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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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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玖月晞]親愛的弗洛伊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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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發表於 2016-2-4 09:14:57 |只看該作者
34. chapter 33

  甄意從淺度催眠中醒來,落進一雙清黑的眸子裡;言格離她很近,眉目清俊,竟帶著一絲慌張。

  記憶裡,他似乎還從未有過這種眼神。

  「怎麼了?」她問。

  言格愣一秒,瞬間恢復了鎮定,心漸漸落下。或許,還沒有到那麼嚴重的地步。

  他坐回一旁的凳子上,目光卻沒移開,眼眸深邃而專註,看著她。

  甄意以為這是他認真做事時的眼神,可即使知道,也很難不為此心動。

  她捋了捋頭髮,小聲說:「我記起了很多事,謝謝。」一低眸,看見他右手揹上有一道淺淺的紅痕,是她剛才抓的。

  她別過目光去。

  「對了,還有一件事。」

  甄意從包裡掏出一張打印的照片,這是她今早從新聞網上找到的:「是艾小櫻的父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可想不起來。不過,我記得當時你應該在場。」

  言格一眼就認出,隔了好幾秒才抬眸看她,神色不明:「和你表姐一起的那個……」

  甄意沒反應過來:「一起的哪個?」

  言格低頭看著手中的病歷,神情有些微妙:「偷情的那個。」

  甄意腦子一炸,想起來了。

  那個炎熱的下午,她和他躲在櫃子裡,她身上熱乎乎的,註意力全在言格身上,連表姐偷情這樣的爆炸新聞她都沒心思管,更沒心思看那男人的長相。

  言格闔上病歷,目光落到她失神的臉上,淡淡地問:「還是想不起來?」

  「想起來了。」甄意低頭。

  她想起的不止這些,有表姐和那個男人做的事,還有她和言格在狹窄的衣櫃裡做的事,還有那個夏天午後的味道,炎熱,桑樹,太陽,知了,竹葉沙沙,皮膚,汗水,蒸騰……

  此刻想起,還真是尷尬。

  言格倒沒什麼異樣,起身去拉開紗簾,又把落地窗劃開一條縫。風帶著大片草地的清香吹進來,讓人莫名舒心。

  甄意坐起來,目光跟著他轉。

  看他佇立在窗邊,風吹著他白色的衣角微微擺動,良久,他迴頭,似乎想說什麼,鬧鍾卻響了,叮鈴鈴的清脆。

  他走到桌邊,長指摁下鬧鍾,說:「我有點兒事,不介意的話,等我十分鍾。」

  甄意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他一走,她安寧的心境就瞬間混亂:

  小櫻的父親是當年和崔菲偷情的人?

  而比起這個,另一件事更強勢地佔據了她的頭腦,她呆坐在躺椅上,有些臉紅,遂起身走到窗邊吹風。

  雨小了,成了雨絲,一點點飄飛。

  她盯著窗外的草地,深深吸氣,想岔開思緒,可不知為何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那年的記憶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那是多美好的一個夏天啊!

  讀中學的時候,她中午不回家,因為家在樓頂層,實在太熱了。可那天中午,她的果汁潑在了裙子上,紅紅的真難看,像來月經。

  言格陪她迴去,原打算在樓下等,可甄意說:「家裡沒人,上去喝杯酸梅湯吧。」

  上去後,言格發現甄意並沒誇張,她們家用蒸籠形容完全不過分。一進屋,他就感覺像是被一層濕熱而黏膩的氣候包圍,全身裹上了熨燙的保鮮膜,透不過氣。

  但他心裡靜得出奇,沒有因此煩躁。

  甄意給他倒了冰鎮酸梅湯,拿了冰凍荔枝,硬邦邦的,凍得皮都裂開了,一粒粒躺在盤子裡,咧著嘴沖言格笑。

  言格不吃,默默移開目光。

  甄意剝了一顆塞進嘴裡,被冰凍的荔枝肉刺激得縮脖子。她牙齒咯吱咯吱,把冰渣渣咬得沙沙響,喉嚨裡發出一連串奇奇怪怪的聲音,口齒不清地感歎:「太冰爽啦!」

  言格靜靜看她好久,再度默默移開目光。

  甄意剝了另一顆,捧到他面前,白嘟嘟,冰脆脆的果肉冒著冷氣:「很好吃吶,你嘗嘗。」

  他不吃。

  她把果肉湊到他脣邊:「嘗嘗嘛!」

  冰凍荔枝的冷氣沁到他皮膚上,涼絲絲的,他沒興趣地看一眼,別過頭去了。

  「我的手都要凍麻了。」她誇張地嚷。

  他回頭,從她手心拿起荔枝放進盤子裡,說:「我會吃的,你快去換衣服吧,你現在看著像一面日本國旗。」

  甄意低頭看看連衣裙上的果汁印,竄回房去,一路還嘀咕:「真不喜歡穿裙子,偏偏星期一要穿校裙。要是穿著褲子,腿一張,果汁就倒在地上啦。今天我習慣性地以為穿著褲子,結果腿一張,全部接住了......」

  言格:「......」

  他喝完酸梅湯,把杯子洗乾淨放好,盯著那個胖嘟嘟的肥荔枝看了一眼,還是放進了嘴裡。冰脆的果肉混著清甜的果汁流進喉嚨,意想不到的沁涼。

  他把剩餘的荔枝放回冰箱,果盤沖洗後放好,然後去找甄意。

  走到她房間門口,卻愣了。

  她的臥室居然沒房門,而她正背對著他換衣服,脫得光溜溜的,少女的軀體新鮮而柔嫩,腰肢很細,雙腿修長,像一件藝術品;她正在穿小小的內褲,扭了扭,蹦一下,臀部又小又翹,彈彈的。

  言格瞬間閃到一旁,十五六歲的少年,耳朵根燒成了灰。

  很快,甄意走出來,見了他,奇怪:「你耳朵怎麼紅了,是不是太熱?」

  言格悶不吭聲,搖搖頭,又點一下頭,自己也搞不清了,拔腿往外走。

  才邁步,有人了開門。

  下一秒,一男一女抱在一起沿著牆壁滾進門廊。

  甄意眼尖,隔著鏤空的櫃子,看見已婚的崔菲雙腿箍在一個年輕男人的腰上,手在那人身上亂摸,嘴巴也啃在一起。

  不是她老公慼行遠。

  甄意嚇一跳,扯著言格把他拖進房。可房裡沒有能躲的地方,她想也不想,拉開了衣櫃門。

  言格愣了一秒,看一眼衣櫃裡甄意的褲子裙子內衣褲,臉頰耳朵全燒成了透明,搖搖頭,不肯躲進去。

  房外,那兩人親吻和撞在牆壁上的聲音由遠及近,甄意急了,低聲命令:「進去!」

  言格再次搖頭,臉紅紅,卻分外淡定,臨死不屈的表情,做了個口型:不!

  甄意咬牙:「你想讓他們知道我們撞見了偷情嗎?」

  言格蹙眉,無奈地彎下腰,把自己折進甄意的衣櫃裡,臉旁就掛著她的內衣褲......

  甄意跟著躲進去,關上櫃門。

  外面,男人和女人奇怪而熱烈的聲響越來越大。

  甄意好奇,透過縫隙往外看。

  對面餐桌上,崔菲的雪紡上衣開了,內衣一端掛在肩膀,一端垂在桌面,男人低頭埋進她的胸脯。他站在桌邊,褲子脫到腳跟,崔菲坐在邊緣,雙腿掛在他雙臂上。

  甄意耳熱心跳,只看一眼就縮回來,差點撞上言格。一看,他臉全紅了。

  衣櫃很小,言格個子太高,長腿曲在裡邊。甄意鑽進來時沒註意,一屁股坐在他腿間,這曖昧的姿勢讓言格尷尬極了,偏偏又動不了。

  夏天的午後,老式居民樓頂層的衣櫃裡,空氣每一刻都在昇溫,像泡在一鍋煮沸的粥裡,流動,黏膩,焦灼。

  熱度無處不在,揮之不去。

  彷彿每一處毛孔都在盡情地出汗。

  甄意剛換上的連衣裙,此刻已緊緊貼在身上。

  昏暗的衣櫃裡,呼吸聲漸漸沉重,盡在彼此臉頰邊。更要命的是,外面的餐桌吱吱呀呀搖晃起來。

  甄意臉紅紅,覺得像被蚊子叮了,發癢,還熱得難受,忍不住偷偷看言格一眼。

  他靜靜坐著,垂著眼眸,表情很乾淨。只不過,額頭上也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他的襯衣貼在身上,細細的純黑色領帶還是那麼矜貴高雅,帶著蠱惑的距離感。

  甄意頭腦發脹,想破壞,遂小聲問:「繫著領帶不會熱嗎?」說著手已伸過去解。

  言格像是一尊靜止的雕塑突然復活,他猛地握住她的手腕,眼眸清黑而幽深,在制止。

  他的手心很燙,甄意感覺到自己的脈搏在他指尖突突直竄,好燙,可同時,好刺激。

  忽然,她手腕一動,掙開他,飛快一拉,把他的領帶扯了下來。

  言格去奪,甄意手一背,藏在身後。

  他上過她的當,才不會因為奪東西而把她圈進懷裡。

  言格索性不搶了,默不吭聲地重新靠在櫃子內壁,別過頭去不看她。

  沒過幾秒,忽然感到一陣透心的涼意,在這炎熱的木櫃裡,簡直像冰塊一樣沁心。

  言格回頭,就見甄意在給他吹風。

  她離他那麼近,小小的嘴巴嘟嘟地圈成圓形,紅紅的腮幫子一鼓一癟,吹出一絲絲清涼的風。

  他看見成串的水珠從她細膩白皙的脖子上流下去,隱入胸口不見了。

  言格頭一次感覺,熱能讓人如此難受。他望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頰,不知自己在想什麼,但下一秒,他低下了頭,湊近她,輕輕往她潔白的脖子上吹風。

  甄意渾身抖了一下,太涼快了,前所未有的暢快席捲全身。

  兩人都不作聲,隔著極近的距離,輕輕地為對方吹氣。

  衣櫃外,女人痛快地叫,說起很多陌生而大膽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刺激著他們的神經。

  甄意不知言格是種什麼感覺,可她熱得渾身發燒,心尖像被蚊子咬了,癢得要死卻無處撓。

  十五六歲的年紀,少年的生命是如此的好奇。

  甄意頭在發燒,一邊給他吹風,一邊解開他襯衣的紐釦;等察覺到他回神想阻止,她索性一排扯開,雙臂鑽進去,牢牢箍住他的身體。

  一瞬間,她的心劇烈顫抖,呼吸全亂了,喘著氣,蠻橫地反咬一口:

  「你要敢推我,弄出動靜,讓他們發現,我就說是你誘拐我的。」

  「……」

  而事實上,他並沒有想推開她。

  熱氣層層包裹,她柔柔地貼過去,輕吻他的嘴脣,細咬他的耳朵。

  狹窄的滾燙的櫃子裡,少年和少女的肌膚比空氣還滾燙,無聲,神祕,偷偷地摩挲。

  她輕輕脫下內褲,掀開裙子,跨坐到他的腰際。腿鑽進他敞開的襯衣,腳趾輕輕磨蹭他微濕的腰腹的曲線,男孩子的肌膚,那樣朝氣蓬勃,充滿活力。

  她的手摸到他的腹部,忽然一用力,扯開他的褲子,小手伸了進去。

  那裡熱得幾乎沸騰。

  狹小衣櫃裡的熱空氣瞬間凝固,讓人無法呼吸。

  言格猛地一顫,去抓她的手腕,可她的手深深鑽了進去,緊緊攥住。她指尖的力度懵懂而生澀,抓得他有些疼,就是那一瞬,他渾身僵硬。

  她黑色的眼睛濕漉漉的,直勾勾看著他,羞怯而又虔誠。

  她的胸口,汗珠滑過。

  「言格,不許推開我。」她難受地蹙眉,抓住他的手,託住自己的臀部。

  他額前的碎髮全濕了,一簇簇的,鬢角也濕透,晶瑩的汗珠像小河,淌過臉頰,順著他白皙的脖子緩緩流進襯衫裡。

  甄意把他的褲子往下拉,腰肢帶動著雙腿貼過去。

  他臉紅得幾乎透明,黑湛湛的眼睛像星星,表情有些痛苦,很難受,彷彿生不如死,聲音極低,嘶啞而乾澀:「甄意,你想做什麼?」

  甄意想著那件遙遠的事,驀地渾身一抖,雞皮疙瘩全豎了起來。夏天衣櫃裡令人窒息的熱度彷彿穿透時空來到現在,分明是下雨天,她卻熱得難受。

  推開落地窗,風吹進來,她一個激靈,命令自己不要再想。

  為了分心,她又給卞謙打了個電話。

  卞謙很接起來,像是等了很久,問:「小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哥,我現在真不好說。」她抱歉極了,「我想保護爺爺,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也請你不要擔心,不要問我,等我理清楚頭緒了,第一時間告訴你,好嗎?」

  卞謙聽她這麼說,也不好多問了,只說:「好,我不打擾你,但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困難,要記得,我一定會無條件地幫你。」

  甄意眼睛濕了,點點頭:「我知道。」

  放下電話,她深吸一口氣,在房間四處看。

  這其實不是治療室,而是言格的休息室。剛才她躺的地方就是他平時休息的床。這種待遇......她算是他的特殊病人吧。

  房間整潔而乾淨,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

  她百無聊賴,無意間拉開一個抽屜,一下子就愣住了。那裡面躺著一堆鑰匙釦。

  她不可置信。

  那年,她累死自己,在運動會上拿了7個第一,她無比驕傲地對言格說:「厲害吧,7份禮物哦。」

  言格:「既然都是一樣的,我拿一個就行了。」

  甄意瞪他:「不準!」

  「......好吧。」

  她興緻沖沖拿著獎狀跑去領獎,結果體育老師搬出七大袋雕牌洗衣粉。

  甄意傻了眼,悲痛慾絕:「這個怎麼能做獎品?!!」

  體育老師說:「別急,還有呢。」

  於是抱出七桶洗潔精,七捆衛生紙,七塊香皂,七瓶洗髮露......全是住校生才需要的。

  甄意要死要活,差點兒拿刀砍人,她哪有臉送言格洗衣粉洗潔精和衛生紙?

  就在她即將暴躁要揍老師的時候,言格慢條斯理地說:「這個可以。」

  甄意定睛一看,衛生紙下邊壓著七個鑰匙釦,釦墜上印著周傑倫版的洗剪吹。做工粗糙,要多劣質有多劣質。

  她備受打擊,簡直快哭了,沒想言格把那七個鑰匙釦一個不剩地放進口袋,平淡地說:「正好我家鑰匙多。」

  甄意當年沒想過,鑰匙再多,一個釦子也足夠。

  那時,她都覺得丟臉,哀痛地說:「你可以把它們扔掉。」

  而現在,7個鑰匙釦串成一串,靜靜地躺在抽屜裡。上面掛了大小不一幾把鑰匙:他一直在用。

  她想不通這麼醜的東西,他為什麼還留著,一直帶在身上。

  門把手緩緩轉動,甄意回神,關好抽屜轉身站好。

  下一秒,言格出現在門口。

  身形修長的白大褂,分明和離開的時候沒有不同,此刻落在她眼裡,卻牽動了她的心。這一瞬,她恍惚地想,如果能回去,回到過去,那該有多好?

  言格關上門,抬眸問她:「還想哭嗎?」

  本來不想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微微痛了。

  她搖了搖頭。

  「這是我的手機號。」他走上前來,遞給她一張紙條,清雋的字跡,寫了兩個號碼,「第一個是工作號,第二個是私人的。」

  甄意不知道他是不是對她說打不通他電話那一事介懷。

  她存了號碼,準備告別。

  「等一下。」言格說,「甄意,如果這個案子,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盡管說。」

  她不知道他怎麼忽然如此關心她。

  「我今晚想重回案發現場,你能和我一起嗎?」

  「可以。」

  「謝謝。」她走一步,又迴頭,「你不鄙視我嗎?雖然我不太記得,但我很清楚我沒有阻止表姐他們,還旁觀了全過程,中途似乎,」她揉太陽穴,「似乎還指點了一些。」

  原本想藉著假幫忙的機會找出真相;可她似乎只假幫忙了,沒有找真相,結果變成了真幫忙。這是甄意對昨晚發生事情的理解。

  言格聽之任之,簡單地解釋:「甄意,你醉了酒,意識不清醒。我認為,這不是你的錯。」

  甄意心裡一震,壓在胸口的重石彷彿就這樣被他的一句話粉碎了。

  她鼻子再度發酸,但終究忍了下去。

  「謝謝。」她說完,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心卻像是被他抽屜裡的七個鑰匙釦攫住,她緊緊握著門把手,

  「言格?」

  「嗯?」

  心裡,真的好遺憾!

