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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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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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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5: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回     李定國竭忠扈駕 鄭成功仗義興師



  卻說明桂王自竄奔南寧後,湖廣各省,已為清有,清封孔有德為定南王,鎮守廣西,耿仲明為靖南王,尚可喜為平南王,鎮守廣東。為後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繼茂襲爵,鎮守如舊。桂王勢日窮蹙,不得已求救於孫可望。這可望系張獻忠黨羽,認獻忠為義父,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星,獻忠伏誅,他即竄入雲南。雲南本故明黔國公鎮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偽稱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復仇,擊退定洲,乘勢蟠踞。其黨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白文選、馮雙禮等,推可望為部長。可望遣定國追殺定洲,定洲死,雲南全省,統歸可望,可望遂僭稱為王,國號後明,以干支紀年,鑄興國通寶錢,居然稱孤道寡起來。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國與可望同等,可望稱尊,定國不樂,可望借閱武為名,到了操場,專尋定國隙頭,將定國杖了五十,定國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離散,思借名服眾,遂備黃金三十兩,琥珀四塊,馬四匹,遣使至桂王處求封。桂王命可望為景國公,定國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稱秦王,竟派兵襲黔東,陷川南,把故明的鎮將,殺逐得乾乾淨淨。強盜管什麼忠義。桂王窮竄南寧,朝不及夕,沒奈何再遣欽使,封可望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將到南寧迎駕。一面派李定國馮雙禮等,率步騎八萬,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劉文秀、王復臣、張光璧等,率步騎六萬,分道出敘州重慶,直攻成都。

  這李定國一枝兵,鋒利無前,所到之處,無人敢當。沅靖武崗全州,統被定國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將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國一掃。永忠退至桂林,定國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幾個守陴將士,瞧見定國兵到,都靜悄悄的溜脫。有德不能守禦,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場,雙雙自縊。可償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獻了城,定國飛章告捷,使者回來,報稱永歷帝已移駕安隆,封主帥為西寧郡王,定國倒也心喜。忽報清親王尼堪,率隊至湘,清經略洪承疇,又自江寧至長沙,湖南危急。定國立率步騎往救,到了辰州,陣斬清降將徐勇,可償何騰蛟性命。進至衡州,遇著清尼堪大兵。兩下對仗,定國佯敗,誘清兵追至叢林,一聲號炮,推出無數偉象,張牙舞爪,向清兵亂撲。這清兵向來沒有見過,頓嚇得魂膽飛揚,逃命都來不及,還管什麼主帥?尼堪正想拍馬回奔,突遇一象衝到,將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這象便從尼堪身上騰過,霎時皮破血流,死於非命。極寫定國,為後文扈駕張本。
  定國得了勝仗,暫駐武崗,方思進攻衡州,忽報秦王有使命到來,請至沅州議事。定國欲行,右軍都督王之邦,出帳諫阻。定國問他緣由,之邦道:「近聞秦王劫了永歷帝,居安隆所,陽為尊奉,實是禁錮,每日肴饌,很是惡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爺一人,此番請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國道:「我若不去,孫可望必定追來,衡州尚有清兵,兩面夾攻,如何對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廣西,再作後圖。」定國點頭,謝絕來使,竟引本部向廣西退去,馮雙禮自回。

  孫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憤怒,親率人馬追趕﹔途次遇著劉文秀敗還,方知入川各軍,已被吳三桂殺敗,復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虛寫實,為李定國抬高身份。驚愕之餘,越加懊惱,沒奈何帶了文秀,向寶慶進發。中道又會著馮雙禮一同進行。到了寶慶,巧與清兵相遇。這清兵就是尼堪部眾,由貝勒屯齊接領,南徇衡永,望見可望軍中的龍旗,隨風飄舞,屯齊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颼的一箭,射倒龍旗,立率精騎衝入敵陣。可望部下,不見帥旗,已自慌張,又經清兵搗入,銳不可當,便擁著可望逃走。文秀雙禮,本是不得已相隨,至此亦一齊退去。可望吃了一場大虧,遁至貴州,搜獲故明宗室,一律殺死,賊性復發。遂自率內閣六部等官,立太廟,定朝儀,改邱文為八疊,盡易舊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聞報,料知可望心變,與中官張福祿,閣老吳貞毓等密商,遣林青陽至廣西,召李定國前來扈駕。青陽出發,托詞乞假歸葬,一去不還。桂王等得不耐煩,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馬吉翔得知消息。馬本孫可望心腹,自然暗報可望,可望立派部將鄭國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謀,曹操、司馬懿尚親自逼宮,可望只令部將進逼,可謂每況愈下。桂王戰慄不能答。還虧中官福祿自出承認,明末總算這個中官。與吳貞毓等同受械系,由鄭國嚴刑拷訊,共得通謀十八人,即將福祿凌遲,吳貞毓處絞,其餘斬首。冤冤相湊,林青陽回來復命,亦被鄭國殺死。鄭國回報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選至安隆劫駕。桂王聞文選到來,嚇得魂不附體,只是嗚嗚哭泣。活象一兒女子狀態,安得成中興事業?文選進宮,見桂王神色慘沮,也覺黯然,遂跪奏道:「孫可望遣臣迎駕,原來不懷好意。臣聞西寧王將到,令他護駕,尚可無慮。」桂王扶起文選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勢力浩大,奈何?」文選道:「可望蓄謀不軌,部下都說他不是,劉文秀已通款西寧了。他逆我順,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過了數日,果聞定國兵到,即開城延入。定國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禮,桂王喜出望外,親書詔敕,封定國為晉王。定國即請桂王駕幸雲南,並言劉文秀在雲南待駕,可以無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脫險,即令定國文選等扈蹕,剋日出發,安安穩穩的到了雲南。劉文秀果不爽舊約,排隊迎入﹔進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宮。文秀受封為蜀王,文選受封為鞏昌王。部署甫定,警報遙傳,孫可望興兵犯闕,桂王命文選馳諭可望,與他議和。可望將文選拘住,偽上奏章,請歸妻孥。桂王即派人送還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還黔,遂大起兵馬,入犯雲南。可望部將馬進忠等,多不直可望,與文選定了密計,進說可望道:「文選威名服眾,欲要攻滇,非令他為將不可。」可望道:「他與李定國勾通,如何可使為將?」馬進忠道:「聞他現已悔過,願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進忠引入文選,文選佯作恭順狀態,一味趨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選為大元帥,馬進忠為先鋒,發兵十四萬先行。留馮雙禮守貴州,自率精兵為後應。

  警報飛達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晉王李定國,蜀王劉文秀,發兵討賊。定國文秀,不過帶了萬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見敵軍已扎住對岸,眾寡相去,不啻數倍。定國與文秀商議,文秀擬借交趾地界,作戰敗退處地,定國慨然道:「永歷孤危,全仗你我兩人,恊力禦敵,若未戰先怯,是自喪銳氣,何以行軍?現在只有拼命與戰,決一雌雄。我想孫賊部下,多半離心,未必定是他勝我敗。」定國、文秀的心術,可見一斑。計議已定,即於翌晨渡河前進。那對岸的敵軍,卻退後數里,一任定國兵上岸。定國望將過去,見敵陣中懸有龍旗,龍旗又來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逕搗中堅。此衝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國部將李本高身中兩箭,跌斃馬下。定國大驚失色,方欲退兵,忽見可望陣後紛紛大亂。左有馬進忠,右有白文選,旗幟鮮明,從可望軍內自行殺出,招呼定國揮兵大進。弄得可望神志昏亂,忙拍馬而逃。定國驅殺至十里外,方與白文選、馬進忠兩人,並轡而回。看官!你想這次打仗,不是白文選等暗中用計,哪肯容定國渡河、戰勝可望呢?

  可望奔回貴州,遙望城門緊閉,城上豎著的旗幟,大書明慶陽王馮字樣,不覺驚訝起來,正思呼城上人答話,猛見馮雙禮上城俯視道:「我已歸順永歷帝了,永歷帝封我為慶陽王,命守此城,與你無涉。」這數語氣得可望發昏,回顧手下殘騎,所剩無多,不能再戰﹔且妻子統在城中,若與他爭鬧起來,定是性命難保,不得已忍氣吞聲,求雙禮還他妻子。老賊也有今日。雙禮乃開了半扉,就門隙中放出數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財物蕩然,禁不住垂下淚來。他的妻子更不必說。半生搶劫,一旦全休。可望癡立一回,方挈著妻子逕奔長沙,投降清經略洪承疇去了。

  這事且擱過一邊,小子要敘出一個海外英雄來。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誰?就是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應第十六回。芝龍降清,成功獨航海赴廈門,募兵興義,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國,永歷帝正位,復遣使奉表永歷,受封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舉攻閩,連陷漳浦、海澄等縣,進圍長泰。清閩、浙總督陳錦,自舟山移師赴援,一場海戰,被成功殺得大敗虧輸,不但長泰被陷,連平和、詔安、南靖等處,統被成功奪去。陳錦惶急萬狀,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龍為同安侯,令作書勸成功歸降。成功接閱文書,看到「父既歸清,兒亦宜薙發投誠」等語,不禁憤憤道:「今來一薙發國,當即薙發,倘來一穿心國,我亦將遵命穿心麼?」快人快語。

  即拒絕來使,下令進攻漳州,並懸賞購陳錦首。

  歇了幾天,忽來了兩個閩人,獻上陳錦首級。成功問兩人姓名職務,一個是陳錦記室李進忠,一個是陳錦僕人庫成棟。成功又問是誰殺陳錦,成棟應聲是我,說聲未絕,兩手已被成功親卒反縛,由成功喝令處斬,怪極!嚇得成棟跪求饒命,連進忠亦跪倒叩頭。成功指成棟道:「你與陳錦有主僕之誼,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級來獻?我原是懸賞購陳錦首,但你不應殺他,所以我特罪你。」復問進忠道:「這罪奴有妻子否?」進忠道:「有的,現亦隨來。」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來,應照賞格發給,教他死亦瞑目。」賞罰確得當,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棟斬訖,隨將賞銀付與進忠,令他轉交成棟妻子。進忠領了賞銀,不敢多說,就退出帳外去了。保全性命,還算幸事。忽廈門又來使人,報稱魯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廈門,應否接待?成功道:「魯、唐叔姪,自相魚肉,太屬可恨。」應該責備。使人說:「魯王已奉表永歷,削去監國名號了。」成功道:「既如此,應照明宗室例優待便是。」看官!你道魯王何故到廈門,他自竄身海外,隨身只有張名振一人,應十六回。很是蕭條,幸浙中遺臣張肯堂等,渡海奔赴,約得十餘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據地。嗣後襲踞舟山,約故行人張煌言,共圖恢復。不料清總督陳錦,都統金礪,提督田雄等,駕著大艦,來攻舟山。魯王也遣張名振、張煌言等,率兵迎敵。開了幾仗,倒也沒甚勝負,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霧,罩住舟山。清兵乘霧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溃散。名振、煌言,亟奉魯王出走。名振弟名揚,闔室自焚。張肯堂自縊死。魯王的妃子張氏,及禮部尚書吳鐘巒、兵部尚書李向中等,皆殉難。清兵複分追魯王,魯王窮蹙無歸,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廈門,自督軍圍攻漳州,適清都統率兵至璋,與城中守兵夾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敵,只得退保海澄。金礪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陣擊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廈門見魯王,復與張名振、張煌言晤談。兩下各述己志,二張是始終為魯,成功是始終為唐,彼此不便節制,商定了一個分地駐紮、互相援應的計策。二張奉魯王移駐金門,煌言復招集遺眾,進窺南京,到了吳淞口,襲奪清艦數十艘,進破崇明,轉趨丹陽,謁明太祖陵,激厲軍士,直指南京進發。忽聞魯王逝世,只得折回吳淞,尋又聞名振病亟,馳回金門。到金門後,名振已死,僅留遺書一函,勸他勉圖恢復。主喪友歿,日暮途窮,煌言至此,不禁涕淚交並。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沒奈何為主發喪,為友營葬,把出兵的念頭,暫時擱置。

  這且慢表,且說鄭成功駐節廈門,改稱廈門為思明州,分所部為七十二鎮,設立儲賢館、儲才館、察言司、賓客司、印局、軍器局等,井井有條。廳間供永歷帝位,有所封拜,必向座奏聞。部下感他忠義,無不敬服。當張煌言帶兵入江,正擬出師策應,嗣聞魯王名振相繼謝世。煌言退回金門,也自歎息一番,專使弔唁,暫休兵不動。一日,清廷派了兩位欽差,齎敕來廈,封成功為海澄公。成功道:「我只知奉明帝敕,不知有清帝敕。」將來使遣回。隔了一月,成功弟渡,隨了清使三人,又到廈門。成功與清使相見於報恩寺中,清使令成功跪受詔書,成功道:「成功系大明臣子,不受清詔。」直截了當。清使阿山道:「今日奉皇上聖旨,賜汝福、興、泉、漳四府地,皇恩不可謂不重,汝宜受詔,薙發投誠。」成功正色道:「四府本是明地,何勞爾國賞賜?爾國舊封,只建州一區,如今踞我中原,太屬無理,成功愧不能為明恢復,還說要我薙發降敵麼?海不枯,石不爛,成功不降清。」言畢,拱手自回。

  光明磊落。是晚,鄭渡入見成功,出其父芝龍書,並略說「兄若不降,父命難保。」成功閱父書畢,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為稟老父,乞諒愚忠。」鄭渡再三相勸,成功只是不從,鄭渡痛哭而出。次日,清使挈鄭渡北去,成功忙寫了復書,遣鄭讜追上鄭渡,將書交訖,鄭讜自回。鄭渡隨清使歸報芝龍,呈上復書。芝龍拆書瞧閱,上寫道:

  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嘗欲效秀夫之節,修包胥之忠,藉報故國,聊達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談席未終,敕使乃嘵嘵以薙發為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里,亦已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為殘明故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於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嘖嘖以薙發為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輕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我乃以實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薙發者乎?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乎?父試思之!兒一薙發,將使諸將盡薙發耶?又將使數十萬兵士皆薙發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滿夷居。一旦盡變其形,勢且激變,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竊為滿夷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言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滿夷之所賜也。兒志已決,不可挽矣。倘有不諱,兒只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

  兒成功百拜。

  芝龍閱畢,蹙著眉道:「我的老命,看來要斷送在他手中了。」隨將原書呈奏順治帝。順治帝本封芝龍為同安侯,至是將他削職圈禁。一面命沿海督撫,固守汎界﹔一面飭鄭親王世子濟度為定遠大將軍,率師防閩。濟度出京,聞成功已連擾閩、浙海濱,進據舟山,遂兼程南下。到閩後,與成功連戰數次,一些兒沒有便宜,反失了戰艦幾艘,喪了戰將幾員。成功連獲勝仗,遂大治兵馬,銳意規復。從征甲士,選定十五萬,五萬習水戰,五萬習騎射,五萬習步擊,另外挑選萬人,來往策應。適自滇中來使,封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金門張煌言亦率兵來會,成功大喜,遂豎起奉旨招討的大旗,命中軍提督甘輝為先鋒,總兵馬信萬禮為第二隊,親統大軍為後援,請張煌言前導。揚旂鼓棹,陸續前進,行到羊山,忽遇著數陣颶風,撞沉巨艦數十艘,漂沒士卒數千名,不祥之兆。於是只好停泊舟山,修理舟楫。

  忽接到數處警報,海澄守將黃梧及舊部將施瑯,俱背鄭降清,清兵三路攻滇,成功不覺大憤,忙將舟楫修竣,揚帆再出。張煌言統領前部,由崇明入江,至金、焦二山,但見江中橫截鐵索,舟不能前。煌言令人泅水,暗把鐵索斲斷,遂乘著風潮,聯檣而進。到了瓜洲,與清提督管效忠相遇。兩下酣鬥,鄭軍奮勇齊上,效忠寡不敵眾,鳧水而逃,被鄭軍水師統領羅蘊章,入水追擒,推出斬首,當下掃清瓜洲敵艦,直逼鎮江,炮聲隆隆,震驚天地,城外北固山上,駐有清兵,下山來救,由鄭軍一陣亂斲,殺得馬仰人翻,濠平屍積。敗兵逃入城中,門未及閉,鄭軍一擁而入,城遂陷。鎮江屬邑,望風迎降。成功命直搗南京,帳下一人大叫道:「不可,不可!」正是:

  鬥力不如鬥智,用兵先在用謀。

  未知此人是誰,待下回再行交代。


  有孫可望之跋扈,適形李定國之忠,有鄭芝龍之卑鄙,益見鄭成功之義,一則扈蹕滇中,一則興師海外,雖其後齎志以終,卒鮮成效,然忠義固有足多者。成功心跡光明,尤加定國一等,故敘述亦格外生色。張煌言、張名振二人夾寫在內,即為明捐軀諸遺老,亦並敘姓名,作者風世之心,可概見矣。文字之不苟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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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5: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日暮途窮寄身異域 水流花謝撒手塵寰



  卻說鄭成功欲進攻南京,帳內有部將諫阻,這部將便是中軍提督甘輝,當下獻計道:「我軍深入南京,清廷必發兵來救,前有守兵,後有援兵,我軍孤處其間,豈非陷入重圍?現不如將我軍分作兩路,一路取揚州,堵住山東來軍,一路據京口,截斷兩浙漕運,嚴扼咽咳,號召各郡,南畿不戰自困,那時可以唾手而得了。」甘輝之說,未始非策,然必須雲貴未破,方用得著,否則能保清軍不自江而下耶?成功道:「此計未免太迂。據我看來,南京清兵,多已調往雲貴,現在不乘勝攻取,更待何時?況清提督馬進寶,已自松江遣人通款,南京城虛援絕,還有多大本領,敢與我對敵?自然是馬到成功了。」遂不聽甘輝之言,命水軍泝江而上,直至南京。先向孝陵前率軍祭奠,隨後作了一篇檄文,傳佈遠近﹔令張煌言別率所部,由蕪湖進取徽、寧各路,自率兵攻南京。

  兩江總督郎廷佐聞鄭軍已至,急遣將分守要害,成功圍攻不下,惟接連得煌言捷報,說是太平、寧國、徽州、池州等府,都已攻克,成功不勝欣喜,料想南京一城,不日可拔。成功之心已驕矣。忽報郎廷佐遣人下書,成功傳見,把來書閱看,乃是願獻城池,惟城內人心不一,須要慢慢勸導,限期半月,方可獻納。成功喜甚,即批回照准。其實郎廷佐的書信,乃是緩兵之計,他已聞得雲、貴獲勝,桂王遠遁,清兵可自西返東,來援南京,因此托詞獻城,寬延時日。成功不知是詐,竟墮入他計中,按兵不攻了。

  小子且把雲、貴獲勝的事情,插敘數行:自孫可望降了洪承疇,具述桂王庸弱的情形,承疇遂上表清廷,請乘機大舉。清政府本無心西略,欲棄雲、貴兩省,給與桂王偏安,及得了承疇奏疏,承疇為滅永歷之魁。遂定議西征,命貝子洛託為寧南靖寇大將軍,會同經略洪承疇,從湖南進發﹔命平西王吳三桂為平西大將軍,偕都統墨爾根李國翰,從漢中四川進發﹔命都統卓布泰為征南大將軍,率提督錢國安,向廣西進發。三路兵馬,擬至貴州會齊,同入雲南。洛託、承疇一軍,出靖沅、鎮遠,至貴陽,擊走守將馬進忠,遂入據貴陽城。三桂一軍,由重慶至遵義,擊退守將劉鎮國,獲糧三萬石,降兵五千,遂入占遵義城。卓布泰一軍,亦連陷南丹、那地、獨山諸州,至貴陽來會。三路連章告捷,清廷復授豫王子信郡王鐸尼為安遠大將軍,率禁旅至貴州,總統三路兵馬。鐸尼令洛託、承疇,略屯貴陽,辦理糧餉,自督諸軍三路入滇。每路兵五萬,各帶著半月糧草,浩蕩前進。
  是時,桂王部下劉文秀已死,軍政統歸李定國執掌。定國聞貴州已陷,亟遣白文選至七星關,抵住西路,馮雙禮至雞公背,抵住中路,張光璧至黃草壩,抵住東路,自守北盤江鐵索橋,居中策應。清兵三路,明兵亦三路。七星關係滇、蜀交界的要險,峭岸阻江,山同壁立,三桂到了關外,見關內已有人守住,料難攻入,他卻佯作攻狀,別遣部將繞出苗疆,拊擊背後,文選只防前面進攻,不料後面復有清兵出現,頓時驚溃,竄入霑益州。明軍一路已敗。黃草壩在南盤江右岸,由張光璧率師扼守,將江中各船,一概擊沈,阻住清軍渡江。卓布泰到了左岸,無船可濟,便在岸上紮營。兩邊隔江發炮,未曾接仗,適有泗城土司岑繼祿,到卓布泰前獻策,教他繞道下游,渡過對岸。卓布泰從土司言,遂於夜間分兵,直走下游,用人泅水,把鑿沉各船,扛至岸側,塞好漏洞,乘夜潛渡。張光璧尚呆守南盤江,誰知清兵已至北盤江。李定國聞清兵過河,急率兵三萬,堵住雙河口。清兵殺奔前來,定國揮軍死戰,擊退清兵。到了次日,清兵復至,乘風縱火,火隨風捲,野燎燭天,定國抵當不住,只得退走。明軍二路俱敗。到了北盤江見馮雙禮亦狼狽奔回,報稱清兵勢大,不勝抵禦,雞公背已被奪去。明軍三路俱敗。定國驚懼,將江內鐵索橋燒斷,與雙禮走回雲南,清兵追至北盤江,見對岸已無明軍,便搭造浮橋,逾江而進。

  明桂王聞定國敗還,擬連夜出奔,行人任國璽獨請死守,尚在未決,只見定國進來,泣奏一切,桂王便與議去守情形,定國道:「行人議是﹔但前途尚寬,今暫移蹕,捲土重來,猶為未遲。」桂王聽了此語,遂決意出走永昌,命定國斷後。行未數里,白文選自霑益追至,定國遂把殿後軍,付與文選,自率精騎扈駕前去。清兵三路會齊,直入雲南城,洪承疇亦自貴陽趨雲南。鐸尼令諸軍進追桂王至玉龍關,遇著白文選軍,乘勢猛撲。文選部下,只有數千人馬,哪裡禁得住三路大軍?苦戰多時,人馬將盡,便拍轉馬頭,率領殘卒,逃出右甸去了。

  警報傳至永昌,桂王復匆匆逃走。定國令總兵靳統武,帶兵四千扈駕,自率精兵六千,據住磨盤山,專待清兵。磨盤山在永昌城東,一名高黎貢山,為西南第一穹嶺,山路崎嶇,僅通一騎,定國料清兵窮追,必從此山經過,遂把六千兵分作三支,令部將竇名望,率兵二千伏住山口,高文貴率兵二千伏住山腰,王璽率兵二千伏住山後。自己高坐山巔,管著號炮。遙望清兵迤邐前來,正是漫山遍野,不辨多少,他卻自言自語道:「任你無數人馬,到了此地,恐怕虎落檻阱,無能為力了。」慢著!

