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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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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2:5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歡喜天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你說,真正的快樂,和虛假的,有什麼不同?

  非言情,非武俠,非玄幻,非傳奇。

  四不像的故事,儘管BS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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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3:18 |只看該作者
  1.小人物
  
  狐七身後背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躡手躡腳地往門口走。天剛濛濛亮,屋子裡漆黑抹火的,她很小心很小心地跨過歪在地上的彩陶大花瓶,輕點的腳步就像一隻在雪地裡面漫步的狐狸。
  
  啊,她看到了!昨天被她丟在小廳椅子上那個杏黃色的小紙袋!她心愛的肉包子!狐七蒙著黑布的臉上頓時放出光來,兩隻大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親愛的包子,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她急急跳過胡亂攤在地上的字畫,一把抓住了小紙袋——
  
  「稀里嘩啦」,她的包袱撞到了後面的書櫃!原本上面就放的亂七八糟的書紛紛掉了下來,狐七大急,急急把包子往腋下一夾,使出老闆親自教她的一招「千手萬爪接栗子」,七手八腳地接住往下掉的書。
  
  嘿嘿,誰還敢說她功夫不好?狐七得意地笑著,滿手滿頭都是書,嘴裡還叼著一本四國食譜。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肯定不會驚動老闆!狐七小心彎腰把書放在亂七八糟的地上,背後的大包袱在書案上不小心蹭了一下,就聽「光當」一聲,案上的銅燭台很響亮地摔了下去。
  
  狐七驚得跳了起來,誰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東西,刺啦一滑,她抬手本能一抓,抓住了牆上掛的據說是老闆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東良狂人的真跡——乒乓,光當……屋子摔成了一團。
  
  屋子外面忽然亮起了燈火,然後一個冰冷張狂的聲音叫了起來,「是哪個兔崽子敢來老娘的書局偷東西?!這裡面隨便一件東西只要壞了,你就得給老娘幹一輩子的活來還!」
  
  「砰」的一聲,小廳的門被人很狂妄地踹開,屋子裡登時燈火通明,門口飛快進來三個人,當中一人披著火紅的長袍,漆黑的長髮散在背後,纖細白嫩的手指間還夾了一根細長的紫金煙嘴,她漆黑的鳳眼匆匆掃了一遍遍地狼藉的小廳,然後目光停在一個巨大包裹上。
  
  「狐七……」花九千慢慢從漂亮的紅唇裡面念出這個名字。狐七還躺在地上,她的大包裹壓在肚子上,一時起不了身,只好滿身狼狽地對心目中最完美的老闆大大微笑,她周圍堆滿了書,一隻手還抓著半截被撕破的真跡,另一隻手寶貝地把自己的肉包子舉高。
  
  「老闆,好……好……好久不見,您越發英姿颯爽美麗動人風華絕代傾國傾城了!狐七絕對不敢撒謊!」她睜眼說瞎話,睫毛都不抖一下。
  
  花九千身邊一個黑衣的少年噗哧一下笑了出來,用一種懶洋洋的語調說道:「狐七,你就編吧,今兒又撕了五百兩銀子,你是還到老也還不完了。」他漂亮的眼睛瞥向屋角的彩陶花瓶,勾起嘴角,又笑道:「還好,一千兩還沒砸了。」
  
  狐七急忙推開包袱,把包子夾在腋下,急道:「貓三你胡說!」她剛起來,卻見掛在牆上的半截真跡隨之落了下來,正巧砸在花瓶上,它懶懶地晃了一下肥胖的身體,很合作地摔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的呻吟。
  
  「啊!老闆……這……和我絕對沒有關係!」狐七立即撇清關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面滿是你不可以冤枉我的光芒。
  
  花九千用手指敲了敲煙桿,把煙鍋裡的灰敲了出來,另一邊的青衣少年立即為她添上新的煙膏,取了火折子小心點上。她深深吸了一口,噴了出來,潔白如玉的臉龐隱了一半在暗藍煙霧後面,看不真切。狐七隻覺她目光灼灼,不由吞了口口水,腳下微微一動,打算先走人再說。
  
  「狐七。」好溫柔的聲音,然後她的後領子被人毫不客氣地提了起來,狐七眼前一花,雙腳再站定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老闆提到了門外前庭。
  
  不好!老闆生氣了!狐七冷汗都擠了出來,她苦著臉回頭,就見花九千用手指慢慢敲著煙桿,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她的面相本就生得嫵媚妖嬈,偏偏又極喜歡穿火紅的衣裙,整個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團盛開的火焰,可現在這團火焰卻是冰冷的。狐七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喃喃道:「我……我知道啦,我馬上去拿搓衣扳……」
  
  又要跪搓衣扳了……狐七肚子裡大叫倒霉,可是一摸到腋下的肉包子,她又覺得半途折回來很值得,這可是南崎迷霞鎮大運齋七天才賣一次的肉包子,別處買不到的!
  
  「先別急著罰跪。」花九千慢悠悠地開口了,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嫵媚,也一樣的囂張,「給老娘解釋一下,你出去不到兩天就回來是什麼道理?」
  
  她漂亮的鳳眼在狐七腋下掃了一下,狐七急忙把寶貝肉包子往裡面塞塞,抬頭對她傻笑,依然睜眼說瞎話,「我……老闆,我發現忘記帶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了,所以回來取,不想驚動了您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
  
  花九千柳眉一折,冷道:「哦,老娘派給你的任務竟然還沒有肉包子重要?」
  
  狐七急道:「老闆,這不是普通的肉包子!這是……」
  
  「閉嘴。」冷冷一句,狐七立即乖乖閉嘴,花九千又道:「臨走前老娘和你說了什麼,你說來聽聽。」
  
  狐七憋起嘴,囁嚅道:「老闆說……三個月前……西鏡通寶書局發行的江湖寶典碧空劍訣一夜之間被人買光……正好咱們九千書局最近窮的慌……」
  
  「嗯?」花九千柳眉一挑,狐七急忙道:「哦,不!是咱們九千書局最近沒什麼進帳,所以老闆讓狐七我特地去西鏡一趟,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這次不等花九千的眉毛挑起來,狐七自己就改口了,「哦不!是……是和他們坐下來喝茶,好好談談未來的發展方向……如果要再版碧空劍訣,看看兩家書局能不能合作。」
  
  花九千點了點頭,又噴出一口煙,「老娘為什麼要你去?」
  
  「因為我從來沒出去歷練過江湖,沒有貓三和鷹六經驗豐富。我……我今年已經十五歲了,是時候為老闆效命了,所以……」狐七結結巴巴地說著,越說越覺得自己會被狠狠責罰。她偷偷抬眼看向老闆,她的目光立即跟上來,嚇得狐七急忙低頭垂目,作出恭敬的木頭人樣。
  
  花九千點了點頭,纖細的手指微微一轉,煙斗打了個圈落去了另一隻手上,她折了折手腕,輕道:「鷹六,算盤給我。」
  
  青衣的少年立即遞上一個小小的算盤,花九千飛快地撥著珠子,一面道:「東良狂人的真跡五百兩,彩陶花瓶一千兩,加上你之前砸爛的瑪瑙碗,踩壞的玉蘭花苗,扯斷的珍珠簾子,打翻的五珍羹……狐七,你現在一共欠賬三千五百二十八兩銀子。看起來,老娘這裡最晚出去的人一定是你了。」
  
  狐七欲哭無淚,苦著臉喃喃道:「能一直為老闆工作,是狐七的福氣……」
  
  花九千很好心地笑了笑,「沒關係,別擔心,你跟了老娘也有五年,利息方面給你個便宜,算你個整頭,四千兩銀子,如何?只要你以後不再毛手毛腳,四千兩銀子很快就還完了。」
  
  狐七沒精打采地點頭,「是,老闆……」
  
  花九千招了招手,「鷹六,貓三,你們給她換個包袱,盤纏給紫色的,當作懲罰。」
  
  狐七含著眼淚看著壞心眼的貓三笑吟吟地把自己心愛的大包裹打開,一件件往外面丟東西,他一面丟一面還驚歎,「不會吧!你連茶杯都要帶?……哇,十五歲的丫頭還穿這種顏色的肚兜?」
  
  「死貓三!關你什麼事!」狐七終於發怒了,用力跺腳,臉上鬆垮垮的黑布被她動得掉了下來,露出一張清秀俏麗的瓜子臉,五官精緻,尤其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靈秀之極。此刻小美人臉上滿是嗔怒,看上去卻一點也不可怕,只因她滿面的稚氣還未脫,就是生氣也帶著十分的可愛。
  
  鷹六走到她面前,這個木頭人一年到頭也說不到三句話,狐七見他伸出手來,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解了腰間的紅色大荷包顫巍巍地交上去。
  
  「鷹六……」她可憐兮兮地叫著他的名字,兩眼水汪汪地瞪著他。鷹六向來心腸軟,被她那眼光看得渾身不舒服,只好別過頭去,收回了紅色大荷包,換成紫色最小號的荷包。狐七輕輕搖了搖小荷包,裡面幾個可憐的銅板叮噹響,她此刻的心情就像荷包一樣蕭條。
  
  沒一會,貓三提著一個小小小小的包裹走了過來,「喏,收拾好了,輕裝才好上陣,你又不是搬家,帶那麼多東西做什麼。」他臉上總是掛著壞心眼的笑容,好像見誰都要欺負一下才開心。狐七一把搶過包袱,對他俊美的臉狠狠翻了個白眼,她摸著縮水至少十倍的包袱,心疼得話也不想說了。
  
  花九千吸了一口煙,淡道:「都準備好了麼?該帶的都帶了吧?」
  
  貓三點了點頭,「必需的物品一樣不缺,我只是丟了一堆沒必要的東西。」
  
  「狐七,」花九千喚了她一聲,還沒說完,狐七就垂頭喪氣地往洗衣房走去,一面道:「我知道的,跪搓衣扳麼,我馬上去拿。」
  
  她才走兩步,領子又被人提了起來,鼻前聞到一陣熟悉的煙味和清香。花九千一把扯下她脖子上的黑布,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笑道:「你不是做賊,戴什麼黑布?給老娘大大方方地出去!」
  
  狐七剛要點頭,忽見花九千拔下耳邊常戴的一根珍珠簪子,替她扶了扶髮髻,把簪子插上去,她柔聲道:「小狐七,外面不比書局,儀容是非常重要的,還有以後別老這麼孩子氣,幾個肉包子而已,回來還是可以吃個夠的。就是因為你老這樣毛手毛腳,老娘才不放心你。」
  
  狐七鼻子一酸,低頭輕輕叫了一聲,「老闆……」她就知道老闆對她最好,絕對不會凶她的。老闆老闆,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好啦,天剛好亮了,趕緊出發吧!有任何事情別忘了寫信。」
  
  狐七正在感動中,一個勁抹眼淚點頭,卻聽花九千又道:「這搓衣扳麼,記帳上,等你回來一併跪了。放心,老娘不會忘記的。」
  
  狐七反應不過來地張大嘴,她還想說什麼,卻早已被花九千推出了門,三個人站在門口笑瞇瞇地對她揮手,貓三難得誠懇地叫道:「小狐七,兩個時辰的搓衣扳還等著你吶!早點回來哦!」
  
  狐七含淚啟程,迎著火紅的朝陽,走向她探險江湖的第一步。她走了兩步,摸了摸胸口,還好,肉包子還在。她取了一個放在嘴邊大大咬了一口,雖然冷了,但大運齋的包子就是好吃!
  
  狐七終於感到了一點歡喜,把所有煩心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面,她大口吃包子,大步往前走,碧空劍訣的再版,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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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3:33 |只看該作者
  2.小包子
  
  出了迷霞鎮,便是一望無際的荒原。與其他三國不同,南崎是四國之中氣候環境最惡劣的,國境之中有三分之一儘是荒原沙漠,加上形勢不穩,南崎皇朝爭權奪勢的鬥爭異常激烈,大小戰亂不斷,因此南崎的百姓近兩年紛紛離開自己的家鄉,逃往鄰近的北陀或者西鏡。
  
  此時已是夕陽西落,晚霞如火,方圓百里的一切景物都被映得通紅。這裡是一片廢棄的戰場,瀰漫著死亡與腐爛的氣息,殘破的戰旗倒插在泥土裡,無數戰死的士兵曝屍野外,生了銹的武器遍地都是,在火紅的夕陽映照下,發出異樣的色澤。
  
  與所有南崎的百姓一樣,狐七從小就看慣了這些殘酷的戰爭後遺景象,經過這片戰場的時候,她眼睛也沒眨一下,走得累了,乾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歇,再取出自己心愛的肉包子,毫不在意地吃了起來。
  
  老闆說過,其他三國的人往往覺得南崎人在某些方面冷靜得可怕,例如他們發現死了人會驚惶大叫,可是南崎人只會當作沒看到一般走過去;當朝廷要求今年多增一成的稅收時,他們就會大呼貪官太多,滿腹怨氣,可是南崎人會合掌慶幸朝廷英明,只增收一成而已。
  
  狐七一點也不明白,其他三國的人為什麼那樣喜歡大驚小怪,在她看來,能夠每天安分地待在書局裡面,不會再半夜被慌亂的馬蹄聲喊叫聲驚醒;做肉包子的大運齋能每天開門,不怕戰敗的官兵過來搶劫,那就是很幸福的生活了。
  
  她說的時候,老闆就會用她的煙桿子敲她的腦袋,輕輕地敲,然後幽幽地說,生活在安穩中的人,怎麼能瞭解流離失所之人的痛苦,所以他們這些在戰亂中堅強生活的人,也不需要去費勁理解不同世界之人的理念。
  
  老闆的話永遠是這麼高深,所以狐七永遠似懂非懂。老闆說南崎人生活的很痛苦,可是狐七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不但不痛苦,她簡直快活的沒心沒肺。
  
  一邊哼著小調一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個包子,狐七摸摸胸口,只剩一個包子了,她要省一點吃,不然趕路的時候就沒盼頭了。吞下嘴裡的美味佳餚,狐七抹抹嘴巴,正要站起來繼續趕路,忽見前面有個纖細的人影在屍體堆裡面奮力翻著什麼,插在地上的破爛戰旗都被他踩斷了,看上去那是一個小孩子,他吃力地拖出一個屍體,然後在那個死去士兵的身上努力摸索著,從頭到腳都不放過。
  
  「發死人財可是會遭殃的。」狐七走過去輕輕說著,那個滿身污漬的小孩嚇了一跳,猴子一樣跳起來猛地回頭瞪她,他臉上也滿是污泥,髒兮兮地,甚至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如何,但一雙眼睛卻是晶晶亮亮,異常有神,閃爍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早熟沉穩氣息。
  
  那小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一見到狐七身上漂亮的衣服料子和腳上精緻的小靴子,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了一聲,脆生生地說道:「關你什麼事?有錢人家的小姐還要和咱們逃亡之人講道理麼?」
  
  他熟練地扯下屍體腰間的荷包,墊了墊,從裡面倒出兩枚銅板,他「切」了一聲:「也是個窮鬼!上戰場送命的怎麼都是窮鬼!」他把銅板小心塞進袖子裡,轉身再去拖下一具屍體,不料狐七突然拉住他的衣襟,叫道:「喂!別拖啦!喂!」
  
  那小鬼怒了,回手一把打下狐七的胳膊,叫道:「別礙事!小心老子揍你哦!」誰知狐七感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湊過去瞪著他,笑瞇瞇地說道:「你剛才說我是什麼?能再說一遍麼?」
  
  小鬼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歡喜的笑顏,不由自主地說道:「有……有錢人家的小姐……」
  
  「對!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真的有有錢人的氣質麼?可是老闆總說我是死丫頭,貓三也老是笑我土!喂,你說我真的像有錢人家的小姐嗎?你看過有錢人?」狐七滔滔不絕,對這個小鬼的第一印象極好,直覺他一定是個好人,因為他誇自己了誒!
  
