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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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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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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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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01:46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選擇

  甘泉宮內,葉蓁臉色煞白,嘴唇乾裂地躺在床上,若非胸口還在微微起伏,看上去竟似一具屍體。兩名宮女時時刻刻跪在床邊守護,生怕一錯眼,婕妤娘娘就殯天了。

  少頃,詠荷端著一碗湯藥進來,輕聲喚道,「娘娘,您醒醒,該喝藥了。」

  葉蓁悠悠轉醒,靈光散盡的眼眸無意識地盯著床幔,過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這是何時,又是何地。在宮女地攙扶下,她勉力半坐起身,咳嗽道,「皇上今日可曾探視過本宮?」她一天有八個時辰都在昏睡,生怕錯過那人的到來。

  詠荷臉色微微一暗,小心道,「啟稟娘娘,皇上政務繁忙,未曾抽出空閒。不過奴婢已經把您病情稍緩的消息送過去了,想必忙過這陣,皇上就該來了。」

  「是嗎?」葉蓁苦笑,「本宮病入膏肓他都不來,稍微好轉便更不會來了。詠荷,你不必哄本宮。」說到此處,她擺手遣退閒雜人等,繼續道,「本宮在他心裡是什麼分量,現在總算明白了。七年時光,哪怕捂一塊石頭,不說捂化,多多少少也能沾染一絲餘溫,但他倒好,說翻臉就翻臉,果真是帝王無情。本宮豁出性命與他相守,竟不知是對是錯。」

  「娘娘您別胡思亂想,趕緊養好身體要緊!」詠荷見左右無人,立即從袖口裡掏出一粒淡紅色藥丸,塞進主子掌心。葉蓁略微一握,借垂頭咳嗽的間隙將它嚥下,然後端起湯藥小口小口啜飲。

  待主子服下解藥,詠荷低聲道,「娘娘您還遠不到翻身無望的地步。皇上現在並無子嗣,您若是搶先誕下皇長子,葉家必能起復。所以您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為懷孕做準備,待體內餘毒排盡,奴婢就再調製幾服藴養胞宮的湯劑,日日讓您喝著,不出兩月便可行房行精。」

  葉蓁喝完最後一口湯藥,無奈道,「皇上從不碰本宮,本宮如何懷孕?」

  「娘娘您竟從未侍寢?」詠荷驚得差點摔碎藥碗。她只知皇上從不在甘泉宮留宿,卻也從不在別宮留宿,白天倒是常來,偶爾屏退左右與娘娘在內殿說話,短則兩三刻鐘,長則大半天,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吧?

  在心腹宮女疑惑的目光下,葉蓁終於將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亦是最難堪的秘密盡數傾吐,「本宮與皇上從未有肌膚之親。還記得侯爺賜婚那日,他輕拍本宮手臂嗎?七年來,那是他頭一回碰本宮。」

  詠荷不敢再問,擔心自己兜不住如此巨大的隱秘。她原以為娘娘能順利進入後宮,獲得這等高位,該是將皇上拿捏在掌心了才對,卻原來那人連碰她一碰都不曾,而這麼多年無微不至的照顧,竟真是因為那點救命之恩。

  皇上果如傳言一般重情重義,某些方面卻又格外冷酷。倘若你不能走入他的心扉,便是為他豁出性命不要,他能付出的也只是感激與照拂,而非深情厚愛。說他仁義君子可以,說他鐵石心腸亦不錯,這樣的人該怎麼討好?

  詠荷越想越覺前路渺茫,臉色不由頹敗下來。閉月羞花、傾城絕色如娘娘這般,竟也花了七年時光還擺不平,這世上又有誰能鑿開皇上冷硬的心?難道她們真就這樣永遠閉門思過下去?

  最終還是葉蓁發話了,「你先幫本宮調理身體,盡快把餘毒排清,待本宮準備妥當,自然有辦法讓皇上就範。以前本宮為了給他留一個貞烈賢淑的好印象,難免保守拘謹了些,日後卻是不能了。倘若再不上非常手段,說不准咱們甘泉宮從此就會變成冷宮。皇上只讓本宮閉門思過,卻沒說何時解禁,連宮務也慢慢挪給那些新晉嬪妃,這是在架空本宮呢。他到底與往昔不同了,竟心硬至此。」

  瞥了唯唯應諾的詠荷一眼,她盡量壓低嗓音,「把本宮壓箱底的寶貝拿出來,日後該用的都用上。」

  「是,奴婢抽空查驗查驗,有些許久不用,怕是效力大減。上上回大小姐入宮時曾拿走一箱,奴婢都記在賬上了。」詠荷邊說邊去探床底,忽聽外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不予通傳就擅自闖入內殿,你不要命了嗎?」詠荷連忙走出去阻攔,卻見來者是一名內侍,已跑得滿頭大汗,面色漲紅。

  「啟稟婕妤娘娘,大事不好了!」內侍噗通一聲跪下,急促道,「皇上今日成立一官署,名為督察院,專司言路,監察百官,職權極大,連皇上的一言一行亦在彈劾之內,且不以言獲罪。而帝師兼任督察院都御史,剛披上官袍就參了葉大人一本,直陳葉大人三十二條罪狀,涉及謀逆、欺君、犯顏、大不敬等等……」

  「好一個一心為公的帝師,好一個作風清正的關家!他這是明擺地公報私仇啊!皇上難道真聽了他的誣告?」葉蓁暴跳如雷,拍案而起,卻因體弱,瞬間跌回去。

  內侍吞了一口唾沫,顫聲道,「娘娘,奴才還未說完。他參完葉大人,緊接著又彈劾皇上任人唯親、不修內闈,以致外戚禍亂朝堂,勾結內臣近侍,危及聖命聖顏。而今皇上已發了罪己狀,在御書房裡謄抄祖訓百遍以示警醒……」

  不等他把話說完,葉蓁已癱軟如泥,滿心絕望。帝師先彈劾葉家,讓人以為他心懷私慾,隨即又彈劾皇上,立時就來了個大反轉,給人留下不畏強權,大公無私的印象。倘若皇上不想第一天就廢了那所謂的督察院,必會嚴查葉家,嚴辦父親。

  什麼仁善之家,心狠起來竟比蛇蠍還毒!本宮只是稍微壓一壓關素衣臉面,他們卻一出手便是殺招,丁點兒後路也不給人留!葉蓁差點咬碎一口銀牙,只覺喉頭堵了堵,隨即就噴出一口紅中帶黑的鮮血。

  詠荷等人已是魂飛魄散,愣了好一會兒才撲上去大叫娘娘。

  連連喘了好幾口粗氣,葉蓁才勉強說道,「既然皇上都已認罪反省,那我葉家必定逃不過此劫咯?三十二條罪狀,分別對應哪些刑罰?」

  內侍哽咽道,「單謀逆一條便是抄家滅族的死罪,更何況數罪併罰。如今葉大人和諸位涉案人員均已收押天牢待審,葉府上下全亂了套,奴僕跑的跑,散的散,不過須臾就分崩離析了。奴才來時葉夫人還跪在宮門口呢,也不知有沒有人搭理。」

  「抄家滅族,抄家滅族……」葉蓁反復咀嚼這四個字,又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拼命喊道,「去找皇上!立刻去找皇上!就說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讓他饒了葉家最後一次!葉家再也不敢了,本宮再也不敢了,這定是最後一次!」

  內侍不敢耽誤,連忙飛奔出去。聖元帝收到消息後略遲疑片刻,還是入了甘泉宮。二人一個氣息奄奄躺在帳內,一個冷面肅容坐在帳外,一時間竟相顧無言。

  「聽說這是最後一次?」聖元帝先讓太醫替葉蓁診脈,開了一劑強心靜氣的湯藥,待她喝完,藥效上來,才徐徐道,「一次又一次,朕已不記得有多少次了。」

  「陛下,這真的是最後一次,我用救命之恩換你寬恕葉家,從此以後咱們兩清了還不行嗎?」葉蓁淚眼迷濛,語氣哀慟。她萬沒料到送一樹珊瑚竟會讓自己淪落至這等淒慘境地。關家好駭人的手段!

