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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睡覺會變白】文藝時代(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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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33: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7
本文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9-11-28 19:17 編輯

本帖最後由 宅男也是媽生的 於 2015-12-21 01:47 編輯

    他是影視圈最奇葩的存在。

    他拍的電視劇演一部火一部,卻從來沒演過主角;
    他拍的電影在國外拿了一打影帝,卻從來沒在國內上映過。
    不經意間,卻打下了一片喪心病狂的文藝咖陣地。
    “我靠商業片保障生活,靠獨立電影追尋生命!”






PS:宅媽的心裡話
都市小說很多
為什麼會選擇這部呢~
因為很喜歡它~
希望大家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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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33:42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褚青

  1997年,京城。

  正是初春,天氣還很寒冷,街上的行人還沒脫去冬裝。

  褚青裹了裹身上的皮夾克,蹲在馬路邊。

  這件皮夾克是去年最流行的款式,青年們的最愛,價格不菲。連抽煙都按根算的褚青當然買不起,這是他搶來的。

  原主人應該是個敗家子,不知怎地在夾克上劃了一道口子,在領口處,很細小的口子,就惹了主人嫌棄,被直接扔掉。

  當時褚青和另一位撿垃圾的老夥伴同時盯上了這塊肥肉,最後還是他仗著年輕體壯搶到手,跟那個老夥伴也從此友盡。

  他覺得很值,以他的收入,或許要幹上一個月才能買這麼一件。

  不過是一起喝酒扯皮的朋友,沒了也就沒了。

  天有些陰,不見太陽。無論車輛還是行人,都顯得很慵懶,連騎車的人蹬腳蹬都輕飄飄的。

  剛過完年,一切還沒開始呢。

  褚青已經四年沒回家了,確切的說,他重生到這個年代已經兩個月了。

  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至少可以讓他以一種很安穩的心態去拾掇一堆破爛,然後翻出可以賣錢的東西。

  17歲獨自從東北一個小村來到京城,當然是想著出人頭地,雖然他有個很奇葩的目標——當廚子。結果四年過去,結果隻是把自己的頭埋在了地下。褚青很不理解這孩子的夢想,也很不理解為了所謂夢想而做出的這些行為。

  前世他才三十歲,無論活著還是死掉,都是個很年輕的歲數。

  他一輩子都呆在家鄉的小縣城裏,腦子不大聰明,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就接手老爸的修鞋店,幹了十幾年,有著不錯的手藝,足夠養家糊口。後來也買了房子,取了個賢惠的媳婦,自己重生時,女兒剛滿兩歲。

  就是這樣很平淡的生活,也許會一直平淡到死掉那天。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同,就是從小被他爺爺拎著棒子教導出來的一套名字很吊的拳術——三皇炮錘拳。

  這套拳據說很厲害,他學藝不精,皮毛功夫,但當初上學時也是打遍縣城無敵手,後來慢慢大了,才收了性子。

  一陣涼風吹過,褚青用力捏了捏鼻子,把眼睛裏酸鹹的液體化作鼻涕擤掉。

  所以說,他這種平凡而安,家庭和睦的人,對夢想這個詞,真的理解不多。

  雖然在他看來,當廚子和修鞋沒什麼差別,但他不想為了這個身體那份莫名其妙的追求而去繼續幹這個。

  兩個月,他適應了翻找垃圾箱,卻沒適應製造垃圾的這個城市。

  褚青對城市非常的不喜歡,恐懼,厭煩,何況還是這座帝都。

  他懷念家鄉的小縣城,買任何東西走不出一裏遠都能買到;他懷念老婆孩子,晚上吃過飯一家人去城邊那座小橋看流水。然後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直到夜深,哄了孩子睡覺後還有些床上的情趣。

  一輩子的賤命,就算重生了也高貴不到哪去。

  褚青掏了掏裏懷兜,摸出煙盒來,掂了掂,一根白杆白嘴的香煙露在撕口處。

  這一包要三塊錢,對他算是奢侈品。

  “最後一根了。”

  褚青猶豫了下,還是抽出那根煙,在鼻子下麵聞了聞,清新的煙草味道讓他混沌的腦袋也清醒了些。

  叼在嘴上,摸出火柴,擦了一根。

  “噗!”

  火滅了,剩下一縷細煙隨風飄散。

  撇了撇嘴,又拿出一根,擦了擦。

  “噗!”

  又滅了。

  “嘿!我就不信了!”

  褚青不信邪的一根又一根的擦著火柴,結果都化作白煙飄散。

  不多時,他腳底下已經堆了一小撮報廢的火柴杆。

  很多時候,人們就喜歡幹這種事情,這不叫倔強,這隻是賭氣,毫無意義的賭氣。

  褚青看著最後一根火柴靜靜的躺在火柴盒裏,紅色擦頭還有些斑駁,像裂開的嘴,嘲弄他的幼稚。

  他終於投降,站起身四下瞅了瞅,退到後麵幾米遠的一堵牆根下,背著風擦著了火柴。

  “呼!”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又長長的吐出。

  他一直在猶豫自己該不該回去,回家,回那個自己根本不認識的東北老家。

  那個小村子還有死去父母留下的老屋和兩畝地。

  種地,聽起來也不是很難,總比修鞋要簡單吧。

  他文化不高,也沒什麼愛好,唯一的本事就是修鞋,以後也許還會種地。

  在京城四年,省吃儉用,也攢了點錢,再向叔伯借點,能把老屋翻新下,還能娶個媳婦。

  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跟上輩子沒什麼不同。

  “呼!”

  他又吐出一口,還剩下半截,忽明忽暗的燃著暗黃色的煙絲。

  不過,還真他媽的有點不甘心……

  褚青想著。

  “喂喂!誰讓你在哪兒抽煙的!”

  一聲嗬斥讓他回過神,扭頭一看,一個穿製服的男子走了過來。

  “我在這抽煙犯法?”褚青沒動,連起身都沒起身,問道。

  “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那男子走到跟前,居高臨下的問。

  “哪兒?”褚青蹲在地上,煙夾在手裏,歪頭看著他。

  “這是學校,閑人別在門口晃悠,你擱這抽煙更不行!”男子道。

  “學校?”

  褚青瞅了瞅背後的建築,順著那棟牆掃過去,幾米外是一扇拱橋形的大門,很是氣派,上麵寫著一行字:京都電影學院。

  還真是學校。

  褚青不知道學校門口可不可以抽煙,但他一向很羨慕也很尊重這些文化人,便覺得自己理虧。連忙起身,道:“不好意思,我這就走。”

  “快走快走!別跟條老狗似的逮著牆根就一蹲,你又不撒尿!”男子像趕蒼蠅一樣的擺擺手。

  “老狗?”

  褚青笑了笑,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蹲回原地。

  “哎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聽不懂人話是吧!”男子怒道。

  “你管這片兒?你是校長?”褚青笑道。

  “我是你大爺!我告你別讓我動手啊!”男子擼了擼袖子。

  “哦,我還以為你是條狗呢,一天沒事就知道瞎叫喚。”褚青笑道。

  他最煩的就是這種咋咋呼呼老拿自己當根蔥的,不找麻煩就罷了,真要是找茬,打架?他還沒怕過誰。

  “呦嗬!叫板!今兒我就打你丫的!”

  那保安動了氣,抬腳就踹。

  褚青眼睛都沒眨,手一提,就擒住了他的腳脖子,往懷裏輕輕一帶,再一送。

  那保安隻覺一股大力傳來,身子往後就倒,“啪”地摔在地上。

  “哎喲!”

  保安捂著後腰叫了一聲痛,心知遇到了硬茬子,立馬慫了,心中好生糾結。

  你說站起來吧,還得接著打,又打不過;回去叫人吧,這個點都吃飯去了,也叫不來人。直接認慫又太丟份,索性躺在地上裝高冷。

  好在他命不該絕,從大門口那邊跑過來兩個年輕人,一左一右把他扶了起來。

  這倆人都很瘦小,一個戴著眼鏡,很猥瑣的樣子;一個眉梢下垂,看著就很苦逼的一張臉。

  “劉哥,你沒事吧!我扶你回去。”

  眼鏡男問道,保安搖搖頭,連聲說“不用不用。”看都不敢看褚青,捂著後腰,順著給的台階下去領盒飯了。

  “大哥別見怪啊,您大人有大量。”

  眼鏡男又過來跟褚青賠笑。

  方才這倆人把他們一番爭執都看在眼裏,本想過來勸勸,沒想到還沒等邁步,這邊就動上手了,還動的那麼犀利,倆人還沒反應過來,保安就已經躺哪兒了。

  好家夥!這是高人啊!

  “沒事沒事。”

  褚青擺擺手,懶得跟那種戰五渣計較。剛想重新把煙叼上,忽又問道:“這讓抽煙吧!”

  架打贏了,但那是保安狗眼看人低。他不是平白生事的性格,規矩還是要守的,如果這真不讓抽煙,那就換個地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讓抽讓抽,隨便抽!”眼鏡男忙道。

  “哦。”

  褚青應了一聲,把剩下的半截煙又叼上,一隻手撓了撓頭,感覺油膩膩的。

  晚上該洗頭了,澡也得洗了,他心想。

  這倆月他還沒洗過一次澡,那間破爛的出租屋根本沒有洗澡的條件,隻能燒鍋熱水,拿毛巾擦擦。

  但他每天都往垃圾堆裏鑽,一身的腐臭味,擦身子都費不起毛巾,後來索性髒著。現在實在忍不了了,才想著奢侈一把,去浴池好好泡一泡。

  “走吧,回去了。”

  眼鏡男見事情已了,拉著同伴就要進校門。

  一拉卻沒拉動,見同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看那個高手抽煙,心中疑惑,道:“你看什麼呢?難道想拜師?”

  他同伴搖搖頭,道:“你看他蹲在那抽煙的樣子,是不是很適合。”

  “嗯?”

  眼鏡男聽了也朝褚青看去,仔細端詳一陣,點頭道:“你還別說,氣質真的很合適,比我強,要不你過去試試?”

  那同伴考慮片刻,道:“嗯,我過去說說。”忽又說道:“那你就得下來了!”

  “嗨!那是你找不著人,我才趕鴨子上架,心裏根本沒底,我巴不得有人替我!”眼鏡男道。

  “你這叫偷奸耍滑,工作作風有問題!”同伴笑道。

  “行了行了,你快過去吧,人家要走了。”眼鏡男道。

  褚青抽完了煙,撚滅煙頭,手指頭一彈,準確無誤的掉進前麵的垃圾箱裏。

  站起身剛要走,就聽有人喊:“哥們兒等等!”

  褚青回頭,見剛才那個眉梢下垂的苦逼臉跑了過來,張口就問:“哥們兒,你想拍電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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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36:40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賈璋柯

  “啥?”

  褚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想拍電影麼?”那人又重複了一遍。

  褚青疑惑道:“你是誰?”

  “我是電影學院的,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想拍部電影做個紀念。哦,我叫賈璋柯。”說著拉過眼鏡男,“這是王紅偉,我同學。”

  “多少錢?”褚青問。

  “啥?”這回賈璋柯愣了。

  “給多少錢?不是白幹吧?”褚青道。

  “哦哦!當然不是。”賈璋柯忙道,他就沒見過這麼直接的,有點鬱悶的問:“你就不問問是什麼電影,演什麼角色嗎?”

  褚青道:“隻要不是毛片我都可以拍,你到底給多少錢?”

  賈璋柯跟王紅偉對視了一眼,後者開口道:“我們這是部小成本電影,投資不多,但是戲特別好,你是男主角……”

  “停停,直接說多少錢!”褚青打斷他。

  那倆人一臉苦笑,賈璋柯沉吟一會,道:“一千。”

  褚青問:“得拍多長時間,在哪兒拍?”

  賈璋柯道:“兩個月吧,順利的話一個多月,全片都在汾陽拍攝。”

  “汾陽在哪?”褚青很茫然。

  “在山西。”

  “包吃住麼?”這才是他最關心的。

  對麵倆人直接無語,王紅偉道:“包,就是條件可能不太好。”

  “哦,那沒事。”褚青心想,一千塊錢,兩個月,管吃管住,這活幹的過!

  不過他還是講了講價,道:“兩千成嗎?”