  小鬼只覺一團亂麻撲面而來,他甩開狐七的手,憐憫地看著她,原來有錢人家的小姐腦子不對勁。唉,人無完人啊!他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隨口說道:「你見哪個逃亡人穿的像你這樣好看?再說了,這裡是廢棄的戰場,是禁路,你若不是逃亡的人,幹嘛走這裡!」
  
  狐七一時興起,乾脆跟著他去翻屍體,把人家頭上的鐵簪子都拔下來,然後扯下荷包丟給他,一面問道:「我穿的真的很好看麼?喂,你說話啊!啊,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呢!我叫狐七!你呢?」
  
  那小鬼被她纏得無法,偏偏她動作又快,轉眼扯了好幾個荷包給自己,他也不好意思再裝模作樣,只好故作正經地說道:「我叫小包子,貧苦人家,不像你們有錢人,還有名有姓……你叫什麼?狐七?好怪的名字!」他忽然反應了過來,回頭不相信地瞪著狐七。
  
  狐七嘿嘿笑了起來,小包子只覺她笑得詭異,不由吞了口口水,她忽然一把捧起他的臉,上下左右使勁看了看,認真地說道:「果然有點像包子,難怪叫這個名字!我最喜歡包子了!咱們算不算有緣千里來相會呀?」她亂用成語,說的臉不紅心不跳。
  
  小包子漲紅了臉,慌亂地推開狐七,原來她不只腦子有毛病,還是個女色狼!他轉身就跑,狐七急忙追上去,叫道:「你跑什麼啊?」
  
  小包子見她在死人堆裡行動自如,身形移動異常快速,不由更加駭然,他大叫了起來:「你不要追上來!誰……誰和你有緣!老子玉樹臨風,才不屑你這個瘋子!」
  
  狐七撅起嘴,有些惱,「我才不是瘋子!都說了我是狐七!你不要跑了!好沒有禮貌!」
  
  小包子才不理她,一縱身躍過三個摔在一起的屍體,跑向後面一片低矮的樹叢。他一個觔斗滾到樹叢裡面,飛快地抓起無數落葉蓋住自己,然後躺地上裝死,希望這個女瘋子不要發現自己。
  
  誰知狐七輕輕地走了過來,腳步聲停在他身邊,小包子不由屏住了呼吸,緊緊閉上眼睛。臉上忽然一輕,原來是狐七揭開了蓋在他臉上的那些樹葉,小包子鼻子前忽然聞到一陣極好聞的香味,他從出生到現在快要十五年,從來沒聞過這種香味,當下不由愣住,怔怔地張開了眼睛。
  
  他幾乎是立即看到狐七那張雪白的瓜子臉,漆黑的大眼睛正瞪圓了看自己,一見他睜開了眼睛,她不由笑了起來,眼睛瞇成了月牙。小包子在茫然和驚駭中突然覺得有些慌亂,心臟似乎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卻不痛,只是有些癢癢的,這種極陌生的感覺令他渾身的血液都在逆轉,臉頰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此刻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喂,別鬧啦,天都黑了,你有地方可以去麼?要不我把你送回家?」狐七輕輕問著,她一開口,那種幽幽的香味就更濃。小包子覺得自己的臉現在一定比晚霞還紅,他有些慌亂地坐了起來,咳了一聲,趕緊故作正經地說道:「我才不要你送!一個男人怎麼能讓女人護送……」
  
  話還沒說完,他的肚子裡忽然發出一陣響亮的咕唧聲,狐七眨了眨眼睛,看著他忽而紅忽而白的臉色,這孩子是餓了吧!她從懷裡取出最後一個肉包子,小心遞上去,輕道:「喏,吃吧!這是最好吃的肉包子哦。」
  
  小包子推開她的手,急道:「我才不要!拿走!誰說我餓了!」
  
  狐七不防他一推,肉包子撲通一下掉在了地上,沾了好多灰塵,她心疼的叫了起來,「啊!最後一個了!」最後一個大運齋的肉包子!居然被她弄髒了!狐七心疼的眼淚都要出來,急忙伸手去撈,誰知小包子快她一步,搶先撈起來,在他看不出顏色的髒衣服上擦了兩下,然後用力咬了一口。
  
  「叫什麼!一看就是嬌貴的大小姐!髒了就不能吃了麼?」小包子狠狠地說著,抬頭白了她一眼,見狐七呆呆地看著他手裡的包子,他不由放慢了速度,小小地一點一點吃,好教那已經冰涼的美味在口中多停留一會。
  
  狐七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卻被他反感地躲開,她笑道:「你家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吧!順便也讓我借宿一個晚上。」
  
  小包子塞下最後一口肉包子,拍了拍手,咕噥道:「沒有家……都說了我是逃亡之人,家人早在戰亂裡面失散啦!我現在跟著一群逃亡去西鏡的大人們一起行動,你要是不嫌棄,就跟我一起去吧!他們在前面搭棚子休息呢。」
  
  去西鏡的?狐七眼睛登時亮了,真是踏破什麼鞋無什麼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我也是要去西鏡的!本來還擔心不認識路呢,這下好啦!」狐七拍手笑著,小包子早就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這才故作帥氣地回頭斜睨她,不可一世地說道:「那還等什麼?跟老子走吧!老子吃了你一頓包子,就負責把你送到西鏡!男子漢大丈夫,說到做到!」
  
  狐七噗哧一下笑了出來,跑過去不顧他激烈反對用力揉了揉他一頭亂髮,叫道:「明明是包子小鬼還給我裝神氣!小鬼小鬼……對啦,我以後就叫你鬼八!我是狐七,你比我小,就叫鬼八!哈哈,老闆一定開心死了,我這樣能幹,在外面替她又招了一個好手下!」
  
  有了新名字的鬼八怎麼也推不開她,他又瘦又小,比她矮了一個頭也不只,只好被她蹂躪,一面叫道:「什麼手下!老子才不做任何人的手下!」
  
  狐七拍了拍他的肩膀,充滿景仰地說道:「老闆不同哦!老闆是個大美人,而且對我們超級好。你沒家可回,一個小孩子在外面逛總是不好,不如跟我先去西鏡辦事,然後咱們一起回來,我保證你不會後悔!」
  
  鬼八隻是搖頭,任她說破了喉嚨也不答應,兩個人一邊吵一邊往樹叢深處走去,沒走一會,忽見前面有火光,還有許多人在說話,狐七探頭一看,就見許多南崎的難民在一塊平坦的沙地上紮了棚子,燒火的燒火,做飯的做飯,聊天的聊天,雖然個個都滿面風塵衣衫襤褸,倒也熱鬧非凡。
  
  那些人見鬼八回來了,都笑道:「你這個小鬼,又去發死人財了?怎麼,今天還撿了一個小丫頭回來?你小情人?」
  
  鬼八漲紅了臉,立即要反駁,誰知狐七早就自來熟地跑過去坐下來笑道:「不是不是!我新認了鬼八做我弟弟!對啦,他以後就叫鬼八。還有,我聽說大家都是去西鏡的,我可以一起走麼?我也想去西鏡,可是怕走錯路!」
  
  眾人本來見她衣著漂亮,都有點戒備,但聽她說話又是一派天真,再看又是個韶齡少女,面上稚氣還未脫,不由都放下了戒備,早有人點頭笑道:「好哇,大家一路同行,多個人多個照應。你一個小姑娘單身前往西鏡,也夠危險的。前面馬上就到桓王的地盤啦,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呢!」
  
  「桓王……?」狐七有些疑惑地皺起了眉頭,這個名字好熟!她好像聽人說過。
  
  「你不會連咱們南崎的朝廷情況都不清楚吧。」鬼八坐到她身邊,接過其他難民遞給自己的兩個紅薯,從袖子裡取了生銹的小刀一點一點削皮,一面又道:「自從老皇帝死了之後,他兩個兒子——就是惠王和桓王——他們仗著老皇帝臨死的時候沒來的及宣讀遺詔,紛紛宣佈自己是新君,結果整個朝廷現在就分成了兩邊,一邊是惠王的人馬,一邊是桓王的人馬。桓王比惠王早一步佔據了皇城,現在南崎五分之三的土地都在他手上。不過自從惠王不知從什麼地方請來了一個大將軍之後,桓王的軍隊就不行啦,一直吃敗仗,大家都說天下遲早會是惠王的,因為那個一直打勝仗的將軍據說是請來的天人,是神仙!他有個外號叫天威將軍……」
  
  他說了半天,狐七一點反應都沒有,抬頭一看,她早就打著呵欠快睡著了。鬼八額頭青筋亂蹦,不由冷道:「和你這個笨蛋說這些也是白說!反正你也是一腦子漿糊的大小姐而已!」
  
  狐七揉了揉眼睛,喃喃道:「知道這些東西就不是一腦子漿糊了?我才懶得管天下是誰的,反正只要別再戰亂就好……我們馬上要到桓王的地盤了,所以會危險?這是為什麼?」
  
  鬼八把先削好皮的紅薯遞給狐七,說道:「生的雖然不如熟的好吃,不過逃亡的時候也別講究那麼多啦——咱們現在是在惠王土地的邊緣,前面一片山都是桓王的地盤,但過了山又是惠王的地盤。也就是說,這片山頭就像孤立出來的倒刺,惠王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桓王一定不會輕易讓他得逞,因為這片龍尾山地勢險要,用兵家的說法就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以咱們今天要趁夜趕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天知道惠王什麼時候派兵討伐,我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戰場上!」
  
  他說了半天,抬頭見狐七怔怔看著自己,他不由臉一紅,急道:「你看什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麼?!」
  
  狐七搖頭歎道:「你講起這些東西的時候,和貓三的神情好像!他也最喜歡和鷹六聊這些東西……」
  
  才出來兩天而已,她就開始懷念九千書局了。唉唉,老闆,貓三,鷹六……狐七好想你們啊!就算回去還剩兩個時辰的搓衣扳要跪,她也不在乎了,真想趕緊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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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遇戰亂
  
  當月亮升到最高的那棵樹梢上時,逃亡的難民們開始行動了。別看他們一個個面有菜色,沒啥精神,動作卻是極快,兩三下就拆了帳篷滅了火堆,一群人排成一長條隊伍,無聲無息地在荒原中唯一的一片樹林裡穿梭。
  
  狐七和鬼八走在最後面,鬼八還在沒好氣地給她解釋南崎的情勢,說完了又低聲道:「你到底是不是南崎人?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錢人家的小姐都是你這樣白癡的麼?」
  
  狐七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惹得鬼八差點跳起來,他甩開她的手,厲聲道:「你再隨便碰老子的腦袋,就真的要揍你了!男人的腦袋是給你這個死女人拍的嗎?!」
  
  狐七才不怕,笑吟吟地看著他,輕聲道:「喂,為什麼我們都要這樣壓低聲音說話?保存體力麼?」
  
  鬼八還沒來的及說話,就見前面一個老者回頭說道:「小姑娘當真什麼也不知道呀,咱們現在走的是禁路,不是官道。走官道當然隨你放聲說笑,但官道上全是士兵,不許南崎子民投奔他國,咱們為了逃難,只好來走禁路啦!何況順著這條山路走,很快就要到桓王的地盤了,驚動了他們,咱們全都活不成。」
  
  狐七連連點頭,「原來如此,難怪老闆總說南崎的朝廷如狼似虎,會吃人的。今兒我才明白不是吃人,是要殺人呢!」
  
  老者輕道:「是啊,這是把咱們往絕路上逼呢。狗急了還會跳牆,我們是人,難道由著這些虎狼把自己吃了不成?小姑娘,我看你年紀輕輕,面相也好,應該是個貴族小姐吧,怎麼也要逃難?」
  
  「哦,我不是逃難,我是去西鏡有任務呢!」狐七驕傲地昂起腦袋,她可是馬上要闖蕩江湖的女俠!
  
  「任務?你有什麼任務?」鬼八疑惑地瞪著她,世道果然變了,白癡都能出任務了!
  
  狐七剛要解釋,忽聽老前面有人尖聲大叫了起來,「不好!快跑!桓王的軍隊下山了!」她愣了一下,還沒來的及反應過來,手腕忽然被鬼八抓住,別看他人小個子小,經驗明顯豐富許多,拉著她掉臉就往回跑,後面那些難民也紛紛跟著潮水一般湧回來,個個驚惶失措。
  
  兩個人在人潮之中被沖得跌跌撞撞,狐七叫道:「等等呀!咱們要往什麼地方跑!鬼八?」鬼八回頭厲聲道:「給我閉嘴!笨蛋!你是想死麼?!教那些官兵發覺了,咱們都得死!」狐七皺起眉頭,急道:「可是……我聽老闆說過,兵家很忌諱在夜晚出兵作戰啊!會不會……是看錯了?」
  
  鬼八騰出一隻手指向天空,「好好看看!今天是滿月!夠亮堂了!你沒聽過夜襲一說麼?」
  
  話音剛落,就聽前方傳來驚天動地的呼嘯聲,整個地面都隨之振蕩,除此之外,還有一陣陣沉悶的擂鼓聲與號角聲,加上馬蹄踏地,簡直如同有千軍萬馬在後面追趕一般。漸漸地,那種呼嘯聲變成了規律的吼聲,彷彿是千萬個人在低聲呼喚著什麼名字。鬼八臉色一白,急道:「真倒霉!上面是桓王的人,下面竟然來了惠王的兵馬!」
  
  狐七急忙回頭,仔細觀察了四周的地勢,他們現在是在一個山坡上,這也是一整片荒原唯一的一條有樹林的山坡,往上走應該是桓王的龍尾山,而往下跑則會跑到沒有絲毫藏身之處的荒原!他們竟然是被卡在兩軍將要交戰的中間!而左手邊是山崖,崖下面只有湍急的河水。右手邊是不規則的石壁和樹林,難民們紛紛往右邊的樹林裡面躲去。
  
  鬼八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喂!你會武功吧?」
  
  狐七想不到他突然冒出這麼個問題,急忙點頭,「學了一點,可是……」
  
  「那就別廢話!咱們走這裡!」鬼八扯住她的袖子,掉臉朝山崖那裡跑去。狐七急道:「那裡是死路!沒地方可躲的!」
  
  「別說話!看到那裡凸出來的松樹麼?跳上去!那裡才是最安全的!」
  
  狐七忽然停住,死死瞪著鬼八,半晌她才道:「那……其他人呢?」
  
  鬼八狠狠地回瞪,他的目光看上去竟然冷酷之極,聲音更是冷酷,「我們這樣的難民,誰都只有把自己照顧好,沒空管別人的!」
  
  狐七不說話了,只是瞪著他。山下的火光漸漸蔓延上來,人聲鼎沸,所有人嘴裡都叫著一個模糊的名字,聽起來威武莊嚴。忽聽後面傳來「嗖嗖」的破空之聲,鬼八倒抽一口氣,只覺眼前一花,無數箭矢擦著他的頭臉衣服射了過去,山下的惠王軍馬整齊的呼喊聲頓時有些亂套,聽起來似乎有人中箭了,可是很快他們又恢復了那莊嚴的呼聲。
  
  「趕快下去!」鬼八厲喝一聲,攔腰抱住狐七,他個子生得矮小,只得拖著她來到崖邊,縱身一跳。他一點武功也不會,剛跳下去就覺得血往頭頂沖,手腳都沒了著落。他正在心裡大叫倒霉,腰上忽然一緊,狐七一把提起了他的腰帶,整個人在空中輕輕一扭,抬手輕鬆地抓住了那棵長在崖邊的松樹。
  
  她兩腳在崖上點了一下,立即縱身而起,兩人穩穩當當地坐到了巨大的枝幹上,動也不動。鬼八心跳得厲害,這一切對他來說簡直和做夢一樣,背後觸感軟軟的,他本能地想躲開,卻動不了,手腳都開始不聽使喚。山風呼嘯,他只覺遍體生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原來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衣服都濕了,被夜風一吹才驚覺。
  
  「我……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狐七在後面低聲說著。鬼八心中一動,他動了動僵硬酸痛的脖子,回頭看她,狐七好像做錯事的小孩,無措地搓著手,兩隻眼瞪得圓圓的,茫然地看著自己。「老闆說,我們習武之人,遇到任何事情,只顧著自己死活的人是最下等的……我……可是我……」她喃喃說著,卻再也說不下去。
  
  鬼八哼了一聲,冷道:「不關你的事,你是高尚善良的大小姐!我才是最下等的人,我只想著自己的死活!是我拉著你逃生的,你要是後悔,就把我推下去吧!然後你上去成全你的俠義,我絕不阻攔!只要你有本事能讓兩軍停止交戰!」
  
  狐七癟著嘴,不說話了。鬼八也不理她,只顧著往身上蹭手心裡的冷汗。山崖上面傳來那些難民哭喊的聲音,似乎是被桓王的軍隊發現了,慘呼聲,哭叫聲,刀劍碰撞聲,交雜在一起,在這個素靜的夜裡聽起來分外悚然。過了一會,好幾個屍體被人拋下了山崖,鮮血珠子滴在他們身上臉上,都是滾燙的。狐七覺得自己幾乎要被燙出洞來,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只覺一切都不太真實。
  
  鬼八肩上忽然一軟,狐七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我至少救了一個人,我也不算太壞,對不對,鬼八?」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怪異。
  
  鬼八張嘴就想諷刺她,可是她的手卻在微微發抖。他抿了抿唇,半晌才道:「啊,你至少救了我。你不是只顧著自己的壞人……壞人是我。」
  
  他抬起頭,努力往上看,就見火光亂竄,惠王軍隊呼喊的聲音越來越近,他們口中呼喊的話語也越來越清晰,他瞇起眼睛,仔細聽去——「天威蕩蕩,斬妖除魔!」他張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地低叫了起來!
  
