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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明史通俗演義(本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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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24: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5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9-23 16:07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明史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大明朝一代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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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25: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揭史綱開宗明義 困涸轍避難為僧



  江山無恙,大地春回,日暖花香,窗明几淨,小子擱筆已一月有餘了。回憶去年編述《元史演義》,曾敘到元亡明續的交界﹔嗣經臘鼓頻催,大家免不得一番俗例:什麼守歲?什麼賀年?因此將元史交代清楚,便把那管城子放了一月的假。現在時序已過去了,身子已少閒了,《元史演義》的餘味,尚留含腦中,《明史演義》的起頭,恰好從此下筆。淡淡寫來,興味盎然。元朝的統系,是蒙族為主﹔明朝的統系,是漢族為主。明太祖朱元璋,應運而興,不數年即驅逐元帝,統一華夏,政體雖猶是君主,也算是一位大革命家,大建設家。嗣後傳世十二,凡一十七帝,歷二百七十有六年,其間如何興?如何盛?如何衰?如何亡?統有一段極大的原因,不是幾句說得了的。先賢有言:「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國必興盛﹔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國必衰亡。」這句話雖是古今至言,但總屬普通說法,不能便作一代興衰的確證。
  小子嘗謂明代開國,與元太祖元世祖的情形,雖然不同,但後來由興而衰,由盛而亡,卻蹈著元朝五大覆轍。看官欲問這五大弊嗎?第一弊是骨肉相戕﹔第二弊是權閹迭起﹔第三弊是奸賊橫行﹔第四弊是宮闈恃寵﹔第五弊是流寇殃民。這五大弊循環不息,已足斲喪元氣,傾覆國祚﹔還有國內的黨爭,國外的強敵,膠膠擾擾,愈亂愈熾,勉強支持了數十百年,終弄到一敗塗地,把明祖創造經營的一座錦繡江山,拱手讓與滿族,說將起來,也是可悲可慘的。提綱挈領,眼光直注全書。目今滿主退位,漢族光復,感世變之滄桑,話前朝之興替,國體雖是不同,理亂相關,當亦相去不遠。遠鑒胡元,近鑒滿清,不如鑒著有明,所以元、清兩史演義,既依次編成,這《明史演義》,是萬不能罷手的。況乎歷代正史,卷帙最多,《宋史》以外,要算《明史》。若要把《明史》三百三十二卷,從頭至尾,展閱一遍,差不多要好幾年工夫。現在的士子們,能有幾個目不窺園,十年攻苦,就使購置了一部《明史》,也不過庋藏書室,做一個讀史的模樣,哪裡肯悉心翻閱呢?並非挖苦士子,乃是今日實情。何況為官為商為農為工,連辦事謀生,尚覺不暇,或且目不識丁,胸無點墨,怎知道去閱《明史》?怎知道明代史事的得失?小子為通俗教育起見,越見得欲罷不能,所以今日寫幾行,明日編幾行,窮年累月,又輯成一部《明史演義》出來。宜詳者詳,宜略者略,所有正史未載,稗乘偶及的軼事,恰見無不搜,聞無不述,是是非非,憑諸公議,原原本本,不憚瑣陳。看官不要惹厭,小子要說到正傳了。說明緣起,可見此書之不能不作,尤可見此書之不能苟作。
  卻說明太祖崛起的時候,正是元朝擾亂的時間。這時盜賊四起,叛亂相尋,黃岩人方國珍,起兵台溫,潁州人劉福通,與欒城人韓山童,起兵汝潁,羅田人徐壽輝,起兵蘄黃,定遠人郭子興,起兵濠梁,泰州人張士誠,起兵高郵,還有李二、彭大、趙均用一班草寇,攻掠徐州、弄得四海紛爭,八方騷擾。各方寇盜,已見《元史演義》中,故用簡筆敘過。元朝遣將調兵,頻年不息,只山童被擒,李二被逐,算是元軍的勝仗,其餘統不能損他分毫,反且日加猖獗。那時元順帝昏庸得很,信奉番僧,日耽淫樂,甚麼演揲兒法,即大喜樂之意。甚麼秘密戒,亦名雙修法,均詳《元史演義》。甚麼天魔舞,造龍舟,制宮漏,專從玩意兒上著想,把軍國大事,撇在腦後﹔賢相脫脫,出征有功,反將他革職充軍,死得不明不白﹔佞臣哈麻兄弟,及禿魯帖木兒,導上作姦,反言聽計從,寵榮得甚麼相似。冥冥中激怒上蒼,示他種種變異,如山崩地震旱乾水溢諸災,以及雨血雨毛雨氂,隕星隕石隕火諸怪象,時有所聞,無非令順帝恐懼修省,改過遷善。不意順帝怙惡不悛,鎮日裡與淫僧妖女,媚子諧臣,講演這歡喜禪,試行那秘密法,雲雨巫山,唯日不足。於是天意亡元,群雄逐鹿,人人都挾有帝王思想。劉福通奉韓山童子林兒為帝,國號宋,據有亳州﹔徐壽輝也自稱皇帝,國號天完﹔張士誠也居然僭號誠王,立國稱周。一班草澤梟雄,統是得意妄行,毫無紀律,不配那肇基立極奉天承運的主子,所以上天另行擇真,湊巧濠州出了一位異人,姿貌奇杰,度量弘廓,頗有人君氣象,乃暗中設法保佑,竟令他撥亂反正,做了中國的大皇帝,這人非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以匹夫為天子,不可謂無天意。近時新學家言,專屬人事,抹煞天道,似亦未足全信,故此段備詳人事,兼及天心。
  朱元璋,字國瑞,父名世珍,從泗州徙居濠州的鍾離縣,相傳系漢鍾離得道成仙的區處。世珍生有四子,最幼的就是元璋。元璋母陳氏,方娠時,夢神授藥一丸,置諸掌中,光芒四射,她依著神命,吞入口中,甘香異常。及醒,齒頰中尚有餘芳。至懷妊足月,將要分娩,忽見紅光閃閃,直燭霄漢,遠近鄰里,道是火警,都呼噪奔救,到了他的門外,反看不見甚麼光燄,復遠立回望,仍舊熊熊不滅。大眾莫名其妙,只是驚異不置。後來探聽著世珍家內,生了一個小孩子,越發傳為奇談,統說這個嬰兒,不是尋常人物,將來定然出色的。就史論史,不得目為迷信。這年乃是元文宗戊辰年,誕生的時日,乃是九月丁丑日未時。後人推測命理,說他是辰戌丑未,四庫俱全,所以貴為天子,這也不在話下。惟當汲水洗兒的時候,河中忽有紅羅浮至,世珍就取作兒衣,迄今名是地為紅羅港,是真是假,無從詳究。總之豪傑誕生的地方,定有一番發祥的傳說,小子是清季人,不是元季人,自然依史申述,看官不必動疑。
  且說朱世珍生了此兒,取名元璋,相貌魁梧,奇骨貫頂,頗得父母鍾愛。偏偏這個寧馨兒,降生世間,不是朝啼,就是夜哭,想是不安民間。呱呱而泣,聲音洪亮異常,不特做爹娘的日夕驚心,就是毗連的鄰居,也被他噪得不安。世珍無法可施,不得已禱諸神明,可巧鄰近有座皇覺寺,就乘便入禱,暗祝神明默佑。說也奇怪,自禱過神明後,乳兒便安安穩穩,不似從前的怪啼了。世珍以神佛有靈,很是感念,等到元璋週歲,復偕陳氏抱子入寺,設祭酬神,並令元璋為禪門弟子,另取一個禪名,叫作元龍。俗呼明太祖為朱元龍,證諸正史,並無是說,嘗為之闕疑,閱此方得證據。光陰易過,歲月如流,元璋的身軀,漸漸的長成起來,益覺得雄偉絕倫。只因世珍家內,食指漸繁,免不得費用日增,可奈時難年荒,入不敷出,單靠著世珍一人,營業餬口,哪裡養得活這幾口兒?今日吃兩餐,明日吃一餐,忍饑耐餓,挨延過日,沒奈何命伯仲叔三兒,向人傭工,只留著元璋在家。元璋無所事事,常至皇覺寺玩耍,寺內的長老,愛他聰明伶俐,把文字約略指授,他竟過目便知,入耳即熟,到了十齡左右,居然將古今文字,通曉了一大半。若非當日習練,後來如何解識兵機,曉明政體?世珍以元璋年已成童,要他自謀生計,因令往裡人家牧牛。看官!你想這出類拔萃的小英雄,怎肯低首下心,做人家的牧奴?起初不願從命,經世珍再三訓導,沒奈何至裡人劉大秀家,牧牛度日。所牧的牛,經元璋喂飼,日漸肥壯,頗得主人歡心。牧民之道,亦可作如是觀。無如元璋素性好動,每日與村童角逐,定要自作渠帥,諸童不服,往往被他捶擊,因此劉大秀怕他惹禍,仍勒令回家。
  轉眼間已是元順帝至正四年了,濠泗一帶,大鬧饑荒,兼行時疫。世珍夫婦,相繼逝世,長兄朱鎮,又罹疫身亡,家內一貧如洗,無從備辦棺木,只好草草藁束,由元璋與仲兄朱鏜,舁屍至野。甫到中途,驀然間黑雲如墨,狂飆陡起,電光閃閃,雷聲隆隆,接連是大雨傾盆,彷彿銀河倒瀉,澎湃直下,元璋兄弟,滿體淋濕,不得已將屍身委地,權避村舍,誰料雨勢不絕,竟狂潑了好多時,方漸漸停止。元璋等忙去察視,但見屍身已沒入土中,兩旁浮土流積,竟成了一個高壠,心中好生奇異,詢諸裡人,那天然埋屍的地方,卻是同裡劉繼祖的祖產。當下向繼祖商議,繼祖也不覺驚訝,暗思老天既如此作怪,莫非有些來歷,不如順天行事,樂得做個大大的人情,遂將這葬地慨然贈送。史中稱為鳳陽陵,就是此處。不忘掌故。元璋兄弟,自然感謝。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仲叔兩兄,又染著疫病,一同去世,只剩了嫂姪兩三人,零丁孤苦,涕淚滿襟。這時元璋年已十七,看到這樣狀況,頓覺形神沮喪,日夕彷徨,輾轉躊躇,無路可奔,還不若投入皇覺寺中,剃度為僧,倒也免得許多苦累,計畫已定,也不及與嫂姪說明,竟潛趨皇覺寺,拜長老為師,做了僧徒。未幾長老圓寂,寺內眾僧,瞧他不起,有時飯後敲鐘,有時閉門推月,可憐這少年落魄的朱元璋,晝不得食,夜不得眠,險些兒做了溝中瘠,道旁殣,轉入輪回。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時元璋熬受不住,想從此再混過去,死的多,活的少,不得不死裡求生,便忍著氣攜了袱被,托了缽盂,雲遊四方,隨處募食,途中越水登山,餐風飽露,說不盡行腳的困苦。到了合肥地界,頓覺寒熱交侵,四肢沉痛,身子動彈不得,只得覓了一座涼亭,權行寄宿。昏瞶時,覺有紫衣人兩名,陪著左右,口少渴,忽在身旁得著生梨,腹少饑,忽在枕畔得著蒸餅,此時無心查問,得著便吃,吃著便睡,模模糊糊的過了數日,病竟脫體。霎時間神清氣爽,昂起頭來,四覓紫衣人,並沒有甚麼形影,只剩得一椽茅舍,三逕鬆風,見《明史·太祖本紀》,並非捏造。他也不暇思索,便起了身,收拾被囊,再去游食。經過光固汝潁諸州,雖遇著幾多施主,究竟仰食他人,朝不及夕。挨過了三年有餘,仍舊是一個光頭和尚,袱被外無行李,缽盂外無長物。乃由便道返回皇覺寺,但見塵絲蛛網,佈滿殿廡,香火沉沉,禪牀寂寂,不禁為之驚歎。他揀了一塊隙地,把袱被缽盂放下,便出門去訪問鄰居。據言:「寇盜四起,民生凋敝,沒有甚麼餘力,供養緇流,一班游手坐食的僧侶,不能熬清受淡,所以統同散去。」這數語,惹得元璋許多嗟歎。嗣經鄰居檀越,因該寺無人,留他暫作住持,元璋也得過且過,又寄居了三四年。
  至正十二年春二月,定遠人郭子興,與黨羽孫德崖等,起兵濠州,元將撤裡不花,奉命進討,憚不敢攻,反日俘良民,報功邀賞。於是人民四散,村落為墟。皇覺寺地雖僻靜,免不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元璋見鄰近民家,除赤貧及老弱外,多半遷避,自己亦覺得慌張,捏著了一把冷汗。欲要留著,恐亂勢紛紛,無處募食,不被殺死,也要餓死﹔欲要他去,可奈荊天棘地,無處可依,況自己是一個禿頭,越覺得棲身無所。左思右想,進退兩難,乃步入伽藍殿中,焚香卜爻,先問遠行,不吉﹔復問留住,又不吉﹔不由的大驚道:「去既不利,留又不佳,這便怎麼處?」忽憶起當年道病,似有紫衣人護衛,未免為之心動,復虔誠叩祝道:「去留皆不吉,莫非令舉大事不成!」隨手擲筊,竟得了一個大吉的徵兆。當下躍起道:「神明已示我去路,我還要守這僧缽,做什麼?」遂把缽盂棄擲一旁,只攜了一條敝舊不堪的薄被,大踏步走出寺門,逕向濠州投奔去了。小子恰有一詩詠道:
  出身微賤亦何傷,未用胡行舍且藏。
  贏得神明來默示,頓教真主出濠梁。
  欲知元璋投依何人,且看下回續敘!
  前半回敘述緣起,為全書之楔子,已將一部明史,籠罩在內﹔入後舉元季衰亂情狀,數行了之,看似太簡,實則元事備見元史。此書以明史為綱,固不應喧賓奪主也。後半回敘明祖出身,極寫當時狼狽情狀,天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如明祖朱元璋,殆真如先哲之所言者,非極力演述,則後世幾疑創造之匪艱,而以為無足重輕,尚誰知有如許困苦耶?至若筆力之爽健,詞致之顯豁,尤足動人心目,一鳴驚人,知作者之擅勝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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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26: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回     投軍伍有幸配佳人 捍孤城仗義拯主帥