  「當年他資助二王謀反,欲博從龍之功,此次謀逆可抵恩情十之七八。近年來他不知收斂,反花費重金買通朕身邊近侍,色貢部尉要員,欲行不軌。此結黨營私之罪,可抵恩情十之一二,剩下那薄而又薄的一分恩情,尚且不夠你窺視帝蹤相抵,又如何能救葉氏全族?」

  窺視帝蹤?聽到此處,葉蓁已是肝膽欲碎、栗栗危懼。原來皇上什麼都知道,只是不願戳破而已。若沒有葉繁那事,她就不會去打壓關素衣,不打壓關素衣,葉家便不會招惹關家,不招惹關家,今天的一切均不會發生,而她與皇上還能保持伉儷情深的假象。

  哪怕讓她偽裝一輩子,哪怕真相既殘酷又不堪,也比現在的境況好上千倍萬倍!倘若葉家滿門抄斬,她葉蓁又哪裡會有存活的機會?不說恨她入骨的太后、大長公主、長公主,便是那些低位嬪妃聯合起來也能置她於死地。

  如果當初不揮霍那些恩情,她興許能平平安安活到老,死時以皇后之禮入葬,享舉國哀祭,何等尊貴,何等風光?但現在,她的生死,葉氏全族的生死,卻全在帝師張口之間,更在皇上一念之間。

  葉蓁從來沒這麼後悔過,亦從來沒這麼絕望過,這才終於明白,並非所有人都能聽憑她擺佈,亦非所有人能任由她踐踏。她的權勢,還遠不到隻手遮天的地步。

  如今,她除了用哀戚而又希冀的目光死死盯住皇上,什麼都做不了,甚至吐不出半句辯解的話。

  聖元帝斟酌片刻,一字一頓道,「朕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救葉全勇,你現有的一切都會失去;保全自己,葉全勇必死無疑;你怎麼選?」他想看看,真正的葉蓁究竟是何面目。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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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51:49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真容

  聖元帝一句話便讓葉蓁如墜深淵,而她的答案決定著自己能否平安落地,或者粉身碎骨。然,選了父親和選了自己,又有什麼兩樣?到最後照樣是個「死」字兒。

  不不不,怎麼會死呢?倘若選擇保全自己,那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獨攬宮權的葉婕妤,還能庇護葉家剩下那些族人,亦能瞅准時機重獲帝寵。而選了父親,便什麼都沒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葉家偌大家業必然保不住,而自己又沒了權利和地位,只能跟著族人一塊兒慘淡度日,以往得罪的那些人還不落井下石,群起攻之?

  其下場還不如死了呢!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葉蓁,唯有選自己才是顧全大局,才能領著族人從困境中逃離,才能在將來的某一天讓葉家重獲榮光!你的選擇是對的,你的選擇是對的……心裡反復念叨這句話,葉蓁臉上已隱隱浮現癲狂之態。

  她頭腦一片紛亂,無數個念頭在狂風中打轉,似要爆開。然而在那麼多雜念之中,她竟絲毫也不敢去想自己失去現有的一切會怎樣,沒了帝王恩寵又會怎樣,甚至沒意識到這個問題很有可能只是一個陷阱,或一次試探。

  體內毒素作祟,時時痛如刀剮,更有連番打擊接踵而來,摧毀她的精神與意志。不過短短幾日,葉蓁整個人都快魔障了。

  聖元帝也不催促,一邊曲指敲擊桌面,一邊靜靜觀察對方的表情變化。細細在腦海中搜刮一番,他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只見過她哀傷、憂愁、微笑、楚楚可憐等能激起男人保護欲的姿態,除此之外竟空白一片。

  反觀夫人,雖只幾面之緣,她的拈花一笑、爽朗大笑,宛然微笑……種種笑容且燦且暖;少頃又隱忍怒氣,忍無可忍便戟指怒目,拍案而起,神態舉止俠氣縱橫,英姿勃發;對著碎紙殘片時分明那般痛心疾首,哀思難抑,目中卻只蒙了一層水霧,未曾掉下一滴淚珠,卻是錚錚鐵骨,傲意凜然。

  把二者放在一起,雖同樣妍姿艷質,傾城絕世,然一個似存在於滿是陰森潮氣的黑暗中,令人沾之則晦;一個卻盛開於碧天晴空之下,沐浴在璀璨艷陽之中,叫人只能感覺到春意盎然與澎湃生機。

  越是回味那人的一顰一笑,越覺心中苦痛尖銳,聖元帝終於不敢再想下去,眼瞼微微一抬,去看幾欲癲狂的葉蓁。

  「臣妾知罪,求皇上饒了臣妾這一回。」葉蓁沒臉直接說保全自己,唯哀哀低泣。

  侍立在旁的詠荷已急出滿頭冷汗,很想出聲提醒卻又不敢妄動。這些年娘娘在皇上跟前是個什麼形象,她作為旁觀者最是清楚不過,純善、溫婉、癡情、念舊,然有窺視帝蹤一案,又加之方才的荒唐選擇,她苦心經營的美好形象已完全崩塌。便是皇上饒她這一回,在看清她冷酷無情的真面目後,又豈能給她復寵的機會?反之若選擇保全父親和族人,沒準兒皇上能看在她孝心可嘉的份上法外開恩。

  娘娘不能啊!