  「天啊,來的竟然是天威將軍?!這種小地方竟然輪到他親自出馬?」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驚訝,本來還在難過的狐七吸了吸鼻子,說道:「天威將軍?是不是惠王的手下?就是你說的那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
  
  鬼八連連點頭,「就是他!來的既然是他的軍隊,那麼此仗必勝!桓王的人馬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他努力仰著脖子,可是卻看不清上面的景象,不由歎道:「可惜!這麼近的距離卻看不清楚!」
  
  狐七忽然站了起來,輕輕巧巧地順著枝幹往前走,纖細的腰肢和腳步令她看上去像一隻真正的小狐狸。鬼八怔怔地看著她走到了另一根凸起的樹幹上,然後對他招手,「過來,這裡能看到上面的景象。」
  
  他沉默地望了望下面漆黑湍急的河水,從這裡摔下去,只怕一塊石頭也會摔碎了吧。他搖頭,喃喃道:「你當人人都像你會武功啊?我才不要摔成肉餅。」
  
  狐七撅嘴道:「你多大了?剛才不是還誇口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麼?這麼點距離都不敢過來?果然還是小毛孩子!」
  
  鬼八這人最容不得別人激他,更何況還是這個白癡大小姐,當下他就站了起來,急道:「老子十五歲了!才不是毛孩子!這就過來給你看看!」
  
  他搖搖晃晃,橫了心幾步跑過去,腳下忽然一滑,他猛然一驚,胳膊卻被人緊緊抓住了。狐七笑道:「我才不信你十五歲了呢!你看上去根本只有十一二,哼哼,還想裝大人?」她扶住他,兩人坐了下來,果然山崖上的景像一清二楚。
  
  鬼八沒說話,狐七貼著他的身體坐著,她身上軟軟的,香香的,令他從心底覺得煩躁不安,很想離開,身體卻偏偏又不甘願離開,一時間心猿意馬,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去。狐七還在絮絮叨叨,「我兩個月前才過了十五歲的生辰哦,十五歲的人是像我這樣的,才不是你這樣的毛頭小鬼……」
  
  鬼八白了她一眼,不屑地說道:「十五歲的人倘若都和你一樣白癡,大家都別活了!看人不是看外貌身材,而是看為人處事,你空有成熟的外表,其實連我這個小鬼頭都不如。」
  
  狐七惱了,正要捶捶他的腦袋好教這個小鬼不要再囂張下去,他卻叫道:「啊!他來了!」他指著上面,神情激動,卻見山崖上火光點點,戎裝的士兵們神情肅穆,紛紛朝兩邊讓開,當中一匹巨大的黑馬緩緩行來。對面桓王的軍隊也停了下來,與天威將軍的隊伍相比,桓王的將士顯得慌亂而且膽怯,不過是勉強維持章法而已。
  
  周圍一切喧囂好像都突然停止,在那個披著銀色披風的高大男子策馬過來的時候。狐七被這樣一種氣氛感染,屏住呼吸定定地望著這個叫做天威將軍的人。他穿著厚實的盔甲,頭盔上一點紅纓如血,身腰如同松柏一樣挺直傲然。狐七第一次見到這種人,她從小到大也見過許多人,卻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內斂卻又銳利,深沉卻又豪放。
  
  火光閃爍,他的臉漸漸清晰,他看上去大約三十多歲,面容極其普通,甚至有點粗陋,而右臉上一道狹長猙獰的紫色傷疤又為他增添了無數惡氣。狐七再也想不到他是一個如此凶神惡煞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目光中那一片清朗浩然,簡直就是她小時候做惡夢裡面標準的山賊頭子形象。
  
  他忽然展開雙臂,由於他身材比常人高大許多,胳膊也十分長,那樣一揮手,當真豪情萬丈,惠王的士兵們都縱情高呼起來,「天威蕩蕩!斬妖除魔!天威蕩蕩!天下歸一!」呼喊聲直震天際,狐七的心口也是一陣狂跳,口乾舌燥。
  
  老闆說過,天底下就有這樣一種人,你本能地願意去追隨他,信賴他,服從他。有人天生就是王者,傲視天下。狐七終於相信這樣的人是存在的,也終於明白為什麼鬼八會用那種語氣說天威將軍。他醜陋無比,卻雄偉無比,哪怕不說話,也令所有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隨他,忘記他的醜陋。
  
  天威將軍輕輕拍了拍手,士兵們頓時噤聲。他目光朗朗,定定地看著桓王的將士們,半晌,才朗聲道:「奉王上旨意,前來征討龍尾山桓賊餘孽,想活命的趕緊離開!本將不殺逃命之人!」
  
  桓王的將士那裡沒有聲音,人人都在退縮,卻沒有散開。天威將軍張開嘴,正要說話,忽聽前面一個人厲聲道:「魏重天!你不要太狂妄!桓王土地,豈能容你這個鼠輩放肆!」話音一落,卻見桓王的隊伍忽然散開,當中一人策馬疾馳而來,卻是一個年約四旬的大漢,手裡端著大刀,煞是英武。
  
  鬼八「啊」了一聲,低道:「是桓王的奔雷將軍!可惜!他今天要死在魏重天手上了!」
  
  「為什麼要死?」狐七有些反應不過來地問著。
  
  「笨!」鬼八對她簡直不屑一顧,「兩軍交戰,狹路相逢,又互不相讓,怎麼可能不拚個你死我活?他要是不死,死的人就是魏重天!奔雷雖然也算一員大將,但和魏重天比起來簡直就是兒戲!」
  
  狐七默然,這和屠殺不同,據說這叫做交戰,加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於是死也死得光榮,殺人也殺得光榮。
  
  魏重天挑起眉毛,微微一笑,那笑是傲然的,可看上去卻猙獰無比。他說道:「既然如此,這一戰是難免了。奔雷,你我各自為不同的王上效命,我向來是佩服你的。想不到你我這麼快就要在龍尾山決出勝負。我實在不願與你為難……」
  
  「廢話少說!」奔雷打斷他,手裡的大刀一揮,冷道:「惠王是怎麼樣的德行,你比我清楚。自己不行就用下三濫的蠱惑方法去控制手下。魏重天,你會為這種人效命,讓我失望極了!」
  
  下三濫的蠱惑方法?狐七耳朵尖,乍一聽這話不由愣住,是說下蠱麼?她沒理解錯吧?
  
  魏重天微微皺眉,忽然一個人影策馬走去他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有些不耐煩,擺了擺手,「我自有分寸!你下去!」那人頓了頓,行禮退下。魏重天忽然摘下頭盔,狐七倒抽一口氣,這個天威將軍,他竟然是光頭?!而且他的光頭也不是光滑的,上面坑坑窪窪,不知有多少傷疤斑點,令人毛骨悚然。
  
  眾人見他摘下頭盔,都開始揮動手裡的兵器,擂鼓的士兵早就將戰鼓擂得震天響,戰旗獵獵飛舞。魏重天一把拋下頭盔,吸氣,然後厲聲喝道:「上——!」
  
  身後的士兵不等他喊完,早就潮水一般地湧了上去,一時間喊殺聲鼎沸,刀光劍影亂閃。狐七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打仗,那些人其實打得一點章法也沒有,都是亂砍亂刺罷了,但在戰場上,也不需要任何武功,誰膽子大,誰動作快,誰運氣好,誰就能活。鬼八緊緊握住狐七的手,他自己可能都沒發覺,狐七也沒發覺,因為她的手也緊緊握住他的。兩人人都仰頭望著上面真實的戰場,心口亂震。
  
  兩軍打殺在一起,時不時就有人從崖上掉下來摔進河水裡,狐七和鬼八兩人一聲也不敢出,稍稍往裡面縮了一點,生怕掉下來的人砸中自己。
  
  沒過一會,戰鼓忽然擂得更急,如同雨點急掃大地,號角也響了起來,狐七不明所以地望去,卻見魏重天雙腿一夾,黑馬劇烈地嘶鳴起來,撒蹄向前狂奔,他抽出腰間的大刀,快若閃電地衝向桓王的隊伍中,勢如破竹,所到之處萬夫莫當。
  
  他衝向了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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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4:19 |只看該作者
  4.河水急
  
  龍騰虎躍。不知道為什麼,狐七竟然在那一瞬間想起這個詞。戰場上的打法,果然和武功不一樣,要粗糙很多,卻也豪放很多。魏重天的動作,就連她這個初懂武術皮毛的小丫頭看來都是破綻百出,可是卻威猛無比。
  
  兩把大刀,橫劈,豎砍,火花四射,彷彿要將自己主人的滿身精力都爆發出來一般。這是一種野蠻直接的幹架方法,粗鄙卻又唯美。狐七幾乎看呆了,手心忽然被人一掐,鬼八湊到她耳邊輕道:「你懂武功,看看誰會穩贏?」
  
  她搖了搖頭,「他們用的不是武功……我也不知道。」
  
  「沒用的笨蛋。」鬼八果然毫不客氣地罵了一句,狐七急了,「你這小鬼!信不信我馬上把你丟下去?!」她作勢要推,鬼八到底不會武功,心虛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了一會,卻不見狐七動作,卻聽到她輕笑了一聲,聲音嬌嫩。鬼八不由一陣心慌意亂,急忙推開她,誰知手掌忽然觸到一片軟綿綿的東西,他猛然一怔。
  
  「你在摸什麼?!臭小孩!」狐七這次真的急了,狠狠拍掉他的爪子。月光下看來,她面上通紅,如同上好的玉石染著紅暈。鬼八本來就慌亂,當下更不敢多看,急忙縮手,把臉別了過去,冷道:「什麼也沒摸,誰要摸你!你也太臭美了吧。」他竭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在發抖,然而面上再冷靜,手心裡卻火辣辣地,那柔軟的觸感簡直比火燒過的還要灼熱。
  
  狐七狐疑地瞪著他,鬼八故意不看她,集中精神看魏重天與奔雷對戰,一面叫道:「啊,他們下馬了!奔雷不簡單,竟然能和魏重天拆那麼多招!」那叫聲怎麼聽來都有一股欲蓋彌彰的味道,狐七抬頭望過去,就見奔雷已經被魏重天逼到了崖邊,兩人正在扭打。
  
  「魏重天我X你老母!」奔雷打得興起,粗言鄙語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不要臉的叛徒!為了一點名利就背叛我們!老子今天要打死你這個敗類!」他手裡的大刀沒命地揮舞著,身上的盔甲沾滿了血跡,大聲嘶吼,狀若瘋癲。
  
  魏重天微微皺起眉頭,眼神凌厲,他手中的刀身一轉,反劈向奔雷的下肢,卻被他一架,奔雷大笑了起來,吼道:「原來你也不過就這些本事!魏重天!」誰知他話音剛落,魏重天一腳踢了上去,竟然將他的刀身踢得彈了起來,奔雷手腕大震,急忙要握緊刀柄,卻見眼前寒光一閃,魏重天出刀了!
  
  那是快如閃電的一招!他的動作完美,流利,不帶一絲凝滯,彷彿他的刀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手腕一折,便是驚人電光。「叮」地一聲,奔雷手裡的刀被生生砍斷,鮮血從他肩膀上噴了出來,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好像這一切都不真實。
  
  魏重天收刀,抬手在他肩上一推,冷道:「廢話也說夠了,下去吧!」
  
  奔雷被他推得倒退數步,一腳踩空,眼看就要墜崖!狐七倒抽一口氣,差點叫出來,誰知奔雷手臂忽然暴長,一把抓住魏重天的衣襟,厲聲道:「要下去一起下!」魏重天不防他會垂死掙扎,腳下不由一滑,兩人直直摔下了山崖!
  
  崖上傳來陣陣驚呼聲,可是最驚惶的人卻是躲在松樹上的狐七和鬼八,因為那兩人是直直往樹上摔了過來!鬼八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著飛速下跌的兩個人,胳膊上忽然一緊,卻是被狐七抓住了,然後他整個人被帶著向前跌了幾步,還沒站穩,忽覺渾身一震,松樹劇烈振蕩了起來,「啪」地一聲巨響,枝幹斷了。
  
  鬼八倒抽一口涼氣,腳下忽然一空,登時頭暈目眩地摔了下去。在昏迷前,他唯一的念頭就是:真倒霉,竟然死在這裡!飛來橫禍……
  
  撲通撲通,四個人連同粉碎的枝幹紛紛落入湍急的河水裡,黑暗裡浪花一卷,頓時不知所蹤。
  
  ××××
  
  鬼八是在一片古怪的香味中醒來的,他只覺渾身都冰冷,而且背後一陣陣刺痛。他微微呻吟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可是眼前卻只有一片綠熒熒的光,他什麼都看不見。他輕輕動了一下腦袋,由於是面朝下躺在地上,這個姿勢讓他有些不舒服。可腦袋還沒轉過去,背後的刺痛就讓他渾身發顫。
  
  是不是傷到骨頭了?鬼八渾身發冷地想著,他見過摔傷脊樑骨的人,從此就半身癱瘓,和廢人沒兩樣,他是寧可死去,也不要變成那樣的殘廢。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身旁傳來一陣陣古怪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一個人在努力吞著什麼,然後再噴出來,跟著便是低低的吟誦聲,那聲音嬌嫩清脆,居然是狐七的。這個白癡女人在搞什麼鬼?唸經超度麼?
  
  鬼八強忍住背脊的劇痛,緩緩轉頭,可是眼前綠色的螢光非但不減,反而更多了。他赫然瞪大眼睛,就見狐七用一種極古怪的姿勢跪坐在渾身是血的魏重天身旁,她雙目緊閉,一指扣一指,拈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困難手勢,而綠色的螢光就是從她指尖和胸口迸發出來的。她腳旁放著兩個很小的竹筒,蓋子打開,現在正從裡面冒出一縷縷蛇一般的淺碧色煙霧,扭曲盤轉,看上去就像活的一樣。
  
  他是南崎人,自然知道狐七在做什麼,可是打破腦袋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白癡無比的女人居然會這種高深的蠱術!南崎人喜歡秘術,大多都是略通皮毛,偶爾趨吉避邪罷了,但也有十分精通此道的人,這種人在南崎被稱為蠱師,舉凡詛咒,避邪,報復,暗殺,醫療等等,他們都十分擅長。因此南崎人對蠱師都有一種又敬又怕的感覺,就連朝廷命官也不敢輕易得罪蠱師,這是一種高貴而且神秘的行當,常人不可靠近的。
  
  鬼八幾乎看呆了,難道這個成天笑嘻嘻,滿腦子漿糊的丫頭竟然是蠱師?她此刻閉目下蠱的神情是那樣莊嚴,舉手投足之間螢光閃爍,神聖不可褻瀆。竹筒中的碧綠煙霧旋轉著上升,半點也沒有散開,一直升到她耳際的高度,她忽然將左邊的竹筒抄了起來,仰頭將竹筒裡面的物事喝下,原來他方才聽見的吞嚥聲就是她吞蠱的聲音。
  
  吞下蠱之後,她換了個姿勢,食指忽然點出,戳在魏重天身上。鬼八清楚地看到,魏重天胸口上有一大塊血肉模糊的傷口,而此刻傷口上的血彷彿活的一般,在皮肉上不斷翻滾,卻沒有一滴濺在地上,而傷口周圍的翻捲皮肉在緩緩蠕動著,一寸一寸慢慢癒合。鬼八也是第一次見到蠱師行治療之術,不由看得怔住。
  
  狐七忽然張開嘴,碧綠的煙霧順著她的口角和鼻孔緩緩溢出,變成了一團綠色的螢光。她雙手張開,輕輕巧巧地「捧」住了那團螢光。是的,她的確是捧住的,就好像那團光是可以觸摸的物事一般。她指尖的螢光與手心的螢光混在一起,看起來分外鮮艷,然後她把那團螢光嵌入魏重天的胸口,口唇微動,低聲念著什麼,原本俳徊在傷口之上的血終於一點一點滲透進皮膚裡。
  
  不知過了多久,滿眼的綠色螢光終於消失,鬼八不適應地眨了眨眼睛,這才發覺原來他們身在一個空曠的山洞裡,洞外風聲呼嘯,流水潺潺,洞內卻乾燥溫暖。他閉了閉眼睛,正要換個舒服點的姿勢趴著,卻聽狐七走了過來,他立即裝出昏睡的模樣,動也不動。
  
  「嘻嘻……」狐七忽然輕聲笑了起來,鬼八覺得一根柔軟溫暖的手指在自己臉上輕輕一劃,癢癢的,那種癢甚至一直鑽進心裡,害他想動一動或者叫一叫,總之就是不要像現在這樣狼狽地趴著就好。
  
  「你裝睡,我早知道你醒啦,快睜眼睛。這種時候你還要玩,真是小孩子!」狐七輕聲說著,又在他臉上捏了一把。鬼八皺著眉頭狠狠睜眼瞪她,她卻無所謂地笑了起來,說道:「鬼八,原來你長得這樣好看,像個小姑娘。先前你滿臉是泥,都沒看出來。」
  
  鬼八登時怒了,他最討厭別人說自己長得像姑娘,就是因為這張臉到處惹事,害他不但被有錢的老女人為難,還有許多喜好男風的男子纏上來,所以他才用泥塗了滿臉。誰想掉進河裡,河水把臉上的泥沖個乾淨,倒教這個女人看到了真容。他冷道:「這話你要是再敢說第二遍,老子一定跳起來扇你耳光子!」
  
  狐七根本不怕他的惡言惡語,一邊替他撕開背上的衣裳,查看傷口,一邊說道:「誇你好看為什麼要生氣?再說了,你還是孩子呢,長大之後一定更好看。不過,你再漂亮,也沒老闆漂亮,老闆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鬼八的怒氣還沒褪,酸氣又上來了,他重重哼了一聲,卻沒說話。老闆老闆,成天都是老闆!她那個老闆就那麼好?簡直和她的神似的。
  
  狐七碰了碰他背上一塊紅腫的傷疤,他渾身一抽,但沒叫出來,可是冷汗卻立即滲了出來,拳頭死死地攥著。狐七柔聲道:「很痛吧?可能傷到了骨頭,不過沒關係,小傷而已,我馬上幫你治。」
  
  鬼八臉色慘白,頓了半天才低聲道:「你……是蠱師?」
  
  狐七搖了搖頭,「我哪裡有那個資質,老闆才是真正的蠱師,我和貓三鷹六都是蠱人,身體裡面種了不同的蠱。」
  
  鬼八這才想到她方才吞蠱的模樣,蠱師根本不可能接觸到蠱蟲,原來她竟然是蠱人。狐七又道:「我身上種的蠱叫做笑笑蟲,名字是老闆取的,就是可以融合其他的蠱,令秘術對我們沒有任何傷害作用。而且我可以吞吃治療蠱蟲,讓它們迅速癒合傷口。所以,你這點傷,其實沒什麼的。」
  
