守,真是嚴密得很!進博洛為端重郡王,尼堪為敬謹郡王,令攻大同,吳三桂、李國翰等,分征川陝,洪承疇仍留鎮江寧,經略沿海各地。大兵四出,晝夜不停。

  譚泰等到了江西,連拔九江、南康、饒州諸府,直達南昌省城。金聲桓方攻贑州,聞報急返,譚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誘敵,遇著聲桓前隊,一戰便走。聲桓驅兵前進,到了七里街,伏兵盡起,四面放箭,將聲桓射下馬來。清兵正上前來殺聲桓,忽閃出一員丑將,面目漆黑,發具五色,手執一柄大刀,盤旋左右,把清兵嚇得個個倒退。眼見得聲桓被救,走入城中。這丑將尚與清兵酣鬥一場,從容回城。清兵探得醜將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為王雜毛。譚泰命軍士用鎖圍法,掘濠載版,遍築土壘,為久攻計。聲桓大窘。王得仁請出襲九江,斷敵餉道,聲桓不從,只遣人縋出城外,向李成棟處求救。誰知待了月餘,杳無音信,城中糧食又將告盡,不由的緊急萬分。

  這王雜毛日夕巡城,始終不懈,清兵怕他厲害,不敢猛攻。可巧城東武都司署內,有一年輕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動人,被王雜毛窺見,即到都司署求為繼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鳳隨鴉,難為都司女。剋日成婚,大開筵宴。自金聲桓以下,都去賀喜,不是賀喜,直是賀死。各盡歡而散。居圍城中,有何歡喜?大約都是祈死。三更將盡,城外炮聲大震,聲桓亟登陴探視,見清兵群集得勝門,忙率眾抵禦,不料有清兵一隊,暗從進賢門緣梯而上,城遂陷。聲桓率眾巷戰,身中兩箭,舊時的箭瘡復發,遂投水死。姜曰廣亦赴水自盡,清兵即搜剿餘眾,到了王雜毛署內,還是閉門高臥。此時王雜毛想尚在研究箭法。當即斬門而入,猛見王雜毛裸體出來,清兵曉得厲害,一陣亂箭,把雜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憐這武都司女,亦死於亂軍之中。箭尚不怕,何惜開刀。原來清兵已偵得王雜毛娶婦消息,先數日故意緩攻,到了雜毛娶婦這一夕,始下令攻城,卻又佯攻得勝門,暗令奇兵從進賢門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進趨贑州,贑州守將王進庫,本未歸明,前時金聲桓攻贑,進庫偽稱願降,只是誘約不出。後來聲桓向粤乞援,李成棟亦越嶺來攻,進庫仍用老法子,去賺成棟。成棟還軍嶺上,嗣因進庫背約,復大舉攻贑,進庫乘其初至,突出精騎拒戰,擊退成棟。成棟走信豐,清兵由贑州南追,警報達成棟左右,僉議拔營歸廣州。成棟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時成棟進退兩難,只命左右進酒痛飲﹔飲盡數鬥,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馬,到了河邊,不辨水陸,策馬逕渡,渡至中流,人馬俱沉,明時遺臣,多亡於成棟之手,一死不足贖罪,但是有負珠圓。部兵四散,清兵遂進陷廣州。

  是時清鄭親王濟爾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諸鎮將,望風奔溃。何騰蛟聞警,亟自衡州趨長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將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內虛若無人,正想招集溃兵,忽有舊部將徐勇求見,騰蛟開城延入,徐勇帶數騎入城,見了騰蛟,低頭便拜。拜畢,勸騰蛟降清。騰蛟道:「你已降清麼?」徐勇才答一「是」字。騰蛟已拔劍出鞘,欲殺徐勇,勇躍起,奪去騰蛟手中劍,招呼從騎,擁騰蛟出城,直達清營。騰蛟不語亦不食,至七日而死。湘、粤諸將,聞騰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復欲南奔,式耜力諫不聽,遂走南寧。一味逃走,真不濟事。