  賈璋柯也考慮了一下,電影的拍攝資金隻有二十萬,但給男主角兩千塊的片酬完全可以接受,也試著還價道:“一千五。”

  “兩千!”褚青還想再堅持一下。

  “成!”這回賈璋柯很痛快。

  “那個,你自己介紹一下吧。”賈璋柯覺著為了自己的電影,跟他就像街邊賣菜一樣的討價還價,沒來由的一陣心酸。

  “哦,我叫褚青,21,老家在東北,地方就不說了,你們肯定也沒聽過。在這呆了四年,撿破爛兒的。”

  他說自己撿破爛兒的時候非常自然,沒有一點覺得丟臉的意思。

  賈璋柯倒是有些驚訝,看他雞窩一樣的頭發,唏噓的胡渣子,怎麼也得有二十七八了,沒想到這麼年輕。

  三個人握了握手,算是認識了。

  褚青道:“然後我們要幹什麼?你們導演不都得麵試麼,我要不要演一段,先說好,我可不會演戲。”

  賈璋柯一腦袋黑線,不要談好了價錢才想起來麵試啊魂淡!

  他忽略了這些讓自己頭痛的細節,道:“不用,我們找的都是非職業演員。這樣,我們還得籌備幾天,你留個聯係方式,到時候通知你。”

  “行,我沒有BB機,你們就到這裏找我。”褚青說了出租房的地址,王紅偉用筆記下。

  “那就沒事了,我先走了。”褚青沒提錢的事,幹完活再拿錢在他看來是常理。

  “啊?那好,到時候再見。”

  賈璋柯半截話都噎在肚子裏,他還想三人去小飯館吃一頓,聯絡聯絡感情,誰知道這位主兒這麼幹脆。

  “那拜拜。”

  褚青揮了揮手,完全沒有剛接下一部電影的樣子,就像剛修好了一雙破鞋,平靜的不能再平靜。

  這種平靜讓賈璋柯在心裏記了一輩子,很多年後,他還時常的說起褚青當時的樣子實在太欠揍。

  這也讓他明白,電影,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為它的偉大,並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樣,為了它而砸上自己的一切。

  有些人覺得它是生命,有些人隻當它是份工作。

  …………

  夜。

  一個破敗的小院裏,幾間平房就像不規則的積木一樣,歪歪扭扭的壘在一塊。

  褚青回來時,順手在房東家窗口下的煤渣裏扒拉了幾塊大的,塞進自己屋子的小爐子裏。

  一會兒,火旺了,通紅的燒著爐盤,屋子裏也有了熱度。

  褚青拿過一個飯盒,裏麵是早上剩的麵條,一坨坨的凝固體,往裏倒了點水,放在爐子上加熱。

  這是間隻有十平米的屋子,除了一個鐵爐子,就隻能安置一張床和一套桌椅。

  他沒什麼行李,隻有幾件舊衣服堆在床上。角落裏是幾十個壓扁的易拉罐,還有幾個玻璃瓶子。

  這都是能賣上價錢的好東西,一個月的煙錢就不用愁了。

  褚青脫了皮夾克,裏麵是一件灰色的毛衣,當然原來可能是棕色,也可能是橙色,質量是很好的,厚厚的毛線都被磨薄了還能穿在身上。

  “哎!”

  褚青躺在床上,兩條長腿伸展開,隻覺得全身上下一陣輕鬆。

  要說這房子他最滿意的就是這張大床,他一米八三的個子,吃的不順口,身子卻健壯,小床還真睡不下。

  屋頂長長的垂下根電線,吊著一個昏黃的燈泡,已經足夠把整個房間照亮。

  他感覺今天過的很奇妙,不是因為有人找他拍電影,他真沒覺得拍電影算什麼事情,隻當賺了筆外快。

  他感覺奇妙,是因為自己的這個選擇。

  上輩子他從沒主動選擇做什麼事情,好像一切都是自然發生,自然結束。

  學習不好,自然就考不上大學,那就隻好回家接手老爸的修鞋店。手藝練得好,生意自然就好,買了房子,還攢了點錢。到了二十多歲,自然就娶了媳婦,親戚介紹的,長得一般,性格很好。他們沒談過戀愛,但倆人過的很舒心。後來又有了女兒,一家三口,再幸福不過。

  這一切的一切,都那麼順其自然,沒有一點的波浪起伏。

  但今天他有一種感覺,似乎選擇了拍電影,從此就會走上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咕嘟咕嘟!”

  飯盒裏傳來水開的聲音。

  褚青回過神,也不怕燙,空手把飯盒轉移到桌上,又拿來一碗炸的很鹹很濃的雞蛋醬,舀了一勺伴著麵條,呼嚕呼嚕的吃起來。

  他對吃一向不挑,能飽就行,何況這醬他還覺得很美味。

  褚青會做飯,手藝還不錯,但這醬不是自己做的,是別人送的。

  “咣當!”

  院門響了一下,然後就是“嘩啷嘩啷”推自行車的聲音,褚青看了下牆上掛著的破鍾,八點半。

  應該是那丫頭回來了。

  他有個鄰居叫黃穎,比他還小一歲,也是自己一人在京都生活。在家紡織廠做工,距離很遠,每天騎著輛破車早出晚歸。

  兩年前搬到這個院裏,小姑娘行李多,自己倒騰了好久,褚青看著可憐去搭了把手。倆人就有了來往,黃穎心地不錯,別的幫不上,看他一糙漢子過的慘不忍睹,時常做點吃的送過來,衣服破了什麼的也幫著補補。

  褚青重生後,也沒斷了來往,小姑娘著實不錯,對她就像對著自己妹子似的。

  一會兒吃完了飯,他燒了壺水,燙了燙飯盒。

  不管哪個年代,窮人的娛樂生活總是很貧乏。褚青吃飽肚子,閑著沒事,已經準備脫衣睡覺了。

  在這時,就聽“啪啪啪”的有人敲門。

  褚青看門外的黑影就知道是黃穎,開了門,果然見小姑娘站在外麵。

  “褚青哥。”

  “怎麼了?”

  黃穎顯得很慌亂,道:“張哥剛才上我哪兒去了,也不說什麼事,坐下就不走,有一搭沒一搭的,我也不好趕人,怎麼辦啊?”

  張哥名叫張彪,也就是房東,住在小院裏最好的那間屋子,所有人都是他的租戶。三十多歲,有老婆,平時怕的不行,在別人麵前卻裝模作樣。

  沒想到這人不光裝十三,而且還。

  大晚上的,一老爺們兒進一小姑娘屋子,賴著不走,還能有什麼事?

  “我去看看。”褚青道。

  “哥你可好好說啊!”黃穎跟在後麵很擔心,不是擔心他挨削,是擔心他KO房東。

  小姑娘長得漂亮,一個人經常很晚回來,難免碰上幾個癟三。正巧又讓褚青趕上,分分鍾虐成渣滓,也讓黃穎對他的戰鬥力有了很直觀的印象。

  “沒事。”

  褚青安慰道,棉布門簾一挑,就進了屋子。

  黃穎的屋子要比自己的大一些,還有個小外屋,裏麵是臥室。

  亮著燈,一肥碩漢子坐在人小姑娘的床上剔牙。

  “喲!張哥也在呢!吃了吧!”

  褚青進門就聞到一股酒氣,張彪抬起紅撲撲的臉,見是他,招呼道:“小褚啊,這麼晚了還過來,有啥事啊?”

  “沒啥事,就是吃飽了撐得慌,過來看看有沒有比我更撐的。”

  褚青也沒找地方坐,站著對他道:“嫂子沒在家吧!”

  張彪聽他開口就很不客氣,臉一沉,道:“你啥意思啊?”

  “沒啥意思,我合計嫂子要是在家,你也沒那膽子過來。”褚青笑道。

  對這種人,褚青懶得跟他費時,道:“天不早了,張哥回去睡覺吧。”

  “嘿!這院子都是我的,我愛在哪在哪,你,你幹什麼……”

  褚青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手一拽,張彪胖大的身子直接從床上被拎了下來。

  “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你放手!”

  張彪兩手胡亂劃拉,最後拽著褚青的胳膊想掙脫開來。

  褚青那看著很瘦的手臂,就像鐵鉗一樣揪著他的衣領。

  “你放手!我告訴你,你那房子我不租了!麻溜給我滾出去!你放手,我叫你小子好看!”

  張彪像隻要被拉去殺掉的豬一樣不停的叫喚,UU看書( www.uukanshu.com )卻始終掙不開。

  褚青就這麼拖著他,一直拖到院子裏,手上用力,忽悠一下給扔出去一米多遠。跟上去又是一腳,正踢在他的尾巴骨上。

  張彪“嗷”地一聲,發出殺豬般的嚎叫,隻覺得半個身子都癱了,這時酒也醒了,看向褚青的眼神滿是恐懼。

  其餘兩家住戶聽見聲音,開門開窗探頭出來,看是房東趴在地上被揍,都喜聞樂見,也不敢多事,瞄了一眼都縮回腦袋。

  “怎麼樣,自己能走麼,要不要我送你回屋?”褚青道。

  剛才那陣劇痛已經消散,張彪仍心有餘悸,全身哆嗦了一下,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

  手腳並用的爬起來,跌跌撞撞回了屋子,“啪”的一聲,門也緊緊的關上。

  褚青搖了搖頭,對傻站在一旁的黃穎道:“沒事了,你也回去睡覺吧,鎖好門。”

  轉身就要回屋,黃穎連忙喊道:“褚青哥!”

  “嗯,還有事麼?”褚青問。

  “你陪我一會成麼?我害怕。”黃穎聲音低低的,不敢看他。

  褚青想著反正也睡不著,聊會也行,道:“行,等我先回去拿水啊。”

  說著回屋把他那個大茶缸子端了出來,倆人進了黃穎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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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37:52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搬家

  初春的夜晚很冷,風不大卻硬梆梆的紮人。窗戶的縫隙都糊好了窗紙,整整齊齊的嚴合。爐火燒的很旺,小小的裏屋顯得格外溫暖。

  這屋子,褚青是第二次來,第一次是幫她搬家。那時還空蕩蕩的,很冷清,現在略微一打量,小床上鋪著繡花罩子,一角擺著梳妝台,上麵瓶瓶罐罐的擺了四五樣,粉色的長窗簾拖到地上,映著倆人的影子。

  褚青坐在椅子上,黃穎坐在床上,都不說話,老座鍾吭哧吭哧的晃蕩著鍾擺,氣氛忽然就起來。

  黃穎低著頭,倆手揉弄著衣角,褚青端著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水,心裏很鬱悶。

  他本是想睡不著覺過來聊聊天,進了屋子卻不知道說什麼,這種很別扭的氣氛讓他措手不及,有點失策。

  “褚青哥。”黃穎先開了口。

  “嗯?”

  黃穎很擔心道:“你今天得罪了張彪,怕是不能讓你在這住了。”

  褚青道:“沒事,他不敢拿我怎麼樣。倒是你,得換個地方,免得他又來耍。”

  “我能換哪兒去,現在房子可貴了,這雖然破了點,但好歹便宜。再說,再說不還有你呢麼,我不怕他。”黃穎聲音愈發的小,紅紅的臉蛋在燈光下,就像朵桃花開了。

  “呃……我可能要搬走了。”褚青有些尷尬。

  黃穎先一愣,隨即急切的問:“搬走?你要搬哪去?”

  “我今天碰著倆人,非要找我拍電影,得去山西待一段時間。”

  褚青也沒隱瞞,把事情講了一下。

  黃穎疑道:“拍電影?找你?”

  說完覺得話裏有歧義,忙擺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嗬嗬,別說你了,我自己也不相信。”褚青笑道:“是倆電影學院的學生,看著挺像回事兒,我也沒啥事,就答應了,見識見識也好。”

  “給錢嗎?”黃穎問出了跟他一樣的問題。

  褚青用手比了一下,道:“這個數。”

  “二百?”

  褚青汗了一個,道:“二千!”