  可惜詠荷的吶喊葉蓁聽不見,她身心備受摧殘,腦子也陷入混沌,唯憑本能行事。

  好一個本能行事!聖元帝停止敲擊桌面,沉吟道,「日後你還是葉婕妤,葉全勇那裡朕會命廷尉府依法辦事,當判死罪絕無寬赦。」

  葉蓁頃刻間萎頓下去,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難以承受更多噩耗。聖元帝看也不看她,轉身欲走,卻聽她勉力喚道,「皇上且慢,臣妾還有一物想送給您。詠荷,快快去拿。」

  詠荷噙著淚將放置在博古架上的錦盒拿下來,打開一看竟是一扇半尺見方的小桌屏,中間用承軸固定在架子上,可以來迴旋轉,簡單的白底黑紋,一張綢布,卻又細細密密地繡了兩面,怎麼看也無法找出破綻。另有兩幅已幀裱妥當的畫作,一為羅剎,二為佛陀。

  「啟稟皇上,這是您日前托娘娘繡的桌屏,她不敢耽誤,便是在病中也捻針穿線,通宵達旦,差點把眼睛熬壞。這是娘娘自個兒琢磨出的新繡法,叫雙面繡,說是要傳給織造司的繡娘,替您多掙些實惠。皇上,娘娘待您痴心一片,您也可憐可憐她吧!」詠荷實在無法,只能拿感情說事。

  葉蓁啟唇苦笑,嘴角緩緩流下一行鮮血,襯著慘白的面色,哀戚的雙目,看上去既可憐又可悲。

  主僕二人唱作俱佳的表演,把白福這等久經世態炎涼的老人精都快看哭了,更何況殿內其他人。沒過多久,一陣又一陣低泣便從四周角落里傳來,硬是將金碧輝煌的甘泉宮渲染成了簞瓢陋巷,淒慘無比。

  聖元帝面無表情地拿起桌屏查看,心裡懊悔難言。若是早知道這兩幅畫會被人當成博取憐憫,演繹情深的工具,他說什麼也不會送至甘泉宮。高潔玷於卑劣,著實令人心痛。

  他將畫作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桌屏扔給內侍,吩咐道,「送去織造司,讓那裡的繡娘琢磨琢磨,倘若工藝並不復雜便可推廣出去造福百姓,倘若太過繁瑣就培養一些人專門經營此項,為國庫開源。」

  內侍答應一聲,捧著桌屏去了。他這才盯著葉蓁,直言道,「前些日子你還為趙陸離續弦而重病一場,嘆舊情難忘;今日又扯著朕說什麼癡情一片。葉蓁,你究竟有幾顆心?」

  葉蓁與詠荷齊齊一僵,半晌無言。

  聖元帝並不需要對方作答,繼續道,「朕看你根本就沒有心。連自己親爹的性命也能棄之不顧,當初又如何願意捨命救朕?葉家世代行商,避害就利的本事無人能及,斷不會為一個陌生人冒全家殉難的危險。當年你果真不知朕真實身份?果真只是路遇傷者大發善心?而今看來,這卻不像是你的行事作風。」

  完了,全戳破了!詠荷魂飛天外,幾欲暈厥。葉蓁卻還硬撐著,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而後極力反思——當年那些線索全被抹除,皇上不會查到什麼,便是審問父親,他也應該知道輕重。認了他自己死,不認雖也是死,卻無需再加一個弒君欺君之罪,亦可保全九族,因此絕不能認。

  正如皇上所言,葉家人避害就利的本事無人能及,父親定會知道該怎麼選。這樣想著,葉蓁打算替自己辯解幾句,卻聽皇上沉聲道,「真相如何,朕會派人去查。葉蓁,你只但願葉家手腳足夠乾淨吧。」卻是已經在心裡認定了她的嫌疑。

  葉蓁再難承受這些重壓,「噗」的一聲,竟將心頭老血噴了出來。

  白福連忙招手讓太醫去救治,然後轉身去追已走出老遠的皇上。萬沒料到看上去溫婉柔順的葉婕妤,手段竟如此厲害,連那救命之恩都是造出來的,若查不到線索也就罷了,查到豈不表明皇上當年遇難之時,葉家亦狠狠推了一把?

  嘶,那可是弒君啊!這樣一想,白福都替葉婕妤心慌,更覺脖根處涼颼颼的。

  ******

  趙陸離昨日惹惱了新夫人,還差點恩斷義絕,今日卻不思安撫告罪,反而一大早跑去葉府,替葉老爺和劉氏收拾殘局。葉家鑑寶宴那日不僅拘了許多權貴,又因擅自調遣禁衛軍害得諸位統領丟了官帽,捱了杖刑,堪稱一夕之間得罪了大半個燕京城,若無人撐著門面,怕是會被落井下石,牆倒眾推。

  他這鎮北侯雖無實權,在軍中卻攢了些舊情,多少能說得上話,又因趙望舒和趙純熙兩個已無嫡母管教,便也一塊兒帶來,還可寬慰寬慰二老。

  葉老爺沒像往日那般怠慢這位前女婿,熱情無比地將他迎進門,請入正堂說話。兩個小的跟隨表姐妹和表兄弟們去後院探望外祖母。雖說剛被皇上狠狠打了臉面,但葉婕妤還在,葉老爺官職還在,待皇上怒氣消減,婕妤重獲聖寵,將來照樣能翻身,沒準兒比現在還光耀。

  故此,葉府只是略顯消沉,並無頹勢難返的敗象。然辰時剛過,眼見宮裡快散朝了,卻有幾列侍衛拿著劍戟將葉府團團圍住,廷尉大人親自帶隊闖入大門,二話不說先把名單上的罪人全給綁了拉到院外,一字一句念著檄文。

  趙陸離護著兩個孩子跪在葉家眾人身後,仔細一聽不免駭然,也終於弄明白關素衣昨日那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是什麼意思。關老爺子非但沒給葉家求情,反而狀告岳父三十二條罪狀,條條都是死罪,條條都能誅滅九族,隨即又彈劾皇上縱容外戚為禍朝堂,不修內闈。

  而今連皇上亦在檄文中坦承罪狀,又豈會輕饒葉府,寬宥葉蓁?葉家最後一條生路都被關老爺子的二次彈劾給斷絕了,這復仇的手段何其毒也!趙陸離心如刀絞,悔之莫及,反觀兩個孩子,竟已被嚇得痴傻。

  檄文尚未念完,葉家上下已沒口子地喊起冤枉,卻沒法打動官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拆了亭台樓閣,砸了桌椅擺設,將藏於地窖和庫房的錢財一箱接一箱地抬走,而後哐當一聲戳下葉府的鑲金匾額,踩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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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52:01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休妻

  方才還略顯頹勢的葉府,轉眼就大廈將傾,危在旦夕,這變故來得太快了些,叫人猝不及防。路過的百姓看見來往的官兵,聽見嘈雜的哭喊,紛紛指指點點圍攏過來。

  「葉家怎麼連匾額都被人戳下來了?這可不像是小打小鬧啊!」

  「嗐,你不知道哇?葉家仗著葉婕妤得寵,行事太過猖狂,已捅了馬蜂窩,叫帝師大人給彈劾了!足足三十二條罪狀,檄文都貼在廷尉府門前的告示上了,你自個兒去看吧,那裡有幾個儒生免費給人唱念。」

  「廷尉府太遠,我懶得跑,你給我說說唄。」

  「是啊是啊,你給大夥兒說說唄。」好事者連忙附和。

  那消息靈通的人便洋洋得意地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末了總結道,「說起來都是那紅珊瑚惹得禍。你說你心疼兩個外孫,怕他們被後母欺負,塞一個庶女做妾也就罷了,你這麼張揚幹嘛?不是明擺著跟帝師府過不去嗎?這下好了,帝師府不動手則以,一動手就給你摁死!」