  會清恭順王孔有德,已轉戰南下,克衡、永各州,進逼桂林。式耜檄諸將出戰,皆不應﹔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無一兵,只有明兵部張同敞,自靈州來見。式耜道:「我為留守,理應死難,爾無城守責,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恥獨為君子,公乃不許同敞共死麼?」可謂視死如歸。式耜遂呼酒與飲,飲將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軍徐高入,令齎送桂王。是夕,兩人仍對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將進式耜室,式耜從容道:「我兩人待死已久,汝等既來,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與偕行。至清營,危坐地上。孔有德對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閣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殺就殺。」有德道:「崇禎殉難,大清國為明復仇,葬祭成禮,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閣部毋再固執。我掌兵馬,閣部掌糧餉,與前朝一轍,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與你供職?」有德道:「我本先聖後裔,時勢所迫,以致於此。」同敞接口大罵道:「你不過毛文龍家走狗,遞手本,倒夜壺。安得冒托先聖後裔?」罵得痛快,讀至此應浮一大白。有德大憤,自起批同敞頰,並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這位是張司馬,也是明朝大臣,死則同死,何得無禮?」有德乃止,復道:「我知公等孤忠,實不忍殺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與我同似,還請三思。」式耜抗聲道:「你是一個男子漢,既不能盡忠本朝,復不能自起逐鹿,靦顏事虜,作人鷹犬,還得自誇榮耀麼?本閣部累受國恩,位至三公,夙願殫精竭力,掃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傷負國,雖死已晚,尚復何言。」語語琳瑯。有德知不可屈,館諸別室,供帳飲食,備極豐盛。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擴,百端勸說,只是不從,令薙發為僧,亦不應,每日惟賦詩唱和,作為消遣。過了四十餘日,求死不得,故意寫了幾張檄文,置諸案上,被清降臣魏元翼攜去,獻諸有德。有德命牽出兩人就刑,式耜道:「不必牽縛,待我等自行。」至獨秀岩,式耜道:「我生平頗愛山水,願死於此。」遂正了衣冠,南面拜訖。同敞在懷中取出白網巾,罩於身上,自語道:「服此以見先帝,庶不失禮。」遵同就義。同敞直立不僕,首既墜地,猶猛躍三下。時方隆冬,空中亦霹靂三聲。浩氣格天。式耜長孫昌文,逃入山中,被清降將王陳策搜獲,魏元翼勸有德殺昌文,言未畢,忽僕地作吳語道:「汝不忠不孝,還欲害我長孫麼?」須臾,七竅流血死,但聞一片鐵索聲。有德大驚,忙伏地請罪,願始終保全昌文。也只有這點膽量。一日,有德至城隍廟拈香,忽見同敞南面坐,懍懍可畏,有德奔還,命立雙忠廟於獨秀岩下。瞿張二人唱和詩,不下數十章,小子記不清楚,只記得瞿公絕命詩一首道: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無柱石臣,眼見得滅亡不遠了,容待下回再敘。


  何騰蛟、瞿式耜二公,擁立桂王,號召四方,不辭困苦,以視蘇觀生之所為,相去遠矣。梁鍙、丁魁楚、劉承胤輩,吾無譏焉。然何、瞿二公,歷盡勞瘁,至其後勢孤援絕,至左右無一將士,殆所謂忠藎有餘,才識未足者。至若金聲桓、李成棟二人,雖曰反正,要之反覆陰險,毫不足取,即使戰勝,亦豈遂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劉承胤等之流亞也。本回為何、瞿二公合傳,附以張司馬同敞,餘皆隨事敘入,為借賓定主之一法,看似夾雜,實則自有線索,非徒鋪敘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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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4: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回     創新儀太后聯婚 報宿怨中宮易位



