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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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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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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0:53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琉璃雪  五 子可歸  

      女子和男子聽完我的描述後,臉上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女子,眼中淚光閃爍,竟似也要哭了。  

      男子輕拍著她的肩膀,試圖安撫,而她終究是沒有忍住,兩行清淚沿著光潔的臉頰滑落下來,滴到了我們交握著的雙手上,滾燙滾燙。

      我哽咽道:「我是不是做錯了?夫人,你告訴我,我當年,是不是錯了?」  

      女子只是望著我哭,不說話,看起來比我還要悲傷。  

      我這才想起她的身份,不由得問道:「對了,我看見你們來拜祭薛采,你們莫非是他的……?」後面的詞我無法形容。親人?世人皆知薛采全家被抄,唯一倖免的姑姑也最後病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是孤家寡人一個。朋友?以薛采的性格,真的會有朋友麼?  

      那麼,他們究竟是誰呢?為什麼竟會為薛采的事情如此傷感?  

      男子遞了塊手帕給女子,女子伸手接過,默默地拭去了眼淚,然後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將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眼神很柔軟,但讓人看著心酸。  

      「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會做錯事情的……不是嗎?」她握著我的手,從她手上源源不斷的傳來溫暖的感覺,讓我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  

      「如果,你為此耿耿於懷,不能原諒自己,所以久疾纏身,不得解脫的話,沒有必要。因為,薛采根本不恨你。」  

      「你怎麼知道他不恨我?」  

      「因為他對你有愧。」  

      「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有愧?」  

      女子眨了眨濕漉漉的睫毛,笑了:「我瞭解他。雖然他表面上看來非常冷漠,性格也不好,但其實,內心很善良。你喜歡他,是他的造化,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感激你的。畢竟,有人喜歡,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而你為他,耽誤了那麼多年,他知道了,心疼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恨你?」  

      「可是……我沒有救他……我可以救他的……」  

      「你自己也說了,當時的希望只有三成不是麼?也許你用了琉璃,但薛采也沒能活下來,那樣的話,你豈非會更難過?」  

      我呆了一下。  

      「我如果是薛采,我肯定是這麼想的——那塊琉璃對胡姑娘來說這麼重要,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能要。而且,她那麼喜歡我,如果她最後還是救不好我,肯定會更加傷心,她已經為我耽誤了六年,我怎麼能再耽誤下去呢?所以,不如讓她恨我,讓她對我快點死心,這樣以後她再想起我時,就可以解脫,而不是留戀……」女子說到這裡,目光裡流露出璀璨的光,令她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的美麗了,「薛采希望胡姑娘快樂都來不及,怎麼會怨恨你,去夢裡報復你呢?所以,我覺得如果胡姑娘真的喜歡他,就應該好好的,哪怕是為了他而好好的繼續活下去。因為,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我再次流下淚來,但這一次,不為痛苦,而為感激。  

      佛祖拈花,迦葉微笑。  

      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靈犀頓悟?  

      誠然,如這女子所言,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番外   琉璃雪  六 長相隨  

      橋修好後,我當夜就下了山,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兩人。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們是誰。  

      緣聚緣散,這等貴人,相識是幸,但相守可能就是劫了。  

      當作彼此命中的匆匆過客,最是恰當。  

      說來也奇怪,自那天後我晚上就能睡著了。薛采沒有再入我的夢。而我第二年的十二月初一,也沒有再去璧國。  

      再過一年,我便嫁了。嫁的是四嬸口中厚道老實的孫公子。洞房花燭夜,他掀開我的蓋頭,我們彼此一個照面後才發覺,原來當年,他是我帶去寒渠的十六位名醫中的一位。  

      他親眼見到了我最尷尬的樣子,他知道那個蠻橫無理寧可砸碎琉璃也不拿出來救人的富家千金就是我,卻依舊肯娶我。  

      緣分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  

      四嬸說的對,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我好。  

      找個對我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只是午夜夢迴,偶爾想起,還是忍不住會想——若我當年放下私念救了薛采,若現在薛采還活著,他會做些什麼呢?  

      必定,又能給這個世界增添更多精彩、更多故事、也更多傳奇吧?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如煙,晶瑩剔透,宛如琉璃。  

      好一場琉璃大雪。  

      好一個瑞雪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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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1:11 |只看該作者
階前苔——薛茗番外  上

      一

      我在燈下繡著佛經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鐘聲。  

      於是本該沒入布帛的針尖,一滑,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刺進了我的食指指尖。  

      我沒有掙扎,只是愣愣地看著血從針孔裡冒出來,凝結成珠,再緩緩滴落,將原本明黃色的布帛染紅了一點。  

      佛經見血,乃大不敬。  

      這卷經帛我繡了整整兩年,眼看就要完成,卻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鐘聲仍在繼續,由於隔離很遠的緣故,顯得越發低沉,而聽在我耳中,更是無限淒涼。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鐘聲,那是景陽殿的百年銅鐘,一旦響起,只意味著一件事——  

      皇上,駕崩了。  

      昭尹……死了。  

      這四個字,為何會在我的意識中旋轉飄渺?恍如命運撕裂出的一道傷口,讓冷風幽幽吹入,讓寒意脈脈蒸騰,讓我的手指,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後,針線經帛砰然落地。  

      竹箍滾啊滾的,出了屋門,沿著台階級級蹦墜,最後,停在了一雙鞋前。  

      鞋子乃以上好的珍珠白緞面製成,左右兩只用金線各縫了半幅圖案,並在一起時,就成了完整的一隻鳳凰。  

      看到這樣一雙鞋,我便知道是誰來了。  

      視線上移到來人的臉,果然是薛采。  

      「姑姑。」月色下,薛采的臉素白凝鬱,沒有表情,「皇上駕崩了。」  

      我垂下眼瞼,分明想要笑笑,想說哦是麼,那真是好消息啊,咱們薛家的滅門之仇可總算是報了啊……但唇角剛動,眼底的淚水就湧了上來,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  

      昭尹……死了。  

      我的表弟、我的夫君……死了。  

      那個我愛過我怨過我恨過的男人……死了。  

      雖然早知世事變化,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也許我之所以在冷宮中安然向佛,就是潛意識裡在等待這一天的來臨。然而,我真的沒有想到

      ——這一天,實在來的太快了。  

      二  

     我的名字叫薛茗,乃是一代名將薛懷與長公主薊陽的女兒。家中一共就兩個孩子,我與哥哥從小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一帆風順的成大。  
      
      當時璧國的君王是荇樞,也是我的舅舅。他年輕時御駕親征,與爹爹並肩而戰,直將江裡晏山等蠻夷部族通通殲滅,以鐵腕冷血之風,威震四國,可以說,是個很了不起的君王。但後來,卻耽於安逸,恩寵王氏的女兒甄姬,逐漸不理朝事。  

      因此,在我幼時的記憶裡,父親每次下朝回來時,都在家中發脾氣。父親是個非常雄心勃勃的人,他的夢想就是統一四國,他把自己的這份夢想全部傾注在了舅舅身上,沒想到,舅舅卻安於現狀,從此醉生夢死。  

      每天晚上,只要沒有別的事情,父親就會在院中舞劍,一邊舞,一邊吟唱:「墨煙橫空,卷日殘西岱,枉生黃昏。枯木已蒼覆碧色,怎見崑崙?雕欄新色,玉柱艷華,笑言風雨頓。惜昨,戰場錚錚烈魂。長嘯悲歌難抒,杜鵑泣血,匣中寶劍鈍。常惜青青階前苔,添得多少囫圇。四分江山,千秋霸業,俱付蒼狗白雲……」  

      一曲唱罷,正好最後一個劍式也舞完,父親以劍頓地,掩面長長歎息,然後轉身,緩緩離去。  

      我至今都沒有忘記他當時的黯然。  

      一把絕世名劍,如果不用於切割,只是懸於高堂成為裝飾品的話,根本就是浪費。  

      同樣的,一代名將,如果不去征戰沙場,也是屈才。  

      父親常道,他一個粗人,不會治國弄權那套,只會打仗。可是……「皇上他,已經不讓我打仗了……」父親說這句話時,眼底有著深深深深的落寞。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我只能將腦袋枕到他的腿上,撫摸他粗糙卻又寬大的雙手,心想要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也許,我就能跟父親一起去打仗了。而我雖有哥哥,卻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  

      要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十歲的我,凝望著被外人傳說成神話般的父親,卻只感受到了他的濃濃悲傷。  

      幸好,這個遺憾很快就得到了彌補——  

      父親在一次外出時,有個少年餓暈在路中間,驚了他的馬,父親讓人將他拖走,他卻死命抱住馬腿不放。我父生平最最愛惜他的戰馬,無奈之下,便只好應了他的請求。  

      從此,那個叫做弘飛的少年,就成了父親的隨從。  
兩年後,成了我的義兄。  

      三  

      我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病逝了。  

      她的身子一直比較柔弱,大部分時間都在生病,因此,也導致了哥哥從小無人管教,無法無天。  

      父親對母親不可以說不好,但一個粗人,即使很想照顧好一朵傾世名花,也終歸會因為不解風情而有所疏漏的。  

      所以,我總覺得母親是抑鬱死的。  

      她是否愛父親?當年,舅舅執意拆散她和當時的新科狀元的婚事,將她另行指嫁給父親時,她心裡究竟有沒有過怨恨?  

      這一切的一切,都隨著她的去世,再也不會有答案。  

      母親走後父親更加寂寞。他除了練劍,就是喝酒,經常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讓義兄勸他,義兄搖頭,只比我年長一歲的臉上,卻有著比我多了十年的成熟:「寶劍入匣,英雄落幕,本就是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任何勸慰都是沒有用的。」停了一停,遲疑道,「除非……」  

      我聽出他意,忙接道:「除非什麼?」  

      薛弘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沉聲道:「除非……風雲再起。」  

     我一驚。  

      薛弘飛悠然道:「以皇上對王氏的寵愛程度,將來的皇位必定是會傳給太子了。與其相比,另一位皇子就太可憐嘍……」  

     他的最後一個字,尾音長長。而我,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舅舅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表哥昭荃,天資聰慧,文采斐然,從小眾星捧月,頗受恩寵,二表弟昭尹,卻是舅舅年輕時的一筆糊塗賬,因此,當這筆帳終於算清楚時,人都已經十歲了,這才帶回到舅舅身邊。我兩年前見過他一面,十一歲的男孩子,長的比我還矮一個頭,又瘦又小,連字都不認識,和大表哥比,根本就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我聽說他後來有拚命用功讀書認字,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那樣一個人,原本跟我是毫不相關的。  

      但在聽了義兄的話後,我卻突然興起了念頭,要去看看他。  

      沒過幾天,義兄神秘兮兮的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不疑有他地跟他去了,馬車行了兩個時辰後,進了一處莊園。  

      義兄安排我在某個房間裡等著,房間東牆上有扇暗窗,可以將外面的一切都很清楚的收入眼底。  

      外面是一處水榭,春光明媚,水波輕漣,景致極美。大表哥和一些衣飾華麗的少年們在水榭裡飲酒吟詩,好不愜意。  

      我正想著為何義兄要帶我來此,難道只是為了看大表哥他們玩樂麼?就在這時,水榭裡的少年們突然一邊哄笑一邊站了起來。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遠遠走來一人,似曾相識,卻又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  

      剪裁合體的暗紫長衫顯得來人非常消瘦,卻顯得身軀碩長,鴉般的烏黑長髮整整齊齊的在腦後束起,飾了一頂白羽編成的玉冠,唇紅齒白,眼眸如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儼然已一位翩翩絕世美少年。  

      他、他、他……  

      他是——昭尹?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年不見,他怎麼變化如此之大?不僅在身高上已經遠超於我,而且氣度風華,也與以往大相逕庭。  

      就像破繭而出的蠶蛹,最終變成了蝴蝶。  

      一時間,心頭震撼,難以自抑。  

      那邊,起哄聲越發響亮,大表哥坐在眾人中間,托著個酒杯,懶洋洋的笑道:「你可總算是來了,我還以為二皇子年紀漸長,架子漸大,已經不再將我放在眼裡了呢。」  

      昭尹的神色很平靜,走近了,躬身行了一禮:「不知殿下何事傳喚?」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來了?」大表哥說著,將手中的酒杯斟滿,推了過去,「來,先把這杯酒喝了。」  

      昭尹的眉頭似乎皺了一下,「回殿下,臣弟不會喝酒。」  

      「是不會,還是不肯啊?」大表哥說著使了個眼色,那些少年們就圍擁上去,七手八腳的將昭尹抓住,強行撬開他的嘴巴講酒灌下,昭尹被嗆到,跪在地上咳嗽不止站不起來。眾人哈哈大笑。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到,不敢相信我的大表哥,一向溫文爾雅有仁厚之名的昭荃太子,竟有這樣可怕的一面,用不入流的手法,去欺負自己的弟弟!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昭尹?為什麼要欺負他?  