  卻說朱元璋出寺前行,一口氣跑到濠州,遙見城上兵戈森列,旗幟飄揚,似有一種嚴肅的氣象,城外又有大營紮著,好幾個赳赳武夫,守住營門。他竟不遑他顧,一直闖入,門卒忙來攔阻,只聽他滿口喧嚷道:「要見主帥!」當下驚動了營中兵士,也聯翩出來,看他是個光頭和尚,已覺令人驚異,嗣問他是何姓氏?有無介紹?他也不及細說,只說是朱元璋要見主帥。大眾還疑他是奸細,索性把他反縛,擁入城中,推至主帥帳前。元璋毫不畏懼,見了主帥,便道:「明公不欲成事麼?奈何令帳下守卒,縶縛壯士?」自命不凡。那上面坐著的主帥,見他狀甚奇兀,龍形虎軀,開口時聲若洪鐘,不禁驚喜交集,便道:「看汝氣概,果非常人,汝願來投效軍前麼?」元璋答聲稱是。便由主帥呼令左右,立刻釋縛,一面問他籍貫里居。元璋說明大略,隨即收入麾下,充作親兵。看官!你道這主帥為誰?便是上回所說的郭子興。至此始點醒主帥姓名,文不直捷。
  子興得了元璋,遇著戰事,即令元璋隨著。元璋感激圖效,無論什麼強敵,總是奮不顧身,爭先衝陣。敵軍畏他如虎,無不披靡,因此子興嘉他義勇,日加信任。一日,子興因軍事已了,踱入內室,與妻張氏閒談,講到戰事得手,很覺津津有味。張氏亦很是喜慰。嗣複述及元璋戰功,張氏便進言道:「妾觀元璋,不是等閒人物,他的謀略如何,妾未曾曉,惟他的狀貌,與眾不同,將來必有一番建樹,須加以厚恩,俾他知感,方肯為我出力。」張氏具有特識,也算一個智婦。子興道:「我已拔他為隊長了。」張氏道:「這不過是尋常報績,據妾愚見,還是不足。」子興道:「依汝意見,將奈何?」張氏道:「聞他年已二十五六,尚無家室,何不將義女馬氏,配給了他?一可使壯士效誠,二可使義女得所,倒也是一舉兩得呢!」子興道:「汝言很是有理,我當示知元璋便了。」次日升帳,便召過元璋,說明婚嫁的意思。元璋自然樂從,當即拜謝。子興便命部將兩人,作為媒妁,選擇良辰,準備行禮。
  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補述馬氏來歷。先是子興微時,曾與宿州馬公為刎頸交。馬公家住新豐裡,佚其名,其先世為宿州素封,富甲一鄉,至馬公仗義好施,家業日落,妻鄭媼生下一女,未幾病逝。馬公殺人避仇,臨行時曾以愛女托子興,子興領回家中,視同己女。後聞馬公客死他方,益憐此女孤苦,加意撫養。子興授以文字,張氏教以針黹,好在馬氏聰慧過人,一經指導,無不立曉。與明祖朱元璋,恰是不謀而合。至年將及笄,出落得一副上好身材,模樣端莊,神情秀越,穠而不豔,美而不佻﹔還有一種幽婉的態度,無論如何急事,她總舉止從容,並沒有疾言遽色。的是國母風范。所以子興夫婦,很是鍾愛,每思與她聯一佳偶,使她終身有托,不負馬公遺言。湊巧元璋投軍,每戰輒勝,也為子興夫婦所器重,所以張氏倡議,子興贊成,天生了一對璧人,借他夫婦作撮合山,成為眷屬,正所謂前生注定美滿姻緣呢。說得斐亹可觀。
  吉期將屆,子興在城中設一甥館,令元璋就館待婚,一面懸燈結彩,設席開筵,熱鬧了兩三日,方才到了良辰﹔當由儐相司儀,笙簧合奏,請出了兩位新人,行交拜禮﹔接連是洞房合巹,龍鳳交輝,一宵恩愛,自不消說。和尚得此,可謂奇遇。自此以後,子興與元璋,遂以翁婿相稱,大眾亦另眼看待,爭呼朱公子而不名。惟子興有二子,素性褊淺,以元璋出身微賤,無端作為贅婿,與自己稱兄道弟,一些兒沒有客氣,未免心懷不平。元璋坦白無私,那裡顧忌得許多?偏他二人乘間抵隙,到子興面前,日夕進讒,說他如何驕恣?如何專擅?甚且謂陰蓄異圖,防有變動。子興本寵愛元璋,不肯輕信,怎奈兩兒一倡一和,時來絮聒,免不得也惶惑起來。愛婿之心,究竟不及愛子。元璋不知就裡,遇有會議事件,仍是侃侃而談,旁若無人。某日為軍事齟齬,竟觸動子興怒意,把他幽諸別室,兩子喜歡得很,想從此除了元璋,遂暗中囑咐膳夫,休與進食。事為馬氏所知,密向廚下竊了蒸餅,擬送元璋。甫出廚房,可巧與張氏撞個滿懷,她恐義母瞧透機關,忙將蒸餅納入懷中,一面向張氏請安。張氏見她慌張情狀,心知有異,故意與她說長論短,馬氏勉強應答,已覺得言語支吾﹔後來柳眉頻蹙,珠淚雙垂,幾乎說不成詞,經張氏挈她入室,屏去婢媼,仔細詰問。方伏地大哭,稟明苦衷。張氏忙令解衣出餅,那餅尚熱氣騰騰,黏著乳頭,好容易將餅除下。眼見得乳為之糜,幾成焦爛了。難為這雞頭肉。張氏也不禁淚下,一面命她敷藥,一面叫入廚子,速送膳與元璋。是夕,便進諫子興,勸他休信兒言。子興本是個沒主意的人,一聞妻語,也覺得元璋被誣,即命將元璋釋放,還居甥館。張氏復召入二子,大加呵斥,二子自覺心虛,不能強辯,也只好俯首聽訓。嗣是稍稍顧忌,不敢肆惡,元璋也得少安了。虧得有此泰水。
  越數日,接到軍報,徐州被元軍克復,李二敗走。又越日,守卒來報,彭大趙均用率眾來降,願謁見主帥。子興聞知,亟令開城延入,以賓主禮相見。彼此寒暄,頗為歡洽。當下設宴款待,飲酒談心。突由探馬馳入,報稱元軍追趕敗兵,將到城下了。統帥叫作賈魯。子興不禁皺眉道:「元兵又來,如何對待?」可見子興沒用。旁座一人起言道:「元軍乘勝而來,勢不可當,不如堅壁清野,固守勿戰,令他老師曠日,銳氣漸衰,方可以逸待勞,出奇制勝。」眾聞言,注目視之,乃是嬌客朱元璋。明寫元璋獻計,是破題兒第一遭。彭大趙均用問子興道:「這位是公何人?」子興答是小婿。彭大便道:「令坦所言,未嘗不是。但聞足下起義徐州,戰無不勝,此刻元兵到來,何妨出城對敵,殺他一個下馬威,免使小覷。某等雖敗軍之將,也可助公一臂,聊泄前恨。」子興鼓掌稱善。匆匆飲畢,撤了酒肴,整備與元軍廝殺。看官聽著!這彭大趙均用,本是著名盜魁,與李二通同一氣。李二兵敗竄死,彭趙兩人,皆被元軍殺退,立腳不住,投奔濠州。子興聞他大名,以為可資作臂助,所以甚表歡迎,虛已以聽。錯了念頭。元璋不便再言,勉強隨著子興,出城迎敵,彭趙也率眾後隨。方才布成陣勢,見元軍已大刀闊斧,衝殺前來,兵卒似蟻,將士如虎,任你如何抵拒,還是支撐不住。子興正在慌忙,忽後隊紛紛移動,退入城闉,霎時間牽動前軍,旗靡轍亂,子興撥馬就回,元軍乘勢搶城,虧得元璋帶領健卒,奮鬥一場,方將元軍戰卻,收兵入城﹔力寫元璋。一面闔城固守,登陴禦敵。元軍復來猛攻,由元璋晝夜捍御,還算勉力保全。
  子興退回城中,彭大復來密談,把後隊退兵的錯處,統推到趙均用身上。子興又信以為真,優禮彭大,薄待趙均用,又是一番釁隙。均用從此含怨。可巧子興黨羽孫德崖,募兵援濠,突圍入城,子興與議戰守事宜,德崖主戰,子興主守,意見未恊,免不得稍有齟齬。均用乘此機會,厚結德崖,擬除了子興,改奉德崖為主帥。看官!你想此時的草澤英雄,哪個不想做全城的頭目?當濠州起兵時,德崖與子興,本是旗鼓相當,因子興較他年長,不得不奉讓一籌,屈己從人,此次由均用從中媒糱,自然雄心勃勃,不肯再作第二人思想。子興尚是睡在鼓中,一些兒沒有分曉,就是元璋在城,也只留意守禦,無暇偵及秘謀。
  一夕,元璋正策馬梭巡,忽奉張氏密召,立命進見。當下應召入內,見張氏在座,已哭得似淚人兒一般,愛妻馬氏,也在旁陪淚,不禁驚詫起來,急忙啟問。張氏嗚嗚咽咽,連說話都不清楚﹔應有此狀,虧他描摹。還是馬氏旁答道:「我的義父,被孫德崖賺去了,生死未卜,快去救他!」元璋聞言,也不及問明底細,三腳兩步的跑出室外,即號召親兵,迅赴孫家。一面遣人飛報彭大,令速至孫家救護子興。說時遲,那時快,元璋已馳入孫門。突被門卒阻住,元璋回顧左右道:「我受郭氏厚恩,忍見主帥被賺,不進去力救麼?兄弟們替我出力,打退那廝!」眾卒奉命上前,個個揮拳奮臂,一哄兒將門卒趕散。元璋當先衝入,跨進客堂,適德崖與均用密議,見元璋到來,料知來救子興,恰故意問道:「朱公子來此何干?」元璋厲聲道:「敵逼城下,連日進攻,兩公不去殺敵,反賺我主帥,意欲圖害,是何道理?」德崖道:「我等正邀請主帥,密議軍機,不勞你等費心。你且退!守城要緊,休得玩忽!」元璋道:「主帥安在?」德崖怒目道:「主帥自有寓處,與你何干?」元璋大忿,方欲動手,驀聞外面有人突入道:「均用小人,何故謀害郭公,彭大在此,決不與你干休!」元璋聞聲,越覺氣壯,雄赳赳的欲與德崖搏鬥。德崖見兩人手下,帶有無數健卒,陸續進來,擠滿一堂,不由的怕懼起來,反捏稱主帥已返,不在我家。元璋憤答道:「可令我一搜嗎?」德崖尚未答應,彭大已從後插嘴道:「有何不可?快進去!快進去!」於是元璋擁盾而入,直趨內廳,四覓無著,陡聞廳後有呻吟聲,躡跡往尋,見有矮屋一椽,扃鐍甚嚴,當即毀門進去,屋內只有一人,鐵鏈鋃鐺,向隅暗泣,凝目視之,不是別人,正是濠州主帥郭子興,主帥如此,太覺倒霉。是時不遑慰問,忙替他擊斷鎖鏈,令部兵背負而出。德崖與均用,睜著眼見子興被救,無可奈何。元璋即偕彭大趨出,臨行時又回顧德崖道:「君與主帥同時舉義,素稱莫逆,如何誤聽蜚言,自相戕賊?」又語趙均用道:「天下方亂,群雄角逐,君既投奔至此,全靠同心恊力,共圖大舉,方可策功立名,願此後休作此想!」言已,拱手而別。前硬後軟,妙有權術。弄得孫趙兩人,神色慚沮,反彼此互怨一番,作為罷論。此事悉本《太祖本紀》。惟《本紀》敘此事,在濠未被圍之前,而谷著《紀事本末》,則言此事在被圍之時,且事實間有異處,本編互參兩書,以便折衷。
  元璋既救出子興,仍加意守城,會元軍統帥賈魯,在營罹病,日漸加劇,以是攻擊少懈。越年,賈魯病死,元軍退去。自濠城被圍,迄於圍解,差不多有三四月,守兵亦多半受傷。元璋稟知子興,擬另行招募,添補行伍,子興照允,將此事委任元璋。元璋即日還鄉,陸續募集,得士卒七百名,內中有二十四人,能文能武,有猷有為,端的是開國英雄,真皇輔弼。為後文埋根。這二十四人何姓何名?待小子開列如下:
  徐達 湯和 吳良 吳楨 花雲 陳德 顧時 費聚 耿再成 耿炳文 唐勝宗 陸仲亨 華雲龍 鄭遇春 郭興 郭英 胡海 張龍 陳桓 謝成 李新材 張赫 周銓 周德興
  元璋得了許多英材,與他們談論時事,很是投機。當下截止招募,帶領七百人回濠,稟報子興。子興按名點卯,七百人不錯一個,便算了事,惟署元璋為鎮撫,令所募七百人,歸他統率。元璋拜謝如儀。隔了數日,元璋方料理簿書,有一人進來稟謁,視之乃是徐達,便問道:「天德有何公幹?」徐達見左右無人,便造膝密陳道:「鎮撫不欲成大業麼?何故鬱鬱居此,長屈人下?」元璋道:「我亦知此地久居,終非了局,但羽毛未滿,不便高飛,天德如有高見,幸即指陳!」徐達道:「郭公長厚,德崖專橫,彭趙又相持不下,公處此危地,事多牽掣,萬一不慎,害及於身,奈何不先幾遠引?」識見高人一層。元璋道:「我欲去此他適,必須有個脫身的計策,否則實滋疑竇,轉召危機。」徐達道:「郭公籍隸定遠。目今定遠未平,正好借此出兵,想郭公無不允行。」元璋道:「我方募兵七百名,署為鎮撫,若統率南行,無論謠諑易生,即郭公亦多疑慮。」徐達道:「七百人中,可用的不過二十餘人,公只將二十餘人率著,便足倚任,此外一概留濠,那時郭公便不致動疑了。」元璋點頭道:「天德此言,甚合我意,我當照行。」徐達乃趨出候命。達字天德,元璋稱字不稱名,便是器重徐達的意思。徐達為開國元勛,故從特筆。元璋即入稟子興,出徇定遠,並請將原有部兵,歸屬他將,只率二十四人同行。子興欣然應允。不出徐達所料。於是元璋整裝即行,這一行,有分教:
    踏破鐵籠翔彩鳳,衝開潛窟奮飛龍。
    欲知南徇定遠情形,請看官續閱下回。
  投軍為明祖奮跡之始,成婚為明祖得助之始,救郭子興為明祖報績之始,募兵七百,得英材二十四,為明祖進賢之始,逐層寫來,有聲有色。他若郭子興之庸柔,孫德崖之貪戾,彭大之粗豪,趙均用之刁狡,皆為明祖一人反射。尤妙在用筆不直,每述一事,輒用倒戟而出之法,使閱者先迷後醒,益足饜目。看似容易卻艱辛,閱僅至此,已自擊節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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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27: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攻城掠地迭遇奇材 獻幣釋嫌全資賢婦