  「當初,我們為什麼會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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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6-2-4 09:14:39 |只看該作者
33. chapter 32

  夜風吹過樹梢,茂密的樹葉簌簌作響,有一兩片墜下來,落在言格的黑髮上。

  他有些緩慢地抬手,一點一點,彷彿很艱難,終於,輕輕摟住她的腰。

  此刻,夜深,

  人靜。

  她又在他懷中了。

  他低頭靠近她,她闔著眼睛,呼吸聲很沉。

  「甄意?」

  「嗯?」她稍稍動了一下,似乎意識不清。

  「你喝酒了?」

  「嗯。」

  「你給我打過電話?」

  「是。」她睜開眼睛,目光緩緩上移,落在他臉上,有些哀傷,「可你沒有理我。」

  他微微咬脣,幾不可察地蹙了眉:

  「那,你後來打給了誰?」

  「我姐姐。」

  「哦,好像從來沒聽你提過。」他用一種聊天的語氣,「她,叫什麼名字?」

  「甄心。」

  「你姐姐,她和你說什麼了?」

  「她說讓我保護爺爺,還說,憑我的能力,一定可以隱瞞。」

  「你怎麼說?」

  「我不想,我想報警,但姐姐她罵我。她說小時候就是她保護我的,我不能不保護傢裡人。」甄意吸了一下鼻子,「她說她再也不想理我了。」

  「她,讓你隱瞞什麼?」

  「隱瞞......」她低頭牴住他的胸膛,痛苦而小聲地說,「我頭好痛。」她一隻手抽迴來,用力敲自己的頭,「好模糊,不清楚。」

  「那就不要想了。」他的手伸入她的發間,握住她的腦袋,低頭拿下頜牴住她的鬢角,緊緊制住了她。

  他聲線低沉,在她耳邊說,「甄意,不要想了。」

  「不對啊......怎麼會想不起來?」她掙扎。

  「不要想了!甄意,你只聽到我的聲音,其他的都不要想;只聽我說......」他貼在她耳邊,頭一次不經允許對人進行催眠。

  漸漸,她不再亂動,平息下來,拳頭也緩緩鬆開,順著他的胸口,無力地滑落下去。

  「甄意,你聽我說,甄意!」

  「......嗯?」她氣若遊絲。

  「以後,有什麼事情想問甄心的時候,先問我,好不好?先找言格。言格。我保證,絕對不會再接不到電話。」他竭力穩住顫抖的呼吸,「甄意,記得,先找言格。」

  「......」

  「答應我,不要找甄心,先找言格。甄意,答應我。」

  「好。」她很乖巧而虛弱地應聲,慢慢,整個人順著他往下滑,言格攔手把她撈住,重新收回懷裡。

  因為一時著急用力,她猛地被帶回來,嘴唇從他臉頰邊擦過,一路滑過脖頸,最終落在鎖骨上停住。呼吸均勻微熱。

  言格彷彿觸了電,靜止幾秒,臉竟有些發燙。

  不著痕跡地穩住了呼吸,才重新把她抱好。

  她柔軟得像一捧紗,盈在他懷中。安靜而白皙的容顏在月光下靜美如畫。

  「對不起,甄意。對不起。」他箍住她的頭,一遍一遍重復,「對不起,我應該主動給你電話,對不起。」

  他脫下外衣,裹住她,抱著她平躺到草地上。

  她閉著眼睛,安寧地沉睡;

  遲來的反催眠,會有作用嗎?

  他頭一次心亂如麻,低頭俯視她,望見她寧謐的睡顏,卻又平靜下來。

  其實,對她的臉,記憶始終清晰,甚至記得她的任何一個表情;其實,很慶倖擁有那樣超凡的記憶力,甚至還記得和她接吻的感覺。

  言格低頭揉了揉眉心。

  一貫淡寧不驚,卻居然在8年之後重見她的那一刻亂了思緒;與她有關的一切記憶都活色生香起來。他居然很淡定地拐著彎兒地接近甄教授,偏偏那幾個月她太忙,他拜訪小樓第11次,才遇到她。

  打電話過去,一聲「喂」,他就認出她的聲音,而她,卻似乎不記得他了。

  放下電話後的整整30分鍾,他的思緒都在空茫和顛簸之間切換,無法停止。最終是去了那棟小樓。

  坐在書房裡,看著她衣衫不整跳下來,毛手毛腳地拿他的風衣撲火,安慰爺爺時聲音輕快得像風鈴,他呼吸不暢,關上了門。

  而後來她抱著風衣追去他身後,8年之遠,近在咫尺,他卻連回頭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此刻,甄意就躺在他身邊,和那年躺在馬路中央看星星的那個女孩一樣,美麗,嬌柔。

  言格低頭,一點點接近她的唇,隔著一毫米的距離,氣息交融,卻最終沒有落下去。只輕輕地說:「甄意,好好睡覺。」

  他平躺下來,望著微茫的星空和茂密的相思樹。

  好安靜啊。

  「不是說,要一起數這棵樹上的葉子嗎?」他扭頭看她,隔了好久,復而看樹,「最多的一次,數到12221。你剛才出現時,數到3745。」

  今天很巧,在這裡相遇。

  其實,也不算巧閤。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躺在樹下數葉子」......就他一個......

  時常會來。因為,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和她相關的記憶,便只有這一棵樹了。

  今年的雨水出乎意料的多,這已是第七場雨。

  甄意站在精神療養院的落地窗旁,呆呆地望著。外邊,雨水沖刷著草地,一片清冽的綠色。開敗的櫻花打落在臺階,零零碎碎。

  今天神經病人們不能放風,估計一個個又不滿地抗議了,不知道護士該怎麼鬨他們。

  她腦子空空的,什麼想法也沒有,她隱隱覺得自己做了錯事,可記憶卻十分模糊。今早醒來發現卞謙的n個未接來電,打電話過去,卞謙緊張死了。可甄意卻不敢把經歷的事告訴他了,只說先要來看心理醫生。

  身後有輕緩的推門聲,她嚇了一跳。

  回頭,是言格進來了。

  「小柯說你找我?」

  她「嗯」了一聲,再沒言語。

  今天早上在爺爺的小樓裡醒來,一個人,但她依稀記得昨晚見過他,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無意間說了什麼。

  她閉嘴不答的功夫,他安靜而耐心地等候著。

  他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情況很不好。開門進來的瞬間,她回頭,表情茫然又恐慌,像深度受驚的病人。雖然一瞬間平息下去,可還是不對。幾個小時不見,她眼圈很深,眼窩深陷,嘴脣上還起了小泡泡,從頭到腳,都沒精打采,像一隻蔫掉的茄子。

  她低頭站在他面前,肩膀垮著;

  昨晚安置好她後,他就離開了。沒有等在那裡等她醒來問她,怕她受驚;

  今天上午工作稍稍心神不寧,擔心她的狀況,好在,她真的來了。

  他在心裡溫柔地歎了口氣,不知道甄意昨晚的狀態出現過幾次,但,他以後必須加倍地關註她,關心她了。盡管對他來說可能會有些困難,但他會竭力嘗試。

  他緩緩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一聽他這般溫和的嗓音,她就想哭。

  她頭低得更低,死死忍著,聲音細得像蚊子:「我只是想見你。」

  言格稍稍怔愣。

  一秒的安靜那樣漫長,甄意在心裡苦澀地笑,好在她聰明,「我只是想見你」真是個有歧義的句子,還可以巧妙地補充:「我只是想見你,言醫生。」

  他不動聲色:「是有事想向我諮詢嗎?」

  「嗯。」為何此時的感覺如此頹廢。

  明明就是想見他,卻不能光明正大地說真話。並非她沒了年少的勇氣,而是他已不是年少的他。

  面對別人的未婚夫,她不敢越矩。而昨晚不清醒的擁抱,叫她深深自責,覺得自己像偷情一樣面目可憎。

  但昨天在表姐傢的事,太多太多,她想不起來,必須藉助心理醫生的幫忙,別的醫生,她信不過。

  她對自己說,她如此信賴他,不過是信賴他身為醫生的專業和保密。

  風從窗外吹進來,她的心微微發涼。

  自覺走到躺椅邊,睡上去。

  一瞬間,身體和心靈都覺得好累。她兩眼無神望著淡藍色的房頂,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一個噩夢。」

  他輕輕拉來椅子,坐下:「是什麼樣的夢?」

  「我......」她壓抑著心中的痛苦,狠狠蹙著眉心,「有一個小女孩,她站在森林裡,頭......頭都爛了。她看著我,眼洞很黑,不停地,陰森森地問我......」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淚霧彌漫。

  「她問的什麼?」言格的聲音平而緩。

  「她問:『你為什麼要把我扔進山裡去呢?有老鼠咬我,好痛,你看我的手。』......」甄意嗚嚥,悲傷又可憐,「然後,她抬起手臂,她的手被老鼠野狗啃得只剩一截白骨。」

  「這樣的夢持續了多久?還是,只在昨晚。」

  「只在昨晚。」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夢裡的小女孩會質問你把她扔進山裡去?」

  「因為......」甄意拿手揹遮住眼睛,嘴唇蒼白,劇烈顫動著;纔開口,眼淚就落了下來,「因為我可能真的這麼做了。」

  淚水成河,默默流淌。

  她遮著眼睛不敢看他,她如此罪惡,如此醜陋,不知道他會用怎樣的眼神看待她。

  她不敢去想,內心是那樣的羞愧,卑微,她自己都嫌棄自己。

  可言格並沒批判,甚至沒有評價,嗓音依舊平淡而清和:「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樣做的呢?」

  他的問題真寬容,不問她為什麼做,而問是什麼事驅使她去做。

  甄意越發心酸,嗚嗚哭起來;他沒勸,也沒打擾,安靜坐在一旁,包容地等待。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風吹進來,帶著雨水的涼意。言格起身拿了毯子,給她蓋上。她滾進毯子裡,埋著臉繼續嗚嗚。

  她把自己的臉哭成了一隻大花貓,終於哭夠了,才羞愧地拿開手,慘兮兮地看向他。

  他一身白衣,安然坐著。俊顏清雋,眉目和淡,黑湛湛的眼睛溫和清淡地看著她,不帶苛責。

  「我就知道,可以和你說。」她哽嚥著,胡亂抹眼淚。

  言格眼眸深了一度,沒作聲。

  她真的沒怎麼變。笑,就哈哈開懷,笑聲朗朗傳十裡;哭,就哇哇大哭,可憐委屈又揪心;孩子般直來直去,還是那顆赤誠之心。

  他見她不哭了,遞給她一張手帕。

  她像是哭累了,呆呆的反應不過來,黑白分明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著他,有點兒懵。她少有這般無辜又犯傻的眼神,他的心便莫名像被她一根手指輕輕戳了一下。

  想著要對她好,他抬起手絹,給她擦花臉。

  他的手很輕,手帕很柔軟,她再度發懵,心臟在胸腔裡突突地跳,緊張地嚥了嚥嗓子:

  「言格,你為什麼忽然對我這麼好?」

  言格不答,見她回過神來了,把手帕放在她手心。

  她接過來自己擦眼淚,漸漸開口,講她醉酒後接到崔菲的電話,可說到關鍵部分,她就講不出來了,只記得給言格打過電話,之後的事情很模糊。

  甄意一邊說,一邊惴惴不安。

  她心裡已經壓著千萬斤的重石,如果言格有哪怕一點兒的惋惜、不認可、否定或不適,哪怕一點兒,都會刺痛她,把本就悔恨的她推入更深的地獄。

  可至始至終,他沒有。

  他只問:「和我打電話之後的事情,記不起來了嗎?」

  「嗯。」

  「那你記得當時的感覺嗎?」

  甄意努力迴想:「好像,聲嘶力竭,在掙扎。」

  「為什麼而掙扎?」

  「崔菲,慼行遠,姑媽,還有她,在商量把艾小櫻扔掉,我不肯,可他們都不理我。」

  「她?她是誰?」

  「我記不得了,好像,有第四個人。她一直在對我下命令,我不聽,她就自作主張對其他人發號施令了。我在說什麼?」甄意揉額頭,「天啊,我當時是有多醉?」

  言格沉默不語,隔了一秒,再問:「你參與了嗎?」

  「我一開始是準備先順著表姐,穩住她,把她們支開後,去調查現場的,因為我有些懷疑真相......我看到小櫻頭上的傷是你送的書鎮打的,我沒提醒他們,因為等以後警察發現的話,可以查出來做關鍵證據。還有,他們想把小櫻光著身子扔掉,我讓他們給她包了浴巾。我應該是準備跟著姑媽去清理現場的,這樣我就可以去檢查有什麼不對了。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這樣做。我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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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16-2-4 09:14:23 |只看該作者
32. chapter 31

  森白的燈光照在小廳裡,身著公主裙的小女孩毫無聲息,甄意和崔菲相對站在門邊,兩張臉上都沒了一開始的波動情緒,像戴著面具的沒有表情的臉。

  只是剛開始嗎?可崔菲已經覺得疲憊:

  「好。那接下來呢?」

  「讓表姐夫和姑媽都過來吧。」甄意冷淡道,「我會告訴你們具體該怎麼做?」

  崔菲很快下樓。

  四週安靜下來,甄意面無表情地立在門邊,一秒,又一秒,神色漸漸鬆動。

  她抬起眼眸,四周沒人了。

  回頭望一眼屋子裡的小女孩,忽然間情緒復雜,竟想作嘔。她拉上了房門,獨自站在走廊裡,靠著牆壁深呼吸,覺得噁心,鄙視自己。

  酒精讓她的腦子昏昏沉沉,她頭痛得無法正常思考。不論如何,為了爺爺,她沒有退路了。如果有因果報應,就報在她身上好了!

  姚鋒裝精神病的風波還沒過,如果大家說爺爺是裝的呢?更有甚者,如果有好事媒體惡意揣度,說老人猥褻兒童?

  她想都不敢想。

  要不,留幾個漏洞,讓警察最終抓到他們?

  不一會兒,樓梯上傳來腳步聲。

  姑媽和慼行遠都跟著崔菲上樓來。

  姑媽眼淚汪汪,一見甄意便緊緊握住她的手:「好意兒,你能為爺爺做這些,姑媽謝謝你,謝謝你了。」

  甄意不做聲,默默抽回手。

  四人去了案發房間對面的小客廳,甄意並不耽擱,直接問:「我對這附近不太熟悉,你們知道什麼比較隱蔽的地方嗎?她被發現得越遲,對你們就越有利。」

  崔菲和姑媽齊齊看著慼行遠。

  慼行遠低著頭,眉心深深皺著,看得出非常痛苦煎熬,他長久不說話,很久才無奈地歎氣:「向西10公裡有一處濕地公園,人很少。」

  「濕地公園嗎?」甄意思索。

  崔菲插嘴:「濕地泥潭多,去的人少,她不容易被發現。」

  「好,就這裡。」甄意說。但,隔了幾秒,她的臉便陰沉了下去,搖了搖頭,堅定道:「不行。」

  「為什麼?」

  「怎麼把小女孩送過去?自行車,摩託車,還是汽車?」甄意冷笑,「都會留下車轍。因為去的人少,警方就更容易採集和排查了。雖然很可能她很久以後才被發現,可如果很快被發現了呢?在車轍沒有消失前。」

  崔菲怔了一下,拿紙巾擦擦額頭的冷汗。這才意識到,正如甄意所說,一切只是開始,處理屍體哪有那麼簡單?

  「再選一個地方吧。」甄意忽然虛弱起來,說。

  慼行遠扶住額頭:

  「向南5公裡是南中山,是很多家庭還有公司團體組織員工登山的地方,但晚上沒什麼人。」

  甄意點點頭:「野營愛好者呢?」

  慼行遠沒想到這點,道:「我們國傢,好像喜歡露營的不多。」

  「可也不能排除吧。」

  崔菲:「會被看見嗎?那怎麼辦呢?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打扮成野營者或是登山客去吧,如果遇到人,就待在山上好了;如果沒有,就立刻回來。」

  崔菲疑惑:「抱著孩子去嗎?」

  甄意搖頭:「把小孩裝在行李箱或背包裡,打扮成野營者,不會引人懷疑。記住,到時候行李箱和背包都不能留在現場。」

  「這我知道。」

  「除此之外,選箱包的時候要格外註意,越簡單越好,表面不要有線頭和飾品之類的零碎物,可能會被樹枝刮住留在拋屍現場;箱子裡也不要有,不然會蹭到小孩的身上。所以,最好用塑料袋把孩子包住放進箱子,到時候,把塑料袋回收。」

  甄意安靜說完,補充一句,「記得戴手套,另外,不要刮壞塑料袋。」

  崔菲牢牢記在心裡,連連點頭:「我現在就趕緊去。放心,我會把孩子身上的痕跡清理乾淨的。我去放水給她清洗......」

  甄意打斷:「不能用香皂,沐浴液,洗髮露,什麼都不要用。」

  崔菲一愣,再度記下:「好。洗完後用浴巾包住,再用塑料袋,箱包,就出發。」

  「好。」甄意說。

  崔菲起身,又回頭:「沒有別的了吧?」

  甄意微微抿唇,垂下眼睛,輕聲道:「沒有了。」

  眼見大傢要去行動,甄意忽而幽幽抬起了眼眸,格外冷酷,

  「等一下,還沒有完。」她盯著虛空,「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事?」

  「艾小櫻頭上的傷痕,是用硯臺砸出來的。」她說,「壽宴上言格送的那個稀世的硯臺。」

  「這方硯臺,今天很多人都看到了。因為太稀有,或許還有人拍照放在網上。」

  偌大的客廳裡死一般的靜,燈光輝煌,幾人的臉色慘白得像鬼。

  崔菲輕聲:「這,有什麼關係呢?」

  「法證人員可以根據她頭上的傷痕大小,角度,凹陷度推斷出凶器的稜角,大致重量。」甄意看她,眼神靜得像黑洞,帶著一股子詭異的冷,「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彷彿空穴生陰風。

  崔菲癱軟在沙發上,只覺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要重新......」她捂住嘴,想嘔,「要重新把她的頭砸爛嗎?」

  甄意眼神空洞,彷彿沒有魂魄。

  慼行遠聽言,痛苦得臉都扭曲了。

  但,所有人都沒了別的選擇。

  崔菲說:「行遠上山後,用山上的石塊處理吧。不多說了,我們行動。」

  甄意不肯參與,另外三人分工。崔菲清理艾小櫻,姑媽準備箱包,慼行遠找車子和裝備。

  不到半個小時,慼行遠獨自開車出門了。

  崔菲立在夜幕中,望著丈夫遠去,長久地望著。單薄的身影裡帶了很多不明的情緒,彷徨,不安,忐忑,悲哀……

  甄意立在門口,面無表情地想,不幸突然降臨,崔菲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樣,維護她的家,像是本能。

  崔菲站了一會兒,回屋和她的媽媽一起上樓清理房間。

  甄意一人坐在樓下的客廳。她只做參謀,不參與任何實際操作。

  客廳空曠下來,只剩甄意一個,防備漸漸消散,目光也漸漸聚焦,又變得迷茫。

  她呆滯地靠在沙發裡,噁心得想吐。頭昏昏沉沉的,眼睛也腫得難受。她累得虛脫,瞇著眼休息一會兒。

  朦朦朧朧中,卻彷彿看見艾小櫻頭被砸碎了,血肉模糊地站在她面前,伸著手要抓她。

  她猛地驚醒,心跳劇烈而疼痛,慌慌張張四處看,客廳裡還是只有她一人。時鍾已指向凌晨兩點半,

  這時,院子裡傳來車響。

  甄意趕緊坐好,以為慼行遠迴來了,開門進來的確是慼勉!