      世人皆知舅舅最喜歡大表哥,不但一出世就封他當了太子,而且這麼多年來始終恩寵有加,區區一個不知名的宮女所生的昭尹,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地位,他為何還要打壓他?凌辱他?  

      大表哥拿起酒壺,施施然的走到昭尹面前,然後傾斜壺身,任由酒水從壺嘴流出,淋到昭尹頭上。  

      昭尹本待反抗,但旁邊有人狠狠壓住他的手腳,令他無法動彈。於是琥珀色的酒水就從他精心梳好的髮髻上流下去,淌過他的臉和脖子,一直流進衣服裡。  

      大表哥將他頭上的白羽玉冠緩緩拔出,笑了笑,笑的溫柔、溫文、溫潤——一如外界描述的那樣,「這頂玉冠很漂亮啊,聽說晴姑娘她為了做這頂帽子,可是拔了七七四十九隻白孔雀的毛,縫了整整七個月,又找到一塊毫無瑕疵的漢白玉,才得以完成……這麼巧奪天工的東西,不是一般的人戴得了的,戴不得,卻要強戴,可是會折福的哦……」  

      昭尹被強按在地上,卻依舊仰著頭不肯垂下,眼睛深黑,聲音低啞:「臣弟……不知道殿下的意思……」  

      大表哥臉色頓變,什麼話都沒再說,只是將那頂玉冠丟到昭尹的頭髮上,然後抬腳,踩下,狠狠壓碾……  

      玉冠本是羽毛編成,本就輕軟易破,哪經得起他這般蹂躪,很快就扭曲變形,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大表哥揚袖而去,那些少年們將手中的殘酒也盡數潑在了昭尹身上,大笑著離開。  

      夕陽血般殷紅,昭尹伏在水光瀲灩的露天木台上,一動不動。  

      他的頭髮亂了,他的衣服濕了,他的玉冠……碎了。  

      我定定地看著其實不過一丈之遙的他,卻像是隔著浮生的距離看一隻受傷的野獸。  

      縱然平日裡全無交情,但見到這種事情,心底還是覺得好生難過——昭尹他……太可憐了……  

      這時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傳過來,義兄進來了。  

      他走到我身後,低聲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了吧?」  

      我深吸口氣,才正色道:「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  

      「昭荃此人表裡不一,虛偽小氣。他上個月想要一頂新帽子,所以派人去京都最有名的晴兒坊訂製,但晴姑娘以手頭有昭尹的活為由拒絕了他。於是他就對昭尹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一頂帽子,都錙銖必較,更何況其他?再加上王氏囂張跋扈,結黨營私,排除異己,若真被昭荃當了皇帝,他會怎麼對義父?」  

      「所以?」  

      「所以……」義兄的手伸了過來,緩慢,卻又沉穩地按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過身去,「你想不想讓父親重新振作,回到他應該去,也最能施展自己才華的地方?」  

      他的聲音裡有種奇異的煽動力。  

      我的眼中就依稀有了眼淚。  

      嘉平二十五年,我在父親欣慰的目光裡,出嫁了。  

      我嫁的那個人,就是昭尹。  

      四  

      很多年後,當我在冷宮的孤燈下繡著那些彷彿永遠都繡不完的經文,看著日出日落,花落花開,像一局殘棋般的人生時,經常會忍不住想——  

      如果我當年沒有嫁給昭尹,會怎樣?  

      若我早知薛弘飛是為了復仇而來,對我們根本不懷好意;若我早知道那個看上去任人欺凌孤立無援的二皇子其實是一頭潛伏在暗中的狼,只要得到機會就會撲出來肆虐天下;若我早知道他最後會絲毫不顧當年助他登基之功而對我薛氏一族痛下殺手……  

      我,還會不會就那樣傻乎乎的一頭栽進薛弘飛的陷阱,一心想著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也許能成全父親的大志,所以滿懷期待的出嫁了?  

      我……我……我……  

      八年了,距離我出嫁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這八年裡,我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啊?  

      昭尹不是我的良人。  

      作為一位有野心有企圖想要成就霸業的帝王,他也不可能讓自己成為一個良人。所以,娶我,他是為了得到薛家的支持,娶姬忽,是為了得到姬家的支持,娶姜畫月,是為了拉攏姜家……  

      我看他為了權力娶了一個又一個女子,我想這個男人真可怕,竟然可以為了當皇帝而做到這般地步。  

      我以為他是個不會感情用事的人,我以為在他眼中只有江山沒有女人……然而,我錯了。  

      圖璧三年的春天,曦禾像一陣突然闖入帷簾的風、一場雷電交加傾盆而下的雨,一道我生命中最為微妙的劫數,張揚妖嬈的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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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1:36 |只看該作者
階前苔——薛茗番外  下

     五  

      曦禾是去年的五月初七死的。  

      之所以我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原本是晴天的,但半夜裡突然開始雷鳴電閃,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敲打著脆弱的紙窗,好幾處破了洞,冷風呼呼的刮進來,我就被吹醒了。  

      然後,就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鬼使神差的,我披衣下床,慢慢的推開房門,就看見門外有一個人。  

      那人本是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的,聽聞聲響,轉過頭來,一記霹靂劃破夜空,也映亮了他的臉——  

      「小采?」我非常驚訝。  

      「嗯。姑姑。」他站起來,身上一半的衣服都被淋濕了。  

      「你一直在外面嗎?快進來。」我連忙將他拉進屋,找了塊乾毛巾幫他拭擦,在此過程裡,他始終一動不動,任我擺佈。  

      「小采,你怎麼了?」我非常擔心。他這麼大晚上的跑到我這來絕非偶然,而且來了卻不出聲,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淋雨。若非我靈光一現走出去,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坐在門外。  

      他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微微低著頭,睫毛下陰影幽濃,有著這個年紀裡其他孩子都不會有的滄桑。  

      我蹲下身,從下方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顫了幾下,目光與我相接的一瞬,我立刻就明白了。  

      心裡沉甸甸的,呼吸很困難。  

      其實我非常清楚為什麼薛采會變成這樣。在當日我讓他跪下,然後狠狠打他兩巴掌時就預見了他今後的人生,將會過的沉重不堪。我知道他會痛苦,他會彷徨,他會掙扎,他也會像現在一樣的……茫然。  

      是的,茫然。  

      我的小侄子。  

      我年僅九歲,卻是天下至慧的神童小侄子,如今,終於有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茫然。  

      「曦禾夫人……死了。」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如此說道。  

      我先是一驚,復又感慨——曦禾死了啊……  

      那個昭尹真正喜愛的女人,終歸是死了啊……  

      若說我不嫉妒她,是假話;若說我不怨恨她,是謊言。雖然我和昭尹的婚姻,是徹頭徹尾的一次交易,我和他都各有所圖,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丈夫,我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  

      他娶別的女人,我還可以自我開導,說那是為了鞏固皇位,可他對曦禾,則是徹徹底底的一腔私慾。  

      然而……一樁本就不是因為愛而締結的婚姻,也就無所謂動情動性之說。因為沒有立場,更因為自尊心不允許。  

      所以,在成為璧國皇后的四年裡,我謹言慎行,嚴格按照一位皇后的標準來苛責自己,不許自己任性,不許自己無理取鬧,甚至,不許自己有任何稜角……  

      父親說我是皇后的楷模,義兄說我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昭尹也說我是他平生見過的性格最好的女人……然而,楷模也好,最理想的妻子也罷,甚至好女人這三個字也不能成就我的幸福。  

      我的婚姻,最終,以一道皇旨,滿門鮮血,和這淒涼如斯的冷宮收場。  

      而最諷刺的是,我所暗暗艷羨隱隱嫉妒的那個女人,竟然也不得善終。  

      我不必問她是怎麼死的。看小采這個模樣,就知道必定與他有關。他……畢竟是個孩子啊……  

      「姑姑,我今晚能不能待在這裡?只今天一晚就可以了。」薛采說的有點急,墨玉般的眼瞳中,有著我所久違了的依賴——其實,在薛家滅門前,他雖然驕傲,但還是個黏人的孩子,最喜歡膩在我身邊……  

      想到往昔,我鼻子一酸,幾乎要跪下去一把抱住他,說當然可以,不管是今晚明晚無論多少夜都可以,姑姑陪著你,你不用害怕,不用擔心……那些安慰的話語像潮水一樣湧上來,迫不及待的往外衝,每個字都在訴說——  

      好可憐!  

      小采好可憐!  

      這樣子的他,太可憐了!  

      可是,另一個聲音,卻異常清楚的響了起來,僵硬、冷酷,堅決:「不行。你不能留在這裡,而且,不止今天,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  

      我被話語中的殘忍嚇到,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說這番話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我……我是怎麼了?  

      他是薛采啊!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啊!而且,他才九歲!難道就因為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聰慧,所以就這麼苛刻的對待他麼?

      我……我……我……  

      我的嘴唇顫抖著,剛想收回那些話,卻見薛采往後退了一步,原來那淡淡的茫然和依戀已經消失不見,素白素白的一張臉,冷徹如冰。

      「小采知錯了。小采這就走。」他毅然轉身。

      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小采,姑姑不是……」  

      「別說了。姑姑……是對的。我……今天失常了。」薛采輕輕的掙脫我的手,頭也沒回的走了。外面的雨很大很大,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見。  

      自那之後,他就沒有再來。  

      算來,已經有一年又三個月了。  

      今天,是圖璧六年的中秋。  

      他再一次出現,卻不是為了與我團圓,而是來告訴我——昭尹死了。

      六  

      這兩年來,我在冷宮中,無數次幻想過結局。我想著薛采要怎樣做才能重振薛氏,想著昭尹要如何才能垮臺,想著我的委屈、我的怨恨……這一切一切錯亂的、糾結的、複雜的心緒,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終結。  

      而今,我終於等來了結局。  

      昭尹……死了。  

      他被自己的三個女人聯手殺死。葉曦禾給她下了毒,姜沉魚奪了他的江山,而姜畫月,則要了他的性命……事實諷刺,莫過於斯。  

      他一生薄情寡幸,對那些女人各有各的算計,於是到頭來,反被她們算計,一敗塗地。  

      但是,為了這一天,我付出了多少?薛采又付出了多少?  

      距離上次相見,他又變了很多。十歲的少年,已有我肩膀高,卻精瘦精瘦,像根竹竿一樣。皮膚蒼白,沒有血色,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雙眼睛,冷峻,冷然,冷漠。  

      他是我一手釀就的修羅,如今,大仇得報,大權在握,他……可還能歸來否?  

      「小采……你,有沒有想過下一步,要做些什麼?」  

      薛采的眸光微動,淡淡道:「當然是當一個名垂青史的好丞相。」  

      「還有呢?」  

      他皺了一下眉:「還有?」  

      我將他的雙手牽過來,心酸的發現他的指掌間全是厚厚的老繭——那是一個非常勤奮練武的人,才會擁有的老繭——父親有過,義兄有過,而今,輪到了薛采。  

      「你長大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忍不住抬手去輕輕撫摸他的頭髮,「雖然這句話其實很可悲,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事實上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但,薛采,你長大了,真真正正的長大了……」  

      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覆蓋住薛采的眼睛,他一動不動的站著,靜靜聆聽。  

      「姑姑當年求你,重振家門,乃是破釜沉舟,最後一搏。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還這麼快、這麼好……但姑姑也知道,這兩年來是多麼的為難你,折磨你,所以,如果你對我有所怨恨,我不怪你……」  

      薛采打斷我:「我對姑姑沒有怨恨。」  

      我笑了一笑:「總之,如今,皇上死了,我們的仇,算是報了……我想說的是——小采,你自由了。」  

      最後四個字一經出口,我無比清楚的看見薛采的睫毛起了一陣顫抖,原本冰涼的手,也突然變得火燙火燙。  

      「你自由了,小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其實我很久沒有哭過了,甚至在當初昭尹下旨將我廢黜時,我也沒有哭過。我上一次哭,是跪下去求薛采屈辱的活下去為薛家報仇時,而我這一次哭,則是求他忘記這一切。  

      忘記他曾經經歷過那麼可怕的事情;  

      忘記他為了生存付出了尊嚴的代價;  

      忘記他以童子之齡周旋於最複雜齷齪的政局之中,雙手沾滿血腥;  

      忘記我曾那麼用力的打過他,那麼殘忍的推開他……  

      忘記……這一切。  

      從今之後,你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可以盡情的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再受到任何束縛。等你年紀再大些,娶一個喜歡的姑娘,生兒育女,再慢慢的老去。  

      我要你的神話在此中止,我要你像普通人一樣幸福。  

      因為,你已經沒有了童年,所以,我要還你一個自由的將來。  

      薛采,我的侄兒,你可明白姑姑的一番苦心?  