  「嘖嘖嘖,文人的手段才是真可怕!竟公報私仇至此!」一名儒生搖頭嘆息。

  不知誰在背後啐了一口,高聲罵道,「你他娘的懂個屁!帝師大人不但彈劾了葉全勇,還彈劾了皇上,說他放縱外戚為禍百姓,皇上這才發下旨意嚴查葉家,否則也不知葉家會猖狂到何時。你當葉全勇是個好人嗎?老子告訴你,葉家就他娘的沒一個好東西!西郊葛家莊過去那一大片土地都是被葉家聯合官府強佔去的,皇上分明發下政令,免了大魏百姓三年賦稅,十里八鄉的百姓都得了實惠,偏在葉家的地頭,他們該收的租子照樣收,該徵的徭役照樣徵,又加之去夏洪澇、去冬酷寒,糧食顆粒無收,竟致葛家莊村民餓死凍死者無數,往那處略走一走,放眼全是赤地與白骨,當真是十室九空!有鄉民熬不住了,準備去京城告御狀,卻被葉家派出的爪牙活活打死在途中,末了扔進山里餵狼,連個全屍都找不見。你當葉府是什麼好東西?他娘的就是一屋子畜生!若沒有帝師大人,他們仗著皇上和葉婕妤的勢,還不知要橫行多久,還不知要禍害多少百姓,帝師大人這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

  那人說著說著竟痛哭起來,可見心中亦有很多冤屈。

  旁邊有人低聲道,「是矣,是矣,燕京里的乞丐,十之八九來自於葛家莊那塊兒,遠遠看見葉家的匾額就繞開走,怕得很呢!」

  「何止啊!柳樹巷裡原本有一家生意極旺的布莊,染出的布匹五彩斑斕,久不褪色,十分受達官貴人青睞,那家的老闆娘繡技神乎其神,能在一塊薄而又薄的絲綢兩面繡出完全不一樣的圖案,叫人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也找不出破綻。因為染色和繡技這兩樣絕活,內務司有人看中,想擇他們為皇商,專貢織造,哪料消息被葉府截了去,竟用腌臢手段把人家布莊老闆一家九口全都逼死,強佔了人家的家產和秘法,真是喪盡天良啊!」

  「還有還有……」

  往日里因葉婕妤得寵,大夥兒不敢非議「葉國丈」,現在連皇上都領了「縱容外戚為禍」之罪,且還寫了檄文反躬自省,可見葉家是罪責難逃,於是一樁樁一件件血案就被翻了出來,傳得眾人皆知。

  這樣一看,葉家抄家滅族還真是一點兒也不冤枉。

  「帝師大人太過大公無私,眼裡唯有國法與民意,卻忘了自家啊!他彈劾了葉府,害得葉全勇家破人亡,就沒想想他孫女兒在鎮北侯府怎麼過?要知道,鎮北侯的亡妻便是葉婕妤的雙胎妹妹,她誕下的嫡子、嫡女身上還流著葉家一半血脈呢。新婚未滿半月,夫妻之間,母子之間便結下如此血海深仇,關氏往後的日子可不好過。」

  「是啊!帝師大人為取義,卻是捨了自個兒孫女的終生幸福,也不知將來會不會後悔。」

  「關氏可憐,著實可憐……」剛才還義憤填膺的民眾,這會兒已經為鎮北侯夫人惋嘆起來。

  ******

  岳父和幾位大舅子被綁走之後,趙陸離這才扶著劉氏走出大門,身後跟著一群哭哭啼啼的女眷。葉府如今已被查封,官差拿著封條正準備往門上貼,他們若是找不到地方安頓,少不得露宿街頭。

  至如今,劉氏總算體會到前女婿的好處,拉著他一個勁兒地喊冤,再三求他定要把葉老爺撈出來。趙陸離連連應諾,心中惶然。他哪裡會有辦法,只能先將女眷帶回府里安置,日後再慢慢謀劃救助岳父。

  劉氏也不敢把希望全寄託在女婿身上,撫了撫衣擺,理了理鬢髮,這便去宮門口跪求,看看能不能得見女兒一面,剛走出去幾步,忽聽見路人「關氏、關氏」地議論,這才新仇舊恨齊齊湧上,掐著女婿胳膊怒道,「是了!我葉府落到這個境地,都是關家一手造成!塵光,你定要休了那個狠毒的女人!」

  趙純熙連一丁點與關氏鬥法的念頭都沒了,只希望離她越遠越好,不由煽風點火道,「爹爹,關氏先前不是威脅咱們,說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這話竟應在此劫,可見關家彈劾外祖父必是受她指使。家裡雞毛蒜皮的小事關起門來商量商量,協調協調也就罷了,各自退讓一步便能海闊天空、闔家歡樂,她竟要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爹爹,她也太心胸狹窄了,這樣的人做我和望舒的母親,我們日後哪敢惹她?倘若無意中刺了她的心,還不死在她手裡?」

  「爹爹我怕!」趙望舒已被葉家的傾覆與官兵的凶狠嚇破了膽,這會兒一聽全是繼母搗得鬼,不禁駭得發抖。

  趙陸離看看淒風苦雨的葉家人,又看看宛如驚弓之鳥的兒女,一時間怒髮衝冠,丟下一句「我去找她算賬」就風風火火地走了。劉氏咬牙切齒地咒罵片刻,這才森冷一笑:我葉家的確倒霉,你關素衣就能得了好?身為女人,居於後宅,夫君就是你的天,兒女就是你的地,沒了夫君寵愛,又與兒女離心,我看你下半輩子既靠不著天又落不了地,可該怎麼過!關齊光那老東西害了自個兒孫女還不知道呢,當真讀書讀傻了!我呸!

  狠狠啐了一口,劉氏發話道,「都去宮門口跪著,不得婕妤娘娘傳召絕不起來!」

  趙純熙和趙望舒雖滿心不願,卻也不敢反對,只得硬著頭皮去了。

  ******

  關素衣今日得閒,正在新開的書肆裡轉悠,忽聽樓上有人喚道,「夫人,鎮北侯夫人?」

  「忽納爾,你怎麼來了?」關素衣抬頭望去,卻是那九黎族大漢,幾近九尺的身高委委屈屈地縮在逼仄轉角,一雙看似純黑,實則偶爾泛出藍光的眼眸正灼灼盯著自己。

  「這書肆是侯爺開的,屬下陪他來看看。」聖元帝勉強按捺住滿心喜悅,朝樓上指了指。

  站在關素衣身後名喚金子的丫鬟飛快瞥了帝王一眼,而後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要把聰明絕頂的夫人引來此處,又不能讓她看出破綻,當真耗費了她全部心神。

  關素衣抬頭望去,果見秦凌雲正趴在欄杆上,表情似笑非笑。

  「你還有心思逛街?」他取出一粒佛珠,語氣十分幸災樂禍。

  「發生何事?」關素衣心裡一動,揣度道,「我祖父今日新官上任,莫非在金鑾殿上彈劾了葉全勇?」

  「不止。」聖元帝緩緩走下來,紅著耳根搭話。

  關素衣略一思忖,又道,「還彈劾了皇上?」

  秦凌雲訝然詢問,「你怎知道?」若非皇上派了探子時時刻刻跟著鎮北侯夫人,確定她出了府門便乘車來到書肆,途中並未遇見熟人,也沒多做停留,秦凌雲真要懷疑她有千里眼與順風耳。