  鬼八隻覺她的手順著他的背緩緩滑動,那種感覺十分異樣,甚至令他忘了疼痛。他緩了一口氣,道:「那樣……已經很厲害了,至少可以保證在這個亂世中生存下去。」
  
  狐七笑道:「這算什麼,你不知道貓三和鷹六身上的蠱呢!貓三的蠱叫做天天笑,倘若有人要對他下蠱傷害,不但沒用,下蠱的人反而會中貓三身上的蠱,然後會一直笑,永遠也停不下來啦。老闆說喜歡用蠱術害人的人最壞,成天算計別人,乾脆讓他們含笑而終,多有意思!鷹六身上的蠱叫做反轉鏡,對他下蠱的人蠱術立即會反彈。所以說,老闆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她說到老闆兩眼就放光,就差沒叉手大叫老闆老闆我愛你了。鬼八聽她說的神乎其神,到底是小孩子心態,還想聽她多說一些,可是又不喜歡她嘴裡老掛著老闆,於是乾脆閉上眼睛當作沒聽見。狐七說了半天,見唯一的聽眾興趣缺缺,只得悻然閉嘴。
  
  還是和剛才一樣,狐七吞下治療蠱,然後替鬼八療傷。那是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暖暖的,好像被日光直射,奇異的是疼痛感竟然漸漸消失。鬼八試著動了動肩膀,果然一點也不疼了,狐七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好啦!你現在隨便怎麼動都不會再痛啦!」
  
  鬼八瞪了她一眼,輕道:「不許拍我腦袋!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動動胳膊動動腿,只覺渾身都舒泰,筋骨全部歸位順暢,南崎秘術,果然厲害。
  
  他走去洞口,望了望外面,卻見洞外是一塊河水沖出來的淺灘,上面依稀還有拖動的痕跡,他心中一動,不由問道:「是你……把我們幾個拖進來的?」
  
  狐七往火堆裡加了一點枯樹枝葉子,點頭道:「河水太急,我只有兩隻手,抓住了你和魏重天,奔雷我沒能抓到,不過抓住也沒用啦,他早就死了。你的背在墜落的時候磕中樹枝,魏重天的胸口被碎石戳穿,差點就要死了。幸好臨走的時候貓三給我放了治療蠱,不然你們倆肯定一個死一個傷。」
  
  鬼八倚在洞壁上,回頭看躺在地上依然昏迷的魏重天,他的一頭亂髮被水沖過之後終於順滑了一些,披散在背後胸前,月光打在上面,彷彿烏鴉的羽毛一般,黑的發藍。狐七不經意抬頭看了他一眼,卻有些發怔。他真的很好看,比貓三都好看,原來一個少年人可以這樣美麗,先前說他像女孩子,可他的神態表情卻沒有半點脂粉氣。要怎樣說呢?狐七肚子裡的詞彙向來貧乏,可是鬼八的美麗卻讓她覺得與別人都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是那種有點懶洋洋的,世故的,卻又有些冷漠的感覺。他根本還是一個孩子,身材矮小瘦弱,可是此刻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不會再覺得他只是個孩子,他的眼睛裡有一種奇特的東西,讓人不由自主想盯著看。
  
  她看了半天,鬼八忽然回頭瞪她,依然是那種傲慢無禮的語氣,說道:「你看什麼?好討厭的眼神!」
  
  狐七撅起嘴,這個小孩,難道不會好好說話麼?她伸手入懷,在裡面摸了半天,終於摸出兩個水淋淋的饅頭,放到火上稍稍烤了一下,笑道:「鬼八,你餓了嗎?來吃點東西吧。」
  
  他卻搖了搖頭,「如果一直吃得很飽,以後飢餓的時候滋味會非常難受。沒有挨過餓的人是不能體會那種感覺的。」
  
  狐七奇道:「為什麼以後還會挨餓?你跟著我了呀,我一定把你餵得飽飽的!快過來!」
  
  鬼八隻是搖頭,臉上卻微微一紅,低聲道:「誰要跟著你?說話也不怕閃了舌頭。」
  
  狐七把饅頭上的水全部烤乾,用手指戳了戳,然後揚手拋了過去,笑道:「接住!和我客氣什麼!」
  
  鬼八眼見一顆饅頭扔過來,只得抬手接了,又聽狐七說道:「難怪你那樣瘦弱,原來一直都是餓肚子啊!以後要多吃點肉,你還小呢,身體最重要。」
  
  他乾脆蹲在洞口,輕輕咬了一口焦脆的饅頭,舌尖嘗到了苦味,可是心頭卻嘗到甜味。他垂下濃密的睫毛,嘴唇在滾燙的饅頭皮上蹭了一下,終於還是喃喃道:「我……不小了。和你一樣大,十五歲。」
  
  話音剛落狐七就跳到了面前,捧住他的腦袋左看右看上下看,鬼八被看得渾身發毛,忍不住冷道:「你到底看什麼?!好噁心的眼神!」
  
  狐七憐憫地看著他,輕道:「原來如此,可憐的孩子,你一定時常挨餓吧?以後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曲了……還有,死人財不要去發,是折福折壽的事情。我一定把你照顧好。」
  
  鬼八漲紅了臉,用力推開她,他有些慌亂,急道:「你先照顧好自己吧!一腦子漿糊還想照顧別人?」
  
  狐七這次卻不生氣了,看著他只是笑。鬼八很想罵兩聲,又想撲上去抱住她好好哭一會,還想找個地方躲著,再也不見她。可是最後他只能低頭默默啃饅頭,由著她用手指當梳子替自己把頭髮束起來。
  
  魏重天忽然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兩人急忙回頭,卻見他緩緩從地上坐了起來,披在身上的衣服滑下,露出他強壯赤裸的上身,原本胸口那塊致命的傷已經消失,可月光那樣明亮,他滿身縱橫交錯的舊疤,看上去觸目驚心,令人膽寒。
  
  他有些茫然地四處看了看,忽然目光如電,一下子就攫住了蹲在洞口的兩人,他甚至一個字也沒說,可是狐七和鬼八心頭都是一震,被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緊張。真是奇怪,這個人分明那樣醜陋,可為什麼一看到他就不敢放肆呢?
  
  半晌,魏重天終於開口了,聲音低沉有力。他問:「奔雷在什麼地方?你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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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發表於 2016-6-5 00:24:36 |只看該作者
  5.亥時約
  
  狐七呆了一下,急忙站起來要回答,誰知鬼八忽然狠狠掐了她一把,她大叫一聲,急忙摀住自己可憐的胳膊,回頭惡狠狠地瞪著他。
  
  鬼八沒事人似的,先走過去,裝出一付天真的模樣,熱心地說道:「大叔,你總算醒啦,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我們在河裡把你撈起來的時候,你和一個被劈成兩半的大將纏在一起,那人早死啦!奔雷是說他麼?」
  
  魏重天盯著鬼八看了一會,饒是鬼八再鬼靈精,也被他的眼神看得背後冷汗直起。不愧是天威將軍!眼神果然銳利之極!鬼八維持著臉上天真的笑容,然後故作自然地裝作被他看的有些害怕,往後縮了一下。
  
  魏重天終於放柔了眼光,低聲道:「是你們救了本將……謝謝!」
  
  狐七走過來笑道:「是啊!你當時差點就死了呢!你胸口撞在……」
  
  「你胸口撞在石頭上,有些紅腫,想必是有了淤血。我們看你一動不動,就怕你死了!好在我姐姐用土法子摘了藥草剁碎了塗上去,不然你還會再昏睡下去呢!」
  
  鬼八搶了狐七的話頭,擺明了就是不給她說話。她有些惱怒,這孩子又騙人!什麼藥草剁碎!她是用蠱術治好傷口的!
  
  「那個……」她剛張開嘴,卻見鬼八回頭瞪著自己,他第一次用這種嚴厲森然的目光看她,狐七心中猛然一驚,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那個……大叔你餓了嗎?我這裡還有兩個冷饅頭,你拿去吃吧!」
  
  她從懷裡掏出剩餘的兩個水淋淋的饅頭,很大方地遞上去。魏重天目光溫暖地看著他們倆,微微一笑,那一瞬間,他們倆都覺得有些心虛。這個人醜歸丑,笑起來卻無比純善溫暖,他們卻騙了他,於是兩人都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魏重天接過饅頭,絲毫猶豫都沒有,大口把濕淋淋的饅頭吞了下去。他人大嘴也大,一口一個,瞬間就吃了兩個,香甜無比,好像那兩個饅頭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一般。狐七見他吃得歡喜,忍不住開心起來,蹲到他身邊,又從袖子裡掏出幾個點心遞上去。
  
  「我這裡還有點心,不要客氣,一起吃了吧!」她向來大方,不知道小氣為何物,有了好東西就喜歡大家分享。
  
  魏重天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兩個,全吞了下去。鬼八早用大樹葉從河裡取了水送上,他也痛快地喝乾淨,最後抹了抹嘴巴,飛快起身,對他們一揖到底,朗聲道:「魏重天感謝兩位小朋友的救命之恩!粉身碎骨也難報此恩!」
  
  狐七連連擺手,「不!沒什麼的!大家互相幫助嘛!大叔快起來!」
  
  魏重天轉身去取被脫下放在一旁的盔甲,在裡面掏了半天,終於掏出一把金燦燦的物事。他轉身雙手遞上,輕道:「受人滴水之恩,本將難以湧泉相報,唯有送上俗物,萬望兩位小朋友不要推辭!」
  
  兩人見他手中滿滿一把金葉子,璀璨奪目,不由都呆住。須知這一片金葉子就可以讓普通農家過上一年的好日子!而此刻他手裡起碼有幾十片這樣的金葉子!狐七絕不是小氣之輩,鬼八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小鬼,可是突然這樣大一筆財富降臨眼前,兩個人都不知該怎麼反應。
  
  狐七有些慌亂地搖手,「不……這些太……」
  
  魏重天見他們盯著金葉子看呆了,心下不由微笑,只當他們是普通的農家少年,第一次看到金子難免慌張。他拉過狐七的手,不由分說把金葉子全塞進她手裡袖子裡,一面道:「請不要推辭!這是本將一點心意!萬難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狐七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鬼八,她現在已經把鬼八當作軍師了,完全信賴,什麼事都想問問他。他微微點了點頭,狐七隻得把金葉子收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魏重天神態自然地坐了回去,披上外衣,笑道:「這個地方我認識的,叫做黃金灘,傳說河水沖刷淺灘,會留下許多金塊,所以叫做黃金灘。這裡離龍尾山不遠,我的部下應該會在兩個時辰內找到這裡,兩位小朋友不用慌張。」
  
  狐七也拉著鬼八坐了下來,問道:「大叔,你是將軍吧?」
  
  魏重天面上露出自豪傲然的神情,朗聲道:「不錯,本將是惠王座下的天威將軍,魏重天。啊,還沒請教兩位小朋友的名諱?」
  
  狐七點頭道:「我叫狐七,這位叫鬼八,是我弟弟!」
  
  魏重天笑了起來,「好古怪的名字,據我所知黃金灘附近沒有居民,你們倆從哪裡來?」
  
  這回鬼八開口了,輕道:「我們……我們是……」他露出為難又害怕的神情,一付不知如何說是好的神情。
  
  魏重天何等聰明,立即看出他們的為難之處,他慨然一歎,說道:「南崎多戰亂,民不聊生,王上卻關閉官道,不許百姓逃生……你們是打算去什麼地方?」
  
  鬼八輕道:「我們是打算去西鏡,暫時避過戰亂,等形勢穩定了再回來。我和姐姐兩個人跟父母失散啦……不知道何時能再遇到。」
  
  魏重天歎了一聲,憐憫地看著他倆,柔聲道:「至死不忘故鄉,哪怕南崎多戰亂,南崎人卻是四國之中最眷戀故土的,連小孩子也一樣……你們不用怕,我不會責怪你們。現在情勢危急,南崎的確不是安穩之處,不如先去西鏡避避風頭。」
  
  說著,他從腰間解下一個小錦囊,從裡面倒出好幾個拇指大小的令牌,取了一個遞給狐七,說道:「拿著這個令符,順著惠王的官道走,沒有人會阻攔你們。走官道快一些,也沒有那麼多是非。不出三年,本將一定取下南崎江山,到時候,一定要回來!」
  
  狐七捏住那枚令符,重重點了點頭。一定會回來的!她心想,而且很快!只要和通寶書局的人「切磋切磋」,老闆的任務完成之後就回來啦!天底下哪兒也沒南崎好,哪兒也沒九千書局好。
  
  三人又在山洞裡閒聊了好一會,魏重天雖然面目猙獰可怕,言談卻甚是雅致,舉手投足間豪氣萬千,是個真正的偉男子。狐七甚至漸漸有些喜歡這個溫和的大叔,不復先前的拘謹,放心和他聊了起來,只是對之前用蠱術救人一事隻字不提。
  
  晨曦微露的時候,洞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嘩聲,似乎是許多人在叫嚷著什麼。魏重天起身抖了抖盔甲,掛在肩上,回頭對狐七鬼八二人微微一笑,說道:「我的部下來了,就此告辭。狐七,鬼八,我不會忘記你們的。在西鏡好好生活下去!戰亂結束之後,我們一定還能再見!」
  
  狐七急忙跳起來,追到洞口,就見魏重天大步走向那些出來尋找自己的士兵,大聲叫道:「我在這裡!不用找了,策馬回營!」
  
  狐七怔怔地看著他翻身上馬,一群人踏水而行,很快就消失在路盡頭。她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覺對這個人又是尊敬又是崇拜,但和對老闆的感覺又不同。魏重天讓她不由自主興起仰視的心態,好像一位敬重的長輩,老闆卻讓她覺得十分親近,如同家人。
  
  「人早就走遠了,你還看什麼?當心眼珠子看掉下來!」鬼八的聲音聽起來酸溜溜地,而且冷冰冰地。秋日清晨本來就微寒,狐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袖子卻忽然被人拉住,是鬼八。他把她拉進山洞,一起坐在火堆前取暖。
  
  「鬼八……」狐七怔了半晌,才低低叫他的名字,「你為什麼……不告訴他實話呢?」雖然並不指望魏重天感恩戴德,可是這樣做明明是欺騙,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鬼八撥了撥火堆,冷道:「你果然不長腦子,先前奔雷和魏重天的對話你沒聽見麼?惠王是個用蠱術控制人的君王,而且我早就聽過他派人四處搜集蠱師為自己效命,如果不聽從,便教其他蠱師懲罰。你不是去西鏡有任務麼?萬一被他知道你會蠱術,還是蠱人,什麼地方也別想去了,你又一付天真的脾氣,被人整死了還不明不白。」
  
  狐七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涼,手指僵硬地想掙扎開,可是略動了動,還是反握住了她的手,緊緊地。
  
  「謝謝你,鬼八。我出來才幾天而已,可是和你在一起,真的覺得自己好笨,什麼都不知道。幸好遇到你了。」
  
  狐七說的十分誠懇,鬼八卻哼了一聲,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下來,還不忘損她:「你的確是笨了點,不過看在你心腸好的份上,我就多陪你一些時候。我鬼八可是從不欠人恩德的男子漢。」
  
  狐七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晃著他的手,笑道:「喂,鬼八這個名字很適合你哦!等我辦完了任務,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老闆見了你一定十分歡喜的!這樣咱們就不會再分開啦!大家熱熱鬧鬧,多好!」
  
  鬼八未置可否,只是從她袖子裡把那些金葉子全部取出來,然後分了一小半到狐七的荷包裡,剩下一大半,一半放進自己的荷包,另一半塞懷裡。他說道:「這些東西千萬不要隨便露出來,待會去官道,找一家錢莊換兩張金葉子,讓他們多給一點碎銀子。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在南崎露富!你這人太迷糊,東西放你那裡我實在不放心。」
  
  狐七聽他這樣一說,乾脆把自己的荷包交到他手上,笑道:「那正好,你替我保管吧!這下有了錢,你可不許再餓肚子啦!以後每頓都一定要吃肉!我要把你養胖一點,這樣才好回去見老闆啊!」
  
  鬼八瞪了她一眼,不客氣地搶過荷包,喃喃道:「就是被我把錢全騙走了也是你活該!一點警惕心都沒有!」
  
  他雖然口中這樣沒好氣地罵著,嘴角卻忍不住露出些微的笑意,眼神溫柔。
  
  ××××
  
  花九千懶洋洋地靠在軟椅上,手裡捏著紫金的煙桿,一整個下午的大好時光就被她浪費在吞雲吐霧上了。
  
  日落西山,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於是乾脆放聲大叫:「貓三!晚飯到底什麼時候才好?老娘快餓扁了!」
  
  她把腳翹在案上,整個人軟成了一團泥,現在任誰進了九千書局都會嚇一跳,因為她的毫無形象。花九千在迷霞鎮也算一個小有名氣的人物,她開的九千書局從來攬不到任何生意,居然還能遲遲不倒閉,堅持了許多年,加上她行為舉止誇張,喜歡穿紅衣服,成天打扮的妖妖挑挑,一個年輕女子這般浪蕩,自然流言四起。而且書局中也沒個當家的男人,平常兩男兩女嘻嘻哈哈,都不是正經人物,偏偏長得還都很好看,如此一來,自然招惹了許多好事之人。
  
  南崎本身就不是什麼安寧的地方,加上戰亂,人人苟且偷生,什麼事也都能做的出來。九千書局在六年前開張起,就紛擾不斷,經常有許多無賴地痞找麻煩,打著收地皮費的名頭,來調戲一番美女老闆。外人只道這個花九千手段厲害,地痞們都是凶神惡煞地進去,笑瞇瞇地出來,好像失了魂一般。因此花九千漸漸有了一個稱號——「九千魔女」,誰也不敢貿然去招惹她,也因此,沒人敢和九千書局談生意,在迷霞鎮,九千書局就等於虎穴,千萬不能進去的。
  
  門被人推開,貓三一隻手裡拿著兩疊紙,另一隻手拿著鍋鏟,慢吞吞地走了進來。
  
  屋子裡滿是煙霧,貓三被嗆得直咳嗽,只得把鍋鏟夾在胳膊下面,捏住鼻子,一面說道:「老闆你三天前才說要戒煙的,這次又要放棄了麼?」
  
  花九千面不改色,手指在煙桿上彈了彈,說道:「老娘說戒就戒,不是戒了三天麼?」
  
  是是,老闆永遠有理!貓三在肚子裡翻了個白眼。他舉起手裡的白紙,輕道:「兩個消息,一好一壞,老闆要先聽哪個?」
  
  花九千卻先沒搭腔,只是抬頭看了他一會。貓三被她看得渾身發毛,只得乾笑兩聲,「老闆?」他問著,她又在打什麼主意?
  