  這個時候來湊什麼熱鬧?!

  甄意別過頭去,她心情糟糕,不想和他打招呼。

  慼勉是泡吧迴來的,見甄意在,有些詫異。畢竟,這裡一般沒人,他昨天臨時回帝城,不想住酒店才來的。

  他自以為了解,輕浮地打招呼:「小姨,這麼晚怎麼還在你姐夫的私人別墅裡?不會是來約炮的吧?」

  甄意真想把他塞進馬桶。

  他眼神很輕佻。當年,年輕的崔菲當小三,嫁給和她爸差不多年紀的慼行遠。後者的幾個兒女都看不起,自然認為,小三的表妹也正經不到哪裡去。

  甄意緊閉著嘴,不屑理會。

  慼勉更起勁兒:「聽說你也是個喜歡玩兒的人物。我爸老了,有什麼好玩的?和同齡人才好玩啊,我朋友還沒走遠,一起玩『雙龍戲珠』的遊戲好不好?」他以為甄意聽不懂黃話。

  甄意抬起眼皮,掃一眼他的褲襠,說:「玩之前,先讓我看看你的『雙珠戲龍』吧。」

  慼勉一幅刮目相看的表情。

  甄意又改口:「錯了,不是龍,只怕是蚯蚓。呵,沒興趣了。」

  慼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絲毫沒有反駁的語言能力。

  甄意站起身,涼涼道:「我出來混的時候,菊花還只是一種植物呢!」她轉身,走幾步還不忘回頭,大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極細的圈,十分囂張地揮一下。

  她沒走幾步,崔菲和姑媽下樓了,看見慼勉,雙雙愣住。

  慼勉奇怪:「你們怎麼也在這兒?」

  話音才落,屋外再度響起汽車聲。這次,是慼行遠回來了。

  崔菲心驚,立刻去迎,可慼行遠已經進門。崔菲搶在玄關把他堵住,他手裡還拿著野營裝備和箱包!

  姑媽也趕上去拿身體擋視線。

  誰都沒說話,可氣氛古怪而微妙,不動聲色地緊張著。

  「爸?」慼勉好奇地探頭,沒想這時,身後突然傳來另一個疑惑的聲音:「爸,小媽,這麼晚了擠在門口做什麼?」

  門口的三人大驚。

  齊妙捧著玻璃杯,疑惑地站在樓梯旁:「慼勉怎麼也來了?」

  崔菲差點兒沒魂飛魄散,努力擠出笑容:「齊妙,你什麼時候來的?」

  齊妙笑得殷勤,看上去很喜歡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小媽:「我今天上午回帝城,不太想住酒店,就住在度假村了。」

  崔菲笑:「怎麼不回家呢?這裡偏僻,又沒傭人,照顧著不方便。」

  「我可以回家嗎?」齊妙驚喜,可見,以前她這私生女不允許回慼家南城區的家。

  崔菲笑笑不答,問最關心的問題:「你,一直在這兒?」

  「嗯。我晚餐時酒喝多了,散席就過來,一直睡到剛才。」齊妙說。

  看樣子,似乎二樓的凶殺案沒有吵醒她。

  慼勉皺著眉,看慼行遠:「爸,你怎麼凌晨跑來這兒?」

  齊妙聽了,目光也漸漸落在崔菲和慼行遠的腿邊,變得探尋,「你們拿箱子幹什麼?而且,爸你穿得好奇怪,像非主流。」

  崔菲腦子轉得極快:「我和你爸吵架了,我猜他會來這兒住,就跑來等著,想說說好話。」

  齊妙似乎沒懷疑,因為慼行遠臉色很難看,的確像吵過架;慼勉則意味深長地掃視甄意,彷彿她是引發夫妻間爭吵的罪魁禍首。

  且他不像齊妙那麼討好崔菲,陰陽怪氣說了句:「別吵得離婚了。」然後毫無興趣地上樓。

  齊妙見廳裡一陣低氣壓,也說了晚安上去了。

  崔菲額頭上虛汗直冒,慼行遠立刻跑去保姆房換衣服。

  姑媽長長呼出一口氣,雙腳發軟,摸著牆壁癱到沙發上:「嚇死我了。」

  甄意始終坐著,抱著手悠悠來了句:「現在就怕成這樣,警察來的時候怎麼辦?」

  崔菲她們才稍微鬆懈的神經立刻緊繃,兩人四周看看,把甄意拉到角落,壓低聲音:「警察會找來?為什麼?都按你說的做了,怎麼還會被警察發現?」

  甄意抬起眼皮:「小櫻是在度假村走丟的,這是慼氏的地盤。警方當然會先找你們問這裡的結構和地形,方便找人。」

  「哦,是這樣啊。」

  「如果警察來問,千萬不要說『小女孩真可憐凶手真可惡』之類的話。」甄意猛地扶著牆,忽然有些頭暈。

  「為什麼?」

  「沒發現屍體前,是失蹤狀態。你怎麼知道她死了,而不是走丟了?」她疲憊得腿發軟,說得很公式化,「對警方來說,一開始的重點會往丟失拐賣等方向走。」

  崔菲慶倖地點頭:「是。記住了。類似的話都不能說。我會告訴行遠的。」

  「關於度假村的事,警察怎麼問,你們怎麼答就是了。警察的第一次拜訪,應該不會有問題。」

  「第一次?」崔菲瞪著甄意,「還有第二次,第三次?」

  「一般來說警察只會來一次,你們表現好一點,下次就可以推給經理和員工去應付。如果孩子一直沒找到,這就會變成懸案。」甄意壓抑住心頭的不適,說,「但孩子的屍身找到後,性質就不一樣了。」

  「會懷疑到我們嗎?」崔菲焦急地問。

  「山裡很難找痕跡,且案發現場和拋屍現場不一致,會加大偵查難度。」她面無表情道,「我是說萬一,如果警察以凶殺案的性質來走訪,要做好心理準備。」

  「好的。」

  「其他的事,看情況發展再商量吧。」甄意揉了揉額頭,她累得幾乎虛脫,口乾舌燥,只想回自己傢。

  可抬起頭,她的心猛地一震。

  門廊旁站著一個小女孩,穿著粉紅色的睡裙,散著頭髮,眼神迷茫而惺忪地看著她。

  因為是孩子,靠近的時候被大花瓶擋著,她們都沒看到。

  崔菲回頭見了,驚得跳起來,驚慌失措地跑去:「紅豆,你什麼時候來的?」她一把抱起女兒上樓去。

  姑媽埋頭在手掌中,焦急地歎氣:「讓孩子聽到了,可怎麼是好?」

  甄意靠在牆上,無力地閉上眼睛。

  天衣無縫,從來就沒有這個詞。

  帝城大學的夏夜,一片靜謐。凌晨四點,萬籟俱寂。只有微弱的路燈光從茂盛的法國梧桐裡灑落下來。

  甄意頭腦昏昏沉沉,腿腳無力像踩著棉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爺爺的小樓走。酒精仍舊充斥著頭腦,可心裡忽然後悔得無以復加。

  她犯了大錯了。

  當時又急又慌,被崔菲一通話說得濛了神,又被爺爺衣服上的血跡和口袋裡的蛋糕泥震住,只想著怎麼擺脫。

  可現在冷風一吹,才發覺,當時應該先審問崔菲。可姐姐說讓她保護爺爺啊!

  該死的,為什麼她偏偏在今天喝酒喝得腦子不清醒?!

  趕緊想想,崔菲今天表現的細節是?

  奇怪,為什麼今晚發生的事情變成了碎片?好像斷斷續續的,記不太完整?為什麼有些記憶成了空白?

  她摸出電話,很快撥通110,可當電話接通時,她又不知該說什麼了。說我指導人藏屍了?而且如果萬一真是爺爺呢?她現在應該回去再調查一番吧。

  轉身要走,卻看見帝城大學裡最有名的千年古樹。這裡的學生叫它相思樹。

  上中學時,老師們都說言格是一定可以考取帝城大學的。那時,甄意就說:「言格,如果你去了帝城大學,我就去帝城理工學院,捱在一起,還不那麼難考。我們就在一個城市啦。」

  那時,她還說:「言格,帝城大學裡有一棵超級超級老的樹,叫相思樹,等我們去了,就在大家都睡著的時候,躺在樹下數葉子好不好?就我們兩個。」

  相思樹,怎麼會叫這麼傷感的名字?

  她繞過小巷,朝它走過去。

  那是一棵多大的樹啊!樹幹快有桌子粗,樹葉茂密,鬱鬱蔥蔥,樹冠遮住了浩瀚的星空,樹葉緊簇,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在夜裡,安靜得叫人心寧。

  甄意走過去,抬手撫摸它滄桑的樹幹,粗糙而清涼,她繞著它走,眼前發暈,怎麼會越來越醉了?

  視野慢慢旋轉,漸漸,她看到了一個出類拔萃的身影,手插褲兜立在樹邊,稍稍仰頭看著樹冠上的葉子。

  他感覺到了她的註視,目光漸漸落下,微微怔愣,似乎張了張口,卻終究沒說什麼。

  甄意愣愣看他,在夜裡,他俊顏白皙,越發好看了。

  「好像真的醉得不輕了。」她嘀咕著揉揉額頭,繼續前行,腳卻被樹根絆住,猛地前傾。

  一雙手及時扶住,她摔進莫名熟悉而牢靠的懷抱裡,臉頰在他下巴上不輕不重地磕了一下。這親暱的感覺怎麼如此真實?

  「甄意,是我,言格。」

  她抬頭,眼神筆直,迎視他的目光。

  當然是他,這樣溫和透徹的眼睛,當然是他。

  他確認她站穩了,才輕緩而克己地鬆開她。

  她卻怔怔地上前一步,雙臂鑽進他的薄風衣裡,緩緩地,牢牢地,圈住了他的腰身。她的頭輕輕靠進他的胸膛,喃喃道:

  「言格,是我,甄意。

  不要推開我。」

  她不知道,她忽然的靠近與擁抱,很輕,卻像是撞進了他的心底。

  他,從來都不會想推開她。

  言格,從來都不會想推開甄意。

  「言格,」甄意收緊手臂,臉頰輕蹭他的胸膛,語氣輕得像紗,「我給你打電話了。可你一直不接,我,就打給我姐姐了。」

  言格的心驀地一凜,知道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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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發表於 2016-2-4 09:14:06 |只看該作者
31. chapter 30

  甄意呆在原地,望著地上那沒有生機的小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爺爺怎麼可能殺死這個小女孩?

  「不可能!」甄意搖頭,非常冷酷,「爺爺不會殺人,更不會殺這樣一個小女孩。」

  「可事實就是這樣,」崔菲頹廢地靠在牆壁上,很痛苦,

  「我不知道這小女孩是怎麼溜進別墅的,但今天家裡有些煩心的事,我要和行遠商量,沒有時間照看外公,就留外公一個人在小客廳吃蛋糕。可半路聽到小孩的尖叫和哭鬧,上來一看,蛋糕撒了一地,外公掐著她的脖子,打她的頭。我把她搶下來,可她已經沒氣了。外公跟沒事人一樣撿地上的蛋糕,他還說......」

  崔菲捂住嘴,哭起來,「他說那個小女孩是壞孩子,搶他的蛋糕。他把地上的蛋糕全抓起來放在口袋,說是,說是要帶回去給小意兒吃。」

  甄意鼻子發酸,別過頭去,聲音扭曲:

  「不論如何,先報警。等警方來處理,如果小女孩真的是爺爺失手......」她說不出「打死」這樣的詞,爺爺分明一直都是儒雅可愛的老頭子,

  「爺爺老了,生病了,沒有民事權力,他們會送他去療養院。」她快要說不下去,「我,我會經常去陪他。」

  「甄意,你有沒有想過後果?」崔菲不敢相信她的話,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掰過來,

  「法律會放過他,道德呢?小女孩的傢人會緊揪著,媒體會大肆報導:帝城大學老教授殺死5歲女童!大家才不會管他有老年癡呆。或許會有陰謀論說他是裝的。甄意,你想過這些沒有?」

  甄意抓住自己的頭,痛得像要裂開,她左右為難,望望地上那無辜死去的小女孩,又想想爺爺,茫然,惶恐,像要被撕裂:

  「可她怎麼辦?這個小孩,她的家人怎麼辦?」

  「人都死了,幹什麼都活不過來了!」

  「可他們應該得到真相和補償。」

  「你閉嘴!為傢人犧牲你一點兒道德和良心怎麼了?會讓你死嗎!!」崔菲怒斥,激動之下眼眶全紅了,

  「你想過這件事對外公名譽造成的影響沒?你讓他的同事和學生怎麼看他?你讓公眾怎麼看你,怎麼看我,怎麼看這個家裡的人!」

  甄意頭痛慾裂,陌生人般看著崔菲:「你其實擔心這件事曝光出去,影響慼家的形象吧?」

  「是。」崔菲臉色堅毅而狠烈,

  「只要是維護家人,幹什麼我都願意。甄意,你好好想想,爺爺他有癡呆,他不知道自己殺了人。你呢,要讓警察調查他嗎?等爺爺清醒的時候,你讓他知道他手上沾了一個小女孩的鮮血?爺爺他受得了嗎?你讓爺爺怎麼活?」

  「只是讓你隱瞞,有那麼難嗎?!就為了滿足你那點可憐的正義感,你要讓家人生不如死嗎?!」

  這話刀子一樣在甄意心口剜,她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

  崔菲把手機砸回她手裡:「要報警你就報吧,讓所有人都來逼問外公好了,就當外公他這些年白疼你這個寶貝孫女兒了!」

  甄意手臂僵直,良久,

  「我想先看看爺爺。」

  爺爺得老年癡呆後,也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推開房門,爺爺坐在臺燈下看童話書,安徒生的《紅舞鞋》。

  甄意輕輕走過去,到他面前蹲下,仰著頭,含淚微笑:「爺爺?」

  燈光下,老人家一頭銀髮,看上去那樣和藹可親。

  他的中山裝外套上黏了血跡,已經乾涸,看著卻十分刺眼。

  爺爺摘下老花鏡,湊近她,看清楚自己的孫女兒了,立即笑逐顏開:「啊,我們意兒回來啦。」

  他捉起甄意的手拉她到一旁,小孩兒述說祕密一般,捱著甄意悄悄說:「爺爺給你準備了好吃的。你再不來,要被別人搶走了。」

  老人伸手從外套口袋裡抓住一把豆腐渣般的蛋糕,水果,奶油,蛋糕,果醬全糅在一起,一團稀糟。

  老人的手像乾枯的樹皮,顫巍巍捧著一團蛋糕,像捧著世間珍饈,滿心歡喜地遞到心愛的小孫女面前,佈滿皺紋的眼睛裡盛滿了深深的愛意。

  一瞬間,甄意的心像被千萬把利刃穿過。

  「爺爺!」她伏在老人的腿上,眼淚再也忍不住,開閘般湧出。

  老人猶不知,另一隻手愛撫地摸她的頭:「意兒乖,意兒乖……」

  甄意幾近情緒崩潰,再也承受不住,一個人沖去洗手間。

  她飛快鎖上門,無頭蒼蠅一樣抓著頭髮走來走去,怎麼辦?怎麼辦?她一定可以想出更好的辦法。

  她逼迫自己拼命去想,可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出來。

  難道,她只能把那個小女孩處理掉?