      你必然是明白的,你那麼聰明,又怎會不明白……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反應卻是那麼奇怪,看著我,看定我,唇角上揚,分明是笑,卻又比哭泣更讓人辛酸。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瞳很深很深,笑意很淺很淺,悲傷很濃很濃。  

      我的心一下子就繃緊了,忙握緊了他的手:「小采,怎麼了?為什麼說來不及了?你現在抽身正是最好的時機,從此山高水遠……」  

      「姑姑!」他喊了一聲,停住,半晌後很鄭重地搖了搖頭,一字一字道,「來不及了。」  

      我一下子軟倒在了地上。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因這句話而抽離,手腳再也無法動彈。  

      他……他、他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薛采開口,聲音依舊很平靜,卻平靜的讓我心痛:「世界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啊,姑姑。想投入就投入,想抽身就抽身,我本凡人,姑姑真以為我能太上忘情?」  

      我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我已經深陷泥潭,走不出去了。所以,算了……」薛采起身,負手走到窗邊,仰頭看著窗外的月色,「我已經習慣了萬人之上,歸於平凡是絕不可能了。就像現在,我說,姑姑,我接你出冷宮,你重新做個名門貴婦吧,你……可以麼?回不去了……姑姑,我們根本就回不去,也走不出,所以,還是死心吧。」  

      我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雨夜,薛采來找我,求我收留他一晚上,我沒有答應的後果,就是一年後,再出現在我面前的薛采,已經變得連我都不怎麼認識了。  

      他對世事看的比我還透,對人生悟比我還深……我所一腔柔情的美好期翼,於他而言,反成幼稚。  

      確實,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想復仇就復仇,想自由就自由?想做官就做官,想平凡就平凡?  

      ……我太貪婪。  

      我深吸口氣,抹乾眼淚,準備起身,薛采聞聲連忙回頭攙扶,我心中一暖,強顏笑道:「對不起,姑姑,又給你添麻煩了……」  

      薛采搖了搖頭。  

      我還待說話,但喉中一甜,連忙摀住嘴巴的後果,就是讓猩紅的淤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薛采有點變了臉色,但並不太驚慌,只是扶的更緊了些:「姑姑,你的身子?」  

      我淒然一笑:「不妨事的。」  

      「我傳太醫來給你看看……」他說著就要轉身,我連忙將他拉住,「不用了,真的,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清楚的。」  

      薛采定定地看著我,久久後,鬆開了手。  

      「放心吧。現在的我,真的比什麼時候還要平靜,我非常清楚自己還要做什麼,又能夠做什麼。我要把這些經書全部繡完,然後,要等你成年,看著你娶妻生子,看你這一生,輝煌無人能及。相信我,姑姑,一定會看著的。」我信誓旦旦。也許是我的表情真的很誠懇,薛采臉上的擔憂之色褪去,最終點了點頭。  

      他坐了片刻後就走了。  

      走的很放心。  

      我目送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院外,心中清楚,他這一走,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了。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的性格已經改變,儘管骨子裡還是那個細心溫柔重情的孩子,但太多的世事將他重重包裹,身為璧國丞相的他,是不會有閒暇的時間有事沒事就來看望我的。  

      另一方面……  

      我再次摀住自己的胸口,看著淤血再次從喉嚨裡湧出來。  

      我……快不行了。  

      我不知道是怎樣的病痛在侵蝕和折磨我的身體,我所知道的是,這病從兩年前就開始了,全憑借一股子氣在維持著,而今,昭尹已死,我心中的那股氣就散了,我……撐不下去了。  

      小采,對不起。  

      姑姑再次……騙了你。  

      我上次,明明很想你留下來的,但是我怕,我怕我一心軟,就會連累你,讓你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堅強留下缺口,讓你變得軟弱,所以,我狠心拒絕你。  

      而這一次,我明明已經沒有多久可以活了,卻還騙你,說要看你生兒育女,我……  

      我的一生,從不說謊,但最終,卻因為你,而說了兩次。我……對不起……你。  

      不過,因為我沒有第二個可以托付的對象,所以,雖然很對不起,但,也只能請你承受。  

      你……受苦了。  

     七  

      我繼續在冷宮裡,專心繡著經文。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天氣一天天的變冷,這裡很安靜,除了一日三頓送飯的人,就再沒有別人來。  

      有一天晚上,我睡著時覺得很冷,冷的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吸走一樣。我在被子裡瑟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疼痛的感覺終於過去了,於是我起床,推開窗子一看,外面——  

      白雪皚皚。  

      冬雪,降臨了啊。  

      我看著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忽然發現自己不冷了,不但不冷,而且那種糾纏於身的絞痛感和沉鬱感通通沒有了,身子輕盈的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於是我忍不住試著跳了一下,結果竟真的從窗戶裡飛了出去,落到了雪地裡。這種感覺非常奇妙,讓我興奮難言,我不停的跳啊跳,跳過院子的圍牆,跳過皇宮的城牆,越來越高,越來越快,誰都攔我不住……  

      然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我——「茗茗。」  

      我扭頭,竟然看見了父親。  

      是父親!  

      父親他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色駿馬上,身穿閃閃發亮的白銀鎧甲,手提長槍,威猛宛如天神。  

      「爹爹!」我連忙朝他衝過去,高興極了,「爹爹!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他順勢將我一把抄起,放於馬上,「走。」  

      「爹爹,我們去哪?」  

      「去找你母親和哥哥他們!」  

      「你們大家都在一起嗎?」  

      「嗯,大家都在一起,就等你了。」  

      「太好了,我……我……」我一下子幸福的哽咽了,「我終於又能見到你們了,又能在一起了……」忽然想起一事,我在父親懷中急慮的抬頭,「等等爹爹,那麼小采呢?不帶他一起走嗎?」  

      父親道:「再晚些時候,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我下次再來接他,先帶你走。」  

      「好棒!」我高興的摟住父親的脖子,一如小時候那樣,「爹爹,這馬好快!」  

      「哈哈哈哈,這可是萬里挑一的汗血寶馬哦。」  

      「爹爹帶我騎馬,也帶我去打仗好嗎?」  

      「哈哈哈哈,你一個女孩子的打什麼仗。」  

      「那下輩子我投胎當個男孩,追隨爹爹,保護爹爹!」  

      「哈哈哈哈,好啊……」  

      我想我大概是在做夢,否則我怎麼會看見父親呢?他明明已經死了的啊……不過,因為這種感覺實在太幸福了,所以,就算是做夢吧,那就讓這個夢一直一直做下去吧,我再也再也不想醒了……  

      朦朧間,彷彿又有人喚我:「姑姑……姑姑……」  

      聽聲音好像是薛采。  

      不過,我不肯回頭。  

      「小采,我和爹爹先走,下次再來帶你。」  

      「姑姑!姑姑!」  

      「小采,我就要跟爹爹、娘和哥哥他們團聚了,我好幸福,真的真的好幸福……」那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後,爹爹的馬就衝進了一層白霧,等霧色散後,我看見前方有片一望無際的草地,開滿不知名的野花。花叢中,我所有的親人們都在哪裡,或站或坐,或談天或嬉鬧,然後,他們全都捧著鮮花超我跑過來,一聲聲,喚的都是——  

      茗茗。  

     不是娘娘。  

      不是皇后。  

      不是帝妻。  

      我是薛茗。  

      薛家的女兒茗茗。  

     圖璧六年冬,廢后薛茗於冷宮中闔然病逝。姜后大開恩典,賜伊與先帝合葬。新平三年,有史官重書璧史,為伊正名,贊其敏質柔閒芳衿內穆,無奈為家門所累,不得善終。

      故,後人又敬稱伊「賢后。」  

      ——圖璧《皇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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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杏花雨  上

【一】

      朝夕巷的陽光總是來得很早。

      相對地,落得也最早。

      窗戶沒支好,被風吹得開開合合,我被這種聲音驚醒,這才發現,不過一打盹的功夫,夜已經深了。

      我打了個哈欠,正準備把窗戶扣上,就看見一道人影匆匆從外走過,身形高挑,穿著一襲黑色斗篷,從頭到腳沒有露出半點肌膚。

      「誰?」我出聲追問,那人沒有理我,腳步很快、很輕,在朦朧的月色下,像個玉雕的精靈。

      「是誰?」我連忙打開門衝了出去。

      淇奧侯府從來不容外人隨意進入,此人是誰?為何門衛沒有攔他?
  
      我追上這人的腳步,剛要叱喝,卻在看見她的側臉時,大吃一驚:「小姐!」雙腿頓時下意識地軟了,忙不迭地俯身叩拜。

      那人伸手將帽子往後一翻,月色映上她的臉,右眼下方三分處,有顆淚痕般的青痣——真真正正,就是姬家的大小姐,前壁朝的貴嬪,新壁朝的左相——姬忽。

      「小、小姐,你……回來了……」我吃驚得顫不成聲。

      她卻對我的話仿若未聞,逕自朝書房走了過去。我連忙緊隨其後,快步跟上:「太好了,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自從薛公子去世後,這個宅子便沒了主人,下人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支撐得非常艱難呢……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此刻的激動與歡喜:我們的小姐,姬忽她,回來了……

【二】

      外子在世時,是姬府專用的夫子,負責給兩位小主子授課。

      外子曾如此評價過這對姐弟:「公子有經世之器,長大後必是王佐之才。而小姐卻更有高才絕學,只可惜……」

      「可惜什麼?」我問。

      「可惜心無點塵,遊戲人間,視萬物為無物,如一稻草人,就算鳥雀將米谷啄盡,只要無風,仍是動也不肯動一下的。」

      因著這一句話,小姐便有了「稻草人」的綽號,而她知道後也只是嘻嘻一笑:「稻草人好呀,不用喝水不用吃飯,沒有憂愁沒有痛苦,眾人皆醒我獨醉,這樣也不錯呢。」

      外子是嘉平廿二年病逝的,那年小姐十三歲,公子十二歲,都是學業未成的年紀,老侯爺本要再聘一位夫子的,但小姐卻懶洋洋地說:「不學啦不學啦,我長了十三年,便將這十三年都搭在了書卷屋舍之內,再過幾年,我便要出嫁,更是不得自由。就且讓我逍遙這兩年吧。」

      小姐向來性子犟,老侯爺和夫人拿她半點法子都沒有哦,於是便不再勉強,只有公子,仍是乖乖上課,用功讀書。小姐曾捏了公子的鼻子笑言:「如果說我是稻草人,那你就是個木偶人,人家怎麼牽,你就怎麼引,半點出息也沒有。」

      公子從小脾氣就非常好,被小姐欺負,也只是淡淡一笑,從不回嘴。鬧到最後,小姐自覺沒趣,便放棄了。面對她的刁蠻,夫人很是無奈,直搖頭道:「不知道將來是怎樣的人家,才肯收了你這個瘋丫頭。」

      小姐眼珠一轉,昂首道:「我的夫婿?要想做我的夫婿,必須符合三個條件:第一,絕不能像爹爹一樣懼內如虎,言聽計從;第二,決不能像娘親一樣挾勢弄權,看重名利;第三,絕不能像阿嬰一樣溫吞綿軟,毫無性格。」

      三句話,把三個人都給得罪了。

      這得罪人的本事,小姐若自稱第二,絕無人敢稱第一。

      夫人最後只得啐了她一口,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會遇到怎樣的劫數!」

      一語成讖。

      夫人說完那句話的第二天,小姐就遇到了她的劫。

【三】

      那是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的四月,小姐外出踏青,到亥時還沒有回來,侯爺和夫人都很著急,派了很多人出去,但都沒有找到。正著急時,有一男子,抱著昏迷的小姐回來了。

      我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那夜的情形:月色讓侯府門前的大道照得一片雪白,那男子踏月而來,寬大的袖子被風吹起,一身黑衣,宛若謫仙。

      待得近了,越發見他容貌出眾,氣度不凡,雖然看上去有些年紀,但鬢旁的幾縷銀絲卻不顯蒼老,反而更添雅致。

      再看他懷中,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的,可不正是小姐?