  歇了半晌,見清兵已從山口進來,因山口狹隘,將橫隊變作直隊,魚貫而進,不禁大喜。約歷一、二時,清兵入山,還不過一萬多名,猛聽得一聲炮響,清兵個個下馬,停住不進。接連又是無數炮聲,霎時煙霧迷蒙,只覺得鼓角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合著天上的風聲,山谷的回聲,鬧成一片,正自驚疑不定,突然來了一個飛炮,向空墜下,不偏不倚的,在定國頭上滾將下來,故作驚人之筆。嚇得定國心頭亂跳,急忙把頭一偏,那飛炮恰恰在定國身邊擦過,墜落腳邊。前面塵土,被這飛炮一激,揚起空中,任你定國智勇深沈,也自鎮定不住,忙回身逃落山下,向西急走。到了半路,始見高文貴踉蹌奔來,手下殘兵,只剩一千多人,報稱:「清兵迭放巨炮,煙火滿山,我軍無從暗伏,不得已出來對仗,可奈清兵勢大,竇、王二將,已經陣亡,六千人已失四千,某只得衝圍前來。」定國道:「可恨可恨,不知誰人泄漏消息。」隨即合兵而去。

  原來清兵自雲南出發,渡過路江,沿途經過,不遇一敵,他即仗著銳氣,越嶺進行,適有故明大理寺卿盧桂生,熱心富貴,竟至鐸尼軍前,報說山上有伏。桂生可惡。鐸尼急令前隊,舍騎而步,以炮發伏。伏兵齊起,與清兵鏖鬥一場,殺死清都統以下十餘員,精兵數千。竇名望、王璽亦戰死。此次若非桂生泄計,就使不能殺盡清兵,也要大大吃虧,只是天已亡明,不容定國成功,所以清兵得轉敗為勝。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那時桂王西走騰越,為從官李國泰、馬吉翔所阻,轉走南甸,順著江流前去。到一大河,四望無際,招問土人,答稱此河名囊木河,過河即是緬甸國界。靳統武請走還騰越,李國泰、馬吉翔不從。桂王恐清兵追來,亦不願退回,巧值故黔國沐天波前來扈駕,說與緬人相識,遂決議渡河。惟靳統武不願,仍奔覓定國去了。

  桂王至緬甸境,緬人令從官盡去兵器,方許前行。桂王無奈,命從官拋棄兵械,僱了車馬,進蠻暮,緬人具四舟來迎。行三日,至緬都,不令桂王登岸。又五日,至赭硜停舟,方導桂王上陸,引入草屋中。屋外編竹為城,左右都是緬婦貿易。緬人多短衣赤足,桂王從官,亦忘卻本來面目,雜入緬婦貿易場中,坐地喧笑,呼奴縱酒,正是孱君無志,徒成失國之寓公,從吏貪生,甘作窮途之丐卒,這且按下慢提。

  且說清信郡王鐸尼,因桂王已奔緬甸,奏捷北京,得旨令大軍回朝,留吳三桂鎮守雲南,封三桂妻為福晉,命其子應熊在京供職,妻以太宗第十四女和碩公主,清降將中,要算是第一優待了。順治帝以蕩平雲、貴,方擬郊迎功臣,飲至策賞,不期江南警報,紛紛遞到,順治帝大驚,忙召滿廷文武,商議退敵,便道:「朕即位十數年,南征北討,沒有一日安息,現聞雲、貴已捷,明宗垂盡,朕道是輿圖一統,得享承平,不料這個鄭成功,又來作祟,江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都報失守,南京危在旦夕,看來還不能安枕。朕想做皇帝很沒趣味,倒不如做個和尚,象西藏的達賴、班禪,安閒也安閒,尊榮也尊榮,豈不快活自在麼?」順治帝自知苦趣,頗已悟道,奈何後人偏喜做皇帝?當時文武百官都跪奏道:「天子英武聖明,古今無兩,區區小丑,不日敉平,何庸過勞聖慮。」確肖馬屁朋友的口脗。順治帝道:「朕擬簡率六師,自去親征,除絕那廝逆眾,然後脫卸萬幾,擇個安靜地方,去享清福。明日各王大臣,隨朕至南苑閱師,不得有誤!」文武百官,齊聲遵旨而出。次日,各官都先集南苑,恭候御駕,到了辰牌時候,御駕已至,兩旁文武站立,俟順治帝登座,個個請過了安,遂命滿漢健兒,八旗勁旅,整整的操練了一天。操畢,御駕回宮,次晨升殿,擬擇日出師。適兵部尚書呈遞驛奏,系是江南總督郎廷佐拜發,內稱崇明總兵梁化鳳,擊退鄭逆,陣斬賊將甘輝等,鎮江、瓜州俱已克復。世祖大喜,命梁化鳳為江南提督,先圖形進呈,並授內大臣達素為安南將軍,會同閩、浙總督李率泰進擊廈門,務絕根株。旨下,文武百官,又皆叩賀,隨即退朝不表。

  惟這梁化鳳如何擊退鄭成功?應由小子表明。上文說到鄭成功進薄南京,中了郎廷佐的緩兵計,按兵不攻,這是成功第一失著。郎廷佐恰飛檄調兵,梁化鳳即奉檄往援,兩邊相持數日,化鳳登高望敵,遙見敵營不整,樵蘇四出,軍士都在後湖嬉游,鄭軍如此怠玩,安得不敗?然亦由驕盈而致。便入署稟明廷佐,夤夜襲營。是夕,化鳳帶了勁騎五百,潛出神策門,先搗白土山,出鄭軍不意,衝入前鋒餘新寨內。餘新從睡夢中驚醒,倉卒起來,不及持械,被化鳳活擒而去。成功聞報,忙率軍相救,化鳳已自入城,無從奪回餘新。次晨,成功因廷佐失信,令甘輝守營,自出江上調發水師,夾攻南京。不料成功去後,清兵傾城出來,殺入鄭營,甘輝上前攔阻,兩下酣戰,勝負未分。突聞營後射入銃炮,後隊不戰先亂。甘輝前後受敵,只自死戰不退,無奈部將多已逃走,僅剩數百殘兵,東衝西突,哪裡還支持得住?清兵執著長槍,四面攢聚,甘輝尚竭力招架,無如馬已被搠,蹷倒前蹄,眼見得甘輝墜地,不得生存了。

  此時成功適在江上,見敗軍陸續奔來,方知大營已破,長歎一聲,命殘兵次第下船,自己亦匆匆下艙。未曾坐定,梁化鳳已率水師追到,把火箭火球拋擲過來。成功無心戀戰,急飭軍艦東走,駛到崇明,已喪失了好幾艘。遂揚帆出海,逃回廈門,張煌言尚在徽寧,聞報鄭軍敗退,剛在驚疑,忽長江上游,來了一支清兵,乃是從貴州凱旋,還援江南。煌言揮兵奮擊,打沉敵艦數艘,餘艦退去。誰知夜間炮聲震天,煌言登舟四望,前後左右,都是敵艦,連忙換坐小船,偷出重圍。回頭一瞧,自己的艦隊,盡由祝融氏替他收拾,也無暇顧惜,只命水手駛入小港,捨舟登陸,逾山過嶺,繞出浙省,仍渡錢塘江出海。到了海外,聞鄭成功去奪台灣,頓足浩歎,遂貽書成功,略說道:

  中原板蕩,明社為墟,僅存思明州一塊土,為四海所屬望,遺民所依歸。殿下奈何棄此十萬生靈,而與紅毛夷爭海島乎?且苟安一隅,將來金、廈兩門,亦不可守。古人云:

  「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惟殿下實圖利之!

  原來閩海中有一大島,名叫台灣,直長二千五百里,橫闊五百里,倒是一個海外桃源。成功父芝龍為海盜時,曾恃此島為出沒地,芝龍入降,此島為荷蘭人所據。荷蘭向稱紅毛夷,在島中寄泊市舶,並築土城數十處,屯住僑民。成功自江南敗歸,以進取無成,謀奪台灣為窟穴,適清靖南王耿繼茂,自廣東移鎮閩地,與將軍達素,總督李率泰,分出漳州、同安,合攻廈門,被成功一鼓擊退。回應前文。成功遂移師至台灣,巧值潮漲風順,麾艦進鹿耳門,荷人倉卒難支,遂與成功議和,願即遷讓。荷人已去,成功遂入居台灣,與金、廈作為犄角。獨這張煌言恐他無志恢復,因作書相勸,待了多日,不見回音,乃浮海至台州,到南田島停泊,入居島中,暫且慢表。

  再說吳三桂留守雲南,本沒有什麼大事,可以安穩度日,他偏欲剪滅明宗,上了一本奏章,這奏叫作「三患二難疏」。他說:「李定國、白文選等,托名擁戴,引著溃眾,肆擾邊境,患在門戶﹔土司易被煽惑,偏地蠭起,患在肘腋﹔投誠將士,或繫念故明,邊聞有警,攜貳乘機,患在腠理﹔這便叫作三患。」又說:「滇中米糧騰踴,輸挽絡繹,在在需資,養兵難,安民亦難﹔這便叫作二難。」總結是:「當及時進剿,淨盡根株,方得一勞永逸。」等語。順治帝因中原混一,已存一厭世心,不欲再勞兵眾,清不欲除永歷,偏這三桂硬要出頭,真正可殺!覽了此奏,猶在遲疑。朝上一班大臣,都贊成三桂議論,乃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赴滇會剿。愛星阿到滇後,與三桂進兵木邦,擒住白文選,直入緬境。一面傳諭緬酋,索獻桂王,一面飛報捷音。

  順治帝得此捷奏,料知大功告成,已在旦夕,悠然遠念,有心高蹈。只是宮中有位董鄂妃,乃是南中漢人,被虜北去,沒入宮內,順治帝見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竟把她格外寵幸,封為貴妃。「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少年天子,未免多情,為此一縷絲牽,未忍遽辭塵網。這老天偏要成全順治帝初志,竟降了二豎下來,陪著董妃左右,從此董妃日漸瘦弱,一病不起,膏肓成痼,藥石無靈,可憐一朵嬌花,竟與流水同逝。順治帝十分悲痛,輟朝五日,特諭禮部,略稱:「皇貴氏董鄂妃薨逝,奉聖母皇太后懿旨,宜追封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諭,用特追封,加以諡號,諡曰孝獻莊和至德宣仁端敬皇后。」順治帝頗稱英武,只廢後寵妃兩大案,為一生缺憾。禮部奉旨,辦理喪葬事宜,自必格外從豐,無庸細說。這是順治十七年仲秋事。梧桐葉落,翡翠衾寒,轉眼間霜雪連天,益增忉怛。順治帝經此慘事,益看破世情,遂於次年正月,脫離塵世,只留重詔一紙,傳出宮中。詔曰: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曄,佟氏所生,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衝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傳,各王大臣非常驚疑,都說昨日早朝,皇上康健如恒,怎麼今日會晏起駕來?且遺詔上面,亦並沒有說起病源,正是奇怪得很。當下照例哭臨,輔政四大臣及信郡王鐸尼、大學士洪承疇等,奉了八齡的新主,即帝位於太和殿,這便是皇三子玄曄嗣位。擬定年號叫康熙,次年改元,尊為清聖祖仁皇帝。後人有清涼山贊佛詩,相傳是詠清世祖事,其詩道:

  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璧作台。

  薤露雕殘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龍來。

  詩中有雙成及千里草字樣,是暗指董鄂妃,清涼山是五台山上一峰,是暗指世祖出家,小子也不能辨別真假,只好作為疑案。順治朝事已終,下回開篇,要說康熙朝了。


  翦滅明宗之策,屍之者洪承疇,成之者吳三桂。二人舊為明臣,何無香火情乃爾?清世祖頗稱知足,本欲留片土以存明祀,而洪、吳二臣,先後慫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其初心固堪共諒也。厥後中原大定,敝履尊榮,借過眼之曇花,證前途之覺果,斯正所謂大解脫者。明眼人瀏覽本章,應知所褒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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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5: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弒故主悍師徼功 除大憝衝人定計



  卻說康熙帝即位,由四位輔政大臣,盡心佐理,首擬肅清宮禁,將內官十三衙門,盡行革去。什麼叫作十三衙門?即司禮監、尚方司、御用監、御馬監、內官監、尚衣監、尚膳監、尚寶監、司設監、兵仗局、惜薪司、鐘鼓司、織染局便是。這十三衙門中,所用的都是太監,順治帝在日,曾立內十三衙門鐵牌,嚴禁太監預政,只因衙門未撤,終不免鬼鬼祟祟,暗裡藏奸,康熙帝即位,就裁撤十三衙門,宮廷內外,恭讀上諭,已自稱頌不置。清聖祖為一代令主,所以開場敘事即表明德政。到了元年三月,平西王吳三桂、定西將軍愛星阿先書三桂,特標首惡。奏稱:「奉命征緬,兩路進兵,緬酋震懼,執偽永歷帝朱由榔獻軍前,滇局告平。」此奏一上,特降殊旨,進封三桂為親王,鎮守如故,命愛星阿即日班師。原來桂王寄居緬甸,本已困辱萬分。李定國時在景線,連上三十餘疏,迎駕往彼,都被緬人阻住。定國復出軍攻緬城,緬人固守不下,忽聞清兵亦來攻緬,只得引還景線。適緬酋巴哇喇達姆摩弒兄自立,欲借清朝的勢力,壓服緬人,遂陰使通款清兵,願執獻桂王。三桂應允,限期索獻。緬酋遂發兵三千,圍住桂王住所,托名詛盟,令從官出飲咒水。馬吉翔先出,開了頭刀,李國泰作了吉翔第二,接連是走出一個,殺死一個,共死四十二人。惟沐天波與將軍魏豹,格死緬人數名,自刎而亡。馬、李等死有餘辜,惟沐天波似覺可惜。桂王自知不免,含淚修書,遣人投遞清營,交與吳三桂,其辭非常沉痛,詳錄如下:

  將軍新朝之勛臣,亦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厚矣。國家不造,闖賊肆惡,覆我京城,滅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憑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名,陰作新朝之佐?逆賊既誅,而南方土宇,非復先朝有矣。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弒,僕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楚地失,粤東亡,驚竄流離,不可勝數。猶賴李定國迎我貴州,接我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提師入滇,覆我巢穴,由是僕渡荒漠,聊借緬人以固我圉,山遙水長,言笑誰歡,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將軍不避阻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何以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猶不容僕一人乎?抑封王賜爵之後,猶欲殲僕以徼功乎?既毀我室,又取我子,讀鴟鴞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僕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適成其愚,自以為厚,適成其薄,千載而下,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也?僕今日兵衰力弱,煢煢之命,懸於將軍之手矣,如必欲僕首領,則雖粉骨碎身,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新朝,縱有億萬之眾,亦當付於將軍矣。惟將軍命之!
  這封書信,若到別人手中,也要存點惻隱,為桂王顧恤三分,偏這忍心害理的吳三桂,毫不動心,仍檄催緬酋速獻桂王。桂王方等三桂復書,忽見緬兵七、八十名,蜂擁而入,不問情由,把桂王連人帶座,抬了就走。還有桂王眷屬二十五人,號哭相隨。桂王此時精神恍惚,由他抬著,經過了若干路程,滿望是荊蔓葛藤,無情一碧。正是荊天棘地。到了緬都城外,見有大營數座,旗幟分懸,右首是平西大將軍字樣,左首是定西大將軍字樣,緬兵從平西大將軍營內進去,放下桂王,出營自去。這裡自有營兵接住,桂王問此處是哪裡?營兵道:「是清平西大將軍吳王爺大營。」桂王道:「是否平西王吳三桂。」營兵應了一個「是」字,桂王歎了數聲。又見眷屬多蓬頭赤足,被緬兵押令入營,到桂王前,個個放聲大哭。營內走出一員部將,大喝道:「王爺出來,休得胡鬧!」狐假虎威。眷屬被他一嚇,噤住哭聲。

  少頃,一位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員,帶了數名護衛,緩步出來,對了桂王,一個長揖。桂王見他頭戴寶石頂,身穿黃馬褂,早料著是大將軍模樣,恰故意問是誰人?答稱「清平西王吳,……」說到吳字,停住。桂王道:「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吳三桂麼?」偏要提出大明二字,桂王也算辣口。三桂聞得「大明」二字,好象天雷劈頂一般,頓時毛骨俱悚,不由的雙膝跪下,顫聲道:「是。」天良終自難泯。桂王道:「好一個平西伯,果然能乾!可惜是忘本了。但事到如今,也不必說,朕正思北去,一謁祖宗十二陵寢,你能替朕辦到,朕死亦瞑目了。」三桂仍顫聲道:「是。」桂王命他起來。三桂即辭歸營內,對眾將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數百戰,並沒有什麼恐懼,不意今日見這末代皇帝,偏令我跼蹐難安,真正不解,真正不解。」有何難解?隨令部將護著桂王及桂王家眷,簇擁前行,自己邀同愛星阿,拔營歸滇。不幾日到了雲南省城,將桂王拘禁別室,與愛星阿商議處置桂王的法子。愛星阿擬獻俘北京,聽朝廷發落。吳三桂道:「倘中途被劫,奈何?據我愚見,不如奏請就地處決為是。」愛星阿系滿人,尚不欲死永歷,何物三桂,悍忍至此?愛星阿不便抗議,照三桂意拜發奏折。到了四月十四日,奉了清聖祖諭旨:「前明桂王朱由榔,恩免獻俘,著即傳旨賜死。欽此。」誌明月日,作為明宗絕滅一大紀念。三桂立即升帳,傳齊馬、步各軍,將桂王及眷屬二十餘人,都擁到篦子坡法場,令即絞決。桂王也不多說。只有桂王儲嗣,年只十二齡,大罵三桂道:「三桂黠賊!我朝何負於汝?我父子何仇於汝?乃竟置我死地。天道有知,必不令黠賊善終!」是日,天昏地暗,風霾交作,滇人無不悲悼,改喚篦子坡為迫死坡。福、唐、桂三藩事,至此結局。

  時李定國方聯結暹羅、古刺諸國,擬大舉攻緬,索還桂王,忽聞緬人已把桂王獻與吳三桂,急引兵追截﹔途次,又聞桂王被弒,望北大哭,嘔血數升。兵士見主帥已病,請即退還。回到猛獵,病勢日重一日,臨危時,尚三呼永歷帝,悠然而逝。還算是他。

  定國已死,西陲無遺患,獨東南尚有張煌言、鄭成功。煌言隱居南田島,隨從只有數人,明知大勢已去,無能為力,只是忠心未泯,還與台灣常通音問,屢促成功進兵。不料成功一病身亡,煌言聞訃大哭道:「延平一歿,還有何望?」從此深島屏居,謝絕一切,暇時或著書遣悶,借酒消愁。一日,方在門外閒眺山水,見有數人著了明裝,走到煌言面前,瞧了又瞧。煌言方自驚詫,但聽來人道:「君非張煌言先生麼?」煌言不便道出姓名,卻轉問來人。來人道:「我等皆故明遺民,因聞先生居此,特來拜謁。先生何必隱匿名姓,難道疑我等為奸細麼?」煌言便邀到窟穴,彼此各道姓字,無非是張三、李四一流人物。坐談之頃,滿口思明,聲聲忠義,與煌言說得非常投機,並云:「島口有來舟數號,舟中同志,約數百人,一成一旅,也可中興,請先生出去一會,訂定盟約,共圖恢復便是。」煌言熱心復明,便隨了來人,步至島口,果見口外泊船數艘,將要上船,舟中突起數人,都是辮發的清兵,煌言始知中他詭計。清兵提起鐵索來縛煌言,煌言厲聲道:「士可殺不可辱!」道言未絕,岸上引誘煌言的來人,即搖手阻住。當下偕煌言上船,乘著風勢,到了寧波,復由寧波轉達杭州,由清兵上岸,僱了肩輿,抬煌言入署。巡撫趙廷臣下階迎接,請他上坐,便嘮嘮叨叨的勸他降清。煌言道:「如公厚誼,非不足感,但煌言義不事清,有死無二。任他辯如秦、儀,不能搖動方寸,還是早日就死,完我貞心。」廷臣見無可說,便從他志願,送出清波門,令他就義,把遺骸送入鳳凰山中。迄今鳳凰山有張蒼水先生墓,就是煌言遺冢。