  “這麼多!”黃穎小驚訝了一下,這相當於她近三個月的工資了。

  “還行吧,得待倆月呢,這麼一看也不算多。”

  “所以,你就不在這住啦?”黃穎問。

  “嗯,過幾天就走了,反正房子也快到期了,直接退了。我剛才跟你說正經的,張彪那人就一賴子,以後肯定找你麻煩。盡快找個新地方,趁我沒走還能幫你搬搬。”褚青邊喝水邊道。

  黃穎低著頭沉默,不知在想什麼,好一會才抬頭道:“那明天我請天假,去找房子。”

  褚青想了想,道:“我倒知道個地方,就是不知道租沒租出去,你也甭請假了,我明天去看看,完了再說。”

  “行,我聽你的。”

  黃穎看了眼時鍾,不知不覺已經十一點了,她似忽然想到什麼,小臉瞬間變得通紅,咬著嘴唇道:“褚青哥,十一點了,要不你回去睡覺吧。”

  她聲音輕輕軟軟,似咬著香甜的糯棗,吹到人耳朵裏。

  褚青心裏像被小爪子輕輕撓了一下,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姑娘。

  要說每天倆人都見麵,但褚青還真沒仔細的看過她。

  黃穎個子高挑,長發烏黑,皮膚很白嫩,長得不算太漂亮,眉眼間卻透著一股江南水鄉的秀氣。

  此刻春蔥一般的立在燈下,臉蛋紅紅的豔若桃李,清新靈巧之餘別有一番嬌媚。

  他自然清楚姑娘對自己的心思,但自己偏偏對她沒感覺,一直當成個小妹妹看待,隻好裝傻充愣。

  褚青又喝了口水,掩飾了下心理波動,笑道:“那我回去了,你也早點睡。”

  黃穎看著他出門,想起剛才的念頭,臉又有些燙。

  插了門,跑回臥室倒在床上,被子往頭上一蒙,再也不肯起來。

  …………

  這年頭,房地產市場還沒喪心病狂的全麵入侵,更別提房產中介了。走上幾條街,也看不到一家,不像後世,連褚青生活的小縣城都被大大小小的中介包圍。

  褚青平日撿垃圾,各個街區到處竄,熟得很。帶著黃穎七拐八拐,鑽進一條小胡同,在一扇朱漆木門前停了下來。

  “啪啪啪!”

  褚青叩門。

  “來了來了!”

  隨著話音,一個老頭開了門,衣服很舊但很整潔,戴著眼鏡,很文化人的樣子。

  見是褚青,笑道:“喲!來的挺早,正好來擺一盤,我這手癢著呢!”

  老頭姓程,退休教授,具體研究啥的褚青也不懂,自家有個小四合院,跟老伴住一間,女兒住一間,一間當雜物房,還有一間空著。

  褚青常在這邊收廢品,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沒事陪老頭下下棋喝喝茶水。

  老頭很爽快,沒有知識分子的矯情勁兒,也沒看不起褚青,倆人就成了忘年交。

  黃穎一說租房子,他就想起這了,都是好人,小姑娘住這也放心。

  褚青道:“您先等會吧,我把人帶來了,您看看。”

  說著一閃身,露出後麵的黃穎。

  程老頭看黃穎幹幹淨淨的一個小姑娘,麵上清和,不是咋咋呼呼的那種人,心下滿意,道:“你介紹的人,我還有什麼看的,這姑娘挺好,你先看看屋子?”

  黃穎很禮貌的道:“程伯伯,我叫黃穎,給您添麻煩了。”

  她先去看屋子,程老頭落下一步,用胳膊肘捅了捅褚青,低聲道:“你女朋友啊?”

  “不是,就是個朋友。”

  程老頭嘿嘿一笑,擠眉弄眼了一番,那意思是說:小子,我懂!

  褚青汗了一個,這老頭啥都好,就是有點老頑童。

  這四合院可比張彪那個幹淨多了,庭中還種了一架葫蘆藤,下麵有一套石桌椅,花花草草也不少,顯得幽靜雅致。

  屋子挺大,也是裏外間,四白落地,家具齊全,除了少台電視機,就跟賓館似的。

  黃穎心裏喜歡,褚青也相當滿意,道:“真不錯啊這屋子,老爺子說個價吧。”

  “三百!一月一交,仨月一交都行。”老頭也不矯情,直接扔出一個數。

  褚青一愣,不是要高了,而是要低了,就這條件,五百六百的也不算高。

  明顯是衝他的麵子,他心裏感動,轉頭對黃穎說:“怎麼樣?”

  黃穎也懂事,跟老頭道:“謝謝程伯伯,我可不能白住,以後您家洗碗掃地我都包了!”

  老頭擺擺手,樂嗬嗬道:“我是找鄰居,又不是找傭人。再說怎麼是白住呢,你不是還得給錢嗎!哪天搬過來?”

  黃穎想了想道:“下午就能搬。”

  老頭點點頭,掏出串鑰匙遞給她,道:“行!這鑰匙先給你,一把是大門的,一把是你那屋子的。”又對褚青笑道:“你小子有陣子沒來,上午沒事吧,來來陪我擺幾盤!”

  這老頭棋藝奇差,又偏偏癡迷這個,褚青無奈讓黃穎自個先回去,自己留下飽受摧殘。

  轉眼到中午,褚青一身汗的從老頭家逃出來,他費盡心力跟對方廝殺三百回合,最後棋差一招惜敗。

  程老頭耍的那叫一個過癮,真可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戀戀不舍的放了他回去。

  褚青本想直接回家,念頭一轉,又去銀行取了六百塊錢。

  黃穎老家在南方,爹沒了,剩下患病的娘親和上學的弟弟,典型的長姊撐起半邊天的重男輕女家庭。

  她每月有六百塊的收入,加上多做的活,能有七百到八百,其中有一半要寄回家去的,所以自己舍不得吃穿,非常節省。

  褚青無牽無掛,倒是攢了幾千塊錢。這次黃穎出來租房子,自己也有責任,所以他就想把這倆月房租先幫著付了。

  倆個月後……

  再說吧。

  褚青取了錢,又回到程老頭家,交了倆月房租。

  老頭又是一副裸的眼神:小樣兒,你倆要是普通朋友,還能幫她交房租,蒙誰呢!

  褚青懶得解釋,UU看書( www.uukanshu.com )順手把他家那堆舊報紙收了。

  回到家,黃穎已經打好了行李,大包小包的十幾個在外屋滿滿登登。那個小梳妝台是自己的,本想也搬過去。褚青看那邊有大的,比這個好,在黃穎哀怨的眼神下,直接扔到外麵。

  他自己有個倒騎驢,收廢品用的,蹬了兩趟把東西都倒騰齊了。

  張彪打早上起就沒見,房門鎖著,不知道幹嘛去了。

  黃穎的租期也快到了,也不想跟張彪打招呼,素性直接搬了。

  收拾利索,已是傍晚,倆人找個小飯館吃了飯,黃穎要給房錢,褚青硬推了回去。

  十點鍾的時候,他才回到自己的小破屋子,看看張彪那屋,還是黑漆漆的。這孫子可能被他打怕了,跑到外麵躲一躲。

  褚青躺在床上,忽然覺得這兩天的事兒特別多,一件跟著一件,跟往常完全不一樣。他很不適應這種忙忙叨叨的狀態,感覺有些累,倒不是身體上的累,是心裏覺得很麻煩。

  過後的幾天,他把屋子裏攢的破爛都處理幹淨,一共換了二百塊錢,那輛倒騎驢也低價賣了。

  收拾收拾屋子才發現,自己的家當少得可憐。除了幾套衣服和兩雙鞋,就沒值得拿的東西了。

  做完了這一切,褚青完全閑了下來,又去了電影學院一趟,跟賈璋柯聊了聊,定下啟程的日子,順便把劇本帶回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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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武

  褚青倒在床上,旁邊扔著那份讓他蛋疼的劇本。本子很薄,一共才十來頁,扉頁印著倆字《小武》。

  他剛才翻了翻,覺得特沒意思特無聊,逼著自己把它看完,忽然有種高中上數學課的敢腳。

  電影這東西,除了上學時組織看的愛國大片,自己就沒進過電影院。

  褚青更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摟著媳婦窩在沙發上,再煮盤毛豆,或者鹵點豆幹,看那些情情愛愛的,狗血倫理劇。

  他看的大部分電影,都是從電視裏麵看的,還有少數盜版碟。他愛看大片,汽車冒著火飛上天,幾十米的大樓稀裏嘩啦的變成渣渣,還有各種牛逼漢子用自己的身體去拯救世界和妹子。

  這些,就是他對電影的全部概念。

  所以,賈璋柯給他的這個關於一個猥瑣小偷日常的劇本,他覺得齁沒勁。

  褚青高中畢業,之後就沒跟書本打過交道,好在劇本上麵的字都認得。

  一個小偷,成天晃蕩在縣城裏偷雞摸狗。

  曾經一起混的兄弟成了民營企業家,嫌他是交際汙點,連結婚的禮金都不願意收。

  後來又愛上一個歌廳小姐,陪人家逛街,給人買東西,結果小姐跟大款跑了。

  給小姐買的戒指送給了老娘,老娘轉手給了未來的二兒媳婦,又跟家人鬧翻。

  最後偷東西時被警察抓個正著,被拷在電線杆子上,像條狗一樣被路人圍觀。

  沒朋友,沒,沒家人,連擼啊擼都做不到,妥妥的一缺愛苦逼,真是高冷的不能再高冷。

  這他媽也叫電影?!

  褚青通篇看完,隻看出悲摧這兩個大字。

  他覺得自己的審美還是挺正常的,不禁為那個眉毛下垂的導演感到可憐。

  賠錢貨啊!

  聽說這電影資金有二十萬,拍完能賣出去幾張票?嘖嘖,敗家也不帶這樣的。

  褚青感慨了一番,倒沒別的想法,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自己既然收了錢,就得好好幹活。

  所以出發前的幾天他都貓在家裏看劇本,背台詞。他知道自己腦筋不靈光,重生了也是學渣的命。幹脆就像當年備考一樣,拿筆劃重點,一句一句的背。

  褚青的記憶力真的挺一般,但背課文卻總能過,就是因為他死死的執行了語文老師教的理解記憶法,先把課文讀的滾瓜爛熟,再一句一句的搞懂意思,最後結合上下文的行文造句,才能背誦出一篇課文來。

  他背篇課文花費的時間是別人的兩到三倍,但誰也沒他記得熟,就算過了幾年,《嶽陽樓記》《赤壁賦》啥的,張口就來。

  劇本不長,他花了幾天時間也算熟讀了,然後就開始一句一句的理解。

  沒有字典,沒有輔導書,隻能靠他自己理解。

  然後他驚奇的發現,劇本上的話自己都能看得懂意思。

  想想也對,課本上的都是精華文章,流傳千古,一個眉毛下垂的學生寫的劇本顯然不夠這個水準。

  但後來的事又很奇怪了,他讀著讀著,忽然又覺得看不懂了。

  比如這段:

  “更勝:小勇這會兒混得很油,昨天又在電視裏看到他了!

  小武:嗯!

  更勝:聽說還去了趟韓國!

  小武:啥韓國,北朝鮮。

  更勝:嗯,反正聽說他出了趟國。”

  幾句話很簡單,就是說小勇出了趟國,這個褚青能明白。但把這段話放在整個劇本中,他就不明白了,隱約覺得這段話應該還有別的意思,又想不通。

  不光這一處,很多地方都類似這種情況。

  褚青撓著腦袋犯愁,越看不懂就越去想,搞得心情很亂,背台詞的進度也不樂觀。

  他的倔勁倒來了,拿出語文課學語段閱讀的精神,可著勁的去理解作者的意思,哦不,是出題人的意思。

  不光是自己的台詞,連鏡頭的運用,畫麵的處理,同期聲、光線、音樂等等這些描述都看了好幾遍。他不懂什麼叫同期聲,什麼叫遠景,什麼叫長鏡,隻能根據字麵理解。

  後來自己又用筆在紙上瞎畫,照著劇本裏的描述,一個一個的小人,和自己理解的鏡頭感,畫了一張又一張,樂此不彼。

  如果賈璋柯看到這一幕,絕對會以為這是啟靈異事件,一個屁都不懂的菜鳥,居然鼓搗出了一組山寨分鏡頭。

  褚青畫了有十幾張,然後驚喜的發現,把這些畫聯係起來,就是一幅幅完整的像小人書一樣的故事。

  這個發現讓他很興奮。

  因為以前上學,每當學到散文時,那位神叨叨的老師總會讓同學們閉上眼睛,用心去感受作者描寫的意境。

  特別是那篇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老師說,你們的腦袋裏要有這種情景: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也許他比較笨,從來沒有一次成功的想象出老師要求出現的場景。歌倒是會唱幾句:“我像隻魚兒,在你的荷塘,隻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

  但此時的這些畫麵卻像在褚青腦中推開了一扇窗,一個從未見過的世界逐漸呈現出來。

  他感受著這些畫麵,感受著本子裏的故事,感受著這個叫小武的小偷的喜怒哀樂。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仰躺在床上。

  那個叫汾陽的小縣城,他沒去過,此刻卻無比的真實。

  黃土路上碾過塵煙的破客車,街邊喧鬧的大音響放著流行歌,歪歪扭扭的電線杆被鋼索固定著,上麵拷著小武,小武蹲在地上。

  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他們冷漠的看著小武,小武冷漠的看著他們。

  這一切都像自己經曆過的,褚青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他忽然很想哭,為了這個小武。

  關於表演,有一句話被很多人所推崇,叫“演員的最高境界是把自己的臉變成麵具。”

  並且有無數的演員都在走這個路線,典型例子就是號稱千麵影帝,香港演員裏戲路最廣的梁佳輝。

  但內地的道明叔對此有過評價:我想一個能演千麵人物的演員不是一個好演員,因為他演什麼都隻有三分像。

  梁佳輝固然不止三分像的程度,他演的每個角色雖然都能達到八十分,卻很少有一個角色能達到一百分。

  那最高的表演境界是什麼呢?