  花九千噴出一口煙,淡道:「看你的神情挺平靜,狐七一定沒問題了吧?昨天你那臉色簡直和鍋底似的。」
  
  貓三臉皮子微微一燒,他到底奸猾一些,傻笑著矇混過去,只道:「同僚之宜,我怎麼能不關心。鷹六那小子看到狐七摔下懸崖也不去拉一把,巴巴地讓鴿子發了急信回來,根本是嚇人麼!」
  
  花九千晃了晃煙桿,歪著腦袋懶洋洋說道:「今天鷹六發了什麼信?念一下。」
  
  貓三立即低頭念道:「狐七沒事,身邊跟著一個精明少年,今日辰時往官道行去。我繼續護送。鷹六。」他彈了彈信紙,喃喃道:「這個鷹六,寫信也要這麼簡單!什麼精明少年?也不說清楚!狐七那麼笨,被人騙了怎麼辦?」他極為不滿,絮絮叨叨了半天,天知道他是為了什麼生氣。
  
  花九千嘖嘖兩聲,嫵媚的眼睛挑起來,斜斜睨著他,「吃醋了?還是怪老娘派了鷹六去護送沒派你?」
  
  貓三頓時啞然,張口結舌,半晌才囁嚅道:「老闆說的什麼話……」
  
  花九千擺了擺手,「狐七那丫頭福氣大著呢,老娘根本不擔心。這是好消息?壞消息是什麼?」
  
  貓三揚了揚另一張紙,「老闆你還是自己看看吧,又有不張眼睛的偷子看上咱們書局了。」
  
  花九千接過紙,隨意抖了抖,低頭一看,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字:「十月十三晚亥時,小爺將大駕光臨,不必開門迎接。」她笑了一聲,懶懶道:「這人連個帖子都寫的這麼平白,看起來倒是個實在人,有意思。」
  
  貓三低聲道:「老闆!你看看署名!」
  
  花九千又瞥了一眼,「蘇尋秀?」誒,這個名字好耳熟,在什麼地方聽過?她有些為難地撓了撓腦門子,冥思苦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老闆你應該知道東良鶴公子吧?」貓三一提醒,她立即拍手叫了起來,「啊!想起來了!鶴公子手下的四大天王之一麼!聽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好色的年輕人呢。」
  
  「自從鶴公子半年前被泉豪傑滅了之後,朝鶴宮四大天王都不知所蹤。唯獨這個蘇尋秀,不但不收斂,反而更加囂張,一路從東良偷到北陀,現在竟然來到了南崎!老闆,他是其他三國榜上有名的大盜!而且偷東西之前都會毫不忌諱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從來沒失過手!老闆,這次是不是該小心些?」
  
  花九千忽然坐直了身體,纖細的手指彈了彈那張帖子,微微笑道:「四大天王……老娘很想見見他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樣來如影去如風,俊美無儔呢。」
  
  「老闆!」貓三難得正色起來,「此人危險之極!不可以掉以輕心!萬一受傷了怎麼辦?」他家老闆這種見色心喜的德行,到底什麼時候能改?
  
  花九千根本沒聽進耳朵裡去,她興沖沖地從軟椅上跳了起來,轉身奔向內室,一面道:「貓三!老娘上次新買的那件煙紅羅裙好不好看?穿它去見美人不會太失禮吧?哦……你快去做飯!老娘換好了衣服就要吃到嘴!」
  
  「老闆!」貓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飛一般興奮地竄進去,就是天降橫財她也沒這樣迅速過。
  
  他家的老闆,估計是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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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4:49 |只看該作者
  6.美人亂
  
  傳說中的大盜蘇尋秀現在正躺在一個美人的懷裡,旁邊的另一個美人用手剝了荔枝送到他嘴邊。美人纖手如玉,映著瑩白的果肉分外好看。可惜這隻手現在卻在微微發抖,荔枝也跟著抖起來,一不小心掉在了蘇尋秀脖子上,順著赤裸的胸口滾了下去。
  
  「啊!」美人惶恐地低叫一聲,半垂著眼睛不敢看他的臉,她的聲音也抖得很厲害,「官……官人……莫怪……奴家……奴家一時失手……」
  
  蘇尋秀微微瞇起眼睛,這個動作令他滿臉縱橫交錯的疤痕也跟著扭曲,看上去分外猙獰可怕。他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臉色慘白的美人,她被看得渾身和篩糠似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忽然歎了一口氣,在身後美人的懷裡蹭了兩下,輕道:「膽子這麼小,小爺的臉當真如此可怕?」
  
  身後的美人掩嘴笑了起來,柔聲道:「蘇大官人別和小丫頭計較,她才來了沒兩個月,還不懂服侍人呢。」她兩隻手輕撫著蘇尋秀一頭烏髮,一面細聲對那個梨花帶雨的小美人說道:「你呀,不知好歹的丫頭。男人怎麼能看臉呢?真正的漢子,哪裡有皮相好的?小白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還不趕快給官人陪不是?」
  
  小美人哽咽著要跪下去賠禮,蘇尋秀忽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下去下去,小爺不愛看你這可憐樣。」
  
  身後的美人笑道:「你還不下去?別讓官人生氣。」說罷,她抬手輕柔地撫摸著蘇尋秀臉上的疤痕,柔聲道:「官人,痛麼?」
  
  蘇尋秀自己剝了荔枝丟嘴巴裡,發了好一會呆,才喃喃道:「這裡不痛,心裡痛。」他摸著胸口,很有些無奈的模樣。
  
  美人輕道:「心痛,是因為忘不了。官人是個逍遙自在的人,很快就不痛了。」
  
  蘇尋秀捏了捏她的手,動動脖子,把臉貼在她柔軟半裸的胸脯上,好半天才歎道:「唉,這樣快活的時候,談什麼痛不痛……」他忽然支起身體,回頭瞪著巧笑倩兮的美人,低聲道:「你對我說幾句話,凶狠一點。」
  
  美人很配合地擺出惡巴巴的模樣,學著他教的話,說道:「總有一天,我……我要……閹割……閹割了你!」還沒說完,她自己撐不住大笑起來,「官人好有趣,這是什麼混帳話?」
  
  蘇尋秀搖了搖頭,喃喃道:「是啊,真是混帳話……小爺怎麼就是忘不掉呢?」他反手抱起美人,將她柔軟的身體壓去牆上,貼著她的額頭輕道:「你說的不夠味……不是這樣的感覺,要懲罰……」
  
  歡場女子,自然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她柔順地打開身體,由著他發洩心裡的鬱悶。床頭的嫣紅帳子猛烈搖晃起來,撲通一下,放在床上的盒子滾到了地上,紅艷艷的荔枝撒了一地,但沒人去理會,這種時候,誰還會管荔枝呢!
  
  他本是不想來南崎的,畢竟這裡是鶴公子的家鄉,令他心驚膽戰的秘術也十分盛行,可是東良讓他心生反感,北陀是個窮地方,偷不到什麼好東西,西鏡富人最多,卻是他的傷心地,他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於是只好來這個戰亂動盪的南崎。
  
  或許在他的心裡,也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念頭,來到這個什麼也無法預測的國度,發生一些什麼事。哪怕他明白那個人根本不會知道,可就是賭氣一般地想發洩,大約只有不安定的環境,才能讓他沸騰的心稍微平靜一點。
  
  他放棄了採花賊的身份,只因覺得沒意思,採花採花,卻再也採不到他想要的那朵花,不如從此放棄,轉行做盜賊。至少那些珠寶錢財不會棄他如蔽履,還能賣個好價錢讓自己衣食無憂自由自在。從東良一路囂張行竊,到北陀,然後再輾轉來到南崎,他仗著一身好輕功,從來沒失過手。
  
  南崎這裡雖然大多地方都貧瘠動盪,但也有略微平靜富有的小鎮,例如他現在身處的迷霞鎮,自從來到了南崎,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比較奢華的妓院,白天也觀察過了,富有的人家還是比較多的,例如被他看中的九千書局。聽說老闆是個漂亮的女人,書局開了六年,什麼生意也沒談成居然沒倒閉,可見主人一定家財萬貫,不拿書局當正經生意。他一早遞了帖子,不但要去劫財,順便看看那裡的色值不值得劫。
  
  身下的美人發出似痛楚似歡愉的呻吟,連聲道:「官人……奴家已經不行了……」她緊緊攀住他的身體,如同一隻柔弱的菟絲花,在狂風暴雨中搖晃著身子,纖細的腰肢幾乎要被他折斷。蘇尋秀忽然有些情動,捏住她光滑的下巴,低頭想去吻她,可是她身上脂粉的味道卻令他閉上了眼睛,偏過腦袋,張口咬住她的耳朵。
  
  雲收雨散,美人滿面饜足,有些疲倦地依偎在他懷裡,伸手柔柔地撫摸他的胸膛,一面膩聲道:「官人真是厲害……在咱們這裡多住幾天吧,別急著走嘛。最近南崎戰亂,都沒人來咱們這裡了,姐妹們都好無聊。」
  
  蘇尋秀閉著眼,輕聲道:「那要看這裡好不好……」他推開美人的手,睜眼微微一笑,又道:「今天晚上如果能做一票大生意,小爺便多留幾天。」
  
  ××××
  
  午夜亥時差一刻,花九千換上了她的新裙子,頭髮花了百般心思,打扮的神仙下凡也沒她美。她還不滿足,左摸摸右弄弄,一面回頭問貓三,「這樣好看麼?喂!會不會太艷了把他嚇到?」
  
  貓三無奈地閉上眼睛,輕道:「老闆,那人是個色鬼,你這樣打扮,分明是找事。」
  
  花九千瞪圓了眼睛,「老娘還怕他不成?他敢不找事!他若是來了就走,老娘就把他腦袋揪下來當風鈴!」
  
  貓三終於啞然。他突然開始同情蘇尋秀,因為他太清楚自家老闆的德行了,最後很可能演變成她撲上去的景象,當初他和鷹六也是被老闆這樣「撲」回來的,鷹六有段時間簡直對老闆恨之入骨,打也打不過她,下毒也沒用,她是個厲害的蠱師。可是,相處之後,就會明白,再也沒有比老闆更好的人了。外人不瞭解沒關係,只要他們知道老闆是怎樣的,就夠了。
  
  眼看亥時快到了,花九千把貓三推進內室,低聲道:「待會不管發生什麼,你也別出來!那人功夫一定高於你我,不可硬拚!你乖乖待在這裡,老娘獨自對付。」
  
  貓三還想急著說話,卻被她用力推進去關上了門。花九千理了理頭髮,整整裙子,款款走到桌邊,推開窗,月照中庭,亥時馬上就要到了。忽然,前門那裡傳來衣袂拂動之聲,她目光微微一動,張口吹熄蠟燭,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安靜等待客人的到來。
  
  大門上三把鎖,左邊樹下放了陷阱,右邊迴廊上也有陷阱……蘇尋秀一面在心裡盤算著書局中的佈置,一面輕手輕腳地跳上樹,朝唯一的大屋望過去。九千書局從外面看那樣大,誰想進來之後只有一間極大的屋子,旁邊就是一個迴廊,迴廊通向一片小小的池塘,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難道書局那麼多人都住在這間大屋子裡麼?
  
  蘇尋秀見大屋子牆上一連許多扇窗戶,倒有些不敢放肆了。他靜靜蹲在樹上,一個一個望過去,沒有一扇窗戶裡面是有燈火的。啊,原來早有準備!他微微勾起嘴角,被激起了好勝心,他就不信偷不到財,劫不到色!
  
  他輕輕跳下樹,按照他的經驗,通常來說第三扇窗戶裡面,不是帳房就是書房,到了第五扇窗戶之後才會是臥房。所以他飛快朝第三扇窗戶奔去,先用手指戳個洞,往裡面看了一下,黑燈瞎火,半個人影也無。他推開窗戶,轉轉眼珠,先丟了一塊石頭進去,然後飛快閃身。
  
  等了半晌,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看樣子可以確定沒人。他輕巧地越過窗欞,翻身進屋,還不忘順手關上窗戶。
  
  屋子裡一點燈火也沒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蘇尋秀憑著剛進來時候的印象,往角落的大櫃子走了去。伸手摸一下,觸手的物事似乎是個老青銅鼎,他心中一喜,急忙取了火折子點燃,卻見櫃子上放滿了各種古董,他甚至在角落裡發現了兩百年前南崎皇朝官窯燒製的琉璃八彩花瓶!而且還是一對!單就這一個花瓶,放到外面就足以賣個上百兩黃金!
  
  他急忙從懷裡取了大布袋,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進去,然後左右看了看,低聲道:「怎麼這樣亂!好值錢的物事都被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原來櫃子上的東西都是亂七八糟的,他隨手一摸,摸到了一把黃金匕首,上面竟然滿是灰塵!
  
  「這家的主人不是瘋子就是沒眼光的白癡。竟然這樣堆放寶貝!」蘇尋秀喃喃說著,「寶貝寶貝,馬上就不會再讓你們明珠蒙塵。小爺理會得你們的價值,保證讓你們大放異彩。」
  
  誰知話音剛落,卻聽身後一個嫵媚的聲音輕道:「哦,是這樣麼?看起來老娘該感謝你才對。」
  
  蘇尋秀猛然一驚,手裡的布袋差點掉到地上,他卻不往後看,並起五指,閃電一般向那人戳去,只盼出其不意將她擊倒,自己好奪路而逃。誰知那女子不避反上,蘇尋秀手腕上忽然一軟,似是被人握住了,然後一個柔軟的身體靠了上來,一股淡淡的煙味登時充斥鼻端。
  
  「深夜來訪,難免招待不周,美人莫怪。」
  
  那女子柔聲說著,那話語怎麼聽都有三分不正經的味道,再加三分戲謔,四分興奮。
  
  蘇尋秀心頭亂跳,驚駭的同時也覺得匪夷所思,她叫他……美人?他從來沒遇過這種情況,把他原本想獵艷的心思全搞沒了。他胳膊一抬,想逼開這女子,誰知她腰身一轉,輕飄飄地讓過去,他眼前一花,那女子居然出手如電,直抓向他蒙面的黑布!她口中還輕笑道:「蒙什麼臉?美人蒙面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蘇尋秀更是驚惶,這女子果然不簡單!是故意耍弄他麼?!他突然有些惱怒,格開她的手,雙足一點,一腳踏上桌子,立即就要從窗戶翻身而出。今晚晦氣!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離開為上!
  
  誰知他前腳剛跳到窗外,那女子後腳就如同影子一樣貼了上來,他只覺後背被人輕輕摸了一把,登時起了一身反感的雞皮疙瘩,她還在笑,「這麼急就走,莫非蘇大美人當真嫌棄招待不周?」
  
  蘇尋秀也不答話,將手裡的布袋猛然往後一拋,有種落荒而逃的衝動。誰知剛跑了幾步,腰上忽然一緊,竟然被她的袖子給纏住了,她笑道:「怎麼?老娘乖乖等你大駕光臨,你卻說走就走?真當九千書局是任你揉捏的地方呢?至少把臉露出來再走!」
  
  蘇尋秀第一次對女人產生了避之不及的想法,粗粗交手幾招,便已看出她身手不凡。他不想和女人動手,當下撕爛袖子,誰知她也在這時收了回去,只聽「刺啦」一聲,火紅的碎綢布飛了起來,紛紛揚揚,彷彿大蝴蝶一般。他的臉忽然被人捧住,面上一涼,蒙面的黑布飛快被揭開。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妖嬈女子,耳朵裡忽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她的臉貼得極近,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在一起。他見過無數嫵媚妖嬈的女子,卻從沒有一個如她這般深刻自然。她的雙眉斜飛,濃密的睫毛幾乎要戳到他眼睛上,夜色那樣深沉,她的紅唇卻比任何火焰都要熾烈,令人有發抖的衝動。月光如銀,倒映在她深邃如夢的眼睛裡,他竟然在那一瞬間覺得有些眩目,不忍多看。
  
  她簡直像山裡的妖魅,水裡的精靈,火裡的謫仙,而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或許她還不夠美,靈秀不足妖媚有餘,可是卻讓人完全移不開目光。
  
  火紅的袖子緩緩落到地上,蘇尋秀如夢初醒,倒抽一口氣,她的一截胳膊赤裸地暴露了出來!月光那樣明亮,她的肌膚看起來簡直是玉做的,纖細清秀,骨肉均婷。他清楚地聽到自己狂烈心跳的聲音,那或許是驚訝,或許是震撼,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趕快逃走!不然就遲了!
  