  不行!

  她狠狠捶自己的頭,腦袋嗡嗡一片,痛得像有人撕扯著她的神經。一抬頭望見鏡子,她的臉格外驚悚可怖,像殺人犯的嘴臉。

  不行!

  她不能這麼做。

  她哆嗦著掏出手機,通信記錄一個個往下翻,有誰值得她全身心的信任?有誰可以幫她解決目前的困境?有誰可以告訴她該怎麼做?

  通訊錄刷刷往下,她蜷在地上,眼淚都出來了。近一千個手機號,沒有一個能讓她撥出去。她握著一世界的陌生人,恐懼,孤獨,淚水瘋狂地流淌。

  怎麼辦?誰來告訴她怎麼辦?

  不能給楊姿和司瑰打電話,朋友閨蜜再親也不會幫你犯罪!

  卞謙哥哥!

  她抓起手機,立刻打電話過去,一秒,兩秒,他接電話了!

  「小意?」平緩而隨和的聲音。

  「哥……」她才開口,就哽咽起來。

  他稍稍緊張:「怎麼了?」

  「哥……我表姐說爺爺殺人了,可我不信,你來幫幫我……嗚嗚……」她抱著腿,蹲在地上顫抖。

  卞謙也緊張了,可那邊信號很不好,還伴隨著猛烈的輪胎打滑的聲音,「我現……剛剛……過關去深城。」他冷冽道,「你在哪兒,先別亂動,我馬上過……」

  「我在表姐家的……」

  信號斷了。

  甄意聽見他聲音時的安穩感立刻煙消雲散,聽筒的安靜讓她再度陷入恐懼的深淵。慌得再打過去,這次只有女人禮貌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不在服務區……」

  希望又一次破滅,她呆掉。

  老天,到底該怎麼辦?

  該死的,到底該怎麼辦?

  她顫抖著吸了一下鼻子,淚眼朦朧,衚亂抹去臉上的淚水。

  她手上全是眼淚,手機濕漉漉的,打到言格的辦公室。

  雖然不應該,可該死的,現在她只相信他。

  嘟......

  嘟......

  嘟......

  一聲一聲,敲著她空落落的心。

  言格,接電話!求你了,接電話!

  她抱成一團縮在地上,哆嗦著咬著手指,一直在等,眼淚吧嗒吧嗒地下落,可始終無人接聽。

  她多想聽聽他的聲音,讓他告訴她怎麼做!

  可是,只有辦公室的電話,她居然沒有他的手機號。

  她抱著頭,深深的,淚流滿面。

  一瞬間,絕望悲哀的情緒像黑夜的大海,陰冷地將她吞沒。

  除了8年前那次,她從沒像此刻這般無助。這個世界上,只有她孤單一人。

  忽然,她想到了姐姐,便止了眼淚。她拿袖子擦乾臉頰,撥通了姐姐的電話......

  甄意再次回到案發的房間,已把自己整理好,面無表情地拿手機拍現場照片。

  崔菲警惕地攔住:「你要幹什麼?」

  「留存。」甄意出乎意料地冷靜,「如果最終我們被警方發現了,就把現場照片交出去,存檔。」

  崔菲一聽,有些心慌:「我們會被發現嗎?」

  「如果你都聽我的,不會。」

  大學裡專攻犯罪的她,從未想過,她的刑偵能力會用在違法犯罪上。

  崔菲點頭:「我相信你。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甄意再次看了小女孩一眼,是個可愛水靈的姑孃,穿著雪白的公主蓬蓬裙,掛著粉紅小皮包,紮了羊角小辮,頭上血跡斑斑,是連續擊打多次的結果。

  她內心全是負罪感,瞥一眼就立刻把頭別開:「表姐,你怎麼補償她的家人?」

  「她的父親在慼氏上班,行遠準備給他升職,預計在幾年內給他隱性加400萬。」崔菲氣色不好,燈光讓她的臉看著發黃,

  「甄意,如果走法律,他們得不到那麼多賠償,殺人凶手因為老年癡呆也無法償命,無法讓家人得到心理滿足。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現在我們的選擇是最好的,是雙贏。」

  「雙贏?誰贏了?」甄意竟笑了起來,目光如刀。

  「那你說該怎麼辦?能怪誰?」

  「你要把爺爺留下時,我是怎麼說的?他病情不好,要有人盯著他,你是怎麼答應的?崔菲,如果是紅豆,你會把她扔在一邊沒人照看嗎?」

  「是,是我的疏忽。可是甄意,已經到這種地步,能不能先不要內訌。算我求你了!」

  甄意冷冷別過頭去,隔了一會兒,重拾話題:「你認識她的父母,那她叫什麼嗎?」

  「艾小櫻。」

  「她是怎麼到別墅裡來的?」

  「不知道。她的父母參加了今天的壽宴,她或許是中途無聊,從宴會酒店跑出來,到這棟房子裡。也不知道她是躲貓貓還是幹什麼,整個晚上我都不知道她在這兒。」

  「她的父母肯定已經報警了。」甄意說,「度假村裡有攝像頭嗎?」

  「沒有。」

  「知不知道她是從哪裡進來的?」

  「這種細節有關係嗎?」

  「關係大了。她從哪裡進來,決定了會不會有目擊證人。」

  「目擊證人?」崔菲驚得抖了一下。

  甄意觀察艾小櫻的鞋子,上邊有一點泥巴和草屑。隨後,她帶著崔菲檢查地闆上的痕跡,最後推斷,艾小櫻應該是從小狗門裡鑽進來的。

  外邊是大片的灌木叢,邊緣籬笆的另一邊是宴會酒店後門的圍牆,那裡也有一個洞,養著很多花草。她應該是在草叢裡玩,漸漸爬過來。

  「如果是這樣,應該不會有人看到她進了這裡。」甄意望一眼夜裡黑闇的灌木叢,原路返迴。

  「是嗎?」崔菲舒了口氣,仍後怕地握著手,「然後呢,我們該做什麼?」

  甄意腳步微頓,眼眸暗淡下去,輕聲道:「拋屍。」

  「怎麼拋?」崔菲高度緊張地看著甄意,「現在開車把她運到很遠的地方去嗎?」

  「如果是那樣,警察很快就會找到你。」

  「為什麼?」

  「警方會從艾小櫻的屍體上看出很多東西。她的身份,她去過的地方,她的遭遇,她死亡的方式......很多很多。」

  「那該怎麼辦?」

  「用警察的方式思考。」

  甄意說,「你這裡有沒有到處都可以買到的,沒有任何特別標識的佈料?」

  「用來做什麼?」

  「你看,」甄意指了一下小櫻,「她的衣服上有青草綠葉和泥土,對比分析的話,一定和別墅附近的土壤青草成分一緻。」

  「這麼厲害?」崔菲頭皮發麻,揹後都是冷汗,「所以要把她的衣服換掉嗎?」

  「嗯。」甄意面無表情,「但如果換別的衣服,比如紅豆小時候的衣物,據我所知都價格不菲,警察可以輕易查到購買記錄;即使不是名牌衣物,一件衣服也能說明太多的問題。布料也一樣,但至少危險係數低一些。」

  崔菲後怕:「那,不用東西包著她,可以嗎?」

  甄意扭頭看她,眼神有點兒陰:「崔菲,你自己是個媽媽。你要讓這個小女孩光著身子曝屍荒野?」

  崔菲羞愧地低下頭,小聲地確認:「那就裹著她吧,如果能做到安全。」

  甄意沒說話。

  其實這很危險,脫掉衣服會讓警察知道凶手有反偵查能力,包裹著屍體則說明凶手有憐憫和懺悔之心。

  她現在腦子很亂,不知警方能不能看出更多,也不知她的這個決定會不會引火燒身。

  崔菲見甄意不說話,以為她生氣了,忙道:「那就把這孩子包著吧。我前段時間帶紅豆去遊泳,臨時在沃爾瑪買過浴巾,因為當一次性的用,所以買的最便宜的促銷貨。」

  「那條浴巾用過?」

  「沒。紅豆不喜歡,所以另買了。不過,」崔菲猶豫起來,「回來的時候,紅豆手臂受傷,用浴巾包過。」

  「那就不能用了。警方會把它的每一絲纖維都分析乾淨。」

  「這樣啊,」崔菲洩氣又焦心,怎麼處處都是地雷?

  「等一下,我記得是兩條捆綁銷售的,另一條還沒拆封呢,我過會兒去找。」崔菲不自覺舒了口氣,「這樣就好了嗎?」

  甄意聽言,看她,眼中有奇怪的冷笑:「這才只是剛開始,接下來才是一場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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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發表於 2016-2-4 09:13:53 |只看該作者
30. chapter 29

  在酒精的作用下,甄意昏昏沉沉睡去,夢裡回到很多年前......

  夏天過後的校園,整齊的教室,朗朗的讀書聲......

  那是高中時期的運動會,體育委員照例苦口婆心地跪求女生們踴躍參與,結果當然是——甄意班的體育委員都要哭了,在講臺上蹦蹦噠噠地宣傳「報名送香吻」,被眾人轟下臺。

  女生們向來對運動會敬而遠之。

  一來,拼搏這個詞放在女生身上,淑女不足;

  二來,女生臉皮薄,輸了面子上過不去;

  三來,女生難道不是天生屬於拉拉隊,穿著短裙拿著綵球給男生加油,這才是最美的風景。

  甄意顯然沒有想到以上三條,一口氣報了n項,跳高跳遠100米200米400米800米,居然還有鉛球和鐵餅!

  那天,她拿著自己的報名表等在言格班級外,託著腮歪著腦袋看他上課。

  一教室的煙灰色校服,只有言格一人是乾淨的白襯衫,背脊修挺,真好看,連頭髮絲兒隨風輕輕晃動的弧度都好看。

  她可以就這樣看他的背影,看一天都不膩。

  他們班的老師領教過她更瘋狂的行為,覺得她幽靈一樣掛在窗外是相當低調了,自然不會趕她。

  她無聊了還會和教室後排的男生們說悄悄話。一來二往,早成了好朋友。

  還沒下課,他們班在計算黑板上的物理題。

  甄意趴在窗邊,探著脖子看窗邊的一個男生計算,看得認真,覺得他算錯了,伸出右手豎著大拇指給他做示範:「你把安培定律弄反啦。」

  安靜的教室裡,好幾人循聲看過來。

  老師笑了,問:「甄意,你知道安培定律?」甄意所在的13班,是年級公認的最差班,老師幾乎都不上課了。

  甄意昂起頭,特自豪:「當然,是言格告訴我的。他說的話,我從來不會忘記。」

  言格頭也不抬,寫著作業,但,白皙的耳朵微微紅了。

  老師又笑:「那你要好好向言格同學學習。」

  「好的,向我的言格小老師學習!」她精神抖擻地敬了個軍禮,班上鬨堂大笑。

  和以往一樣,下課鈴一響,只要言格不積極地立刻起身,她就會在窗邊吹口哨。然後,言格非常淡定一點兒不臉紅地在老師同學的集體註視中走出教室。

  根據約定,他的下課時間也屬於她。

  甄意衝過去,報名表遞到他面前晃:「看看看,我厲害吧。」

  言格看一眼密密麻麻的項目,問:「這麼多,你忙得過來嗎?」

  「別小看我。我精力那麼充沛,簡直沒地方用。」

  「那倒是。」他走到欄桿邊站著,說。

  他們學校靠近海灣,可以遠眺大大的海洋。

  她時刻跟在他週圍,常常會一下子蹦上欄桿,總給他一種她會飛出去跳樓的驚訝感。

  她上半身懸空,長髮在風裡飛揚,笑:「得第一名會有獎品哦,到時我當禮物送給你,會不會很有意義?」

  言格稍稍有些怔愣,看她幾秒,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需要禮物。」

  「你懂不懂規矩?女朋友送的禮物不能拒收!」甄意呲他。

  「哦,那隨便你。」

  他看著真乖,她真想跳下來箍住他的脖子,可那時,安瑤了走過來:「言格,體育委員讓我問你,要不要參加接力賽?」

  言格搖了搖頭。

  她從欄桿上跳下來,故意撞他的手臂,然後趁機貼在他身上:「你真不積極。」

  「你好多話。」

  甄意吐吐舌頭。

  安瑤笑笑,轉身走了。

  等到運動會那天,甄意輕輕鬆鬆拿了一連串第一,上領獎臺都是一躍老高地蹦上去。她拿著花束在最高的位置上又跳又扭,表演各種奇怪的舞蹈像個機器人。

  圍觀的同學們全快樂地大笑。

  言格只是靜靜地站在人群裡,望著她,眸光深深。

  安瑤站在言格身邊,極輕地蹙著眉心,在說著什麼。

  等到最後跑800米,甄意把外套脫下塞到言格懷裡。

  她真喜歡這個動作,好像這就是男朋友的標志。所以,她分明不熱,卻特意穿著外套,來來回回脫好幾次,塞到他懷裡,又從他手中接過。那感覺真是美妙到不行。

  等待的時候,她看到高一組的女生衝過終點,一下子衝進一個男生的懷裡,周圍的學生們全在起鬨。

  甄意看得眼睛都直了,轉頭看言格;言格被她灼灼的小動物求抱抱的眼神看得不自在,默默往後退了一步。

  既然他那麼不自覺,

  「你過會兒也要這樣接我!」

  「不要。」

  「除了不要,你還會說什麼?」甄意跺腳。

  言格抿唇,說:「我反對。」

  「......」

  甄意暴躁,「反對無效。」

  「復議。」

  「駁回!」甄意像要咬人了。

  言格於是不說話了。

  臨上場前,甄意踮起腳,豎著食指往下戳戳他的肩膀,非常沒底氣地威脅:「你要是不接我,我就,就,......哼,我邊跑邊想,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簡直把800當百米沖刺,風捲殘雲一般掠過操場,看臺上的人全驚呆了。體育委員熱血沸騰,趕緊寫稿子遞到主席臺上的廣播站。

  甄意風一般掃回終點,打破學校的記錄!

  13班的拉拉隊沸騰了。

  可她跑過終點的那一刻,傷心得無以復加,喘著氣,臉頰發紅全是汗水,話都說不出,哇地就哭起來。

  言格沒有等著她撲到他懷裡,連人都不見了。

  一見她哭,班長仰天大吼:「甄意打破記錄,激動得哭起來了!」全班歡呼,普天同慶,喜大普奔!

  甄意哭得更傷心。

  這時,廣播臺傳來體育委員打了雞血般的吼叫:

  「秋高氣爽,萬裡無雲,隨著比賽的一聲槍響,我們高中部2年13班的甄意像離絃的箭,像翱翔的海燕,像奔馳的獵豹!」

  奔馳的獵豹......獵豹......獵豹......在操場上空迴響,甄意哭得聲嘶力竭。

  廣播裡,體育委員越發慷慨激昂:「甄意,不要為我哭泣!你是所有男生心目中,集短跑長跑鉛球鐵餅於一身的體育健將!」

  甄意抹著眼淚,哭得更慘,你才是健將!你全班都是健將!

  淚眼朦朧中,卻見言格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面前,手裡拿著一瓶水,有些費解地看著她。

  他像是一路跑來的,呼吸不太穩:「你怎麼跑那麼快?我說去給你買瓶水......」

  甄意一聽,委屈得嚎啕:「還不是因為你!我跑那麼快還不是怕你等不及就走了。早知道這樣,我就跑最後一名。」

  她越說越傷心越懊惱,嗚嗚直哭,眼淚嘩嘩的怎麼都止不住。

  言格走過去,拿手指蹭蹭她臉上的淚水:「好了好了,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他居然主動摸她的臉!

  甄意乾脆哭得更凶。

  言格又上前一步,把她攏到懷裡,摸摸她的頭髮,輕聲鬨:「好了,好了,這樣不哭了,行不行?」

  一旁的同學們瞪大了眼睛,女生都竊竊私語,男生們全起鬨,平常都是甄意死拽著言格,哪裡見過他主動?

  甄意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更不饒人:「嗚......我腿都快跑斷了,都是你,你過會兒要揹我回去!」

  「......」

  「哇!!!」

  「好吧......」

  她變本加厲,死死摟住他的腰,眼淚全往他襯衣上蹭。一邊蹭,一邊嘰嘰咕咕提出一串一串的要求。

  即使同學們在鬧,他也沒鬆開她,站在人群中,低頭,下巴捱著她動來動去的腦瓜,神情自然,被眾人目光聚焦,始終沒有一句反駁的言辭......

  那天,她真是開心得要成仙!

  可夢裡,她埋頭在言格的懷裡,側一下頭,餘光就隱約看到安瑤站在人群中,眼神那麼陰暗。

  是她以前沒註意,還是她潛意識裡不喜歡安瑤?

  甄意不知道。

  她只知道校花安瑤和言格同班,可言格班的男生都提醒甄意:「你小心哦。」

  甄意不滿:「難道我不好麼?」

  男生們會笑:「我們都喜歡你啦,但安瑤多漂亮啊!」話沒說完,被甄意一頓暴揍。

  甄意心裡怪怪的,跑去找言格:「你要是拋棄我,和別的女人好,我就把你先姦後殺。」

  言格在看書,理都不理她。

  再到後來,安瑤喜歡言格的信息傳遍了學校,楊姿也提醒甄意:「意,有安瑤那麼完美的情敵,我都替你提心吊膽。」

  甄意心裡酸酸的,但她覺得,言格才不會喜歡安瑤呢。可仔細一想,言格好像也沒多喜歡她呀?