  卻說清鄭親王濟爾哈朗,及都統譚泰兩軍,俱已奏捷清廷,鄭親王且奉旨還朝,獨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與姜瓖相持不下,且四處接到警耗,統是死灰復燃的明故官,招集數百人,或千人,東馳西突,響應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飛報北京,請速添兵。攝政王多爾袞,竟率英王阿濟格等,自出居庸關,拔去渾源州,直薄大同,多時不出風頭,想是心中又癢了。與博洛相會。攻撲數日,城堅難下。適京中齎來急報,因豫王多鐸出痘,病勢甚重,促多爾袞班師。多爾袞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闔城誓死,乃留阿濟格幫助博洛,自率軍退還。到了居庸關,聞多鐸已歿,忙入京臨喪。劉三季仍要守孀,大約是個孤鸞命。越日,肅親王豪格亦斃獄中,多爾袞許豪格福晉,往獄殮葬。姪婦葬夫,必由其叔允許,想是滿清特別法。又數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順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預政治,所以宮內大權,統由吉特氏主張,此次崩逝,宮廷內應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時雖握大權,總不免有些顧忌,到此始毫無障礙,可以從心所欲了。伏筆。

  多爾袞因太后崩逝,召阿濟格還,令貝子吳達海往代。過了月餘,始接到大同軍報,略稱各處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爾袞未免焦急,再遣阿濟格西行。阿濟格一到大同,城內已經食盡,守將楊振威,刺殺姜瓖,開城降清。阿濟格入城,恨城內兵民固守,殺戮無數,並鏟去城牆五尺,當即上書奏捷。朝旨令誅楊振威,即日班師。阿濟格奉旨,將楊振威出正法,該殺。隨將政務交與地方官,奏凱還朝。

  攝政王多爾袞,既接山陝捷音,心中自然舒暢,在邸無事,正好與肅王福晉,朝歡暮樂。偏這攝政王元妃,屢與攝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攝政王看她似眼中釘,氣得元妃終日發抖,釀成一種鼓脹病。心病還須心藥治,心藥難求,心病日重,到了臨危時候,欲與攝政王訣別。怎奈貴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發氣悶,霎時間痰湧而逝。死不瞑目。當時大小官員,得此消息,忙去弔喪。太后亦贈了許多賻儀。兩白旗牛錄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員妻妾,都為服孝,其餘六旗統去紅纓。發靷這一日,車馬儀仗,不亞梓宮。送葬的大員,擬了敬、孝、忠、恭四字,作為元妃的諡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筆。攝政王也無心推究,遂將這四字封贈元妃,算是飾終的道禮。以後繼室的問題,不言可知,總輪著這位裊裊婷婷的姪婦了。
  喪事已畢,攝政王擬擇定吉日,與肅王福晉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婦。忽來了宮監二人,說是奉太后命,召王爺入宮。攝政王不敢違慢,即隨了宮監入見太后。太后屏去宮女,與攝政王密談半日,攝政王方出宮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著人去請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內院大學士剛林,及禮部尚書金之俊議事。三人應召而至,攝政王格外謙恭,將三人邀入內廳,命左右進酒共飲。飲到半酣,攝政王令左右至外廂伺候,自與范老先生耳語良久。說話時,攝政王面目微赬,范老先生也覺皺眉。刻畫盡致,令人費解。語畢,由范老先生轉告剛林、金之俊。畢竟金之俊職掌禮部,熟諳儀注,說是這麼辦,這麼辦,便好成功。愈敘愈迷。攝政王聞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諸位費心!」三人齊聲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為首,遞上那從古未有的奏議。看官!你道奏說什麼話?小子尚記大略。內稱皇父攝政王新賦悼亡,皇太后又獨居寡偶,秋宮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見,宜請皇父皇母,合宮同居,以盡皇上孝思。伏維皇上聖鑒云云,原來為此,真是從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議復。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向知多爾袞厲害,不敢不隨聲附和。復命禮部查明典禮,由金之俊獨奏一本,援引比附,說得盡善盡美。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書人未曾錄明。當於順治六年冬月,由內閣頒發一道上諭,略云:

  朕以衝齡踐祚,撫有華夷,內賴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賴皇父攝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皇母皇太后獨居無偶,寂寂寡歡,皇父攝政王又賦悼亡,朕躬實深歉仄。諸王大臣合詞籲請,僉謂父母不宜異居,宜同宮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擇於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禮,謹請合宮同居,著禮部恪恭將事,毋負朕以孝治天下之意!欽此。