  「很簡單,彈劾葉家便能順帶彈劾皇上,如此,督察院的第一把火才算是真正點著了。」關素衣取出一本遊記,邊翻閱邊輕笑搖頭。

  聖元帝心緒微微浮動,了悟道,「所以說帝師大人的目標從來就不是葉家,而是皇上?」

  「欲迅速樹立督察院之威信,還有比皇上更合適的目標嗎?」關素衣放下書,衝皇城的方向三作揖,喟嘆道,「所幸皇上是真正的明君,以身作者、克己奉公,我祖父才能求仁得仁。依我看,不出三五年,我大魏必然中興,十年之內當一統河山。」

  當著皇帝鷹犬的面兒,她順手拍個馬屁。然,大魏國的吏治,的確比上一世清明得多。上輩子開國初期,朝堂很是混亂,一是徐廣志以文亂法,二是九黎貴族壓迫漢人,三是外戚、世家與宗親明爭暗鬥。及至後來爆發民亂,大魏國差點四分五裂,聖元帝才痛定思痛,下狠手整頓吏治,卻也花了三五年時間才漸漸穩住局面。

  反觀此世,卻風平浪靜,順順利利。莫非這就是自己救下祖父的結果?一個微小的改變,卻能左右國家的命運,天意果然難測。

  當關素衣唏噓感嘆時,聖元帝卻被她誇讚得熱血澎湃。左肩扛著江山社稷,右肩扛著黎民百姓,他一直在努力探索前行,唯恐踏錯一步便令乾坤顛倒,百姓流離。然旁人只看得見他的位高權重與不可一世,又豈能體會到他的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他們唱頌他一萬遍明君聖主,也比不上夫人平實而又篤定的一句預言。

  「借夫人吉言,定讓夫人儘早看見我大魏海晏河清那一天。」聖元帝嗓音黯啞,還欲說些什麼,就見趙陸離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看也不看旁人便把她拽出去,怒道,「葉家遭此大難,你竟還在閒逛?你今日若是不讓帝師撤了彈劾奏摺,入宮替葉家求情,我便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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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眼瞎

  眼見夫人被趙陸離拉得踉踉蹌蹌差點摔倒,聖元帝戾氣上湧,手已握在刀柄上準備解圍,卻見夫人回過頭沖自己不著痕跡地搖頭。

  「夫人。」他無奈而又黯啞地喊了一聲,立即緊跟上去。

  趙陸離跑回侯府,發現關素衣不在,問了管家才知她今兒去逛書肆,於是把燕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店鋪都翻了一遍,這才找到鎮西侯這裡。他一路疾行,怒髮衝冠,通紅的眼珠與猙獰的面龐將往日的翩翩風度毀了個一干二淨,叫路人躲閃的同時又萬分好奇,便也跟過來看熱鬧,發現他盲目尋找的人是鎮北侯夫人,莫不恍然大悟。

  「我就說嘛,這夫妻二人果然幹上了!」有好事者竊竊私語。

  「侯夫人怕是要倒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帝師大人行事之前壓根沒想過自家孫女兒該怎麼過。葉府畢竟是侯府外家,那一雙嫡子、嫡女長大了,還不替母族報仇?」

  「是啊,當繼母本就艱難,更何況中間還夾雜著血海深仇。倘若葉老爺被斬首,這死結算是解不開了,關氏倒不如趕緊回家勸勸自個兒祖父,讓他去宮裡緩和幾句,好歹留葉老爺一命。」

  「正是,先彈劾了人家,佔了忠義,後出面保下,佔了恩義。這恩威並施,雙管齊下,葉府與侯府哪怕對關家恨之入骨也說不出什麼,關氏亦能佔著大恩大義安安生生地過日子。這多好,多兩全其美?」

  「兄台高見!」不少人豎起拇指表示贊同。

  聖元帝心裡卻百味雜陳,又苦又澀。若非自己失察,夫人斷不會淪落到這個境地。她那樣驕傲,卻得用這般委曲求全的方法才能存活,處處看趙家臉色,更要受葉家轄制,連帝師和太常也護不住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此時此刻,他才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殘忍,一個女人倘若沒能找到好的歸宿,便似那地上的污水,只能放任自流,聽憑擺佈。夫家愛重便能過得好一點,夫家厭憎也就命如草芥,全不由己。

  這樣的待遇,或許別的女人能夠忍受,繼而在麻木中滿滿適應,但夫人鐵骨錚錚、沉潛剛克,要讓她低頭妥協,與殺了她有何區別?如果當初我把她納入宮中,護在羽下,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景?

  這個想法甫一生成,便似一根利刺狠狠往聖元帝心里扎,又是好一番摧心剖肝地折磨。

  關素衣匆忙之中也聽了一耳朵,內裡不免好笑。她手腕先是鬆了松,察覺趙陸離的勁道也跟著放鬆,這才飛快掙脫,一面揉著發紅的皮膚,一面徐徐開口,「趙陸離,你若想解了葉家危困,便隨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趙陸離猶帶怒容,卻也逐漸冷靜下來。

  「你且跟著。」關素衣廣袖一震,大步前行,金子和明蘭連忙亦步亦趨跟上。趙陸離再要去抓她已經不能,萬一扭打起來場面也就越發不堪,不但平白讓路人看了笑話,還丟了侯府臉面,於是只能默默尾隨。

  「走走走,咱們跟上去看看。」人群也開始流動,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聖元帝打了個手勢,便有無數死士隱在周圍,暗中監護鎮北侯夫人。

  關素衣走到宣德門前,指著一面已經生鏽的銅製大鼓,不緊不慢地道,「此乃路鼓,現稱登聞鼓,大周覆滅之後已乏人問津,在此擺了一千多年。然皇上欲重鑄法典,肅清政治與民風,該鼓於近日前已重新啟用,乃民眾直訴冤屈的途徑之一。倘若有重大冤屈,不經地方官府審核,不經起草訴狀,不經層層上報,只要走到這面鼓前敲上一敲,不出一刻便會有侍衛上來查問,末了直接帶去面聖。然,為防民眾濫用此鼓,每有敲擊必得捱上一百重棍,熬過去了,朝廷上下皆會為你張目,不得青天明鏡絕不罷休。」

  「有這事兒?」路人小聲詢問。

  「有有有,皇上每修一條律令就發檄文通告全境,登聞鼓這條便是三日之前發布的,我還記得。」一名儒生頻頻點頭。

  「原來重鑄法典還有這等好處!有了這登聞鼓,還怕平頭百姓無處伸冤嗎?」

  「你也不打聽清楚,敲一下捱一百棍,沒死才能面聖呢!」

  「所以說沒遇見大破天的難事,萬萬不能敲這面鼓。皇上可不是那樣好見的。」一位老翁喟嘆道。

  「總比以前連死都沒處說理要強得多,皇上是個好皇上啊!」某人剛一說完便引來無數贊同與附和。

  聖元帝心緒浮動,用既感佩又莫名酸楚的目光朝登聞鼓前的夫人看去。及至此時,她也不忘教導民眾,更不忘宣傳修法的好處,一顆心真是玲瓏剔透,無污無垢。

  趙陸離漸漸聽出話音,怒目而視。

  關素衣半點不怵,從台架上取下沉重的鼓槌,徐徐道,「我祖父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你清楚,他俯仰無愧、剛正不阿,既參了葉全勇三十二條罪狀,那便沒有一條是虛言,且只有少的,沒有多的。我今日把話撂這兒,若皇上查實過後表明我祖父有半個字是污衊葉家,我立刻自寫休書,束冠求去!我祖父敢於直言進諫,捨生取義,我亦敢用一世賢名、終身毀譽替他作保。」