  卻說徐達、湯和等二十餘人,隨著元璋,南略定遠。定遠附近有張家堡,駐紮民兵,號驢牌寨。元璋請費聚往察情形,費聚返報寨中乏食,意欲出降。元璋大喜道:「此機不可坐失。」便命費聚前導,另選數人為輔,上馬急行。將到寨前,遙見寨中有二將出來,大聲呼著,說是來者何為?費聚心恐,叩馬諫元璋道:「彼眾我寡,未便深入,不如回招人馬,然後前來。」元璋笑道:「多人何益,反令彼疑。」有膽有識。言畢下馬,即褰裳渡濠,逕詣寨門,寨主倒也出見。元璋道:「郭元帥與足下有舊,聞足下孤軍乏食,恐遭敵噬,因遣我等相報,若能相從,請即偕往,否則移兵他避,免蹈孤危。」寨主唯唯從命,只請元璋留下信物,作一證據,元璋慨解佩囊,給與寨主,寨主邀與入營,獻上牛酒,大家飽餐一頓,食畢,元璋即請寨主促裝,寨主以三日為期。元璋道:「既如此,我且先返,留費聚在此,與君同來便了。」寨主允諾,元璋即策馬而歸。徐達等接見元璋,詢明情狀。徐達道:「恐防有變。」料事如神。元璋哂道:「我亦慮此。」所見相同。徐達道:「達聞寨兵約三千人,若負約來爭,眾寡不敵,請即募兵以備不虞。」元璋稱善,即懸旗招兵。閱三日,約得壯士三百人。忽見費聚踉蹌奔還,喘聲道:「不、句不好了!不好了!該寨主自食前言,將有他變。」元璋投袂道:「小丑可恨,我當立擒此賊。」於是拔營齊赴,且令壯士潛匿囊中,詭作軍糧,載以小輿,頃刻抵寨,遣人告寨主道:「郭元帥命持軍糧來,請寨主速出領取!」寨主正愁乏食,聞信大喜,飛步而出。元璋接見,即令運囊下車,一聲吶喊,壯士皆破囊突出,立將寨主拿下。果然妙計。元璋又命部下縱火,攻毀營壘,嚇得寨兵無處逃遁,齊呼願降,乃將寨兵縱放,把舊壘一炬成墟,當下收檢降兵,一律錄用,只嚴責寨主負約,申行軍律,喝令斬訖。該殺。嗣是遠近聞風,多來歸附。
  獨定遠人繆大亨,擁眾二萬人,受元將張知院驅遣,屯踞橫澗山。元璋與徐達商議,定下一條好計,密授花雲,令他照行。花雲分兵去訖。且說繆大亨所率部眾,本系民間義勇,不受元將拘束。嗣因張知院設法聯結,乃受他節制。此時聞元璋已破驢牌寨,恰也隱有戒心,日夕防範。接連數日,毫無影響,防務漸漸鬆懈。一夕,正闔營酣寢,夢中覺得有呼噪聲,蹴踏聲,相率起牀出視,不料外面已萬炬齊明,火光燭地,把全營照得通紅,頓時眼目昏花,不知所措。大亨情急欲逃,方才上馬,見敵兵已毀營殺入,為首一員大將,裹著鐵甲,駕著鐵驪,持了一柄大刀,飛舞而來,險些兒把腦袋砍破,急忙用刀架住,啟口問道:「黑將軍快通名來,休得亂砍!」來將答道:「我乃濠州大將花雲,特來借你的頭顱。」妙語解頤。大亨道:「彼此無仇,何故相犯?」花雲道:「元主無道,天怒人怨,我等仗義而來,正為弔伐起見,你既糾眾起義,應具同心,為什麼反受元將監督,甘心作倀?我所以特來問罪,你若悔過輸誠,我亦既往不咎,倘或說一不字,我的刀下,恰不肯半點容情。」聲容俱壯。大亨尚擬抗拒,怎奈部眾已倉皇失措,人仰馬翻,只得忍氣答道:「要我投誠,也是不難,還請將軍息怒!」花雲道:「你既聽我良言,尚有何說,你令部眾棄械投誠,我亦當禁軍屠戮。」大亨應允,便兩下傳令,一邊釋械,一邊停刀。復經花雲婉轉曉諭,說得大亨非常佩服,連降眾都是傾心。於是橫澗山二萬義兵,統隨著花雲,來歸元璋。元璋好言撫慰,正在按名錄簿,又得軍士喜報,橫潤山旁寨目秦把頭,也率眾來降了。隨即傳令入見,免不得溫詞獎勉,一面檢閱秦把頭部眾,約共得八百人。人多勢旺,威聲大震。
  定遠人馮國用,與弟國勝,也挈眾來歸,元璋見他儒冠儒服,溫文爾雅,不覺起敬道:「賢昆王冠服雍容,想總是讀書有年,具有特識,現在天下未定,何術蕩平?願有以教我!」國用道:「大江以南,金陵為最,龍蟠虎踞,向屬帝王都會,公既率師南略,請先拔金陵定鼎,然後命將四出,救民水火,倡行仁義,勿貪子女玉帛,天下歸心,何難平定?」後來元璋行事,悉本是言,故錄述獨詳。元璋大悅,令國用兄弟,入居帷幄,參贊戎機。一面下令拔營,向滁陽進發。途次有一人迎謁,舉止不凡,由元璋問他姓名,答稱:「李姓名善長,字百室,是本地人氏,籍隸定遠。」元璋又欲考核才識,叩問方略,善長從容答道:「從前暴秦不道,海內紛爭,漢高崛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殺人,五載即成帝業。今元綱既紊,天下崩裂,與秦末相同,公系濠產,距沛不遠,山川王氣,鍾毓公身,若能效漢高所為,亦當手定中原,難道古今人必不相及麼?」又一個王佐之言。元璋又歡慰非常,留居幕下,掌任書記,籌備糧運。居然作蕭相國。復飭花云為先鋒,帶著前隊,飛速進行。
  花雲當先開道,孑身前驅,途遇土匪數千人,毫不畏怯,提劍躍馬,橫衝而過。各軍陸續隨上,如入無人之境。群盜自相驚顧道:「黑將軍來了,勇不可當,休與爭鋒!」言畢,各分道散去。花雲直至滁陽,竟薄城下。城內守吏,聞風早遁,只有流寇往來,入城搶掠,一聞花雲軍至,連忙逃出城外。可巧被花雲截住,亂斲亂殺,信手掃蕩,滾去頭顱無數,眼見得滁城內外,一鼓肅清了。真是容易。元璋率軍入城,安民已畢,忽來了一個少年,兩個童兒,少年呼元璋為叔,一童兒呼元璋為母舅,一童兒呼元璋為義父,俱由元璋接見。欣喜之中,恰帶著幾分酸楚。看官道是何人?待小子說個明白:少年系元璋的姪兒,名叫文正,自從元璋為僧,彼此不通聞問,差不多有八九年。一童系元璋姊子,盱眙人,姓李名文忠,其母已死,隨父避難,流離轉徙,又與父相失,九死一生,方得到滁。一童系元璋的寄子,姓沐名英,定遠人,幼時父母雙亡,沿途乞食,元璋在濠州時,出城巡察,見他面貌雄偉,無寒乞相,特命他隨歸,令妻馬氏撫養,視同己子。此時結伴同來,重行聚首,悲喜交集,自在意中。文忠年最幼,只十四歲,走近元璋身前,依依不捨,元璋戲摩其頂,文忠亦牽著元璋衣襟,捉弄不已。元璋笑道:「外甥見舅,彷彿見母,所以如此親昵,我看你母早亡,你父想亦殉難,不如隨我姓朱罷!」文忠道:「願從舅命。」元璋又顧沐英道:「你既為我寄子,也可改姓為朱。」沐英亦惟命是從。李沐兩人,後皆立功封王,故並筆詳敘。三人俱留住滁陽。
  元璋復遣將四出,取鐵佛崗,攻三汊河口,收全椒、大柳諸寨,正在戰勝攻取的時候,突有泗州差官到來,說是奉郭元帥命令,飭鎮撫移守盱眙。元璋驚訝道:「郭公何時到泗州?」來使道:「這是彭趙兩公的計畫,郭元帥擇善而從。」元璋又問道:「濠州何人把守?」來使道:「孫公德崖,留守濠州。」元璋沈吟半晌道:「我知道了。彭趙兩人,挾主往泗,且令我移軍盱眙,以便就近節制,這正是一網打盡的好計。但我只知有郭公命,不知有彭趙命,你去回覆了他,教他休逞刁謀,我元璋不是好惹呢!」彭趙情跡,從元璋口中敘出,既省筆墨,且寫元璋之智。來使語塞,告別而去。嗣是元璋格外注意,常遣偵騎至泗州,探聽消息。約越兩旬,偵騎回報,彭趙兩人,爭權內哄,彭大中矢身亡,部曲為趙所並,氣燄益張。結果彭大。元璋歎道:「均用得勢,郭公更危了。」當下與李善長商議,令善長寫就一書,遣人賚遞均用,其書道:
  公昔困彭城,南趨濠,使郭公閉門不納,死矣。得濠而踞其上,更欲害之,母乃所謂背德不祥乎?郭公即易與,舊部俱在,幸毋輕視,免貽後悔!
  均用得書,心中雖是憤恨,恰也顧忌三分,不敢遽害子興。惟元璋在滁,尚恐均用為逆,一時不及往救,左思右想,定了一條賄賂計,立遣人賚送金帛,賄通均用左右,令他設法脫免子興。果然錢神有靈,青蚨一去,泰岳飛來,大雅不群。元璋忙開城迎接,見子興挈著妻孥,及義女馬氏,接踵而至,當即迎入城中,推子興為滁陽王,令所有部眾,悉歸子興節制。可謂長厚。子興甚是歡悅。誰知過了一月,子興又變過了臉,漸漸的疏淡元璋,性情反覆,實是可殺。凡元璋親信的將士,多被召用,連元璋記室李善長,也欲收置麾下。善長涕泣自訴,誓不肯行,子興不能相強,方才罷休。
  嗣是元璋格外韜晦,遇有戰事,輒不與聞,子興也不願與議。偏是猜忌越深,讒言越盛,有說元璋不肯出戰,有說元璋出戰,不肯效力,子興統記入腦中。適值寇兵到滁,子興立召元璋入帳,令他往剿。元璋應聲願往,子興又另遣一將,與元璋並轡出城。此將何用?分明是監督元璋。甫與寇兵相接,該將已身中流矢,拍馬走還,真是飯桶。陣勢幾亂。寇兵俱乘間殺來,幸元璋搴旗而前,麾眾直上,搏鬥了好多時,方將寇兵擊退,元璋馳回報功,子興仍不加禮貌,只淡淡的敷衍了數語。元璋未免懊喪,返入內室,長吁短歎,悶悶不已。馬氏在旁慰問道:「聞夫君出戰得勝,妾正欣慰非常,何故夫君尚有慍色?」元璋歎息道:「卿一婦人,安知我事?」馬氏道:「妾知道了,莫非因妾義父,薄待夫君麼?」元璋道:「卿既知悉,何勞再說!」馬氏道:「君亦察知義父的隱情麼?」元璋道:「前此忌我專擅,我願撤銷兵權,今此疑我推諉,我卻爭先殺敵,偏他仍是未愜,今我無從揣測,想總是與我有仇罷了。」馬氏道:「並非與夫君有仇,敢問夫君屢次出征,有無金帛歸獻?」元璋愕然道:「這卻沒有。」馬氏道:「他將出戰,還兵時必有所獻,君何故與別人不同!」元璋道:「他們是虜掠得來的,我出兵時,秋毫無犯,那裡來的金帛?就使從敵兵處奪了些兒,也應分給部下,奈何獻與主帥?」馬氏道:「軫恤民生,慰勞將士,應該作此辦法,但義父未察君情,反疑君為乾沒,是以不快於心。今妾幸有薄蓄,當出獻義母,俾向義父前說情,可保後來釋怨。」好馬氏,好賢婦,我願範金事之。元璋道:「依卿所言便了。」是夕無話,越日,馬氏即檢出金帛,親呈義母張氏。張氏果喜,即與子興說明。子興怡然道:「元璋頗有孝心,我前此錯疑了他。」所爭僅此,令人憤歎。自此疑釁漸釋,遇有軍事,仍與元璋熟商。元璋感念內助,伉儷益敦。又越數日,子興二子,邀元璋出城宴飲,馬氏聞知,即密語元璋道:「君宜小心!從前義父挾嫌,多由兩人播弄,今乃設宴款君,恐是不懷好意。可辭則辭,休墮他計!」元璋笑道:「區區二豎,何能害我?我當設法免難,願卿勿懮!」言畢趨出,即與王子二人,乘馬赴飲。甫至中途,元璋忽從馬上躍下,對天喃喃,若有所見。既而復騰身上馬,攬轡馳還。王子忙驚呼道,「同約赴飲,何為半途奔回?」元璋回叱道:「我不負你,你何故設計害我?幸空中神明指示,說你兩人置毒酒中,令我中道馳歸,免得中毒!」言已,縱馬自去。兩人汗流浹背,俟元璋走遠,方密語道:「酒中下毒,是我兩人的秘謀,此外無人得知,他如何瞧透機關?莫非果有神明不成?」呆鳥。當下怏怏同歸,收拾了一片歹心,就使至乃父前,也決口不談元璋功過,於是翁婿恊好,郎舅無尤,好好一座滁陽城,從此鞏固,元璋亦稱快不置。應謝賢妻。
  會元軍進圍六合,六合主將,至滁求救,子興素與六合有隙,拒不發兵。元璋進諫道:「六合與滁,唇齒相依,六合若破,滁不獨存,應即赴援為是。」子興躊躇良久,問來使道:「元兵約有若干?」來使道:「號稱百萬。」子興不禁伸舌道:「這、句這般大兵,何人敢去一行?」帳下都面面相覷,不發一言。鼯鼠技窮,越顯出蛟龍厲害。元璋道:「某雖不材,願當此任。」如聞其聲。子興道:「且先問卜,何如?」元璋道:「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子興乃允,即令來使先返,隨撥兵萬人,歸元璋統領,剋日前往。元璋去後,子興專望捷音,越數日得了軍報,說是六合解圍,自然快慰。又越一日,探馬來報,元兵大舉攻滁,子興大驚道:「元璋何往?」探馬報稱未知,嚇得人人喪膽,個個驚心,小子有詩詠道:

  軍事由來變幻多,猝逢大敵急如何?
  若非閫外英雄在,日暮何人得返戈。

  畢竟滁陽何故被兵,元璋何故未歸,小子暫一擱筆,姑至下回交代。
  昔周武有十亂而得天下,邑姜與焉。先聖歎為才難,才固難矣,愚意則更有進者,自古帝王崛起,有外輔,尤須有內助。邑姜之功,不亞周召,故武王宣誓,獨廁邑姜於十亂之列,非十亂以外,必無才彥,不過德有大小,功有巨細,舉十亂,可以概餘子耳。若明祖朱元璋之南略定滁,外得徐湯諸人以為之佐,猶之周召也,而內則全資馬氏,馬氏亦一邑姜歟?本回內外兼敘,注重得人,閱之可以知明祖開國之由來,非僅工敘述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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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登雉堞語驚張天祐 探虎穴約會孫德崖