  這時候,鎮守閩地的耿繼茂,復與閩督李率泰,水師提督施瑯,借了荷蘭國夾板船數艘,攻剋金、廈二島,複名思明州為廈門。鄭軍退保台灣,由成功子經據守台地,仍奉永歷正朔,效節海外。清廷將鄭芝龍正法,並其子鄭成恩、世恩、世蔭等,亦一律斬首。芝龍臨刑時,長歎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悔已遲了。鄭經聞芝龍受刑,痛乃祖之被戮,悲厥考之無成,搶地呼天,枕戈飲血,可奈逋地徒成孤立,銜石不足填波,只得遵晦養時,再作計較。

  那時八齡天子,坐享承平,歸馬放牛,修文偃武,太常紀績,頒世祿以報功,勝國搜賢,予隆諡以表節。光陰荏苒,已是四年,天子大婚,冊內大臣噶布喇女何舍裡氏為皇后,龍鳳雙輝,滿廷慶賀。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上徽號,雖是照例應有的事情,免不得錦上添花,愈加熱鬧。只范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勛臣,先後逝世,朝綱國計,統歸輔政四大臣管理。這四大臣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資格最優,人品亦頗公正。遏必隆蘇克薩哈勛望較卑,凡事俱聽索尼主裁。獨這鼇拜隨征四方,自恃功高,橫行無忌,連索尼都不在眼中,他想把索尼諸人,一一除掉,趁著皇帝衝幼,獨攬大權,因此暗中設法,先從蘇克薩哈下手。蘇克薩哈系正白旗人,鼇拜乃鑲黃旗人,順治初年,睿親王多爾袞曾把鑲黃旗應得地,給與正白旗,別給鑲黃旗右翼地,旗民安居樂業,已二十多年。鼇拜倡議,欲將原地各歸原旗,明明是借題生釁。宗人府會議照准,遂命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會同國史館大學士蘇納海,經理易地事宜。俗語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安居樂業的旗民,無緣無故要他遷徙,不免要多費財力﹔況且原地易還,屯莊亦須互換,彼此各有損失,各有困難,自然而然的怨恨起來。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等,俯順輿情,奏請停止,康熙帝召見四大臣,將原奏交閱。鼇拜怒道:「蘇納海撥地遲誤,朱昌祚阻撓國事,統是目無君上,照例應一律處斬。」這是鼇拜自創的律例。康熙帝問索尼等人道:「卿等以為何如?」遏必隆連忙答道:「應照輔臣鼇拜議。」索尼亦隨即接口道:「臣意也是如此。」口脗略有不同,然都是敲順風鑼。只蘇克薩哈俯首無言。鼇拜怒目而視,恨不將蘇克薩哈吞入肚中,轉向康熙帝道:「臣等所見皆同,請皇上發落!」康熙帝猶在遲疑,鼇拜即向御座前,檢出片紙,提起御用的硃筆,寫著:「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遵上命,著即處斬」十七個大字,匆匆逕出。索尼等亦隨了出來。鼇拜就將矯旨付與刑部,刑部安敢怠慢,即提到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出市曹,一概梟首。暗無天日。

  康熙帝見鼇拜這副情形,遂有意親政,陰令給事中張維赤等聯銜奏請。貝勒王大臣同聲贊成,獨鼇拜不發一詞。康熙帝又延了年月,直到康熙六年秋季,始御乾清門聽政。隔了數日,索尼病逝,鼇拜欲加專恣,蘇克薩哈恐不能免禍,遂呈上奏折,略云:

  臣以菲材,蒙先皇帝不次之擢,廁入輔臣之列,七載以來,毫無報稱,罪狀實多。茲遇皇上躬親大政,伏祈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餘息,得以生全,則臣仰報皇上豢育之恩,亦得稍盡。謹此奏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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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蓄逆謀滇中生變 撤藩鎮朝右用兵



  卻說清康親王杰書等,既審問鼇拜,明白復奏,不日,由內閣傳下諭旨。其詞道:

  鼇拜系勛舊大臣,受國厚恩,奉皇考遺詔,輔佐政務,理宜精白乃心,盡忠報國。不意鼇拜結黨專權,紊亂國政,紛更成憲,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鼇拜欺藐朕躬,恣意妄為。文武官員,欲令盡出其門。內外要路,俱伊之奸黨。班布爾善、穆裡瑪塞本得、阿思哈、噶褚哈訥莫、泰壁圖等,結為黨與,凡事先於私家商定乃行﹔與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種種奸惡,難以枚舉。朕久已悉知,但以鼇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寵眷甚厚,猶望其改行從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終。乃近觀其罪惡日多,上負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遏必隆知其惡,緘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負委任。朕以罪狀昭著,將其事款命諸王大臣公同究審,俱已得實,以其情罪重大,皆擬正法。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鼇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著革職籍沒,仍行拘禁。遏必隆無結黨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師職銜及後加公爵。班布爾善、穆裡瑪、阿思哈、噶褚哈塞本得、泰壁圖、訥謨,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衛,乃皆阿附權勢,結黨行私,表裡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餘皆系微末之人,一時苟圖僥倖,朕不忍盡加誅戮,寬宥免死,從輕治罪。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倚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依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寬免。自後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期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至意。欽此。

  刑部奉到諭旨,即遵照辦理,自是文武百官,方曉得康熙帝英明,不敢肆無忌憚。這事傳到外省,別人倒還不甚介意,只有那兩朝柱石功高望重的吳三桂,偏覺心中不安起來。事有湊巧,廣東鎮守平南王尚可喜,因其子之信酗酒暴虐,不服父訓,恐怕弄出大禍,遂用了食客金光計,奏請歸老遼東,留子鎮粤,他的意思,無非望皇上召還,得以面陳一切,免致延累。適值康熙帝除了鼇拜,痛恨權臣,見了此奏,即令吏部議復。吏部堂官,早窺透康熙的意思,議定藩王現存,兒子不得承襲,尚可喜既請歸老,不如撤藩回籍等語。康熙帝遂照議下逾。
  吳三桂在雲南,日日探聽朝廷消息,他的兒子吳應熊曾招為駙馬,在京供職,所有國事,朝夕飛報。尚可喜還未接諭,吳三桂早已聞知,當下寫了密函,寄到福建。此時靖南王耿繼茂已死,由其子靖忠襲封,仍鎮守福建地方,得了三桂密書,就照書中行事,上了折子,奏請撤兵。折奏到了北京,吳三桂奏折亦到,大致與靖忠相同。如此恭順,殊出意料。及看到後文,始知吳、耿命意。康熙帝召集廷臣會議,各大員多膽小如鼷,主張勿撤﹔又命議政王及各貝勒議決,也是模稜兩可。康熙帝道:「朕閱前史,藩鎮久握重兵,總不免闖出禍來,朕意還是早撤。況吳三桂子應熊,耿精忠弟昭忠、聚忠等,都在京師供職,趁此撤藩,彼等投鼠忌器,尚不至有變動。」獨具見解。兵部尚書明珠,戶部尚書米思翰,刑部尚書莫洛,聽到此語,就隨聲附和起來,不是說聖意高深,就是說聖明燭照。極力諂媚。康熙帝遂准奏撤藩,差了侍郎哲爾旨,學士博達禮往雲南,戶部尚書梁清標往廣東,吏部左侍郎陳一炳往福建,經理各藩撤兵起行事宜。

  三桂聞了此信,大吃一驚,暗想道:「我去奏請撤藩,乃是客氣說話,不料他竟當起真來。」遂密與部下夏國相馬寶計議。馬寶道:「這乃調虎離山之計,王爺若願棄甲歸田,也不必說,否則當速謀自立,毋再遲疑。」夏國相道:「馬公之言甚是。但現在且練兵要緊,等待朝使一到,激動軍心,便好行事。」一吹一唱,吳氏香火,要被他斷送了。三桂便於次日升帳,傳齊藩標各將,往校場操演。各部將遵著號令,不敢懈怠。以後日日如此,除夏國相、馬寶及三桂兩婿郭壯圖、胡國柱外,統是莫明其妙。

  一日,傳報欽使到來,三桂照常接詔,一面留心腹部員款待兩使,一面部署士卒,檢點庫款,宛似辦理交卸的樣子。整頓已畢,便召眾將士齊到府堂,令家人抬出許多箱籠,開了箱蓋,搬出金銀珠寶,紬緞衣服各類,擺列案前,隨向將士說道:「諸位隨本藩數十年,南征北討,經過無數辛苦,現今大局漸平,方想與諸位同亨安樂,不期朝廷來了兩使,叫本藩移鎮山海關,此去未知凶吉,看來是要與諸位長別了。」並不要他就死,如何說是長別?眾將士道:「某等隨王爺出生入死,始有今日,不知朝廷何故下旨撤藩?」三桂道:「朝旨也不便揣測,大約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意思。本藩深悔當年失策,輔清滅明,今日奉旨戍邊,不知死所,這也是本藩自作自受。確是自作自受。只可憐我許多老弟兄,汗馬功勞,一旦化為烏有。」說到此處,恰裝出一種悽惶的形狀﹔並把手指向案前道:「這是本藩歷年積蓄,今日與諸位長別,各應分取一點,留個紀念。他日本藩或有不測,諸位見了此種什物,就如見了本藩。罷罷罷,請諸位上來,由我分給!」眾將士都下淚道:「某等受王爺厚恩,願生死相隨,不敢再受賞賜。」三桂見眾將士已被煽動,隨即說道:「欽使已限定行期,不日即當起程,諸位還要這般謙遜,反使本藩越加不安。」眾將士方欲再辭,忽從大眾中閃出兩人,抗聲道:「什麼欽使不欽使?我等只知有王爺,不知有欽使。王爺若不願移鎮,難道欽使可強逼麼?」三桂視之,乃是馬寶、夏國相,卻假作怒容道:「欽使奉聖旨前來,統宜格外恭敬,你兩人如何說出這等言語,真是瞎鬧!」馬寶、夏國相齊聲道:「清朝的天下,沒有王爺,哪裡能夠到手?這語是極。今日他已非常快樂,反使王爺跋涉東西,再嘗苦味,這明明是不知報德。王爺願受清命,某等恰心中不服!」三桂道:「休得亂言!俗語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只我前半生是明朝臣子,為了闖賊作亂,借兵清朝,報了君父大仇。你尚知有君父麼?本藩因清朝頗有義氣,故爾歸清,至永歷帝到雲南時,本藩也有意保全,無如清廷硬要他死,不能違拗,只得令他全屍而亡,虧他飾詞。把他好好安葬。現在遠徙關外,應向永歷帝陵前祭奠一回,算作告別,諸位可願隨去麼?」眾將士個個答應。

  三桂入內更衣,少頃,即出。眾將士見他蟒袍玉帶,竟渾身換了明朝打扮,所謂反覆小人。又都驚異起來。三桂令家人扛了牛羊三牲,帶同將士,到永歷帝墳前酬酒獻爵,伏地大哭。這副急淚,如何預備?眾將士見他哭得悲傷,也一齊下淚,正在悲切之際,不料兩欽差又遣使催行。三桂背後躍出胡國柱,拔了佩刀,把來人砍翻。三桂大哭道:「你如何這般鹵莽?叫我如何見欽使?軍士快與我捆了國柱,到欽使前請罪!」眾將士呆立不動,三桂催令速捆。馬寶上前道:「王爺如要捆國柱,不如將某等一齊捆去。」三桂道:「你們如此刁難,難道欽使不要動氣麼?」馬寶道:「兩個京差,怕他什麼!」三桂道:「欽使不怕,還有撫台,你可怕麼?」胡國柱道:「不怕不怕,我就去殺他!」眾將士道:「我等同去!」三桂連忙攔阻,只攔得一半,一半隨著國柱忿忿前去。不消多少工夫,胡國柱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向地下一擲。三桂拾起一看,正是巡撫朱國治的首級,復慟哭道:「朱中丞!朱中丞!本藩並不要害你,九泉之下,休怨本藩!」分明叫國柱去殺朱撫,還說不要害他,哪個相信?復對眾將士道:「你等無法無天,叫我如何辦理?」眾將士同聲道:「請王爺做了主子,殺往北京便了。」滿盤做作,都為這兩句說話。三桂收淚道:「當真麼?當真可做此事麼?」眾將士道:「王爺系明朝舊臣,復明滅清,乃堂堂正正的事情,如何不可?」此語乃三桂所厭聞。三桂道:「北兵到來,奈何?」眾將士道:「火來水淹,將來兵擋,有什麼害怕?」三桂道:「你等陷我至此,肯為我盡力麼?」大家統大呼道:「願盡死力!」這一聲,彷彿象雷聲一般,震驚百里。三桂率兵回府,急命手下將哲博兩欽差捉住,拘禁獄中,寫了旗幟,豎起府前。旗上寫的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一字。一面趕撰檄文,其文道:

  本鎮深叨明朝世爵,統鎮山海關,一時李逆倡亂,聚眾百萬,橫行天下,旋寇京師,痛哉毅皇烈後之崩摧,痛矣東宮定藩之顛跌。文武瓦解,六宮紛亂,宗廟邱墟,生靈塗炭,臣民側目,莫敢誰何,普天之下,竟無仗義興師。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血有乾,心痛無聲。不得已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李賊遁逃,誓必親擒賊帥,斬首以謝先帝之靈,復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虜再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適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隱忍未敢輕舉,避居窮壤,艱晦待時,蓋三十年矣。彼夷君無道,奸邪高位,道義之士,悉處下僚,斗筲之輩,咸居顯爵。君昏臣暗,彗星流隕,天怨於上,山嶽崩裂,地怒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正當伐暴救民,順天聽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謀義舉,卜甲寅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陸兵並發,各宜懍遵誥誡!

  上首署銜,就是大旗上面的十一字,只是檄文中有推奉三太子一語,他是憑空捏造,說是崇禎帝三太子,留在周皇親家,當迎他為主,自己權稱元帥以便號召。遂以甲寅年為周元年,甲寅年乃康熙十三年。令軍民蓄髮易服,改張白幟,擇日祭旗出兵。

  三桂處置已畢,時已夜深,退入內寢,甫抵寢門,忽一婦人號啕前來,扯住三桂袍袖道:「你要殺我兒子了。」三桂一看,乃是繼室張氏。原來三桂元配,被李闖所殺,三桂即繼配張氏為妻,應熊即張氏所出。後來重得陳圓圓,不甚寵愛繼室。三桂瞋目道:「死一兒子何妨,叫我不死便好。」君父尚且不管,管什么兒子?把袖一扯,摔倒張氏,張氏放聲大哭。這時陳圓圓早到雲南,正在內室,聞得門外吵鬧,急移步出來,兩面勸解,一面扶起張氏,勸慰一番,令侍女送回正寢,一面迎三桂入臥室,問明原委。三桂將當日情形,敘述一遍,圓圓俯首長歎。三桂問道:「愛妃亦以此舉為未然否?」圓圓道:「妾自出世以來,起初遭家不造,鬻為歌伎,輾轉流離,得侍王爺。每憶當年留住京師,為寇所掠,心中尚時常震恐,到了今日,安榮已極。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長此奢華,恐遭天忌,願王爺賜一淨室,俾妾茹素修齋,得終天年,實為萬幸!」三桂道:「我正思創立帝業,冊你為後,你卻欲淨室修齋,令我不解。」圓圓道:「自古到今,都為了爭帝爭王,擾得人民不寧,實在是做了皇帝,一日萬幾,也是沒甚趣味。妾少年時,自顧姿容,亦頗不陋,常有非分的妄想,目今身為王妃,安享榮華,反覺塵俗難耐。為王爺計,倒不如自卸兵權,偕隱林下,做個范大夫泛舟五湖,寧不快樂?何苦爭城奪地,再費心力,再擾生靈?」陳圓圓頗已瞭解,可惜三桂不醒。三桂默然不答。圓圓復再三相勸,怎奈三桂已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喟然道:「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為此一念,誤盡人心。圓圓知無可挽回,便於次晨起來,向三桂前求一僻室靜居。三桂此時心亂如麻,便即應允。當下圓圓即出遊城外,見城北一帶地方空敞,枕水倚山,中間有一沐氏廢園,甚為幽雅,便入園佈置,令奴僕等就地整刷,作為淨修的居室。一住數年,三桂也不去纏擾,別選美人,充了下陳。圓圓畢竟有福,到三桂將敗時,一病身逝,三桂命葬在商山寺旁。絕代尤物,倒安安穩穩的與世長辭了。

  這也不在話下,單說三桂既叛了清朝,號召遠近,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雲南提督張國柱,亦起兵相應。獨雲貴總督甘文焜,得了此信,倉猝出貴陽府,帶了一子及十餘從騎,兼程趕至鎮遠,調兵守城。偏這兵士不從號令,反把甘文焜圍住。文焜先將兒子殺死,然後自刎。兵部郎中黨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正在貴州辦差,迎接三桂眷屬至京,一聞警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上快馬,疾忙加鞭,星夜趲行,一口氣跑到北京,下了馬,闖入午內。守門侍衛,攔阻不住。他二人直到殿下,大聲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吳三桂反!」說到反字,已神昏氣厥,撲倒階前。適值早朝未罷,殿上百官下階俯視,回奏是黨務禮、薩穆哈二人,康熙帝即命侍衛將二人抹入。二人尚是神昏顛倒,歇了半晌,方漸漸醒轉,開眼一看,乃在殿上。這二人官微職卑,從沒有上殿啟奏的故例,到了此時,悚惶萬狀,急忙跪伏丹墀,口稱:「奴才萬死,奴才萬死。」康熙帝傳旨,叫他們據實奏來!二人把三桂造反,撫臣朱國治,督臣甘文焜被殺事,詳奏一遍。復稱:「奴才晝夜疾馳,一路到京,已十二日,只望奏瀆天聽,不意神魂不定,闖入殿前,自知謬戾,求皇上處重!」康熙帝道:「爾等聞警馳報,星夜前來,倒也忠實可嘉。只是欠鎮定一點,以致如此。朕特赦爾罪,下次須謹飭方好!」兩人忙謝恩趨出。

  康熙帝問王大臣道:「這事應如何辦理?」大學士索額圖奏道:「奴才前日曾慮撤藩太速,致生急變,現在事已如此,只好安撫三桂,令世守雲南,當可了事。」康熙帝道:「三桂已反,難道尚肯聽命麼?」索額圖道:「三桂若不肯聽命,請將主張撤藩的人,從重治罪,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法。」米思翰、明珠、莫洛三人,亦在殿上,聽到治罪一語,不覺面如土色。既要諂媚,何必畏縮?康熙帝道:「胡說!徙藩是朕的本意,難道朕先自己治罪,謝這叛賊?」索額圖連忙跪伏,自稱不知忌諱,該死該死。康熙帝叱退索額圖,立命兵部尚書明珠,在殿前恭錄上諭,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由荊州馳守常德,都統珠滿率兵三千,由武昌馳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葉席布根、特穆占、修國瑤等,分馳西安、漢中、安慶、兗州、鄖陽、汝寧、南昌諸要地,聽候調遣。寫到此處,外面又遞到湖廣總督蔡毓榮,加緊急報,也是奏聞雲南變事。康熙帝旁顧順承郡王勒爾錦道:「勞你一行,就封你為寧南靖寇大將軍,統師前敵!」勒爾錦遵旨謝恩。又顧莫洛道:「命你為經略大臣,督理陝西軍務!」莫洛亦遵旨謝恩。康熙帝復命明珠,錄寫三桂罪狀,削除官爵,宣佈中外﹔並令錦衣衛拿逮額駙吳應熊下獄。明珠恭錄聖旨畢,即奏道:「閩、粤兩藩,如何處置,應乞聖旨明示!」康熙帝道:「暫令勿撤可好麼?」明珠奉命續錄,隨即退朝。自是羽檄飛馳,勁旅四出,周太尉發兵泗上,乘傳前來,裴節度進搗蔡州,輕車夜至,這一場有分教:

  蕩蕩中原開殺運,隆隆方鎮挫強權。

  欲知戰事如何,請諸君續看下回。


  自古藩鎮,鮮有不生變者。撤亦反,不撤亦反﹔與其遲撤而養旤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較易。清聖祖力主撤藩,正英斷有為之主。洎乎倉卒告警,舉朝震動,聖祖獨從容遣將,鎮定如恒,且不允索額圖之請,自損主威,聖祖誠可謂大過人者。或謂滿漢相猜,由聖祖始,不知滿人入關,漢人實為之倀,罪在漢人,不在滿人。吳三桂為漢賊之魁,天道有知,斷不令其長享安榮也。本回敘三桂狡詐,及聖祖英明,非頌聖祖,實病三桂,插入陳圓圓一段,尤足令三桂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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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馳偽檄四方響應 失勇將三桂回軍