  將鼓槌塞進趙陸離手中,她蔑笑道,「而你趙陸離可敢用性命為葉家擔保?你敢說他葉全勇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你敢說他赤膽忠心,鞠躬盡瘁?你敢說他愛民如子,廉潔奉公?你若是敢說一個'是'字兒,這鼓我幫你敲,這百杖重棍我幫你捱,便是拼著與祖父撕破臉,我也定然會幫你伸張正義!你敢嗎?你敢是不敢?」

  她每說一個「敢」字,便緩慢逼近一步,灼灼目光亮如明鏡,映照出人心的懦弱與醜惡。

  方才還怒髮衝冠的趙陸離,此時已冷汗如瀑,狼狽不已。他極想舉起鼓槌敲擊,極想理直氣壯地說一個「是」字,然而張開嘴卻半晌無言。葉家某些陰私,他亦有插手,甚至幫著善後,若皇上一一查實,說不定連侯府都會受牽連,又何嘗有臉替葉家喊冤?他只是想讓關素衣請動帝師和太常,說幾句好話,博一個法外容情罷了,怎麼到頭來反被她逼到這等境地?

  「他敢個屁!葉全勇做的孽,鎮北侯府沒少插手!年前葉家打死一個丫鬟,便是鎮北侯府的侍衛幫著把屍體拉出去埋的,我表舅全看見了!」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怕被發現,連忙縮著腦袋急退。

  聖元帝略一抬眼,便有死士暗暗將這人帶去審問。

  關素衣盯著臉色煞白的趙陸離,一字一頓道,「我祖父吊民伐罪,除暴安良,此乃為國盡忠,為民請命;我今日與你對簿人前,此乃捍衛家聲,盡孝守節。你若欲為國盡忠,為民請命,便該去廷尉府具自陳道;你若欲為長輩周全節義,便該擊鼓鳴冤,澄清事實;你若欲顧全妻兒,為母盡孝,便該安安生生待在家裡,不隨意干涉刑律。」

  她微抬廣袖,五指併攏,上下一比,輕慢道,「然你看看自己,既不願盡忠,亦不敢守義,更不盡心盡孝。你這不忠、不孝、不義之徒,若非聖旨賜婚在前,安敢與我談什麼出妻?你配嗎?」

  「好,說得太好了!」一名英氣勃勃的「男子」從人群裡走出,手中握著一柄寶劍,身上穿著一套親王朝服,堪稱面如冠玉,富貴驕人。她撫掌道,「夫人公忠體國,孝義兩全,實乃女中堯舜,配這等齷齪之輩著實可惜!趙陸離,許久不見,你還記得遼東韓城那些慘死的將士嗎?你和葉蓁那個小賤人……」

  「長公主殿下,您奉召回京了?」為防這位女爺們叫破當年醜事,秦凌雲不得不在皇上冷冽目光地瞪視下前去打斷。

  瞥見隱在人群中的皇帝,長公主扯了扯唇角,不再說話。但她的出現卻似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把不堪重負的趙陸離壓垮。他陡然扔掉鼓槌,抱頭痛哭起來,既痛恨自己懦弱無能,又懊悔這些年助紂為孽,更有無數羞愧難以言表。

  關素衣定定看他一眼,這才撿起鼓槌擺放在台架上,末了衝長公主一拜,衝鎮西侯與九黎族大漢一拜,衝圍觀群眾一拜,平淡道,「讓諸位見笑了。」最後面向皇城方向,莊嚴肅穆地拜了三拜,這才步步挪移,緩緩離開。

  人群自動為她劃分一條道路,但見她脊背挺直,廣袖翻飛,一會兒功夫便去到老遠,竟彷彿乘了風駕了霧,飄渺靈秀不似凡人,頓時炸開了鍋,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起來,「謔,這便是鎮北侯夫人嗎?好個人才品貌!」

  「天下靈韻匯聚一身,浩然正氣灌溉而成,能娶到這樣的女子,鎮北侯還不知足,又是納妾又是欺辱,活該淪落到今日!」

  「都到了這個地步鎮北侯夫人還不願妥協退讓,寧可與夫君撕破臉也要維護忠義孝悌,這性子也太過剛烈了!然她侃侃而談,揮斥八極,當真是光風霽月,令人拜服!」

  「這便是文豪之家教,鴻儒之風骨,爾等凡人哪能領略其萬一?若是我輩能娶到這樣襟懷灑落的女子,必捨不得她受絲毫折辱。你們且等著,將來鎮北侯定然悔之莫及!」

  「可他現在還執迷不悟呢,真是瞎了眼!」眾人指指戳戳,搖頭惋嘆。

  長公主邊聽邊冷笑,指了指趙陸離,說道,「一個心盲,」又指了指聖元帝,「一個眼瞎,」末了頭也不回地離去,「你倆才最是相配,何必禍害人家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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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妻綱

  長公主乃聖元帝皇姐,雖不是一母同胞,卻曾並肩作戰,頗有幾分情誼。當年敵軍奇襲遼東韓城,率眾守城的便是長公主殿下,然百里之外的駐邊大將趙陸離卻因痛失愛妻,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收到戰報時連爬都爬不起來,更何論馳援。等他的部將冒著殺頭的危險擅自調遣軍隊去救時,韓城已破,數十萬民眾與將士皆化為血水,其慘烈景象宛如人間煉獄。

  長公主雖僥倖存活,卻從此恨上了趙陸離和聖元帝,故常年鎮守邊關,不願回京。若非前些日子聖元帝修書一封,言及重鑄法典,改革稅制與土地或會觸犯大世族利益,從而引發朝堂上下劇烈震盪,命她回京鎮壓,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會踏入燕京城門一步。

  然剛入京就看見一位姿容絕世的女子將趙陸離罵成狗,卻又全篇沒帶一個髒字兒,立時便讓長公主陰鬱的心情舒爽無比,又加之皇弟隱在人群中,裝成一副老實巴交的熊樣,目中卻盈滿求而不得的苦痛,越發令她開懷。

  這是撞了什麼黃道吉日?改天定要好好結交結交這位鎮北侯夫人。她翻身上馬,勒緊韁繩,繞開人流密集的街道,轉入暗巷,很快就跑得無影無蹤。

  趙陸離還站在登聞鼓前,臉上帶著茫然無措的表情。幾位曾經愛慕過他的女子竊竊私語道,「幸好當初我娘讓我嫁給鎮北侯時被他拒了,否則現在必陷於水深火熱當中。剛成婚就納妾,葉家還那般猖狂,抬出葉婕妤來壓制正房夫人,竟大有以妾為妻的架勢,若鎮北侯夫人不是關氏,換成任何一位普通女子,現在都沒法活了!」