  至於遲了什麼,他更不清楚。他微微一動,誰知那女子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懶洋洋的柔媚,好像一片羽毛,擦刮著耳朵和心底,令他一陣酥麻。
  
  「你的眼睛,真是美麗。」
  
  她定定看著他的臉,彷彿壓根沒看到他臉上那些縱橫的傷疤。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猙獰,筆直準確地看到他最真實的一面。
  
  蘇尋秀鼻前嗅到一股非蘭非麝的香味,他心頭狂跳,在心臟快要爆裂的最後一刻,他用盡所有的力氣推開她,頭也不回地,慌亂地轉身就逃。
  
  花九千也不去追,只是撫住自己赤裸的胳膊,笑得有些詭異。她定定看著他黑色修長的身影,很好,他跳上樹了,很好,翻過圍牆了。她垂下眼睛,開始在心裡默默數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時間剛好。七步倒的蠱,下得極妙。
  
  門口很準時地響起「撲通」聲,像是一個人狠狠撲倒在地。花九千笑吟吟地,提著煙紅羅裙款款走出去。門口躺著一個人,動也不動,漆黑的長髮散在地上,那個背影精壯又修長,誘人之極。
  
  他昏過去了。
  
  花九千慢慢走到他身邊,蹲下,盯著他看了良久,終於伸手輕輕在他臉上撫摸著,手上的觸感很可怕,凹凸不平而且粗糙刺手。但,沒關係,這些都沒有任何問題,他果然是個美人,出乎她期待的美麗。
  
  她花九千,豈有放任美人逃跑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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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魔王困
  
  貓三先時還能聽到老闆說話調笑的聲音,但忽然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他連叫了好幾聲老闆都沒人回答,只當出了什麼意外,急得在內室團團轉,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爬出去相助。
  
  就在他差點要把滿頭頭髮扯下來的時候,內室的門霍啦一下被人拉開,花九千手裡提著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滿面笑容地走了進來。
  
  「老闆!」貓三大叫,飛快衝過去,卻見她袖子斷裂開,一條胳膊露在外面。他不由一陣驚駭,急忙脫下身上的外衣披上她肩頭,口中輕道:「老闆,你沒事麼?這淫賊……」其實他都不用問,一定是蘇尋秀這淫賊非禮未遂,被老闆收拾了過來!
  
  花九千把蘇尋秀隨意往床上一扔,笑道:「未免太小瞧你家老闆,九千書局要是那樣容易被人欺負,我們早就流浪街頭啦!」她摸了摸赤裸的胳膊,把貓三的大外套穿了起來,一面又道:「喏,美人請過來了。不許欺負他,省得人家覺得我們不懂憐香惜玉。」
  
  貓三彎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才喃喃道:「他臉上……是怎麼弄的?不是說四大天王都是俊美的年輕人麼?」
  
  花九千在牆角的大櫃子裡面翻啊翻,不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她道:「你們都是只看皮相的傢伙,哪裡能看到他的好看之處!在老娘看來,他絕對是個一流的美人!」她終於翻出幾個古怪的小罈子,胡亂丟在本來已經亂七八糟的桌子上。
  
  九千書局的亂是很有名的,寶貝廢物都放在一塊,隨手一撈,很可能同時撈起幾張廢紙和一幅價值千金的名家字畫。反正花九千懶,貓三嫌麻煩,鷹六裝作看不見,狐七很習慣,因此九千書局就這樣一直亂下來,從沒有人說要收拾,因為一收拾,或許就再也找不到習慣的東西了。
  
  花九千取了一個小碗,倒了點紅色粉末進去。貓三不由瞪圓了眼睛,輕道:「老闆,這不是芳草精麼?你要做什麼?」芳草精是烈性毒藥,見血封喉,老闆平時很少會拿出來,難道她竟然打算把蘇尋秀毒死?!
  
  花九千白了他一眼,那個白眼也是嫵媚的,說道:「可見你平時十分不用功,各種毒藥的功效,老娘早已說過。回頭好好翻書去。」
  
  貓三不再說話,他十分確定自家老闆絕對沒說過,她的記性向來古怪,時好時不好,還霸道的很,不許人反嘴。眼見她把幾個小罈子裡的物事倒進小碗裡,有紅有白有綠,用水澆了,攪成糊狀,他漸漸有些明白老闆的意圖。
  
  「老闆,你是要替他把臉上的疤去掉?」貓三有些不認同,「這人是淫賊,以前不知用色相騙了多少女子!你治好他的臉,他非但不會感激,反而會變本加厲使壞的!」
  
  花九千也不理他,逕自從懷裡取了鑰匙打開櫃子右下方的抽屜。抽屜裡放著一個小小的盆景,奇怪的是它被鎖在櫃子裡,從來不見天日,竟依然青翠鮮艷。綠葉子頂上開著一朵巴掌大的紅花,紅得似血,分外顯眼。
  
  一看到這盆花,兩人的神情都變得嚴肅。貓三立即打開窗戶,用袖子牢牢蓋住鼻子。花九千手腕一翻,掌心中忽然多了一撮黑色粉末,在花心上輕輕撒下,那朵盛開的紅花忽然緩緩動了起來,花瓣一片一片收縮蠕動,竟像活的一般。慢慢地,這朵原本綻放的花竟然閉合成了花蕾,一股甜蜜之極的香氣瀰漫開來,中人欲醉。貓三的呼吸聲漸漸加重,臉色青白,看上去十分痛苦。
  
  「貓三,你出去。」花九千淡淡說著,「輪迴花對你身體裡的蠱有反應。」
  
  貓三搖了搖頭,還沒來的及反對,後背忽然一緊,整個人被花九千丟出了門,鼻子上一涼,不知什麼時候被她貼上了小小藥膏。門一下關上,她輕道:「不要逞強,快離開。三日內不可吃熱的東西。」
  
  他情知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上什麼忙,那個淫賊看起來似乎是中了老闆的招,一時半會醒不來。在門外站了好久,貓三終於還是蹲了下來,喃喃道:「我就在門口等著,老闆,你別趕我了,反正你不出來我不離開。」
  
  花九千輕笑一聲,手指在輪迴花瓣上一搓,也不知她如何動作的,掌心立即多了一撮金色的粉末。她立即把輪迴花放回抽屜,然而那股甜蜜的香氣,卻始終不散。輪迴花的香氣可以令人如癡如狂,產生各種奇妙幻覺,是南崎秘術中經常用到的引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加了焚心草灰燼的輪迴花,會分泌出最佳的傷藥。
  
  碗裡的藥膏已經調製好,是一種淡淡的粉紅色,而輪迴花的金色粉末一倒進去,立即開始變色,輕輕一攪,彷彿有什麼東西迸出,發出一種沉悶的聲音。最後一切都安靜下來,碗裡的藥膏如同新雪一樣潔白,帶著極甜蜜的香氣。
  
  花九千坐在床邊,低頭靜靜看著蘇尋秀,半晌,她伸手揭開他的眼罩,手指沿著血紅扭曲的傷疤緩緩遊走。這雙美麗明亮的眼睛,瞎了一隻是多麼的可惜!她知道四天王的名號有多響,也明白他一定是個俊秀男子,可她卻沒想到他有一隻那麼美麗的眼睛。它是跳動的火焰,鮮活而且熱情,充滿了對生命的好奇和喜愛,或許有點懶洋洋甚至灰暗,卻依然讓她感慨。
  
  「老娘也不是文縐縐的人,說不出道理。」她順著他臉上的傷疤滑下來,「總之一句話,老娘看上你了,偏不讓你自暴自棄,你認命就好。」
  
  ××××
  
  蘇尋秀做了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夢,那個紅衣服的女妖一直在後面追著自己,他從一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跨過無數懸崖,甚至跳進海裡,也躲不開她的追趕。她就一個勁在後面叫他美人美人,然後伸出狼爪來非禮自己。
  
  他出了一身冷汗,忽然十分愧疚,原來被人非禮是如此可怕的感覺!他終於體會到那些被採的花朵美人的感受了!怎麼逃也無法擺脫她的陰魂不散,她就那樣死纏了上來,比牛皮糖還結實。
  
  是,她是很美,那般妖嬈的面容,換了以前,他一定早早撲上去滿心歡喜。但當被撲的角色顛倒過來之後,他突然發覺這感覺一點都不好。她打量自己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像放在案上的豬肉,幾斤幾兩,新鮮不新鮮,多少錢一斤……太太太太——損傷他的男性自尊了!向來都是他蘇尋秀挑人,哪裡輪到女人來挑自己!
  
  於是他拚命跑,使勁跑,在夢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那個女妖忽然縱身一跳,將他壓倒在地。她的手如同冰冷的觸角,在他臉上來回俳徊。蘇尋秀大驚失色,偏偏叫不出聲音,眼前一花,她妖媚的眉眼湊了上來,鼻尖抵鼻尖,她眼中彷彿有花盛開,是一種讓他心驚膽戰的美麗。
  
  他要趕快逃……快點逃走……不然就遲了!他心跳如擂,口乾舌燥,手腳無力,漸漸無法呼吸。
  
  她用手指拂拭他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從耳朵到鼻樑,一寸也不放過。一股極甜蜜的香氣蔓延開來,他很想用力嘶吼,結束這荒謬的一切。告訴她!告訴她!如果再不放手,他就要……就要……!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翻身想壓下去,忽然神魂震盪,一下子清醒過來。臉上不知被塗了什麼東西,又冷又粘,難受極了。他伸手要去擦,忽聽那個女妖在耳邊輕道:「別動,否則你一輩子都是花臉了。」
  
  這個聲音,這種香味混合的煙味!蘇尋秀渾身大震,頭也不敢抬,起身就想幹老本行——逃跑!剛起了一半,那個紅衣女妖又道:「別費力氣了,你離不開書局的。從此都是老娘的人了,開心麼?」
  
  什麼?!蘇尋秀再也顧不得落荒而逃,掉臉駭然地瞪著她。花九千悠閒自在地半躺在他身邊,身上披著不倫不類的男人袍子,還支了一隻手撐住腦袋,對他不懷好意的笑。
  
  「安心,老娘一輩子都對你好,外面那些花啊草啊,你就狠狠心忘了吧。我花九千不會負你,美人。」
  
  蘇尋秀哭笑不得,懷疑自己還在惡夢中掙扎。這女子的流氓氣質,積年的老色狼也比不得,這些無聊話她說得流利之極,也不覺得臉紅,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又覺得很合適,帶著某種調侃的味道,倒讓他漸漸平靜下來。
  
  他頓了頓,才道:「這裡還是九千書局?你是……花九千?」
  
  花九千點了點頭,懶洋洋地玩弄著自己的頭髮,輕道:「如果你想打什麼鬼主意,勸你趁早放棄。你無法無天慣了,老娘也不限制你,愛怎麼折騰隨便你,不過只限書局裡面。你之前做了那麼多壞事,老娘好心點,也不和你計較,以後只要你聽話,老娘不會為難你。」
  
  蘇尋秀怔了半晌,忽然問道:「你怎麼把我弄進來的?是早就有抓我的打算麼?這是一個圈套?」
  
  花九千「切」了一聲,終於慢吞吞坐了起來,「老娘才沒那麼多心思特地下什麼圈套。要怪,就怪你自己命好,自己撞上來。老娘早說過了,美人絕無放走的道理。你乖乖跟著我吧,蘇尋秀……這名字太繞口,以後你就叫蘇五。怎麼樣?老娘夠禮遇了吧?一來就讓你做了五號,比鷹六還高呢。」
  
  蘇尋秀忽然暴跳起來,閃電一般衝向窗戶,霍啦一下撞出去,把門口的貓三嚇了一跳,連聲叫著:「老闆!他跑了!要追麼?」
  
  花九千淡道:「無妨,讓他跑,很快他就會明白絕對跑不出去。」
  
  貓三還是不放心,追了上去,就見蘇尋秀身形如飛,在黑暗裡閃了一下就消失,心下也不由駭然,這個淫賊的輕功好厲害!他剛追到門口,就聽「撲通」一聲,蘇尋秀栽倒了!他昏倒在離門口七步遠的地方,一寸也沒差。貓三忍不住想笑,果真是七步倒!老闆還是用這個老招數!當初他吃足了七步倒的苦頭啊!
  
  花九千走了出來,彎腰把再次昏迷過去的蘇尋秀扶起來,道:「笑什麼?他以後就是老娘的人了,誰也不許欺負他。」
  
  貓三隻得笑著答應了下來。
  
  蘇尋秀再次醒過來,然後第三次衝向門口,這樣來來回回,在連續昏倒五次之後,天都亮了。他終於認命,明白自己不知中了這個妖女的什麼招數,始終無法離開這個書局七步之外。所以,第五次醒過來的時候,他終於變乖了,瞪圓了眼睛躺在床上和花九千玩對眼遊戲。
  
  「不逃了?老娘還以為你要和那個笨蛋鷹六一樣,逃上個二十幾次呢。」花九千陪他折騰了一夜,倒也不累,只是懶懶地半躺在軟椅上,笑吟吟地看著他。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雖然他此刻面上塗滿了藥膏,但露出的那隻眼睛裡依然充滿了精怪之氣,他乾脆學著花九千的模樣,撐著腦袋歪過來看她,輕聲道:「你給我下了什麼蠱?」
  
  花九千「哦」了一聲,不甚在意地說道:「七步倒,放心,沒有任何傷害,只是讓你無法離開書局出去做壞事而已。老娘是不是很仁慈?不用太感激。」
  
  蘇尋秀長長歎了一口氣,「又是蠱……小爺這輩子和它大概是結緣了。」他倒沒有傷心,只是用手指碰了碰臉上冰涼的藥膏,皺眉道:「這是什麼?」
  
  「讓你臉上的疤消失的藥,雖然有疤你也是個美人,但為了不嚇倒其他人,還是給你治一下比較好。不要動它,三天之後再用溫水洗掉,保證你又是一個光溜溜的大美人。」
  
  她那種類似調戲的語氣又讓蘇尋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不由自主搓了搓胳膊,苦笑道:「拜託……不要這樣叫我……好吧,我承認之前我是個無賴,小無賴現在撞到你這個大無賴的牆上,稍微仁慈一些吧。」
  
  花九千聳了聳肩膀,「隨便,那叫你蘇五好了。」
  
  蘇尋秀忽然正了神色,冷道:「不要這個名字,想讓小爺乖乖跟著你,就別折沒了我。小爺有名有姓,蘇尋秀。」
  
  花九千倒愣了一下,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她定定看著他,雖然蘇尋秀此刻滿面藥膏的樣子很好笑,而且他的正經有大半是裝出來的,但美人就是美人,怎樣都令人心動。她微微一笑,柔聲道:「隨你喜歡。」
  
  蘇尋秀懶洋洋地躺回去,伸了個懶腰,他現在是完全不在乎了,反正人都被捉了,逃也逃不走,不如識點時務,及時享樂。他這個人很好滿足的,只要——「喂,我餓了,快給我送點吃的過來。老闆娘陪我喝酒。」
  
  花九千挑起眉毛,喝!他居然開始反擊了。她於是回頭叫,「貓三,廚房裡還有什麼?」
  
  貓三很配合地說道:「只有一點剩菜了,不過酒還是有的。」
  
  花九千沒說話,回頭笑瞇瞇地看著蘇尋秀,他很拽的搖了搖頭,「給小爺吃剩飯?這就是九千書局的待客之道?今天真是長了見識啊!」
  
  花九千笑道:「伶牙俐齒的,老娘還就喜歡你這樣。但有一點你搞錯了……」她忽然走到床邊,一把提起他的領口,輕聲道:「小子,憑你,還不算老娘的客人。要麼就吃剩飯,要麼就給我乖乖閉嘴,不然小心老娘炮製些法子來治你。」
  
  蘇尋秀急忙露出討好的笑容,抓住她的手一頓摸,連聲道:「老闆說的什麼話!剩飯我也不計較!能吃到九千書局的剩飯,是我的榮耀啊!」
  
  花九千笑了起來,很溫柔地替他撥開粘在額頭上的碎發,低聲道:「你是不懂怎麼與人相處,還是不願放開心胸?這樣能讓你輕鬆?」
  
  蘇尋秀沒有說話,一把甩開她的手,冷道:「小爺累了,要休息。你要麼陪睡,要麼就給我立刻走。不然小心小爺霸王硬上弓!」
  
  他轉過身背對著她,光看背影也知道他滿心的不甘,氣鼓鼓的,想必以前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他。這人簡直就像是被卸了八隻手腳的魔王,沒了戾氣,只有一肚子怨氣。花九千越看越心喜,不由在軟椅上坐了下來,笑道:「好啊,你睡,老娘看。」
  
  蘇尋秀猛然回頭,急道:「你是不是女人?!不!你是不是人?!我真的要霸王硬上弓了哦!」
  
  花九千張開雙手,柔媚入骨,「好啊,你來,隨時歡迎。」
  
  蘇尋秀終於無奈,長歎一聲躺回去,用被子把頭臉全部遮住,只恨地上沒有洞好讓自己鑽進去,再也不用出來。女人,女人!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他再也不要與任何女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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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5:13 |只看該作者
  8.青絲結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困難的事情,例如想讓蘇尋秀說兩句實話;還有許多很容易的事情,例如受制於人的蘇尋秀,讓他聽話,他就能比小狗還聽話,雖然他心裡恨的牙癢癢,面子上還是笑得如花。
  
  三天之後,花九千把這個魔王的習性摸了個透。他是個軟硬都不吃的傢伙,你越壓,他越要跳起來給你看,你若是軟下來,他也跟著軟綿綿,比豬油還膩。最近想讓他生氣都困難許多,他大爺完全採取無視態度,吩咐的事情跑前跑後,就是充聾子啞巴,從沒這麼乖巧過。
  
  花九千有時候想,這個人的心究竟在什麼地方呢?天大的禍事他都可以挑挑眉毛掉臉就跑,完全不管別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活,難道世上沒有可以讓他稍稍用點心的人麼?這個問題顯然無解,她歸結為美人尚未敞開心扉,很是遺憾。
  
  自從蘇尋秀來了之後,做飯打掃院子洗衣服等等重活全部落到了他頭上,貓三每天樂得悠閒,在屋子裡和他養的小貓黛黛玩得不亦樂乎。黛黛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貓,有兩隻金黃色的大眼睛,狐七最怕它,因為它見到狐七就要抓咬。據說那是因為它是母貓,護主心切。
  
  不過現在它顯然有背叛主人的傾向。花九千懶洋洋地癱在窗邊的軟椅上,做她的老本行——吞雲吐霧。院子裡面一個人蹲在地上種藥草,修長結實的背影,漆黑的長髮,忙碌的精緻的手指,顯然這幅場景不單在花九千看來很誘惑,連黛黛也很明白其之美麗。這隻小母貓發春的季節似乎弄錯了,在深秋對蘇尋秀一見鍾情,纏著他不放。
  
  「喵喵!」黛黛在蘇尋秀屁股後面亂蹭,發出熱情的邀請,可惜美人沒空理它,揮揮手,抖了它滿身泥,「去去!找那個妖女!小爺忙著幹活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說著,一面用小鏟子挖土,洩憤似的把藥草種子亂塞進去。
  
  這個書局果然古怪,人家都是初春種植,金秋收割,花魔女偏偏來個反的,說不定是故意欺負他。蘇尋秀在肚子裡嘀咕著,隨手又撒下一把灰色小種子,最後再使個壞心眼,把種子上那層毛皮搓了,教她來年什麼也收割不到!他惡意地笑著,雖然這種報復手法很無聊,不過無所謂,他蘇尋秀本來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黛黛高傲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傷害,它發出憤怒的抗議,「喵!」然後爪子很小人地一抓,蘇尋秀大叫一聲,捂著被抓的手背跳了起來。「你這只死貓!小心我把你剝皮做湯喝!」他威脅,可惜隔著一層面具,他的怒目沒能讓黛黛接收到。它跳了好遠,很不屑地歪著腦袋對他眨眼睛。
  
  「黛黛!你跑哪裡去了?」貓三在迴廊後面叫了起來,這人最近簡直閒得過分,每天坐等吃喝,他的臉皮顯然與城牆類似。這下找貓找了過來,黛黛一聽他的聲音,立即充滿受傷表情地撲上去,反正蘇美人不理它,還有貓三這個主人呢!
  