  上諭即頒,太后宮內及禮部衙門,忙碌了好幾天。到了皇父母大婚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賀,內閣復特頒恩詔,大赦天下。各省風化案,不惟宜赦,還應加賞,金之俊何見不及此?京內外各官加級,免各省錢糧一年。

  太后與攝政王倍加恩愛,不必細說,只是攝政王尚憶念姪婦,未免偷寒送暖,嗣經太后盤詰,無可隱諱,不知攝政王如何懇求,始由太后特恩,許為側福晉。順治七年春月,攝政王多爾袞復立肅王福晉博爾濟錦氏為妃,百官仍相率趨賀。後人曾有數句俚詞道:「漢經學,晉清談,唐烏龜,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惟《東華錄》上,只載攝政王納豪格福晉事,不及太后大婚,聞由乾隆時紀昀所刪。

  閒文少敘,單說攝政王多爾袞,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肅王福晉,真是一箭雙雕,非常快樂。此外妃嬪,雖尚有一、二十人,多爾袞都視同嫫母,不去親幸。旁人各自豔羨,無如好色的人,有一種癖病,得了這一個,又想那一個,得了那一個,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將攏來,藏在一室。銷金帳裡,夜夜試新,軟玉屏中,時時換舊,方覺得心滿意足。俗語說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多爾袞也未免要作負心人了。偷漢者其聽之!

  一日,朝鮮國王李淏,遣使進貢,並呈一奏折,內稱:「倭人犯境,欲築城垣,因恐負崇德二年之約,故特籲請,俾免殘破之患」等語。多爾袞覽了一遍,猛觸起一件情緒來,即命朝鮮來使,暫住使館,候旨定奪。又宣召內大臣何洛會入府,授了密語,到使館中,與朝鮮使臣相見。兩下商議多時,朝使唯唯聽命,別飭隨員馳稟國王。這國王李淏,前曾入質清朝,因其父李淏歿後,得歸國嗣位,深感多爾袞厚恩,此時不得不唯命是從,立命返報。當由何洛會稟知多爾袞,次日即發下朝鮮國奏牘,批了「准其築城欽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書人又故作秘密,令閱者猜疑。

  過了月餘,攝政王府內,竟發出命令,率諸王大臣出獵山海關。王大臣奉命齊集,等候出發。越宿,攝政王出府,裝束得異樣精彩,由僕從擁上龍駒﹔一鞭就道,萬馬相隨,不多日,已到關外。此時正是暮春天氣,日麗風和,草青水綠,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歡迎使者一般。語帶雙關,非尋常稗官家筆墨。經過了無數高山,無數森林,並不聞下令駐紮,到了寧遠,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沒有圍獵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諸王大臣紛紛議論,統是莫明其妙。只何洛會出入稟報,與攝政王很是投機。王大臣向他詰問,也探不出什麼消息。何洛會搗鬼,著書人亦搗鬼。次日,又下令往連山驛,諸王大臣一齊隨行。到了連山,何洛會已經先到,帶了驛丞,恭迎攝政王入驛。但見驛館內鋪設一新,五光十色,爛其盈門,把王大臣弄得越發驚疑。我亦越疑。攝政王直入內室,何洛會也隨了進去。歇了片刻,始見何洛會出來,招呼諸王大臣略談原委,王大臣俱相視而笑,閱者尚在夢中,無從笑起。隨即偕何洛會同赴河口,迤邐前行。淡光映目,但見岸側有一大船,岸上有兩乘彩輿,輿旁有朝鮮大臣站立,見王大臣至,請了安,便請艙中兩女子登陸上輿。兩女子都服宮裝,高綰髻雲,低垂鬟鳳,年紀統將及笄,彷彿一對姊妹花。當由何洛會及諸王大臣,導引入驛,下了輿,與攝政王交拜,成就婚禮。諸王大臣照例恭賀,便在驛中開起高宴。這一夕間,巫峽層雲,高唐雙雨,說不盡的歡娛。