  道明叔自己的答案是:無語。

  很玄乎的概念,說白了,無非自然二字。

  表演,不是能表現出強烈的戲劇張力就是頂級演員,更難的是需要你鬆弛的時候,還能做到收放自如,舉重若輕。

  比如葛憂,那種天然的鬆弛感,圈內無人能敵。

  還有薑聞,表麵看著著氣勢逼人,卻也擁有著一種絕佳的鬆弛感。《芙蓉鎮》裏演秦書田,那場用跳華爾茲的動作,耍著掃帚去掃街的戲份,正所謂返璞歸真,方為天成。

  很多閑得蛋疼的人都給表演劃分過層次,表述不同,本質相似。

  簡單說,就是武俠小說裏常用的那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做演員,褚青才剛上路呢。

  …………

  天空透淨,雲朵。

  廣袤的大地向四周延伸,空空無跡,西麵隱約露出高出一線的灰綠山脈,那是呂梁山。

  一條歪歪斜斜的黃線極不協調的嵌在荒地上,就像手藝很差的裁縫縫補的衣線。

  “突突突!”

  “突突突!”

  一股強烈的噪音從土路上傳來,緊跟著是一輛快散架的拖拉機,車頭和車廂絕對不會往同一方向擺動,左搖右晃,苟延殘喘的慢騰騰開著。

  後麵,跟著一輛灰色的麵包車。

  褚青坐在車廂邊上,半拉屁股懸在空中,無輪拖拉機怎麼晃,身子仍然穩穩的,讓同坐的另外三個人好生羨慕。

  除了賈璋柯和王紅偉,又多了一個人叫顧正,也是他們的同學。

  “我說導演啊,那攝影大哥不行啊,太嬌,坐沒十分鍾就吐了。”褚青夾著根煙,抽了一口,看著空曠的原野,不見春天的綠色,還留著冬日的肅靜。

  這讓他覺得很親切,從小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又狠狠吸了一口,隨著煙草味進去的還有幾絲幹冷的空氣。

  “人家香港就沒有拖拉機,能堅持十分鍾不錯了。”賈璋柯笑道。

  顧正性格很大咧,剛認識就跟褚青稱兄道弟,跟著道:“就是!人家放著香港電影不拍,跟我們來這窮鄉僻壤,那是這個!”說著豎了豎大拇指。

  《小武》的資方是一家香港公司,攝影師也是香港人,叫餘力威。整個劇組人員加上主要演員,一共才十幾個人。

  褚青自然演小武,原定的人選是王紅偉,這會兒給他換了個角色,UU看書( www.uukanshu.com )演小武曾經的好兄弟,後來變成民營企業家的小勇。

  演胡梅梅的,也就是那個歌廳小姐,說是師範大學的學生,叫左文璐,副導演則是顧正。

  這六人,就是劇組的核心主創。

  因為全片在汾陽拍攝,表現的也是這個小縣城的故事,所以大部分演員都要用汾陽話演出。

  左文璐不用,胡梅梅本來就是外地妹,說普通話也能理解。賈璋柯本來也想讓褚青講普通話,褚青說不用。

  他比不了那些一心多用的聰明人,他一直都隻能專注做一件事,做好了再去做另一件。

  既然在拍電影,那自然就得拍到最好,所以一路上,他就讓賈璋柯用汾陽話跟他聊天,自己再對照劇本練習。

  方言這東西,不像外語,相互間都有相通之處,隻要神似就可以了。褚青語言天賦居然不錯,照貓畫虎,說的也像模像樣的。

  同一文化背景下的人類居住地,無論是什麼時期,都是大同小異。

  國內來說,九十年代的縣城,幾乎都是一樣的,髒亂的街道,來來往往的小販,低矮不平的房子,偶爾可見的高樓。

  後來經濟發展了,到了褚青重生時的那個年代,那時的縣城長得又都是一樣的,隻是換了個模子。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其實環境並沒有變得陌生,隻是心態的改變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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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39:26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宅男也是媽生的 於 2015-12-21 19:27 編輯

第五章 表演

一行人住進一家在縣城算是中檔的旅店,兩人一間,褚青和那個香港攝影師餘力威同住。

  這人是劇組中年紀最大的老大哥,普通話說的不太標準,人很熱情,褚青半蒙半猜,聊得也挺好。

  餘力威一直在國外上學,回港後入行也好幾年了,運氣不好,正趕上香港電影工業體系的滑坡期,沒參與過什麼像樣的製作,一直在一些低成本的三級片、鬼片、屎尿屁喜劇片裡做攝影助理。

  這些電影,從前期籌備,到拍攝,到後期製作,十幾天就能搞定。然後扔到院線裡忽悠一圈,通常上映不到一個禮拜就下線,心安理得的賺下幾十到上百萬的收益。根本不管背後罵名,反正做的就是一錘子買賣。

  這他媽也叫電影?!

  餘力威憤憤說出跟褚青剛看到《小武》劇本時相同的一句話。

  他對大陸一直很感興趣,老想來看看,來拍點東西。直到兩年前獲得了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輔導資金,來京城拍了一部講述流浪藝人的短片《美麗的魂魄》,並拿到了去年香港獨立短片展的一個獎。

  也正是在這個短片展上,餘力威認識了同樣憑短片《小山回家》獲獎的賈璋柯。

  倆人一拍即合,惺惺相惜,合組了一家小電影公司,餘力威還幫老賈拉來了《小武》的投資。

  褚青在跟他的聊天中,從他身上看到了跟賈璋柯一樣的東西,那是種對電影最單純最真誠的一種熱愛。

  「導演,你從哪兒找的這衣服?」褚青苦著臉問。

  「老鄉家借的,別給穿壞了,還得還呢。」賈璋柯忍笑道。

  這是件超大號的西服,褚青身板很瘦,個子又高,穿著這件至少大兩號的西??服,晃裡晃蕩,就像根竹竿挑著件衣服,走起路來都呼呼帶感。

  開拍之前,賈璋柯讓褚青把鬍子刮了,戴著副沒度數的黑框眼鏡,頭髮仍然雞窩一樣。

  這個造型,就顯得他處於一個很奇妙的人生階段,看著年輕,又說不准是哪個年齡段。

  「各人員就位!」顧正扯起嗓子喊。

  賈璋柯沒有坐在監視器後面,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啥叫監視器,就抱著胳膊站在鏡頭拍不到的地方。

  「攝影機OK!」餘力威道。

  「Action!」

  兼職場記的顧正興奮的一打板,「啪」的一聲都帶著回音。

  他的心情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一樣,媽的!老子也拍上電影了!

  鏡頭掃過髒亂的小街,然後給了個近景,對準桌上的一盤茶雞蛋。

  褚青看著這盤土豪蛋一時間心情很奇妙,默默數了數,1,2,3……

  六個蛋,在後世怎麼也能換兩套帶院子的大屋吧!

  他伸出一隻細長的手,拿起一枚雞蛋,在桌上磕了磕。

  「停!」

  剛開拍不到一分鐘,賈璋柯就喊了停。

  「青子你過來一下。」他叫了一聲。

  褚青跑了過來問:「咋了,導演?」

  「把手伸出來。」賈璋柯道??。

  褚青不知道出了啥事,把兩隻手高高的舉起來,就像抗日劇裡鬼子投降的姿勢。

  賈璋柯腦袋冒出三條黑線,道:「不是讓你這麼舉,低點低點!」

  不是你讓伸手的麼?

  褚青心想,又把手放低了些。

  賈璋柯看著這雙手,好一陣,才道:「你說你一個老爺們,手長的這麼好看幹啥?」

  褚青翻了個白眼,心道沒辦法,我也不想的,我特麼連自己為啥長成這樣都不知道。

  他的手真的很好看,骨骼勻稱,肌膚緊緻,手指纖長又不顯得單薄,一雙手就像精雕的藝術品充滿了美感。

  剛才他的手一伸,賈璋柯就覺得不對,這哪是用來剝茶雞蛋的手,分明是握著高貴酒器酌飲美酒的手。

  賈璋柯四處望瞭望,發現一處地方,道:「去,到那邊和點泥,指甲別這麼乾淨,要黑黑的。」

  褚青偏頭一瞅,不遠的路上有一小處低窪,裡面積水摻和著沙土,一坨坨的散發著「你來咬我呀」的賤人氣息。

  他眼角一抽,也沒說什麼,讓做就做唄,走過去撈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在手上蹭啊蹭,直到指甲裡全是污垢。

  然後拿毛巾擦乾,這下兩隻手就變得黑一塊黃一塊的,一年都沒洗的樣子。

  沒辦法,劇組連個化妝師都沒有,連女主角左文璐都是自己化妝,自然做不來這種手妝。

  「那個,導演,一會雞蛋還用吃不?」褚青小心的問道。

  賈璋柯道:「吃,當然得吃!」

  「Action!」

  褚青剝開一枚雞蛋,用那雙黑手拈著,面色平靜,心裡卻猶豫了下。

  隨即狠狠心,一張嘴把整個雞蛋都塞進嘴裡,隨便嚼了幾下就吞進肚子。

  「停!過!」賈璋柯喊道。

  他沒說什麼,只是拍了拍褚青的肩膀。

  褚青也沒說什麼,這是拍戲,吃個雞蛋而已,屁大點事都算不上,說了反而顯得矯情。

  …………

  《小武》的鏡頭不多,充滿了大段大段的空鏡和長鏡。賈璋柯把鏡頭一共分了十二組,資金有限,時間很趕。

  褚青不知道怎麼去表演,老賈也沒給他說過戲,只告訴他,就記著自己演的是一小偷就行了。

  這叫什麼破導演!

  褚青只好自己琢磨,演小偷該怎麼演呢?