  貓三一把接住黛黛,摸了摸,抬頭見蘇尋秀髮綠的臉色透過面具都能看清,他露出欠扁的笑容,悠然道:「藥草種完了?待會還有兩桶衣服,記住洗乾淨點,老闆很講究的。」
  
  蘇尋秀乾笑兩聲,蹲回去繼續洩憤地挖坑,只恨不得用這把破爛鏟子把整個書局都給挖了。貓三哼著荒腔走板的調子慢悠悠地回房逗黛黛了,現在每天欺負蘇大美人成了他人生一大樂事,反正老闆也不介意,幹嘛不稍稍荼毒一下呢?
  
  「秀秀!」花魔女隔著窗戶對他招手,高聲叫著這個讓他想死去的小名。蘇尋秀狠狠丟下鏟子,轉身快步走過去,乖巧地垂著腦袋等候進一步的荼毒。花九千盯著他臉上那個白色的面具看了半天,才道:「老娘渴了,去端杯茶過來,要微涼的。」
  
  蘇尋秀一聲不吭往水房走去。喝茶?!喝小爺的口水吧!他惡意地想著,很想往茶水裡吐一口唾沫,可是轉念一想這個妖女是用毒用蠱的秘術大家,比之前的鶴公子只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動什麼小動作只怕她一清二楚,為了避免她再侮辱自己,還是安分點比較好。
  
  花魔女的飲食習慣很奇怪,她幾乎從來不吃熱的東西,飯菜茶水都要求是微涼的,眼下也是十一月的深秋了,她竟然也不覺得冷。難道蠱師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怪癖麼?以前鶴公子也是,他幾乎從不吃任何紅肉,朝鶴宮的飲食永遠是清淡無味的。
  
  「請喝茶。」茶端來了,蘇尋秀淡淡說了一句,放下茶杯正要走,袖子卻被那魔女抓住了。他心中一驚,本能地想甩開,可是心下卻也忍不住苦笑,他竟然對這個女人忌憚到如此地步?
  
  「怕什麼?老娘又不會吃人。」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將他的手放在眼前看了一會,忽然把自己的手絹放進旁邊裝滿清水的臉盆裡浸了一下,替他把手上的泥細細擦了個乾淨。他的手指很精緻,修長有力,卻不讓人覺得粗魯,每一片指甲都好像一件美麗的工藝品。
  
  蘇尋秀動也不動,由著她擦手。窗戶是半掩的,深秋冰冷的風灌進來,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大袍子,被風一吹便時脹時縮,偶爾便會勾勒出一身纖細窈窕的曲線。蘇尋秀只盯著她後脖子上幾根柔軟髮絲看,她的膚色異常白膩,頭髮卻極黑,相互映襯很是顯眼。然而這種雪白的肌膚,卻讓他想到了一個令自己很不爽的人,心情越發鬱悶,一個字也不想說了。
  
  手背上忽然一陣刺痛,他微微一動,心神被拉了回來。原來花九千在擦拭方纔那只死貓抓出來的幾道血痕,冰冷的水沾在傷口上,發出刺麻的痛楚。花九千低垂的睫毛濃密如同小扇子,然而此刻小扇子卻扇了起來,隱藏在下面的讓他心驚膽戰的雙眸揚起向他掃來,清澈妖嬈。蘇尋秀猛然一陣恐懼,他不知道在怕什麼,或許是她無處不在的妖嬈,更或許是她唇邊極難得的一抹溫柔笑容。
  
  他狠狠把手抽了回來,掉臉就走。他在這個女人面前,好像永遠只有逃跑的份。花九千扯住他的袖子,輕道:「急什麼?還沒弄好呢!」他有些粗暴地再甩,低道:「不用了!放手!」
  
  花九千乾脆地放手,他得了命似的,急急往門口走,忽聽她在後面慢慢說道:「黛黛身上下了蠱,爪子上是有毒的。你當真不要醫治?晚上渾身發疼可別來求老娘哦。」
  
  蘇尋秀那一瞬間真有掐死她的衝動,他僵在門口,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終於還是飛快地走回來,毫不客氣地把手送到她眼前。花九千笑吟吟地,卻不動了,只是盯著他臉上的面具看。
  
  蘇尋秀強忍怒氣,冷道:「看什麼?」
  
  話音剛落,她忽然站了起來,抬手飛快揭開他的面具。他只覺臉上一涼,下意識地用手去捂,誰知觸手的肌膚卻是光滑柔軟的,蘇尋秀猛然一呆,只覺捂在臉上的手被一雙柔軟的手按住。花九千妖嬈的容顏湊近,低聲道:「效果真是不錯,原來你是這付模樣……」
  
  她盯著他乾淨的臉,去掉了那些猙獰的傷疤,他看上去足足年輕了十歲,桃花眼雖然瞎了一隻,但依然熠熠生輝勾人魂魄。她抓住蘇尋秀的手,讓他自己撫摸光滑的臉,一面輕道:「你看看,傷疤去掉了,先用手摸摸。要鏡子麼?」
  
  蘇尋秀心頭亂跳,偏偏卻不敢動,不忍動,閉上眼,她的手拂過他的額頭鼻樑嘴唇,麻麻的,他竟不知此刻心裡是什麼滋味。手裡忽然被人塞了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卻是三天前她強迫自己戴在臉上的那個面具,面具裡面看上去很有點嚇人,一層厚厚的白色物質,上面整齊的一個人臉型,而原本爬滿他臉上的傷疤,絲毫不差地貼在白色的物事上,密密麻麻,很是觸目驚心。
  
  她的秘術,令自己害怕又佩服。這個女人,讓他感覺極遙遠,遠到他不敢去觸碰。她那樣偶爾的戲弄,只讓他無奈惱火。
  
  花九千取了黑色的眼罩,替他戴上,左看右看,半天才道:「這樣才好,要做老娘的人,面子上可不能差了。」
  
  蘇尋秀啼笑皆非,她卻已經從櫃子裡拿了綠色藥膏塗在他手背的傷口上,涼涼的感覺,刺痛立即就消失了。蘇尋秀低聲道:「你……真的連一隻貓也不放過?它身上下了什麼蠱?」
  
  花九千狡黠一笑,「你真的相信一隻貓身上會下蠱?那是騙你的。」
  
  他臉色一變,抽手就走。他真的是受夠了!花九千又在後面叫,「你掉東西了!不要了麼?」蘇尋秀打定了主意,以後無論這個妖女說什麼,他都絕對不會再相信了!她一定是魔鬼投胎轉世的!
  
  誰知花九千忽然輕道:「哎呀,竟然是一撮頭髮……美人,原來你早已有心上人了?」
  
  蘇尋秀大驚,匆匆一摸袖袋,果然裡面的錦囊不見了!他飛快轉身,卻見花九千手裡轉著那一撮頭髮,頭髮的顏色很古怪,半紅半黑。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往下陷,一種極致的酸痛攫住了他的心。心上人那三個字,比釘子還尖銳。他曾以為自己是沒有心的,真的這樣以為。
  
  「還我。」他低聲說著,卻不像以前那樣著急,只是慢慢伸出手,一直伸到她面前,面無表情。
  
  花九千低頭看了半晌,這把細細的青絲,被人小心地打了個結,小心地放在錦囊最底下。青絲結。她忽然有一種終於抓住此人真心的感覺,他就像這個花花綠綠的錦囊,外面看上去華麗精緻,裡面卻打了百結,柔軟不可觸摸。
  
  她很快把青絲放回錦囊,輕輕放到他手上。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她第一次用認真的語氣這樣說。
  
  聽慣了她稱自己為老娘,乍一聽她說「我」,蘇尋秀覺得好陌生。他的心跳一會快一會慢,喉嚨裡一會酸一會苦,眨了好幾下眼睛,那只瞎了的眼睛前面,從此永遠是黑暗。但這種黑暗卻又讓他覺得甜蜜,這證明了那個人存在過,他曾經確確實實地,緊密地擁抱過她,吻過她。
  
  他攥緊拳頭,逃也似的飛奔出去。
  
  花九千吸了一口氣,軟軟坐回去。他是在傷心麼?每個人都有一段過往,有幸福的,有傷心的,可是最後被人深深記在心裡的,卻永遠是苦澀。為什麼人總是活在過去呢?這個問題依然無解,或許永遠也無解。
  
  她靜靜看著窗外被風吹拂的枯葉子,想起了一些畫面。這樣的似水流年,過得好快。這一年的冬天,與那一年的冬天,相隔七個年頭。一切都在變,但有些事情,卻不會變,例如她的紅衣,再例如織輝草苦澀刺鼻的味道。
  
  還有半個月,半個月……花九千漸漸斂起面上的笑容,怔怔坐了好久。從窗戶灌進來的風很刺骨,她忽然覺得冷,於是起身關窗,再也無話。
  
  ××××
  
  從黃金灘順著支流一直向西走,穿過一個小土山,前面就是官道。不出所料,那裡駐紮著惠王的兵馬,狐七和鬼八還沒靠近,就被一群拿著明晃晃刀槍的士兵團團圍住了。
  
  好在魏重天的令符十分有效,狐七剛拿出來,那群人便紛紛退開,空出一條寬敞大道讓他們過去。這兩人摔下懸崖掉落河裡,早已弄得一身泥濘,看上去狼狽之極,但狐七雪白可愛,鬼八俊美秀氣,都是極好的皮相,周圍的士兵眼睛都看直了。尤其是鬼八身材瘦弱,面容秀美,頭髮也沒束,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那些士兵雖然紛紛讓道,卻在私底下竊竊耳語。
  
  狐七牽著鬼八的手埋頭往前走,忽覺他的手指僵硬,不由回頭望去,就見鬼八臉色鐵青,眼睛裡滿是怒意。她輕輕問道:「怎麼了?你不舒服麼?」
  
  鬼八搖了搖頭,低聲道:「快走!趕緊離開這裡!」
  
  狐七點了點頭,加快腳步,很快就離開了這個駐紮營。前面拐個彎就是官道,狐七還是第一次走南崎的官道,興奮的急忙往前跑去,就見一條寬闊大路直通天邊,風吹雲動,周圍是蒼茫荒原,遼闊無垠。官道上半個人也沒有,狐七往前跑了幾步,一邊笑一邊叫:「天啊!老闆回去一定會誇獎我!我可是書局裡面第一個正大光明走上官道的人!貓三鷹六他們每次都只能偷偷摸摸從官道走呢!」
  
  她叫了幾聲,卻沒見鬼八出言諷刺或者附和,不由奇怪地回頭,誰知他竟然蹲在地上抓起泥土往臉上塗!狐七急忙奔過去,「鬼八!別這樣啦!咱們上官道了,從此就可以堂堂正正趕路!你別往臉上塗東西啦!你那麼漂亮,把臉遮住多可惜!」她抓住鬼八的胳膊,用力把他拽起來。
  
  鬼八甩開她,冷道:「你什麼也不明白!滾遠一點!再說老子漂亮,老子就用刀子把臉劃花!」
  
  狐七雖然知道鬼八脾氣不太好,總是說很難聽的話,但他卻是第一次這樣憤怒,即使臉上塗了厚厚一層泥,也能看出他發白的臉色。她不由緊緊抓住鬼八掙扎的雙手,輕道:「鬼八,以前一定有許多人欺負你嫉妒你吧?」
  
  他哼了一聲,別過臉去不說話。狐七怔怔看著他雪白的耳際,忽然想起他剛才過駐紮營時候難看的臉色,於是輕輕說道:「鬼八,我以後一定會保護你,再也不會有人來欺負你的。」
  
  鬼八猛然回頭,狐七嚇了一跳,他的眼神十分可怕,陰森隱忍。他看了她良久,才低聲道:「什麼保護?我只是感激你的一頓飯,答應把你送到西鏡而已!你不要搞錯了!到西鏡之後,咱們就分道揚鑣,你不要再來纏著我,我也不會再找你!這些好聽話,在我聽來只有無聊而已!」
  
  狐七終於生氣了,她抿起唇,堅決地說道:「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是很認真的!絕對不是說著玩!就是到了西鏡我也不許你離開!你要是敢逃跑,我就一直追一直追!我絕對不是開玩笑!」
  
  鬼八狠狠地瞪著她,半晌,他的眼神卻漸漸柔和了下來,轉過臉去,淡道:「這個世道很亂,不適合你這樣嬌滴滴的大小姐。你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可憐人很多,你哪裡全部都能保護呢!不要說這些沒邊際的話。」
  
  狐七急道:「就算我不能全部都保護,可是至少我可以保護你!老闆說過,我們的力量很薄弱,沒有辦法幫助每個人,但有緣遇上的人,卻一定要幫助的!這是做人的道理!不管怎麼說,我不讓你走!我一輩子都會保護你的!你是我狐七的弟弟!」
  
  鬼八甩開她的手,冷道:「誰是你這個笨蛋的弟弟!少往臉上貼金了!居然還敢說什麼一輩子,你也不害臊!」
  
  狐七笑了,不顧他的反抗再把他的手抓過來搖啊搖,柔聲道:「不管,你是鬼八,就是我弟弟!來,我教你一個不會再被人欺負的法子。」
  
  她很神秘地勾了勾手指,鬼八到底還是孩子,不由湊過去。狐七貼在他耳朵上,嘰嘰咕咕說了一會,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窺見了一片新天地。
  
  「老闆說過,人都是很淺薄的,只看第一眼的印象。如果你第一眼讓人看了就覺得是個沒背景沒勢力的可憐蟲,那麼人人都會騎到你頭上。現在咱們有錢了,可以去買最好看最貴的衣服,讓人家一看就覺得咱們理直氣壯,那麼再也不會有人敢來欺負咱們啦!你說對不對?」
  
  鬼八忍不住想點頭,他看了看狐七,最後終於吐出幾個字,「看不出來,你腦子裡還是有點東西的,不只是漿糊。」
  
  狐七撅嘴輕輕捶了他一拳,「你就會諷刺我!誰說我是一腦子漿糊?你自己不也沒想到麼!」
  
  鬼八終於勾起嘴角,即使滿臉塗了泥,那個笑容還是美麗的讓狐七看呆了。他的臉微微一紅,抓起她的手就往前跑,一面叫道:「你還發什麼呆?!快點去錢莊換了銀子,咱們要買最好看的衣服呢!」
  
  狐七急忙大聲答應,兩個人在寬敞的官道上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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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5:26 |只看該作者
  9.晶瑩心
  
  暮色四合,黃昏時分,晚霞早早褪了下去,天邊泛出大片大片的深黑,風也開始變向,嗚嗚地喧囂,帶著一股濕潤的泥土氣,看起來似乎是要變天了。
  
  神纓客棧的小二打點了精神,站在門口吆喝著過往行人投宿自家店。南崎最近情勢不穩,聽說龍尾山被惠王拿下來了,天威將軍銳不可當,人們都在私下說著南崎遲早會是惠王的天下。由於戰亂而蕭條了很久的神纓客棧,最近也終於陸陸續續來了人。大家都是瞅著西邊是惠王的地盤,穩當一些,所以紛紛過來避亂。
  