  卻說郭子興接著軍報,驚悉元兵來攻,連忙問及元璋,又未見率兵回來,究竟是何原因?待小子申說明白。原來泰州人張士誠,佔據高郵,由元丞相脫脫督諸軍進討,大敗士誠部眾,乘勝分兵圍六合。六合主將向滁陽求救,元璋率耿再成等往援,與元兵對仗,互有勝負。尋以元兵勢大,未便久持,故意斂兵,潛入民舍,另遣婦女倚門,戟手痛詈,元兵恐他誘敵,相率驚愕,不敢逼入,漸漸引去。那時元相脫脫,早聞知滁陽出授,想出了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竟分兵來攻滁陽。這邊元璋未歸,那邊元兵將到,探馬遇警即報,未嘗面面顧到,所以把元璋一邊,答稱未知。子興舊部,統是酒囊飯袋,一些兒不中用,聞得這般警報,怎得不驚?怎得不慌?說明底細,足令閱者一快。
  正是危急倉皇的時候,又一探馬來報:「朱將軍回來了。」是一位大救星。子興得此一信,方將出竅的魂靈,收轉身中,方欲出城親迓,緩則墮淵,急則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態。元璋已率眾進城,彼此晤敘,不及細談,只與商量防敵的計策。元璋道:「火來水掩,兵來將擋,怕他甚麼?」子興稍稍放心,隨命元璋出戰。元璋自然奉命,不及休息,又復麾眾出城,探聽元兵行蹤,距城已不過十里,連忙設伏澗旁,令耿再成帶著數百人,渡澗誘敵,自己在城下立營,專待元兵到來。是謂好謀而成。元兵似風馳電掣一般,直指滁陽,途中遇著耿再成,看他手下的兵士,很是有限,全然不放在眼裡,一聲呼噪,爭先驅殺。再成的兵好似風捲殘雲,頃刻逃散。分明誘敵。元兵奮力追趕,走近澗邊,見敗兵鳧水逸去,也紛紛下馬,褰裳涉流﹔猛聽得鼓角齊鳴,兩岸林間,殺出無數人馬,前隊都列著弓箭手,個個拈弓搭矢,向元兵射來。元兵躲避不及,忙即渡回,已是一半中箭,倒斃澗中。元璋見元兵中計,復率大隊趕來。在城將吏,聞元璋得手,也不待子興命令,一擁而出,踴躍爭功。此是若輩慣技,幸元兵別無秘計,否則全城休矣。大眾追了一程,還是元璋勒馬停住,聲言窮寇勿追,方才收兵。途中拾得元兵棄械,不計其數,統是歡喜得很,返入城中,向子興前報捷去了。元璋尚恐元兵再至,密囑部曲戒嚴,旋聞元相脫脫,已削職充戍,方喜慰道:「元朝大將,只靠脫脫一人,他已貶謫,餘人不必慮了。」嗣聞脫脫接連被讒,遠竄賜死,禁不住一喜一歎,含蓄不盡,令閱者自思!脫脫之貶死,關係元朝存亡,故特筆提明。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元璋在滁無事,復有一位長身鐵面的英雄,自稱從虹縣來投,姓名叫作胡大海,特來求見朱公。又復一番敘法。元璋聞報,亟命延入,瞧將過去,覺得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便起身相迎,令他旁坐,一問一答,無非是說行兵要略,兩下裡很是投機,元璋即命他為先鋒。轉眼間已是至正十五年,城中兵食,日漸缺乏,子興召諸將籌畫軍糈,元璋進言道:「困守孤城,何處得糧?鄰近惟和陽城,未經騷亂,想必儲有積粟,何妨遣將往取。」諸將笑道:「朱公子談何容易,和陽雖小,城高池深,又有重兵守著,如何取得?」元璋道:「我亦非不知此,但不能力勝,還當智取,難道就坐困不成?」是極。子興忙問計將安出。元璋道:「從前攻民寨時,曾得庐州兵三千,頗稱勇敢,今可令他椎結左衽,穿著青衣,扮作北軍模樣,帶著橐駝四頭,駕運貨物,只說是庐州兵護送北使,至和陽賞賚將士,一面用絳衣兵潛隨後面,俟青衣兵賺開城門,舉火為號,便可掩他不備,鼓行直入。城池到手,還怕糧餉不為我有麼?」子興喜道:「此計甚善。」諸將亦齊聲贊成。毛遂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者也。當下令張天祐率青衣兵先行,耿再成率絳衣兵後隨,先後相隔數里,陸續向和陽進發。
  天祐至陽關,和陽父老,聞北使過境,攜著牛酒,出關迎獻。當由天祐接受,揀了一個僻靜地方,歡呼暢飲,幾忘朝暮。得魚忘筌。煞是可笑。至再成兵將近和陽,眼睜睜的望著前面,並不見有煙火動靜,停住了好一歇,仍是杳然。再成還道自己來遲:火已舉過,忙率眾趨至城下,守將也先帖木兒,急令閉城,用飛橋縋兵出戰。再成不見天祐,已是心亂,勉強招架元兵,戰了數合,突來了一支硬箭,慌忙躲閃,已中左肩,險些兒跌下馬來,倉皇失措,只好撥馬返奔。元兵追至千秋壩,日暮收兵,從容歸去。不期行到半途,斜刺裡殺到一支青衣兵,橫衝直撞,任意蹂踏,想是靠著酒力。元兵措手不及,被他一鼓衝散。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張天祐所領的兵馬。至此才到。天祐既衝散元兵,一口氣跑到城邊,但見西門上面,立著一位長身闊面的大將,盔甲耀光,似曾相識,寫出昏黃景象。正疑訝間,只聽得大將呼道:「張將軍來遲了。」這是何人?令我無從捉摸。這一語傳到耳中,方覺聞聲知名。看官道是何人?乃是朱元璋部下的湯和。點出姓名,尚不知從何而來?筆法奇變,可推絕頂。天祐又喜又驚,待湯和開城放入,忙即問明底細。湯和道:「我是奉朱元帥密令,從間道到此,接應諸公,乃到了城下,並沒有諸公蹤跡,只有飛橋架著城上,我就乘便登城,想去拿也先帖木兒,誰料他卻刁狡得很,竟一溜煙走了。我看夜色已昏,不便窮追,因在城上恭候諸公。」說畢大笑,天祐未免懷慚。就湯和口中,敘出原因,真是計中有計,極寫元璋智慮。一笑一慚,尤是好看。湯和再問耿再成下落,天祐茫無頭緒,反還問湯和,湯和囅然道:「與君偕行,君尚未知,我本繞道而來,如何得曉?想是兩下失約,他見機回去了。目今已得此城,遣使報捷,自見分曉。」當下寫就捷書,遣人赴滁去訖。
  且說耿再成敗歸,稟報軍情,子興問及天祐。再成道:「末將薄城,並不見他形影,想他必先行入城,被敵察覺,一律加害。」子興道:「如此奈何?」元璋在旁道:「恐尚未然。」恃有湯和之遣。正說著,又聞元使叩城,齎書招降。子興道:「招降書又到,想天祐必陷沒了。」元璋道:「且先接來書,後見來使。」子興點頭,即令門卒索交來書,遞進察閱。書中只說:「大兵將到,速宜投誠,毋自貽悔」等語。元璋道:「咄!何物胡虜,敢出此言?為今計,應整兵示威,休使輕覷!」子興道:「兵多調出,城守空虛,如何示威?」元璋道:「某自有計,王見來使,幸勿自餒!」隨即趨出,令三門守卒,總集南門,兩旁森列,填塞街衢,方開南門呼來使入。既至帳前,叱來使膝行進見。來使倔強不允,經元璋喝令左右,撳翻地上,才匍匐入帳。子興語來使道:「汝主昏庸,海內大亂,我為保民起見,特起義師,濠滁一帶,以次敉平,汝主反妄怒逞兵,要約招降,難道我果偷生怕死麼?」來使道:「降與不降,任憑裁酌,我係奉命而來,應該以禮相見,為何這般威虐?」子興道:「威虐甚麼?」來使道:「小小一座滁州城,靠著幾千名烏合之眾,竟敢背叛天朝,屈辱天使,還說不是威虐麼?」口硬如此,真是個倔強漢。諸將在旁,聽著此語,不由的氣憤填胸,彼此拔劍出鞘,欲殺來使。元璋忙搖手阻住,只大聲道:「來使無禮,應即驅逐!」子興遂喝令左右,攆出來使。過了一日,並不見有元兵到來,元璋方語諸將道:「諸公欲殺來使,不知殺了一人,於我何益?且彼將謂我殺使滅口,競奮而來,轉滋大患,何如恫喝示威,縱之使去,令他傳聞大眾,有所忌憚,自不敢進。」虛者實之,即此之謂。諸將方才無言。
  元璋又以張湯諸將,各無音耗,復稟准子興,親率鎮撫徐達,參謀李善長,及健卒千人,往略和陽。途次始接和陽捷報,大眾歡歡喜喜的馳入和陽。既入城,查聞天祐部下,橫行殺掠,乃邀天祐至前,與語道:「諸軍自滁來,多劫人財帛,掠人婦女,此等行為,竊所不取,應申明軍紀,方能安眾。」天祐道:「前事不必提起,此後當禁止劫掠便了。」元璋不便再言,心下很是不悅。未幾,得子興來檄,令元璋總領和陽軍事。元璋以天祐等人,多系子興部曲,慮不相下,乃將來檄留存,暫不發布﹔只令開軍事會議,在廳上設著兩席,左右分列。俗例向是尚右,諸將先入,各占右席,元璋後至趨左,提議軍事,諸將皆瞠目相顧,獨元璋剖決如流,屈服眾人,諸將方稍稍敬服。元璋遂創議辟城,分工增築,諸將任其半,自己任其半,約三日竣工。屆期,元璋工竣,諸將尚未就,於是元璋宣召諸將,出檄宣讀。讀畢,就南面坐,正色道:「奉滁陽王檄,統諸公兵,並非由我專擅,今只一築城小事,乃皆愆期,試問他事曷濟?自今以後,違令當斬,願諸公莫怪!」示之以才,臨之以莊,方可壓倒一切。諸將始惶恐聽命。元璋即傳令將士,所得財帛婦女,一應歸還原主,於是人民大悅,有口皆碑了。明祖之所以得民者在此。
  是時元世子禿堅,樞密副使絆任馬,及民軍元帥陳埜先,分屯新塘青山雞籠山等處,阻絕和陽餉道。元璋留李善長居守,自率兵分道往攻,禿堅等俱敗退。獨陳埜先乘元璋出兵,竟繞道來襲和陽,虧得善長預先防備,俟埜先薄城,率銳出戰,一番搏擊,俘獲無算,埜先落荒遁去。至元璋歸來,得悉此事,極稱善長智勇,自不必說。一日,有門卒進報,濠州帥孫德崖到了。元璋不識來因,坦然出迎,彼此接見,並馬入城。既登堂,元璋問明來意,德崖道:「濠州乏食,特來乞糧。」元璋允諾,留宴數日,一面稟報子興。不意子興與德崖有隙,竟親領大兵,自滁赴和,來執德崖。度量太窄,何能成事?迨元璋聞知,默料子興此來,定與德崖尋釁,頓時左右為難,不得已先與德崖說明,德崖即起身告別。元璋恐他中道遇仇,復親送至二十里外。可謂仁至義盡。及歸,與子興接著。子興勃然道:「你為何放走德崖?」元璋道:「德崖雖得罪吾王,然究竟患難初交,不應遽絕﹔且前此構釁,都由趙均用讒諂所致。現在居守濠州,保我梓桑,尚無大過,還望吾王矜宥!」言之有理。子興聽說,無可奈何,勉強住了一宿,仍率兵回滁,鬱怒之下,得了一個肝逆症,水米不進,不到數日,一命嗚呼。不死胡為。其子天敘,忙遣人飛報元璋,元璋得訃,星夜馳至滁州,發喪開弔,悲慟不已。子興舊部,見元璋如此忠義,各自感愧,議奉元璋為王。元璋不從,經大眾再三慫慂,方權為統帥,兼領子興部曲。一面馳檄各處,一面挈領妻孥,仍返和陽。
  那時孫德崖已返濠州,接到滁州檄文,不禁憤憤道:「元璋那廝,煞是可恨!我前去問他借糧,他佯為允諾,暗中恰通知子興,與我尋仇,幸我早走一著,方得免害。此次子興去世,他未嘗與我函商,擅為統帥,藐我太甚,我當興兵前去,與他賭個雌雄。」部將吳通獻計道:「元璋並有滁和,氣燄方盛,若出兵與爭,恐難取勝,不如借開會慶賀為名,誘他來濠撫眾,就席間刺殺了他,借泄餘恨。」德崖連稱好計,計固甚善,如皇天不佑何。遂令部下繕就一書,只說是公為統帥,輿情歡忭,茲於濠城開會慶賀,取名興隆,願即日速駕惠臨,俾資瞻仰,無任翹企等語。當由德崖緘印,遣人齎投和陽。元璋得書,欣然願往。徐達道:「德崖桀驁,恐有詐謀,元帥不宜前行。」元璋道:「鴻門與宴,漢高未嘗罹害,但教得人保護,便可無虞。」隱然以漢高自居。言未已,旁閃出一人道:「末將不才,願隨元帥同往。」元璋視之,系是吳楨,乃笑道:「樊噲重生,尚有何慮?」元璋非不知冒險,亦好奇之意爾。胡大海亦挺身道:「某亦願往。」元璋道:「你與徐天德等,率軍後隨,遇有急變,速即殺出為要。」徐胡二人,俱唯唯聽命。當下檢選壯士千名,令徐達胡大海等率著,自與吳楨縱轡前行,即日至濠。
  孫德崖已得使人還報,急命吳通等佈置妥當,然後離城十里,來迎元璋。遙見元璋當先而來,後面護衛的兵馬,也不過千人,暗中大喜道:「那廝中吾計了。」慢著!遂下馬相見,挽手入城。寒暄已畢,即令開宴,並將元璋所帶將士,一齊調開帳外,盡令暢飲。只吳楨一人,緊緊的隨著元璋,寸步不離。彷彿《黃鶴樓》中之趙子龍。當下分席坐定,酒過數巡,德崖語元璋道:「日前進謁,蒙足下惠愛,脫我陷阱,甚是感激,今郭帥已亡,兵權無統,以輩次論,應屬不才掌管,乃前得來檄,知足下已為統帥,難道不分長幼麼?」元璋道:「這是郭帥舊部,共同推戴,我不過權時統轄,他日再當另議。」德崖道:「今日便可讓我,何待他日。」元璋起座道:「這卻不能。」德崖便大呼道:「眾將何在?」一聲喝令,萬眾齊入,霎時間刀械並舉,都上前來殺元璋。正是:

  蕭牆隱有干戈伏,豪傑都從險難來。

  未知元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智取和陽,俱本正史,一經敘述,便寫得奇奡突兀,曲折迴環,此由用筆之妙,故神變乃爾。至若孫德崖邀宴事,未見正史,而稗乘相傳,以及鄉曲婦孺,俱知有興隆會一事,或者史官失載,亦未可知。且德崖與子興並起,子興生卒,及其子天敘之存亡,史筆俱詳,而德崖不見下落,其有闕文也無疑。作者援引稗官,補入此事,有文徵文,無文征獻,寧得以虛誣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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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28: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郭家女入侍濠城 常將軍力拔彩石



  卻說孫德崖喝令左右,來殺元璋,元璋身旁只一吳楨,雙手不敵四拳,任你力大無窮,怎能敵得住眾人?他卻情急智生,仗著劍來奔德崖,德崖不是吳楨敵手,猛被抓住,充作護盾,抵擋眾兵,驚得德崖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道「不、句不要如此!」吳通等恐傷及德崖,縮手不迭,但聞吳楨厲聲道:「你從前到了和陽,我主帥如何待你,今乃借名宴會,誘我主帥到此,伏兵求逞,試想我主帥踐信而來,大眾聞知,你乃設計陷害,無論有我保護,不令主帥遭你毒手,就使不然,你的狡詐手段,難道可得人信服麼?」這數語理直氣壯,說得大眾都是咋舌。比樊噲尤為智勇。德崖喘急道:「依將軍言,應該如何?」吳楨道:「要你送我主帥出城,萬事全體。」德崖不待說畢,滿口答應。吳楨仍扭著德崖,不肯放鬆,出了廳,招呼徐達胡大海等,保著元璋先行,自與德崖後隨。吳通等不敢動手,只好任他出去。既出城闉,吳楨把德崖一推,道聲去罷。德崖方眼花繚亂,站立不住,誰料胡大海持斧奔還,手起斧落,把德崖劈作兩段。該殺!該殺!吳通等見德崖被害,憤怒的了不得,便號令眾兵,傾城出戰。吳楨見大海闖禍,忙令徐達衛著元璋,急行而去,自與大海領著壯士,截住廝殺,兩下死鬥,賭個你死我活,約半時,勝負未分。吳楨恐寡不敵眾,傳令且戰且行,未及裡許,見元璋帶著大隊人馬,回來援應,頓時歡喜萬分,精神陡長,又返身來奪濠城。吳通知不可敵,飛馬奔還,不防吳楨緊緊隨著,吳通入城,吳楨也躍馬疾上,擲劍過去,適中吳通腦後,倒撞馬下。此時城不及閉,由元璋驅軍擁入,如削瓜切菜一般,殺死了許多濠將,濠兵走投無路,元璋乃下令降者免死,於是大眾投械,匍匐乞降。
  看官閱至此處,恐未免動起疑來,濠州與和陽相隔,雖是不遠,究竟非一時三刻,可能往還,元璋才得脫身,如何即能率兵來援呢?我亦要問。原來李善長恐元璋有失,復命郭興、郭英等,帶著萬人,前來接應,將到濠城,適與元璋相值,遂由元璋親自統轄,返身來救吳楨等人,得獲大勝。當下撫兵息民,全城立定。元璋觸起鄉情,復命椎牛釃酒,號召故鄉父老,入城宴飲。這真所謂興隆會。席間來了郭山甫,就是郭興、郭英的父親,元璋格外優待,並命興英兄弟,侍父勸餐。山甫善相人術,嘗相元璋狀貌,稱為大貴,複語興英道:「我觀汝儕,亦可封侯。」以此元璋在濠募兵,應第二回。山甫即令二子相從,至此飲畢入謝,並願令愛女入侍,想該女狀相亦應封妃。元璋欣然允諾。次日,即令興英兄弟,去迎妹子,約閱半日,即挈妹進見。元璋瞧著,淡妝淺抹,衝雅宜人,是一個閒靜妃子。心中很是喜慰,婉問芳齡,答稱二九,便命為簉室,即夕設宴稱觴,合歡並枕。脂香滿滿,人面田田,從教夙夜在公,允合衾禂長抱。後來元璋登基,封為寧妃,姑且擱下慢題。
  且說元璋住濠數日,留兵戍守,自率郭興兄妹,及徐達、吳楨等一班人眾,逕回和陽。入城後,接到亳州來檄,上書大宋龍鳳元年,不禁奇異起來,瞧將下去,乃是封郭天敘為都元帥,張天祐為右副元帥,自己的名下,有左副元帥字樣。便召天祐問道:「這檄何來?」天祐道:「劉福通現據亳州,迎立韓林兒為主,自稱小明王,國號宋,建元龍鳳,傳檄至此,想是令我歸附的意思。」元璋道:「大丈夫豈甘為人下麼?」志大言大。天祐道:「韓林兒自稱宋裔,又有劉福通為輔,占踞中原,勢力方張,元帥亦不可輕視。」元璋笑道:「君願往歸,不妨做他的右副元帥,我恰不受。」快人快語。天祐道:「元帥不願受職,確是高見,難道不材便貪職不成?但劉福通既然勢大,不妨權時聯絡,免他與我作對,這也是將計就計的法子。」未免畏葸。元璋沈吟半晌,方道:「這也有理。」遂遣謝來使,一面號令軍中,稱是年為龍鳳元年。此舉未免失當。是年為元至正十五年。
  轉瞬旬餘,忽由胡大海引入一人,年方弱冠,威武逼人。元璋問他姓名?當由胡大海代述:「姓鄧名友德,與大海同籍虹縣,現自盱眙來歸。」元璋又問道:「他從前充過何役?」大海道:「他父名順興,曾起義臨濠,與元兵戰死,兄友隆,又病沒,經他代任軍事,每戰得勝。今聞元帥威名,願由末將介紹,來投麾下。」元璋道:「據你說來,他的勇略,過於乃父乃兄,我當替他改名,易一愈字,可好嗎?」事見鄧愈列傳。那人即拜謝賜名。元璋甚喜,立命為管軍總管。復簡閱軍士,日夕操練,擬乘此擊楫渡江,規畫金陵。會有懷遠人常遇春,稟性剛毅,膂力過人,出常遇春。年二十三,為盜魁劉聚所得。遇春見他四出抄掠,毫無遠圖,便棄了劉聚,來投元璋。行至半途,忽覺疲倦起來,遂假寐田間,恍惚間遇一金甲神,擁盾呼道:「起起!你的主君來了。」當下驚悟,才覺是南柯一夢。忙把雙目一擦,四面探望,正值元璋帶著數騎,巡弋而來。他即迎謁馬前,自報姓氏,並陳述過去的事實,願投效戎行。元璋微笑道:「想你為饑餓乏食,所以到此,況你本有故主,我如何奪他?」遇春頓首泣道:「劉聚只是一盜,不足有為,聞公智勇深沈,禮賢下士,是以不嫌道遠,特來拜投,得承知遇,雖死猶生。」下文死事,隱伏於此。元璋道:「你願從我渡江麼?」遇春道:「公如有命,願作先鋒!」元璋道:「先鋒麼?且俟取太平後,授你此職。」遇春拜謝,遂與元璋同歸。
  元璋以渡江不可無舟,正在懮慮,忽報巢湖帥廖永安兄弟,及俞廷玉父子,遣人納款,願率千艘來附。元璋大喜道:「這是天賜成功,機不可失。」便諭來使先歸,一面召集眾將,親往收軍。原來巢湖帥廖、俞諸人,嘗結連水砦,防禦水寇,庐州盜魁左君弼招降,廖、俞不從,君弼遂遣眾扼住湖口,不令出入,乃從間道貽書,輸款元璋,無非是乞援的意思。至元璋已到巢湖,廖永安與弟永忠,俞廷玉率子通海、通淵、通源,及餘將桑世杰、張德勝、華高、趙庸、趙馘等,均上前迎接,由元璋慰勞一番,即令調集各船,揚帆出湖,直至銅城閘,已越湖口,寰宇澄清,一碧如洗,並沒有敵舟攔阻。永安方入賀元璋道:「明公到此,先聲奪人,寇眾不戰自溃,從此可安心渡江了。」言未已,忽報前面有大艦駛至,元璋即與永安出艙遙望,但見樓船數艘,逐浪而來,上載兵士無數,並懸著一幅大旗,寫著「元中丞」等字樣,奇筆不測。永安驚訝道:「莫非是元將蠻子海牙麼?他現為中丞,屯兵百里外,如何聞報至此,與我作梗?」元璋道:「不是左君弼勾結,定是貴部下與君未恊,泄漏軍機,現不如暫避敵鋒,改覓間道出去,方為得計。」永安道:「此間只有兩路可出,除此地外,只有馬腸河了。」元璋即命回走馬腸河,迅駛而去,元兵恰也不來追趕。轉入馬腸河中,凝神遠眺,也隱隱有重兵駐紮。元璋大疑,亟令永安檢查各舟,有無缺乏?尋查得眾人俱在,只少一小舟,掌舟的叫作趙普勝。元璋便語永安道:「照此看來,馬腸河口,亦有元兵阻住,我等不便越險,且擇要屯泊,再作計較。」永安乃令各舟退屯黃墩。元璋復與永安約,擬從陸路歸和陽,取舟同攻。實則元璋無舟,恐永安亦有異圖,意欲借著兵力,鎮服永安等人,所以匆匆登岸,取道竟歸。窺透元璋心事。
  既返和陽,急募集商船,載著精兵猛士,復至黃墩督眾往攻元兵。時值仲夏,氣候靡常,江上忽颳起一陣怪風,黑雲隨卷,如走馬一般,霎時間大雨滂沱,河水陡漲。元璋乘機奮勇,令各舟魚貫而前,一齊從小港中,殺出峪溪口,奔向大船而來。蠻子海牙忙躍上船頭,迎風抵敵,不意巢湖各艦,輕捷便利,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忽環攻,忽颺去,恁你蠻子海牙如何威猛,怎奈船高身重,進退不靈,顧了這邊,不及那邊,顧了那邊,不及這邊﹔相持數時,料知殺他不過,一聲呼嘯,竟回船自去。倒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元璋督兵追趕,奪了許多器械。至元兵去遠,方從浔陽橋通舟,直入江中。天雨已霽,兩岸波平,紅日當空,青山欲滴。絕妙一幅大江圖。元璋正臨流四眺,忽見永安入艙,稟問所向。元璋道:「此去有彩石鎮,素稱險要,兵備必固﹔惟牛渚磯前臨大江,不易扼守,我且攻下牛渚,再圖彩石未遲。」於是乘風舉帆,舳艫齊發,不多時,前軍已達牛渚磯,磯上不過數百元兵,被常遇春等一陣擊射,逃得一個不留。元璋復傳令各軍,趁著銳利,轉攻彩石磯。這彩石磯陡絕江濱,高出江面約丈許,元兵屯積如嵦,守磯統領,便是蠻子海牙。他在峪溪拒戰不利,預料元璋必乘勝渡江,因此踞磯坐守,專待元璋到來。元璋督領舟師,正要近岸,猛聽得一聲鼓號,磯上的矢石,如驟雨一般,飛灑過來。元璋料難輕敵,命將戰船一字兒排住,下令軍中道:「有先登此磯者受上賞,當為正先鋒!」郭英應聲而出,領著一班長槍手,冒險前進,將及上磯,不意前面的士卒,多中箭倒斃,郭英也幾乎被射,幸虧退避得快,矢力未及,才得脫險。胡大海見郭英敗退,氣衝牛鬥,奮勇繼上,那磯上的炮箭,注射愈密,竟似無縫可鑽,隨你力大無窮,一些兒不中用,也只好漸漸退回。連寫郭英、胡大海之敗退,以襯常遇春之勇。
  元璋到此,亦無法可施。突見常遇春率著藤牌軍,飛舸疾至,忙高呼道:「常將軍欲奪頭功,正在此日。」說時遲,那時快,遇春已左手執盾,右手挺戈,鼓勇而前,看看距磯不遠,竟不管什麼死活,奮身一躍,直上磯頭。元將老星卜喇先,急用長矛刺來,遇春將戈盾挾住矛桿,大喝一聲,把老星卜喇先推僕,順手刺死。郭英、胡大海等,復一擁登磯,刀劈槍刺,把元兵殺死無數。蠻子海牙已立足不住,只好收拾殘兵,一哄兒走了。彩石已拔,元璋大喜,遂授常遇春為先鋒。賞足副功。自是沿江諸壘,多望風迎降。
  元璋聞將士聚議,多欲收取糧械,為班師計,因語徐達道:「此次渡江,幸而克捷,若引兵歸去,元兵復至,功敗垂成,江東終非我有了。」徐達奮然道:「何不進取太平?」正要你說此語。元璋稱善,當即下令,將各船斬斷纜索,放急流中,順水東下,一面諭諸將道:「太平離此甚近,願與諸將偕行,取了再說。」諸將見無可歸,只得隨著元璋,直薄太平城下,架梯懸索,四面齊登。元平章完者不花,萬戶萬鈞,達魯花赤,亦元官名。普魯罕忽裡等,抵敵不住,棄城遁去,惟太平路總管靳義,赴水自盡。元璋入城安民,嚴申軍律,一卒違令,立斬以徇,全城肅然。一面具棺葬靳義屍,碣書義士,一面延訪耆碩,優禮相待。
  耆儒陶安、李習等,率父老入見,元璋與陶安語時事,安乃進言道:「方今四方鼎沸,豪傑並爭,攻城屠邑,互相雄長,窺他志趣,惟在子女玉帛,毫無撥亂安民的思想。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以此順天應人,何患不成大業?」元璋道:「我欲取金陵,何如?」安復答道:「金陵帝王都,形勝稱最,乘此佔領,作為根踞,然後分兵四出,所向必克。古語有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明公何不速圖?」與馮國用之言暗合。元璋甚喜,遂改太平路為太平府,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自領元帥事。授李習為知府,用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汪廣洋為帥府令吏,陶安參贊幕府,仍沿用宋龍鳳年號,旗幟戰衣,皆尚紅色。小子有詩詠道:
  炎漢由來火德王,赭袍赤幟亦何妨。
  只因年號稱龍鳳,猶愧男兒當自強。