  他想起來自己生活的小縣城,有一個很大的農貿市場,自己經常去逛。市場裡就有很多小偷,當然以他的身手從沒被偷過,還順手逮過幾個小偷。

  以至於後來只要他出現,整個市場都安寧無比。

  他回憶那些個小偷的樣子,發現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縮著肩膀,手從來不垂直放著,而且眼神游動不定。

  眼神的閃動,可不是左瞅瞅右瞅瞅,那是腦袋動,不是眼神動。

  他又想起跟爺爺搭手過招的時候,身子不動,眼睛卻得緊盯著老爺子的動作,手到哪眼睛就得跟到哪,一不留神就要被揍。

  褚青試著找回這種感覺,兩個眼球在眼眶裡嘰里咕嚕的來回亂動,看著嚇人。

  他自己玩了一會,覺著不錯,挺靠譜。

  於是,在拍下一個鏡頭的時候,賈璋柯就看到了這麼一副情景。

  一個穿著灰不拉幾西服的年輕人,縮著肩膀,手指頭時刻在張著,在小街上亂逛,這邊瞅瞅賣鞋的,那邊看看賣水果的,一轉身,手裡已經多了個蘋果。

  然後,藏在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左右閃動了下,似乎很得意的樣子。

  賈璋柯看的忘了喊停,直到餘力威喊了一聲,才回過神,瞅向褚青的眼睛忽然變得很炙熱。

  他不給褚青說戲,有倆原因。

  一是他幾乎沒有演員的經驗,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讓演員有更好的發揮。

  二是他找非職業演員的目的,就是為了拍出那種極度迫近真實世界的影像,最好不要帶有一點表演的痕跡。

  但其實,這只是眾多導演一廂情願的想法。

  無論演員還是非演員,只要暴露在鏡頭之下,一定就會有表演的意味出現。就算是最近乎真實的紀錄片,也是如此。

  攝影鏡頭就像是一個魔法領域,在這個領域內,每個人潛在的表演細胞都會被激發出來。再真實的人,對著鏡頭不知不覺也會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不是自己,那就是表演。

  剛才褚青那番有意無意的表演給了他一種新思路,那種靈動似乎給鏡頭里注入了一股活氣,尤其是跟背景那座麻木的小縣城??相映襯,更是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

  於是這便讓他產生了一種,這樣演下去也不錯的感覺。

  說實在的,褚青的表演很生澀,他只是單純的在模仿小偷的行為,但舉手投足又不自覺的表露出自己的特點。

  對他的印象,賈璋柯最深的感覺就是平和。

  說話,做事,吃飯,甚至連走路都透著一種平和。

  而這種平和,和他生澀的表演,居然能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很自然的狀態。

  在刻意與呆板之間,找到了平衡點。

  有些小得瑟,總體又是麻木無聊的,似乎小武,就該是這個樣子。

  這無疑給了老賈一份驚喜,原生態的電影固然真實,但有了這種自然表演的支撐,無疑會讓畫面更加飽滿和立體。

  「青子演的不錯!」賈璋柯稱讚了一句。

  他跟餘力威都是菜鳥,根本不知道監視器是啥東西,倆人就頭碰頭瞅著攝影機的取景器看回放。

  餘力威也對剛才的鏡頭很滿意,道:「畫面很棒,細看又有反差感,真的不錯!」

  賈璋柯可以說給了他極大的拍攝自主性,而他掌控的鏡頭也很有特點,樸實平靜,不張揚,能捕捉事物最原始的狀態。

  這部電影,即是賈章柯給予了思想,餘力威填充了內容。

  接下來就是一組鏡頭:小武在縣城中閒逛著,腳步路過的,是在公交車站冷漠等車的人們,是街邊的台球案子,是電視、舞廳、錄像廳氾濫成災的流行歌《心雨》……

  大段的長鏡、中鏡、遠鏡和街頭群像,在餘力威的掌控下都呈現出一種黃綠黃綠的色彩。熙攘的群眾演員自行其是,彷彿根本不知道攝影機的存在。

  這種最真實的城市運動不是因為調度安排,而是從屬於這座縣城本身。

  賈璋柯盯著取景器裡的畫面,全身都在顫抖。

  他再清楚不過,對一個導演來說,這是最難得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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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40: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電影是什麼

  「我跟他說過,等有一天他結婚了,送他六斤錢。」

  小武和小勇一起闖蕩過京城,一起做小偷,兄弟情誼深厚。後來小勇走私香煙發家,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怕人知道自己曾經是個小偷,連結婚都沒通知小武。

  但小武還是去了,帶著他的禮金——在街上偷的一把錢。面對小勇的遲疑,甚至說這錢不乾淨,這讓他感到了友誼的消失。

  「你特麼的真的變了!」

  褚青陰鬱的獨自喝著酒,老式的酒盅和一盤炸花生米,飯店的電視裡放著縣電視台對小勇的採訪,和他糧食局的朋友為他新婚點的流行歌《心雨》 。

  他點起一根煙,擺弄著從小勇家順手拿走的高檔打火機。

  「好!過!」

  賈璋柯喊了一聲,拍了兩下巴掌。

  拍攝進行了三天,非常順利。演員、場景、攝影、調度,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

  他把故事背景放在自己的大本營絕對是個明智的決定,汾陽人管拍電影叫「耍」電影,在他們看來電影是一種很好玩的遊戲。

  老鄉們很樂意幫助劇組「耍」電影,褚青明顯能感覺到當地人的無比熱情,賈璋柯也得到了以前哥們儿的不少助力。

  他最過意不去的就是,他把歌廳小姐的集體宿舍安排在一個高中同學的新房裡,而且還要把人家的圍牆拆矮一截。

  這讓他內疚了好久,之所以找那個地方,是因為那個屋子和外面公路的視覺關係非常有意思。

  整部片子只有幾場夜間戲,所以基本白天的拍攝計劃完成後,晚上各人員就自由活動。

  汾陽地界很小,最時髦的姑娘還穿著五年前京城流行的衣服;這裡最豪華的建築就是牆面上貼著白色瓷磚的房子,車倒不少,但很少有四個輪子的。

  來這的第二天晚上,賈璋柯就帶著褚青他們去見識了一下,據說是汾陽新經濟增長點的地方:一條幾百米的小街,兩邊立著一溜兩層小樓,門上吊著各種和這座縣城不相干的名字。比如「維也娜」、「夜來香」……

  另有一些打扮入時的姑娘​​操著川中或東北口音,在街上招搖。

  這些場景讓眾人很誤會,都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瞄著老賈。

  心道看你丫人模狗樣,原來這麼齷蹉!

  於是賈導演在辯解無效後,放任自流,愛幹嘛幹嘛去吧,爺不管了,免得惹一身騷。

  褚青不喜歡玩耍,晚上基本就在房間裡看電視,或跟餘力威聊聊天。

  不過這兩天倒是迷上了當地的一道小菜,蝦醬炒豆腐,跟大夥一塊吃過晚飯後,還自己跑出去到小飯館解解饞。

  今天的戲很重要,誰知從早上就開始陰天,快到中午就飄起了小雨。

  雨不大,還惹人煩,拍攝是肯定不能進行了,賈璋柯陰著臉宣布全體休息一天。

  這種小成本電影,多拍一條就得多費一尺膠片,多耽擱一天就要多花一天的錢,耗不起。

  雨下了一天,到傍晚才停。

  外面空氣濕漉漉的,這種設施不行的小旅店很容易受潮。好在褚青預料到這種情況,到外面弄了點生石灰,每個房間都分了點。

  他摸了摸被褥,還行,雖然有些涼,起碼很乾燥,可以睡人。他放下心,這種地方,想換套被褥都沒得換。

  「青仔,多虧你了,不然肯定要生病的。」餘力威也很滿意的躺在床上,跟褚青聊天。

  他國語不標準,說完褚青要理解一會才能搭話。

  「以前家住土坯房,習慣了。」褚青笑道,有一下沒一下的調台,最後停在正播著電視劇《包青天》的一個頻道。

  這是他少年時期最迷的一部電視劇,尤其是何家勁那一身大紅造型,簡直亮瞎眼球,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大俠的典範。

  餘力威也瞅了一眼,道:「咦?《包青天》啊,我也喜歡看,這是台灣版的,香港版的也不錯。」

  褚青奇道:「香港也拍過《包青天》?」

  餘力威道:「當然,TVB……就是無線電視台就拍過,還有亞視也拍過。我還是喜歡無線台的,裡面女演員都夠靚!」

  褚青來了興趣,問道:「哦?那裡面都有誰?」

  「呃,金超群、何家勁都有,還有就是……」

  餘力威頓了頓,試探道:「周慧敏你知道嗎?」

  「知道,玉女掌門人嘛!」

  「陳松伶呢?」

  「嗯,也知道。」

  「關詠荷呢?」

  「知道,我最喜歡她的戲了!」

  我擦!

  餘力威第一反應就是這孫子在吹牛逼。

  他知道周慧敏還情有可原,畢竟非常紅,但陳松伶和關詠荷這倆位新冒出來的花旦都知道,就有點扯了。何況大陸這邊對影視劇引進管理又這麼嚴,你丫從哪兒認識的?

  如果褚青知道他的內心活動,一定大加鄙視,還能從哪兒認識的,當然是《笑看風雲》《陀槍師姐》《苗翠花》嘍!

  哥電影看的少,對電視劇可是如數家珍。

  不過這香港版的《包青天》他還真沒聽說過,後世好像也沒流傳開。

  於是倆人就著這部劇的劇情展開了熱烈的探討。

  褚青平時話不多,說起最愛的電視劇可是一套一套的,你一句我一句,雖然有時聽不太懂對方講啥,但要的就是氣氛。

  不知不覺夜已深沉。

  正說話間,忽聽「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門。

  褚青問了聲:「誰?」

  「我!」

  褚青聽出是賈璋柯的聲音,穿上拖鞋跑去開門。

  就見賈璋柯一手拎著酒瓶,一手拎著倆塑料袋站在門口。

  「老賈,這麼晚了有啥事?」褚青不客氣的問,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們一幫老爺們關係都處的極好。

  「沒啥事,我睡不著想找人聊會,本來想去找顧正,路過你倆房間,聽裡面有聲,就敲門看看。」賈璋柯道​​。

  「偉哥呢?」褚青問。

  「他早睡著了,跟豬一樣,沒叫他。」

  賈璋柯晃了晃手裡的酒瓶,問道:「喝點兒?」

  褚青回頭看了眼餘力威,見他也披著衣服下了床,笑道:「行,整點兒!」

  仨人搬過茶几當桌子,擺在兩張床中間,賈璋柯道:「我去看看顧正睡了沒。」

  褚青趁機會扒拉扒拉塑料袋,一袋是花生米,一袋好像是雞雜之類的東西,用香菜和辣子拌的,有一股油膩的香氣。

  他剛把一大塊不知道是腸子還是肚子的東西扔進嘴裡,顧正就進了來,大喝一聲:

  「小子!偷吃!」

  褚青笑道:「我是光明正大的吃。」

  這裡面他最小,幾個人都把他當弟弟,經常開玩笑,平時也很是照顧。

  四個人坐在床上,找了大瓷缸子、暖壺蓋之類的當酒杯,沒有筷子,直接上手。

  一人倒了點白酒,先乾了再說。

  餘力威顯然喝不慣,嗆了一口,連連咳嗽道:「這酒什麼牌子的,這麼辣!」

  「哪有什麼牌子,散酒。」賈璋柯道​​。

  散酒這個詞餘力威從沒聽過,褚青給他解釋了一下,才恍然,但是又擔心道:「這種酒質量能達到標準麼,就不違法?」

  那三人互相瞅了一眼,沒法給這個香港人解釋,這種散酒在國內農村有著多廣大的市場。

  賈璋柯岔開話題,道:「威哥是第一次來這種小縣城吧。」

  餘力威感嘆了一下:「嗯,第一次來,感覺很驚訝,以前去京城和魔都,那裡發展很快啊,高樓大廈,四通八達,沒想到內地還有這種很落後的地方。」

  賈璋柯嗤笑了一下:「那倆地方就是這個國家的盆景,當不得真,這裡才是最真實的。」

  「別又說你那套歪理,來喝酒!」顧正作為同學,顯然很了解他。

  四人又乾了一口,顧正道:「他這人就是軸,愛鑽死胡同,早晚得把自己憋死。」

  賈璋柯瞅了瞅他,笑了笑,沒說話。

  顧正似忽然想起一個很好玩的話題,興致勃勃的問:「對了,你們知道這片子一開始叫啥名麼?」

  「不知道。」褚青搖搖頭。

  「叫《靳小勇的哥們儿、胡海梅的膀家、梁長有的兒子:小武》!」顧正很得意的說出這一大串,好像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兒。

  「噗哧!」褚青正抿著酒,一口噴了,盯著老賈看。

  這也叫電影名,太離譜了!