  不一會,豆大的冰雹就當頭砸了下來,劈劈啪啪亂響,小二順利地拉進來好幾個旅人。街頭行人神色匆匆,個個狼狽。街角那裡忽然走來兩個人,一身的雪白悠閒,倒讓人注目。那是一對年紀極輕的少年男女,衣著華貴,腳上的靴子纖塵不染。有人瞥到了那矮個少年的容貌,不由都怔在當場。
  
  少女的個子高一點,手裡舉著一把有名的針雲坊油傘,邊上畫著兩隻彩色鮮艷的大蝴蝶,冰雹打在上面的聲音似乎都特別清脆。滿街的人都是半濕半乾,越發顯得這對少年人如玉一般晶瑩玲瓏。
  
  要在南崎看到這般整齊體面的人,當真不是一件容易事,這種人非富即貴,常人招惹不起的。當下行人紛紛駐足相讓,竟沒人敢伸直了脖子大膽看上一回。神纓客棧小二伸出的手也頓覺尷尬,急忙縮了回來,大氣也不敢出。
  
  誰知這二人迎著客棧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屋簷下,少女收了傘,小二幾乎看直了眼睛。她身邊那個瘦弱的少年,實在美麗之極,倘若不是將長髮束起做男子狀,加上他面色冷漠眼神硬朗,當真要把他當作一個秀雅女子。似是被小二看得不爽,那少年微微皺眉,漆黑的眼珠粗粗瞥過去,如玉琢的面上有絲不耐煩的神色。
  
  小二急忙垂手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招呼,「兩位客倌是要用飯還是投宿?」
  
  那少女倒是個爽朗的性子,孩子氣地甩了甩傘上的水滴,笑道:「要上等的客房……一間。」
  
  少年面上忽然一紅,便似玉石勻染一般,艷麗奪目,可惜了他的好容貌,一開口卻十分沖人,「兩間!誰要和你擠一張床!」
  
  那少女撅嘴道:「咱們是姐弟,怕什麼?我說一間就是一間!」她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說進了客棧,小二急忙引上二樓上等客房,掌櫃的親自送茶送手巾,慇勤無比。
  
  這二人自然是狐七和鬼八了,原來他們在錢莊裡用兩片金葉子足足換了一百多兩銀子,當下整理儀容去買了許多新衣服。正如狐七所說,人要衣裝,在南崎,無論是人是狗,只要穿得氣派,便沒人敢公然欺負。這一路走來,倒比以前順利許多,駐營的官兵也遇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只當是誰家的公子小姐出來,有的甚至連令符也不看直接放行。
  
  「二位客倌要熱水麼?還是想先用晚飯?」掌櫃的磨蹭半天也不走,難得撈到貴客,他比平時簡直要慇勤百倍。
  
  狐七看了一眼鬼八,他也不說話,似乎還在生悶氣。她笑了笑,說道:「打熱水進來吧,我們想洗個澡。」這一路風塵僕僕,換了衣服也沒來的及仔細整理,如果脫下身上那些華麗的衣裳,就會發覺他們胳膊和腿上還有殘留的泥濘,摔下懸崖之後,他們壓根就沒怎麼清理過。
  
  鬼八漲紅了臉,動動嘴唇是想反駁,最後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沉默。這個丫頭,不但一腦子漿糊,而且似乎也沒有任何男女之防,還是說,她一點也不覺得他是個男子?真覺得他是個弟弟,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
  
  掌櫃的連聲答應著,急忙吩咐小二下去打熱水,他卻搓著手站在門口不肯走,只是笑。狐七瞪圓了眼睛,她到底沒經驗,不明白這人要做什麼。鬼八卻從袖子裡取了一錠一兩重的碎銀子,隨手遞上去,一面道:「多燒點熱水,天氣冷。待會把晚飯送上來,我們就不下去了。」
  
  掌櫃喜得連連點頭,又問了要吃什麼,狐七順口報了幾個菜,全是精緻的肉菜,這下掌櫃的更加確定他們必然身份不凡,喜滋滋地答應著下樓去了。
  
  狐七推開窗戶,望著外面陰沉沉的天,冰雹越下越大,眼看有下雪的趨勢,她歎道:「要是下雪可就麻煩了,趕路一定不方便。」
  
  鬼八攤開包袱,把新買的衣服一件一件攤在床上,說道:「沒關係,明天去買氈靴,那個結實,適合在雪地上走,還防滑。」他取出荷包,數了數里面的銀子和金葉子,又道:「明天再去換一點銀子,出了神纓鎮,就沒有大錢莊了,須得存點錢在身上。」
  
  狐七剛想誇他想得細緻周到,忽然聽見有人敲門,原來熱水送上來了。儘管鬼八十分不情願,兩人還是分別洗了澡換上了新衣服,飯菜送上來的時候,兩人頂著濕淋淋的頭髮去端。
  
  飯菜很精緻,狐七餓了,狼吞虎嚥,鬼八卻吃得極慢,十分秀氣。狐七吃完一碗飯之後,他才吃了小半碗。狐七皺眉道:「你怎麼吃那樣少?多吃點!你想一直這麼瘦麼?」她夾了許多肉堆去他碗裡,堆成了小山。
  
  鬼八面色不變,照樣小口小口秀氣地吃著,狐七盯著他看,忽然覺得有些怪異。怎麼說呢,人吃飯的時候,樣子總不會太好看的,但鬼八不同,他吃飯的時候也很漂亮,每一個動作都很精緻,精緻的就像在澆花,寫字,畫畫,總之就不像吃飯!
  
  老闆曾說過,上流之人不但言行舉止優雅,就連許多小細節都是完美無可挑剔的。她曾經怎麼也想像不出來一個人吃飯或者打噴嚏的時候還能優雅到什麼地方去,以前在書局,吃飯就是打仗,四雙筷子滿天飛地搶菜,根本毫無形象可言。可是……原來人也可以這樣吃飯!她怔怔地看著鬼八小小地夾起一撮米放進嘴巴裡,連牙齒都不露,慢慢地咀嚼。這樣精緻的行為,讓人驚艷,卻也覺得很累。
  
  「鬼八……」她突然喚了一聲,有些猶豫地,似乎是想問什麼。
  
  鬼八抬頭淡淡地看她,她的頭髮還是濕漉漉地,臉蛋紅撲撲好像蘋果,狐七是很美麗的,但顯然她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當她定定看著一個人的時候,當她微笑的時候,都有一種清新的感覺,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她這種美麗比高山上的晶瑩雪還要清澈潔白。
  
  「你是想問我以前的事情麼?」他輕輕說著,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
  
  狐七很想點頭,可是她最後卻搖了搖頭,「不,我不問。你要是想說,一定會告訴我的。我問了你才說,那就是我不對了。」
  
  他輕輕喝了一口湯,才道:「其實也沒什麼,我曾被貴人包養了一年多,自然學了點東西。那一年雖然沒什麼自由,不過那人待我倒是不錯,吃好穿好,挺快活的。」
  
  那你現在不快活麼?狐七張口就想問,還是沒問出來。被貴人包養,這是怎麼樣的情況,她也不清楚,但隱約也明白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鬼八看人的時候很冷,那是一種骨子裡的冷漠,誰也不信,誰也別靠近,這種眼神讓她很難過,他這樣年紀的少年,本該是天真熱情的。
  
  「我以前連筷子也不會用的,吃飯都是用手抓,覺得痛快。不過就算是一條狗,每次在它想用舌頭舔盤子的時候,都有人在後面用鞭子抽,不出三個月,它也一定明白該什麼時候伸舌頭了。而學會這種無聊的禮儀之後,就很難改變,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麼用手抓飯吃了。可惜,以前吃飯是很快活的事情,現在卻總覺得不過癮。」
  
  他說的很平淡,甚至像在說別人的事情。狐七忍不住抿起嘴唇,心裡發酸。她忽然丟了筷子,徒手抓起一坨米飯塞嘴巴裡,模糊不清地說道:「有什麼難的?很簡單!這樣吃果然快活!」她又抓了肉片,弄得滿手油膩膩的。
  
  鬼八有些發怔,看了她一會,忽然大笑起來。他也丟了筷子,不過不是抓飯,而是抓了手巾替她擦手擦臉,「你根本就是個小孩子,什麼也不懂的。」他低聲說著,忽然又笑道:「現在我卻什麼也不擔心了,錢是我的,路是我自己的,飯也是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
  
  狐七急忙過去用力抱住他的肩膀,很認真地說道:「你……你一定要一直這樣快活下去!鬼八,你真的快活哦?你不是騙我?你會不會覺得我也和那個什麼貴人一樣……」
  
  他用力去推狐七,面上通紅,喃喃道:「快放開!孤男寡女抱成一團,成何體統?!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呆氣!」
  
  狐七才不放手,抱著他一頓蹭,才堅決地說道:「以後我一定把你照顧好!你就是我狐七的親弟弟,誰也不能來欺負你!就算老闆……也不行!」
  
  鬼八面上紅暈漸漸褪去,他低聲道:「誰是你弟弟!我才不是你弟弟!」
  
  狐七隻當他耍孩子氣,也沒在意,她鬆手坐到床上,拍了拍被子,笑道:「今晚咱們一起睡!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同睡了,以前和老闆一起睡的時候她就愛搶我被子!鬼八你可不能搶我被子!」
  
  鬼八臉色一白,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你……你和你老闆一起睡……?」他總聽她說老闆老闆的,心裡一直不爽,但只當她是小女孩的崇拜,沒怎麼在乎。但一起睡這個事情完全不同!在他心目中,狐七嘴裡的老闆是三十多歲的男子,她和老闆一起睡……鬼八覺得腦子裡嗡嗡亂響,一時無法接受。
  
  狐七全無察覺,笑道:「是啊!老闆身上軟軟的,香香的,我可喜歡抱著她睡了!雖然她每次都嫌熱把我推開!對了,鬼八我還沒說過,咱們老闆是個大美人哦!才二十多歲,但樣樣精通!迷霞鎮好多人都暗中叫她九千魔女呢!」
  
  鬼八長長出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發覺自己被她的粗糙神經搞得頭疼。原來老闆是個女的!他失笑道:「狐七,魔女這個稱呼應該和稱讚無關吧?」她到底是什麼腦袋?概念完全不清啊。
  
  「那代表老闆厲害啊!」狐七瞪圓了眼睛,理直氣壯,顯然九千書局的人都覺得魔女一詞等於稱讚。
  
  鬼八無話可說,只能搖頭。狐七笑瞇瞇地對他伸手,「好啦!吃飽了,喝足了,睡覺吧!鬼八鬼八快過來!今天我總算可以抱著人睡覺啦!」
  
  鬼八咬了咬嘴唇,紅著臉站起來,「我不習慣和人睡,我睡地上就好。」說著他要去抱被子,狐七哪裡能讓他得逞,一把摟住他纖瘦的腰身,將他掀翻在床上。
  
  鬼八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然後被子當頭罩下,他甚至來不及反抗就被裹了個嚴實。狐七把他往床裡面推了推,然後吹了蠟燭飛快跳上床。
  
  「狐七!我不要睡裡面!我不喜歡睡裡面!」鬼八嚴重抗議,艱難地從被子裡伸出手抓她的衣服。可是她一轉身,他就後悔了。同行同吃那都沒什麼,可是同床而睡卻完全不同,床也不大,兩人靠得很近,她一轉臉,呼吸就噴到他臉上。那種讓他神魂顛倒的幽香襲來,他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手足無措。
  
  「你年紀小,當然要睡裡面。」狐七還和他講道理。鬼八忽然縮手,推開被子就要下床,他害怕這樣的接近,好像整個身體和心都不是自己的了。狐七急忙抱住他,叫道:「不許下床!好嘛,你睡外面就是了!」
  
  鬼八被她纏的實在無法,只好渾身僵硬地躺在床邊,一條腿還放在床下,以便隨時撤離。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撐不住,迷迷糊糊地要睡著,身後的那個丫頭忽然說了一句什麼夢話,然後他背後一軟,她緊緊抱住了他。
  
  這一驚讓他再無睡意,猛然睜開眼,只覺身後一片溫暖柔軟,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動也不動。他怔了好久好久,只覺她的呼吸噴在背後,酥酥麻麻,他忍不住動了一下喉頭,全身所有的血液都開始蠢蠢欲動。他不敢動,只好定定看著她的手。狐七的手很白,纖細小巧,指甲如同花朵一樣可愛。是的,她全身都很可愛,再也沒有比她更可愛的人。
  
  鬼八閉上眼睛,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慢慢抬手,握住了她的五指。狐七立即反握回來,她不知做著什麼夢,抓的那樣緊,甚至讓他覺得疼。他卻覺得這種疼痛都帶著舒暢。狐七整個人貼上來,如同八爪魚一樣抱著他,鬼八懷疑她把自己當成了被子。
  
  他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感覺,甚至有點喜悅。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樣的情況讓他感到無比的安心。這一夜,是他十五年以來,最幸福的一夜。
  
  這一場雪足足下了三天,神纓鎮附近多山,因此踏雪趕路的狐七鬼八二人吃了不少苦頭。山間小路本來就狹窄,許多溝鴻被雪蓋住看不出來,在上面摔跤已經是平常事了,倘若不是鬼八事先準備了好幾雙氈靴,他們還不知要摔成什麼樣子。
  
  山中的雪景自然是極美的,如同砌玉堆銀,淡裝素裹,而遙遠的天邊如同淡淡的墨彩勾勒出一抹顏色,層迭崢嶸,卻是連綿的山巒。山中寂靜無聲,只有踏雪的聲響。此情此景,只讓人覺得心中空明清淨,天極高極遠,又彷彿隨時可以觸摸。風聲泠泠,偶爾落雪的細微動靜,玲瓏可愛。
  
  狐七很開心,她滿身都是雪,頭髮上也濕漉漉地,融化的雪水滴下來,冰涼涼。不知是凍的還是趕路的緣故,她的臉紅撲撲的,異常鮮艷,一面回頭對鬼八笑道:「鬼八鬼八!你看這裡的風景!是不是很好看?原來南崎也有這樣好的風光!我常聽人家說南崎是窮山惡水,現在才明白他們根本是沒有看過好風光!」
  
  鬼八不會武功,沒她那種好體力四處看,事實上,在山中趕了三日的路,已經讓他筋疲力盡了。勉強跨過一個雪溝,他沒好氣地說道:「風景是給閒人看的!我可沒那麼多花俏心思去看什麼景物!」
  
  狐七搖了搖手指,笑道:「老闆說過風景只是死的東西,關鍵還是看人心。你若是用心去欣賞,才能體會到其美妙之處!倘若總是其其艾艾,怨天尤人,再好的景色也不過是土坡子罷了!」
  
  「所以說你是閒人,我是俗人……」鬼八正說著,腳下忽然一滑,一條腿卡在雪窟窿裡,半邊身子撲倒在雪上,登時爬不起來了。
  
  「喂!你沒事吧?」狐七急忙過去拽他,一邊替他把衣服上的雪撣掉。鬼八搖了搖頭,勉強撐著站了起來,剛走兩步,臉色便是慘白。「是不是傷到腳踝了?」狐七問著,不由分說把他按倒坐在地上,「讓我看看!」她不顧阻攔扯下鬼八腳上的氈靴,把褲腳一卷,卻見他雪白的腳踝上腫了好大一個包,青紫青紫的,分外嚇人。
  
  「我沒事!還能走!快趕路吧,趁天黑之前下山!」鬼八推開她,穿好鞋子就要起身。狐七忽然蹲到了他面前,雙手微微搖擺,「來,上來,我背你。」鬼八漲紅了臉,急道:「你說什麼呢?我可是男……」
  
  「你是我弟弟,難道我不可以背你麼?」狐七打斷他的話,抓起他的胳膊輕輕一托,他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撲去,只覺身前一軟,她輕輕巧巧地把自己背了起來,放開步子往前走。山路雪地十分崎嶇,狐七走得也不甚穩當,鬼八在她背上隨著動作輕輕顛簸,再也沒說話。
  
  「怎麼不說話了?剛才咱們說到什麼地方啦?」狐七走了一會,又開始嘰嘰喳喳,可惜這次再也沒人理她了,她的聲音在空山裡面寂靜地迴旋,驚落大片白雪。
  
  「鬼八,你怎麼不說話?很痛嗎?」
  
  「鬼八?你睡著了?」
  
  「……不要急,咱們很快就能下山啦,你再忍忍,到了山下找個好心人家,我再替你治療。現在太冷,不方便用蠱。」
  
  「……你該不會真的睡著了吧?」
  
  還是沒人理她,狐七終於乖乖閉嘴,把他往上托了一下,讓他趴得更舒服一點。鬼八閉上眼睛,小心地,有些害怕似的,把臉貼在她濃密柔軟的頭髮上,好像一隻迷路的小貓,終於找到一種可以安心的溫柔,用爪子輕輕試探。
  
  她的背纖細柔軟,心跳貼著他的胸膛,互相呼應著。他們是如此貼近,心臟也可以更加靠近一些。他漸漸收緊胳膊,只想再靠近一些,最好揉在一起,嵌進去,從此再也不用分開。鼻子前充斥著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在這樣一個時刻,竟然有想流淚的衝動,於是咬緊嘴唇,死死地,就是不發出一點聲音。
  
  「鬼八……我快喘不過氣了……」狐七可憐兮兮地在前面抱怨,他的胳膊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力氣大的嚇人。
  
  還是沒人理她。
  
  可憐的小狐七隻好一肚子怨氣外加一腦子疑惑艱難地在雪地裡蹣跚前行,始終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沒睡覺為什麼不陪自己說話。這個問題,或許也是永遠無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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