  但這兩女究係何人?恐閱者已性急待問,待小子從頭敘來。這兩女子系朝鮮公主,崇德年間,多爾袞隨太宗征朝鮮,攻克江華島,將朝鮮國王家眷,一一拿住,當面檢驗,曾見有幼女二人,年僅垂髫,頗生得丰姿楚楚。多爾袞映入眼波,料知長成以後,定是絕色。及朝鮮乞盟,發還家屬,多爾袞亦擱過不提。此次朝鮮國奏請築城,陡將十年前事,兜上心來,遂遣何洛會索娶二女,作為允許築城的交換品。朝鮮國此番築城,應稱作公主城。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只得飭使臣送妹前來。多爾袞恐太后聞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獵為名,成就了一箭雙雕的樂事。一箭雙雕四字,格外確切。住驛月餘,方挈了朝鮮兩公主入京。此時對了肅王福晉,未免薄倖,多爾袞也管不得許多,由她怨罵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這邊,不便令知,當暗囑宮監等替他瞞住。

  自是多爾袞時常出獵,臨行時,定要朝鮮兩公主相隨。不耐福晉怨罵,所以挈豔出獵,可惜瞞不住閻羅奈何?青春易過,暑往寒來,多爾袞一表儀容,漸漸清減,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只出獵的興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圍獵,忽得了一種喀血症,起初還是勉強支持,與朝鮮兩公主,研究箭法,後來精神恍惚,竟至上牀閉著眼,只見元妃忽喇氏,開了眼,乃是朝鮮兩公主。多爾袞自知不起,但對了如花似玉的兩公主,怎忍說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厲鬼竟來索命,臨危時,只對著兩公主垂淚,模模糊糊的說了「誤你誤你」四字。半年恩愛,即成死別,確是誤人不少。

  多爾袞已歿,訃至北京,順治帝輟朝震悼。越數日,攝政王柩車發回,帝率諸王大臣縞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舉哀,命照帝制喪葬。帝還宮,令議政諸王,會議睿親王承襲事。是時已值殘臘,王大臣照例封印,暫從攔置。至順治八年正月,始議定睿親王襲爵,歸長子多爾博承受。只是人在勢在,人亡勢亡,當多爾袞在日,勢燄熏天,免不得有飲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間報復,適值順治帝親政,下詔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試,隱隱干涉攝政王故事。惟皇太后尚念攝政王舊情,從中調護,折多留中不發。王大臣探悉此情,復賄通宮監,令將多爾袞私納朝鮮公主稟白太后。太后方悟多爾袞時常出獵,就是借題取巧,竟發恨道:「如此說來,他死已遲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綸音,便放膽做去,先劾內大臣何洛會,黨附睿親王,其弟胡錫,知其兄逆謀,不自舉首,應加極刑。得旨,何洛會及弟胡錫,著即凌遲處死。要搗媒醬了。

  原來順治帝已十五齡,窺破宮中曖昧,亦懷隱恨,方欲於親政後加罪泄憤,巧值王大臣攻訐何洛會,便下旨如議。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順治帝隱衷,索性推鄭親王列了首銜,追劾睿親王多爾袞罪狀。雖是多爾袞自取,然亦可見炎涼世態。大略說他種種驕僭,種種悖逆,並將他逼死豪格,誘納姪婦等事,一一列入。又賄囑他舊屬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等情,順治帝不見猶可。見了這樣奏章,就大發雷霆,赫然下諭道:

  據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奏,朕隨命在朝大臣,詳細會議,眾論僉同,謂宜追治多爾袞罪,而伊屬下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曾向何洛會吳拜蘇拜羅什博爾惠密議,欲帶伊兩旗,移駐永平府,又首言何洛會曾遇肅親王諸子,肆行罵詈,不述肅王福晉事,想係為吉特太后遮羞。朕聞之,即令諸王大臣詳鞫皆實,除將何洛會正法外,多爾袞逆謀果真,神人共憤,謹告天地太廟社稷,將伊母子並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奪。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此諭下後,復詔雪肅親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壽為顯親王。鄭親王富爾敦,亦受封為世子。又將剛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獄,訊明罪狀,著即正法。大學士范文程,也有應得之罪,命鄭親王等審議。嚇得這位范老頭兒,坐立不安,幸虧他素來圓滑,與鄭親王不甚結怨,始議定了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范老頭兒免不得向各處道謝,總算是萬分僥倖。