  太平已定,哨馬來報,元將蠻子海牙,又遣兵來了。那時又有一場廝殺,且至下回說明。
  自朱元璋投營起義,所有舉動,未免以智術服人,然猶不失為王者氣象。惟用韓林兒年號,為一生之大誤。林兒姓韓不姓趙,何得詭稱宋裔,且宋亡久矣,豪傑應運而興,當邁跡自身,何用憑借?厥後有瓜步之沈,近於弒主,始基不慎,貽玷終身,可勝嘅歟!至若常遇春之力拔彩石磯,為渡江時第一大功,元璋即授任先鋒,既足報功,尤得踐信,於此可見其能用人,於此可見其能立業。且入太平後,嚴軍紀,卹義士,延耆儒,種種作用,無非王道。而龍鳳年號,仍然沿襲,意者由徐李諸人,為霸佐而非王佐乎?瑕瑜並錄,褒貶寓之。體會入微,是在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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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取集慶朱公開府 陷常州徐帥立功



  卻說元璋得了太平,城中原是安靜,惟城外一帶,尚統屬元兵勢力。元中丞蠻子海牙,調集巨艦,截住彩石姑孰口,並檄令義兵元帥陳埜先,及裨將康茂才,率水陸兵二萬人,進逼太平。元璋乘他初至,立率諸將出戰,一面命徐達、鄧愈,別出奇兵,繞道至敵後,潛伏襄城橋。埜先到了城下,磨拳擦掌,專待廝殺。未幾城門大開,守兵一齊殺出,後面有許多健卒,擁著一位大元帥,龍姿鳳表,器宇不凡,正暗暗驚異間,忽見空中起了一道霞光,結成黃雲,護住元璋麾蓋,益覺驚疑不已。各兵亦相率觀望,不意元璋已麾兵殺來,橫厲無前,人人披靡。埜先料不可敵,率眾退走。奔至襄城橋,炮聲驟發,徐達、鄧愈兩路兵馬,左右殺出,急得埜先無路可奔,沒奈何挺著長槍,來戰鄧愈。約數合,被鄧愈用矛格槍,舒開猿臂,把埜先活擒過去。寫鄧愈。餘軍見主帥被擒,紛紛溃散。有一半逃得慢的,都做了刀頭之鬼。康茂才潛遁。徐達、鄧愈得勝回城,即將埜先推入帳前,元璋命左右將他釋縛,好言撫慰。埜先道:「要殺便殺,生我何為?」元璋道:「天下大亂,豪傑蠭起,勝得人附,敗即附人,你既自稱豪傑,正當通時達變,何苦輕生?」埜先遲疑半晌,方稱願降。遲疑二字,已伏下文。元璋復令招降舊部,埜先即發書去訖。
  至埜先出帳,馮國用進諫道:「此人獐頭鼠目,不可輕信。」寫馮國用。元璋默然。越宿,埜先入帳,報稱部曲多來投降。元璋令他召入,一一記名,仍命歸埜先統轄。埜先稱謝而出。元璋又飭徐達等,分道略地,溧水、溧陽、句容、蕪湖等處,接連攻下,擬進取集慶路。埜先忽入稟道:「某蒙主帥不殺之恩,願率舊部自效,往取集慶。」元璋許諾。馮國用又暗中諫阻,元璋道:「人各有志,從元從我,聽他自便罷了。」元璋此言,令人不解。埜先既去,閱數日,遣人齎書報聞,由元璋啟閱,略云:
  集牀城右環大江,左枕崇崗,三面據水,以山為郭,以江為池,地勢險阻,不利步戰。昔王渾、王濬造戰船,謀之累年,而蘇峻、王敦,皆非陸戰以取勝,隋取江東,賀若弼自揚州,韓擒虎自庐州,楊素自安陸,三道戰艦,同時並進。今環城三面阻水,元師與苗軍聯絡其中,建寨三十餘里,攻城則慮其斷後,莫若南據溧陽,東搗鎮江,據險阻,絕糧道,示以持久,集慶可不戰而下也。
  元璋覽至此,囅然一笑,含有深意。即以書示李善長。善長道:「埜先狡詐,欲令我老師曠日麼?」一語道破,然不若元璋之尤為深沉。元璋道:「不煩多言,只勞你與我作覆。」善長應命,即提筆寫道:
  歷代之克江南者,皆以長江天塹,限隔南北,故須會集舟師,方克成功。今吾渡江據其上游,彼之咽喉,我已扼之,捨舟而進,足以克捷,自與晉隋形同勢異,足下奈何舍全勝之策,而為此迂迴之計耶?此復。
  寫畢,呈上察閱,元璋鼓掌稱善,遂發還來使,並命張天祐至滁陽,邀同郭天敘部兵,助攻集慶。此舉又有深意。郭天敘接著天祐,懷疑未決,天祐道:「得了集慶,便可南面稱帝,北圖中原,足下何憚。乃不敢進。」天敘大喜,立刻發兵,也不及會同元璋,竟與天祐率軍東下。甫抵秦淮河,元南台御史大夫福壽,督師阻住,兩下對壘,福壽執著大刀,左旋右舞,勢甚兇猛,不特天敘當他不住,就是天祐上前,戰了數合,也殺得渾身是汗,撥馬逃回。正在退走,忽前面遇著一枝人馬,為首一員統領,挺槍而來,視之乃是陳埜先。天祐喜甚,只道他前來救應,忙上前招呼,誰知兩馬甫交,竟被埜先一槍,刺中咽喉,倒斃馬下。天敘見天祐被殺,急欲從旁逃遁,巧值福壽趕到,手起刀落,揮作兩段。想做皇帝的趣味。埜先遂與福壽合兵,任意掃蕩,有幾個命不該死,逃向元璋處通報去了。閱至此,始知元璋之計。
  埜先追趕敗兵,道過葛仙鄉,肆行劫掠。鄉中有民兵數百人,頭目叫作盧德茂,頗有俠氣,至是聞報,密遣壯士五十人,各著青衣,持牛酒出迎。埜先不知是計,遂與十餘騎先行。約裡許,青衣兵自後突起,攢槊競刺,把埜先等十餘人,殺得片甲不回。襲人者亦被人襲,可見狡詐無益。及埜先從子兆先,得知凶信,來鄉報復,盧德茂已潛自引去,鄉民亦大半遠颺,只剩了空屋數百間,無可殺掠,方挈著部曲,還屯方山。元璋聞知各種消息,一面收集天敘敗卒,一面擬進攻方山,為天敘復仇。借名興師,計中有計。
  忽又接得軍報,蠻子海牙,復帶領舟師數萬,襲踞彩石磯,將進窺太平了。元璋大憤,便欲親去一戰。常遇春挺身道:「不勞元帥親征,只教末將前行,便可殺退那廝。」元璋道:「將軍此去,須要小心,若有挫失,太平即尚可保,和州必遭陷沒。大眾家眷,都從此休了。」遇春領命,率著廖永忠、耿炳文等,駕舟而去。將至彩石磯,海牙已聯檣來迎,遇春先授諸將密計,令各舟散佈江心,四面攻擊,自率健卒駕一舸,奮勇衝突。海牙恰也不懼,仗著艦大兵多,麾旗酣鬥,是時已為至正十六年仲春,江上輕飈,蕩漾不定,百忙中敘入此文,看似閒筆,實是要語。初戰時,海牙尚據著順風,頗便擊射,不意相持半日,風竟隨帆而轉,遇春一方面的將士,竟順風縱起火來,風助火烈,火仗風威,一霎時把海牙船纜,盡行燒斷,分作數截,那船上亦被燒著,連撲救都是不及,還有何心戀戰?遇春左右指揮,各舟四集,都乘勢躍上敵船,亂砍亂剁,可憐一班元兵,不是赴水,便是飲刀。海牙忙改乘小舟,抱頭竄去,所有兵艦,盡被遇春等奪住,奏凱而回。彩石磯兩次得勝。
  自是江上無一元兵,高掌遠蹠的朱元帥,無西顧懮,遂親督諸將,進取集慶路,真個是水陸並行,兵威浩蕩。陳兆先不知死活,還率眾來爭。一場角逐,生擒了陳兆先,收降了三萬六千人,兆先亦情願投誠。釋兆先而不殺,可知為天敘復仇之說,盡是虛言。諸將恐降眾過多,防有他變,元璋歎道:「去逆效順,還有何求?」當下挑選降眾,得勇士五百人,令備宿衛,環榻而寢。帳中除元璋自己外,只留馮國用一人。想他當亦諫阻,故特留侍以試之。元璋獨解甲登牀,酣眠達旦,一夕無事,眾心乃安。全是權術。
  越數日,元璋復令馮國用,帶著五百降卒,作為衝鋒,五百人感激思奮,馳至蔣山,先登陷陣,擊退元兵,長驅至金陵城下。元將福壽,築柵為壘,屯兵固守,馮國用率隊攻柵,前仆後繼,徐達、常遇春等,次第踵至,你推我扳,竟將各柵毀去。元兵四溃,元將福壽,督兵出戰,眾寡不敵,又被殺退。徐、常等猛力圍攻,一連數日,伺隙齊登,福壽尚巷戰竟夕,至筋盡力疲,方大呼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言訖,舉劍向頸上一橫,鮮血直噴,頓時斃命。旌揚忠臣。金陵已破,諸將奉元璋入城,揭榜安民,一面召集官吏父老,溫言慰諭道:「元朝失政,生民塗炭,我率眾至此,無非為百姓除害,汝等各守舊業,勿生疑懼!賢人君子,能相從立功,我當重用。舊政不善,汝等可一一直陳,我當立除。官吏毋得貪暴,虐我良民!」大眾聞言,拜謝而出,互相慶慰。各處義兵,次第來降,康茂才等亦聞風欽服,共得士卒五十萬人,乃改集慶路為應天府,置天興建康翼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禮聘儒士夏煜、孫炎、楊憲等十餘人,一律錄用。復以福壽為元殉節,斂屍禮葬,闔城大定。乃命徐達為大將,率諸將浮江東下,攻克鎮江,又分兵下金壇、丹陽等縣,以湯和為統軍元帥,駐守鎮江,再命鄧愈、邵成、華高、華雲龍等,率兵攻克廣德路,改名為廣興府,即以鄧愈為統軍元帥,駐守廣興,諸將以元璋威名日著,勸進爵為王,元璋不允,只自稱吳國公,置江南等處行中書省,親督省事,授李善長、宋思賢為參議,陶安、李夢庚等為左右司郎中員外郎都事等官,復置江南行樞密院,以徐達、湯和同僉樞密院事,置帳前親軍,以馮國用為總制都指揮使,設前後左右中五翼元帥府,及五部都先鋒,設官分職,井井有條。一面遣將至和州,迎接眷屬,護送至府,即就元御史台居住。骨肉歡聚,喜氣重重,大明二百數十年的基業,便自此創始了。點清本旨,暫作一束。
  先是徐達、湯和等下鎮江,收降盜目陳保二,及徐達兵歸,湯和復入僉樞密院事,保二心變,竟誘執詹、李二守將,奔投張士誠。士誠此時,正迭陷平江、松江、湖州、常州等處,又收得蠻子海牙的遺眾,聲勢甚盛,至保二歸降,自然收留,並將詹、李二將拘住。警報達應天府,元璋以二將被拘,恐遭毒手,只得先與通好,以便索還二將。遂修書一緘,命楊憲齎送士誠。楊憲馳至平江,入見士誠,士誠遂展閱道:
  昔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足下據姑蘇以自王,吾深為足下喜。吾與足下,東西境也,睦鄰守圉,保境息民,古人所貴,吾甚慕焉。自今以後,通使往來,毋惑於交構之言,以生邊釁。
  士誠閱至此,即把書擲下道:「元璋欲比我為隗囂麼?」恐你且不若隗囂。喝令左右將楊憲拘禁,立發水師攻鎮江。元璋即遣徐達往御,到了龍潭,把士誠兵一鼓擊退,總道士誠氣沮,不敢再來,遂收兵駐鎮江城。誰料士誠不得鎮江,卻移兵潛襲宜興,守將耿君用不及防備,城陷身亡。元璋聞報大驚,忙遣使馳諭徐達道:「士誠起自鹽梟,詭計多端,今來寇鎮江,已與我為敵﹔且襲據宜興,志不在小,將軍宜速出毗陵,先機進取,毋墮狡謀。」此亦一襲魏救趙之計。徐達得令,即向常州進發。
  常州即古毗陵地,徐達軍至常州,築壘圍攻,士誠遣張、湯二將來援,達即退軍十八里,設伏以待,自率老弱殘兵,前去誘敵。張、湯二將,出營交戰,望見徐達部下,器械不整,七長八短,不禁大笑起來,互相告語道:「人說朱元璋用兵如神,為什麼這般羸弱,看來是不值一掃呢!」你既聞他威名,如何不加疑慮。當下麾兵出戰,直前相搏。徐達不及遮攔,且戰且行﹔一走一追,忽達十餘里,突然間閃出鐵騎數千,橫衝而來。當先一員大將,鐵盔鐵甲,好生威武,手提方天畫戟,直刺張、湯二將。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徐達部下,行軍總管趙均用。張、湯二將,見均用殺至,料是遇伏,慌忙用槍招架。兩人敵住一人,還覺得有些費力,怎禁得徐達翻身殺來,與均用雙戰二將。二將見不是路,撥馬返奔,走不多遠,又聽得一聲呼哨,伏兵復起,嚇得張、湯二將,魂飛九霄,連坐騎都不由駕馭,沿路四竄。想也被嚇慌了。豁喇一響,二將都馬失前蹄,身隨馬蹷。巧值均用殺到,喝令擒縛,兩個中捉住一雙。此段從《士誠本傳》,不從《紀事本末》。餘眾溃走,還報士誠。
  士誠惶恐,乃奉書求和,遣裨將孫君壽,齎至應天,願歲輸軍糧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元璋復書,責他開釁召兵,罪有所歸,既願乞和,應釋歸使人將校,每歲輸糧應增至五十萬石。當令孫君壽持書去訖。轉瞬旬餘,士誠並無複音。又越數日,得徐達軍報,略稱:「鎮江新附軍,被士誠所誘,謀變牛塘,達幾為所困,幸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來援,方得脫險。並擒住士誠部將張德」云云。元璋勃然大憤,復命耿炳文率兵萬人,進攻長興,俞通海、張德勝等率舟師略太湖,張鑒、何文正,募淮軍攻泰興,趙繼祖、郭天祿、吳良等,合師攻江陰。先後並舉,環擊士誠。一面促徐達速下常州,不得遲誤。接連敘下,如火如荼。士誠聞常州圍急,遣呂珍赴援,別命趙打虎馳救長興,炳文馳至長興城下,守將李福安、答失蠻等,登陴守禦。兩下正相持未決,適值趙打虎到來,喘息未定,被炳文兜頭痛擊,立營不住,只好退走,奔至城西門。不意城門緊閉,屢呼不開,後面追兵又到,只得向湖州遁去。名曰打虎,實是沒用。原來趙打虎系著名悍目,自投士誠部下,屢立奇功,此次來援宜興,城守李福安等,總料他唾手卻敵,不想一到便敗,方知耿軍難敵,有意獻城,待打虎被拒而去,遂出城投降。
  炳文收了兩人,並得戰船三百餘艘,立即報捷。元璋命置永興翼元帥府,以耿炳文任元帥職,統兵居守。士誠又遣左丞潘原明,元帥嚴再興,來寇長興。距城數里,猝遇炳文偏將費聚,從旁突擊,殺獲數百人,原明等遁去。只常州尚相持未下,常遇春分兵四出,斷他餉道,城中兵士乏食,免不得惶急起來。呂珍屢出城相爭,統被徐達擊退。俄而城中食盡,只有數千餓卒,哪裡還支持得住?那時呂珍也顧不得城池,夤夜開門,衝圍自走。城中無主,當然失陷,徐達遂引兵入城。自至正十六年九月,圍攻常州,至十七年三月乃下,也算是一番勁敵。小子有詩贊徐達道:

  輟耕隴上喜從龍,迭戰江東挫敵鋒。
  不是濠梁應募去,誰知鄉曲有奇農。達世業農。

  常州告捷,徐達又奉元璋命令,移師寧國。欲知寧國戰事,容待下回續詳。
  本回前半截以攻集慶為主,後半截以攻常州為主,集慶下則踞江而守,可進可退,常州下則屏蔽有資,可東可西,此朱氏王業之所由創,抑徐達首功之所由建也。若縱埜先,遣天敘、天祐,飭諸將蹙士誠,無在非元璋之智謀,一經作者揭出,便如燃犀燭渚,無處不顯。而全神貫注,則總在集慶與常州。元璋之注意在此,作者之注目亦在此。即如後之閱者,可借此以知當日之軍事,並可以知是書之文法。否則勢如散沙,毫無紀律,便不成妙事妙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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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朱亮祖戰敗遭擒 張士德縶歸絕粒



  卻說徐達奉元璋命,率常遇春等往攻寧國,寧國城守甚堅,與常州不相上下,守將楊仲英、張文貴等,尚沒有甚麼能耐,惟有一將勇悍異常,姓名叫作朱亮祖。點筆不弱。亮祖六安人,稱雄鄉曲,號召民兵,元廷授為義兵元帥,元璋取太平時,亮祖曾率眾投誠,嗣因性急難容,與諸將未恊,復叛歸元軍。至是聞徐、常等進圍寧國,遂聯絡守將,悉心恊御。徐達將到城下,立營未定,亮祖即出搦戰,一枝長槍,直前挑撥,飄飄如梨花飛舞,閃閃如電影吐光,任你徐元帥麾下,個個似虎似羆,也一時敵他不住,逐漸倒退。極寫亮祖。當下惱了常遇春,抖擻精神,上前迎敵。彼此交鋒,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亮祖虛晃一槍,佯敗退走,遇春拍馬趕去,不防亮祖挺槍回刺,竟戳中遇春左腿,遇春忍痛返奔,亮祖又回馬追來,虧得趙德勝、郭英二將,並出敵住,兩下裡鼓聲震天,重行鏖戰。城中又來了張文貴,接應亮祖,亮祖槍法愈緊,連趙德勝、郭英等,也覺心慌,同時退下。徐達恐諸將有失,忙鳴金收軍,被亮祖追殺一陣,喪亡了千餘人。次日又與亮祖接戰,仍一些兒不佔便宜。接連數日,未得勝仗,反又失了許多人馬。徐達情急得很,不得已據實稟報。
  元璋聞亮祖如此驍勇,即親率大軍,兼程而至。徐達接著,申述交戰情形,元璋道:「擒他不難,明日臨陣便了。」翌晨升帳,召吳楨、周德興、華雲龍、耿炳文四將至前,授他密計,令隨駕出征,一面命唐勝宗、陸仲亨等,率步兵數千,亦授以密計,令他先去。吳良、吳楨等,只待元璋出營,便好廝殺,偏偏元璋並不動身,朱亮祖反率眾挑戰,元璋又延了數刻,方從容上馬,率軍而出。兩陣對圓,吳楨躍馬而前,與亮祖交戰數十合,返騎而走。亮祖來追,周德興又提刀接戰,大約亦數十合,又縱馬回陣。華雲龍復出去接著,又是依樣葫蘆。待至耿炳文出戰後,殺得亮祖性起,竟挺槍馳入元璋陣內,來殺元璋。中他計了。元璋麾眾倒退,誘他追了數里,復回身殺搏,命四將並力圍攻。前輪戰,後合圍,不怕亮祖不入彀中。亮祖身敵四將,尚不覺怯,左擋右架,又戰了一時許,漸覺氣力不加,方伺隙殺出圈子,馳回原路。吳楨等緊緊隨著,一些兒不肯放鬆,亮祖且戰且走,將要返城,忽突出唐、陸諸將,攔住馬首,他亦不與爭鋒,只執著短刀,亂砍馬足。亮祖猝不及防,被他剁著馬蹄,馬力已乏,禁不起痛楚,頓蹷倒地上。那時亮祖還一躍而下,不隨馬蹷,可奈吳楨、耿炳文兩將,已追至背後,雙槍並舉,來刺亮祖。亮祖急忙轉身,奮鬥兩將,陸仲亨乘他酣戰,竟取出絆馬索,潛套亮祖的雙足。亮祖不及顧著,右足一躥,誤入套中,仲亨盡力一扯,亮祖站立不穩,方似玉山頹倒,吳、耿二人,急下馬撳住,才得將他捆縛,飭軍扛抬而去。縛亮祖用著全力,文筆亦不放鬆。守將楊仲英、張文貴亟來相救,已是不及,反被掩擊一陣,殺得七零八落,踉蹌逃回。時已天暮,元璋收兵還營,令將亮祖推入。元璋笑語道:「你降而復叛,今將如何?」躊躇滿志之言。亮祖朗聲道:「公若生我,當為公盡力,否則就死,何必多言!」
  元璋道:「好壯士!」便下座親為解縛,亮祖乃叩謝。
  越宿,元璋飭造飛車,編竹為重蔽,一夕即就,數道並進。守將楊仲英度不能支,開城迎降。張文貴守志不屈,先殺妻孥,然後自刎。元璋既入寧國,擬往攻宣城,亮祖願率兵自行,經元璋特許,去後才數日,捷報已到。宣城由亮祖攻下了。此從《紀事本末》及《通鑑輯覽》,與《朱亮祖傳》小異。元璋乃留徐達、常遇春等駐寧國,靜俟後命,自率軍返金陵。未幾接得趙繼祖、俞通海軍報,太湖大捷,降士誠將王貴,擊走呂珍,元璋欣慰。嗣聞通海接戰時,矢中右目,仍奮勇擊退敵軍,當下贊不絕口,並遣使慰問去訖。無非激勵他將。接連復得張鑒、何文正捷音,說是泰興已克,擒住援將楊文德,元璋道:「兩路得勝,士誠應喪膽了。但未知趙繼祖、吳良等,進兵江陰,勝負如何?」吳楨聞言入稟道:「兄長在外,尚無確實消息,願主公增兵恊助為是!」好兄弟。元璋道:「將軍骨肉情深,何妨竟往!我撥兵五千人,令你帶去便了。」吳楨拜謝,次日即領兵出發。未到江陰,已有捷報齎入金陵,略稱先據秦望山,後入城西門,全城平定。元璋嘉吳良功,擢為分院判官,令督兵防守江陰,並傳諭吳楨,不必班師,令他與兄恊守,嚴備士誠。原來江陰地扼大江,實為東南要衝,又與平江接壤,相距僅百餘里,因此令他恊防。吳良、吳楨奉命後,戮力設備,軍容甚盛,士誠屢遣將往攻,都被擊走,江陰方安。歸結前回三路人馬,筆不滲漏。
  元璋又命鄧愈、胡大海進攻徽州,檄徐達、常遇春等進兵常熟,又是兩路兵馬。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並敘,只好先敘徽州事。鄧、胡兩將,率兵至績溪,守將不戰而降。轉入休寧,一鼓登城,遂長驅抵徽州。元守將八爾思不花,及萬戶吳納等,開門拒敵,怎禁得鄧、胡二將的銳氣,戰不多時,便即敗回。鄧愈便督兵猛攻,八爾思不花等乘夜潛遁,愈入城,忙遣胡大海分兵窮追,至白鶴嶺,擊死吳納,餘將遁去。元璋聞捷,改徽州路為興安府,命鄧愈鎮守,飭胡大海攻婺源。
  既而元苗帥楊完者,自杭州率眾數萬,來攻徽州。徽州甫經攻克,守備未完,又分軍與胡大海,只剩數千人在城,如何敵得住數萬苗兵?鄧愈飛檄胡大海,回軍援城,一面鼓勵將士,潛伏門右,令將城門大開,靜待苗兵。苗兵掩至,忽見此狀,相率驚愕,不敢遽入。彷彿是空城計。正在躊躇,突聞西北角上,有一彪人馬殺至,當先的不是別人,就是胡大海。苗將呂才,忙提刀接戰,不及三合,被大海大喝一聲,劈死馬下。鄧愈見大海馳還,亦率兵出應,殺得苗兵七顛八倒,四分五裂,苗帥楊完者撥馬先逃,偏將吳辛、董旺、呂升等,走得稍慢,都被鄧愈軍擒住,入城斬訖。嗣恐完者復至,留住胡大海,別命裨將王弼、孫虎攻婺源,亦應手而下。於是馳報金陵,再行請令。
  這邊方得勝仗,那邊又獲渠魁。接入徐達一路。徐達、常遇春等,出師常熟,行至半途,由探馬來報:「張士德率兵來援了。」徐達道:「士德麼?他小字叫作九六,系士誠親弟。士誠作亂,統是他一人主謀,浙西一帶,亦是他略定,聞他素得士心,智勇兼備,此次到來,定有一番惡鬥,恐怕是不易輕敵呢!」士德出身,借此敘過。言未已,忽有一將上前道:「偌大一個鹽販,怕他甚麼?末將願充頭陣,若叨元帥洪福,定能把他擒住。」達視之,乃是領軍先鋒趙德勝,便道:「將軍願去,不患不勝,但總須慎重小心,千萬不要輕戰,我便當前來接應哩。」是謂臨時而懼。德勝領命,帶著萬人,踴躍前去。將到常熟,恰遇士德軍到,兩軍不及答話,就兵對兵,將對將,鏖鬥起來。德勝善用槊,士德善使刀,刀槊對舞,端的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自午至申,差不多有百餘合,士德刀法,毫不散亂,德勝暗暗喝采,意欲設計擒他,便用槊將刀一格,回馬就走。偏是士德刁狡,見德勝未敗而奔,料知有詐,竟勒馬停住,鳴金收軍。確是有些智識。德勝見士德去遠,亦據險下寨。次日復率眾迎戰,士德也毫不畏避,復提刀對仗,又戰了幾十回合。德勝正在設計,突聞有弓弦響聲,忙留神顧著,可巧一箭飛來,距德勝咽喉,不過咫尺,德勝用槊一劈,這飛來的箭桿,方的溜溜般拋向別處去了。德勝大呼道:「張九六!你想用暗箭傷人麼?大丈夫當明戰明勝,如何用這詭計?」士德聞言,撥馬回陣,兩下裡復各收軍。不是寫士德,是寫德勝。德勝返營,悶坐帳中,適由大營齎書投到,當即延入,展書閱畢,發還來使,便密令手下親兵,照書行事,親兵應令而去。德勝復吩咐軍士,一鼓造飯,二鼓披掛,三鼓往劫士德營,不得有誤。軍士紛紛議論,統說士德足智多謀,難道不慮及此?只因將令難違,不得已如命而行。反襯下文。是夕天氣晦暗,斜月無光,時交三鼓,德勝上馬先行,令軍士後隨,靜悄悄的馳去。及至士德營前,只准軍士吶喊,不准入營,自己恰從斜刺裡去訖。軍士莫名其妙,惟有遵令呼噪,突見營門大開,士德躍馬提刀,率眾殺出,驚得軍士不知所措,正思退走,適值德勝轉來,麾眾旁行,士德緊緊追著,約有半里,突遇一山,見德勝引兵進去,也趕入谷口,轉了數彎,德勝兵恰不見了。是時已知中計,急命部眾退還,行未數武,不期一腳落空,連人帶馬,跌入陷坑。他卻奮身一躍,跳出坑外,誰知坑外又有一將,持著槊,向他背後一捺,復墜入坑中。奇事奇筆。兩邊的撓鉤手,一齊奮勇,將他鉤起,捆去了。看官!你道持槊是誰?便是趙先鋒德勝。德勝見士德成擒,好生歡喜,復呼令軍士,把士德部眾殺散,馳回營中。這次計劃,都是徐達密書指授,經德勝運用入神,益覺先後迷離,令人無從揣測。原來徐達書中,只令德勝乘夜襲營,賺士德出營追趕,用陷坑計活擒士德。德勝尚恐士德乖刁,瞧破機謀,恰好親兵隊裡,有一人面貌,與德勝相似,德勝密付衣甲,令與掘塹兵同行,約以夜間三鼓,潛至士德營旁,易了裝,與自己參換,於是有真德勝,復有假德勝,假德勝馳至軍前,麾軍旁趨,真德勝卻伏在陷坑左右,專待士德。果然士德中計,迭墜陷坑,乃得成擒。士德受擒後,尚疑德勝有分身法,就是德勝部下的軍士,也待至戰畢回營,方才分曉。若非有此詳釋,我亦含惑不解。這且休提。
  且說士德成擒,常熟守將,聞風逃去,德勝入城安民,一面遣人押解士德,至徐達營。達訊明屬實,復轉解至應天,元璋不去殺他,軟禁別室,待以酒食,令通書士誠,歸使修好。士德恰重賄館人,另易一函,從間遵馳送士誠,教他拜表降元,連兵攻金陵。士誠尚是未決,嗣聞士德絕粒身亡,由悲生懼,乃決計歸順元朝,致書江浙平章達什帖睦爾,請他代奏。達什為言於朝,授士誠太尉,連士誠弟士信,亦授官有差。這消息傳到應天,諸將多生疑慮,元璋道:「士誠狡悍,怎肯傾心歸元?不過現當新敗,假此嚇人,我哪裡就被他嚇呢?」料敵如見。
  正說著,有探子來報,青衣軍元帥張明鑒,襲據揚州,逐元鎮南王孛羅普化,日肆屠戮,滿城居民,多被殺死了。元璋奮然道:「我有志救民,怎忍看他糜爛?部下諸將,何人敢往討罪?」繆大亨應聲道:「末將願往。」李文忠亦閃出道:「甥兒願往。」元璋見二人相爭,便語文忠道:「你年未弱冠,便期破敵,我心甚慰。依我所見,往攻揚州,著繆將軍去,你去策應池州兵便了。」文忠道:「池州有何人先往?」元璋道:「我已檄調常、廖諸將,自銅陵進取池州,你快去策應為是!」文忠年少,未曾領兵衝鋒,故軍事或未與聞,而敘筆即借此納入,是文中之善於銷納者。文忠乃喜,與繆大亨各率偏師,分投去訖。才閱旬餘,大亨已攻破揚州,收降青衣軍數萬,自押降帥張明鑒、馬世熊等,前來繳令。元璋命即延入,大亨道:「張明鑒日屠居民,殘害太甚,現查得城內遺黎,只有十八家,末將雖收降明鑒,不敢擅為安置,所以親押而來,請主帥自行發落!」元璋道:「將軍有勞了。」當下命將明鑒傳入,責他無故殃民,罪無可赦,喝令梟首,惟赦他妻孥死罪。次及馬世熊,世熊道:「屠害居民,俱出張明鑒一人,某不敢為非,現有義女孫氏為證,某部下得了孫氏,某且收為義女呢。」元璋命領孫氏進來,世熊即出挈孫氏入廳,弓鞋細碎,冉冉而前,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風楊柳,美固美矣,然未必永年。一道神采,映入眾目,都不禁為之暗羨。既至案下,斂神屈膝,低聲稱是難女孫氏稟見。元璋亦溫顏問道:溫顏二字,已寫出元璋心思。「你是何方人氏?」孫氏道:「難女籍隸陳州,因父兄雙亡,從仲兄蕃避兵揚州,又被馬世熊部眾所掠,世熊憫氏孤苦,育為義女,因此得保餘生。」元璋不待說畢,便道:「你年齡幾何?曾字人未?」問她字人與否?亦有微意。孫氏答稱十八歲,及說得尚未字人一語,頓覺紅雲上頰,弱不勝嬌。元璋道:「說也可憐,你不如在此居住罷!」孫氏嘿然不答。元璋即令起身,飭屏後僕媼,導入後宮,一面發落馬世熊,令他食祿終身。閱一日,便納孫氏為妾,命她侍寢。孫氏含羞俯首,任所欲為。弱女及笄,已是帳中解舞,將軍尚武,何妨枕上弄兵。柔情似水,豔筆難描,至元璋即真後,封為貴妃,位眾妃上,與馬氏僅隔一肩,寵遇有加。天恩浩蕩,大約是格外憐憫的意思。語中有刺。小子有詩詠道:

  不經患難不諧緣,得寵都因態度妍。
  自古英雄多好色,恤孤原屬口頭禪。

  元璋正在歡娛,忽池州有急報到來,當即傳入問話,欲知詳細軍情,待小子再續下回。
  朱亮祖,驍將也,非極力敘寫戰謀,不足以見元璋之智。張士德,勍敵也,非極力敘寫戰事,不足以見德勝之勇。亮祖受擒,寧國自破,士德被執,常熟自下,此猶為表面文字。再進一解,則元璋之不殺亮祖,益以見操縱之神,而他將自心服矣。德勝之得獲士德,益以孤強敵之勢,而士誠亦奪魄矣。關係頗大,故演述從詳。餘事皆依次帶入,無非一文中銷納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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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入太湖廖永安陷沒 略東浙胡大海薦賢



  卻說常遇春、廖永忠二將,率水陸兵攻下池州,擒殺天完將洪元帥等,當即遣人告捷。元璋問明來人,便令傳諭常、廖二將,說是:「天完將士,多不足慮,惟他部下有陳友諒,方在猖獗,不可不防!」言畢,即命來人馳回。小子前演元史,曾將天完僭國的詳情,及陳友諒出身,一一表白,獨此書未曾敘過,不得不約略說明。天完兩字,便是第一回中,所說羅田人徐壽輝的國號。友諒乃漁家子,起自淝陽,往攻壽輝,壽輝闇弱,為部帥倪文俊所制,友諒即諂奉文俊,願受指揮。文俊謀殺壽輝,未克而去,友諒尚佯與委蛇,從至黃州,暗中恰嗾使文俊部眾,說他背主不祥,宜為壽輝除害。部眾信為真言,倉猝起變,擊死文俊。當下並有文俊部眾,自稱平章政事,不過通信壽輝,陽為報告,壽輝制不住文俊,哪裡制得住友諒?數語了了。自是友諒順江東下,破安慶,陷龍興、瑞州,分兵取邵武、吉安,自入撫州。尋又取建昌、贑汀、信衢等地,直搗池州。池州被陷,遂與太平為鄰。元璋乃遣常、廖諸將,攻取池州,並因池州已下,傳諭嚴防友諒。友諒果遣戰艦百餘艘,猛將十數員,來爭池州,幸常遇春等先已籌備,一俟友諒兵到,四面衝擊,殺退各船。
  元璋聞池州退敵,調李文忠南下,會同鄧愈、胡大海等,徇建德路。文忠奉令南趨,略定青陽、石埭、旌德諸縣,至徽州昱嶺關,會同鄧愈、胡大海軍,出遂安,抵建德。沿途屢破敵眾,進逼城下,一鼓齊登。元守將不花等,棄城遁去。文忠得擢為帳前統制親兵指揮使,入城鎮守,改建德路為嚴州府。嗣鄧愈往徇江西,胡大海往略浙東,只李文忠扼守孤城,不防張士誠遣將來襲,水陸掩至。文忠在城外設伏,先把他陸軍殺退,復將所斬俘馘,載巨筏中,乘流而下,連他的水軍,也一哄兒嚇走了。統是沒用的傢伙。士誠心總未死,西邊失勢,又到東邊,屢發兵進窺常州。虧得湯和馳援,連敗敵眾。未幾又轉寇常熟,復為廖永安擊走。元璋以宜興密邇常州,此時為士誠所據,常州總未免被兵,遂命大將軍徐達率領將士,往攻宜興。兵方發,忽聞友諒遣黨趙普勝,攻陷池州,守將趙忠戰死。太平守將劉友仁往援,亦敗沒。元璋驚悼不已,奈因各路兵將,統去截擊張士誠,一時無可調撥,只好令趙德勝固守太平一帶,防他深入。一面促徐達速下宜興,以便移攻池州。此時元璋亦覺受困。偏徐達等到了宜興,一攻數月,還是未下,急得元璋滿腹焦煩,出濠以來,無此懮勞。日夕籌畫,定下一計,忙寫就密書,遣使馳至徐達營中,令他察閱。達展讀道:
  宜興城小而堅,未易猝拔,聞其城西通太湖,張士誠餉道所由,若斷其餉道,軍食內乏,破之必矣。
  達覽書大喜,發使還報,遵令即行。遂遣總兵丁德興,分兵遏太湖口,自與平章邵榮等,並力攻城。果然糧盡兵溃,宜興隨下。廖永安趁著勝仗,竟率兵深入太湖,舟至半途,卻值士誠麾下的呂珍,鼓舟而至。冤家遇著對頭,就在湖濱大戰起來。向來太湖兩岸,水勢深淺不一,蘆葦縱橫,煙波浩渺,呂珍乖巧得很,令各舟忽出忽沒,忽進忽退,害得永安跋來赴往,使不出甚麼勇勁,頓時焦躁異常,命掌篙的人,盡力趕去。哪知呂珍輕舟誘敵,實是一條詭計。永安的坐船,先時很是活潑,撐了裡許,忽被淺灘擱住,休想再動分毫,正在著急,驀見蘆葦中蕩出幾只小舟,舟子統是漁人打扮,永安不辨誰何,命將小舟撐近大船,一舟甫至,永安即一躍而下,尚未立穩,那舟子竟拔出短刀,把永安砍傷右臂。永安動彈不得,竟被舟子一聲鼓噪,將永安掀翻縛住。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這種舟子,統是呂珍手下的將士了。不解之解。永安被擒,當由呂珍押獻士誠,士誠頗愛永安才勇,勸他歸順。永安怒目視道:「我豈肯降你這梟目麼?」寫永安之忠。士誠遂把他拘住獄中。至元璋聞耗,立即遺書士誠,願歸所獲三千人,易一永安。士誠記著亡弟遺恨,拒絕去使,永安卒死於平江。尋元璋封為楚國公,迎喪郊祭,很是盡禮。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永安敗陷,另授楊國興統帶舟師。國興復出太湖口,收集各艦,迭破張士信兵,平宜堰口二十六寨,一面趕修宜興城,城完守固。士誠復遣水陸軍夾擊,統由國興殺退,宜興無恙。元璋方調徐達兵規復池州,達率俞通海、趙德勝等,到池州城下,那時友諒黨趙普勝,尚駐紮池州,一聞徐達兵到,即執著雙刀,出來對陣。俞通海望見普勝,大喝道:「你是我的舊部,為什麼叛歸友諒?」回應第五回。普勝道:「人各有志,你休來管我!」通海大憤,遂挺矛與戰。矛去刀迎,刀來矛抵,惡狠狠的戰了多時,通海幾敗。德勝見通海戰他不下,忙撥馬往助,雙戰普勝,尚只殺得一個平手。嗣經徐達麾兵殺上,方將普勝擊退。徐達回營,語通海道:「普勝那廝,驍勇絕倫,怪不得他叫作雙刀,若明日再戰,我當用計勝他。」次日,先令偵騎哨探,回報趙普勝瀕江立營,四面豎柵,倚以自固。徐達道:「有了。俞將軍可帶領舟師,襲他後面,我與趙將軍領著陸軍,攻他前面,明攻暗襲,不懮不勝。」俞通海領命前去。徐達密語趙德勝,令他率兵先出,殺至普勝營前。普勝即開營抵敵,由趙德勝奮起精神,與他酣鬥數十合,普勝越戰越勇,德勝虛晃一刀,勒馬就走。普勝乘勢趕來,約四五里,適值徐達引軍馳至,接應德勝,德勝又回馬奮鬥,兩下夾攻,普勝倒也不懼。忽聞後面隱隱有號炮聲,恐是江營有失,不敢戀戰,曉得遲了。遂舍德勝,馳回原營,將到營前,叫苦不迭。看官道是何故?乃是營柵上面,已懸著俞字旗號。原來俞通海乘普勝遠追,已襲入江營,奪了巨艦數艘,把普勝營兵逐去。普勝見了,懊悔不及,尚欲拼命奪營,怎奈徐達、趙德勝軍趕至,通海軍又復殺出,腹背受敵,勢不能支,沒奈何大吼一聲,向西遁去。
  徐達、趙德勝即移軍攻城,池州守將洪鈞,不知厲害,尚麾兵出城,與德勝交鋒。戰未數合,被德勝賣個破綻,把洪鈞活擒過來。守兵見主帥被擒,都棄城逃走,池州立下。徐達一面報捷,一面檄調俞廷玉、張德勝等,聯兵進攻安慶。俞廷玉率舟師先進,不期與趙普勝相遇。普勝自池州敗走,到了安慶,料知徐達等必乘勝進攻,他便伏兵港中,專待截擊,遙見廷玉到來,便順風吹起胡哨,各舟聞聲競至,圍攻廷玉坐船。廷玉挺立船頭,督兵猛戰,約有一兩個時辰,兀自支持得住。誰知普勝覷住廷玉,猝發標箭,適中廷玉左腮,廷玉忍不住痛,暈僕艙中。將軍難免陣中亡。頓時舟中大亂,虧得通海前來接應,才將全舟救出,餘舟多被普勝奪去。廷玉竟痛極身亡。通海大慟,忙奔回徐達營中,報明敗狀。徐達也不禁歎息,即令通海送柩還鄉,並遣人馳報應天。
  是時元璋以胡大海出師浙東,屢攻婺州未下,正思督兵親往,得著此耗,倒也沉吟起來。諸將以普勝如此強悍,恐再出池州,為長江患。元璋道:「普勝勇而寡謀,友諒貪而忮功,若用計離間,一夫已足,何庸過懮?」隨遣一員牙將,潛至安慶,與普勝門客趙盟,敘起鄉誼,格外交歡。嗣復投書趙盟,恰故意誤送普勝。普勝私下展閱,語多隱約難詳,心中大疑,遂疏趙盟。趙盟不能自安,竟與牙將同至應天,來附元璋。不特普勝中計,連趙盟亦中計。元璋格外優待,給他重金,令往友諒軍中,散佈謠言,無非是普勝恃功,謀叛友諒等語。友諒果然動疑,也中計了。遣使覘普勝虛實。普勝哪裡得知,見了使人,尚滿口侈述戰功,驕矜不已。使人返報友諒,友諒即帶著重兵,自至安慶,只說與普勝會師,進攻池州。普勝忙至雁漢口迎迓,才登舟,即被拿下,一語未完,已經身首異處了。可報廷玉之仇。趙盟回稟元璋,元璋大喜,厚賞趙盟。是豢之也。遂調回徐達,令與李善長留守應天,自率兵十萬,用常遇春為先鋒,由寧國出徽州,轉向婺州進發。
  至蘭溪,有士人王宗顯進謁,並呈上胡大海薦書。元璋接見,問他籍貫,答稱原籍和州,寄寓嚴州。元璋道:「君寓此有年,能識婺州內容麼?」宗顯道:「某有故人吳世杰,居近婺城,可以探問。」元璋即令他去訖。不數日,宗顯馳還,報稱:「守將離心,不難攻入。」元璋喜道:「我得婺州,當令汝作知府。」宗顯拜謝。又啟行至婺州,會著胡大海。大海進謁,行過了禮,便稟道:「婺州與處州為犄角,元參政石抹宜孫,為處州守將,常發兵來援,所以屢攻未下。現因主公將到,他探知消息,又遣參謀胡深,運著獅子車數百輛,前來抵禦。目下聞已到鬆溪了。」元璋道:「石抹宜孫,用車師來援此城,未免失計。鬆溪山多路狹,車不可行,若遏以精兵,便可破他。援兵一破,此城自不勞而下了。」應該嘲笑。大海答聲稱是。元璋又道:「聞你義子德濟,很是驍勇,何不撥與健卒數千,令他去截援師?」大海應令出去,即遣子德濟,領銳卒數千,竟往鬆溪。至梅花門,已遇胡深運車馳到,德濟鼓噪而前,驚得胡深迎戰不及,意欲將車退後,以便廝殺。可奈梅花門依著龍門山,林箐叢雜,嶺路崎嶇,就是未遇敵時,已覺七高八低,難以行車,此時大敵當前,進退失據,沒奈何棄了車輛,引軍逃去。不出元璋所料。
  德濟返營報功,元璋即督兵攻城。城中守將帖木烈思與石抹厚孫,即石抹宜孫之弟。兩不相下,無心防禦,裨將寧安慶,知不可守,夜遣都事李相縋城請降,約開東門納兵。元璋許諾,李相返城,即將東門大啟,常遇春、胡大海等一擁而入,竟把帖木烈思、石抹厚孫等擒住。全城已破,當由元璋入城,下令禁止侵暴,並改婺州路為寧越府,即用王宗顯知府事。算是踐言。開郡學,聘碩儒,延葉儀、宋濂為五經師,戴良為學正,吳沈為訓導。時喪亂日久,學校湮廢,至此始聞有弦誦聲。
  未幾又有樂平儒士許瑗進謁。瑗有才智,放浪吳、越間。及入見,語元璋道:「方今元祚垂盡,四方鼎沸,竊聞有雄略乃可馭雄才,有奇識乃能知奇士,明公欲掃除僭亂,非收攬英雄,難於成功。」元璋道:「誠如君言。我今求賢若渴,方廣攬群材,共圖康濟。」許瑗道:「果如此,天下不難定了。」元璋大喜,即授為博士,留居帷幄。既而元璋欲還歸應天,乃召胡大海與語道:「寧越為浙東重地,我因你才勇,特命你居守。現聞衢州守將宋伯顏不花,多智術,處州守將石抹宜孫,善用士,紹興為士誠將呂珍所據,數郡與寧越相近,我留常遇春在此,與你恊力,乘間往取三郡。但此三郡守將,俱系勁敵,千萬小心為要!」大海頓首拜受。元璋又囑咐常遇春數語,令與胡大海恊同行事,乃即日起程,率軍返應天。
  元璋去後,常遇春即進攻衢州,用呂公車、仙人橋、長木梯、懶龍爪等攻具,擁至城下,高與城齊。又於大西門城下潛穴地道,高下並攻。守將宋伯顏不花,煞是厲害,束葦灌油,燒呂公車,用長斧砍木梯,架千斤秤鉤懶龍爪,並築夾城防穴道,井井有條,毫不慌忙。遇春屢攻不克,乃用聲東擊西的法子,明攻北門,潛襲南門。宋伯顏不花未及防備,竟被突入南門甕城中,毀壞守具,合城驚惶。院判張斌度不能支,遣使約降,夜出小西門迎大軍入城,守兵盡溃。宋伯顏不花逃避不及,被常遇春活擒而歸。遇春還寧越,胡大海留遇春駐守,自約耿再成攻處州。想因遇春得衢,故亦不甘坐守。再成曾出兵縉雲,倚黃龍山為根據,立柵屯兵,借遏敵衝。元參政石抹宜孫,自駐處州,另遣將分守要塞,備御再成。諸將皆怠玩無鬥志。胡深時守龍泉,聞胡、耿合兵來攻,料知守地難保,竟棄軍來降。無非為德濟嚇慌。大海問他處州詳情,深言兵弱易攻,遂出師樊嶺,與再成會,夾擊桃花嶺、葛渡等寨,應手而下,進薄處州城。宜孫出戰敗績,走閩中。大海入城撫民。再成又出兵西略,建寧七邑皆降。既而宜孫復收集散卒,欲復處州,至慶元,為再成擊斃。捷書迭達應天,元璋喜甚,命耿再成駐守處州,胡大海還鎮寧越。尋復改寧越府為金華府。大海雅意攬賢,查得金處有四大儒,遂一一登諸薦牘,請元璋立刻征用。元璋即遣使齎幣,禮聘四賢,有三人應征而往,一個就是浦江人宋濂,一個是龍泉人章溢,一個是麗水人葉琛,還有一位青田名士,位置自高,經元璋再三徵求,方出山來輔真主。彷彿劉備之遇諸葛。正是:

  得逢雷雨經綸日,才識風雲際會時。
  欲知此人是誰,且至下回再詳。
  此回為過渡文字。元璋得金陵後,除附近元軍外,只有張士誠一路,與他為難。元軍涣惰不足道,士誠尚以戰為守,無甚大志,元璋處之,猶易與耳。至友諒猖獗,順江而下,於是元璋左右受敵,幾不勝防。廖永安陷沒太湖,俞廷玉戰死長江,皆足為金陵奪氣。非敵將被間,浙軍獲勝,元璋其危矣乎!作者雙管齊下,東西夾敘,雖曰按時述事,而不為分段表清,忽說與士誠兵戰,忽說與友諒兵爭,蓋隱隱繪一忙亂情形,俾閱者知當日大勢,若是其亟。至青田定計,熟權緩急,而戰事次序,乃可得而分矣。故曰本回為過渡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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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12 15:30: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回     劉伯溫定計破敵 陳友諒挈眷逃生



  卻說青田名士,迭征乃至。這人為誰?系姓劉名基,字伯溫,就是翊贊朱氏,創成明室的第一位謀臣。鄭重出之。先是元至順間,基舉進士,博通經史,兼精象緯學,時人論江左人物,推基為首,以為諸葛孔明,不過爾爾。江浙大吏,屢征不出,至石抹宜孫守處州,經略使李國鳳屢稱基才,請他重用。宜孫僅召為府判,不與兵事,基仍棄官歸青田。時黃岩人方國珍,據溫、台、慶元等路,騷擾浙邊,大吏猶專事羈縻,不加討伐,基屢請嚴剿,不見從,乃歸募同志,部勒成軍,借避寇患。及胡大海下處州,聞名往聘,基仍謝絕。大海乃請命元璋,齎幣往聘,猶不肯起。及元璋命總制孫炎,致書固請,乃慨然道:「我昔游西湖,見西北有異雲,曾謂是天子氣,十年後當應在金陵。今朱氏創興,禮賢下士,應天順人,我不妨前往,助他一臂,得能有成,也不負我生平志願了。」於是束裝就道,逕詣應天。
  元璋聞他來見,忙下階恭迎,賜以上坐,從容與論經史,及咨以時事,基應對如流,暢談要策,共得十八條。元璋喜甚,便道:「我為天下屈先生,先生幸毋棄我!如有指陳,願安受教。」可謂虛己以聽。基乃語元璋道:「明公據有金陵,甚得地勢,但東南有張士誠,西北有陳友諒,屢為公患。為明公計,必須掃除二寇,方可北定中原。」元璋蹙額道:「這兩人勢頗不弱,如何可以剿滅?」基答道:「禦敵當權緩急,用兵貴有次序,張士誠一自守虜,尚不足慮,陳友諒劫主稱兵,地據上游,無日忘金陵,應先用全力,除了此害。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然後北向中原,造成王業,明公曾亦設此想麼?」確是坐言起行之計,不比前文進謁之士,專務泛論,無裨軍謀。元璋道:「先生妙計,很是佩服,此後行軍,全仗先生指導!」基始應聲而出。元璋即命有司築禮賢館,使基入居,宋濂、章溢、葉琛三人,亦住館內。嗣命濂任江西等處儒學提舉,並遣世子受經。授章、葉為營田司僉事。惟留基入主軍務,事無大小,一律咨詢。基頗感知遇,遂壹意參贊,知無不言。元璋嘗呼為先生而不名,語人時,每比基為張子房,不愧留侯。真所謂君臣相遇,如魚得水了。
  元璋方簡閱軍馬,準備出師,忽聞陳友諒挾了徐壽輝,艤舟東下,進攻太平,正擬遣將往援,忽由太平逃來溃兵,稟稱太平失陷,花將軍闔門死事,連知府許瑗,院判王鼎,統已殉節了。敘太平被陷事,恰先述稟報,後及詳情,是倒戟而出之法,與上文各節不同。元璋不禁失驚道:「有這般事麼?我的義兒文遜,怎麼樣了?」來兵答道:「想亦盡忠了。」元璋失聲大慟,經諸將從旁勸解,尚是流涕不止。原來黑將軍花雲與元璋養子朱文遜,同守太平。及友諒來攻,兩人率兵三千名,鏖戰三日,友諒不能入。會大雨水漲,友諒引巨舟薄城西南,令士卒夜登舟尾,緣梯登堞,遂入城。花雲、文遜,巷戰一夜,力屈遭擒。文遜被殺,雲忽奮臂大呼,激斷繩索,奪了守兵的短刀,左右亂砍,殺死五六人。眾兵一齊殺上,傷他右臂,復被縶住,雲大罵道:「賊奴敢傷害我,我主且至,必砍爾等為肉泥!」有聲有色,雖死不朽。眾兵聞言大怒,竟把他縛住船檣,一陣射死。雲妻郜氏,亦赴水殉節。子煒,方三歲,侍女孫氏,抱煒遠竄,被亂兵掠至九江。元璋常求花氏後裔,苦無所得,至友諒敗歿,才見一皓首龐眉的老人,帶著孫氏,負兒而來。當下接兒在手,置著膝上,撫頂歎道:「虎頭燕頷,不愧將種,黑將軍算不虛死了。」言畢,即命賜老人衣。誰知老人倏忽不見,四處找尋,仍無下落,弄得元璋也驚疑起來,依史而陳,並非虛譔。隨即問明孫氏,孫氏泣拜道:「奴自逃出太平,為亂軍所擄,軍中恨兒夜啼,由奴拔質簪珥,寄養漁家。嗣奴復潛竊兒出,脫身東走,登舟渡江,江中復遇亂軍,將奴與兒推入江心,幸得斷木附著,飄入蘆渚。七日無食,只取蓮實充饑。巧逢老人到來,救奴及兒同行至此。奴萬死一生,得將此兒保存,伏乞推恩收育,不負小主人一番忠誠。」孫氏可謂義婢。元璋亦流淚道:「主忠僕義,萬古流芳,我不惟保養此兒,連你亦應矜恤。只與你同來的老人,究竟何姓何名?為何不知去向?」孫氏道:「他只自稱雷老,不說實名。」元璋遲疑半晌,方說了「忠孝格天」四字,應有此理。仍命孫氏撫養花煒,歲給祿糈。至煒年長成,累官指揮僉事,孫氏亦受旌封,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陳友諒既得太平,急謀僭號,遣壯士椎殺壽輝,便假彩石五通廟為行宮,自稱皇帝,國號漢,改元大義。命鄒普勝為太師,張必先為丞相,張定邊為太尉,一面遣使約張士誠,同攻應天。士城不敢遽允,遣還來使。此劉基所謂自守虜也。不然,東西相應,應天寧不危乎?友諒怒道:「鹽儈不來,我豈不能下金陵麼?」大言不慚。遂大集舟師,自江州直指應天。舳艫蔽空,旌旗掩日,自頭至尾,差不多有數十里。彷彿曹操八十萬大兵。警報飛達應天,元璋即召眾將會議,眾將紛紛獻計,有說友諒兵盛,宜出城迎降的,有說應走據鍾山,徐圖規復的,獨劉基瞋目無言。胸有成竹。元璋退入,召基問話,基答道:「說降說走,都可斬首,斬了他方可破賊。」我亦云然。元璋道:「依先生高見,計將安出?」基答道:「天道後舉者勝,我以逸待勞,何患不克?」元璋稱善。基復密語良久,下文統暗括在內。元璋益喜,復出廳升座。眾將又上來獻議,或請遣兵先復太平,或請主帥親自出征,又換了一派議論,想是斬首之言,已被聞知。統被元璋駁去,只命參謀范常,貽書胡大海,命他出搗信州,牽制友諒後路。范常應聲而出,自去照行。元璋又召康茂才入內,與語道:「聞汝與友諒相知,能否通詐降書麼?」茂才道:「願如尊命!且家有老閽,曾事友諒,遣使齎書,必信無疑。」元璋喜道:「既如此,快修書出發!」茂才應令,立寫就詐降書,並密囑司閽數語,令乘一小舟,逕投友諒軍前。友諒得書,便問道:「康公何在?」司閽答道:「現守江東木橋。」友諒即待以酒食,令他還報道:「歸語康公,我到江東橋,三呼老康,即當倒戈內應,不可誤事!」利令智昏。司閽唯唯連聲。返報茂才,茂才即入稟元璋,元璋笑道:「友諒友諒!已入我彀中了。」急令李善長帶了工役,乘著月夜,把江東木橋,改為鐵石,一夕而成,大書江東橋三字,令人一望便知。善長還報,元璋即命常遇春、馮國勝、此時馮國用已歿,弟勝承襲兄職。華高等,率帳前五翼軍,伏石灰山側,徐達伏兵南門外,並各囑道:「我當統兵至盧龍山,你等可遙望山上,豎著赤幟,便知寇至﹔改豎黃幟,乃可麾兵殺出,休得有誤!」諸將領命去訖。此兩路是防陸。又命楊璟駐兵大勝港,張德勝、朱虎等,領舟師出龍江關外。此兩路是防江。分撥已定,乃親自督兵出城,至盧龍山駐紮,專待友諒兵來。
  不一日,友諒果聯舟東下,至大勝港,口甚狹,僅容三舟,瀕岸又見有重兵駐著,楊璟兵出現。恐被出擊,不敢停留,遂退出大江,逕來覓江東橋。距橋約半里,已有江東橋三字,映射眼波,只橋是大石砌成,並非木質,未免心中懷疑,至此尚不知中計,確是笨伯。復駛近橋邊,連呼老康老康,憑他叫破喉嚨,並沒有人出應,只有空中聲浪,回了轉來,也答他是老康兩字。妙甚。趣甚。友諒才知中計,但因船多人眾,恰還沒有慌忙,復下令向龍江進發。既抵龍江,即遣萬人登岸立柵,聲勢銳甚。時方酷暑,烈日炎炎,元璋服紫茸甲,在山上張蓋督兵,嗣見將士揮汗如雨,立命去蓋,與將士同曝日中。馭兵之道在此。將士欲下山奪柵,元璋道:「天將下雨,汝等且就食,俟乘雨往擊未遲。」想是劉軍師教他。諸將昂頭四顧,並沒見有雲翳,大都莫名其妙,只好遵令就食。食方畢,西北風驟起,黑雲四至,大雨傾盆而下,元璋即命將士下山拔柵,一面豎起赤幟。友諒見立柵被拔,亦麾眾力爭。兩下相殺,雨忽停止。元璋復改豎黃幟,並發鼓聲。於是常遇春等自左殺到,徐達自右殺到,把登岸的敵兵,統驅入水中。友諒忙麾舟渡軍,舟甫離岸,張德勝、朱虎又領舟師殺來,嚇得友諒不知所為,偏偏潮神又與他為仇,來時潮漲,去時潮落,把數百號兵船,一概膠住淺灘,不能移動。友諒無法可施,忙改乘小舟,飛槳逃出,其餘軍士,亦多投水逃生,有一半不善泅水的,統沉沒江心,至河伯處當差去了。元璋復命諸將追襲,自率親兵,收奪敗艦,共得巨艦百餘艘,戰舸數百,連友諒所乘的大船,亦一律獲住,船中尚留著康茂才書,元璋不覺失笑道:「呆鳥呆鳥!」言已,復檢點俘虜,共得七千餘人,押領而歸。
  且說友諒易舟西遁,又見敵舟遠遠追來,忙下令加槳飛逃,至慈湖,距敵舟不過數丈,正在著急,又遇火箭射至,烈燄飛騰,那時急不暇擇,只好駛舟近岸,一躍登陸,鼠竄而去。這邊的張德勝、朱虎及廖永忠、華雲龍等,哪裡肯捨,毀了友諒的舟,復上岸力追,直抵彩石。不防友諒得了援兵,回馬來戰,張德勝首先陷陣,致受重傷,死於軍中。廖永忠、華雲龍等,見德勝陷沒,勃生義憤,捨命衝鋒,一場死鬥,仍將友諒殺敗,友諒方棄甲曳兵,逃回江州去了。友諒一敗。嗣是徐達復太平,胡大海取信州,馮國勝等取安慶,露布飛馳,歡聲騰躍。偏友諒不肯干休,遣張定邊攻安慶,李明道攻信州,安慶竟被奪去,信州由李文忠往援,擒住明道,獻至應天。明道願降,並言友諒可取狀,於是元璋復造了龍驤巨艦,親率舟師,再攻安慶。廖永忠、張志雄等,奮勇當先,拔了水寨,進兵攻城,自旦至暮不能下。劉基獻議道:「安慶城高而固,急切不能攻下,何若移師江州,破他巢穴。」的是勝著。元璋不待說畢,即下令撤圍,鼓舟西上。聰明人不消細說。舟過小孤山,遇有數舟來降,舟中有兩員大將,一個叫作傅友德,一個叫作丁普郎。元璋召入,問明來歷,知系友諒部將,棄暗投明,自然心喜。且見友德較為英武,便命他仍率原舟,作為前導。沿途遇著江州巡兵,一概招降,稍有不服,立刻掃淨。片帆風順,逕達江州城下。友諒聞報,尚疑是士卒誤傳,待至城外鼓角喧天,方知敵兵果到,慌忙整兵守禦。彷彿做夢。惟江州抱水依山,也是一座堅城,友諒倚作巢穴,簡直是不易攻的。當下一攻一守,相持兩日,城完如故。友諒稍稍放心,不想到了夜間,敵兵竟登城殺入,急得友諒手足無措,忙挈妻逃出城門,乘舟西奔,逃至武昌去了。友諒二敗。原來元璋用劉基計,密測城堞高度,令工兵在各艦尾,搭造天橋,乘著暗夜,一列將船倒行,直逼城下,天橋與城堞,巧巧銜接,將士援橋登城,不費甚麼氣力,竟得殺入城中,友諒還道神兵自天而下,哪得不倉猝逃去?原來如此。
  江州已下,南昌守帥胡廷瑞,也遣使鄭仁杰輸誠,唯請勿散他舊部。元璋頗有難色,劉基在後,潛踢元璋所坐胡牀,元璋大悟,又似張子房之躡沛公。乃遣仁杰還,並賜書慰諭,准如所請。廷瑞即遣甥康泰齎書請降,自是餘乾、建昌、吉安、南康諸郡縣,相繼投誠。元璋又命趙德勝、廖永忠、鄧愈等,分兵四出,略瑞州、臨江,拔浮梁、樂平,並攻克安慶贑皖一帶,十得七八。元璋乃率軍東還,道出南昌,胡廷瑞率甥康泰及部將祝宗等,出城迎謁。元璋慰勞有加,並令廷瑞等同歸應天,留鄧愈駐守南昌,葉琛任知府事。臨行時,廷瑞密白元璋,以祝宗、康泰二人,不甚可恃,元璋乃令二人歸徐達節制,從征武昌,不意元璋才歸,祝宗、康泰果謀叛返兵,襲入南昌。葉琛戰死,鄧愈單身逃免。幸徐達旋師平亂,誅祝宗,赦康泰,南昌復定。元璋聞報,方轉懮為喜道:「南昌控引荊、越,系西南藩屏,今為我有,是陳氏一臂斷了,但非骨肉重臣,恐不可守。」乃改南昌為洪都府,命姪兒朱文正為大都督,統率趙德勝、薛顯等,與參政鄧愈,一同往守。各將方去,忽由浙東迭來警耗,報稱胡大海、耿再成兩將,被刺身亡,元璋又出了一大驚,小子走筆至此,又有一詩詠道:

  大功未就已身捐,百戰沙場總枉然。
  只有遺名垂竹帛,忠魂猶得慰重泉。

  畢竟胡、耿兩將如何被刺,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所敘,純系朱、陳兩方戰事,而朱氏之得勝,又全屬劉基之功。陳友諒既得太平,即乘勝東下,聲勢銳甚,金陵諸將,議降議避,莫衷一是,元璋雖智不出此,然非劉基之密為定計,則未必全勝。史傳多歸美元璋,此係善則稱君之常例,演史者所當推陳出新,不得仍如史官云云也。至若江州之役,南昌之降,則劉基本傳中,亦歷述其匡贊之功。天生一朱元璋,復生一劉伯溫,正所以成君臣相濟之美,非揭而出之,曷由顯劉青田之名乎?惟近世小說家,有以神奇稱基者,則未免附會,轉失其真,是固本書所不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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