  或許這就是一直以來的現實吧。是她一廂情願,自欺欺人,以為把他小心翼翼捂著,他就會變得溫暖。

  可是......

  甄意睜開眼睛醒來,枕頭上全是眼淚,月光很好,水銀般灑滿臥室。她頭痛欲裂,手機鈴聲在有一陣沒一陣地鬧騰。

  抓起來一看,剛好零點,是崔菲打來的。

  甄意瞇著眼睛接電話,嗓音乾澀:「喂?」

  崔菲聲音很低,很沉重:「小意,你馬上來度假村別墅一趟。出大事了。」

  甄意的頭重得像灌了鉛:「明天我再......」

  「死人了!」

  甄意頓時酒醒了大半。

  白天,爺爺的壽宴就在慼氏開發的度假村酒店裡舉行。度假村裡別墅成群,其中一棟是慼家家庭成員私人度假的別墅,平時無人居住。

  甄意趕到時,別墅裡沒有傭人。

  慼行遠、崔菲和姑媽坐在沙發上,臉色陰沉,如臨大敵。

  「爺爺呢?」這是甄意最關心的。

  「外公還有紅豆早回房了,我沒讓他們知道。」

  甄意稍稍落了口氣。

  崔菲眼睛紅紅的,看了慼行遠一眼,單獨把甄意領上二樓。

  到了走廊盡頭,推開房門,甄意狠狠一怔。

  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倒在血泊裡,臉色慘白,眼睛大睜,已經沒了任何動靜。

  「馬上報警。」

  「不行!」崔菲一把奪過她的手機,「甄意,我叫你來,不是讓你報警的!」

  甄意光火:「那你大半夜找我幹什麼?難不成讓我幫你毀屍滅跡?」

  崔菲不回答,沉著看著她,表情冷靜得幾乎冷酷。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你瘋了吧!」甄意氣極反笑,轉身就走,「絕不可能!」

  崔菲猛地攔到她面前,近乎命令:「甄意,你必須幫我處理這個小女孩的屍體。」

  「憑什麼?」她簡直不可理喻。

  「小意......」崔菲才開口,眼中就浮起淚霧,「因為這個小女孩......」她哽嚥著,低頭捂住眼睛,「是你爺爺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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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13:40 |只看該作者
29. chapter 28

  chapter 28—1

  蘭亭區,慼氏度假村酒店。

  壽宴大廳人頭攢動,目測好幾百桌。甄教授學生遍天下,慼行遠的關係網更不用說,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甄意看見了三個不算陌生的人:慼勤勤,慼勉和齊妙。前兩位是慼行遠前任老婆所生,後一位是私生女,不隨父姓。三人都坐外邊,可見在父親心中的地位。

  去到裡邊的小宴廳。果不其然,9歲的慼紅豆坐在父親懷裡享受所有的目光。

  甄意不禁想起崔菲的男人理論,如今她和慼紅豆幸福了,可慼勤勤他們殘缺的成長該誰買單,又是誰欠了他們的債?

  大家圍著慼行遠聊時事聊經濟聊商業,真正的主角甄教授倒無人問津,除了卞謙。

  他的同僚到了這把年紀,出於德高望重的身份,只會來函,不會赴會;對他的學生而言,垂垂老矣的教授和商界巨頭,孰輕孰重,自有分辨。

  甄意也不生氣,爺爺現在精神狀況時好時壞,這些凡夫俗子少招惹她家的老神仙,她巴不得呢。

  爺爺站在自助餐臺邊,一手握著小盤子,一手捏著小叉子,認真端詳臺子上的甜點,糾結地判斷,好久才下定決心,夾起一塊黑森林。

  甄意拍他的手,訓導:「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該打!」說著,瞪一旁的卞謙:「哥,他貪吃你也不攔著!」

  卞謙幫爺爺說話:「只偶爾吃一點,不要緊的。」

  爺爺喜歡的都挑了幾小塊,拿黃油刀切兩半,和爺爺對坐著分吃。卞謙不愛甜食,則坐在一旁看著。

  爺爺一見她,眉眼便舒展開,嘿嘿笑著,一歪頭,碰碰甄意的腦袋:「予之,莫怪,我身體無恙。」

  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爺爺的病情的確重了些,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皺巴巴的手輕撫她的手揹,溫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輕時美好,我卻老了。」

  甄意想,過了這次宴會,以後還是不要帶爺爺亂跑了。

  至於甜點,也罷,這場精明人士的宴會於爺爺來說,最值得喜愛的,不過是糕點師精心準備的蛋糕。

  她把爺爺喜歡的都挑了幾小塊,拿黃油刀切兩半,和爺爺對坐著分吃。

  爺爺開心,邊吃著,偶爾還偷偷從桌子底下踢踢她的腳,像個老頑童。

  甄意便莫名想起中學的很長一段時間,她和言格便是這樣。

  言格答應做她男朋友後,每天陪她吃午餐。

  中午總有人給他送飯。長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層。開胃菜,涼菜,湯菜,肉食果蔬,外加甜點,他吃飯都按著嚴格的順序一道道來,絕不會挑食。

  酸甜苦辣鹹,全安安靜靜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賞,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則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裡到處亂戳,左一個右一個,毫無順序,一點兒不消停:「哇,好好吃,給言格你做飯的是世界級大廚嗎?」

  「蘿蔔居然能做成這種味道,我第一次願意吃蘿蔔!」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

  真奇怪。

  無數個一同吃飯的中午,他雖不回應她的一驚一乍,但也從沒說過諸如「你話真多」,「吃飯別說話」,「再說話不給你吃了」之類的警告;他雖然自己吃飯順序嚴謹,但也從沒要求她「你不該這樣」,「你應該先吃什麼再吃什麼」。

  他說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費,才準許她蹭食;現在想想,他從來不是浪費糧食的人,其實早因為她備了雙人份。

  誤會的時候也很多:她沒胃口,或怕他吃不飽,就吃得少;多餘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撐讓胃難受了好幾次。

  小廳忽然安靜下來,甄意收回思緒。

  門開了,服務員恭敬地彎著腰。

  甄意意外看見安瑤進了對面的廳,著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國風禮服,十分驚艷,可只有一個背影,那邊的門關了。

  而這邊門口,出現了言格,一身墨色西裝,領口的設計卻像中山裝,款式獨特,復古而矜貴。

  配上他出眾的相貌,竟給人滿室生輝之感。

  對他的到來,甄意並不驚訝,可接下來的一連串事讓她徹底顛覆。

  言格甫一出現,慼行遠就撂下圍繞身邊的所有人,飛快起身,釦起西裝釦,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種近乎卑躬的姿態朝他伸手:「你能來,是我們的榮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樣不明就裡,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年輕人是個什麼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並未多話,直接走到爺爺和甄意這邊來,解開一粒西裝釦,端端坐下,向爺爺祝壽。

  甄爺爺孩子氣地笑。

  整個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見。

  雖然誰都不知道他什麼來頭,但誰都看得出他不簡單,且他的面子全留給老頭子,而非眾星捧月的慼行遠。

  「這是家裡送來的禮單。」他溫溫地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張赭紅色的三摺禮卡,古色古香,鏤空刻著古畫古詞。

  甄意隱約看到小篆字體,極其漂亮精緻,一邊寫「經世還諳事,閱人如閱川」,另一邊寫「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滿天」。

  三摺卡打開,裡邊一張極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的時候,幾人恭恭敬敬卻絲毫不卑躬地捧著禮物進來。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書鎮,稀有罕見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黃漸深的雜色,可最妙便是這雜色凝聚成一幅雲海日出圖。一絲不多一絲不少,恰到好處。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兩相宜,十分高貴。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綠得像要滴出水,陰陰幽幽。看一眼便覺心尖涼絲絲。這種上上品,光一個都價值不菲,更可況一套12隻。

  廳裡之人,幾乎大氣不敢出。

  第三份上來,是一尊三頭六臂玉佛,佛面安詳溫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綠,痕跡斑駁。

  是座古佛。

  在場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可全都驚詫萬分。小廳裡落針可聞,氣氛甚至有些緊張,個個皆惶然,如坐針氈。

  哪有人這麼送禮的??

  甄意瞠目結舌,突然發現,她或許從來沒有認識言格。

  chapter28—2

  甄意立在洗手臺邊沖手,心情說不出的陰鬱。

  她在生氣,卻不知生誰的氣。

  中學時,她從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細,居然也從沒問過。那時只知道黏在他身邊就開心,現在卻覺得當初連起碼的坦誠都沒有獲得。

  怪胎!

  活該一個人孤獨終老!

  一抬頭,從鏡子裡看見安瑤走了進來。

  甄意的心滯了一秒。

  安瑤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絲綢裙,簡約漢風設計,不是市面上可買之物。

  安瑤悠悠一笑,算是招呼。好學生和壞學生之間從來難有交集。

  那古風禮服實在驚艷,甄意忍不住多看幾眼,安瑤見了,微笑:「他家規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歡。」

  甄意不語,言家只怕不是豪門兩字能形容。

  她不知該怎麼接話,看洗手臺的水嘩啦啦的沖,安瑤細細的蒼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說,「安瑤,你的手洗好幾遍了。」

  「職業病,總覺得不乾淨。」

  「哦,很多外科醫生都有潔癖。」

  「不止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潔癖。」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她更不想說話了,總覺說什麼都能讓安瑤扯到和言格有關的事情上。

  安瑤關了水龍頭晾手,忽然說,「甄意,給我做伴娘好嗎?」

  甄意實話實說:「別人吧。我覺得尷尬。」

  安瑤也不強求。

  兩人再無話,各自離去。

  婚訊。

  甄意心在發麻。

  她記得中學的昇旗儀式,每次會讓一個學生上臺以「夢想」為題發表一篇演講。有天輪到甄意,她穿著校服,戴著紅領巾(入團太遲),站在主席臺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幾千名老師學生的面前,舉著拳頭,對著話筒道: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全校鬨笑。

  「甄意,加油!」她認真給自己打氣,昂著頭走下臺。

  訓導處從此取消了夢想演講。順帶罰她掃了一個月的操場。

  分離8年,她再沒愛過他人,哪怕是一點點的喜歡。

  她以為,他也不會。

  甄意一次又一次長長地呼氣,胸中渾濁凝滯的感覺卻怎麼都揮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沒還手似的,憋悶死了。

  這種想發洩的感覺,呵,她真是很多年沒體會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欺負到她頭上。

  繞過拐角,就見給她心情攏上陰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裝筆挺,俊顏白皙。

  甄意目不斜視,一點點和他走近,然後,

  擦肩而過。

  心莫名落下,像鬆了一口氣,釋然又失落。

  身後,言格停了下來,側身看她:「甄意?」

  「有事?」

  波瀾不驚,不像平時的嬉皮笑臉。

  言格默然,這話把他問住了,他彷彿也不知為何喚她。

  「甄意,你在生氣嗎?」

  「是!」她才不要裝沒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沒問。」

  「你......」甄意說出一個字,鼻子就酸掉。

  言格靜靜看她。

  走廊的燈光下,她的臉格外瑩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膚很細膩,和多年前她無數次把臉湊近要他親的時候一樣,脆弱,嬌柔。

  她氣得眼睛都紅了,像強忍著不哭。

  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問題能把她氣成這樣。

  他邁開長腿,往她身邊近了一步。

  「我並非故意隱瞞你。」他聽見自己在解釋。

  甄意氣極反笑:

  「你的私事不願拿出來說,這不算隱瞞。況且我也沒問你。你還是以前那樣,我不問,你便什麼也不會讓我知道。那時……」

  後面的話說不出口了。

  她心尖發涼,像起了風。

  那時候,應該覺得委屈,可她不覺得;現在,沒資格委屈了,她卻想哭。

  言格一時也無話。

  甄意從沒和他說過這些,可此刻他忽然發覺,或許以前她是難過的,因為他的冷淡和古怪,她過得心傷而辛苦。所以她才......

  只是那時他不希望給她太大的壓力,更不希望她也變成模子裡刻出來的人。

  而甄意心裡失望到疼痛。

  以前,她只以為他不喜歡她;現在,他快要結婚了卻不告訴她?

  是,她沒問。

  可她明明不想招惹他了,他為什麼要在姚鋒襲擊的時候那麼親密地保護她?不要說什麼救人,以他的性格即使看見搶劫殺人都不會管!他難道不知道給她一絲絲甜頭她就會飛蛾撲火燒死都甘心嗎?一句紳士禮貌的提醒「我要結婚了」就那麼難?
 
  「如果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和你說。」他低頭看她,眉目深沉,「不過,我這人很單調,好像也沒有別的值得挖掘的事。」

  「沒什麼想知道的。」她轉身走,又頓住,「言醫生,我認為以你現在的身份,我們保持陌生人的距離比較好。」

  她頭一次沒顧及他的感受,飛快離開。

  #

  下去停車場,遇到了卞謙。卞謙見她沮喪的模樣,有些擔心,說什麼也要送她回家。

  一路上,甄意望著車窗外的夜景不說話。以往,她都是歡樂鬧騰的。

  卞謙認真開著車,時不時看她幾眼,找話問:「爺爺不回家了?」

  「嗯。」她聲音低低的,「表姐說怕爺爺累,讓他今晚就在度假村休息。」

  卞謙「哦」了一下,思慮片刻,問:「是這個男人吧?」

  甄意身子一僵,不滿地癟嘴,帶了點兒負氣的情緒:「學心理學的都是混蛋。」一直都是這樣,她什麼心思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卞謙稍稍無奈地一笑,這個小妹妹的脾氣,他摸得一清二楚。

  這8年來,她從大學生變成警察變成律師,卞謙看著她長大。他朋友圈的優質男人們不少,很多曾透過卞謙向她拋出橄欖枝,她都一一回絕。

  卞謙自然知道,她表面大大咧咧無所顧忌,其實心裡一直有人。

  「我們小意的眼光很好,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卞謙說了實話,他並不是個自戀的人,但也有自負,清楚自己資質很好,可看到言格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那人從內之外的低調的優秀,讓人印象深刻。

  「只是,我覺得,小意喜歡他,會喜歡得很委屈吧。」

  一句話差點兒叫甄意淚下,她咬著唇,盯著窗外,不做聲了。

  #

  甄意心情不佳地出了電梯,開鎖進門,家裡竟亮著燈,還有飯菜的香味。這兩樣東西還真是能撫慰人心,她忽然沒那麼傷了。

  走到廚房,司瑰和楊姿拿電磁爐煮火鍋,吃得酣暢淋漓,不亦樂乎。

  司瑰率先看見甄意,見她表情不太好,趕緊站起來,舉手認錯:

  「甄,我們一早就該走,可你家實在太好住,在浴缸泡了一上午。冰箱裡好吃的又太多,吃了一下午,後來看見火鍋底料,又嘴饞,結果就蹭了一天。別趕我,吃完這頓,馬上消失。」

  甄意繃著臉,過去餐桌坐下,看一眼鍋裡香噴噴的菜;兩人立馬殷勤地端碗找筷子,全捧到她面前。

  她接過來,從鍋裡撈出香菇羊肉塞嘴裡,神色陰鬱地吃著。司瑰和楊姿忐忑不安地觀望。

  甄意嚼完了,嚥下了,板著臉問:

  「浴缸裡泡一上午,你們兩個攪基麼?」

  兩人愣一秒,撲上去打她:「混蛋傢伙,以為你生氣了!」

  甄意縮在椅子上躲癢癢,哈哈大笑。

  回家看到朋友在,還有噴香的火鍋麻辣燙等著她,她心裡不知多溫暖。

  「吃麻辣燙怎麼能不喝可樂白酒?」甄意拿了鋼化玻璃杯,半杯白酒半杯可樂混合。

  楊姿忙給自己倒滿可樂:「別指望我,我喝不了白的。我說,你中學就可樂白酒,這習慣能不能改改。司瑰,上大學你怎麼受得了她的?」

  司瑰詫異,盯著甄意杯中琥珀色的泡泡液體:「我從沒見過甄意喝酒。」

  「戒了。但今天特殊,破例。」甄意笑笑,一仰頭,整杯酒就下去了。

  喝完不帶臉紅,手背往嘴上一抹,操起筷子繼續撈菜,又倒上可樂和酒,邊吃邊喝,腳還蹲在椅子上,簡直樑山好漢。

  司瑰一臉驚悚:「甄,你沒事兒吧?」

  「什麼事?」甄意嚼著蝦丸,奇怪道。

  楊姿慢吞吞吸可樂:「司瑰,沒事兒,她中學就這樣。」
  
  「是嗎?」司瑰半信半疑,覺得哪兒不對。

  甄意一直大口吃吃喝喝,像從牢裡放出來的餓死鬼。

  「甄,你慢點兒,吃得太凶了會嗆到。」

  話音未落,甄意抓著桌沿,劇烈咳嗽起來。楊姿趕緊給她倒水,司瑰拍她肩膀。

  甄意拿紙巾捂著嘴,辣椒嗆進氣管,火辣的疼。她咳得猛烈,滿臉通紅,像要把肺咳出來。

  咳到最後,眼淚就下來了。

  司瑰從沒見過甄意流淚,嚇住:「怎麼了?」

  她手指抹去眼淚,輕輕道:「被欺負了。」

  說完,平平靜靜,重新拿起筷子,夾起更大堆的食物往嘴裡送,彷彿心裡的空洞只有食物能填滿。

  司瑰和楊姿不知所措,只能看著甄意不停地把辣乎乎的食物往胃裡塞。吃著吃著,再度有晶瑩的液體砸進碗裡,一滴一滴,如斷了線的珠子。

  司瑰要瘋掉:「到底怎麼了,甄意你說啊!誰欺負你了,我去給你報仇!」

  她團團轉,把短髮抓成雞窩,急得胡思亂想:「你該不會是被強姦了吧?」

  甄意撲哧一聲笑出來,仰起頭,眼裡全是淚花,一邊好笑一邊哭:「我倒希望被他強姦了,可他看不上我。哈哈,好好笑。」

  眼淚往外湧,她笑不出來了,徹頭徹尾地看不起自己,

  「甄意你真他媽的下賤!」她一抬手,狠狠一耳光扇在自己臉上,臉紅得幾乎滴血。

  清脆的巴掌聲在餐廳裡迴響,司瑰和楊姿全被嚇到,她們認識的甄意從來不會這樣。

  司瑰崩潰:「你抽什麼風,到底怎麼了?」

  甄意拿手捂住眼睛,顫顫地吸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我喜歡上一個人,可他不喜歡我。我想追他,可他要結婚了。很簡單。哈哈,很簡單。」