  卻說吳三桂既據了雲貴,遂遣部將王屏藩攻四川,馬寶等自貴州出湖南,陷了沅州。三桂聞湖南得勝,復令夏國相、張國柱等,引兵繼進。湖南守將,已十多年不見兵革,弓馬戰陣,統已生疏,此番遇著吳軍,個個望風奔竄。吳軍直逼長沙,巡撫盧震,即調提督桑額入援,誰知桑額早已逃去。盧震倉皇無措,也只得棄了長沙,奔往他方。清都統巴爾布、珠滿等,奉命出師,行至途次,聞報吳軍已得長沙,驚慌得了不得,遂扎住營寨,逗留不進。滿員多是沒用。於是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帶,先後失陷,四川巡撫羅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內,急就近向湖廣乞救,尋聞湖南已經失守,清兵不敢前進,他暗想吳軍勢大,清兵不能救湖南,哪裡能救四川?遂召提督鄭蛟麟,總兵譚洪、吳之茂等商議。鄭蛟麟已受三桂密札,方想動手,到了巡撫署內,遂慫慂降吳,羅森正中下懷,命通款吳軍,聯絡王屏藩,背叛清朝。眼見得四川全省,又為三桂所有了。

  耿精忠鎮守福建,本與三桂通同一氣,至是聞三桂已得湘、蜀,欲起兵遙應,是時福建總督范承謨,系三朝元老文程之子,與精忠誼關親戚,精忠也管不得許多,把他拘禁起來﹔易了漢裝,三路出兵,派總兵曾養性出東路,攻打浙江省內的溫州、台州,白顯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內的廣信、建昌、饒州,又令都統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內的金華、衢州。滇、閩、粤三藩中,已是兩路構變,獨尚可喜始終事清,毫無叛志。三桂通書招誘可喜,可喜將來使拘住,把來書呈奏清廷。三桂聞使人被拘,大怒,急密函致耿精忠,令攻擊廣東。精忠遂勾通潮州總兵劉進忠,差他進兵圖粤,復約台灣鄭經,夾攻粤海。中原大震,各地告急本章,象雪片般傳達清廷。康熙帝復令貝勒尚善為安遠靖寇大將軍,出助順承郡王勒爾錦,由鄂攻湘,貝勒洞鄂為定西大將軍,出助經略大臣莫洛,由陝攻蜀,這兩路是恊攻吳三桂。又命安親王岳樂為定遠平寇大將軍,出師江西,康親王杰書為奉命大將軍,貝子傅喇塔為寧海將軍,出師浙江,這兩路是攻耿精忠。另授簡親王喇布為揚威大將軍,鎮守江南。這一路是策應四路。
  詔旨甫下,忽報廣西將軍孫延齡戕殺巡撫,降順三桂,康熙帝歎氣道:「不料孫延齡也是這般。」原來延齡系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婿,有德殉難廣西,閤門死事,僅遺一女,名四貞,留養宮中,視郡主食俸,及長,嫁與延齡為妻。夫以妻貴,因命他鎮守廣西,管轄南藩,祿位與滇、閩、粤三王,相去無幾。只是這位孔郡主,仗著自己勢力,常要挾制延齡,延齡屢與他反目。三桂起事,密使相招,延齡想背了清朝,免受閨房壓制,為了河東獅,甘從滇南狼,延齡殊不值得。因此降順三桂。康熙帝還道是待他厚恩,無端背義,誰知他卻是為厚恩所迫,生了異心。

  閒文少表,單說康熙帝聞延齡附逆,急封尚可喜為親王,授可喜子之孝為平南大將軍,之信為討寇將軍,會同廣西總督金光祖,進討延齡。四面八方,派遣停當,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料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廣西諸省,還沒有克復消息,陝西的警報,又紛達北京了。

  先是清經略大臣莫洛入陝西境,提督王輔臣,總兵王懷忠,先去迎接。莫洛自以為身任經略,節制全省,要擺點威風出來,鎮壓軍心,見了王輔臣、王杯忠兩人,並不用好言撫慰,反責他觀望遷延,不即赴敵。速死之兆。輔臣等怏怏退出。莫洛到了西安,西安將軍瓦爾喀與莫洛同是滿人,兩下會敘,頗覺親熱。莫洛發議,欲把提督以下,盡易滿員,還虧瓦爾喀諫阻,說是「用兵之際,難易生手。」因此輔臣、懷忠,官職如舊,但心中已未免懷恨了。

  莫洛令瓦爾喀出師漢中,自己留守西安。瓦爾喀帶了輔臣、懷忠,兼程前進,到漢中,尚無敵蹤,遂一路進至保寧。忽有探馬來報,敵將王屏藩已出略陽,分扼棧道了。瓦爾喀大驚,與王輔臣等商議行止。輔臣道:「略陽一斷,水運阻塞,棧道一斷,陸運阻絕。我軍無餉可運,不戰亦困,看來只好急退廣元,向經略處催餉,免致意外疏虞。」瓦爾喀依了輔臣的計議,退至廣元駐紮,遣人到西安催餉。西安餉道亦斷,哪裡還發得出?分明是鋪臣狡謀。待了月餘,毫無音響。軍中你言我語,互相怨望。瓦爾喀令王懷忠出去勸諭,兵士反嘩噪起來,都說沒有糧餉,如何打仗?懷忠制服不住,只得回稟瓦爾喀。又令王輔臣出帳撫慰,輔臣甫出帳外,外面頓時大鬧,喧聲四起,嚇得瓦爾喀驚魂不定,身子都發抖起來。幸王懷忠猶有良心,一手扯住瓦爾喀,從帳後逃走。還是保全官職的好處。外面的兵士,隨輔臣入帳,見瓦爾喀不知去向,也不喧嘩了。顯見是輔臣授意。

  輔臣向兵士道:「將軍已逃,將來劾奏一本,我等都要受罪,奈何?」兵士道:「聞得平西王優禮將士,到處傳檄,現在不如前去通款,免得受死。」輔臣道:「汝等既有此心,我可為汝等成全。吾初意欲事一而終,今事已至此,只得與汝等共生死了。」道言未絕,帳外遞進驛報,乃是莫經略出發西安,將到寧羌州。輔臣道:「莫洛前來,如何是好?」兵士道:「大家上前抵禦,殺死這混帳經略,便可了事。」輔臣道:「既如此,快隨我前行。」兵士都踴躍願從,星夜趕到寧羌,分頭埋伏﹔又在大路中立了虛營,豎著大清旗幟,專等莫洛到來。

  莫洛因清廷屢次催戰,又遣貝子洞鄂來陝,他想洞鄂一到,我若仍在西安,顯是逗遛不進,沒奈何帶兵出城,一步懶一步,一日緩一日。輔臣等得不耐煩,著人催逼,只說是:「保寧兵變,急求援應。」莫洛方催兵趲程。這日正到寧羌,已近日暮,寧羌四面皆山,逕路崎嶇,樹木叢雜。莫洛上岡瞭望,見山下有清營駐紮,料是輔臣遣來接應,忙令部隊向前接進。猛聽得一聲號炮,伏兵四起,箭彈齊發,統向莫洛軍中射來。莫洛茫無頭緒,只是率兵前進。不向後退,偏望前進,想是責人觀望,所以如此。他想過了此地,便好與輔臣合軍,就使傷折幾個人馬,也沒甚要緊。原來為此。行出山口,巧遇輔臣前來,莫洛大喜,不防一彈射中咽喉,翻身落馬。死得爽快。輔臣殺了莫洛,便大叫道:「降者免死!」莫洛部兵,見無路可逃,只得投降。

  貝子洞鄂,方到西安,適瓦爾喀逃回,已知保寧兵變﹔旋又聞莫洛被戕,哪裡還敢出來?都是一班飯桶。忙飭八百里加緊驛報,飛遞入京。

  輔臣即與王屏藩會合,乘勢攻陷各郡。三桂聞陝南得手,發銀二十萬,犒賞輔臣部下,命與王屏藩分擾秦隴,自率大兵出發雲南,赴常澧督戰。臨行時,其妻張氏復要向三桂索還兒子,三桂乃放出哲、博二欽使,浼他回京復奏,願與清廷議和,清廷如肯裂土分封,不殺應熊,當即罷兵。哲、博二使唯唯連聲,回京去訖。算是明哲保身。三桂又通使西藏,請達賴喇嘛代為奏陳,大約不外息事罷兵數語。康熙帝連接警報,也焦灼萬分﹔又因哲、博二使復奏,及達賴喇嘛疏陳,越加忐忑不定,復開軍士會議。

  此時明珠已升任恊辦大學士,上前奏道:「三桂不除,朝廷斷沒有安枕日子,乞皇上始終用兵,勿為搖動。」康熙帝道:「朕意亦是如此,可惜各路將士,都不肯用力。」明珠道:「各路將士,受了國恩,亦未必個個無良﹔但將士固應效勞,軍械亦貴精利,奴才聞得西洋人南懷仁,善造火炮,比我國紅衣大炮厲害得多,並且非常輕便,可以越山渡水。若令他多制此炮,運到軍前,不怕三桂不敗。」康熙帝道:「南懷仁麼?是否現任欽天監副官?」明珠應了聲是。康熙帝忙諭兵部傳旨,戶部發銀,叫南懷仁招募西人,趕緊制炮。明珠又奏道:「三桂子應熊,現已監禁,應即處死,俾各路將帥,曉得天威震赫,不敢觀望。就是西藏達賴,亦應嚴旨申斥方好。」康熙帝便命將吳應熊處絞,及應熊子世霖,亦俱絞死。一面傳旨嚴斥達賴,復向明珠道:「陝西兵變,輔臣附逆,莫洛聞已被戕,恐怕洞鄂亦靠不住。」明珠道:「輔臣子繼貞,前曾舉發逆札,馳奏來朝,怎麼今朝甘心附逆?」康熙帝道:「莫非與莫洛有隙麼?」明珠道:「繼貞尚在京中,請召他一問便知。」康熙帝即令侍衛召入繼貞,繼貞只道是為父受罪,跪在階下,身子亂抖。駙馬且要處絞,怪不得繼貞發抖。康熙帝見他觳觫情形,反憐恤起來,隨問道:「你父與莫洛,是否有隙?」繼貞戰聲道:「是。」康熙帝道:「你父果與莫洛有隙,朕意還可恕他。」繼貞仍答稱:「是是。」康熙帝又道:「朕命你持敕招撫,叫你父速即歸誠。」繼貞不說別話,只接連說了好幾個「是」字。多說「是,」少說話,是清吏秘訣。明珠向繼貞道:「何不謝恩?」繼貞被明珠提醒,方磕頭道:「謝萬萬歲隆恩!」康熙帝命他急速動身,繼貞還是俯伏謝恩。外面呈進驛奏,乃是甘肅提督張勇,奏稱:「斬了偽使,附繳偽札。」康熙帝即命張勇為靖逆將軍,便宜行事,交來使領詔回去。康熙帝退朝,王大臣散班,只有王繼貞在階下,還象犬兒一般的伏著﹔確是犬兒。幸得太監通知,方起身趨出,向內閣領了詔敕,匆匆奔回。腳膝倒還不痛嗎?

  且說三桂既到湖南,夏國相等連請渡江北犯,三桂不從,他只望清廷允他要求,划江為國﹔嗣聞其子應熊被戮,勃然大憤,遂留兵七萬,守住岳澧諸水口,又分兵七萬,守住長沙及湘、贑交界,親率精騎赴湖北鬆滋縣,遙應西北,擬從陝西繞攻京畿。是時王輔臣已由陝入隴,攻陷平涼、鞏昌、秦州一帶,烽火四徹。甘肅提督張勇,偕總兵王進寶,急至鞏昌阻遏敵軍,兩邊相持不下,忽聞寧夏提督陳福,為標兵所戕,急向清廷告急。清廷遣天津總兵趙良棟,馳赴寧夏,並命大學士都統圖海為撫遠大將軍,任西征事,節制洞鄂以下諸軍。圖海頗諳兵略,為滿大臣中翹楚。因聞王輔臣佔據平涼,當即向平涼進發,一面約張勇夾攻。到了平涼,張勇亦率王進寶來會,圖海道:「王輔臣在平涼,王屏藩在漢中,兩人隱為犄角,我軍圍攻平涼,王屏藩必來相救,現請兩將軍輕騎入陝,截住屏藩,此處待老夫督兵圍攻,不患不勝。」張勇、王進寶奉命去訖。

  圖海扎住了營,自去相度形勢,回帳召集部將,各授密計。是夜嚴裝以待,到了二更時候,聞城內隱隱有號炮聲,隨率部將出營。不多時,王輔臣開城潛出,率兵到清營前,一聲喊殺,突入清寨,不料寨中毫無人影,只有燈光數點,輔臣知是中計,急率軍退出,見寨外已佈滿清兵,好象天羅地網一般。輔臣一馬當先,提起大刀,左斲右劈,把清兵衝開兩邊,剩出一條血路,率軍逃走。奔至城下,見有一軍前來接應,輔臣一看,乃是虎山墩守兵,忙道:「誰叫汝等前來?」守兵答道:「適有一卒來報,據言主帥劫營被困,所以特來援應。」輔臣頓足道:「吾中圖海詭計,看來此城難保了。」部將問明情由,輔臣道:「此城保障,全在虎山墩,我故用精兵扼守,不料清兵冒充我卒,調兵離山,他卻不費氣力,占住此墩,居高望下,城內虛實,都被瞧見,如何能守?」圖海密計,從輔臣口中敘出。部將道:「某等前去奪回便好。」輔臣道:「他用心占住此墩,還肯被我奪回麼?」部將執意要去,輔臣乃派兵五千,前去奪墩,自率兵入城防守。不到數時,果然五千兵只剩一半,踉蹌逃回。輔臣忙差人去漢中乞援,數日不見回音,復派兵出城衝突數次,都被清兵殺退。圖海分兵斷敵餉道,城中益加惶恐。又聞炮聲隆隆,溜彈飛入城中,守兵多被打傷。輔臣恐兵心溃變,沒奈何上城彈壓,晝夜不懈。

  這日正在巡城,見城下來一清將,叫開城門,輔臣開城延入,通問姓名,乃是參議道周昌,奉撫遠大將軍命,前來招撫。輔臣躊躇未決,周昌道:「將軍困守孤城,身處絕地,此時不亟圖反正,尚待何時?況聖恩高厚,前曾遣令郎特敕撫慰,格外體恤,將軍當早接洽。趁此自返,朝廷決不加罪,將軍仍可完名,豈不甚善?」輔臣道:「犬子繼貞,曾持敕到來,某亦嘗具疏謝罪,但至今未蒙赦詔,恐怕一旦歸降,仍遭不測。」繼貞持敕事,即從兩人口中補敘。周昌道:「將軍如慮及此事,盡可放心。現在撫遠大將軍,因前日一戰,將軍能殺出重圍,格外愛重,曾囑某致意將軍,倘慮天威不測,願力為擔保,誓不相負。」周昌也算能言。輔臣道:「既如此,請閣下先回!某當遣部將前來訂約。」

  周昌隨出城回營,稟報圖海。圖海道:「現已接得固原捷報,張勇等將王屏藩擊退,輔臣內乏糧草,外無救兵,不怕他不降。」到了次日,果然來了謝天恩,由輔臣遣至乞降。圖海召入天恩,呈上輔臣書,內稱如蒙保全,即願投誠。圖海當即批回。輔臣即開城迎入清兵。圖海入城,表聞清廷,並請特頒赦詔,康熙帝自然應允,這也不在話下。

  時三桂已到鬆滋,方遣降將楊來嘉等進略隕陽,命與王輔臣、王屏藩聯絡進兵。忽傳到王屏藩敗報,接連又聞平涼失守,輔臣降清,三桂面色驟變。正驚疑間,有一將匆匆奔入,遞上急報,三桂連忙拆閱,乃是留守長沙夏國相乞援,即問道:「常澧並沒有警信,如何長沙告起急來?」我亦要疑。來將道:「現因江西軍大至,運到西洋大炮數十尊,我軍不能抵擋,所以前來告急。」三桂道:「江西的耿軍,已被清兵殺退麼?」來將道:「耿軍沒有什麼確實消息,大約總是敗仗。現聞江西的清兵,乃是什麼安親王岳樂統帶,來攻湖南的。」三桂道:「軍情如此,看來只好回援湖南,再作計較。」於是拔營回湘,先令胡國柱、馬寶火急前進,去守長沙,自率水師順流而下。途次,聞勒爾錦出虎渡口,尚善入洞庭湖,江湖險要,多被清兵占去,不覺大驚﹔忙令母子揚帆飛駛,到了虎渡口,見岸上已無清兵,略略放心﹔轉入洞庭湖,亦沒有什麼尚善,越加寬慰。原來勒爾錦、尚善等,聞三桂回軍援湘,早已遁去,因此三桂由江入湖,毫無阻擋。到了長沙,馬寶已紮營城外,四圍濬掘重濠,佈滿鐵蒺藜。三桂見守法嚴密,大加獎勵。入城見胡國柱,方知夏國相往醴陵禦敵,遂命部將高大節,帶領精騎四千,往助夏國相,高大節驍勇善戰,乃是三桂部下最得用的大將,此番出赴醴陵,又有一番惡戰。正是:

  彼思逐鹿, 此願從龍﹔

  不有天甲, 誰戢元凶。

  未知高大節能得勝否,請向下回再閱。


  本回以吳三桂為主腦,耿精忠、孫延齡、王輔臣等,皆旁枝也。然敘輔臣事獨詳,蓋三桂既得湖南,非不欲涉江北上,只因清兵雲集荊襄,不得已按兵常澧,待釁而動。王輔臣兵變之日,正有釁可乘之時,若使通道秦晉,潛襲燕京,則荊襄重兵,幾成虛設,勒爾錦、尚善輩,又皆庸懦無能,未必能返旆回援。是知輔臣之叛降,實三桂成敗之關鍵。敘輔臣,即所以敘三桂也。閱本回,方見詳略之間,自費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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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7: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回     兩親王因敗為功 諸藩鎮束手聽命



  卻說高大節到了醴陵,來助夏國相,相見畢,國相道:「前時我軍已入江西,奪了萍鄉縣,方思與耿軍會合,直攻南昌,不料清安親王岳樂,殺敗耿軍,把廣信、建昌、饒州等處,都占了去,他又從袁州來攻長沙。我領軍至江西阻御,因他有西洋大炮數十尊,很為厲害,所以敵他不過,退回醴陵。」高大節道:「岳樂前來,江西必然空虛,末將不才,願帶本部兵四千,繞出岳樂背後,公擊其前,我掩其後,必獲全勝。」夏國相道:「此計甚妙!但將軍只有四千部兵,恐怕不夠,須就我處撥添兵馬方好。」大節道:「兵在精不在多,從前岳飛只有嵬兵五百,能破金人數萬。況部下的兵,已有四千,哪裡還不夠用?」的是將才。國相大喜,即令大節去訖。

  且說清安親王岳樂,奉命南征,到了建昌,適值閩藩總兵白顯忠,攻陷城池,岳樂督攻不下。嗣從北京運到西洋大炮,接連轟城,顯忠大恐,棄城遁去,岳樂乘勝克復廣信、饒州。會清廷命他進攻湖南,遂從袁州進發,遇著夏國相前鋒,一陣炮彈,把他擊退,乃在袁州休息三日,進攻湖南,一面咨請簡親王喇布,移鎮江兵至南昌,在後策應,也算精細。自是放心大膽,督兵前進。將至醴陵,忽聞流星馬來報,敵將高大節已率兵數萬,從間道去攻袁州了。岳樂驚道:「袁州是吾後路,若被佔領,大有不便,這卻如何是好?」部將伊坦布道:「看來只好催簡王爺進守袁州,我軍方可前進。若不如此,恐要腹背受敵哩。」岳樂依議,扎住營寨,差人飛咨簡親王。不防前面又有探子前來,報稱夏國相從醴陵來了。岳樂急傳令回軍,霎時大營齊拔,卷旆還轅,約行百餘里,天色已晚,見前面有一大山,岳樂便命倚山紮營,待明日再行。這時候軍心已懈,巴不得紮營留宿,部署已畢,埋鍋造飯,飽餐一頓,正欲就寢,突聞山下炮聲響亮,全營大驚。岳樂急命偵騎探望,回報這山名螺子山,山形如螺,樹木蓊翳,也不知敵兵多少,只是偏插偽周旗號,岳樂道:「山勢既如此峭峻,我軍不宜上山,速發大炮向山轟擊。」營兵得令,就扛著西洋大炮出營。岳樂親自督放,對著山上,撲通撲通的放著無數彈子。等到煙霧飛散,遙望過去,大周旗幟,仍然如舊。岳樂再命放炮,又是撲通撲通的一陣,山上旗幟,雖打倒了數十面,還有多半豎在那裡。岳樂道:「不好了,我中了敵計了。」伊坦布驚問緣由,岳樂道:「這分明是疑兵,你聽山下並沒影響,反使我軍失卻無數彈子。」曉得遲了,炮彈已放完了。便止住兵士放炮,命將大炮抬還營內。甫入營,忽山上鼓聲亂鳴,矢石齊發。岳樂復出營觀望,見山上有一隊敵兵馳下,當先一騎,大叫道:「岳樂休走!」此時岳樂魂膽飛揚,急上馬逃走。營兵見統帥已逃,還有哪個敢去截陣,自然沒命的亂跑了。一陣亂竄,自相踐踏,竟死了無數人馬,連伊坦布也不知下落,西洋大炮,更不必說。
  岳樂既逃過了螺子山,天已黎明,驚魂漸定,遂收拾殘兵,奔回袁州,滿望簡親王喇布,在袁州接應,不料袁州城上,已插了大周旗幟。周幟又見,能不驚心。岳樂正在驚疑,又聽城東北角有一片喊殺聲音,岳樂忙登高遙望,正是周兵追殺清兵。岳樂捏了一把汗,暗想:「此時不上前救應,我軍亦沒有站足地了。」遂下山部勒隊伍,繞城馳救。周兵見後面有清軍殺到,只得回馬來敵岳樂。岳樂驅兵掩殺,怎奈周兵隊裡的大將,一支槍神出鬼沒,竟把清兵刺倒無數。岳樂知不能取勝,領兵殺出,望東北而去。那將也不追趕,收兵入袁州城。原來那將正是高大節,他從間道繞出袁州,把袁州城奪下,當下遣了百騎,埋伏螺子山,作為疑兵。他料岳樂回軍,必從此山經過,見了旗幟,定要放炮,炮彈已盡,那時回到袁州,可以截擊。適值清簡親王喇布,來應岳樂,到了大覺寺,大節即出兵對仗,殺得喇布大敗而逃。總算岳樂去擋了一陣,大節方才退回。只是大節部兵,僅有四千,為什麼探馬報稱恰有數萬?這叫作兵不厭詐,大節欲恐嚇清軍,所以有此詐語。