      我一邊吩咐下人趕緊將小姐接過來,一邊迎上去行禮道:「多謝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他淡淡道:「路人而已,不必介懷。人已送到,恕在下先行告辭……」話還沒說完,原本昏迷不醒的小姐卻突然睜開眼睛,瞪著他尖叫起來:「不許放他走!給我將他攔下……啊咳,咳咳咳……」

      一旁的侍衛們立刻上前,將這黑衣男子團團圍住。

      黑衣男子摸了摸鼻子,笑了:「喂喂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呸!」小姐眼睛都紅了,「若不是你,我的馬怎麼會受驚掉下山?」

       我們一聽,頓時急了——小姐從山上掉下來了?這可絕對不能放他走了!於是連忙上前把他綁了起來。

      他似乎不會武功,也沒怎麼反抗,按門衛的說法就是:「別看是我們押著他走,但那氣派,卻像是我們做奴才的擁著他走向柴房一樣。」

      黑衣人就這樣被我們關進了柴房。

      我們將此時回稟給夫人,夫人一邊安排給小姐請大夫,一邊關切地坐到床邊問道:「忽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咬著嘴唇,卻不肯回答,雙目微紅,像是受了什麼委屈——在我的記憶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姐幾曾有過這種表情?從來都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哪有被別人欺負的時候?

      夫人略作沉吟,便起身道:「你不願說就罷了,我就去看看那人。」

      小姐恨聲道:「你可不許放了他,等我好些了,自己去收拾他!」

      夫人眸光微轉,表情若有所思,什麼話也沒再說,便走了出去。

      作為管家,我忙跟上前。

      夫人問道:「那人有說自己是誰嗎?」

      「還沒來得及問呢。不過,那人器宇不凡,倒不像是個壞人。」

      夫人微妙地笑了笑:「壞人?壞人能送忽兒回來自投羅網嗎?忽兒小孩子使性子,怎地你們也跟著她亂來?」

      我聽出一頭冷汗,忙道:「是是,是奴才們莽撞了,請夫人責罰。」

      夫人卻也沒怪罪,離柴房還有三丈遠時,她輕一抬手,我們連忙停步,一行人,靜悄悄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夫人走到窗前,隔著半開的窗戶往裡看。淺淺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只見那個被我們關起來的黑衣男子站在牆邊,兩隻被綁在身後的手不停地變化出各種姿勢,被月光一照,投影在牆上,就變成了各種動物,有鳥、雞、狗、鷹什麼的,到得後來,更是複雜,有書生讀書、童子撒尿等等。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被關押著還能如此自得其樂的,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生氣。

      夫人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伸出手,她的手影也出現在了牆上,正好變成了一朵花的樣子,在黑衣人做出的「小舟擺渡」前搖了搖。

      黑衣人明顯一怔,繼而,回過頭來。

      兩人的目光交錯,彼此都笑了。

      「多年未見,君駕可好?」

      「現世安穩,歲月長寧,怎會不好?」黑衣人的目光在閃動,「倒是夫人……憔悴了很多啊……」

      我心頭一驚,聽他口吻竟與夫人是舊識?不但如此,一開口就說夫人老了,分明是關係到一定地步的好友,他……是誰?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和姬家的關係,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四】

      黑衣人在府中整整住了半年,常與公子一起讀書。

      夫人也不說他是誰,只讓我們以貴客之禮相待,不得怠慢。

      他跟公子一起的時候,小姐總去湊熱鬧,不是嗤笑就是挖苦,做盡了一切搗亂之事,但他都只是好脾氣地笑笑,任憑小姐如何諷刺,都穩重如山。

      到最後,便是我這樣的下人都看出來了——小姐拿這個人半點辦法都沒有,每次都想惹他生氣,但最後,氣到的總是自己。

      這麼多年,我們第一次見到一個讓小姐束手無策的人,按夫人的話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但我覺得夫人說的不對,看那男子平日裡的行事作風,分明是謙謙君子,怎麼會是惡人呢?

      公子本欲拜他為師,他卻不允,理由是:「十年之後,天下人便會只知道你而不記得我,我若是你的老師,自尊心可受不了,所以,還是算了吧。」

      而到了小姐那兒,更連理由都沒了,只是笑笑道:「我不收女徒弟。」

      小姐對此的回應只是一聲嗤笑:「你也沒那個資格做我的老師吧?」

      我知道小姐只是嘴硬,那人的才華,連我們都看得出來,冰雪聰明如小姐者,又怎會不知道?

      小姐嘴上雖那樣說,心裡卻發了狠,將荒廢了一年的書全部重新拾起來,日日看、夜夜讀,孜孜不倦,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小姐的文稿流傳出去,開始有了名氣。

      小姐很得意,每每寫好一篇新稿,就佯裝是公子的習作放到黑衣人的書案上,等黑衣人點評完了,再從公子那抽回來。她這番的小動作,我想那人其實是知道的,但他始終沒有揭穿,每次都點評得很仔細。

      小姐一開始看到那些評語很生氣,後來慢慢地,變成了凝重,再慢慢地,變成了震撼。

      有一天午後,我看見小姐站在書房的窗邊,雙手平攤,捧著自己的詩稿,她的手一直在輕微地顫抖,她低著頭,久久不語。

      我覺得小姐是在那一天徹底醒悟到了某個事實,並且,那個事實令她十四歲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從那一天之後,她就變了。

      之前的小姐聰明、淘氣,有著所有貴族千金都有的刁蠻任性;之後的小姐逐漸變得沉穩、內斂。宛如一盆弔蘭,在枝葉長到最繁茂後,就垂靜了下來,然後,開出芬芳的白花。

      然而,就在她改變的第二天,黑衣人不見了。

      就像他來得毫無預兆一樣,走得也悄無聲息。

      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小姐去問公子,公子也一臉錯愕,於是兩人一同去問夫人,夫人臉上有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平常人能得他一日,便已是造化,而我已留了他半年,你們還想怎麼樣?」

      「他去哪了?」明明對黑衣人最不屑的小姐,這個時候卻比公子著急。

      「愛去哪去哪兒。」

      小姐跺腳:「娘!」

      夫人輕歎一聲,竟也露出某種寂寞的神色,悠悠道:「他那樣的人物,又怎是你我凡人,能牽絆得住的呢?」

      小姐咬著嘴唇,一扭頭,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她失蹤了。

      我們正要去找,夫人道:「不用了。該回來時,她自己就會回來了。」

      公子擔憂道:「可是,這樣放任不管……真的可以嗎?」

      「她吃了苦頭,就知道世界之大,根本不是她能所左右的了。」夫人的話意味深長。

【五】

      三個月後,大雨之夜,小姐突然回來了。回來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一頭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來時,高聲喊餓,我們連忙準備飯菜,她一口氣吃了三碗,吃到後來,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

      那個樣子的小姐,讓人看著別提有多心酸了。

      夫人走到她面前,伸出雙手,小姐僵硬地呆了很久,才一把抱住她的腰,放聲大哭。

      那三個月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人知道。

      回來後的小姐,又有了很大的變化,大碗喝酒,擊節高歌,像個男人一樣。如果說之前的她只是任性,那麼此後的她,就是徹徹底底地縱情了。

      而她也越來越有名。不但京都的文人墨客趨之若鶩,連當時的一位武狀元,都為她所傾倒。

      又過了一年,當時還是皇子的先帝昭尹,不知怎地看見了小姐的《國色天香賦》,驚為天人,打馬前來求婚。

      小姐聞言哈哈一笑:「四皇子想娶我?那就遍尋天下最極品的佳釀來討好我。我若高興了,嫁給他也未嘗不可。」

      此言一出,自然是為她的離經叛道又多添了幾分色彩。

      天下人都道——姬府的小姐狂傲到連皇子都不放在眼裡。

      誰料先帝真的到處去找名釀,但每回興致勃勃地送到小姐面前,小姐喝過後總是搖頭。

      我們大家都覺得小姐只是找了個借口在逗他玩而已,是絕對不會答應嫁的。先帝不知道是太愚鈍,還是太癡情,卻還是繼續一罈罈地找。

      不知不覺,就又過去了大半年。

      有一天小姐喝醉了,詩興大發,隨手在院子的牆上寫了一篇長詩。寫完後倒頭就在石桌上睡了。等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她只道是下人們給披的,本不以為意的,誰知一抬頭,看見了牆上的字,就頓時愣在了那裡。

      ——牆上,詩下,有另一種字體,寫了一段點評。

      那字體我見過,是黑衣人的。

      無論是誰見過那樣俊朗大氣、漂亮到了極致的字,都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

      小姐,更沒忘記。

      她身上的外套就「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她低下頭,這才注意到——那是一件黑衣。

      那夜小姐一直沒進屋,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支頷望天,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們把這個事情匯報給夫人,夫人一改平日的慢條斯理,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道:「忽兒?」

      小姐抬起頭,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盯著夫人,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開口,聲音瘖啞難聽:「娘,你希望我嫁給昭尹嗎?」

      夫人的唇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然後就見小姐揚起嘴唇一笑,笑的同時,兩行眼淚筆直地滑了下來:「好。那我嫁。」

      嘉平廿六年,十七歲的小姐,嫁給了四皇子昭尹,昭尹後來登基成了國君,小姐被封為貴嬪,貴極天下。

      但我始終都沒忘記那天早上她說要嫁給先帝時的表情——那是一個人,在瞬間死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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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杏花雨  下

【六】

      小姐成為皇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哪怕後來公子去世,她都沒有露面。

      我好像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她了。因此,今夜她這一出現,真可謂是觸目驚心。

      「小姐……」我難掩心中的歡喜,只想拉住她好好敘舊,她卻像是壓根沒有看見我一樣,自顧自地走進書房,張望道:「人呢?」

      「小姐,你要找誰?」我的話音剛落,原本明明空著的房間裡,卻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這呢。」

      我順著聲音轉頭,就看見了——黑衣人!

      多少年了?

      從沒想過,這個人,竟然還會出現!

      最意外的是,他竟然還一副和小姐約好了的樣子!

      小姐看見他,立刻笑了。小姐五官普通,本算不得美人,但笑容一起,眼睛就會變成兩道彎彎的鉤子,足以勾動任何人的心。

      她張開雙手朝黑衣人撲過去,黑衣人一把接住她,在空中轉了幾個圈。

      我吃驚得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小姐和……這、這個人?

      雖然也隱約感覺到小姐對黑衣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但因為年齡的緣故,所以一直沒往那方面想,但此刻見兩人親密的樣子,儼然是一對情侶一般……但是!怎麼可能?!

      小姐、小姐……不是先帝的妃子嗎?

      「言睿言睿言睿啊!」小姐摟住他的脖子,嬌嗔道,「宮裡頭煩死了,我真是一點都不想待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哈哈一笑,眨了眨睛:「所以我當年才會辭官啊。」

      「哼!」小姐突然咬了他一口,「那你還害我?」

      「我哪裡害你了?」

      「你還好意思說,薛采那小狐狸再有通天本事,也根本不能找得到我,不是你把我的行蹤洩露給他知曉的,難道還有別人?」

      「哎……誰叫我欠燕王一個人情……而彰華那傢伙又對薛采有求必應……」

      「人情人情人情,你這樣的人物,竟然還講人情?」

      黑衣人笑道「我若不講人情,當時你母親求我暫住教導你那個寶貝弟弟,我又怎會同意呢?」

      小姐撅嘴道:「呸,分明是你看中我的美色,想勾引我,所以才留下來。」

      黑衣人哭笑不得:「喂喂喂,究竟是誰勾引誰啊?是誰成天寫了詩稿故意放我桌上讓我看的?又是誰在我離開後死皮賴臉地追上來找我的?」

      小姐瞪眼:「你還好意思說!——是誰故意打擊我諷刺我挖苦我說我寫得不好,其實心裡對我誇得要死的?是誰故意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說什麼身份有別年齡懸殊不能跟我在一起,其實心裡愛我愛得要死的?又是誰,在我嫁人那晚突然闖入皇宮二話不說強行搶了我的?」

      黑衣人露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樣子,舉手道:「好好好,是我是我,都是我……不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如果那晚我沒去找你,你會如何?」

      「我既然同意嫁給昭尹,就算準了你一定會來。」小姐狡黠一笑,「否則,你就不是傳說中只要認定的事情,就會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去做的天下第一智者——言睿了!」

      我直到此刻,才得知這黑衣人的身份。

      他……是……言睿?