  眼淚泉一般從她指縫湧出,她嘴唇劇烈顫抖,呼吸也凌亂。

  「真是沒用啊,又栽在他身上了。」她肩膀猛烈抖著,頭低得很深很深,輕輕顫聲,

  「怎麼辦?我又喜歡上他了,可他還是不喜歡我,該怎麼辦?」

  眼淚瘋了般流淌,她雙手捂住口鼻,哭得身子前後搖晃,一句句重復地唸:

  「怎麼辦?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喜歡他,該怎麼辦?他還是不喜歡我,怎麼辦?天哪,該怎麼辦?」

  我的夢想只有一句,長大了,嫁給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可是,他要娶別人了,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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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6-2-4 09:13:24 |只看該作者
28. chapter 27

  「不要!」

  甄意的尖叫聲似乎還在言格耳邊回響;他完全沒料到甄意會護著他。

  眼見那把椅子砸下來,這麼多年,他再次體會到那種情緒,害怕,恐懼。

  他翻身抱住甄意滾去一旁。

  椅子在地上砸裂開,姚鋒痛呼一聲。甄意納悶,從言格懷裡探出頭一看,姚鋒倒在地上,眾人撲上去扭住了瘋狂掙扎的他。

  一旁,美美手裡拿著一把椅子,瞪著姚鋒,生氣地撅嘴:

  「哼,言醫生和我們是一國的!」

  言下之意是,你小子不睜眼看看,敢打我們的同胞。

  「打醫生的都是壞人。」美美說。

  另一邊,梔子的目光惡狠狠地剜向甄意,呼叫:「徐醫生,這個新來的又搶我男人,你管不管啊!」

  甄意:「......」

  護士們看得心驚肉跳,一面拿下美美手中的椅子,一面安撫梔子,把兩人帶走了。

  甄意還被言格壓在地上。

  「你沒事吧?」她真嚇壞了,剛才那一椅子掄的,力道太大。

  「沒。」他要起身,卻感到一股阻力,甄意摟著他的腰......這個姿勢......

  他低頭看一眼;甄意一愣,觸電般趕緊鬆手。

  言格站起來,整理被她揪得皺皺巴巴的衣服。

  「背後的骨頭有沒有斷?」她探著頭,左看右看。

  「斷了把你的賠給我嗎?」他問,沒什麼表情。

  「......」

  她推測,他是在開玩笑?

  可她一點兒沒有玩笑的心思,默默揪著衣角,小聲說:「賠就賠。」

  言格微微怔愣,卻也再沒說什麼。

  他們這低低私語的模樣全被週遭的醫生護士看在眼裡,再加之剛才言格的奮不顧身,大家都有揣測。畢竟,雖然言醫生專業素質好,但幫助和保護的心思嘛,那是絕對沒有的。

  做研究,他可以加班熬夜;但眼看哪個同事要摔倒讓他扶一下,絕對沒可能。

  甄意也有些詫異,照理說他和安瑤在一起的話,怎麼會對她做如此親密的動作。難道,是她誤會了。

  「言格,你......」

  她剛要問,後邊警察走上來:「言醫生,能不能陪我們去警侷為姚鋒的狀況錄一下證明?」

  「好。」言格微微頷首,隨即看向甄意,

  「你剛纔要說什麼?」

  「你先忙吧,沒什麼大事。」

  「嗯。」言格便和警察一起去了。

  甄意也繼續去做義工,可某一瞬,回想起剛才的事,心莫名一揪。危急時刻,潛意識裡的本能佔據了主導。

  啊,糟了,她還喜歡著他!

  傍晚,甄意驅車送爺爺去了表姐家,明天爺爺70大壽,表姐崔菲和表姐夫慼行遠一定要給爺爺做壽。

  慼行遠那邊長輩都已仙逝;而崔菲這邊只剩媽媽(甄意的姑媽)和爺爺。

  上年紀的老人只一個,商人又重排場,不給老人做壽實在不像話。

  甄意沒意見,爺爺不反對就行。

  崔菲住南城區的別墅群,綠樹成蔭,小橋流水,環境好得不像話。甄意歎:「這才是人住的地方!」

  爺爺不樂意:「意兒這話不對,難不成你不住這兒,就是小狗?切不可妄自菲薄。」

  甄意樂了,哈哈笑:「是。爺爺那小木樓才是神仙住的地兒,他們這兒可比不上。」

  崔菲家,室內輝煌,不一一贅述。家中主人不多,傭人倒不少,偌大的房子看著也不顯空落。崔菲比甄意大七八歲,今年三十多;至於慼行遠,五十好幾了,和崔菲的媽媽一般年紀。

  沒錯,崔菲是慼行遠的少妻。

  在崔菲之前,慼行遠有一兒一女一私生女,都已長大成人,比崔菲小不了幾歲。

  但他最寶貝的,是崔菲給他生的女兒慼紅豆,今年九歲,上小學。

  甄意和司瑰楊姿約好吃晚飯,婉拒了崔菲的挽留,而慼行遠要去接上繪畫課的女兒。兩人一同出門,各自開車。

  甄意沒想到慼行遠會親自接慼紅豆下課,但也不完全意外。

  慼行遠是國內某互聯網產業巨頭的老總,身價近百億。已過創業階段才開始花時間享受生活,享受親情愛情。崔菲和慼紅豆無疑是幸福的。

  崔菲有時在電話裡和甄意說,遇到一個歷經滄桑,懂得和女人相處的,成熟且有財富的男人,並恰好在他生命的重點由事業轉到愛情和親情的時期遇上,對女人來說,是多麼幸運又幸福的事。

  甄意對這番話不置可否。

  這樣的男人是由很多之前的女人調教出來的,最後一個女人不用費心思調教,撿現成就行。

  如果是她,她倒願意做那個把青澀少年調教成好男人的實力派女人。這倒不是她多甘於奉獻,而是她喜愛挑戰。

  崔菲笑:小意,如果你奉獻青春,調教了好男人,結果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你該追悔莫及。

  甄意不以為意: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我也不是為了男人活。他要跟別人跑了,我轉身找更好的。世上不是只有一種幸福,也不是只有一種男人。我最不要做的,便是哀怨的女人。

  崔菲便歎氣:小意,願你愛的人不負你。

  不過,甄意自己雖豁達,但看到別的女人遇到這種事,還是會替她們惋惜。

  崔菲當然倖福。甄意上初中時住在姑媽傢,那時崔菲大學將畢業,被慼行遠瘋狂追求。金錢堆砌的浪漫,很多女人無法招架。甄意作為崔菲的親屬,沒少附帶的收到各種異國高檔美食服裝和首飾。

  等甄意上高中,崔菲結婚了。直到現在,生活愛情皆美滿。

  可甄意還是會感慨:崔菲的幸福又是建立在誰的不幸上?而慼行遠對之前的家庭又是怎樣的感情,負疚,解脫,還是一聲歎息?

  而且……

  甄意想起那個夏天,她和言格被迫躲在衣櫃裡。
 
  外面,臥室門正對著的餐桌上,崔菲和一個年輕男人揮汗如雨,那是她的同齡人,年輕,有力量。

  那時,甄意意識到,崔菲想要的,不僅是中年男人的財富和體貼,還有年輕男人的身體激情和瘋狂。

  甄意沒和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她想,那應該是崔菲的一次放縱。畢竟,崔菲比誰都清楚,什麼才是她最想要的。

  甄意在警察局門口帶上司瑰,後者上車便問:「楊姿說你修行去了?一個月不上班,爽呢吧?」

  「爽死,」甄意慢條斯理道,「那個愜意喲,心花怒放喲,我天天都合不攏腿。」

  司瑰哈哈大笑,嘴都合不上:「甄,歡迎回來,想死你了。」

  甄意笑笑,專心開車。

  「去哪兒接楊姿?」

  「法院。」

  「啊,想起來了。」司瑰拍腦袋,「帝城大學姚鋒殺人案,青江區中級人民法院委託你們事務所,是楊姿負責。我聽青江區的同僚說今天要結案了。之前都以為姚鋒精神有問題,沒想到是裝的。他裝得太像了,騙了好多警察。」

  「我在第一精神病院看到他被抓。你說說,他有膽子在老師同學上課毫無戒備的時候潑硫酸,拿刀捅,到頭來沒膽子承擔,還是怕死,裝瘋賣傻,」甄意鄙視,「真是一個不坦率的人。」

  司瑰也覺得無語,說:「還好有言老師給他做鑒定,他裝瘋騙得了眾人,卻騙不了專業的。想當初媒體挖他的成長經歷,繪聲繪色把他寫成被現實逼瘋的社會教育悲劇,現在這結果,打臉了。」

  甄意但笑不語。

  司瑰又說:「不過楊姿就倒楣了,這個案子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

  「好處?」甄意奇怪這個措辭。

  「那天我在法院遇到她,說了幾句話,她表達的意思大概是:姚鋒案本該有很大的社會關註度,但不逢時;原本能替精神病爭取權益,沒想他是裝的。鐵板釘釘的死刑。」

  甄意不知如何評價,索性撂下不說。

  車停在路邊,兩人步行去對面的法院,才到門口就見院子裡亂成一團。

  早已散庭,可原被告雙方的父母親屬都聚在院子裡,揪扯廝打,哭罵聲不絕於耳。

  甄意見楊姿被推出人群摔在地上,趕緊跑去扶她。

  楊姿眼睛紅紅的,像要哭:「我說讓他們從後面走,他們偏不肯。」

  他們指姚鋒的父母。

  甄意回頭,只一眼,心就像被狠狠撞了,撞在最柔軟的地方。

  人群中不難分辨。

  姚鋒的父母頭髮花白,衣著窮苦,一張臉黑枯乾澀,是歲月辛苦勞作的溝壑。

  那對父母身形佝僂,老淚縱橫,撲通幾聲,雙雙跪在地上給受害者的父母們磕頭。那雙貼在地上的蒼老的手掌,黑黃,歷經滄桑。

  「對不起,是我們沒把娃娃教好。對不起,是我們的罪孽……」父母的額頭重重撞在水泥地麵,沉悶而驚心。

  甄意再也看不下去,飛快別過頭,淚水盈滿眼眶。

  身後的人都在哭,受害者的親屬們悲痛慾絕。

  突然一聲清脆的耳光,接下來是司瑰的尖叫:「姚鋒都判死刑了,你怎麼還打人?」

  甄意再度回頭。

  姚鋒的父母跪在地上,捂著臉,脊樑骨彎得像隻弓,頭貼在地面,似乎再也抬不起來。

  「他們該打!」打人的男人怒吼,隔一秒扭頭看楊姿,一手揪住她的衣領,幾乎把她提起來,「還有你這黑心肝的,居然給姚鋒那個畜生打官司,你也不是東西。」

  甄意和司瑰上去抓住那人的手狠狠一擰,一推,把楊姿救下來。

  「你們是誰,幫凶?」男子怒火沖沖。

  司瑰比他聲音更大:「你是哪個受害者的父母?」

  男子臉色一變,竟支吾起來:「我,我侄女的腳受了傷!」

  司瑰冷冷道:「你倒是有資格代表受害者打人了?明明是有理的一方,偏幹無理的事!姚鋒殺人,被判死刑;你打人呢,想被拘留嗎?還威脅律師,你想當一回被告嗎?」

  男子被唬到,不吭聲了。

  姚鋒的父母還跪在地上痛哭:「是我們的娃娃造孽,是我們該打……」受害者的父母們也哭得直不起身子。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只剩了蒼老而悲涼的哭聲。

  那天甄意她們晚餐吃得潦草,氣氛多少沉重。很快,三人回了甄意的公寓,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聊天。

  楊姿這些天和姚鋒的父母相處,很心疼老人傢,說姚鋒不是個東西,可父母又有什麼錯呢。兒子也是他們含辛茹苦培養的,如今落得這種結果,這對純樸農民又何嘗不是遭受滅頂之災?

  她說著,三番四次眼淚汪汪,不住在被子上蹭眼淚。

  甄意精神也不好,歎氣:

  「山區的父母得花多大的心血把姚鋒培育成材,可他犯罪償命了。是可憐啊,然而,受害者哪個不是父母心尖的寶貝?他們的發洩你又怎麼能說不對?這樣的事,也只有『慘劇』一詞能形容。」

  楊姿捂著眼睛,顫聲:

  「姚鋒的父母來帝城時借債湊了10萬,想補償給受害人。他們都不要,怕輕判,都說姚鋒以死償命就行。社會上很多愛心人士捐了錢給受害者和受傷者,大幾百萬呢。法院也沒提金錢賠償。幸好,不然憑姚鋒父母一年幾千的收入,借的那十萬該怎麼還?」楊姿眼淚又湧了下來,「姚鋒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別再害他的爸媽了。」

  甄意默默聽著,沒說什麼,心裡悶得難受,翻了個身望著窗外的月亮。灰濛濛的,像放久了沒吃的湯圓。

  她想:楊姿初涉刑事,怕還不知道只要牽扯到賠償,凡事都有變數,即使時間過去很久。

  像這種判刑前不要賠償只要重罰,判刑後卻反悔撕破臉面找死刑者家屬要賠償的,並不少見啊。

  她翻個身,問司瑰:「你剛才為什麼那樣問那男的?看出他不是受害者親屬?」

  司瑰:「經驗。往往鬧得最兇的都不是最傷心的,不是直接親屬,而是七大姑八大叔的旁人。」

  甄意諷刺地笑:「平日裡是被忽略的對象,有了發言和做代表的機會,當然得出來吵,越大聲就越有理。」

  楊姿聽了,悲傷地望天花板:「這些事接觸越多,情緒越悲觀。意,我真不知道唐淺和宋依的兩個案子,你是怎麼扛過來的。」

  甄意沒臉沒皮樣,道:「沒別的,就鐵石心腸臉皮厚。」

  楊姿被逗了,湊過去擰她:「心腸硬不硬摸不到,臉皮是有夠厚的。」

  司瑰也推搡:「誰說心腸硬摸不到,我來摸摸。」

  「楊姿胸大,摸她啊!」甄意忙裹緊睡袍,往床邊縮,「別別別,離我遠點兒。你們這樣讓我想起看過的一個女同a片。天,福利真高,還是3p!」

  楊姿:「......」

  司瑰:「......」

  悲傷的氣氛全給破壞了......