  賈璋柯辯解道:「這不算長了,你知道英國有部電影叫《當你告訴我你愛我時,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因為我早已知道你一輩子都在騙人》麼?」

  餘力威接話道:「我知道這個,那你看過《邪惡變種異形食肉地獄殭屍活死人之侵襲恐怖報復重返新娘的兒子的黎明的一天的夜晚第二部:駭人聽聞2-D版》沒有?」

  褚青腦袋都大了,問道:「你說的是什麼玩意兒?」

  「一部電影。」顧正道。

  「還有這麼長的電影名?那好看麼?」褚青跟個好奇寶寶一樣。

  餘力威搖搖頭道:「大爛片!」

  顧正對賈璋柯笑道:「你的片名短,就倆字,所以一定是好片!」

  賈璋柯也笑道:「那一個字的不是更好?」

  「就是啊,比如說《亂》!」顧正道。

  「《刀》!」餘力威道。

  「《井》!」賈章柯道。

  「《路》!」顧正道。

  「《邪》!」餘力威道。

  「《春》!」賈章柯道。

  ……

  這仨人玩一字接龍玩得不亦樂乎,丟下屁也不知道的褚青一個人喝悶酒。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不過很快那三個人就發覺冷落了褚青,停止了幼稚的遊戲。

  「青子,你最喜歡啥電影?」賈樟柯問。

  「我,我沒啥喜歡的。」

  褚青能說自己最愛看的電影是《蜘蛛俠》麼,所以只能裝傻。

  賈璋柯有些難以置信:「你就不看電影?」

  褚青實話實說:「不怎麼看,我更喜歡看電視劇。」

  賈璋柯放棄了跟他對話,低頭喝了一大口酒,半響不語,再抬頭時,臉上已經見紅了。

  他情緒有點激動的對余力威道:「我考電影學院考了三年,顧正考了兩年,王紅偉也考了兩年。去年我們拍一部短片,只剩一百塊錢了,王紅偉靠打了一上午的麻將,才生了不少利息。沒想到今天我們也能拍部真正的電影了,威哥,謝謝,謝謝!」

  餘力威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肩​​膀,拿起暖壺蓋倆人乾了一口。

  「砰」的一聲,賈璋柯很用力的把杯子撂在茶几上。

  褚青嚇了一跳,顧正擺擺手,道:「沒事,他有點多了。」

  賈璋柯似自言自語,又似對著三個人說。

  「電影啊,真是個好東西,又他媽不是個東西。」他問道:「威哥,你看過《冬春的日子》嗎?」

  「我在國外看過,當時我很驚訝內地的導演能拍出這種電影。尤其是裡面的黑白影像處理,真是好片子!」餘力威由衷稱讚。

  賈璋柯苦笑一聲:「可它的導演就因為這片子被禁了!」

  「Really?!Why?」餘力威真是驚訝了,甚至冒出句英文。

  「就因為他媽的……唔……」

  他還沒說完,就被顧正摀住嘴,「沒事沒事,他喝多了!」

  前幾年,導演張園帶著跟崔健聯合製作的《京城雜種》,未經審查就私自送往東京電影節參展,結果遭遇另一支來自國內的「正規軍」代表團,並以退出電影節威脅東京方面拒絕張園,結果沒能得逞。

  次年的鹿特丹影展,兩方人馬再度狹路相逢,悲劇重演。

  這成了整個事件的導火索。

  那個劇組惱羞成怒之後,只得回家找家長幫忙報仇。於是有關部門下發了一紙文件,關於對《藍風箏》、《京城雜種》、《流浪京城》、《我畢業了》、《停機》、《冬春的日子》、《懸戀》這七部電影的導演的禁令。

  理由是未經過審查就送去國外電影節私自參展,這就是關於第六代著名的「七君子事件。」

  咦?好像有個奇怪的第五代混在裡面。

  「我們去租器材那天,看到辦公室牆上貼著這個文件,大家心裡都挺不好受的。」顧正解釋道。

  「唉!」

  餘力威多多少少還有些了解,知道這是大環境所致,個人的力量微乎其微,只能嘆了口氣。

  褚青完全不了解情況,左看看右瞅瞅,只覺得他們說的好像是個很牛逼的事情。

  一瓶白酒能有一斤,賈璋柯酒量小,喝了二兩多就撐不住了。顧正讓他靠在床上,倒了杯熱水,緩一緩。

  剩下的大部分讓顧正喝了,褚青小口小口的陪著,餘力威最後就乾吃花生米了。

  三人繼續聊,不說那些糟心事,轉到了很愉快的話題,又說起接下來的拍攝。

  明天就要拍女主角的戲了,褚青也有點興奮,畢竟是第一次跟女生演對手戲,不知是什麼感覺。

  吃吃喝喝,從八點多直到十一點多,老賈的酒也醒了,對剛才的失態有點不好意思。

  明天還要工作,年紀最長的餘力威就提議散了。

  顧正扶著還有點軟的賈璋柯回了屋,褚青收拾了下殘局,往床上一躺。

  卻怎麼也睡不著,腦袋裡總想著老賈剛才的話。

  他一直覺著賈璋柯是個很悶很沉靜的人,沒想到還能這麼失態。

  那種情緒,是很複雜的一種集合,憤怒,無奈,還有不甘,熱愛,執著……

  褚青雖然不理解,但似乎也被感染到了,體內的血居然也在隱隱的沸騰。

  電影,電影,到底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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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40: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萬塊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又不知睡了多久,隱隱約約的聽到一陣吵鬧聲,從遠及近,從模糊到清晰。

  褚青睜開眼,搓了搓臉,辨認了一下,聽到聲音是從走廊里傳來的。再看外面天色,還黑濛濛的,這是幾點啊?

  「威哥!威哥?」

  他見餘力威不在旁邊的床上,就喊了兩聲,也沒見回應。

  走廊裡的聲音還在繼續,而且聽著很熟,褚青穿好衣服,趿拉著拖鞋出了門。

  狹窄的走廊盡頭,昏黃的小燈下,三個人正在說著什麼。

  他從來沒見過賈璋柯發這麼大火,五官都有點扭曲了,嚷嚷道:「乾脆讓她走!我們就真找一個三陪小姐來演!也不比她差!」

  顧正勸道:「老賈,可別說氣話,人家肯定是還有別的原因。」

  賈璋柯道:「還能有啥原因!明天就要拍她的戲了,今晚上跟我說不幹了,有這樣的人嗎?!」

  餘力威見他此時的情緒極不穩定,知道不能再去溝通,說道:「你先回房間冷靜冷靜,我們倆去交涉交涉。」

  賈璋柯還想說,顧正硬扯著他回了自己房間。

  餘力威一扭頭瞅見褚青,道:「青仔,正好你也一起來。」

  褚青一頭霧水,問道:「出了啥事?」

  「女主角要走!」顧正趕上話頭,沒好氣道。

  「為啥啊?」

  褚青再笨也知道,電影正拍著呢女主角卻鬧著要走是啥情況。

  「還不是因為錢!」顧正憤憤道。

  左文璐的房間在樓上,仨人上了樓,這時天已經濛濛亮了。

  餘力威先敲了敲門,「進來!」裡面有人道。

  三人進去一看,左文璐正在收拾行李,看他們來也沒意外。

  顧正克制著語氣,問道:「文璐,我聽老賈說你要回京城了,咋回事啊?」

  「哦,我爸病了,我得回去給他買藥,照看照看。」

  左文璐把跟賈璋柯說過的理由又說了一遍。

  顧正一聽簡直就是扯蛋,還是努力勸道:「文璐,你也知道現在拍攝正在關鍵時候,明天,啊不,應該是今天就要拍你的戲了,你是女主角,可一定不能走啊!」

  「正哥,這我都知道,可我爸病了,身邊也沒個人,我實在不放心,只能說抱歉了。」左文璐態度很堅決。

  「你!」

  顧正剛要發飆,被餘力威一把拉住。

  「左小姐,我說幾句話你不介意吧。」餘力威道。

  他作為劇組的老大哥,左文璐還是挺尊重的,道:「威哥您說。」

  「咱們呢,有問題就要解決,別像小孩子一樣耍脾氣,我就問你,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有事情就說出來,我們信任你,你也得信任我們,我們好好溝通,都是為了拍好電影!」

  左文璐沉默了半響,放下手裡的活計,道:「威哥,正哥,你們坐吧。」

  她壓根就沒正眼瞧過褚青。

  左文璐老家也是東北的,跟褚青還算老鄉,而且倆人一個男主角,一個女主角,對手戲很多。但除了跟褚青第一次見面時說了句話,就再沒跟他有過交流,更別提一起對戲了。

  褚青知道,這是根本就沒看得起自己,他也不自找沒趣,見面照樣打招呼,保持著很客氣的關係。

  三個人坐下,褚青自己拎過一小板​​凳,默不作聲的打醬油。

  「威哥,我覺得自己的角色,說好聽是女主角,但是戲份太少了,也沒什麼亮點,我覺得沒什麼演的價值。」左文璐思考了一番,方道。

  「左小姐……」餘力威聽著忽然就激動了,但國語水平太爛,越急越亂。突然就抓著顧正的肩膀,盯著他道:「你來告訴她,香港的監製是怎麼評價這個角色的?」

  顧正一時也懵了,不過很快反應過來,對左文璐道:「文璐,胡梅梅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但她的重要性,從某程度上講比小武還要強……」

  接著又是巴拉巴拉一大套的什麼劇作結構,什麼女性主義,褚青跟聽天書一樣的聽著。

  他這邊狂噴口水,左文璐的表情始終不以為然。

  顧正見狀也不費口水了,忍不住道:「你直說吧,大家心裡都清楚。」

  「好!我留下也行,那一萬塊錢得先給我。」左文璐終於說到了實質的問題。

  她雖然是學生,但也見過世面的,看看這幫人,也能叫劇組?導演連啥叫監視器都不知道,攝影師拎著唯一一台機器成天看啥拍啥,沒有燈光,連化妝都要自己來,還有那個不著調的男主角……

  她無非就是怕這個草台班子隨時黃了,想先把自己的片酬拿到手。

  顧正沒答話,反而看了一眼褚青的反應。

  男主角的片酬才兩千,女主角卻一萬,差了五倍。

  褚青連眼皮都沒翻,專心致志的當著自己的路人甲。他聽著那一萬塊了,但他覺得很正常,人家是京城師範大學的高材生,自己一撿破爛的,給兩千就不錯了。

  「左小姐,你也知道這不合規矩,太讓我們為難了。」

  餘力威繼續苦口婆心的勸,但左文璐的態度很明確,不先給錢,就別談!

  倆人又勸了一會毫無效果,只好帶著褚青回到賈璋柯的房間。

  這會他的情緒也平靜了,聽說了情況,冷笑一聲,道:「我就知道是這麼回事!」

  「老賈,怎麼辦?要不要先給她?」顧正問。

  「不行,絕對不能給!」

  賈璋柯一臉嚴肅,道:「別的工作人員都沒拿到一分錢,憑什麼就給她!這是規矩,不能破例!事兒可以辦不好,但不能對朋友不公平!」

  他又嘆了口氣,接著道:「何況咱們手裡這點錢,能不能撐到拍完還不知道。」

  聽這話,顧正也沉默了,餘力威更是從進來就一句話沒說。

  褚青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他對這幫人印像都好,當他們是朋友。哥們儿有難處,就算不能出力,也得讓他知道自己是挺他的。所以就算沒自己什麼事,也一直在場陪著。

  賈璋柯一根接一根的抽煙,顧正陪著抽,褚青也來湊趣,不多時小房間裡一時煙氣瀰漫,空氣都沉鬱了幾分。

  這會已是早上六點多鐘,王紅偉也起來了,聽聞事情,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四個人,都悶在一間屋子裡沉默。

  事情似乎已經無可挽回。

  天光大亮,左文璐已經提著行李下了樓,沒人去送,賈章柯站在窗口,看著她上了一輛麵包車準備去火車站。

  「砰!」

  左文璐關上了車門。

  車子喘了口氣,慢慢的啟動,似乎把賈璋柯所有的憧憬都帶走了,本來就小的眼睛顯得更模糊,看不到裡面的神采。

  「哎你看!」

  顧正忽然叫了一聲。

  賈璋柯回過神,看那車門居然又被拉開了,當下只覺得心臟在砰砰跳動。

  左文璐拎著行李跳下車,抬頭看見了窗口的賈章柯,不自然的擺了擺手,然後進了樓。

  她還是沒走,她還是想演這個角色,雖然她始終認為這就是一草台班子。

  …………

  這場風波算是有驚無險,賈璋柯卻被嚇怕了,修改了拍攝計劃,把左文璐的戲份全部提到前面來,早拍完早心安。

  左文璐和劇組人員的關係也變得很尷尬,即便她努力裝作自然的,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但所有人都和她保持一種很微妙的客氣和距離。