      他……竟然是……言睿!

      宜國從前的丞相言睿;四處開學著書,周遊列國的言睿;先帝的老師言睿……以及,和我家小姐……糾纏不清的言睿。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驚到無以復加,更震驚的是,為什麼他們這個樣子,卻完全不避著我,這讓……我怎麼辦呢?

      我這邊手足無措,那邊小姐忽然正色道:「對了,我托你查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哎……」言睿長長地歎了口氣。

      小姐一怔:「怎麼?沒找到?」

      言睿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姐原本期待的臉,立刻黯淡了下去:「其實……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總想著宜國是你以前的地盤,應該能查出些什麼的。不過這結果也在預料中了,她既假死避世,又怎會這麼容易就被我們找到?可惡!我幹嗎一時心軟接了這個爛攤子啊,又要教小孩,又要提防姜仲那老狐狸……啊啊啊啊,一想到今天早朝時那一堆的爛事我就頭疼……」

      小姐正在抱怨,言睿突然撲哧一笑。小姐立刻警覺,試探道:「你……騙我的?」

      言睿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小姐跺腳,跳起來怒拍他的胸道:「好可惡,你竟然敢騙我!這麼重要的事情你還逗我玩,我生氣了生氣了生氣了!」

      「好了好了,不鬧了不鬧了……」言睿將她的兩隻手都抓住,眼神中儘是寵溺,「我啊,最喜歡的就是你這種小女人的表情,百看不厭。我們這次分開這麼久,我……真的很想念你。」

      小姐的臉紅了,慢慢地低下頭,然後,想了想,也笑了:「那你還不快告訴我有沒有找到姜沉魚的下落?」

      我心頭一震,幾乎要尖叫起來——什麼?姜沉魚?!

      她不是死了嗎??找她做什麼?還有哪個什麼假死避世,是怎麼回事?

      「當然找到了。當今天下,只有別人找不到我,斷沒有我找不到別人的道理。」言睿說到這裡,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所以當日你來找我,我可是故意讓你找到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愛我愛得要死,但表面上還藏著掖著裝腔作勢……總之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了,我還不瞭解你嗎?快說,她在哪兒?」

      「就在帝都。」

      「什麼?」

      「她即將臨盆,現居青嵐寺旁,順帶一說,江晚衣也在。」

      小姐冷冷一笑:「哦,要生寶寶了?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這麼好的事情,我怎麼能不送份禮物以表慶賀呢……」

      「就知道你睚眥必報。」言睿點了點她的額頭。

      「她把這天大的擔子往我身上一撂,自己輕鬆走人,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她想要安逸度日,就得也幫幫我才行。沒道理天下的便宜事都給她一人獨佔了,更何況,侄子有困難,她做姨娘的怎麼能袖手旁觀?」小姐的臉,在燈光的搖曳下顯得有點陰險。

      從小,只要她露出這種表情,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我被一切搞得莫名其妙,完全弄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還等什麼?事不宜遲,我們走吧!」小姐從來就是個行動派,一挽言睿的手就往門口走。

      我大急,忙叫道:「小姐,等一下——」

      但他們卻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下,很快地出了門。

      我連忙追出去,追過庭院,追過曲廊,追到大門口,眼看就要追上了,一隻手忽然從半空伸過來,攔住我道:「崔管家?」

      我一轉頭,這下子,是真的尖叫了起來——

      「公、公、公、公……」

      「是我。」那人對我笑,眼眸燦燦如星,淺笑脈脈生溫。

      天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笑。

      那就是我的公子——姬嬰。

【七】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就站在我面前,白衣如雪,雨幕將燈籠的光渲染成圈,他站在光圈之下,御風而立,難言優雅。

      我的……公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我那苦命早逝的主人。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我面前呢?

      我想我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的,因為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崔管家,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什、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奴當、當然一直都在啊!一天都沒鬆懈過,盡心盡力……」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的表情有點奇怪,但下一瞬,就又變得溫潤了,「你在也好,今夜我要會見貴客,他最喜歡你泡的天山雪綠,如不麻煩,請沏一壺來好嗎?」

      雖然心中滿是困惑,但數十年的習慣已先我一步地做出了反應:「是。」

      我轉身去沏茶,腦海裡亂得像鍋粥一樣。總覺得今夜所見的一切都好奇怪,像是做了一場亂七八糟的夢。

      只是為什麼,這個夢裡,連泡茶的細節都如此清晰。

      我看著熱氣蒸騰的茶水沸開,看著茶葉那剔透到玉一般的顏色,然後用烏木托盤盛了,走到書房前,敲門。

      公子在門內道:「是崔管家嗎?快請進。」

      我推門而入,便看見了他的客人。

      那人背對我,與公子對坐著,光一個背影,就讓我的眼睛再次發澀。

      啊……他、他他他……

      我的手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連腳步也變得好生虛浮,我顫顫地走過去,把茶放到桌上,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才敢側頭去看那位客人的臉。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眉眼,深邃宛如夜星;是蒼白的臉頰,冷然宛如寒玉;是烙在腦海中的記憶,是無比熟悉的一個人。

      是——

      「薛……相?」

      不過,心中卻也不是不歡喜的。

      我難掩自己的激動,但薛相卻沒什麼表情,淡淡地「嗯」了一聲,盯著公子道:「你約我來此,不會只是為了聽雨和品茶的吧?」

      公子替他將茶杯倒滿,笑道:「聽雨和品茶又有什麼不好?」

      「我很忙。」薛相作勢起身。

      公子將他按了回去:「你這天大的架子,還是半點沒改……」

      薛相冷哼道:「你這囉嗦的性子,也是半點沒改。」

      這讓我不禁回想起,曾經,公子在世時,和薛相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的。當世沒有第二人敢嘲諷公子,薛相敢;當世也沒有人能教訓薛相,公子能。

      他二人,既像師徒,又像摯友。

      此刻的我,再次目睹這樣的場景,忽然間就覺得欣慰了。

      若此刻時光能永遠停留,該有多好?那樣一來,那些悲傷的、痛苦的、遺憾的事情就統統像這連綿不斷的雨一樣,可以被隔絕在外頭,留於屋內的,只有溫暖,只有祥和,只有這一份知己情重。

      公子,薛相。

      我正在感動,薛相卻突然橫我一眼,道:「這傢伙還真糊塗啊。」

      「呵呵……」公子難得地眨了眨眼睛,「這有什麼不好?起碼還能喝到這般好的茶。」

      薛相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嗯」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

      而我卻不明白了——

      為什麼薛相說我糊塗?我哪裡糊塗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找我?」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新野大限將至的事……你知道了嗎?」

      薛相突然也沉默了,許久後,才又「嗯」了一聲。

      公子問:「怎麼辦?」

      薛相突然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雨,他的表情,和夜雨一樣迷濛。

      公子緩緩道:「總覺得,既然我們還能以這種方式存在……就意喻著,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不是嗎?」

      薛相的眼眸深邃了幾分,突然深吸口氣,淡淡道:「一切已經與我無關。」

      「真的?」

      薛相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視著他道:「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你真的捨得。」

      「你真是小看我……」薛相說到這裡,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我這一生,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確實……」公子忽然傷感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捨得——你這個人,果然對自己也從不心軟的。」

      「所以,無論新野如何,天下如何,都已與我無關。甚至……連薛采這個名字,都已與我無關了。」薛相說罷,起身,一揮衣袖,轉身離開。

      公子沒有攔阻,只在他快走出門檻時,問了一句話:「沉魚也與你無關了嗎?」

      薛相的腳步停了一停,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半晌,轉過身來,唇角斜斜勾起,竟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明朗笑容:「姬嬰。」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公子的名字。而更讓我意外的是,公子竟半點都沒有不自然地就「嗯」地應了。

      「你欠沉魚的,我已幫你還了一次,還要來第二次嗎?」

      公子頓時愣住。

      就在他的怔忪間,薛相已飄然遠去,絲毫未停。

      大雨啪嗒啪嗒響,房間裡卻很安靜。

      公子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後自嘲地笑笑:「我這愛瞎操心的毛病,果然是連做鬼了,也改不掉啊。」

      「什、什麼?」我一顫,袖角帶到桌上的托盤,茶杯哐啷落地。

      公子抬起頭看著我:「幹嗎這麼意外?我死了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說,我根本不明白目前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公子默默地看了我半天,歎氣道:「崔管家……」

      「是。」

      他用一種非常非常嚴肅、非常非常慎重的表情,對我一字字道:「生前那麼多年,承蒙你的照顧了。」

      「啊?」

      他起身,眼看著也要走,我連忙跟上道:「公子,老奴不明白。」

      「你再過段時間就明白了。」

      「可是……」

      才說這麼兩句話的功夫,我發現就到了大門前——什麼時候起,我連走路都這麼快了?

      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長街那頭,駛來一輛漂亮的馬車,看著也是分外眼熟——可不是公子生前坐的那輛?

      只不過這一次,趕車的朱龍卻不在。

      馬匹好像有靈性似的,自行在公子身前停住,車簾微動,伸出一隻手。

      那是一隻美絕人寰的纖纖玉手。

      公子看見那隻手,就像是看見了最珍愛的東西一樣,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他伸手握住那隻手。

      一女子的聲音在車內道:「我看見薛采急急忙忙地走了,跟有道士在後面要抓他一樣……」

      公子撲哧一笑:「就知道他口是心非 。」

      「你說服他了?」

      「當然,新野一死,壁國必亂,到時候還不是要牽扯到沉魚?所以,為了讓沉魚能繼續安心地過普通人的生活,他是不會讓新野死的。」

      車內的女子吃吃笑道:「他這一生,可以說都是為了沉魚,又怎甘心讓自己花費畢生心血為她營造出的幸福就此毀於一旦?我的小紅啊……果然是最狡猾的了!」

      「所以,接下去,就看新野的造化了。有我們這麼多人幫他,他若再死了,就實在太不爭氣了。」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走吧。光憑薛采一個人,恐怕還是不夠的呢……」說話間,馬車的車簾掀了開來,我看見一張不屬於紅塵俗世的美麗臉龐,在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公子上車,車簾垂下,便又將其盡數遮掩。


      車轱轆開始滾動。我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幾步。

      「崔管家……」公子的聲音從車裡傳出來,就像是在我耳邊吟唱一樣,「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八個字,宛如一記驚雷,轟隆隆砸下來,我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

      再回顧,我還在自己的房間裡,但房間裡,卻有好多好多人,那些人守在床頭,有幾個人還在哭。我透過他們的肩膀看過去,看見床上,赫然躺著我自己。

      我……我……我怎麼了?

      一個答案就那樣悠悠蕩蕩地飄進了我的腦海中:我……死……了嗎?

      於是之前的一切瞬間就清楚了。

      因為死了,所以我才能看見公子,看見薛相,看見那些已經死去了的人。

      因為死了,所以來此地和言睿會和的小姐才沒有發現到我的存在。

      也因為這樣,我才知道了很多本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如醍醐灌頂,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再看一眼床上那個一覺睡過去就沒了呼吸的自己,只覺紅塵俗世,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了。

      前方白霧瀰漫。

      霧中有一個人影,迎著我,一點一點走過來。

      啊……那人是……

      「阿顏。」他握住我的手,聲音如呼喚在千年之前。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夫君……」

      我的夫君,嘉平廿二年因肺病過世的他,終於又和我見面了……

      「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夫君,我不辛苦。我拚命搖頭。當年,因為你的關係,我才能進侯爺府成為管家,但我當得不好,不,根本就是差。我實在太差了!

      你永遠不知道我對公子做了多麼殘忍的事,我讓他生前的最後幾年過得那麼那麼痛苦,我甚至也沒有照顧好他托付給我們照顧的薛相,讓他也活得不快樂……

      夫君,對不起!