  語休敘煩,這一句是說部常套,實則上文數語,乃是要言,若非如此表明,閱者都要不明不白。且說岳樂迤邐奔回,喇布等還道是敵軍追趕,後來見了清幟,方把部兵扎住,與岳樂相會。兩下細敘,岳樂始知高大節厲害,歎道:「此人若在江西,非朝廷福。」言未畢,探報吉安亦已失守。岳樂與喇布道:「看來我等只好暫回南昌,再圖進取。」喇布已經喪膽,自然依了岳樂,同到南昌去了。

  那邊高大節既得了全勝,複分兵佔據吉安,飛遣人至醴陵、長沙告捷。此時吳三桂已移師衡州,只留胡國柱居守。國柱得了捷報,也自歡喜。不意國柱部下,有副將韓大任素與大節不睦,入見國柱道:「大節確是勇將,但恐不能保全始終。」國柱道:「你何以見得?」大任道:「平涼的王輔臣,非一員勇將麼?援此進讒,不怕國柱不信。為什麼轉降清朝?」國柱道:「他前時本是清臣,所以仍舊降清。」大任道:「清臣且不怕再降,何況大節?前聞大節在王爺下,常自謂智勇無敵,才力出王爺上,若使清廷遣人招致,封他高爵,哪有不變心之理,」讒人之口,偏是格外中聽。國柱道:「據你說來,如何而可?」大任獻了調回的計策,國柱道:「調回大節,何人去代?」大任又做了自薦的毛遂,國柱遂令大任去代大節,大節不服,大任也不與爭論,遣人飛報國柱,說他擁兵抗命。四字足矣。國柱大怒,飛檄召回,大節無奈,把軍事交與大任,出城歎道:「周家氣運,看來要斷送在他們手中了。」隨即怏怏而回。既到長沙,又被國柱痛斥一番。大節憤無可泄,遂致得疾。臨危時,函報夏國相,請他注意袁州,末署「大節絕筆」四字。也是傷心,可惜事非其主。

  國相接讀來函,大為歎息,急向長沙添兵,擬再進江西略地。忽接江西警信,袁州已失,韓大任退守吉安,不禁頓足道:「大節若在,何至於此?」正欲發兵赴援,適長沙遣馬寶、王緒帶兵九千來到,國相遂命兩人去救吉安。兩人行了數日,已抵洋溪下游,隔溪便是吉安城,遙見城下統紮清營,布得層層密密,城上雖有守兵,恰不十分嚴整。馬寶向王緒道:「我看清兵很多,城中應危急萬分,為什麼城上守兵,不甚起勁?」王緒道:「我們且先開炮,遙報城中。若城中有炮相應,我軍方可渡河。」馬寶點了點頭,便命兵士開炮,接連數響,城中恰寂然無聲。馬寶道:「這正奇怪!莫非韓大任已降清兵麼?」王緒道:「大任害死大節,刁狡可知,難保今日不投降清兵?」馬寶道:「他若已經降清,我等不宜深入,還須想個善全的法子。」言未畢,見清營已動,忙道:「不好了!清兵要過河來了。」忙令後軍作了前軍,前軍作了後軍。馬寶與王緒親自斷後,徐徐引退。行未數里,後面喊聲大起,清兵已經追到。馬寶令軍士各挾強弩,等到清兵相近,一聲號令,箭如雨發,清兵只得站住。馬寶能軍。馬寶復退數里,清兵又追將過來,馬寶仍用老法子射住清兵。此法用了數回,清兵仍依依不捨,馬寶惱了性子,大喝一聲,領兵回馬廝殺。這邊清兵,系簡親王喇布統帶,喇布本是個沒用人物,因見敵軍退走,想趁此占些便宜,立點功勞,不防馬寶回身酣鬥,眼見得敵他不過,即拍馬馳回,軍士都跟了退去,反被馬寶殺了一陣,奪了許多甲仗,從容歸去。

  喇布仍退到吉安城下,也不敢急攻。城內的韓大任,並未曾投降清兵,只因隔河鳴炮,還疑是清兵誘他出來,所以寂然不動,嗣聞清兵追擊馬寶,已自懊悔不及,遂於昏夜間開城逃去。喇布還道大任出來劫營,只令部兵守住營寨,由他渡河去訖。康熙帝用了這等庸將,反能逐去敵軍,一來是康熙帝洪福齊天,二來是吳三桂惡貫滿盈,天道不容,所以轉敗為勝。

  江西略定,浙江亦迭報勝仗,康親王杰書等,起初到了浙江,亦沒有什麼得利,幸虧總督李之芳,扼守浙西,連敗曾養性、馬九玉等軍,敵勢少衰。無如馬九玉固守衢州,之芳累攻不下,曾養性固守溫州,杰書等亦圍攻無效,清廷屢次詰責,杰書焦急異常,還虧貝子傅喇塔,請移師衢州,與之芳並力合攻,免得兵分力弱。杰書依議,便舍了溫州,連夜趕到衢州,與之芳合軍攻打。時馬九玉擁兵數萬,占住衢河南岸的九龍山,保護城池,又分兵萬人屯紮大溪灘,保護餉道。傅喇塔復獻了截擊敵餉的計策,帶了精騎,衝破大溪灘敵營。九玉聞餉道被截,急下山來救,巧遇杰書、李之芳兩軍,渡河過來,九玉欲乘流邀擊,偏這清兵連放西洋大炮,傷了九玉兵數百,九玉立足不住,引兵退還。杰書、之芳渡河追殺,九玉急收兵回營,可奈山下密布木樁,前時想阻住清兵,到此反把自己阻住,須要魚貫而入,不能驟進。清兵又接連放炮,可憐九玉部下的兵,不是折脰,便是斷臂。之芳復令兵士縱火,烈烈騰騰的燒將起來,大小木樁,一概燃著,頓時飛燄撲疊,焚去營帳無算。九龍山變作火燄山。九玉見勢不支,忙領了步騎數百,從山後逃下。冤冤相湊,碰著傅喇塔回軍接應,數百殘兵,不值喇塔一掃,九玉沒命的亂跑,走了數里,見喇塔不來追趕,方才停住。檢點手下,只剩了三十騎,長歎一聲,逃回福建去了。

  杰書等立拔衢州,令李之芳回軍攻擊曾養性,自偕傅喇塔南下,轉西攻仙霞關。這時候的耿精忠,方聯絡鄭經,去攻廣東,陷潮州、惠州二郡,平南親王尚可喜,急命其子之孝,趨惠州攔截耿軍,不料廣西提督馬雄,與孫延齡通同一氣,來攻高、雷二州,總兵祖澤清,又望風迎降。可喜東西受敵,一面向江西乞援,一面促其子之信拒敵。之信本不服父訓,至是已隱受三桂偽札,運動部兵,把可喜幽禁起來,可喜忠清不忠明,故受逆子之信之報應。也自易幟改服,叛了清朝。可喜氣憤已極,嘔血身亡。

  之信越加猖獗,江西將軍舒恕,及都統莽依圖,率兵援廣州,反被之信用炮擊退。總督金光祖及巡撫佟養巨,亦與之信相連,通款三桂。三桂封之信輔德親王,命他助款充餉,又遣董重民來代金光祖,馮蘇來代佟養巨。這信傳到之信耳中,暗想三桂索餉遣款,分明是來箝制,忙與金光祖商議,仍舊背周降清。等了董重民等到粤,把他拘住,率軍民薙發反正,西出兵拒馬雄,東出兵拒耿精忠。

  精忠方擬對敵,聞報清兵已破馬九玉,攻入仙霞關,急回軍福建,途次,又聞曾養性、白顯忠二將,統已降清,不覺魂飛天外。原來李之芳回軍浙東,適遇白顯忠自江西敗回,聲言將由浙趨閩,斷絕康親王後路,之芳頗覺驚恐。隨營委員陸孔昭入帳稟道:「某與白顯忠二裨將,素來相識,請前去說降,教他擒獻白顯忠。」之芳大喜,立命前去。隔了數日,果然把白顯忠擒來。之芳召入,當由陸孔昭引二將進來,代為紹介。一姓范名時榮,一姓王名鎬,之芳獎慰一番,隨後將白顯忠推入。之芳下座,親解其縛,勸他悔過投誠,顯忠便即依允。之芳與顯忠同到溫州,又命顯忠入城勸降。曾養性勢孤力蹙,哪有不願降之理。看官!你想耿精忠三路出兵,至此盡歸烏有,能不進退維谷嗎?趕到福州,又聞清兵將到,精忠忙檄令各處總兵嚴守。檄差回報,建寧、延平等郡,已投降清軍,漳州、泉州、汀州等郡,已獻降鄭經,精忠經此一嚇,暈絕於地。左右用姜湯灌醒,下淚道:「這遭休了!」

  坐定後,見府外遞進文書,精忠拆閱,乃清康親王前來勸降。精忠一想,欲要不降,如何抵敵清軍?欲要降清,總督范承謨尚在,定要陳他逆跡,將來仍難保全。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忽想了一條兩頭燒通之計。一面遣他兒子顯祚,赴延平去接清兵,並獻出偽總統印,一面將范承謨絞死,省得將逆跡表揚。到了此時,還要殺害范承謨,煞是凶狡過人,然亦是速死之道。康親王杰書,遂進據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屬出城迎降,願隨大兵立功贖罪。杰書當將實跡奏聞,同時尚之信亦遣人赴江西,到清簡親王喇布軍前乞降,喇布亦據實上奏。康熙帝因三桂未除,不便聲罪,仍留耿尚爵位,命他立功抵罪。

  於是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次第略定,只廣西尚在未靖,孫延齡降周叛清時,受臨江王封爵,曾瞞住郡主孔四貞。後來被四貞聞知,勸他反正,他卻不從。適故慶陽知府傅宏烈,舊被三桂攻訐,謫戍蒼梧,此時獨招集民夫,力圖恢復。莽依圖復出師廣東,去會宏烈,延齡聞了此信,未免悔恨,又因閩、粤二藩,統已降清,越加著急。躊躇再四,只有請教娘子軍一法,當下入見四貞,四貞卻滿臉怒容,不去理睬。延齡挨至四貞面前,輕輕的叫了幾聲郡主。四貞道:「你叫我什麼?」延齡道:「我從前不聽你言,弄錯主意,目下危急萬分,求郡主憐念夫婦恩情,為我解圍。」四貞含嗔道:「象你的負恩忘義,還念什麼夫妻?我從前再三相勸,叫你不要叛清,你不但一句不聽,反從此不入我室,離開了我,去做什麼王爺。好好!你去做王爺去!我是沒福的人,不要再來惹我!」說畢,將身子扭轉一邊。惟妙惟肖。延齡到了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氣節,只得向郡主腳邊,跪了下去,做一出梳妝跪池。一面扯著郡主衣衫,千姊姊萬姊姊的哀告。從來婦女的性情,容易發惱,亦容易轉軟,又況延齡丰姿俊美,與四貞本是一對璧人,兩美並頭,卿卿我我,只因意見微異,漸致乖離,此次經延齡一番溫柔,自然回過心來,便道:「你悔已遲了,叫我如何解圍?」延齡道:「我已仍願降清,但恐皇上罪我,求郡主入京去見太后,暗中轉圜,免我受罪,我死亦感激你了。」無端說一死字,亦是讖語。四貞聞延齡說一死字,頓時淚下,畢竟還是夫婦。便道:「你是好好兒活著,為什麼自己咒死,你既然要我赴京,事不宜遲,我就明日動身。」延齡喜極,忙與郡主料理行裝。是夕,就在郡主前極力報效一宵,只此一宵歡聚,嗣後無相見期了。次日,即送孔郡主北上。

  事有湊巧,傅宏烈亦致書相勸,邀他共迓清軍。延齡答書:「請宏烈先至廣東,導達悔意,此外一律遵命。」這等事情,傳達湖南,三桂急調胡國柱、馬寶二將,速出廣東,復囑從孫吳世琮密計,馳赴廣西。世琮倍道前進,逕至桂林,仍用給臨江王文書,教他前來領餉。就是密計。延齡正缺餉項,還道三桂未悉彼情,樂得取些餉銀,聊救眉急,當即開城出迎。世琮誘他入營,暗中卻已佈滿伏兵,等到延齡入帳,世琮方數他背叛的罪狀。延齡即欲退出,被伏兵一陣亂剁,砍為肉泥。我為孔四貞一哭。世琮入據桂林,復進占平樂。

  時清將莽依圖,正由廣東赴廣西,聞胡國柱、馬寶奉三桂命,來奪廣東,亟回軍赴援,適遇於韶州城下,與戰不利,退入韶州固守。胡國柱等極力攻撲,莽依圖巡視城北,見城堞未堅,令部卒築起一層土牆,兩重守護。果然胡國柱兵,登高發炮,把城堞毀去,惟土牆無恙,城得不陷。莽依圖正在焦灼,突聞城東鼓角喧天,回頭一望,遙見清兵如飛而至,前面的大纛,繡著「江寧將軍」四大字。莽依圖趁這機緣,領兵殺出,內外互應,將胡國柱等殺退,追斬無算,遂接江寧兵入城。江寧將軍,叫作額楚,奉廷命來援廣東,巧與莽依圖合軍,並力殺退胡、馬二人,遂留額楚守韶州,莽依圖赴廣西去訖。

  胡國柱、馬寶兩人,奔回湖南,三桂大驚,又聞清廷命將軍穆占,來助岳樂,連拔永興、茶陵、攸縣、酃縣、安仁、興寧、郴州、宜章、臨武、藍山、嘉禾、桂東、桂陽十三城,益自震恐。他卻在恐懼的時候,發生一個癡念,竟想做起皇帝來了。不做皇帝死不休。小子又發了詩興,湊成七絕一首,詠吳三桂道:

  燕北甘招強虜入,滇南又執故皇還。

  君親陷盡思為帝,可惜皤皤兩須斑。

  這時候,三桂已六十七歲了。他想勢力日蹙,年紀又衰,得做了一番皇帝,就使不能傳世,也算英雄收場。遂令軍士在衡山築壇,居然郊天即位,小子暫停一回筆,俟下回再行細表。


  陝西入清,三桂已失攻勢,至江西復為清有,斷湖南之右臂,三桂且不能守湖南,遑言攻耶?閩、粤二藩,更不足論。延齡輩尤出閩、粤下,小勝即喜,小挫即懼,安能為三桂臂助?三桂既失陝西、閩、粤諸奧援,其領地自雲、貴以外,只存四川、湖南,及廣西之一部,反欲南面稱帝,豈以一稱帝號,遂足籠絡人心,令諸將樂為之用乎?皇帝皇帝!誤盡天下英雄,害盡世間百姓,吾願自今以後,永遠不復聞此二字。本回敘江西事,是記三桂之失勢,敘閩、粤及廣西事,是記三桂之失援,末以稱帝作總寫,盡三桂一生魔障,炎炎者滅,隆隆者絕,世人可以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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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僭帝號遘疾伏冥誅 集軍威破城殲叛孽



  卻說吳三桂起事以來,已歷五年,康熙十三年創建國號,假稱迎立明裔,其實稱周不稱明,早已存了帝制自為的思想。所以爭戰五年,並沒見有什麼三太子。到了康熙十七年,竟在衡州築壇,祭告天地,自稱皇帝,改元昭武,稱衡州為定天府,置百官,封諸將,造新歷,舉雲貴川湖鄉試,號召遠近。殿瓦不及易黃,就用黃漆涂染,搭起蘆舍數百間,作了朝房。這日正遇三月朔,本是豔陽天氣,淑景宜人,不料狂風驟起,怒雨疾奔,把朝房吹倒一半,瓦上的黃漆,亦被大雨淋壞,莫謂天道無知。三桂未免懊惱,只得潦草成禮,算已做了大周皇帝。黃袍已經穿過,可謂心滿意足。當下調夏國相回衡州,命他為相,令胡國柱、馬寶為元帥,出御清兵。

  是時清安親王岳樂,由江西入湖南,前鋒統領碩岱,已攻克永興。永興縣系衡州門戶,距衡州只百餘里,胡國柱、馬寶等,奮勇殺來,清兵出城抵敵。兩下混戰一場,清兵不能取勝,仍退入城中。歇了數日,清兵又出城掩擊,復被胡國柱等殺回。接連數戰,總是周軍得勝。原來清前鋒統領碩岱,也是滿族中一員驍將,只因永興是周軍必爭的地方,永興一失,衡州亦保不住,所以胡國柱等冒死力爭,碩岱雖勇,總不能敵,只得入城固守,靜待援兵。岳樂聞周軍猛攻永興,即遣都統伊裡布,副都統哈克山,前來援應,就在城外紮營,作為犄角。不防馬寶分軍來攻,個個是踴躍爭先,上前拚命,伊裡布哈克山,本沒有什麼勇力,遇了周軍,好象泰山壓頂一般,連逃走都來不及。一陣廝殺,兩人都戰歿陣中。碩岱出城接應,又被胡國柱截住,沒奈何退入城內。將軍穆占,自郴州發兵來援,因聞伊裡布等戰歿,不敢前進,只遠遠的立住營寨。胡國柱三面環攻,止留出城東一角,因有河相阻,不便合圍。還虧碩岱振刷精神,晝夜督守,城壞即補,且築且戰。胡國柱又與馬寶分軍,馬寶截住援兵,不能並力攻城,清營雖是遠立,倒也還算有力。因此城尚不陷。

  康熙帝恐師老日久,屢欲親征,議政王大臣紛紛諫阻,有的說是:「京師重地,不宜遠離。」有的說是:「賊勢日蹙,無勞遠出。」於是令諸將專力湖南,暫罷親征的計策。惟這三桂因即位的時候,冒了一點風寒,時常發寒發熱,由夏及秋,沒有爽適的日子。好漢只怕病來磨,又況三桂年近古稀,生了幾個月的病,如何支持得起?到了八月初旬,痰喘交作,咯血頻頻,有時神昏顛倒,譫語終宵。夏國相領了文武各員,日日進內請安。
  這日,國相又復入內,到臥榻前,見三桂雙目緊閉,只是一片呻吟聲。國相向諸將道:「永興未下,軍事緊急,皇上反病勢日重,如何是好?」諸將尚未回答,忽見三桂睜開雙目,瞪視國相多時,失聲道:「阿喲!不好了!永歷皇帝到了!」尋復閉目慘呼,大叫「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國相等聞此慘聲,都嚇得毛髮森豎,只得到三桂耳邊,輕輕叫道:「陛下醒來!」連叫數聲,三桂方有些醒悟,又開眼四顧,見了夏國相等人,忍不住流淚道:「卿等都系患難至交,朕還沒有什麼酬勞,偏這……」說到「這」字,觸動中氣,喘作一團。國相道:「陛下福壽正長,不致有什麼不測,還請善保龍體為是。」三桂把頭略點一點。國相復請太醫入內,診了一回脈,退與國相耳語道:「皇上脈象欠佳,看來只有一日可過了。」國相把眉一皺,也不言語。三桂氣喘略平,又向國相道:「朕非不欲生,但這冤鬼都集眼前,恐要與卿等長別,未識目前軍事如何?」國相道:「永興已屢報勝仗,諒不日可以攻下,請陛下寬心!」三桂道:「陝西、廣西,有警信否?」國相等答道:「沒有。」三桂道:「卿等且退!容朕細思,到晚間再商。」國相等奉命退出,將到二更,復一同入宮,但覺宮門裡面,陰風慘慘,鬼氣森森,作者素乏迷信,因三桂作惡多端,理應有此果報。國相等助桀為虐,賊膽心虛,當亦因虛生幻,因幻成真。甫入宮門,見眾侍妾團聚一旁,不住的發顫。猛聞三桂作哀鳴狀,一聲是「皇上恕罪!」一聲是「父親救我!」大書君父。又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彷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字。就三桂口中自述,筆愈透辟。國相等聽了半晌,心頭都突突亂跳。大家站了一回,三桂似又清醒起來,咳嗽了好幾聲,侍兒撩起牀帳,捧過痰盂,接了三桂好幾口血。三桂見帳外有許多官員,命侍兒懸起半帳,國相等復上前請安。三桂道:「卿等少坐,待朕細囑。」國相等告了坐,三桂一絲半氣的說道:「朕神氣恍惚,時患昏暈,自思生平行事,大半舛錯,今日悔已無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長子應熊,也是為朕所害,目下只一孫世璠,留居雲南,可惜年幼,朕死後,勞卿等同心輔助!」國相等齊聲應命。三桂歇了一歇,又道:「湘、滇遙隔,朕當親書遺囑。」命侍兒取筆墨過來,自己欲令侍兒扶起,可奈渾身疼痛,片刻難支,復睡下呻吟一回。國相便請道:「陛下不必過勞,臣可恭錄聖諭。」三桂點頭,國相便展箋握管,待了許久,三桂一言不發,仔細一看,已自暈了過去。國相即命眾侍妾上前調護,自率百官出了宮門。好一歇,復偕太醫同入宮中,但聽宮內已動了哭聲。國相忙對大眾搖手,大家方把哭聲止住。國相復目示太醫,令太醫臨榻診視,診畢,太醫道:「皇上此時,不過稍稍痰塞,還未宴駕,大家切勿再哭!」痰塞不死,這是話裡有話。言畢,即匆匆退出。國相命侍兒放下御帳,朝夕守護,只是大忌哭聲。眾侍妾莫明其妙,只得唯命是從。