  「是啊!關家耿直,敢與葉婕妤和皇親國戚對著幹,最後還贏了,別家可沒有這等手段,也教不出那般氣魄的女子。」

  「方才大夥兒還替關氏操心呢,我看她完全能應付。她忠孝信義,歸全反真,走得乃是陽關大道,可謂無欲則剛,似葉家那些魑魅魍魎,似侯府這等卑陋齷齪,壓根傷不了她分毫。」

  「這大約就是孟聖說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於人'吧,著實至大至剛,令人感佩!」

  「正是!」眾貴女連連附和,又唾棄了趙陸離一會兒才各自散了。從此以後,京城再無「琢玉公子」的傳說,提起鎮北侯,無論哪家女眷都得大搖其頭,唾一聲「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廢物」。

  「哎我說,你還敲不敲登聞鼓了?不敲就讓開,我來!」一名跛腳乞丐躊躇良久,終是站了出來,身後跟著許多身體瘦弱的孤兒。

  「我也要敲登聞鼓,讓我先!」一名淚流滿面的婦人越眾而出,拿起鼓槌毫不猶豫地敲擊,咚咚,咚咚,咚咚……沉悶如冬雷的鼓聲由近及遠地擴散,令本已慢慢走開的百姓重又匯聚。

  趙陸離被擠出人群,回頭一看才發現鎮西侯和喬裝打扮的聖元帝竟站在不遠處盯著自己。他不知二人何時來的,卻也沒臉上前搭話,只略一拱手,意欲先行。

  「你還記得當初入宮求旨時是怎樣說的嗎?」聖元帝上前一步,沉聲道,「目下看來,夫人能擔宗婦之責,你卻不堪為宰侯。」而他更想表達的是——夫人何止擔得起宗婦之責,便是冊為國母亦得其所哉。

  但他沒有資格,於是只能按捺。

  似乎察覺到了帝王隱藏在眼眸深處的嫉恨酸苦,趙陸離心臟狠狠一跳,隨即便豁開一道口子,有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正慢慢流失,永不復返。二人相持而立,盡皆無言,忽聽遠處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很快便有一列侍衛將擊鼓鳴冤的婦人和乞丐圍住,詰問道,「誰在擊鼓?狀告何人?所為何事?」

  「啟稟大人,民婦(草民)欲狀告葉全勇草菅人命!」二人異口同聲,跪地高喊。

  路人大嘩,萬沒料到這又是葉家做的孽,寧願捱一百重棍亦要上告,其中一個還是身體孱弱的女子,可見真是恨毒了葉家。這還沒完,二人話音剛落,又有一名八九歲的男童踉蹌跑到登聞鼓前,踮起腳尖去夠台架上的鼓槌,焦急喊道,「我也要狀告葉家逼害人命!我原是柳樹巷錦繡莊的少東家,我爹娘、兄姐、弟妹、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被葉家人殺死的!他還搶了我家的布莊,奪了我娘的雙面繡技法!我被我娘塞進枯井裡才僥倖逃脫,我有證據!」

  侍衛於心不忍,奉勸道,「你年紀還小,定然捱不過一百重棍,有什麼冤屈去找官府遞訴狀,或等長大以後再來。」

  「不,等長大了再來,葉全勇說不定已經伏誅。我寧願與他同歸於盡也不願苟活,我曾拜於帝師座下開蒙,我知道什麼叫氣節,什麼叫忠孝!」

  「說得好!有骨氣!」一名彪形大漢走出來,拿起鼓槌咚咚敲兩下,揚聲道,「這登聞鼓我替這位小兄弟敲了,一百重棍我也替他捱,世間自有正氣在,不叫奸佞亂乾坤!帝師敢捨生取義,鎮北侯夫人敢守正不撓,小兄弟敢死殉家難,咱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應當應分!」

  「好哇!好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輩皆為義士,焉能讓你專美於前?這一百重棍我來擔,不止這位小兄弟的,這位娘子的我也包了!」又一位身強體壯的青年走出來。

  「我也來!」

  「我來!」

  「還有我!」

  受到諸位義士感染,不斷有民眾舉手響應,把個宣德門炒得熱火朝天,更有許多老弱婦孺掩面而泣,內心震撼。男童與婦人跪伏在地連連磕頭,推拒道,「各位父老鄉親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很不必牽連旁人,我們的仇怨我們自己來報,我們的冤屈我們自己來訴。」

  侍衛一面被百姓浩然正氣所攝,心中大受觸動,一面不敢擅專,只好派人去稟報上峰。

  聖元帝眼眶潮紅,喉頭梗塞,總有一種莫名的澎湃情感在胸口翻湧。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又會給天下帶來何種改變。若非夫人點醒,他或許會耗費五年,十年,甚至更漫長的時光才能了解民心向背之強大,才能體會民意匯聚之浩瀚。

  「欲興國,先安民。民心向善則蕩盡世間不平之事,民心向惡則國破家亡、親友雕殘。朕廣開言路,重鑄法典卻是做對了。你看看他們,可還有飽經戰亂的戾氣與絕望?可還有顛沛流離的麻木與頹喪?帝師以忠義導之,朕甘為楷模,以身作則,借夫人吉言,不出五年大魏必然中興,十年之內當一統河山。夫人的話總是沒錯的。」

  聖元帝指著積極向善、朝氣蓬勃的民眾,頗有些自豪之感。

  秦凌雲點頭贊同,心裡卻感嘆道:如今您一口一個「夫人說、夫人說」,當真成了川蜀那邊的特產——耙耳朵,且還頗為自得其樂,當真是越陷越深了。

  看著群情激蕩的民眾,趙陸離又是另一番感受,彷彿掉落滔滔江水,幾欲滅頂。這就是葉家造下的罪孽嗎?倘若事情越鬧越大,結局該如何收場?葉家完了,蓁兒當如何?侯府是否能夠免受牽連?

  胡思亂想間,一名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從宣德門內匆匆走出,嚴詞拒絕民眾代為受刑的提議,只讓侍衛照章辦事,卻又暗中吩咐他們使了巧勁兒,板子打得啪啪作響,卻僅傷了外層一點皮肉,百棍之後莫說兩個成年人,便是那男童亦能利利索索地爬起來謝恩。百姓起初還憤慨不平,看到後面方醒悟過來,口中稱道不已。

  「這人是誰?法度不亂,卻又暗施仁義,上下周全滴水不漏,當真是個人才!」秦凌雲眸子一亮,讚歎道。

  「此人乃關老爺子的大弟子周樂康,新上任的丞相少史。」聖元帝深深看了那人一眼,擺手道,「回宮。」

  行走間他思緒紛雜,萬沒料到竟連「雙面繡」也是葉蓁用狠毒手段搶來的,那當年的救命之恩又是怎樣一段內情?因這個女人,他失去了肝膽相照的兄弟,失去了本應該屬於他的皇后,更或許錯過了唯一能走進他內心深處的另一半靈魂。

  他的損失,他的不平,他的憤怒,又該找誰來訴?聖元帝心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走到半路,忽然陰森開口,「去天牢,朕要親自審問葉全勇。」