      對不起……

      「傻瓜。」他摸著我的頭髮,將我摟入懷中,「公子根本不恨你,否則,剛才也不會對你說謝謝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那馬車裡的,就是曦禾夫人吧?」

      「嗯。」

      「真好,他們……在一起了。對了,他們究竟要去做什麼事情?」

      夫君笑了笑,對我搖了搖頭道:「那就不是我們普通人該知道的了。」

      也是,無論生前,還是死後,他們那些人的事情,又怎是我,區區一個凡人,所能瞭解、參與,和干涉的呢?

      只是這一場大雨,潤了春城。

      到得明日,杏花,便會都開了吧。

      而那個時候的小姐、言睿和姜沉魚他們會怎麼樣?那個時候的公子、薛相和曦禾夫人他們又會怎樣?

      就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就在我的感悟之間,一縷晨光穿透黑幕,點亮了朝夕巷的首段。

      雨還在下。

      而杏花,已經盛開了。

      ----------------------------------------------------------------------------

      新平四年,疫情嚴重,帝頒責己昭,於冬至日祭天。是時,天降大雨,有雷將祭壇一劈為二,帝於壇中,毫髮未損,世人引為奇談,紛紛贊服。

      越年,疫情得控,新壁重複祥寧。 ——《圖壁·新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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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2:4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人之初

      雙黃連覺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小孩。  

      這不僅表現在他自上學第一天起就因為自己的名字而被所有人嘲笑;  

      也不只是六歲的他錯愕地發現自己之前所被告知的那些道理都與別的小朋友們不一樣;

      更不因為學堂的夫子總是對他搖頭歎氣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樣……   

      實在是,他在童年中所遭遇的非人對待罄竹難書。而造成其童年之全部痛苦的始作俑者不是別個,正是他的親老子。   

      自做孽,不可活,父作孽,能如何?   

      不幸的雙黃連只能繼續這樣不幸的過下去了……

      -------------------------------------------------------------------------------

      *雙黃連半歲,學爬爬的時候……  

      赫奕:「寶寶啊,雖然俗話說三翻六坐八爬,但作為我的兒子,你應該比其他小朋友們更聰明才對,所以,今天就開始來學爬爬吧~」

      雙黃連:(#-.-)?  

      赫奕找了個布袋,把雙黃連裝了進去,繫上帶子,只露出一個腦袋  

      赫奕:「行了,爬吧~」   

      雙黃連:\("▔□▔)/[努力地開始蠶寶寶般的滾動

      所以,直到一歲,雙黃連還不會爬,只會滾……   

      *雙黃連一歲,牙牙學語的時候……

      沉魚:「寶寶,吃飯了~」  

      赫奕:「讓我來讓我來~我來餵寶寶。」  

      雙黃連:(# ̄▽ ̄#)

      赫奕:「來,寶寶,叫爹爹,不叫不給吃~」

      雙黃連:(┬ˍ┬) 赫奕:「爹爹幫你嘗嘗看這飯的味道哈~~唔,好吃!爹爹幫你全吃了吧~」 `

      雙黃連:( ̄口 ̄)  

      所以,雙黃連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還我!」  

      *雙黃連一歲半,學走路的時候……  

      赫奕在他的飯兜上繫了條繩子,很興奮的說:「寶寶要開始走路了,真棒!來,站起來,寶寶,走嘍~~~」  

      沉魚:「……你確定你是在教連連走路而不是遛狗?」

      *雙黃連二歲,饞吃的時候……  

      赫奕嗑瓜子,雙黃連坐在竹籮裡眼巴巴的看著。   

      赫奕:「想吃?」   

      雙黃連:「嗚嗚~」

      赫奕:「好,給你。」[於是把吃剩的瓜子殼給了雙黃連]

      [雙黃連如獲至寶的捧著瓜子殼,津津有味的舔了一遍]

      赫奕:「寶寶啊,爹爹把最好的精華給了你,這些糟粕爹爹就自己吃了啊。哎,其實,爹爹也想吃殼啊,但是要留給我最最親愛的寶寶,沒辦法啊~」  

      雙黃連很感動o(≧v≦)o

      六歲後,雙黃連去學堂上學,從娘親給的零食包裡取出瓜子,開始舔殼。同學們全都驚恐地看著他,許久之後,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的走過來跟他說:其實,裡面的仁是可以吃的……  

      *雙黃連二歲半,開始識字的時候……  

      沉魚:「連連,這個字是「好」,意思是善、優良、良好。比如『好雨知時節』、『又是江南好風景』……」

      雙黃連:?_?

      赫奕:「我來。寶寶啊,『好』這個字呢,就是女人,好比你娘,把手搭在了男人的頸部,也就是你爹我的脖子上,而我呢,把手搭在了你娘的腰上,於是大家看見我們這個樣子呢,就知道我們關係很好。」

      沉魚:「………………」   

      雙黃連:~(≧▽≦)/~

      六歲,雙黃連上學堂第二天,課堂裡唯一的一個女孩子哭哭啼啼地去找夫子,告狀說雙黃連欺負她。雙黃連不明白,他只是按照爹爹說的向那個女孩示好而已,怎麼就被說成了「下流」呢?

      *雙黃連三歲,開始攢錢的時候……

      赫奕:「寶寶啊,你三歲了,從今天開始,每個月我們會給你1錢銀子的零花錢。你可以用這1錢買任何你想買的東西。如果你提早用完了,卻還想買其他東西,可以問爹爹借,不過,都要寫字據的哦。而且每年年底最後一天,你都要償還你所欠下的錢,如果你還不出,我可以任意取走你的一樣東西,如何?」

      雙黃連:⊙﹏⊙   

      從此,雙黃連過上了負債纍纍的日子,並且,最可怕的是年底的還債日。   

      四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娘親」,從此他不可以再跟香香的娘親一起睡覺了。

      五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弟弟和妹妹」,從此他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

      六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自由」,從此他要每天都要去學堂上學……   

      *雙黃連的把妹經歷   

      雙黃連很喜歡學堂裡那個唯一的小女孩。

      她是夫子的女兒,小名叫阿梨,她和娘親一樣,身上總是帶著梨花的香味。

      可是,自從雙黃連按照爹爹教的方式示好,而惹哭阿梨後,阿梨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一副很恐懼的樣子。因此雙黃連很苦惱。   

      苦惱的雙黃連就去問爹爹,該怎麼辦。  

      赫奕很認真地聽完他的心事,皺著眉頭陪他一起苦惱:「是啊,該怎麼辦呢?」

      雙黃連:「爹爹……要不,我送點禮物給她,你說可以嗎?」  

      赫奕:「哎呀,這個方法很不錯啊,那麼你要送什麼禮物給她呢?」  

      雙黃連:「我仔細觀察過了,她一共就兩套衣服,一套粉紅的,一套淺綠的,時不時的換著穿。我決定送三百六十三件衣服給她,讓她每天都有新衣服,好不好?」

      赫奕:「好啊好啊,那她肯定很高興呢!」

      雙黃連:「那麼這次……爹爹可以借錢給我嗎?」  

      赫奕:「當然可以^0^不過你想好年底能還我什麼了嗎?」  

      雙黃連:「……沒想好……」  

      赫奕:「∩_∩沒關係,到時候爹爹告訴你。」  

      大年三十,雙黃連知道了自己七歲的遭遇——三百六十三天,他必須要穿著他打算送給阿梨但卻被對方拒收的衣服去上學。   

      而那些衣服,全是女裝……

      這一次,他被收走了……「性別」。

      *雙黃連的獵艷經歷  

      因為把妹失敗,雙黃連必須承擔因輕率而造成的後果,所以,整整一年,除了兩天之外,其他時候,他都必須要穿女裝去上學。

      上學第一天,大家哄堂大笑。   

      白鬍子的夫子氣的跳腳——荒唐荒唐!成何體統!!!

      但雙黃連沒有就此作罷,他是個很講信用的人,娘親說了,既然承諾了,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遇到多少挫折,受到多少打擊,都要堅持不懈的完成。
      於是第二天,他在鏡子前掙扎了半天,還是一咬牙,穿女裝去了。

      第二天,嘲笑他的同學少了些。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很多天……  

     有些同學上課時開始會偷偷的盯著他看;  

      有些同學開始放學偷偷地跟著他;  

      有些同學臉紅紅的送禮物給他;  

      最後,連阿梨也終於忍不住,跑過來對他說:「對不起,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  

      他又驚又喜,以為是自己的執著創造了奇跡,誰知阿梨的下一句話是:「對不起,以前誤解了你。原來你之前是女扮男裝來上學的呀~你真有勇氣!你做的對!憑什麼女孩子就不能上學?明明咱們一點都不比那些臭小子們差,對不對?我欣賞你,以後咱們一起玩吧!」   

      雙黃連聽了很想哭。  

      *雙黃連的學習經歷  

      雙黃連在學堂裡,算是中等的孩子,不會很拔尖,但也不拖後腿。   

      按照夫子的話說是:「此子性格敦善本分,長大雖了了,卻貴在實在。」   

      按照阿梨的話說是:「連連雖然有點呆呆的,反應什麼的都比別人慢半拍,還傻乎乎的人家說什麼信什麼,但很可愛呢~」

      按照其他男同學的話說是:「連連長的……真美啊~~~」  

      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所有人都改觀了——

      臨放學時,一醉漢突然衝進院子,抓起阿梨將柴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不許動!你們通通不許動!叫程老頭出來!」

      程老頭就是他們的夫子。   

      夫子面色微白的出來了,手腳忍不住抖。  

      醉漢狂吼:「你憑啥不收俺兒子為徒?就因為俺家窮,交不起那一兩二錢銀的學費麼?」

      程夫子眼皮直跳,冷汗一直從額頭流下來。  

      醉漢雙目赤紅,表情猙獰:「好,你不收俺兒子,俺也不讓你好過,這些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俺就通通殺了,誰也別想唸書!」  

      眼看他就要對阿梨下手,慌亂成一團的孩子裡,雙黃連突然站了起來:「大叔,等一下——」  

      醉漢瞪眼:「等啥等?」  

      雙黃連:「大叔,你說你家窮,那麼,你到底有多窮?」

      醉漢被問到傷心事,頓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嚎起來:「俺窮哇!中秋時高僧給俺一個月餅,俺捂了整整四個月,趁著過年帶回家給孩子們解饞啊!俺窮哇!上集市摸了把豬肉,回家連忙洗在臉盆裡,然後拿那盆水煮飯這才吃到一點點肉香啊!俺窮哇!半夜肚疼也不敢上茅廁,就因為拉空了肚子,晚上會更餓啊……」

      眾學子聽到這裡,都驚呆了,更有心軟敏感的孩子,眼眶發紅,覺得此人真是上天入地第一等可憐。

      只有雙黃連不為所動,大喝一聲:「你有我窮嗎?」從懷中呼啦取出一疊欠據,摔在醉漢面前。  

      醉漢拾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X年X月X日,打雷,求與娘親同睡,爹爹不肯,談判一個時辰後,以一刻千金之價租取,得依偎娘親懷中,子時三刻雨停,不敢貪戀,忙起身離榻。共欠七千二百八十金。」

      「X年X月X日,歸家途中不甚遺失炭筆一支,哭告知於父,父自匣中取出一支新筆,一折為三,吾分三次而取,並欠父共計三分七厘。」

      「X年中秋,見眾人都有月餅獨吾無,饞之。父聞曉,借麵粉三升,蓮蓉二兩,香料若干,吾於廚房奮戰四時,方得月餅三個,與父母分食。共計欠父四錢六分。」

      「X年……共計欠父三十一兩八錢七分三厘。」  

      「X年……共計欠父一錢九分。」

      「X年……共計欠父……」  

      醉漢看到最後,大喊一聲:「俺受不~~~了~~~了~~~啦~~~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比俺還窮的人啊~啊~啊!」遂抽刀轉身狂奔離去。  

      事後,夫子大讚雙黃連曰:「儒子義薄雲天,敢於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並以絕妙之計攻敵心神,乃大智也~」