  國相退出宮外,忙令人召回胡國柱、馬寶。胡、馬二人,自永興急歸,由國相延入,屏去左右,密語二人道:「主上已宴駕了。」胡、馬二人,大吃一驚,問道:「何時宴駕?」國相道:「就在昨夜。主上命太孫世璠嗣立,我已夤夜令人去迎,閱此方知上文出去一歇的事情。並命宮中秘不發喪。主上遺囑,要我等同心輔助,還請兩公遵旨。」胡、馬二人,自然答應。國相又道:「我前時勸先帝疾行渡江,全師北向,先帝不從,今日敵兵四合,較前日尤覺困難,依我愚見,只好仍行前計,越是拚命,越不會死,越是退守,越不得生。這四語卻是名言。不但雲南、貴州可以棄去,連湖南也可不管,目前只有北向以爭天下。陸軍應出荊襄,會合四川兵馬,直趨河南,水軍順下武昌,掠奪敵艦,據住上游。那時冒險進去,或可僥倖成功,二公以為何如?」馬寶道:「這且不可!先帝經過百戰,患難餘生,尚不肯輕棄滇、黔,自失根本,目下先帝又崩,時事日非,哪裡還可冒險輕舉?況滇、黔山路崎嶇,進可戰,退可守,萬一為敵所敗,還可退據一方。」國相不待馬寶說畢,便歎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恐怕敵兵雲集,就使重谷深岩,也是保守不住。」馬寶還欲爭辯,胡國柱道:「現在且暫主保守,俟有機會,再圖進取。」國相見識頗高,但此時清兵四合,北上亦非善策。國相默然。

  過了數日,世璠已到衡州,就在衡州即位,國相率百官叩賀,議定明年為洪化元年,隨發哀詔,頒布國喪。胡國柱等因新帝尚幼,不宜久居衡州,仍令隨員郭壯圖、譚延祚等,迎喪扈駕,還處雲南。郭壯圖等挈了世璠,回滇而去。

  清兵聞三桂已死,人人思奮,個個圖功,安親王岳樂,簡親王喇布,統率大兵入湖南,克復岳州、常德,順承郡王勒爾錦,駐紮荊州,已好幾年,此時亦膽大起來,渡過長江,攻取長沙。千軍萬馬,直逼衡州,任你夏國相足智多謀,胡國柱、馬寶衝鋒敢戰,也只得棄城遁走。廣西巡撫傅宏烈,與將軍莽依圖,又攻破平樂,進復桂林,吳世琮敗死陝西。大將軍圖海,偕提督王進寶、趙良棟等,攻破漢中,連拔保寧,王屏藩窮蹙自殺,王進寶、趙良棟復乘勝入川。川地自歸三桂後,只擔任周軍糧餉,未見兵革,忽聞王、趙二將,率軍殺來,逃的逃,降的降,成都一復,川西川南,勢如破竹,迎刃而下。於是吳世璠所有的地方,只剩得雲、貴兩省了。兔起鶻落,是一手好筆仗。

  康熙帝迭接捷報,把親征的議論,原是擱起不談,且因康親王杰書、安親王岳樂在外久勞,召還京師,復逮回順承郡王勒爾錦、簡親王喇布、貝子洞鄂、貝勒尚善、都統巴爾布珠滿將軍舒恕等,說他勞師糜餉,誤國病民,一律治罪。另命貝子彰泰為定遠平寇大將軍,代岳樂後任,自湖南趨雲、貴,又以雲、貴多山,當令步兵綠營居前,滿騎居後,特授湖廣總督蔡毓榮為綏遠將軍,節制漢兵先進。另授趙良棟為雲、貴總督,統川師進搗,貝子賴塔為平南將軍,統閩、粤兵進攻。三路大兵,浩浩蕩蕩,統向雲、貴進發。彰泰既到湖南,與蔡毓榮相會,督兵進攻楓木嶺,擊死守將吳國貴,進攻辰龍關。逕狹箐密,只容一騎,夏國相等自衡州敗還,留胡國柱守住隘口,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相持數月,彰泰焦急起來,懸了重賞,招募敢死士卒,潛逾峻嶺,繞入關後,襲破國柱營寨。國柱敗走,退至貴陽,這楓木嶺與辰龍關,系是由湘通黔的要隘,二隘既破,清兵由險入夷,勇往直前。忽又接到清廷詔旨,略道:

  軍興數載,供億浩繁,朕恐累民,不忍加派科斂,因允諸臣條奏,凡裁節浮費,改折漕貢,量增鹽課雜稅,稽查隱漏田賦,核減軍需報銷,皆用兵不得已之意,事平自有裁酌。至滿洲、蒙古漢軍,久勞於外,械朽馬斃,朕深悉其苦,其迅奏膚功,凱旋之日,所有借貸,無論數百萬,俱令戶部發幣代還。朕不食言,昭如日月,其宣示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下,軍士格外效命,遂自平越趨責陽。胡國柱出戰不利,退守數日。清兵用西洋巨炮,連日轟放,城陷數丈,清兵一鼓而上,國柱又棄城遁去。蔡毓榮率兵逕進,彰泰暫屯貴陽,分兵復遵義、安順、石阡、都勻、思南等府。別命提督桑格,進攻盤江。盤江守將李本深,毀去鐵索橋,向後退走。桑格招土官速搭浮橋,允給重資。土司齊集江邊,爭來搭造,眾擎易舉,一夕便成。錢可通靈。桑格率兵渡過對岸,急追李本深,本深還是慢慢退去,只道清兵築橋,斷沒有這等迅速,誰知清兵已經追到,嚇得本深心膽俱碎,忙下了馬,匍匐乞降,總算蒙桑格收受了。

  這時候,蔡毓榮進兵黔西,直指平遠,夏國相自雲南調集勁旅,練成象陣,與王會、高起隆同至平遠城抵禦。平遠西南多山,國相令部兵依山紮營,掩住象陣,專候毓榮到來。毓榮仗著戰勝的銳氣,驅兵大進,路上毫不停留,既到平遠,見山下敵營林立,便上前衝突,國相令營兵堅壁勿動。待清兵衝突數次,銳氣少懈,然後發了密令,把營兵分開左右,推出象陣。毓榮急令兵士發炮,怎奈兵士已心慌意駭,腳忙手亂,炮未燃著,象已衝來,那時只顧保全性命,還有何心放炮?兵士逃得快,象愈趕得快,頃刻間倒斃無數,屍如山積,毓榮也沒命的逃去,直退了三十里,方收拾殘兵,扎住了寨。

  隔了兩日,復進軍十里立營。又次日,復進軍十里。兵士都怕象陣厲害,未敢前進,只因軍令如山,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上前。是夕,毓榮升帳,召諸將聽令。將士還道又要出戰,個個膽戰心驚,到了帳下,但見毓榮向諸將道:「雲南多產野象,從前敬謹親王尼堪,為象陣所迫,身歿陣中,應前一十九回事。我前次失記,中了敵計,為他所敗,部下多遭慘死,今已有計破他象陣,眾將應同心敵愾,為我弟兄們復仇。」諸將聽得有破敵的謀划,又復鼓舞起來,一齊喊聲得令。毓榮又道:「野象非人力可敵,當用火攻的計策,今夜先在營外密布火種,待明日前去誘敵,引了敵兵至此,縱火燒他,象必返奔,轉為我用,乘此追殺,必得全勝。」諸將遵令自去,分頭佈置。

  次晨,毓榮手執紅旗,督兵進戰,國相等開營接仗,約戰數合,又把營兵兩旁分開,毓榮即掉轉紅旗,望後急走。國相又驅出象陣,猛力追趕,毓榮佯作驚慌之狀,令兵士四散奔竄。敵軍恃有象陣,只望前追,約行十里,不防火種驟發,勢成燎原,那些野象,已有好幾只跌入火坑,餘象都向後返奔,反衝動敵軍本隊。國相知是中計,忙令軍士分列兩旁,讓各象奔過,勒兵再戰,怎奈軍心已經恐慌,隊伍不免錯亂,這邊蔡毓榮又合兵殺來,頓時全軍溃竄,國相無法阻住,令王會、高起隆率軍先走,自領精騎斷後,一邊且戰且走,一邊且追且擊。毓榮又傳令窮追,把國相逐出貴州境界,方才收軍。從此吳世璠又失貴州了。敘次明白。

  且說貝子賴塔,自廣西攻雲南,令傅宏烈在後策應,是時馬雄已死,其子馬承蔭降清,留守南寧,部下多桀驁不馴,仍有變志。宏烈奏請馬軍隨征,免為內地患,未接復旨,不料為承蔭所聞,邀宏烈親往部勒。宏烈即行,部將多說承蔭狡悍,不如勿去。宏烈道:「承蔭已降,奈何疑他?」逕領數十騎往南寧。承蔭率眾出迎,格外恭順。宏烈偕承蔭入城,城門陡闔,伏兵齊起,竟將宏烈拿下囚送雲南。吳世璠勸宏烈降,宏烈大罵道:「爾祖未叛時,我即劾奏,早知爾家必要造反,我恨不早滅爾家,難道還肯從你麼?」世璠命左右將宏烈處斬,宏烈罵不絕口而死。此信傳到賴塔軍中,賴塔急檄莽依圖攻南寧,承蔭也率象陣迎敵。虧得莽依圖已聞蔡軍消息,也照毓榮計策,擊敗承蔭。承蔭入城拒守,莽依圖圍攻數日,總督金光祖亦率兵前來,兩下合軍攻破南寧。活擒承蔭,解京磔死。

  廣西已定,賴塔遂一意進攻,與蔡毓榮軍相遇,直趨雲南。貝子彰泰繼進,沿途相率迎降。各軍至歸化寺,距雲南只三十里,世璠惶急萬狀,方擬遣夏國相等再出拒敵,忽報趙良棟由川赴滇,乃令夏國相、胡國柱、馬寶等,移阻趙軍,別命郭壯圖領步騎數萬迎戰三十里外。郭壯圖向守雲南,未嘗禦敵,至是亦驅野象數百頭,列為前軍。部將武安時諫道:「夏國相曾用象陣,為敵所敗,駙馬何故復循覆轍?」郭壯圖道:「夏國相貪功追敵,是以致敗,吾不過令象衝鋒,並非靠象追敵,有何不可。」誰知不然。於是直趨歸化寺,與清兵接仗。清貝子彰泰在左,賴塔在右,兩路夾攻,郭壯圖率軍死戰,自卯至午,五卻五進,蔡毓榮見不能取勝,忽生一計,縱火焚林,林中烈燄上騰,嚇得眾象紛紛亂竄。彰泰賴塔,乘勢掩擊,郭壯圖只得敗走。三用象陣,都被擊退,可謂至死不悟。

  清兵遂進逼雲南省城,世璠復調夏國相等回救,趙良棟又尾追而來。孤城片影,四面楚歌,吳世璠保守五華山,飭健卒乞師西藏,又被趙良棟查獲,眼見得圍城援絕,指日滅亡。夏國相、馬寶、胡國柱、郭壯圖等,明知滅亡不遠,只因身受遺命,以死自誓,兩邊復血肉相薄,延續數月。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城中糧盡,軍心遂變,南門守將方志球,陰與蔡毓榮相通,放蔡軍入城,由是諸軍齊進,胡國柱急來攔阻,一炮飛來,正中面頰,立即斃命。夏國相、馬寶猶督兵巷戰,被清兵圍裹,大叫:「降者免死。」部兵遂倒戈相向,把夏國相、馬寶都戳下馬來,擒獻清軍。蔡毓榮即馳上五華山,守將郭壯圖自殺,餘兵統已溃散,當即衝入世璠住所,見世璠已懸樑自盡,侍女等一齊下跪,哀乞饒命。毓榮約略一顧,忽覺侍女中間,有兩人生得非常美麗,淚容滿面,猶自傾城。毓榮仔細詢問,方知是三桂遺下的寵姬,便命軍士好生保護,不得有違。正囑咐間,將軍穆占亦率兵進來,聽見毓榮囑咐的言語,忙道:「蔡將軍不要獨得,須留一個與我。」這樣東西,原來人人歡喜。毓榮無法,遂將一美姬分與穆占,一美姬帶出自用。隨後諸軍齊到,爭取子女玉帛,只趙良棟嚴禁部下擄掠,僅取藩府簿籍,留獻京師。捷報傳達清廷,下旨析三桂骸骨,頒示海內。世璠首級及夏國相等,解送北京。後來夏國相、馬寶等,盡被凌遲處死,吳氏遂亡。小子又有一詩道:

  滇南一破籍長淪,天定由來竟勝人。

  假使吳宗能永古,人生何必重君親。

  滇藩已滅,還有閩、粤二藩,尚在未撤,究竟作何處置,且俟下回再說。


  三桂稱帝之日,天大風雨,雖屬適逢其會,要不可謂非天怒之兆。稱帝以後,未幾遘疾,曩昔冤厲,叢集而來,此亦作者烘托筆墨,然固一神道設教之苦心也。三桂已死,大局瓦解,作者故作簡筆,一一收束,愈見滅亡之速。三寸不律,繚繞煙雲,忽如萬岫迷濛,忽如長空迅掃,不可謂非神且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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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台灣島戰敗降清室 尼布楚訂約屈俄臣



  卻說諸清將殲滅滇藩,陸續班師,到了北京,聞尚之信、耿精忠,亦已逮到治罪。原來尚之信歸命後,清廷屢促出師,他只逗留不進,及三桂已死,始從征廣西,駐軍宣武,會之信弟之孝,謀襲藩位,遣藩下人張士選赴京告密。清京遂遣侍郎宜昌阿等,馳往按問,當由都統王國棟出證罪狀。之信聞知,自廣西馳歸,襲殺國棟。宜昌阿便檄粤軍,擒歸之信,有旨賜死。之孝亦坐罪革職。尚藩完了。耿精忠亦為諸弟所劾,召至京師,交部議罪。大學士明珠首言精忠應加極刑,遂把精忠磔死。耿藩又了。惟孫延齡妻孔四貞,為太后義女,且勸夫反正,先至京師聲明,有旨實封郡主,祿贍終身。於是大赦天下,詔戶部發帑代償宿負,並減免用兵各省賦稅,特下一道明諭道:

  當滇逆初變時,多謂撤藩所致,欲誅建議之人以謝過者。朕自少時,見三藩勢燄日熾,不可不撤,豈因三桂背叛,遂諉過於人?今大逆削平,瘡痍未復,其恤兵養民,與天下休息。

  三藩已平,中國本部十八省,及關東三省,都屬大清版圖,真成了浩蕩乾坤,昇平世界。獨有台灣鄭經,抗志海外,偏不受清朝命令。海外田橫。先是精忠叛清時,與經同攻廣東,精忠歸閩降清,汀州、泉州、漳州等郡,皆為經所據。精忠與清親王杰書,合軍攻經收復各郡。經退守廈門,嗣復令部將劉國軒等,分路入犯,攻陷海澄,圍攻漳泉,巡撫吳興祚與將軍賴塔,出兵泉州,總督姚啟聖與提督楊捷,出兵漳州,鄭軍始退。只海澄仍為國軒所據,湖南水師萬正色,督率戰艦二百艘,由海赴閩,與興祚、啟聖等,水陸夾攻,遂復海澄,並奪回金、廈二島。鄭經及國軒,仍退據台灣。將軍賴塔意欲招撫鄭經,省得再來纏擾,遂著人致書鄭經,意旨婉轉,頗承朝廷屢次招撫苦心。其中涉及議約不成之事,均將責任推諉於封疆諸臣,執泯削髮登岸,彼此齟齬,對於鄭經,則匆恕詞,信中有云:

  「足下父子,自辟荊榛,且眷懷勝國,未嘗如吳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彈丸地,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今三藩殄滅,中外一家,豪傑失時,必不復思噓已灰之燄,毒瘡痍之民。若能保境息民,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薙發,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以台灣為箕予之朝鮮,為徐福之日本,與世無患,與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塗炭,惟足下圖之!
  鄭經得書,復請如約,只要把海澄縣作為互市公所。賴塔倒也有意允許,不意總督姚啟聖,偏說出許多後患,堅持不可。偏是漢人作梗。一場和議,化作飛灰。

  鄭經有子數人,長子克■,最賢,頗知禮賢下士,經連年出外,一切國事,都交克■管理,並不聞有什麼失政。只克■乃是乳婢所生,並非嫡出,家人統看他不起,不過鄭經愛寵克■,又無過可摘,只得大家隱忍。嗣鄭經連為清軍所敗,退歸台灣,鬱鬱不得志,乃效戰國時信陵君故事,日近醇酒婦人,借消愁悶,哪裡曉得酒能伐性,色足戕身,警世名言。天下沒有流連酒色的人,能延年益壽,不到一二年,釀成一種頭昏目眩的病症,心腎兩虧。日漸加重,竟致不起。遺言命克■嗣位,奈家人素來輕視克■,群小又憚他明察,合力構謀,不怕克■不死。侍衛馮錫范甘作禍首,勾通內外,此時成功妻董氏尚存,聽了左右讒言,平白地將克■鴆死,擁立鄭經次子克■為主,襲爵延平郡王。克■幼弱,不能理事,諸事統由馮錫范決斷。錫范驕橫不法,大失人心。台灣要保不牢了。諜報傳入內地,閩督姚啟聖非常得意,想乘此吞滅台灣了。

  姚啟聖系浙江會稽人,證明漢族。少年時已膽大敢為,後來從征有功,康親王杰書竭力保奏,竟擢為福建總督。福建迭遭兵燹,十室九空,康親王收服耿藩,驅逐鄭氏,表面看是平靖,內容實是撩亂。當時閩中住著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及將軍、都統各員,都帶著皇室禁旅、滿洲健兒。這班兵士,吃了百姓的糧米,占了百姓的房屋,還要百姓的子弟,給他當差,百姓的妻女,畀他侍寢,可憐這等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到了康親王奉旨班師,兵士們擄去金帛,不可勝計,還有眉清目秀一班俊僕,嬌嬌滴滴的一班婦女,兵士不肯捨去,也要把他們帶回。姚啟聖假義行仁,面請康親王下令禁止,暗地裡設法償還,計捐金二十萬兩,拔還難民二萬多人,這不可謂非姚氏功德。因此閩人感激異常,多擺著長生祿位,供奉這位總督姚公。人人說亂世時難以做官,吾謂亂世時做官反易,如若不信,請看姚啟聖。啟聖暗想,人民已受籠絡,功勞還是尋常,總要做一件大大的事業,方不愧為清家柱石。適值台灣內亂,立即奏了一本,說是台灣主少國危,時不可失。康熙帝便令王大臣會議,內閣學士李光地請即照准,康熙帝遂降旨准奏。啟聖復力保降將施瑯,材可大用,得旨授施瑯為福建水師提督,加太子太保銜。武將加文銜,也是清朝創舉。

  施瑯本鄭氏舊將,習知海上險要,到任後,日夕督操,練成水師軍二萬,分載戰船三百艘,指日攻打台灣。會彗星出現,尚書梁清標,及給事中孫蕙,疏陳天象告警,不宜用兵,有詔暫停進剿。施瑯力主出師,朝議又遷延數月。到康熙二十二年,因施瑯屢次上奏,遂如所請。又是一個賣主求榮。台灣在福建東北,姚啟聖欲候北風進取台灣,施瑯獨請乘南風先取澎湖。且言:「澎湖不破,台灣無取理,澎湖失,台灣不戰自溃。」遂疏請力任討賊,留督臣在廈門濟餉。康熙帝又言聽計從,於是施瑯遂進兵澎湖。守將劉國軒四面築垣,環列火器,把澎湖守得格外嚴密。施瑯遣游擊藍理為先鋒,乘潮進薄,自乘樓船繼進。國軒令守兵連放火炮,間以矢石,自晝至夜,相持不下。忽然颶風大起,波如山立,戰船隨流簸蕩,支撐不住。國軒駕船而出,直衝樓船,施瑯急督兵迎敵,猛被一箭射來,正中瑯目,瑯不禁失聲,幾乎跌倒。幸虧總兵吳英,見主帥受傷,一面令親卒保護施瑯,一面率軍士力戰,炮矢齊發,射退國軒,大風亦漸漸平息,兩邊鳴金收兵。