  三人打打鬧鬧成一團,安靜下來又絮絮叨叨,像過去一樣說心事,零零碎碎,直到凌晨才各自迷迷糊糊睡著。

  第二天是爺爺的生日,甄意起得很早,出門之前,楊姿起來了,喚她。

  彼時甄意正在穿鞋,楊姿靠在門廊邊,冷不丁問:「意,你真的沒有提前得知姚鋒的精神狀況?」

  「沒啊,怎麼了?」

  「我以為以你和言格的關係,會有信息便利。」

  甄意愣了一秒,之前楊姿的確拜託過她去打探,但她太了解言格的個性,病人的事,他丁點兒不會透露。

  楊姿低聲:「我不是請你幫我問過嗎?」

  甄意撥弄著鞋子:「不好問。畢竟,我和他現在也不是很熟。」

  楊姿不做聲了,隔了幾秒,輕歎:「是我自己運氣不好啦。早知道姚鋒是裝的,我就不會接這個官司,搞得大家都以為他裝瘋是我指使的。」

  「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也是。」楊姿笑笑,眼見甄意要出門,又喚住,「甄意?」

  「嗯?」

  「我們是好朋友,你成名律師了,記得要拉我一把。」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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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6-2-4 09:13:08 |只看該作者
27. chapter 26

  甄意醒來時,身上蓋著毯子,紗簾在飛,風裡有花香。

  言格已經不在。

  她疊好毯子,不到處亂跑,乖乖順原路回去。

  才回到精神病院,就見小柯對她招手:「甄小姐,幫個忙。」

  原來,這星期小柯負責給精神病人做體檢。其他人都體檢完,剩下棘手的美美。甄意對美美印象深刻,那個說要和「小柯醫生睡覺」的漂亮女人。

  小柯剛給美美檢查,美美就十分配閤地解開上衣,抓著小柯的手就往自己胸上摸。小柯嚇得趕緊跑出來,其他病人都好奇地湊在門邊張望。

  有個自認為自己是動物園長的病人提問:「美美,你要人幫你擠奶嗎?」

  另一個病人很配合地搬出「擠奶機器」,在空氣中接上電源,啟動按鈕……其他人居然盯著他手中虛擬的「擠奶機」看得全神貫註,還時不時討論機械技術。

  甄意:「……」

  美美跑出來拉小柯:「小柯醫生快來給我檢查,我心口疼哩,疼死了。」

  或許她以前古裝片看多了,架勢像百花樓的姑娘。白胳膊粉香肩,七手八腳往小柯身上繞,小柯女朋友都沒一個,哪裡見得了這個,耳朵根兒燒成了透明的紅色。

  甄意幫忙把美美從從小柯身上解下來,送回檢查室。

  甄意和幾個護士幫忙按手腳,小柯紅著臉重新檢查,可他稍微碰美美一下,她就挺著胸亂扭,「啊,啊」地鬼叫,哼哼吟吟表達她心裡的舒爽。

  小柯羞得脖子都紅了,甩手衝出門,說什麼也不肯再進去。

  檢查是搞不成了。護士把精神病人們牽回去。甄意看見有個女病人一直惡狠狠瞪著美美,後來看到甄意,又開始凶巴巴地瞪她,好像全世界都和她有仇。

  小柯解釋:「那是梔子,被害妄想症,看誰都以為要搶她的東西。」

  甄意想起第一次來醫院,梔子說:「美美又搶我男人,徐醫生你管不管啊。」

  甄意問小柯:「美美她怎麼會這樣?」

  「她家人說她太癡情,可總被人騙。一開始她有很好的工作,經濟也行,但架不住三番四次被騙色又騙財。等後來好不容易要結婚,人家嫌棄她之前跟過的男人多,結婚當天跑了。她從此就瘋瘋癲癲,小孩子學著大人叫她破鞋,親朋好友都說她行為不端,可她『不知悔改』,逢人就說她的男朋友們,說她的真愛們。漸漸,家人都嫌丟臉,不願養在家裡……」

  小柯說到這兒,同情地歎了口氣,臉上的羞紅也消退了一些。

  甄意聽完,評價:「她要是個男人,女人們就該母性泛濫地說他單純好騙又癡情,可憐總被賤女人辜負。」

  小柯稍稍一愣,摸摸耳朵:「我倒是沒想到這些。」

  「真是不公平,」甄意說,「男人有過多個女人,大家不會說他下流浪蕩,甚至還有人喜歡這種閱歷豐富的,認為打磨掉了缺點,變得更熟男;女人可就悲慘嘍,有過多個男人,哪怕每次都是真心投入了愛情,人家也說她淫婦,拿破鞋一詞形容,絲毫不知說這話自己嘴多髒,心多毒。」

  「甄小姐是女權主義者?」小柯好奇,又忙說,「我可從來沒這樣輕視過女性。」

  甄意被他逗笑:「女權算不上,只是感歎對女人不要太惡毒才好,尤其是同性。」

  「不過,小柯醫生,其實有時候人們以為男人玩了女人,但對某些女人來說,是她玩了男人。但不管怎樣,」甄意說,「如果有感情,就不該玩。」

  小柯暗想她真是個令人意外的女孩,剛想和她討論什麼,對講機響起來:「b3區出現騷亂,b3區出現騷亂,a區放風取消,b2b1區關閉,醫護者……」

  「怎麼了?」

  「一定是那個姚鋒惹事了。」小柯醫生立刻往b區趕。

  姚鋒?楊姿的第一個刑事案委託人姚鋒?

  甄意零零碎碎了解一些,也是個給新聞界打雞血的人物,只可惜撞上林子翼的兩個案子,他的關註度就沒那麼高了。

  要是放在平時,他絕對會震驚全國:

  帝城大學的博士高材生,性格孤僻,因與衕學發生口角,上課時帶著刀和硫酸去洩憤,4人死亡,3人重傷,另有人不同程度地輕傷。

  定罪很容易,判刑卻很難。他疑似有精神病,律師事務所受法院的委託,派了楊姿替他辯護。

  甄意奇怪,沒聽說他被關進精神病院了,而且精神病犯人有專門的收容所,不會被送到醫院啊。

  忽然又想起楊姿曾向她打聽,問她有沒有辦法提前得知姚鋒的精神鑒定結果,這麼看來,他是被送來做鑒定的。

  甄意跟著小柯飛跑,可半路看見了那天在小橋上遇到的病人,一身白衣立在走廊邊,眼睛明亮,沖她輕輕微笑著。

  甄意不自覺停住了腳步,鬼使神差地問:「你怎麼站在這兒?沒有護士照顧你嗎?」她記得護士說他病情很重。

  「我很好,不需要照顧。」他笑了,很燦爛,聲音也清醇,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甄意望一眼小柯消失的方向,有些猶豫,她還要跟過去呢。

  她不知她此刻的樣子落在他眼裡,像遊樂園因貪戀萬花筒而和父母走丟的小孩兒,他微微笑了:「不會很長。」

  他不等她回答,就開始講述,

  在南方一座城市,有一個女孩,她很喜歡同年級的一個男生。有一天晚上,他們一起回家,男孩安靜地走路,女孩像小鳥兒一樣圍著他轉,嘰嘰喳喳地說話,樂呵呵的。

  甄意愣了愣,吃驚。

  他繼續,

  那個夏天的晚上,星光很好,道路兩旁樹枝茂密,遮住了乳白的路燈光,一路上光影斑駁,半明半暗。

  女孩忽然抬頭,望見了燦爛的星空,她拉住男孩,聲音快樂得像鈴鐺,說:「我請你看星星啊!」

  她跑去寬寬的馬路中央,一下子躺在地上。

  男孩說:「有車過來,會把你壓扁。」

  可她不起來,躺在馬路上舒服地伸伸腰,慵懶得像一隻貓:「這條路很少有車經過,城市裡有這樣安靜的路,不是很難得嗎?你快躺下看星星啊,從我這裡看,夜空真的好美。」

  她望著天空微笑。

  男孩沒有仰望星空,他立得筆直,俯視腳邊的女孩。

  他相信她的話。

  因為那一刻,她的笑臉真的好美,她黑湛湛的眼睛裡倒映著天空中的繁星,一閃一閃,美好得不可方物。

  他從來不會做這樣瘋狂的事,可鬼使神差般,他躺在了城市的馬路中央,她的身邊。

  路面殘留有白天太陽照過的餘溫,還有淡淡的柏油味,一點點透過襯衫,滲入肌膚。溫熱,但有夜裡的清風。

  躺在路中央的感覺如此新鮮,安逸寧靜的感覺如此強烈,

  他望著天,視野邊緣是靜謐的綠樹,中央一大片墨藍色的天,像柔軟的天鵝絨,繁星璀璨如細碎的鑽石,美得驚心動魄,讓人無法呼吸。

  他心裡安靜得沒了一絲聲音。

  忽然,身旁的女孩一翻身,趴在他身上。黑夜裡,她的臉清麗白皙,眼睛深邃而深情,對男孩說了十個字。

  故事講到這兒,病人微笑,溫柔地問:「親愛的姑娘,你知道那女孩說了哪十個字嗎?」

  甄意不知不覺中呼吸加快,她一動不動盯著他,有些害怕,不可置信。她想逃,可動不了。

  這時,小柯跑回來了:「甄小姐,你怎麼在這兒?」他看見厲佑,臉色驟變,對甄意道,「你先去吧,我把這個病人送走。」

  甄意彷彿被救,立刻轉身跑了。

  趕到b2區,那裡看似很亂,卻井然有序,精神病人沒剩幾個了,正在疏散。

  姚鋒掄著椅子砸人,幾個工作人員和便衣都不好靠近,他情緒非常激動,表情扭曲,可怕極了。

  便衣喊話:「姚鋒,你逃不掉的,不管你怎麼牴抗,我們都會把你抓起來。」

  姚鋒完全沒聽警察的話,眼睛睜得像銅鈴,神經質地驚恐地喃喃自語:「鬼,鬼,你們都是鬼。你,你的長舌頭,你,」他手指哆嗦,一個個地指,「你,你的爪子,你們都是魔鬼,不要抓我。不要抓我!啊!!」

  他再度失控,抓著椅子瘋狂地亂掄。

  有個警察怒了,沖姚鋒呵斥:「醫生已經診斷你沒有病,你不要裝了!殺人的時候就該想到有今天,想通過裝精神病脫罪,門都沒有!」

  甄意頓覺聞所未聞,他居然裝瘋?

  可他現在這樣子,看著真像有病的瘋子啊。

  她四處尋覓,很快望見言格的身影,他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兜裡,淡漠地圍觀著。或許在專業人士眼裡,此刻姚鋒的表演只是徒勞的掙扎。

  但,既然能活,誰又想死呢?

  姚鋒還是沒聽警察的話,繼續自言自語,表情越發驚悚:「你們是地獄派來的魔鬼,我要消滅你們,要消滅你們。」

  警察忍無可忍,拿起電話:「姚鋒已診斷為精神正常,所有言行全是裝瘋,他不配合抓捕,第一精神病院請求支援。媽的,虧他連嘔吐物和垃圾都吃得下去。把我們全騙了!」

  他怒氣沖沖,聲音很大。

  姚鋒聽了,像落水的人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激烈地指著言格,狂喊:「我瘋了,我真的瘋了。我真的有神經病,是那個醫生醫術不精!是他草菅人命,我真的瘋了,我真的有病。」

  「......」這下,連甄意都知道,他真的沒病了。

  另一個還懷疑言格診斷結果的警察瞬間變臉,差點兒沒罵娘。

  「我有病,我真的有病。」姚鋒狂喊。

  一瞬間,他真成了瘋子,抓起椅子亂砸亂打,就近的醫生護士四處躲避。可他忽然方向一轉,朝甄意這邊撲過來。

  甄意寒毛倒豎,發覺自己站在了出口處,姚鋒想逃走!

  她一動不動,回想著三腳貓的格鬥招式,眼見他漸漸逼近,她雙手緊握成拳。

  可就在那一瞬,身旁陡生一股力量,她被誰扯開。

  心絃一顫。

  下一秒,她撞進言格懷裡,熟悉又陌生的溫暖撲面而來,將她包裹。她呼吸不暢,瞪大眼睛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心好似猛地停跳。

  可還沒反應過來,姚鋒的椅子便砸到他的揹上。

  驚人的一聲重響,

  力量之大,言格沒站穩,抱著甄意撲倒在地。

  甄意被他重重壓在身下,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她縮在他懷裡,鼻尖親暱地貼著他的下頜,呼吸裡全是他清淡的男性味道,她莫名暈眩,居然感覺不到痛,稀裡胡塗地發懵:

  他整個兒壓在她身上啊!

  啊!

  啊!

  這身體的觸覺如此微妙,她的心都要跳出來。

  可下一刻,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姚鋒再一次狠狠掄起椅子,砸向言格的後腦勺。

  所有的粉紅泡泡在一瞬間炸裂,她驚恐至極,渾身發涼。

  「不要!」

  甄意尖叫,本能般翻身將他壓到身下。

  很多時候,人在關鍵時刻的第一反應都無法用邏輯解釋。

  甄意在那瞬間腦子空白,反撲過去,雙手緊緊摟住他的頭,全身緊繃,像隻鴕鳥。其實自己也嚇得要死。

  她太用力,像往他心裡闖,他的頭磕了一下地面。

  毫無預兆的,有些回憶一股腦兒地在言格眼前浮現,他安靜走路,她圍著他蹦蹦跳跳,她突發奇想跑去大馬路中央躺下看星星,他也躺下,夜空很美,視野裡出現她的臉龐......

  回憶如幻燈片在他眼前快進,電光火石間,畫面忽然定格,和多年後的此刻重疊。

  此刻,她死死護著他,身體僵直,瑟瑟發抖;

  那年,她趴在他的胸口,身後是亙古而璀璨的星空,她眼裡含著太多的深情,輕輕的,說了十個字:

  「言格。

  說你愛我,

  騙我也行。」

  而他,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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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16-2-4 09:12:54 |只看該作者
26. chapter 25

  甄意靠在寬鬆柔軟的睡椅裡,神思朦朧。

  落地窗開了,紗簾輕飛,外面是綿延的草地。櫻花開到尾聲,風一吹,花瓣輕盈墜落,灑滿臺階和地板,落到她的腳邊。

  「這一刻的感覺是什麼?」言格坐在旁邊的椅子裡,陪她望著窗外的藍天。

  「很放鬆,」她閉了閉眼,又睜開。

  「是哪一種放鬆?」

  「像,累慘了之後,終於可以休息了。」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身體累嗎?」

  「不,心裡很累,累得......累得想哭。」她極力穩住聲音。

  言格側過頭看她,她看著天上的白雲,表情凝滯。

  他輕聲問:「有什麼事讓你無法釋懷嗎?」

  是什麼事呢?

  好像是遙遠的小學時代。火災後,媽媽雖然重傷,但倖存,終日躺在病床上。那天,小小的甄意可以下地行走了。她坐在病床邊,有些害怕地看著媽媽,因為她的腿斷了一截,很可怕。

  媽媽嘶啞著說:「小意乖,看看醫院門口有沒有賣荔枝的,媽媽想吃荔枝。」

  「哦。」她從凳子上滑下來,左手掛著石膏,笨笨地走到窗邊,踮著腳往外望。深城的街道綠樹成蔭,那麼漂亮。

  啊,她看見賣水果的了!

  「有哩!」唔,她也想吃。

  「去給媽媽買一點兒來。」

  「哦。」她拿了錢,下樓去買荔枝。

  一小袋,水嫩嫩的。她拎著袋子,一邊走一邊摳癢。左手的石膏好癢啊,撓撓,再撓撓。她想先吃一個,可一隻手剝不了,快點跑回去找媽媽。

  突如其來,四周有人尖叫,什麼東西從樓上飛下來,「砰」的一聲,沉悶無比。她低頭一看,媽媽的眼珠都摔出來了。

  下一秒,附近的大人衝過來捂住她的眼睛,把她抱開。

  還是先走好啊,留下的,往往是最痛苦的。

  言格問:「覺得媽媽的死和你有關嗎?」

  「我不聽話,也不可愛,媽媽不喜歡我。不然,她應該捨不得跳樓。」

  「不是的,甄意。」他說,「人在孩童時期,想問題都以自我為中心。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認為發生的事情必須有解釋,一旦解釋不了,就是自己造成的。可事情其實不是這樣。」

  而那個經歷無疑給甄意留下了不好的暗示;只要不幸發生,便往自己身上拉責任。

  「不是嗎?可是,這次呢......」甄意艱難開口,又咬唇,酸澀苦痛的情緒堵住嗓子裡,讓她窒息。

  她深深蹙眉,終於一閉眼:「如果我沒拆穿,宋依她或許就不會自殺!」

  言格無聲望著遠方,直到身邊的人呼吸又恢復平穩,才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你已經盡力做到最好,這就足夠。至於結果,不要去責怪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甄意,你要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的聲音那樣柔和,對他的諮詢者。

  她聽了他的話,眉心慢慢展開,隱約平息了一些。

  漸漸,她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的櫻花樹發呆。

  「可我還是覺得好無力。」她疲憊道,

  「這兩個案子讓我徹底出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兩個委託人都自殺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但我真的盡力。從頭到尾,只有我自己知道一路走來受到了多少威脅和阻礙,看到多少陰暗。

  當然,我總是告訴自己,這就是我的職業,至少我能和那股不好的勢力對抗。即使不做警察,即使只是律師,我也要做一個好律師。一直以來我都是這麼想的,所以一直都很有信心,很有動力。但這次我為真正的凶手辯護,還毫無道德負擔地想替她脫罪。現在回想,覺得很茫然,好像心裡有什麼被顛覆了。

  一面同情她,想救她;一面又無法無視她是兇手的事實,好痛苦。」

  言格認真聽完,問:「你一直都這樣介意兇手是誰嗎?」

  「原本刑警出身,職業病吧?」

  「可你現在的職業是律師。」

  「……」

  她歪頭看他。

  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那樣不焦不躁,

  她復而望天,

  「是。我就是個矛盾體,想拼命維護我的委託人,但潛意識裡還是希望他不是兇手!」

  他道:「甄意,你這樣做律師,以後會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關心她,此刻,他是醫生,還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託人有罪,你不會有心理負擔嗎?」

  「不會。」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癟嘴。

  「這和性格無關,甄意。」他放緩了語速,側頭看她,「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表達自己想法的權力。」

  甄意心一震:「伏爾泰的話?」

  早些年,言格就喜歡哲學了。甄意愛屋及烏,跟著他泡圖書館,也馬馬虎虎記住了幾句。

  「記性不錯。」他唇角動了一下,不算是笑容,很快平息,「如果你願意,記住一句話,『約束律師這個職業的,不是律師的道德,而是制度。』這樣,你或許會輕鬆些。」

  甄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什麼柔柔的東西撞了一下,溫暖又安寧。

  她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能力,短短幾句話就說進她心裡。

  潤物無聲的理解,這種事,這種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

  只是,好可惜。為什麼後來沒有在一起?為什麼就鬆開他的手了?