      *雙黃連的認親經歷  

      雙黃連十歲時,有一天放學回家,看見花廳裡,坐了一個陌生人。   

      那人坐在窗旁的吊蘭下,一身青杉,秀雅中帶著難言的尊貴。  

      那人起身,對他微笑:「你……就是連連吧?」  

      「嗯。」他點個頭,放下書包,轉身進了院子開始劈柴。爹爹說,欠的錢要幹活還,所以他每天給家裡砍一擔柴,這樣就能減免一錢銀子的債。  

      那人好奇的跟出來,好奇的看著他劈柴,好奇的注視了他一會兒後,道:「你的武功不錯嘛,刀法很利索。」

      只是劈柴而已,跟武功有什麼關係?他不明白,也懶得答應,繼續悶聲不吭的劈柴。   

      那人又道:「你爹和你娘呢?」  

      「不在家嗎?那大概就是出去了吧。」

      「做什麼去了?」

      「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  

      「該回來時就回來了。」他劈完柴,見時候不早,看來爹娘是趕不及回來做飯了,於是就自己進廚房淘米洗菜做飯。  

      那人跟進了廚房。

      雙黃連想了想,問他:「你要留這裡吃飯嗎?」

      「可以嗎?」那人的表情好像很驚喜。  

      「可以。」雙黃連點了點頭,加上一句,「不過得給錢。」於是瞬間就看見那人的表情由驚喜變成了錯愕。

      那人打量了他一番,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問:「要多少錢?」   

      「今天晚上吃炒茄子和天羅湯,茄子和天羅都是自己種的,不貴,就算你四錢吧。」  

      那人又怔住,似乎是意外他竟然沒有趁機勒索。  

      於是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天漸漸黑了下來,雙黃連收拾完碗筷,開始做功課。他攤開本子,每個字都寫的很謹慎,很小心,很認真。因為,如果寫錯的話,浪費掉的本子和墨,爹爹是不會補給他的,到時候還得自己花錢買,債就更多了。   

      那人趴在桌旁有點無聊地看著他寫字,問:「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估計有事耽擱了吧。」

      「那要是他們不回來你怎麼辦?」

      「亥時睡,寅時起,卯時上學未時歸。」  

      那人的眼神裡就帶了點同情:「你……每天都是這樣……自己一個人嗎?」

      「差不多吧。」每天每天,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青衫人看起來竟像是要哭了。他哭什麼啊?

      青衫人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直到天完全的黑了,才開口緩緩道:「今晚,朕……哦不,我要在這裡留宿,可以嗎?」

      「行的。」

      「這次不收錢嗎?」  

      「客房的床又不是我搭的,跟我沒關係,我沒有付出的東西,就沒有權利收取什麼。」睏意襲來,雙黃連收拾好課本,回自己屋睡去了。  

      夜裡,依稀聽見外面有很多人的腳步聲。那些人都竭力屏住了呼吸,於是他也就裝作沒聽見,睡過去了。  

      第二天起來時,推開客廳的門,有點被嚇到。

      只見廳中央的大圓桌上,擺滿了菜餚,而且全都冒著熱氣,就像是剛從鍋裡盛出來的一樣。青衫人站在桌旁,含笑而立:「昨日受你照顧,今天讓我回報一下,如何?」  

      雙黃連默默地看著那些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早餐,青衫人補充道:「不收你的錢哦。」

      雙黃連這才點頭,青衫人連忙拉開椅子,親自遞給他筷子,還每樣都夾了點放到他的碟子裡。

      雙黃連默默地吃,沒有拒絕。   

      吃完後,他背起書包準備上學,青衫人叫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有些不捨,又有些隱晦,最後融化成了微笑:「我要回去了,那麼,就在這裡告別了。」  

      「嗯。你要找我爹和娘的話,下次再來吧。」  

      青衫人搖頭,「他們不想見我,所以……我不會來了。」  

      雙黃連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這個人看起來有點悲傷,但天生的尊貴又讓他看起來不適合被人安慰。  

      「不過,我見到了你,我還是……覺得很高興。」青衫人眸光如水,柔軟清冽。說完這句話後,就轉身打開院子的柴門走了出去。

      雙黃連注視著他的背影,忽然喊道:「表哥。」

      青衫人的腳步頓時停住了,半晌,才僵硬地轉回身,驚詫地看著他:「你……知道我是誰?」

      雙黃連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逕自道:「娘親從小告訴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即便親友,很多時候也只能給予情感上的關懷而已,真正要直視問題、解決問題的,只有自己。所以,我欠了爹爹的錢,我會想辦法憑借自己的能力還給他,一天還不起,就一年、十年、二十年……我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呢?親眼見證這個結果的過程,豈非也是很有趣的?」  

      青衫人的眼睛亮了起來,久久,傲然一笑:「你在胡說什麼呢?難道我還不如你麼?」說罷,轉身離去。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這件事雙黃連沒跟父母說,不過他覺得爹爹娘親是知道的,否則他們不會好巧不巧的在那天不回家。

      不日,璧國新帝昭告天下,清肅貪官,帝親下六郡十二州,七整七頓。三年後,璧國再無貪吏。史稱「白璧之治」。  

      有關此事,赫奕的反應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懶洋洋道:「這世上的事情啊,最可怕就是徹底。水至清無魚,鐵至剛易折。你不讓人有活路,人也不會讓你有活路。你這個小侄子啊,惹禍嘍……」

      沉魚則沉吟道:「話雖如此,但人生之中,有些堅持,也許徒勞無用,也許挫折重重,卻是對的。如果有面對惹禍的勇氣,那麼,惹禍亦無妨。」  

      赫奕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靜靜地看了妻子半天,然後一扭頭,問一旁劈柴的雙黃連:「寶寶,依你看呢?」

      雙黃連砍完最後一截木頭,放下斧頭,轉身道:「我的算數學得差不多了,明天開始,我想記賬本來抵債,由於記賬比砍柴難度要高,所以,我要求漲工錢。」

      赫奕怔了一下,然後回頭,與沉魚相視一笑。

      青山綠水,浩瀚千里,王權霸業,其實都那麼那麼的遙遠。

      於普通人而言,自我,才是最重要的。   

      用自己的能力去獲得想要的,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寵辱不驚,沉著堅定——

      這些,才是他們想教給雙黃連的東西。

      也是雙黃連自己所領悟到的,人生真諦。  

      然而白璧之治最終還是如赫奕所說的那樣引發了一場驚天大亂,被罷黜、被斬首的貪官污吏及其家屬們用五年時間秘密醞釀了一場反動。於是,璧國一夕風雲變換,朝中大臣紛紛告病,外省十二州中竟有六州宣佈脫離,並不知從哪弄出個昭荃後代,擁之為帝,另建政權。一時間,璧王新野內憂外患,腹背受敵。

      戰火,如火如荼。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亮。  

      十五歲的雙黃連坐在月亮下面砍柴,手起,斧落,木樁均勻的分為十二段,齊齊飛到一旁堆好。  

      沉魚隔著窗戶看了他一眼。等她再看第二眼的時候,院子裡,已經沒人了。

      七天後,在御書房操勞一夜了的疲憊不堪的新野走出殿門,想透口氣時,意外的看見石階下靜靜地站了一個人。  

      那人抬起頭,眼睛在夜幕裡閃閃發亮:「我是來還你當年請我吃的那頓早飯的。」 新野怔忪了好一會兒,最後雙眉一揚,笑了。  

      第二日,璧軍八千,鐵騎輕裝,宛如一把離弦之箭從帝都射出,所到之處,叛臣紛紛潰敗,投降稱臣。

      一年後,璧國再得安寧。

      很多人說當時在璧國的軍隊裡有一位神秘的將軍,武功之高,膽略之強,都不似人類,懷疑是天上的神仙變的,因為在戰亂結束後,皇上賜封的功臣裡,並沒有他。

      但若干年後,又一次戰亂時,那位將軍又出現了,同樣神速的鎮壓了叛亂,然後瀟灑離去。

      自此,天下長治久安,再無動盪。

      至於那位神秘的將軍是不是雙黃連呢?   

      呵呵,天機不可洩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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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23 00:53: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夜未央

      宜國的新君夜尚,表面上看雄韜偉略,胸懷大局,乃天生的帝王之才。

      其實,他有一個深埋心底多年的夢想——成為古往今來第一高僧。

      但正所謂天妒英才,大概是天上的神仙們都害怕他若真的得道,會搶了大家的飯碗,因此,每每有看有出家入道的機會時,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發生,讓他美夢落空。

      據說,這個夢想已經落空了三次。

      第一次發生在夜尚十四歲時,他那曾經宜國第一美人,後是宜國第一美婦人的娘病死了。

      他心想也好,這下無父無母,再無牽掛,可以安心出家了。

      誰知白布都已蓋上了,那個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娘,突然坐了起來,直把週遭一干準備給她送終的人們嚇得夠嗆。

      而她一把揪住離的最近的夜尚,嘶吼道:「我、我我我——死不瞑目啊啊啊啊啊!」

      眾人嚇得奪門逃竄。

      只剩下夜尚和他娘,大眼瞪小眼,一個床上,一個地上,彼此乾坐著。

      「沒見到你成家立業,我死不瞑目!」夜尚娘如是說道。

      夜尚垂下眼睫。

      夜尚娘瞪著他:「我知道,只要我兩腿一蹬你就要出家當和尚去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這個不孝的,我懷胎十月生你下來,難道就是讓咱家斷子絕孫麼?我可有臉去見你那早去的爹?」

      夜尚無奈的歎氣:「娘,你想怎麼樣?」

      夜尚娘道:「我曾有個閨中密友,兩人約好了將來若有子女,一定要聯姻做親家。但十幾年前,那位密友遠嫁去了燕國,如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要你去找她,她若膝下無女,我就放了你,但她若有個女兒,無論品相性格如何,我都要你娶她!」

      夜尚還沒來得及表態,他娘就兩腿一瞪直直向後倒下,這回,是真的去了。

      夜尚靜靜地在床前坐了很久,最後,拿起白布,輕輕的給他娘蓋上了。

      第二天,他帶著一隊人馬去燕國。

      經歷離奇事件若干,曲折過程幾許,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被他找到了娘親的那位閨密,結果居然真的有個女兒叫於蓮,而且已經家道中落,窮困不堪。於是把母女倆接回宜國,另辟宅院供伊居住。

      原本日子就這麼順水順風的過下去了,只等歲數一到,拜堂成親。

      豈料不到兩年,於蓮就跟人私奔跑了。

      王府頓時天翻地覆。

      他那曾經宜國第二美人現今宜國第二美婦人的姨娘,氣的在花廳裡直咬手帕:「你說說你說說,我們家尚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權有權要勢有勢,究竟是哪一點不好?那於蓮怎麼就跟個戲子跑了呢?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想想當年是誰把她從燕國接回來的… …」

      管家站在一旁諾諾回答:「那、那個,聽、聽說……於姑娘說小王爺性格古怪,是天上的怪物投胎,她受不了,所以……」

      姨娘面色大變,如遭雷擊,再看向夜尚的眼神裡,就帶了點「被說中了」的悲涼。最後跺腳轉過來罵他:「都是你都是你!你說說,哪家的公子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成日裡就知道參佛參佛,誦經誦經,張口閉口就是緣法道義,前世今生的!這下把人家姑娘嚇跑了吧?我可怎麼向你娘交代?我那早去的姐姐啊,我沒臉見你啊……」

      不愧是姐妹,連哭鬧的詞都一樣。

      姨娘在那邊嚎啕大哭,要死要活,夜尚卻覺得這樣也挺好,是於家的小姐自己不要他的,可不是他沒有履行娘親的諾言。如此一來兩袖清風,沒有家累,就可以出家了。

      他都約好了天佛寺的住持擇選吉日剃度,結果剃度前一晚,深夜子時,王府的大門突被人急急拍響,管家出去打開門一看——於蓮回來了!