  次晨,施瑯定計分攻,力懲前創,命總兵陳蟒,率五十艘攻雞籠嶼,總兵魏明,率五十艘攻牛心灣,自督五十六艘分作八隊,直搗中堅,仍用藍理為先鋒,另具八十艘為後應。國軒見清軍繼出,正擬堅守,仰見東南角上,微雲漸合,立命發兵。部長曾遂道:「施瑯再來,必懲前轍,我軍不如固守為是。」國軒道:「今日必有大風,正可一鼓殲敵,何為不出?」曾遂問道:「主帥何以知有大風?」國軒以手指東南角,示曾遂道:「汝在海上多年,難道不知海上氣候,雲合風生,雷鳴風止麼?」曾遂喜躍而出,率領戰艦,先來迎敵。適遇一清艦駛至,舟上大書藍理二字,曾遂知清軍前鋒已到,喝令水兵接仗。此時正值盛暑,藍理裸著半體,立在船頭,兩手執著雙刀,先把敵兵劈下了數十個,敵兵見藍理兇猛,各執長槍刺來,藍理將雙刀亂削,削斷槍桿無數,又砍了好幾個敵兵。自身也著了十多槍。誰叫你裸體?陡遇一彈飛來,掠過藍理肚腹,藍理向後而倒。那邊曾遂大呼道:「藍理死了!」突見藍理躍起,持刀大吼道:「藍理尚在,曾遂死了。」應對有趣。復連呼:「殺賊,殺賊!」震聲如雷。施瑯聞藍理被傷,急率軍艦上前,見藍理腹破腸出,鮮血淋漓,忙令藍理弟藍瑗、藍珠,翼藍理下了小舟,掬腸入腹,裹好創處,載回營中。

  說時遲,那時快,國軒已聯檣而來,接應曾遂,奮力相撲。施瑯命各隊分列,人自為戰,槍戟並舉,箭彈互施,真殺得天日無光,風雲變色。突然間天空中一聲霹靂,響徹海濱,國軒不勝駭愕,曾遂以下諸將士,都相顧失色,軍心一亂,哪裡還願抵敵?眼見得敗陣退還。清軍乘勢掩殺,焚毀敵艦百餘艘,斃敵兵萬餘名,國軒倉卒退至牛心灣,遇清將魏明殺來,不敢抵當,另走雞籠嶼,又遇著清將陳蟒,前後左右,統是清兵,沒奈何逃奔台灣去了。

  施瑯乘勝至台灣,舟泊鹿耳門,膠淺被擱,敵艦復來攻擊。施瑯連忙對仗,火箭火彈,互擲一陣,怎奈敵兵如蟻而來,施瑯舟不能動,被他四面圍住。正緊急間,藍理搖舟來救。敵大驚,相率披靡。藍理左手執盾,右手執刀。躍上敵船,連斬巨魁十餘人,敵兵鳧水遁去。乃請施瑯易舟,瑯執理手,並問創疾。藍理笑道:「主帥有急,就使創裂至死,亦顧不得許多。」副將義務,理應如此。遂與施瑯轟擊鄭軍,鄭軍退去。

  次晨,海上大霧迷濛,潮高丈餘,施瑯、藍理等鼓舟而入,國軒方在島上督守,見清軍隨潮進來,推案起立,歎道:「聞先王得台灣,鹿耳門潮漲,今又這般,豈非天數麼?」遂遣使迎降,繳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印,獻出台灣版籍。自順治十八年,成功據台灣獨立,二十三年而亡。

  施瑯遣人由海道告捷,七日至京,康熙帝大喜,封施瑯為靖海侯,命克塽等入都,授克塽海澄公,劉國軒、馮錫范亦封伯爵。克塽以下,皆得受封,康熙帝算是厚道,然馮錫范亦得伯爵,未免賞罰不當。遂於台灣闢地墾荒,設一府三縣,隸屬福建省。自是清朝威力,遠達海外,琉球、暹羅、安南諸國都,遣使朝貢,連歐洲的意大利、荷蘭等國,亦通使修好,請開海禁,求互市。廷議准海濱通商,設粤海、閩海、浙海、江海四關,置吏榷稅,這就是沿海通商的基礎,小子且按下慢表。

  且說中國北方,有個俄羅斯國,元朝時,已被蒙古兵滅掉大半,到了元朝衰微,俄羅斯又漸漸強盛起來,把蒙人盡行驅逐,獨霸一方。滿清初興,遣兵略黑龍江,俄羅斯亦發遠征軍,越外興安嶺,到黑龍江北岸。會清兵入關,無暇遠略,俄將喀巴羅領了幾百個俄兵,將黑龍江北岸的雅克薩地佔據了去,用土築城,屯兵把守,複分兵下黑龍江,被清都統明安達禮及沙爾呼達,先後擊退,只是雅克薩城佔據如故。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削平,海內無事,康熙帝想驅除俄人,略定東北,先差副都統郎坦,托名出獵,渡過黑龍江,偵探雅克薩城形勢。郎坦回奏俄兵稀少,容易掃除,康熙帝乃決意征俄,預命戶部尚書伊桑阿,赴寧古塔督造大船,並築造墨爾根、齊齊哈爾兩城,添置十驛,以便水陸通餉。又遣薩布素為黑龍江將軍,籌畫戰備,令蒙古車臣汗,斷絕俄人貿易。二十二年,俄將模裡尼克率可薩克兵六十多人,自雅克薩城出發,直到黑龍江下流。適遇清船巡弋,一鼓而起,把六十多個可薩克兵,盡行拿住。模裡尼克沒有飛毛腿,自然一並捉來,送到齊齊哈爾拘禁。

  二十三年,清兵至雅克薩城勸降,俄兵不從。

  二十四年,清都統彭春率水陸兩軍北征,陸軍約萬人,隨帶巨炮二百門,水軍五千人,戰艦百艘,從松花江出黑龍江,齊集雅克薩城下,俄將圖爾布青嚴行拒守,部下兵只四百多名,彭春令他把城退讓,引兵歸國,圖爾布青恃著驍勇,不肯聽命,清兵始用巨炮轟城,圖爾布青開城接戰,以一抵十,以十抵百,倒也一番鏖鬥,確是一員勇將。怎奈眾寡懸殊,究不相敵,只得棄了土城,退至尼布楚。彭春令軍士將土城毀去,率兵凱旋,誰知到了次年,圖爾布青偕了陸軍大佐伯伊頓,又到雅克薩地,不怕死的硬頭皮。築起土壘,駐兵守禦。彭春復引兵八千,運大炮四百門進攻,圖爾布青令伯伊頓守住土壘,自率部兵抵死拒戰。他手下不過四百多人,前次傷亡了數十名,只剩得三百多人,他獨能與八千清兵往來衝突,清兵圍住了這邊,他衝到那邊,圍住了那邊,復衝到這邊。清初勁旅,尚難把三百俄兵,一鼓殲滅,可見俄兵強悍情形。彭春焦躁起來,督令開炮。圖爾布青還不管死活,來奪炮具。轟的一聲,圖爾布青中彈倒斃,俄兵方逃入壘中。

  伯伊頓部下,亦只一、二百名,同了圖爾布青部下遺兵,死守不去。清兵放炮轟壘,他卻掘了地洞,令部兵穴居避彈,彈來躲入,彈止鑽出,壘有殘缺,隨時修補,弄得清兵沒法。適荷蘭貢使在都,自稱與俄羅斯毗鄰,願作居間調人。康熙帝遂命荷蘭使臣,遺書俄國,責他無故寇邊。旋得俄皇大彼道復書,略言:「中俄文字,兩不相通,因致衝突。現已知邊人構釁,當遣使臣詣邊定界,請先釋雅克薩圍兵。」康熙帝因窮兵徼外,未免過勞,遂允與議和,飭彭春解圍暫退。於是俄遣全權公使費耀多羅,到外蒙古土謝圖汗邊境,遣人至北京,請派官與議。康熙帝命內大臣索額圖等往會,途次聞土謝圖與準噶爾搆兵,不便交通,復折回京師,再遣從官繞道出境,通信俄使,議定以尼布楚為會場。索額圖又奉使至尼布楚,帶領西洋教士張誠、徐日升作為譯官,另備精兵萬餘人,水陸並進,直達尼布楚城外。俄使費耀多羅亦率千人到尼布楚,見清使兵衛甚盛,頗有懼色。外交全恃兵力。次日在城外張幕開會,兩國公使及從人畢集,護兵各二百餘人,手執兵刃,侍立兩旁。俄使開議,語言輈磔,索額圖全然不懂,經張誠翻譯,始知俄使要求,以黑龍江南岸歸清,北岸畀俄。索額圖道:「哪有此理?今日俄欲議和,須東起雅克薩,西至尼布楚,凡俄領黑龍江及後貝加爾湖殖民地,一律歸我方可。」以尼布楚歸中國,足阻俄人東來之鋒,索額圖初議,很是有理。俄使費耀多羅也不懂索額圖的說話,復由張誠譯出,交與俄使。俄使閱畢,只是搖頭。索額圖見和議不諧,逕自回營。翌日復會,索額圖稍稍退讓,擬把尼布楚地,作為兩國分界。俄使亦不允,索額圖又盛氣回營。張誠等往來調停,復由索額圖少讓,北以格爾必齊河及外興安嶺為界,南以額爾古納河為界,俄人所有額爾古納河南堡寨,當盡移河北。俄使尚堅執不從,索額圖遂召水陸兩軍,會齊城下,擬即攻城。俄使不得已照允。

  遂於康熙二十八年訂約互換,約凡六條,大旨如下:

  一 自黑龍江支流格爾必齊河,沿外興安嶺以至於海,凡嶺南諸川,注入黑龍江者,屬中國,嶺北屬俄。

  二 西以額爾古納河為界,河南屬中國,河北屬俄。

  三 毀雅克薩城,雅克薩居民及物用,聽遷往俄境。

  四 兩國獵戶人等,不得擅越國界,違者送所司懲辦。

  五 兩國彼此不得容留逃人。

  六 行旅有官給文票,得貿易不禁。

  約成,勒碑格爾必齊河東及額爾古納河南,作為界標,用滿、漢、蒙古、拉丁及俄羅斯五體文字,這叫作中俄《尼布楚條約》。正是:

  外交開始成和約,後盾堅強怵外人。

  自是中俄修好,百餘年不興兵革。蒙古以北,已斷轇轕,只蒙古尚未平靖,且待下回再說平定蒙古的方略。


  台灣孤懸海外,向未入中國版圖,鄭成功占踞二十餘年,至其孫克塽降清,台灣始為清有,風止潮漲,一戰成功,豈真天意使然?亦強弱不敵之一證也。至若尼布楚議和,清史上稱為最榮譽之條約,實則俄兵遠來,勢孤而弱,清軍近發,勢盛而強。此約之成,寧非強弱不同之再證乎?然彭春再出,窮年累月,不能破一雅克薩土壘。索額圖原議不諧,終至讓步,俄之強已可知已。文中一鱗一爪,莫非敘述,亦莫非眉目,在善讀者默會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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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三部內哄禍起蕭牆 數次親征蕩平朔漠



  上回說到索額圖赴會時,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謝圖與準噶爾搆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額圖與俄訂約,已於上回敘畢,只準噶爾搆兵一事,還未說明,本回正要續說下去。卻說中國長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與長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稱內蒙古﹔內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爾喀蒙古,亦稱外蒙古,這兩部統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後裔﹔還有一部在西邊,叫作厄魯特蒙古,乃是元太師脫歡,及瓦剌汗也先的後裔。漠南蒙古,內分六盟,清太宗時已先後歸附,獨喀爾喀、厄魯特兩大部,尚未帖服。喀爾喀還遣使乞盟,厄魯特從未通使,清朝亦視同化外,不去過問。只厄魯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碩特部,一名準噶爾部,一名杜爾伯特部,一名土爾扈特部。準噶爾部最強,順治年間,準噶爾部長巴圖爾渾台吉,併吞附近部落,勢力漸盛。康熙初,渾台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諾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爾丹,把姪兒殺死,篡了汗位,(外人稱頭目為汗)並將和碩特、杜爾伯特、土爾扈特等部,盡行霸據﹔

  於是向東略地,欲奪喀爾喀蒙古。

  喀爾喀蒙古,舊分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部,土謝圖與札薩克相連,札薩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說她是西施轉世,天女化身﹔此女又來作祟。豔名傳到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竟成了一個單相思病,他卻想出了一個計策,陽稱到札薩克部賀喜,令部下包裹軍械,分載橐駝身上,假說是賀喜的送禮,隨帶了部役數百名,向札薩克部進發。這蒙古地方,本沒有什麼宮室城郭,就使是頭目住所,也不過立個木柵,疊些土壘,便算了事。土謝圖汗既到,就有札薩克部役接著,通報頭目。札薩克汗出來迎入,席地而坐。土謝圖汗便道:「聞得貴汗新納寵姬,特來道賀!」札薩克汗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謝圖汗道:「敝處與貴部,雖系近鄰,有時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備薄禮相遺,尚祈笑納。」札薩克汗道:「這是更不敢拜領了。」土謝圖汗道:「這也何必客氣!只是貴姬豔名遠噪,叨在鄰誼,可否一容相見?」札薩克汗道:「這又何妨。」說罷,便召愛姬出室,與土謝圖汗行相見禮。土謝圖汗見她頎長白皙,楚楚可人,不覺心旌搖曳,魂魄飛揚,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內,喝聲道:「何不動手?」札薩克汗茫無頭緒,但見土謝圖汗的部役,從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閃閃,都是腰刀。好一分賀禮。札薩克汗也管不得愛姬,轉身就逃。那位愛姬,正想隨走,怎奈兩腳如釘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謝圖汗攔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這等部役一聲吆喝,趕了橐駝,都回去了。
  札薩克汗既失愛姬,頓時大怒,召齊部役,來攻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知札薩克汗不肯干休,急遣人聯絡車臣汗與札薩克汗對敵。札薩克汗不能抵當,率眾敗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個大禍祟來。禍首非別,就是準噶爾部大頭目噶爾丹。其實禍首不是噶爾丹,乃是札薩克的美姬。噶爾丹聞了此信,差人到札薩克部,願與調停。札薩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謝圖部,索還愛妾。覆水難收,索還何用?原使應命至土謝圖,坐索札薩克汗的愛姬。看官!你想土謝圖汗費了好些心機,把這個美人兒,抱回取樂,哪裡肯原璧歸趙?已非全璧。偏這使人惡言辱罵,惱了土謝圖汗,將使人殺死。噶爾丹借詞報復,揚言借俄羅斯兵,來攻土謝圖。土謝圖汗大懼,忙整守備,待了數月,毫無影響,到邊界窺探,亦沒有俄兵入境,只有幾個外來喇嘛,四處遊牧。蒙俗向以遊牧為生,鄰境往來,也是常事,土謝圖汗毫不在意。鎮日裡與搶來的美人調情飲酒,不防噶爾丹領了三萬勁騎,道出札薩克部,越過杭愛山,直入土謝圖境,與遊牧喇嘛會合,使為前導,引至土謝圖汗住所。時正夜靜,土謝圖汗擁著美人,酣臥帳中,忽覺得火燄飆起,呼聲震天,宛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他也不辨是何處人馬,忙從帳後竄去。噶爾丹殺入帳中,不見一人,到處搜尋,只剩得一個美人兒,睡在牀上,縮做一團。噶爾丹也不去驚她,命部騎在帳外駐紮,自回內室,做了札薩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嬌娃,享受個中滋味。一夕換得二郎君,畢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複分兵為兩路,一路東出,襲破車臣部,一路西出,襲破札薩克部。假虞伐虩,噶爾丹頗有狡謀。他便踞著喀爾喀王庭,募集兵士數十萬,聲勢大張。

  這喀爾喀三部人民,窮蹇無歸,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國乞降。康熙帝命尚書阿爾尼發粟賑贍,且借科爾沁水草地,暫畀遊牧。噶爾丹也遣使入貢,康熙帝便令阿爾尼勸諭噶爾丹,要他率眾西歸,盡還喀爾喀侵地。噶爾丹拒絕清命,反日夕練兵,竟於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爾喀部眾為名,選銳東犯,侵入內蒙古。尚書阿爾尼急率蒙古兵截擊。噶爾丹佯敗,沿途拋棄牲畜帳幙。蒙古兵貪利爭取,隊伍錯亂,噶爾丹返身來攻,阿爾尼不及整隊,被他一陣掩擊,殺得大敗虧輸,鼠竄而遁。

  康熙帝得了敗報,定議親征,先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同皇子允礽,出長城古北口,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率同簡親王雅布,出長城喜峰口,並命阿爾尼率舊部,會裕親王軍,聽裕親王節制。又別調盛京吉林及科爾沁兵助戰。車駕擬親幸邊外,調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啟鑾出巡,方出長城,忽得探報,恭親王軍在喜峰口九百里外,被噶爾丹殺敗回來,康熙帝命諸軍急進﹔途次,又聞噶爾丹前鋒,已到烏蘭布通,距京師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驚愕起來,飛詔徵調裕親王軍,到烏蘭布通,會截敵兵。旋得裕親王軍報,已至烏蘭布通駐紮,帝心少安。

  且說噶爾丹乘勝南趨,到烏蘭布通,遇著清營阻住,遂遣使入見裕親王,略言追喀爾喀仇人,闌入內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執畀土謝圖汗,即當班師。裕親王福全,把來使叱回。次日,兩軍對仗,噶爾丹用了駝城,依山為陣。什麼叫作駝城?他用橐駝萬餘,縛足臥地,背加箱垛,蒙蓋濕氈,環列如柵,作為前蔽,所以名叫駝城。前有象陣,後有駝城,倒是極妙巧對。清軍隔河立陣,前面純立火炮,遙轟中堅,自午至暮,駝皆倒斃,駝城中斷。清軍分作兩翼,越河陷陣,遂破敵疊,噶爾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營乞和。福全飛報行在,有詔「速即進兵,毋中他緩兵之計」,於是福全急發兵追趕,已自不及。噶爾丹奔回厄魯特,遺失器械牲畜無算,復遣人齎書謝罪,誓不再來犯邊,康熙帝偶有不適,遂諭來使回報噶爾丹,嗣後不得犯喀爾喀一人一畜,來使唯唯而去,遂詔諸王班師。第一次親征,第一次班師。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爾喀新附部眾數十萬,應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邊,由土謝圖汗啟釁,不能不嚴加訓斥,乃議出塞大閱,先檄內外蒙古各率部眾,豫屯多倫泊百里外,靜候上命。過了數日,車駕出張家口,至多倫泊,盛設兵衛,首召土謝圖汗,責他奪妾開釁。土謝圖汗頓首謝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號。復諭車臣、札薩克二汗,約束本部,永遠歸清,二汗亦即首謝恩。於是編外蒙古為三十七旗,令與內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倫泊附近,設立匯宗寺,居住喇嘛,仍聽蒙人遊牧近邊,自此外蒙歸命。

  隔了兩年,擬遣三汗各歸舊牧,誰知噶爾丹又來尋釁,屢奉書索土謝圖汗,並陰誘內蒙古叛清歸己,科爾沁親王據實奏聞,康熙帝令科爾沁親王,復書噶爾丹,偽許內應,誘令深入。噶爾丹果選騎兵三萬名,沿克魯倫河南下。克魯倫河在外蒙古東境,他到了河邊,竟停住不進。康熙帝又令科爾沁致書催促,去使還報,噶爾丹聲言借俄羅斯鳥槍兵六萬,等待借到,立刻進兵。真是乖刁。科爾沁復馳奏北京。康熙帝道:「這都是捏造謠言,他道是前次敗走,因火器不敵我軍的緣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嚇我朝,朕豈由他恐嚇的?」料敵頗明。

  遂召王大臣會議,再決親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將軍薩布素,率東三省軍出東路,遏敵前鋒。大將軍費揚古,振武將軍孫思克等,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斷敵歸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獨石口趨外蒙古,約至克魯倫河會齊,三路夾攻。是年三月,中路軍已入外蒙古境,與敵相近,東西兩軍,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訛言俄兵將到,大學士伊桑阿懼甚,力請回鑾。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廟,出師北征,若不見一賊,便即回去,如何對得住天下?況大軍一退,賊必盡攻西路,西路軍不要危殆麼?」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趨克魯倫河,手繪陣圖,指示方略。從行王大臣,還是議論紛紛,各執一見,帝獨遣使噶爾丹促他進戰。噶爾丹登高遙望,見河南駐紮御營,黃幄龍纛,內環軍幔,外布網城,護衛兵統是勇猛異常,不由的心驚腳癢,拔營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膽小。翌日,大軍至河,北岸已無人跡,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諾山,仍不見有敵蹤,乃命回軍﹔獨命內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糧草,分運西路,接濟費揚古軍。