  而劇組的好運氣似乎也隨著這場風波改變了,開始不斷的發生各種各樣的煩事。

  賈璋柯的拍攝手法,在王紅偉和顧正這倆同學​​看來簡直是大逆不道的。跟學校裡教的完全不一樣,凡是老師在課堂上告誡的禁忌他都要去試一試,好像故意似的。

  他從來不先做好分鏡頭,餘力威問他第二天的運鏡方式,說都在他的腦子裡,但到了現場還要一改再改,不斷有新的靈感湧出來。

  好在餘力威也不是吃素的,完全接下了他這些不斷更新的靈感。

  演員要好一些,賈璋柯對褚青他們的要求著實不高。只是讓主演看了看當天的劇本,其他次要演員只給他們說一下情節的大概走向和表演基本要求。

  然後,就是這些沒有一點表演經驗的演員,在現場盡情的「耍」電影。

  由於這種不著調的拍攝方式,直接導致的就是膠片的消耗大大超過了原來的預想。

  然後顧正又接到來自京城的電話,說有點事情要回去處理,賈璋柯就讓他把拍好的膠片帶回去,順便再買些膠片回來。

  這些種種的大事小事,跟褚青的關係不大。

  在汾陽呆了還不到一個月,他卻覺得自己已經跟這座小縣城融為一體,吃飯睡覺買東西,沒事的時候在街上閒逛,一切都和以前的生活一樣。

  老賈對他的表現還是很滿意的,尤其是拍一場小武裸戲的時候。

  小武為了去見心愛的歌女,跑到澡堂子好好搓了搓自己骯髒的身體。

  這場戲需要褚青全裸,雖然事先跟他解釋過,褚青也很痛快,但賈璋柯仍然覺得沒把握。還特意派顧正去做深層次的思想工作,比如裸體演出的必要性及現實主義表現手法等等……

  褚青雲山霧罩的聽完,道:「不就光屁股麼,只要不拍前面就行。」

  第二天開拍,那間浴室是美工花了一天時間佈置的。在場的都是漢子,褚青利索的脫了衣服,跳進浴池裡。

  他這具身體很瘦弱,不像以前練武那樣充滿了爆炸性的美感和力量,骨頭一根根的支出來,像包著皮的排骨,可以說是醜陋不堪。

  但賈璋柯沒用柔光美化,也沒有云遮霧罩大造氣氛,直接乾脆的把這種真實的粗糙感呈現出來。

  搞定了這場戲,褚青迅速的爬出浴池,嘴里大聲抱怨著。

  水太特麼涼了!

  餘力威看著畫面,說了一句:「觸目驚心!」不知道說的是畫面反映出的意義,還是說褚青的身體。

  賈璋柯也對褚青大加讚賞,認為他演出了「面對社會轉型期的那種愛與孤獨。」

  聽得他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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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殺青

  京城,夜。

  黃穎推著自行車進了小院,輕手輕腳的關了門。

  主房裡燈光通亮,傳來電視機裡的聲音和一家三口的說笑聲。

  黃穎羨慕的看了一眼,搖搖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她還沒吃晚飯,不是不餓,只是不想吃。或者說從褚青走的那天起,她就這樣患得患失。

  這屋子比原來的那個好太多了,乾淨不說,光是那早上直直照進臥房裡的陽光,就會讓她情不自禁的想賴會兒床。

  關了門,主房的聲音被隔斷了不少,只剩一絲不知是風聲還是人聲什麼的從縫隙裡透進來。

  黃穎洗了把臉,用毛巾使勁搓了搓,緊繃了一天的皮膚漸漸鬆弛下來,感覺一陣輕快。她坐在梳妝台前,輕輕的往臉上拍著雪花膏,直到拍得勻稱了。

  然後,就坐在那裡看著鏡子發呆。

  她的頭髮烏亮,白皙的皮膚在燈下泛起一層淡淡的炫彩。

  黃穎摸了摸頭髮,她以前喜歡戴個小髮夾,不過不知道哪一天,褚青隨口說了句光溜溜的頭髮更好看,她就再沒戴過。

  也許褚青哥早不記得說過了吧。

  鏡子裡的女孩子正是花開的年紀,全身上下都波動著一股青春的美麗。自己都20歲了,在老家,早就嫁人了。

  黃穎的眼光閃動,似能溢出水來。

  想到家裡,她暗暗嘆了口氣,隨後拉開抽屜,摸出個小本子開始記賬。

  厚厚的一本已經用了大半,上面一條條一款款的收支寫的極為詳細。

  上個月掙了八百,寄回家四百,自己花了一百二十三,剩下二百七十七。

  這個月讓她很驚喜的,工廠的效益愈發的好,才過半就已經掙了五百多,估摸著月底能破紀錄的拿到一千塊。這月又沒啥花銷,自己省著點,至少還能留下四百。

  這個數字讓黃穎的心情大好,兩隻笑眼彎了起來,像被春風暖折了腰的柳葉。

  當然還有件事讓她的心情更好,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褚青哥說過最多倆月就會回來。

  她用鉛筆在挂歷上畫了一圈又一圈。

  「咚咚咚!」

  「小穎!呀門沒鎖,我進來啦!」

  就在她亂想時,有人在門外說話,話音未落,一個比她稍大幾歲的姑娘已經跑了進來。

  這是程老頭的女兒程穎,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性子活潑,待人也好,對黃穎一見如故。老說倆人名字裡都有個穎字,一定是上輩子的姐妹。

  黃穎也喜歡這個嘰嘰喳喳的姐姐,倆人認識沒多久,但感情已經非常好。

  「呀!你咋進來了?」

  黃穎被她風風火火的嚇了一跳,嗔道。

  「咋了?你有啥秘密不想讓我看啊?」

  程穎才不管她嬌嗔,一屁股坐在床上,沒等對方說話,又道:「你寫啥呢?日記啊?我看看!」

  一把搶過那個小本,掃了一眼,道:「賬本啊!」

  又翻了翻,驚訝道:「哎呀小穎,你這日子過的太細了!哎你這買卷衛生??紙也記啊,你不累啊!」

  黃穎白了她一眼,搶過賬本,道:「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別說風涼話!」

  程穎知道她的家庭情況,說起這方面的事都點到為止,並不刺激到她的自尊心,笑道:「你開口閉口漢子漢子的,難不成想漢子了?」

  用手敲了敲額頭,浮誇的道:「啊我想起來了,你那個情哥哥就要回來了,怎麼,這就按耐不住了?」

  黃穎臉一紅,道:「什麼情哥哥,是褚青哥。」

  「哎呀,情哥哥,青哥哥,還不都一樣!」

  她進門就巴拉巴拉的沒停嘴,黃穎說不過她,只好問道:「你跑我這來幹啥?」

  「哦,我叫你過來吃飯,我媽今天做了幾道硬菜。」程穎道。

  「我吃過飯了,就不去了,替我謝謝阿姨。」

  程老頭的老伴兒是個圖書管理員,也退休了,燒的一手好菜,見小姑娘自己出來闖蕩怪可憐見的,經常叫她過去一起吃飯。

  去了兩次,黃穎也不好意思總吃人家的,就推了幾次,這次又找藉口。

  「得了吧!前兩回我那是沒愛說你,還當我真信啊!走走走!別墨跡了!」

  看她還坐著不動,程穎豎起眉毛,道:「嘿你還來勁了是吧!」

  兩隻手猛然伸到她腋下,就開始一頓撓痒。

  「哎呀哎呀!別鬧,別鬧了……我去!我去……」

  黃穎受不住癢,只得跟她到了主屋。

  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香氣撲鼻。

  「小穎來來來,坐這!」

  老太太熱情招呼道,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之??前叫你你都不來,今兒老程的學生給送了幾隻螃蟹,新鮮的很,我說一定得叫你過來嚐嚐!」

  程穎的性格顯然是隨她媽媽,程老頭雖然也開朗,但又有點蔫坏蔫坏的那種,跟母女倆大氣的風格還不一樣。

  「就是啊小穎,小小年紀心事別太重,你在我這住著,多口人吃飯都熱鬧,千萬別客氣!何況還有褚青那小子呢,要是知道我慢待你,回來下棋都不讓著我了!」

  程老頭把煙斗擱茶几上,慢悠悠的坐在桌前。敢情他也知道一直是褚青在讓他,說起來一點都不臉紅。

  「你還好意思說?來吃個螃蟹!」老太太瞪了他一眼,給黃穎遞了只肥蟹,道:「對了,那小子快回來了吧。」

  「嗯,說是最多倆月就能拍完。」黃穎道。

  老太太道:「這小子也能耐啊,居然都拍電影了。小穎啊,你可得栓住他!這男人啊,世面一見的多了,心思就大了,心思一大,原來在身邊的那些人就瞧不上眼了!」

  她這麼一說,黃穎卻當了真,喏喏道:「褚青哥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那小子也不是這樣的人,挺靠譜!」程老頭在旁幫襯道。

  「你知道個屁!我跟你說小穎,咱先不提男人女人,就說倆好朋友,本來倆人在一個地方呆著都好好的。可後來呢,一個走南闖北見世面,自己創出一番事業。一個還窩在老家,種地養豬生娃。你就說這倆人,還能擱到一塊兒麼?不能了!為啥?因為有了差距了,這人和人一有差距,溝通就難了,話都說不到一起去!」

  老太太說了一堆,夾了口菜嚼著,繼續道:「你別看那小子,現在就拍了一部不著四六的電影,以後說不准就大發了,成明星了。你可別怪阿姨多嘴啊,真要到那會,你倆可就成不了了!」

  程穎接話道:「哎呀媽!人家來吃頓飯,你嘮嘮叨叨說這些幹啥?煩不煩人!」

  「你媽這回說的還是挺有道理的。」程老頭支持了下,道:「小穎,這種情況確實很常見,倆人本來好好的,就是因為文化層次拉得越來越大,沒有共同語言了,結果分了。所以你真得好好考慮考慮,而且你還這麼年輕,總不能一輩子都在工廠做衣服吧?」

  「可我啥也不會啊!」

  黃穎被他倆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低低道。

  「不會學啊!你人又不笨,想學點東西太行了!但你得先想好自己要幹什麼,這是最重要的……」程老頭道。

  「哎呦行了行了!你倆是找人家吃飯,還是找人家上課呢!別說了啊,吃飯吃飯!」

  程穎實在受不了了,打斷了父母還想繼續的思想教育。

  黃穎心情忽然就變得很低落,香噴噴的螃蟹吃到嘴裡也不知道是啥滋味。

  …………

  表演是件很玄妙的事情。

  一個人的表演是表演,兩個人的表演有時卻是生活,一群人的表演甚至是人生。

  褚青自開機以來表現的一直不錯,經常被老賈誇讚,而就當他為自己的小演技沾沾自喜時,左文璐就給了他當頭一棒。

  世間的事就是如此,一切的矛盾和進步都來自於對比。

  左文璐雖然還是個師範大學表演系學生,做演員的天賦卻比褚青要強得多。

  褚青跟她對戲,從一開始的新鮮,到後來的驚詫,直到現在的不安。

  她陪著小武在那條黑??的樓梯口遊蕩,說話的時候,眼睛玩世不恭的瞄著小武,舌頭還在嘴裡打了個卷。

  她在住處門口接水的時候,沒水。左文璐忽然對著水龍頭咂了兩口,水還真出來了,這個動作是劇本上沒有的。

  然後,她就站在水龍頭邊上等水壺接滿,這時候,她望著天空,輕輕搖晃著身體……

  那種惆悵,讓站在攝影機旁邊圍觀的褚青目瞪口呆,只覺得頭髮根兒都豎了起來,全身的皮膚都在陣陣發麻。

  這是完全自然狀態下的,絕不是表演的部分。她這種鬆弛的狀態,直接把褚青轟成渣渣。以至於後來他都有點害怕跟左文璐對戲,還是賈璋柯開導之後才平和了心態。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這種壓力激發,褚青之後的表演居然也提高了一個層次,能跟得上左文璐的節奏,偶爾還能超過。

  賈璋柯對左文璐的心態則很矛盾,一方面驚嘆她的天賦,一方面又因為之前的不愉快而心有餘悸,以後可能再不會找她拍戲了。

  歷史中也是這樣,左文璐這個本來很有潛力的女演員,就因為在拍這戲時消耗口碑,後來只能在腦殘劇裡接些腦殘角色混日子。

  「坐吧!」

  左文璐裹著被子,靠牆橫坐在床上。

  褚青露出一個很輕微的羞澀笑容,也坐上了床。

  他的腿長,床又短,褚青很不舒服,就想往上竄竄,結果手沒扶穩,身子一栽歪。

  左文璐很自然的「哎喲」了一聲,伸手扶了一下,才接著說台詞:

  「你喜歡聽我唱歌嗎?」

  「喜歡啊!」

  「其實我也挺喜歡唱歌的,你知道麼?挺多人說我長得像明星,其實我自己最清楚,我這輩子也當不上明星……」

  「你唱首歌吧!」

  「你想听什麼?」

  「你喜歡啥啊?」

  「王靖雯的歌。」

  「行啊!」

  「那我唱了,不許笑我!」

  這是個很長很長的長鏡頭,背景是黃綠黃綠的牆,唯一的光亮是從窗子透進來,褚青和左文璐肩並肩坐在床上,自始自終伴隨著外面街道上的各種噪音。

  「我的天空,為何掛滿濕的淚?我的天空,為何總灰著臉……」

  左文璐唱著歌,褚青安靜的聽。

  一個是歌廳小姐,一個是小偷。

  他手裡夾著煙,裊裊繚繞,遮了臉。

  她唱著唱著,忽然就哭了。

  不知不覺,褚青在汾陽已經呆了一個月二十三天。

  全片只剩下最後一個故事沒有拍,《小武》很明顯的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講和小勇友情的失去,第二部分說和胡梅梅愛情的破滅,第三部分則是和家人親情的消散。

  小武在農村的家,賈璋柯選在了離縣城不遠一個靠山的村子裡,山坡上全是窯洞。

  一幫人剛進村,天就下起了大雨,路況很糟,劇組的車被堵在了村口。

  進村只有一條土路,已經泥濘不堪,一側靠著山壁,一側就是深深的山溝子。

  顧正一個人下車,深一腳淺一腳的沿著小路摸進村,就為了告訴鄉親們,今天劇組不來了。回去的時候在路上碰著了賈璋柯,說以為他摔進山溝了,就來迎迎。

  倆人在土路上大喊大叫,褚青坐在車裡都聽得清楚。

  他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猛地跳下車子,跑過去跟他們一起大喊大叫。

  然後,餘力威和王紅偉也加入進來。

  雨下的特大,全身上下澆得透透的,五個人跟瘋子一樣在泥裡又蹦又喊。

  那天賈璋柯難得地第二次宣布全體休息,兩次休息都是因為下雨。

  晚上還有場對韓國的足球賽,全組的爺們儿一人拎瓶酒圍在一個破電視機前面看。

  又特麼輸了!

  五天後,《小武》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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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1 01:41:3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回家

  褚青終於拿到了他的片酬,兩千塊。

  這也是他兩輩子加起來一次性掙過的最多的錢。

  賈璋柯一行收拾行裝準備回京城,褚青不打算跟他們一起,他要回趟東北。

  也許他最初的想法是返回京城,但拍完《小武》後有了些改變。

  他重生以來一直有一種不安全感,以前不清楚緣由,現在卻忽然發現,這種不安全感來自於他的無根性。

  很矯情的一個詞。

  褚青曾給後世的那個家裡打過一次電話,居然是個陌生人接的,他啪的就掛了,眼淚頓時就跟珠串子似的往下掉。

  這個電話號碼,直到自己重生,家裡一直都沒換。

  老爸老媽,還有爺爺,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上輩子的家沒了,這輩子的還有,所以他一定得回東北一趟,哪怕什麼也不做,只是看一眼。

  臨別時,賈璋柯帶著王紅偉和顧正跑到他的房間,把自己灌醉了,然後被抬了回去。

  餘力威則送給他一個雙肩背包,香港最流行的樣式,替換了他那個破蛇皮袋。

  第二天一早,褚青獨自踏上前往東北的火車。

  他坐了兩天的火車,又轉公交,然後是牛車,最後步行,到達了一個山村。

  也許是原主人不願意想起,他腦中並沒有過多的關於老家的畫面,但當他走在濕濘狹窄的小路上,看著路歪歪扭扭的延伸到前方的山坡上,視線30度往上,兩側散落著極不規則的房屋,就像隨意灑在地上的穀粒。

  那股記憶一下子就清晰起來。

  褚青循著記憶往老屋走去,呼吸著異常清新的空氣,心中五味雜陳。

  小村只有十幾戶人家,這個時候多在田裡,走了一會才有個人迎面過來。

  許是他背著背包的樣子很少見,那人不由多看了幾眼。

  忽而腳步一停,猶疑道:「小青子?」

  褚青也打量了他,年紀不大,頭髮卻白了一半,腦海中想起一個人來,道:「梁哥?」

  「哎小青子真是你啊!你回來啦!」

  那人興奮起來,他跟褚青是鄰居,也是一起光屁股玩到大的小伙伴。

  「是啊,回來了,好幾年沒見著了,你咋樣?」褚青融匯不了那種見到兒時玩伴的感情,只能盡量客氣道。

  「還能咋樣,種地唄,對了,我娶媳婦了,你小子都沒隨禮!」梁哥道。

  「補上補上!」褚青打著哈哈,道:「俺二叔咋樣,也挺好吧?」

  提起這個他在世上僅存的親人,梁哥的面色忽然變得古怪,道:「啊!也挺好,我還得去田裡,先走了啊!」

  然後沿著小路匆匆下了坡。

  褚青狐疑的看了看他,也沒多想,又走了一段,來到老屋的所在。

  「嗯?」

  他看著眼前窗明瓦亮的三間大屋發呆,這是自己家嗎?以前那個破破爛爛的土坯房哪去了?

  試探著敲敲門。

  「誰呀?」

  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年輕女人開了門,穿著跟這個山村格格不入的花格子睡衣,問道:「你找誰?」

  「這裡是褚家嗎?」

  「這沒姓褚的,找錯了!」

  女人說著「砰」的關了門,趿拉趿拉的腳步聲越來越輕。

  褚青搞不清狀況,沒有妄動,合計了一下,還是先找二叔問問再說。

  抹身又來到他二叔家,這是父親唯一的弟弟,有老婆孩子,日子還算過得去。褚青臨去京城時,託他照看老屋。

  「二叔!二叔!」

  褚青進了小院就開始喊。

  一個女娃子跑了出來,見是生人,有點害怕,喊著「媽!媽!」又跑了進去。

  一會兒,一個女人出了來,見是褚青,臉上頓時一僵,然後像是用力擠出來似的露出了笑容,道:「呀!青子回來了!咋不事先說一聲呢!這整的手忙腳亂的,來來屋裡坐。」

  褚青叫了聲「二嬸」,也不客氣,跟著進了屋。

  大屋很亮堂,跟他在的時候相比添了不少物件,一紅漆大衣櫃立在炕邊,連彩電也有了。

  女人給他衝了碗糖水,笑道:「青子你這一走有四五了年吧,哎呀你二叔惦記你啊,沒事就叨咕,擱那邊咋樣,過的還好吧。」

  「還行還行,二叔呢?」褚青跟她一直都不熟不冷的,不想多說話。

  「他下地去了,妮子,去把你爹叫回來,說青子回來了!」

  小女娃應了一聲,顛顛跑出去了。

  女人陪坐在炕沿上,倆人一時沉默。

  不多時,就听院裡腳步聲起,門簾一挑,一中年漢子進了來。

  「青子你可想死二叔了!還知道回來!」

  漢子一進門就有撲倒褚青的架勢,恨不能把他從頭到腳都摸一邊看看少沒少零件。

  「二叔,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你這幾年過的咋樣?」褚青笑道。

  「就那麼回事吧,還能咋樣。」漢子道。

  「謙虛了不是,你這明顯發財,連彩電都有了!」褚青打趣道。

  那漢子一聽卻不自然起來,乾笑道:「還行還行!」又吩咐媳婦:「去多炒倆菜,晚上青子在這吃!」

  「哎呀這麼一晃,你都這高了,當年送你去火車站,你還是個半大小子!」漢子感慨道。

  褚青也笑道:「叔你也老多了!」

  漢子哈哈一笑,拉過那小女娃,道:「這是你妹子,歲數差多了點,妮子叫大哥。」

  女娃怯怯的叫了聲:「大哥。」

  褚青從包裡翻出幾塊糖遞給她,女娃很歡快的又跑了出去。

  他二叔結婚晚,生孩子也愁,結婚十來年媳婦肚子都沒動靜,沒想到快四十了,才生了個女兒。

  「你走的第二年,就有了她!你是沒趕上。」漢子笑道,「你二嬸看是個女娃還不樂意,還想生個兒子。我說你拉倒吧,生這麼一個都消了十年,再生兒子到死那天都不一定生得了。何況國家早有政策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咱不搞重男輕女那回事,生啥就是啥!」

  倆人聊著,女人手腳也麻利,不多時端上一桌子飯菜。

  葷菜只有一個炒肉片,剩下的都白菜豆腐之類的,但原料自然乾淨,有一股夾著淡淡土腥味的香氣。

  褚青有年頭沒吃過這種家常飯了,饞的不行,吭哧吭哧一口氣吃了兩大碗乾飯,才緩下來。

  「年輕後生就是好,我現在不行了,吃不動了。」漢子吃完一碗飯,就叼著煙桿在邊上笑。

  「還得二嬸做的好吃。」褚青道。

  這會兒,他才問到正事,「叔,咱家那房子咋回事?」

  漢子放下煙桿,道:「呃……是這麼回事,去年村長他們家小子結婚,沒地蓋新房,就看上你家那塊兒了。跟我一說,不白要,人家給錢,給了唔……」

  正要說數目,他婆娘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呃……給了兩千塊錢,叔一聽,人家心挺誠啊,而且是當新房用,咱也不能壞人好事啊,就做主把你家那塊宅基地轉給村長了。」

  漢子笑道:「你放心,那兩千塊錢叔一分沒動,都給你留著呢。那誰,去把青子的錢拿來!」

  女人白了他一眼,打開衣櫃,從最底下翻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裡面一小摞嶄新的人民幣。

  褚青瞅著那摞錢,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不傻,這裡面要是沒有貓膩,他打死都不信。

  京城闖蕩這四年,經歷的事情比在這山村十幾年的都要多,何況還有上輩子的經驗和閱歷。

  什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褚青覺得自己早就看開了。但真發生在自己身上,他發現心裡還是堵得難受。

  他二叔從中密下多少好處,自己不想知道。看他還良心未泯的給自己留了兩千塊錢,一時間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

  褚青半響沒說話,叔嬸二人也沒動靜,都裝作鎮定的左瞅瞅右看看,但視線不離開他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褚青搓了搓臉,笑道:「這事挺好,反正我一直在外面,以後也不能常回來,那房子閒著也是閒著,挺好,謝謝叔。」

  又拿起那兩千塊錢,也不點,直接塞進背包,道:「叔,你這麼一說,我又想起個事。」

  「啊?哦,你說,啥事啊?」

  漢子還沒從褚青的淡然中反應過來,忙道。

  「咱家那兩畝地,這幾年都是叔幫著種,我在外面也顧不上,就想乾脆轉給你們家得了。」

  「青子,那可是你爹留你的,咱莊稼人沒啥也不能沒地啊,你再好好想……」

  漢子急了,但沒說完就被媳婦搶了話頭。

  女人笑道:「青子說的也有理,也是好心,你就別不識抬舉了。青子,咱也不能白要這地,你說個數。」

  褚青笑道:「我也不太懂,叔你就給個價吧,我信你。」

  漢子皺著眉頭,足足抽了半袋煙,才道:「一萬!」

  「她爹!」女人驚道。

  漢子瞪了她一眼,滿含怒氣,女人頓時不敢吱聲了。

  「青子,你看咋樣?」

  「行,聽叔的。」褚青也頗為意外,痛快道。

  「青子,你也沒地方去,今晚上就住這吧。」

  「不了,我在這也不方便,現天也不晚,我到鎮子上住。」褚青道。

  「你打算啥時候走?」漢子問。

  「這邊辦完​​手續就走。」褚青道。

  「那我跟你一起去,正好也得到鎮上辦手續,就不用來回跑了。」漢子想了想道。

  「行!」

  當天晚上,倆人趕到了鎮子上,隨便找了家小旅店對付了一宿。

  第二天,二叔找了熟人,搞定手續。

  褚青怀揣一萬四千塊的巨款,心中忐忑,感覺隨時都會丟,又存銀行里一萬三。身上只帶一千塊,才鬆口氣。

  一萬四,再過十幾年也就能買個很漂亮的馬桶。

  他嘲笑了一下自己,心裡一陣輕鬆,似卸下了個大包袱。

  沒了家沒了地,心氣卻順暢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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