      如果說離開時的於蓮是朵清香白蓮,那麼回來的就是殘葉枯荷。

      她什麼也沒有說,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管家匆匆敲響佛堂的門,把此事稟告給夜尚時,夜尚在心中發出一聲長長歎息,宛如他娘病逝那夜的歎息——

      他知道,自己出家的夢想,再一次的破滅了。

      於蓮在床上病了整整半年。夜尚,就衣不解帶的照料了她半年,但她始終時好時壞,反反覆覆,到了冬天,越發嚴重。

      有一夜大雪,夜尚倚在床頭,輕聲念著經文給昏迷中的於蓮聽。玉蓮忽然醒了,喚他:「夜哥哥。」

      夜尚停下來,靜靜地注視著她。

      於蓮未語淚先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哽咽道:「我……我快不行了……」

      夜尚本想回答生老病死本是佛法丅輪迴,你的肉身雖然死了,但靈魂卻可長存云云,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都這個時候了,就別刺激了她了。

      於蓮把他的安靜當成了無聲的譴責,於是便哭的更凶:「我、我我對不起你,夜哥哥,你原諒我吧。求求你,原諒我……」

      夜尚的目光閃了一下,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又哀傷。

      於蓮緊緊抓住他的手,赤紅著眼睛問:「若一切能從頭來過,夜哥哥,我、我……我真想嫁給你……你還肯不肯再要我?」

      夜尚歎了口氣,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答道:「即使一切不再從來,我亦願娶你。」

      人生於他而言,本就沒有什麼可與不可。那些在常人看來難以容忍的規則禮教,在他看來,都只不過是紅塵中人自己給自己施加的枷鎖,徒生悲傷。

      因此,縱是於蓮這樣的背叛,也不過是她對自己宿命的一種反抗而已,可惜的是,她挑戰失敗了。

      其他人或許會鄙夷嫌棄,趁機落井下石,但他夜尚,卻不肯,也不是那樣的人。

      於蓮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原本枯黃的臉上忽然綻出了光,她的嘴唇顫抖,手也顫抖,全身都在顫抖,最後,拼湊出一個顫顫的笑容:「夜哥哥……謝謝你……」

      那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命運終究是沒能原諒她,給予她第二次人生。她病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深夜。

      但命運卻給了夜尚另一個機會,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

      夜尚想,這一次,時間再也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了。

      可惜,命運再次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夢想第三次,破滅在了最關鍵的一刻。

      三千煩惱絲已在剃刀下紛紛落地,他跪於堂前,垂首等候依止師授戒。結果小沙彌們剛抖開袈裟,要為他披上,佛堂的大門就被人急急推開,一聲音嘶啞著喊:「刀下留人!留人留人留人啊——」

      他回頭,看見了宮裡頭的大太監。

      年過六旬的老太監,大汗淋漓地推開小沙彌們,衝到他面前,高舉著一卷黃軸哀號道:「皇上駕崩,留有遺詔,禪皇位於賢王夜尚,欽賜。」

      最後一個字喊完。

      撲通撲通。

      佛堂裡跪下了一片。

      前一刻還在為他剃度的依止師,此刻已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叩拜道:「老衲無渡,攜眾弟子參見新君。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夜尚低下頭,看著一地青絲,深深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在宮人的簇擁下,光著頭回到了皇宮。

      赫奕的寢宮已經懸掛起了白燈籠,赫奕躺在龍床上,蓋著黃布,等候入殮。

      見夜尚到,眾人紛紛叩拜。

      兩名宮婢取來蒲團,放在床旁的地上,夜尚就跪在蒲團上,按照宜國的習俗為赫奕守夜。

      跪著跪著,忽然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

      宮人們早已睏了,聽他這麼說,匆匆行禮散了。

      而等眾人走光,他注視著床上的黃布,用一種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無奈的表情道:「皇叔,該醒了。」

      黃布抖啊抖的,從裡面伸出了一隻手,然後摸啊摸,摸到他面前。

      夜尚想了想,從一旁的茶幾上拿了碟乾果。那隻手接住碟子,縮回去,只聽黃布裡瑟瑟瑟瑟,不多會兒,推出空了的碟子,然後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夜尚知道那是還沒吃飽的意思,就又取過一旁的蘋果遞了過去。

      卡嚓卡嚓。

      黃布上下起伏著,半晌後,遞出蘋果核。

      夜尚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遞進去,那隻手也絲毫沒客氣,拿進去一通狂擦,最後,黃布隆起,落下,躺在裡面的人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坐了起來:「這一覺,睡得我是又餓又僵,全身骨頭都跟要散了架一樣,嘖嘖,真是太慘了……」

      白燈籠裡的燈光映上那人的臉,不是別個,正是號稱已經駕崩但此刻卻又跟個沒事人似的復活的宜國皇帝——赫奕。

      夜尚想,真不愧是一家的,他娘如此,叔叔也如此。

      赫奕揉了揉脖子,又揉了揉肩膀,疼到哪裡,見他肆意呻吟,毫不收斂,夜尚無奈,只得伸出手去,默默地幫他按摩。

      赫奕原本呲牙咧嘴的表情,瞬間轉變成了笑嘻嘻:「這麼多年,每每漂泊在外時,我就特別想念你。想念你這一雙妙手,想念你這不知從哪學來的推拿絕技。啊呀呀,我日後必定會更加想念你。」

      夜尚淡淡說:「為什麼要佯死?」

      「你還好意思說?」赫奕瞪了他一眼,「按照我本來的計劃,還需要一個月才死的,誰料突然收到密報,說你要在今日戌時剃度出家,害我不得不提前裝死,結果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吃就被更衣入殮了,把我餓的夠嗆…….」

      「叔叔……」夜尚喚了一聲,停一停,再度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很慢,「為什麼…….非要是我?」

      「為什麼?」赫奕眸光閃動,隱去了笑意,表情變得正經與嚴肅,「倒不如問——為什麼,不能是你?」

      夜尚不由得一怔。

      赫奕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明知道……這天下江山,本該就是你的。不是麼?」

      不知從哪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宮燈搖晃著,地上光影重重疊疊,就那麼錯綜複雜的交錯到了一起。

      「十六年前,先帝病重,本欲傳位與你父親,不料你父在返京途中,不慎墜馬,反而走在了先帝前頭。先帝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將皇位傳給了當時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我。而你當時剛在襁褓中,先帝怕你孤兒寡母受欺負,就在遺詔裡加了一條,即便我將來有子嗣,也要將你列入繼承人之一。」赫奕說到這裡,笑了笑,「這也是當年,為什麼你娘臨終前,死活不讓你出家的原因之一。」

      「娘親……是騙我的。」夜尚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著難言的輕愁和洞悉。

      赫奕的目光閃了閃:「是。她是騙你的。她說那番話,只是為了拖住你,讓你不能出家。閨密之說本是捏造,於蓮,也不是你的未婚妻,甚至,連所謂的私奔一事,也是假的。那女孩子很不幸的愛上了你,因為愛上了你,所以害怕自己的身份會被揭穿,無法面對你,她不能面對你,就只能一走了之……這一切,你都知道?」

      夜尚輕輕地點了下頭。

      赫奕眼中露出了讚賞:「你都知道,但你卻從不說破。甚至於蓮後來找你,你也肯收納她,並且直到她死,你也沒有讓她知道其實你早就知道她是假的……小尚,這就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也是我最佩服的一點,因為捫心自問,換做是我,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正如叔叔所說,我娘之所以騙我,是因為她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當皇帝,而於蓮之所以騙我,是因為又欠我娘,不得不聽從命令……對於兩個愛我的人所希望我做的事情,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所以,我前兩次,都沒能走成。」

      「那麼這一次……」

      夜尚眉毛微挑,悠悠的笑了,濃長的睫毛揚起,下面,是明亮的像夜月下清泉般的一雙眼睛:「但是,叔叔,你並不愛我。不是麼?」

      赫奕的表情僵住了。

      「叔叔只是想找個人轉接包袱,之所以挑上我,無非就是認為我最有能力接這個包袱,而不是為了我的幸福。對於一樁沒有融入感情的交易,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去考慮感情?既然不用顧忌什麼感情,我又為什麼要接你的這個包袱呢?」

      「哎呀,這個……」赫奕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最後仰起頭,望著床頂感慨道:「所以說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跟你打交道啊。你就不能把我也當成於蓮那樣可憐的、需要幫助的、同情的、憐憫的路人甲乙丙丁,發發慈悲,幫幫我?縱容縱容我?」

      「不行。」夜尚回答的雲淡風輕。

      「那你可憐可憐宜國六千萬的無辜子民,他們沒了皇帝就成了一盤散沙,會被別國吞噬很可憐的……」

      夜尚凝視著赫奕,弧線優美的嘴唇輕輕開啟,還是兩個字:「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赫奕乾脆往床上一倒,「我不管,反正我現在已經死了,皇榜都掛出去了,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要當皇帝了,已經覆水難收了,所以你死心吧,已經沒有哪家寺廟敢收留你了。」

      夜尚定定地看著耍無賴的叔叔,半晌後輕輕一歎。 赫奕趁機翻身握住他的手腕:「小尚,你看在我替你爹代理當了這麼多年皇帝,天天操勞日日辛苦,還經常要跟鄰國爾虞我詐勞神談判,未老先衰華發早生的份上, 就幫幫我吧……」

      夜尚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而且這麼多年,我對你和你娘可算不薄……」

      夜尚打斷他:「是啊。幫著我娘弄了個假未婚妻出來。」

      赫奕撲哧一笑:「原來你是在惱恨我這個?你可是修行之人,氣量怎麼能這麼小呢?」

      你現在想起我是個修行之人了麼?夜尚閉上了眼睛。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個皇帝,你當定了!」赫奕乾脆無賴到底,他心裡很清楚,事到如今,夜尚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首先,夜尚是個從不任性的人,不任性,即意味著顧大局,在自己單方面宣佈禪位給他,而全天下都會知道此事後,為了宜國,為了萬千子民,他也不會就此撒手不管;其次,夜尚雖然總想出家,但恰恰是個最多情之人,正因為多情,所以前兩次才會被人留得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夜尚確實有能力,做好一位明君。

      果然,長時間的一段沉默之後,夜尚終於開口道:「好吧。」

      赫奕一個骨碌又坐了起來,驚喜道:「你答應了?」

      「既然你號稱皇帝中的商人,商人裡的皇帝,那麼,在商言商,我們做筆交易吧。」

      赫奕的眼珠開始骨碌碌的轉:「哦哦,你想要什麼?」

      「我幫你當二十年的皇帝,你也要還我二十年。」

      赫奕笑了:「難不成你要我幫你當二十年和尚麼?」

      「你毫無慧根,不當也罷。不過,他日你若有孩子,我要他替我修行二十年。」

      「這個……不太好吧?」赫奕摸著鼻子道,「父債子償,看似天經地義,其實很不道義的。」

      「那我何嘗又不是在父債子償?」

      赫奕不說話了。

      就這樣,一樁肯定會在將來改變時局的交易在宜國悅帝「駕崩」的當夜達成了。

      一個月後,賢王夜尚宣佈登基。

      又一年後,姜沉魚有喜,於次年誕下一男嬰。赫奕抱著剛出生的兒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孩子啊,你生來不幸,將來注定要吃很多苦啊……給你起個賤點的名字,希望你能改變命運吧。」

      因此,在經過沉魚同意後,男嬰取名為「雙黃連」。

      雙黃連在父母的庇護下跟普通的小孩一樣,無驚無險地長到了十五歲,雖然武藝非凡,但行事低調,默默無名。

      這一年,璧國大亂。

      為了償還當年新野的一飯之恩,雙黃連第一次離開父母去了戰場。

      他走的那夜,沉魚有點憂心忡忡,坐在窗旁整夜不能入眠。赫奕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安慰道:「孩子大了,由得他去吧。」

      「我一想到他將來還欠了夜尚二十年,就覺得愧對於他。」

      「因此這十五年來,你對他悉心照料,刻意栽培,甚至為了培養他的堅強獨立,忍痛不去疼他……為的不就是在他真正面對那二十年的債時,會做到處變不驚麼?」

      「我們真是天底下最不負責任的父母。」沉魚的眼睛紅了。

      「不。」赫奕摟過妻子,笑了笑道,「二十年時間雖然是我們替他許給夜尚的,但可以過成什麼樣子,卻是他自己可以決定的,不是麼?」

      「那麼你說,他會過成什麼樣子呢?」 即使聰慧如赫奕,面對這個問題,都久久無法回答。

      新平十九年,內亂平息。

      雙黃連脫去戰袍,回到久別的家,卻在推開門後,看見了另一個親戚。

      適時三十三歲的宜帝夜尚,在看見自己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堂弟時,說的第一句話是:「於………蓮?」

      時光在這一瞬逆轉,夜尚彷彿又看見了十四歲時娘親的病逝,和十六歲時未婚妻子的病逝。於是他知道自己這一次,夢想又要破滅了……

      皇宮。

      夜尚坐在盤龍椅上,望著遠處連綿成線的宮燈,輕輕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長夜未央。

      而他的修真之路,還很遙遠,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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