  是時噶爾丹奔馳五晝夜,已到昭莫多,地勢平曠,林箐叢雜,喝爾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細,步步留心。俄聞林中炮聲突發,擁出一彪兵來,統是步行,約不過四百多名,噶爾丹手下尚有萬餘人,統是百戰劇寇,遇著這廝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眾爭先馳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戰且走,約行五六里,兩旁小山夾道,清兵從山右趨入。噶爾丹勒馬,遙見小山頂上,露出旗幟一角,大書大將軍費字樣,便率眾上山來爭。清兵據險俯擊,矢銃迭發,敵兵毫不懼怯,前隊倒斃,後隊繼進,幸虧清兵陣前,設列拒馬木,阻住敵騎,噶爾丹乃止住東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舉銃上擊,聲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戰不退。忽山左繞出清兵千名,襲擊噶爾丹後隊,後隊統是駝畜婦女,只有一員女將,身披銅甲,腰佩弓矢,手中握著雙刀,腳下騎著異獸,似駝非駝,見清兵掩殺過來,她竟柳眉直豎,殺氣騰騰,領著好幾百悍賊,截殺清兵,清兵從沒有與女將對仗,到了此時,也覺驚異,便與女將戰了數十回合,只殺得一個平手。不料噶爾丹竟敗下山來,衝動後隊,山上清兵,從高臨下,把子母炮接連轟放。山腳下煙霧迷漫,但見塵沙陡起,血肉紛飛,敵騎抱頭亂竄,約有兩三個時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敵騎。清兵停放銃炮,天地開朗,准部兵倒地無數,連穿銅甲的這位女將,也頭破血流,死於地下。紅顏委地,弔古戰場文中,卻未曾載入。看官!你道這員女將是哪一個?就是噶爾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為可敦。此時札薩克汗的愛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戰,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爾丹聞後隊被襲,返顧卻退,清兵乘勢殺下,敵兵大亂,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戰歿,只逃去了噶爾丹。

  費揚古止諸將窮追,收兵回營,當即置酒高會,與諸將道:「今日戰勝,都是殷總兵化行之力,殷總兵勸我如此設伏,方得一鼓破敵,還請殷總兵多飲數杯,聊申本帥敬意。」說畢,親自酌酒,遞與殷化行。化行雙手捧杯,一飲而盡,接連又是兩杯,化行統共飲乾,離座道謝。化行是寧夏總兵,上文曾敘說費揚古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化行隨征獻計,得此勝仗,所以費揚古特別獎勞。當時清營中歡聲雷動,由費揚古飛報捷音。康熙帝大悅,慰勞有加,仍命費揚古留防漠北,遣陝、甘軍凱旋,自率禁旅還京。第二次親征,第二次班師。

  噶爾丹復奔回厄魯特,途中聞報僧格子策妄阿布坦,為兄報仇,佔據準噶爾舊疆,拒絕噶爾丹。噶爾丹欲歸無所,竄居阿爾泰山東麓。康熙帝聞噶爾丹窮蹙,召使歸降,噶爾丹仍倔強不至。越年,康熙帝復親征,渡過黃河,到了寧夏,命內大臣馬思哈,將軍薩布素,會費揚古大軍深入,並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爾丹聞大軍又出,急遣子塞卜騰巴珠,到回部借糧。回部在天山南路,當噶爾丹強盛時,亦歸服噶爾丹,至是回人將其子拘住,囚獻清軍。噶爾丹待糧無著,不知所為,左右親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營,願為清兵嚮導。噶爾丹連接警信,有的說:「清兵將到。」有的說:「策妄阿布坦亦領部眾來攻。」有的說:「回部亦助清進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數驚,徬徨達旦。噶爾丹自言自語道:「中國皇帝,真是神聖,我自己不識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銳喪亡,妻死子虜,目今進退無路,看來只好自盡罷了。」遂即服毒而死。

  帳下只遺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兒,隨帶噶爾丹骸骨,擬至清營乞降,札薩克汗愛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爾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將丹吉喇等捆起來,送交行在。康熙帝頒詔特赦,命丹吉喇為散秩大臣,噶爾丹子塞卜騰巴珠,也得了一等侍衛,俱安插張家口外,編入察哈爾旗。土謝圖、車臣、札薩克三汗,遣歸舊牧。此時土謝圖汗與札薩克汗相遇,不知應作何狀。辟喀爾喀西境千餘里,增編部屬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銘功狼居胥山而還。第三次親征,第三次班師。既至京師,大饗士卒,俘得老胡人數名,能彈箏,善作歌,帝賞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漢語,笳歌淒楚,音調悲壯,但聽他嗚嗚咽咽的唱道:

  「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聞歌大笑,並賞他金銀數兩,橐駝一匹。小子讀這歌詞,又技癢起來,隨作詩一首道:

  絕北親征耀六師,往還三次始平夷﹔

  鎸碑勒石誇奇績,算是清朝全盛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天生尤物,必傾人國,既亡札薩克,復亡土謝圖,至車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爾丹亦因此興師,因此覆滅。是可知妹喜禍夏,妲己禍商,褒姒禍周,史冊垂戒,非無因也。康熙帝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親征,卒平朔漠,撻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鎸碑紀績,沾沾自喜,毋乃驕乎!秦始皇瑯琊刻石,竇車騎燕然勒銘,殊不足訓。以康熙帝之明,胡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跡以垂譏。作者之用意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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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9 02:28: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回     爭儲位冢嗣被黜 罹文網名士沉冤



  卻說康熙帝聰明英武,算作絕頂,即位以後,滅明裔,掃叛王,降台灣,和俄羅斯,服喀爾喀,平準噶爾,他的聖德神功,小子已敘述大略。他還巡幸五台山,共計五次,南巡又六次。巡幸五台的緣故,有人說他是出去省親,因順治皇帝即位十八年,看破紅塵,到五台山削髮為僧,康熙帝屢去探視,每到五台,必令從騎停住寺外,單身進謁,直至順治帝已死,方才不去。這件事只可付作疑案,小子未曾目見,不敢信為實事。若講到巡幸東南,《東華錄》上,明明說為治河的緣故,其實康熙帝意思,亦並不是單為治河,當時治河能手,有於成龍、靳輔等人,專管河務,都是考究地理,熟悉水性,難道康熙帝真是生而知之的聖人,略略巡閱,便能將河道大勢,了然目中,格外籌畫得精密麼?他的深意,無非是昭示威德,籠絡人心﹔所以禪山謁陵,蠲租免稅,凡經過的地方,威德並用﹔東南的小百姓,從此怕他的威嚴,感他的德惠,把前明撇在腦後,個個愛戴清朝,清朝二百多年的基業,就此造成。若呆讀《東華錄》上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裡曉得康熙帝的作用?小說中有這般大議論,可謂得未曾有。但本書於敘述間,亦常夾有微議,我請將原文略換數字,指示閱者雲,若呆讀此書的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裡曉得著書人的作用。只是康熙帝恰有一大失著,晚年來弄得懊喪異常,到去世的時候,反致不明不白,待小子細細道來:康熙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名叫允禔,就是初征噶爾丹時,作裕親王福全的副手。古語道:「立嫡以長」,論起年紀來,允禔應作太子,但他乃妃嬪所生,不由皇后產出。皇后何舍裡氏,只生一子允礽,允礽生下,皇后便歿,康熙帝夫婦情深,未免心傷﹔且因允礽是個嫡長,宜為皇儲,就於允礽二歲時,先立為皇太子。二歲立儲,未免太早。後來重立皇后,妃嬪亦逐漸增加,一年一年的生出許多兒子,內中有四皇子胤禎,秉性陰沉,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更生得異常乖巧,康熙帝格外愛寵一點。但既立允礽為太子,自然沒有掉換的心思。允礽漸長,就令大學士張英為太子師傅,教他詩書禮樂,又命儒臣陪講性理,南巡北幸時,亦嘗帶了允礽出去遊歷,總算是多方誘導﹔至親征噶爾丹,又要太子監國,宮廷中也沒有生出事來。
  噶爾丹既平,東西南北,都已平靖,萬民樂業,四海澄清,康熙帝春秋漸高,也想享點太平弘福,有時讀書,有時習算,有時把酒吟詩,選了幾個博學宏詞老先生,陪侍左右,與他評論評論。這老先生輩,總是極力揄揚,交口稱頌。康熙帝又叫他纂修幾種書籍,什麼《佩文韻府》,什麼《淵鑒類函》,什麼《數理精蘊》,什麼《曆象考成》,什麼《韻府拾遺》,什麼《駢字類編》,還有《分類字錦》,《子史精華》,《皇輿全覽》等書﹔就是人人購買的《康熙字典》,也是這時候編成的。開了書櫥,一律搬出。每種書籍,統有御制序文,究竟是皇帝親筆,也不知是儒臣捉刀,涉筆成趣。小子無從深考。但日間與儒臣研究書理,夜間總與後妃共敘歡情,枕邊衾裡,免不得有陰謀奪嫡、媒孽允礽的言語。起初康熙帝拿定主意,不聽婦言,後來諸皇子亦私結黨羽,構造蜚語,吹入康熙帝耳中,漸漸動了疑心。宮中後妃人等,越發搖唇鼓舌,播弄是非,你唆一句,我挑一語,簡直說到允礽蓄謀不軌,窺伺乘輿,可笑這個英武絕倫的聖祖仁皇帝,竟被他內外盅惑,把允礽當作逆子看待。怪不得周幽、晉獻。康熙四十七年七月,竟降了一道上諭,廢皇太子允礽,並將他幽禁咸安宮,令皇長於允禔及皇四子胤禎看守。於是這個儲君的位置,諸皇子都想補入。皇八子允禩,模樣兒生得最俊,性情亦格外乖刁,在父皇面前,越自慇懃討好,暗中卻想害死允礽,絕了後患。

  事有湊巧,有一個相面先生,叫作張明德,在都中賣藝騙錢,哄動一時。貝子貝勒等,統去請教,明德滿口趨奉,統說他是什麼富,什麼貴。看官!試想社會中人,有幾個不喜歡奉承?因此都說這明德知人休咎,彷彿神仙一般。允禩懷著鬼胎,暗想自己相貌,究竟配不配做皇帝,遂換了衣裝,去試明德,誰知明德一邊,早已有人知風通報,等到允禩進去,明德即向地跪伏,口稱萬歲。允禩連忙搖手,明德見風使帆,導允禩入內室,細談一番,一面說允禩定當大貴,一面又俯伏稱臣。允禩喜甚,不但露出真面,反與明德密定逆謀。明德偽稱有好友十餘人,都能飛簷走壁,他日有用,都可招致出來效勞。允禩遂與他定了密約,辭別回宮﹔甫入禁門,遇著大阿哥允禔,被他扯住,邀至邸中,原來允禔曾封直郡王,另立府邸,當時屏去左右,向允禩道:「八阿哥從哪裡來?」滿俗向稱皇子為阿哥,所以允禔沿習俗語,叫允禩為八阿哥。允禩道:「我不過在外邊閒游,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允禔笑道:「你休瞞我!張明德叫你萬歲呢。」允禩驚問道:「大阿哥如何曉得?」允禔道:「我是個順風耳,自然聽見。」允禩道:「你既曉得,須要為我瞞過父皇。」允禔道:「這個自然,只可惜允礽不死,昨日聞有消息,父皇欲仍立允礽為太子。」允禩頓足道:「這恰如何是好?」允禔道:「我恰有一個妙法,但不知你做皇帝,什麼謝我?」允禩道:「我若得了帝位,當封大阿哥為並肩皇帝。」允禔道:「不好不好,世上沒有並肩皇帝。況我仍要受你的封,不如勿做為是。」急得允禩連忙打恭,懇求妙策。允禔道:「你既要我設法,現在牧馬廠中,有個蒙古喇嘛,精巫盅術,能咒人生死,若叫他害死允礽,豈不是好?」允禔非真心待弟,觀下文便知。允禩喜甚,便托允禔即日照行,揖別而去。想做皇帝,便要弄殺阿哥,帝位之害人甚矣。

  允禔即去與蒙古喇嘛商議,蒙古喇嘛,名叫巴漢格隆,與允禔為莫逆交,至是允禔與商,便取出鎮壓物十多件,交與允禔。允禔攜歸,想去通知允禩,轉念道:「我明明是皇長子,太子既廢,我宜代立,為什麼去助允禩?」當下躊躇一會,忽躍起道:「照這樣辦法,好一網打盡了。」葫蘆中賣什麼藥?遂匆匆入宮,見了康熙帝,把允禩與張明德勾通事,密奏一遍。康熙帝即令侍衛捉拿張明德,霎時間,明德拿到,立召內大臣問過口供,出宮門,凌遲處死。張明德面貌中,定要犯凌遲罪,但明德自會相面,何不趨吉避凶?一面飭宗人府將允禩鎖禁,允禩一想,這事只有大阿哥得知,我叫他瞞住父皇,他莫非轉去密奏麼?他要我死,我亦要他死,一班犬子,奈何奈何?遂對宗人府正道:

  「願見父皇一面!」宗人府落得容情,便帶入宮內。

  康熙帝見了允禩,勃然大怒,把他批頰兩下。允禩泣道:「兒臣不敢妄為。都是大阿哥教兒臣行的。」康熙帝怒道:「胡說!他教你行,還肯告訴我麼?」允禩道:「父皇如若不信,可去拿問牧馬廠內的蒙古喇嘛。」康熙帝又命侍衛將蒙古喇嘛拿到,嚴刑拷訊,得供是實,隨差侍衛至直郡王府,不由允禔分說,竟入內搜索,連地板盡行掘起,果然有好幾木人頭兒,埋在土內。侍衛取出,回宮奏復,康熙帝震怒得了不得,拔出佩刀,叫侍衛去殺允禔。侍衛至此,也不敢逕行奉命,跪伏帝前,代允禔求恕。此時早有宮監報知惠妃,惠妃系允禔生母,得了此信,三腳兩步的趨入,跪在地下,膝行而前,連磕了幾個響頭,口稱求皇上開恩開恩。康熙帝見此情狀,不由的心軟起來,便道:「愛妃且起!」惠妃謝過了恩,起立一旁,粉面中珠淚瑩瑩,額角上已突起兩塊青腫。美人幾乎急殺,天子未免有情,遂將佩刀收入,命侍衛起來,帶出允禩拘禁﹔又對惠妃道:「看你情面,饒了允禔,但我看他總不是個好人,須派人看管方好。」惠妃不敢再言,謝恩回宮。康熙帝即親書硃諭,將允禔革去王爵,即在本府內幽禁,領班侍衛,奉旨去訖。

  康熙帝經此一怒,便激出病來,是晚遂不食夜膳,次日,微發寒熱,便令御醫診治。諸皇子親視湯藥,皇四子胤禎晨夕請安,且從中婉說廢皇太子的冤枉,深愜帝意,於是釋放廢太子,亦令入宮侍疾。越數日,帝疾漸愈,乃令廢皇太子及諸皇子近前,並宣召諸王入內,隨即申諭道:「朕暇時披覽史冊,古來太子既廢,往往不得生存,過後人君又莫不追悔。朕自拘禁允礽後,日日掛念。近日有病,只皇四子默體朕心,屢保奏廢皇太子允礽,勸朕召見。朕召見一次,愉快一次,嗣命在朕前守視湯藥,舉止頗有規則,不似從前的疏狂,想從前為允禔鎮魘,所以如此迷惑,現在既已改過,須要從此洗心。古時太甲被放,終成令主,有過何妨改之。即是今日諸臣齊集,或為內大臣,或為部院大臣,統是朕所簡用,允礽應親近伊等,令他左右輔導。崇進德業,方不負朕厚望。四皇子胤禎,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目下能曲體朕意,慇懃懇切,可謂誠孝。五皇子允祺,七皇子允祐,為人淳厚,藹然可親,允礽亦應格外親熱。自此以後,朕不再記前愆,但教允礽日新又新,朕躬何憾!爾王大臣等須為我教導允礽,毋致再蹈覆轍!」諸王大臣未曾答復,只見皇四子跪奏道:「兒臣奉皇父諭旨,說兒臣屢保奏廢皇太子,兒臣實無其事。蒙皇父褒嘉,兒臣不敢承受。」故意推辭,所謂秉性陰沉。康熙帝微哂道:「爾在朕前,屢為允礽保奏,爾以為沒有證據,所以當眾強辯。爾果不欲居功,爾衷尚堪共諒﹔爾如畏允禔、允禩,故意圖賴,便非正直,轉大失朕意了。」知子莫若父。皇四子叩首稱謝,又奏道:「十年前侍奉皇父,因兒臣喜怒不定,時蒙訓誡,近十來年,皇父未曾申飭,兒臣省改微誠,已荷皇父洞鑒,今兒臣年逾三十,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關係兒臣身上,仰懇皇父於諭旨內,恩免記載,兒臣深感鴻慈。」康熙帝便對王大臣道:「近十年來,四阿哥確已改過,不見有忽喜忽怒形狀,朕今不過偶然諭及,令他勉勵,不必盡行記載便了。」喜怒不定四字,都要爭辯,顯見陰鷙。不知《東華錄》已俱登出,爭辯何益?

  諸王大臣遵旨退出,私自議論,都料廢太子又要重立,果然到了次年,復立允礽為皇太子,頒詔天下,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並封皇三子允祉為誠親王,皇四子胤禎為雍親王,皇五子允祺為恒親王,皇七子允祐為淳郡王,皇十子允■為敦郡王,皇九子允禟、皇十二子允祹、皇十四子允禵俱為固山貝子。又追究魘魅事,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處以磔刑,人家不怕他魘死,他卻被人剮死了。這事暫算了結。不料翰林院編修戴名世,作了一部《南山集》,又興起大獄來了。

  先是康熙初年,浙江湖州府莊廷鑨,素習儒業,平時頗留心史籍,一日,到市上閒游,見有一爿舊書坊,他卻踱將進去,隨手翻閱,舊書內中有一抄本夾入,視之,乃是明故相朱國楨的稿本。稿中記錄明朝史事,自洪武至天啟,都有編述,他即將此稿買回。招了幾個好朋友,互覽一番,友人統未曾見過,個個說是秘本。文人常態,專喜續貂,就各搜集崇禎年間事情,補入卷末,並將自己姓名,及友人姓名,一一附記,算是生平得意之作。廷鑨死後,家人將此書刊行,適故歸安縣令吳之榮,失業家居,見了此書,讀到崇禎朝,有毀謗滿人等語。之榮遂上書告訐,清廷即令浙江大吏,按書中姓名,一一搜捕。已死的開棺戮屍,未死的下獄正法。廷鑨是個首犯,開棺戮屍,不消說得,還把他兄弟駢戮,家產籍沒,真是可憐。吳之榮復職升官,為了此事,士人多鉗口結舌,不敢妄談。偏這戴名世身居翰苑,清閒無事,著了一部《南山集》出來,集中彩錄明桂王事,乃抄襲桐城人方孝標遺書,並不是名世創造的。都察院御史趙申喬,竟指使是誹謗朝廷,拜疏奏發。又是一個拍馬屁的官吏。康熙帝准了奏章。即飭拿名世下獄,命六部九卿會審。名世供詞抄錄方孝標《滇黔紀聞》是實。當由六部九卿議奏,內說戴名世有心抄錄,作大不敬論,應置極刑,方孝標亦應戮屍,方、戴族人,俱應坐死。此奏一上,自然照准,可憐名世為這文字因緣,身被寸磔,戴氏族中,與名世五服相連,統皆斬首。進士方苞,因是方孝標同宗,亦係獄論死。幸虧大學士李光地極力洗釋,方苞得以出獄。方氏族人,除孝標子弟外,也總算矜全了幾個。這是康熙五十年間事。自此體制愈嚴,蒙蔽愈重。康熙帝年已六旬,精神亦漸漸衰退,比不得壯年時候,事事明察。到了五十一年,皇太子允礽,又不知為著什麼事,觸怒了康熙帝,又把允礽廢黜,禁錮起來。小子但聞有御筆硃諭一道,略云:

  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朕在眾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眾妃諸王大臣前,亦曾堅持盟誓,想伊自應痛改前非,晝夜警惕。乃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今年已六旬,知後日有幾,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創之業,傳至朕躬,非朕所創立,恃先聖垂貽景福,守成五十餘載,朝乾夕惕,耗盡心血,竭蹷從事,尚不能詳盡,如此狂易成疾,不得眾心之人,豈可付托乎?故將允礽仍行廢黜禁錮,為此特諭。

  允礽再廢後,康熙帝立定主意,不再言立太子事。諸皇子個個窺測,探不出什麼消息,便浼王大臣上書奏請。誰知上一次書,受一次訓責,甚且還要治罪。諸王大臣方在疑慮,忽西域來了警信,報稱策妄阿布坦殺進西藏去了。正是:

  大內未曾蠲宿釁,極邊又已啟兵爭。

  西藏系清朝藩屬,遇著外侮,又要勞動清兵了。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專制之燄使然。惟專制故,天下始羨皇帝之尊嚴。官民受皇帝之壓制,不敢妄想,獨眾皇子濟濟比肩,皆有世襲之望,於是勾通內外,覬覦儲位,雖以清聖祖之英明,不能免巫盅咒詛之禍。惟專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語失檢,罪及妻孥,禍延宗族,生固難免,死且戮屍,當時畏其威而不敢動,後世必有起而報復者,雖以清聖祖之德惠,不能逃千秋萬世之譏。本回為清聖祖病,抑且為清聖祖惜。且隱懸一專制影子,留戒後世,是文字有關國體者,可謂稗官中上乘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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