  甄意心口發酸,淚霧彌漫上眼睛。她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再度閉眼。這次,她真的有些睏了。

  言格見她良久不說話,回頭一看,此時,她已睡顏寧靜,呼吸淺淺。

  還從沒見過她這樣安靜的樣子,他低眸,長時間靜靜地凝望她。

  多年不見,她的容顏沒怎麼改變,眉毛彎彎,睫毛長長,皮膚很白,像透明的瓷,從不會臉紅。脖子上肌膚細膩如玉,莫名給人一種溫涼的觸感......

  風從窗外飛進來,清涼又溫暖。地板上灑滿了細小的花瓣,幾步之外是藍天,風在樹梢,鳥在叫......

  迷濛中,甄意感覺有誰給她蓋了一條薄毯。

  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記憶裡那個話少卻很會傾聽的男孩子。

  這些年,越長大越發現周圍的人只沉醉於吐露自身,卻不從傾聽別人的講述;越長大越發現社會推崇演講與口才,卻不知傾聽為何物;越長大越發現,他的難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說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聽別人講述,三心二意懨懨欲睡。

  是不像。

  窗外傳來遙遠的風聲,朦朧中,她神思飄回中學時代,他們在一起後的有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圍在他身邊的嘰嘰喳喳,他從沒聽過。

  其實不是......

  是夏天,藍天乾淨得沒有一絲雲彩,太陽前所未有的大,空氣悶熱。

  體育課,言格獨自在操場角落練習現代箭術,甄意不感興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開始,她對他手中精緻又高級的弓很稀奇,鬧著說想學。

  他教她識瞄準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釋作用。

  他安靜地解釋,她活潑地打斷。

  言格始終有耐心,告訴她如何瞄準,如何放箭。可他並沒有像電視裡那樣從背後抱住教她。連她手臂不直,他也只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來。

  數次脫靶還換不來他的手把手示範,甄意徹底失去興趣。

  她做事向來三心二意;而他並非自己喜歡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並喜歡的性格,所以不強求。

  那天,他照例安靜而認真地調弓射箭,她卻因為鬱悶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說她前天晚上在樓道裡摔了一跤,害她世界級的美腿留下了價值百萬的傷疤,以後不能做腿模;又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鬧砸壞了樓道的燈,父母也不賠償,對公共安全不負責;還說政府要城中村改造,害他們那塊生活區治安漸差......

  風在樹梢飄,

  樹葉刷刷的,偶爾落下來掉在她頭上。

  她坐在陽光斑駁的草地,憤憤控訴了一節課。

  他不知聽也沒聽,身姿挺拔地練習,專心緻志地瞄準紅心,射擊。沒回應,也沒打斷她的自言自語。

  放學後,他難得提出送她回家,一直到她家樓下。

  那是舊工廠裡很灰很醜的一棟樓,她住在最高的五層。平常中午不回家,說樓上熱得像蒸籠,熱氣密集讓人無法呼吸。

  走到樓前,她抬頭望他,臉蛋紅撲撲的:「樓道很髒,不用送我上去了。」

  言格說:「我本來就沒這個打算。」

  這樣的話,甄意從來不會生氣。

  「那再見!」她笑容大大的,沖他招招手,一溜煙跑進樓道不見了。

  她像百米沖刺,一口氣跑上5樓,衣服汗濕貼在身上也不顧。衝進屋,書包都不扔就跑到窗邊往外張望。

  如果能看到言格挺拔安靜的揹影,在落日餘輝的林蔭小道上緩緩遠去,她會開心得像吃了冰淇淋。

  可院子裡空空蕩蕩的,霞光在晃蕩,卻沒有他的影子。

  怎麼會!

  她急了。

  5層樓她用時不過15秒,跑得心臟都快衰竭。

  她不甘心,神經質地衝出門去。姑姑和表姐一臉狐疑地看她來去如風。

  老式的樓梯間裡,扶手銹跡斑斑,臺階垃圾遍佈。窗口很小,太陽還沒下山,樓梯間就開始昏暗。

  往樓下望,只見一條條黑黢黢的扶手,某層樓一個微白的影子。甄意一愣,躡手躡腳走下去。一點一點,她彎過樓梯,就看見,

  言格踩在住戶的煤球堆上,仰著頭,鈎著手換燈泡。

  他身子修長,舒展得像一隻箭,白襯衫揹後有點汗濕。

  樓道很黑,牆上灰撲撲的,全是油煙和塗鴉,只有窗口微弱的霞光穿透他細碎的短髮。

  他仰著頭,雙手擰燈泡,天花板很髒,灰塵簌簌地墜。突然,他飛快低頭,有飛屑掉進眼睛裡了。條件反射去揉,卻只是拿手揹牴住了鼻樑。

  手指已經髒了。

  他閉著眼睛,靜止一秒後,用力搖搖頭,不動了。

  甄意立在十幾級的樓梯上,屏著呼吸。

  昏暗中有哪家炒菜時油鍋吱吱的吵鬧,空氣裡彌漫著酸豆角炒肉的香味。

  終於,言格再度抬頭,擰了一下。

  一剎那,乳白色的燈光從他手中傾瀉而下,白紗般將他籠罩進虛幻的夢境裡。手一鬆,圓錐形的燈光發散開去,柔軟地鋪滿整個樓道。

  甄意聽見,她的胸膛,心怦怦跳動的聲音。

  言格一躍,從高高的煤堆上跳下來,一抬頭見甄意立在樓梯上,一臉感動地看著他,眼神裡寫著要以身相許。

  燈光從他頭頂落下,襯得他的臉格外白皙,眼眸也格外清黑,臉色格外的......尷尬。

  「你聽到我說話啦?」她欣喜道。

  「我又不是聾子。」他別扭著頭,「你嘀嘀咕咕了一節課。」

  「啊,我好囉嗦。」甄意吐吐舌頭。

  「嗯,說話毫無邏輯,抓不住重點。」

  練習射箭時,他就納悶了:這麼簡單的事,她怎麼能滔滔不絕說出一篇演講來?

  不過,除了覺得「世界級的美腿」有待商榷,他還是瞬間抓住了她的意思,

  「給你概括一下:有人砸壞了樓梯間的燈,沒人維修,你在黑暗中摔倒了。」

  一句話概括她一下午的嘀咕。

  甄意:「......還,真是。」

  但不管怎樣,她開心死了,幾步從樓梯上蹦下去,踩在最後一級,縮短了和他的身高差,輕輕一踮腳,雙臂就纏住他的脖子:「言格,你對我真好,我喜歡死你了。」

  她小狗一樣在他脖子上蹭。

  言格渾身不舒服,寒毛都要豎起來,要是平時他早把她揪起來甩開了,可偏偏手上全是灰,髒死了,他骨子裡無法這樣不禮貌地碰人。

  不舒服不舒服!

  可他也不能後退躲避,不能把她從臺階上拉下來。

  他見識過她超凡的黏人能力,她絕對會死不鬆手,雙腳懸空,吊死鬼一樣掛在他的脖子上,甩都甩不掉。

  他無奈地在心底歎氣,默默決定,等她一鬆手,就發揮自己的速度優勢,立刻跑。

  哎,他真是服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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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4 09:1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愛非其道

25. chapter 24

  「意,我代理宋依的賠償案,人死了,劇組賠償很快。可錢該交給誰?」楊姿趴在甄意辦公桌上問。

  「發公告。如果沒親人,就捐出去。」

  「好。」楊姿說完,小心窺探,「意,你還好吧?」

  「很好啊,」甄意頭也不抬,「為什麼這麼問?」

  「老大給你換了好幾個案子……」

  「因為最近,委託人總投訴我。」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

  「想過,」甄意抬頭,「他們有病!」

  楊姿輕輕咬唇,不說話了。

  這時,助理律師江江敲門,有些膽怯:「意姐,老大找。」

  卞謙的辦公室一排落地窗,滿是陽光。甄意無心欣賞,坐下後應付性地沖他笑笑。

  卞謙年輕有為,樣貌英俊,本身不學法律,是心理醫生,關係廣懂管理,倒把這家律師事務所發展得風生水起,已成為不少名校高材生的夢想求職地。

  甄意上大學時,他就經常在爺爺家出入,從學校到畢業,任何難事他都會替甄意解決,兩人好得比一般兄妹還親,這也是為什麼在事務所,他總是護著她,什麼好的案子都給她。

  所以,現在他說話也不繞彎:「小意,事務所裡好像只有你沒像我申請過心理諮詢。」

  「我不需要,」甄意飛快說,想了想,一幅你有毛病吧的樣子看他,「你什麼意思?是說宋依的死讓我心裡有陰影了?」

  「呵,」簡直好笑,「她想死就死,和我有半毛錢關係?自殺的人那麼多,每個都給我留陰影,我有那麼感情豐富嗎?」

  卞謙微微斂瞳:「其實在唐裳的案子後,你就應該多休息一段時間。」

  「不需要,我很好。」

  「是嗎?我們來看看。」他依舊溫和,「小意,昨天江江被你說哭了,怎麼回事?」
 
  「沒,我只不過表揚她努力,搜集了很多案件信息。」

  「哦?你的原話好像是:『江江,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在一天內搜刮出這麼多垃圾來。』是這樣吧?」

  甄意挪開目光:「我就這麼刻薄,這是我的風格。」

  「小意,兩個星期,你被5個委託人投訴。」

  「抱歉,我專業素質不夠硬。」

  「我倒不這麼認為。嗯,能不能問一下,性騷擾案的朱先生和他女朋友在辦公室等你,你進去後見他女朋友坐在他腿上,你說了什麼?」

  甄意抿了抿嘴唇:「說什麼,『又是一個有椅子不坐非要蹭大腿的』。不是事實嗎?」

  「你不覺得這話裡有不好的暗示?」

  「沒有。」甄意反咬一口,錚錚道,「他想那麼多說明他本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就長了一張性騷擾的臉……」

  「ok,我們先不臆測朱先生的好壞,」卞謙抬手打斷,「交通肇事逃逸的張先生呢?他起初不肯描述撞車的細節,你是怎麼說的?」

  甄意吸著臉頰,不作聲。

  「怎麼?不好意思說了?」

  甄意低下頭,又看向窗外,語速很快:「我說,『你現在不開口,等著進監獄後讓人給你的下面開口嗎?』咳。」

  卞謙看她:「張先生說,你後面還補充了一句。是什麼?」

  甄意癟嘴,不說。

  「張先生說他當時很震驚,結果你又說:『別這麼驚訝地看著我,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雞魚菊,呵屋啊花。』張先生還說你的話給他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傷害,而且,」卞謙斟酌了一下,「他說他絕對不是受。」

  「精神損失?」甄意不可思議,「一個心理素質強大到能肇事逃逸的人,居然被我一句話傷害?另外,他要是進了監獄,絕對是萬人受加萬年受。」

  卞謙摸著耳朵,歎氣:「還有李區長的兒子,他想上廁所,你竟然下令叫他『憋住』?」

  甄意不耐煩地吐出一口氣:「那小子以為給錢就可以,什麼事都要律師擋,一問三不答,一分鍾三次廁所。什麼態度?」

  「這麼說也的確有你的理由,」卞謙點點頭,摸著下巴,「但他說憋不住時,你說了什麼?」

  甄意挑了挑眉,絲毫不知錯:「是他先挑釁我的,你是沒看到他說『憋不住』時欠扁的表情。」

  「再怎麼你也不能說『憋不住我給你打個結』啊!」

  甄意斜著眼看桌子,悶不吭聲。

  「他當場被你嚇尿了!」

  「哥,你多久沒上網了,『嚇尿』是語氣詞。」

  「我知道,可那孩子是真的尿……」

  甄意暴躁,忍無可忍跳起來:「孩子?三次留級,17歲還上高二的傢伙都懂得猥褻女生了,還是孩子?」

  一片安靜。

  她愣了半晌,緩緩坐回去。她也發現自己失控了。

  卞謙:「現在意識到自己情況不對了嗎?」

  甄意別過頭:「沒。我昨天沒睡好,脾氣有點急躁。」

  「小意,我給你一個月的帶薪休假,好好調整一下,不想找專業的,至少找個你信賴的人,把心裡的事說出來。」

  甄意急了:「我不需要,我真的很好。我現在要的是工作。」

  「唐裳案結束後,我就該給你放假的。」卞謙身子前傾,帶著些許命令,「這個休假是強制的。你不能拒絕。這一個月,我不會安排任何事情給你。」

  甄意忍著氣,騰地起身走了。

  「不用謝!」卞謙對她招手,看她賭氣離開,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淡淡青草香,陣陣涼微風,老人療養院裡一派祥和。

  甄意坐在活動大廳的落地窗旁,陪病人下棋。

  言格所在的研究所和精神病院附近,有個老年療養院。甄意每天早上帶爺爺過來,去醫院工作,晚上順路帶他回家。

  說來她已經是經過培訓的義工了。這是她第6天服務,心裡平靜又鮮活,像窗外陽光跳躍的草地。

  比起施,她其實是得的那一方。

  這些天,和可愛的康復期精神病人相處,遠離塵囂惡意,只有最單純的心,她的心情慢慢好些了。

  陪病人下完棋,甄意去整理病房,走著走著轉錯了彎,不經意就到了一處安靜的走廊上。

  盡頭,陽光灑在窗臺,不知名的黃色小花開得正艷。微風吹過,一小簇一小簇擠擠攘攘,太可愛。

  甄意忍不住走去看窗外的風景,路上經過一個紗簾翻飛的房間。

  房間明亮寬敞,裝飾得非常溫馨,有人沉睡在寬大柔軟的躺椅上,身上連接著各種白色的線。而白衣的言格立在一旁,拿筆記錄著儀器上的數據。

  這是這些天甄意第一次看到言格。她還記得要和他保持距離,來之前特意打聽過,他大多數時間在研究所,而非在醫院。

  現在......

  甄意一愣,剛才她腦袋放空,走錯方向,好像從一個禁止通過的正脩葺的門穿過。這塊地方應該是研究所。

  得趕緊在言格沒發現之前返迴。

  可,遲了。

  言格抬頭,看見了她,鏡片後他的眼神很淡,從他這裡看,她此刻的表情又傻又呆滯,像不小心闖進人類木屋的小浣熊。

  躺椅上的人起來了,那人沒穿病人服,和言格對話幾句,就開門離開。

  甄意硬著頭皮立在原地,沒一會兒,言格也出來了,居然沒問她怎麼來的,只說:「義工做得還習慣嗎?」

  「嗯,很好。」

  她不知道,他有天去醫院那邊,經過活動室,看見她穿著義工的護士服,帶著病人們跳幼稚的舞蹈,像幼兒園老師。

  甄意努力找話題,指指屋裡的儀器:「剛才在幹什麼?」

  「記錄幾種精神藥物配合使用後的作用。」

  他沒說藥名,不然她該暈了:「算是實驗嗎?」

  「嗯。」

  甄意一驚一乍:「在人身上試驗?」

  言格目光落到她臉上:「奇怪嗎?」

  「任何給人用的藥,最後都會在人身上試驗。」他說。

  甄意縮縮脖子:「可誰會同意接受實驗啊?」

  「他們是志願者。」

  「好偉大,為科學現身。」甄意心裡油然而生崇高的敬意。

  「會給錢的。」

  「……」她一口氣沒上來。

  「除了藥物,其他非藥物的療法也會找人實驗嗎?」

  「是這樣。」

  「那我也想當志願者。」甄意自告奮勇。

  「是想看醫生,但不想給錢吧。」言溯不客氣地戳穿。

  「......」

  她嘿嘿笑,提議,「大不了以後你打官司,我不收你錢好了。」

  「暫時沒有殺人的計劃。」

  「......」好冷。

  「打離婚官司......」她在說什麼。

  「暫時沒有結婚的計劃。」

  安瑤呢?甄意疑惑,但畢竟是人家的私事,她不想探尋。

  言格拿著文件夾,走在前邊:「如果你想試的話,推薦你休克療法。」

  「休克?電擊療法嗎?」甄意擰眉,不滿意地癟嘴,「言格你想虐待我?」

  他似乎彎了一下脣角,沒答。

  甄意細細一想,覺得自己或許有偏見,又說:「是不是我說錯了,這種療法也很好吧?」

  「不好。」

  「是嗎?可好像很多醫生在用。」

  「病人會非常痛苦。」他說,「你不能把病人當做他沒有感覺。」

  甄意心頭微微一顫,有些感動,有些溫暖。

  她問:「那還有什麼非藥物療法呢?」

  「有很多已成體系的物理療法心理療法,暗示、脫敏......另外,雖然適用範圍有限,但催眠療法很不錯。」

  她想起那次在商場他對她小小的催眠:

  「那個要學很久吧。」

  「嗯。」他已走到他的專用休息室,把門推開一條縫,又回頭,「甄意,你需要和誰說說話嗎?」他眼眸澄澈,嗓音清和,

  「你可以把我當做,朋友,醫生,隨你。」

  甄意的心稍稍一絆,他都知道了呢。

  朋友......嗎?

  她微微一笑:「醫生模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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