  話休敘煩,且說順治帝尚未立後,由睿親王在日,指定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女為後。是年二月,卓禮親王吳克善送女到京,暫住行館,當由巽親王滿達海等,請舉行大婚典禮。順治帝不許。明明遷怒。延至秋季,仍沒有大婚消息。這位科爾沁親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煩躁起來,只得運動親王,托他稟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舉行大婚禮。順治帝迫於母命,不好遽違,只得命禮部尚書準備大典,即於八月內欽派滿、漢大學士尚書各二員,迎皇后博爾濟錦氏於行轅。龍旌鳳輦,倍極輝煌,宮娥內監侍衛執事人等,分隊排行,簇擁皇后入宮,至丹墀降輿。這時候天子臨軒,百官侍立,諸王貝勒六部九卿,沒有一個不到,正是清室入關後第一次立後盛舉。大書特書。宮女攙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著黃服繡帔,滿身都是金鳳盤繞,珍翠盈頭,珠光耀目,當即面北而立,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臚寺正卿贊禮,導皇后跪伏聽命。冊讀畢,鴻臚寺導皇后起立,文華殿大學士,捧上皇后寶璽,武英殿大學士,捧上璽綬,由坤寧宮總監跪接,轉授宮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稱臣妾博爾濟錦氏,謹謝聖恩。謝訖,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賀。禮畢入宮,笙簫迭奏,仙樂悠揚,隨與皇帝行合巹禮。次日,帝率後到慈寧宮請安,遂加上皇太后尊號,稱為昭聖慈壽恭簡皇太后。敘立後事,已見大禮齊備,不應無端廢立。只是順治帝終究不樂,隔了兩年,竟將皇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大學士馮銓等,奏請「深思詳慮,慎重舉動,萬世瞻仰,將在今日。」帝不省,反嚴旨申飭。禮部尚書胡世安等復交章力諫,奉旨「皇后博爾濟錦氏,系睿王於朕幼衝時,因親定婚,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不恊,宮閫參商。該大臣等所陳,未悉朕意,著諸王大臣再議。」鄭親王濟爾哈朗復奏聖旨甚明,無庸再議。全是私意。於是改冊科爾沁鎮國公綽爾濟女為後,從前的正宮博爾濟錦氏,竟自此不見天日,幽鬱而死。

  小子曾有詩詠順治帝廢後事云:

  國風開始詠睢鳩,王化由來本好逑。

  為怨故王甘黜後,倫常缺憾已先留。

  清宮事暫且按下,小子又要敘那明桂王了。諸君少安,請看下回。


  本回全敘多爾袞事,納肅王福晉與娶朝鮮二女,《東華錄》紀載甚明,固非著書人憑空捏造。至如母后下嫁事,乾隆以前,聞亦載諸《東華錄》。胡人妻嫂,不以為怪,嗣聞為紀昀刪去。此事既作為疑案,然證以張蒼水詩,有「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二語,明明指母后下嫁事,是固無可諱言者也。多爾袞好色亂倫,罪狀確鑿,但身歿以後,諸王彈劾,競為其暗蓄逆謀,此則羅織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權之多爾袞,捽孤兒如反掌,何所顧忌而不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誣陷成案,吾轉為多爾袞慨矣。若順治帝為隱怨故,至廢其後博爾濟錦氏,尤失人君之道。觀其敕諭禮臣,謂後辦睿王所主議,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未恊,是則後固明明無罪者,特嫉睿王而遷怒於後耳。遷怒於後而廢之,謂非冤誣得乎?冤誣臣子且不可,況夫婦乎?本回歷歷表明,於睿王之功過,順治帝之得失,已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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