  秦凌雲默默轉道,為葉全勇鞠了一把同情淚。

  趙陸離不敢跟上,在街邊站了一會兒方茫然離開,忽然感到鼻頭微涼,抬眼去看才發現下雨了,雨絲又細又密,帶著倒春寒的料峭與難耐,多淋片刻怕是會染病。他頭腦清醒了片刻,連忙朝北邊的宮門跑去,劉氏帶著自己一雙兒女還跪在那裡請命呢。

  這邊廂,關素衣趕在下雨之前抵達家門,脫了斗篷,換了常服,這才去正堂請安。仲氏憂心忡忡地站在廊下等待,臉上透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關老爺子和關父卻神色如常,命下僕備好菜餚酒水,坐下吃一頓便飯。

  「方才趙陸離找你鬧了一場?」關父在老爺子地示意下開口。

  「一個廢物罷了,鬧不出多大亂子。」關素衣替祖父斟酒,眉眼間全是平靜淡然。

  關父這才頷首輕笑,「好,我兒果然巾幗不讓鬚眉。高門嫁女,低門娶婦,一為興家業,二為振夫綱。我關家的家業就是一副錚錚傲骨,一顆赤膽忠心,不需旁的俗物點綴,我關家的女兒俯仰無愧,方正不阿,不需委曲求全,含垢忍辱。他鎮北侯府婚前不是放話說咱們關家高攀嗎?那爹爹便徹底壓服他,看誰高攀了誰,此乃振妻綱。」

  聽見這話,關素衣「噗嗤」一聲笑了,仲氏卻連連哀嘆,大搖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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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52:36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伏誅

  仲氏見公爹和夫君都沒把葉府被抄一事放在心上,竟還杜撰一個「妻綱」出來,儼然把女兒當成兒子在養,不由急道,「衣衣,別聽你爹爹胡謅,什麼妻綱不妻綱的,沒得讓人笑話。女兒家倘若失了夫君寵愛,日子便極為難過,他不給你子嗣,又不願維護你,且還由著一雙兒女仇視、疏遠、乃至於踐踏你,等日後年老體衰,你既靠不住夫君又靠不住兒女,該如何過活?況且那趙望舒可是要襲爵的,等他成了侯府主事,便可以肆無忌憚地對付你,所以說萬萬不能鬧到那一步,還是想想辦法緩和關係吧!」

  關老爺子眉頭緊皺,顯然對兒媳婦的說法很不滿意。關父飯不吃了,酒不喝了,拍桌怒道,「婦人愚見,莫要教壞我兒!」

  什麼是婦人愚見?什麼又是教壞你兒?你和公爹還真忘了衣衣的性別?她是女兒,不是兒子!仲氏心裡腹誹,卻也不好當著女兒的面與夫君爭執。

  關素衣正準備安撫娘親幾句,卻聽爹爹冷笑開口,「女人在後院立足,一靠寵愛,二靠母家,換言之便是權勢與地位。天下間的男人,除了真正修身養性,品格高潔者,哪一個不是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之輩?今日得的這幾分寵愛,焉知能維續到幾時?與其將活著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強。照你說的,我兒為了日後老有所依便該處處順著侯府與葉家,他們要納妾,咱們不能反對;他們要以妾為妻,咱們唯有隱忍;倘若日後那妾室生了庶子心也漸大,想做名正言順的鎮北侯夫人,依你所言,我兒便該主動退讓,只為了那一雙繼子女能奉養她終老?」

  關父越說越來氣,詰問道,「你是願意讓我兒仰賴他人鼻息,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地過一輩子,還是願意看她抬頭挺胸,堂堂正正做人?」

  自是抬頭挺胸、堂堂正正。仲氏被逼問得啞口無言,不由滿臉羞愧地朝女兒看去。關素衣微笑搖頭,表示無礙。

  關老爺子放下酒杯,徐徐開口,「我這人不善言辭,不通人情世故,因此常常被人誤解,道途總會受阻。然我從來不繞彎路,前面有巨石,我就把巨石搬開,前面有南牆,我就把南牆撞破,便是死在途中亦得其所哉。這便是我關家的行事作風,取直、取忠、取仁、取義,以恩德還報恩德,以爪牙還以爪牙。對仁德之人,咱們便與他談仁德,對奸佞弄權之人,咱們便與他談權勢。葉家不仁不義,僭越擅權,對他們施恩還望圖報,那是妄想,不若當成一塊石頭一腳踢開,當成一堵牆壁全力破開,叫他再也擋不了你的路。屆時你再看他,不過幾隻胡亂叫囂的螻蟻罷了,礙不著什麼。」

  仲氏囁嚅道,「但衣衣好歹還要在侯府過日子……」

  關老爺子語氣淡淡,「已經沒有侯府了。我雖沒彈劾鎮北侯,但只要皇上嚴查徹辦,他定逃不脫責罰,幾百條人命並非小事,奪爵都算是輕的。然看在我和雲旗的面子上,衣衣的一品誥命尚能保住,日後趙家能否起復,全看衣衣如何行事。」說到此處,老爺子摸摸孫女兒發頂,慎重囑咐,「倘若趙家能警醒過來善待於你,你便全心全意待他們。倘若不能,有品級在身,又有我和你爹在背後撐著,你何須怕誰?葉、趙兩家垮了,你還沒垮,原該那些人仰賴你鼻息過活才是。」

  仲氏徹底沒話說了,只好埋頭給女兒夾菜。

  想起委曲求全、忍辱負重的上一世,再看看幸福無比的這一世,關素衣淚盈於睫,感慨萬千。上輩子她全心維護家人,這輩子卻是他們苦心孤詣地保護自己,果然是因果輪迴,善惡有報嗎?

  「祖父,爹娘,你們都已經把路鋪到我腳下了,這輩子我若是還過不好,當真愧對十多年來你們對我的教誨。我取道取直,他們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們,決不讓自己吃虧,更不會給關家抹黑。有沒有寵愛無所謂,有沒有爵位也無所謂,只我自個兒覺得順心就成。」

  「我兒能這樣想便好。吃菜,別讓那些糟心人、糟心事壞了咱們一家團圓的氣氛。」關父哈哈一笑,舉杯暢飲,末了狀似不經意地道,「對了我兒,你那香雪海還有嗎?你也知道你祖父口拙,每日若有政務呈稟,必將奏摺寫了又寫,改了又改,再一字不錯地謄抄數遍,紙張消耗得尤其快。你若是還有多餘的便給他送幾刀。」

  關素衣笑道,「前些日子送給鎮西侯府的李夫人一刀,我那裡還餘兩刀,待會兒就讓明蘭取來。」

  「李氏?鎮西侯府大房夫人?」關父沉吟道,「她是個性情中人,值得一交。你與燕京這些貴婦均不相熟,與她多走動走動也好。你既只剩兩刀,便給自己留一刀吧,日後抽空做出多的再給咱們送來。」

  關素衣連說不礙,勸著父親和祖父喝酒。

  ******

  帝師府裡一片和樂,北門外的葉家人卻是風雨淒淒,苦不堪言。他們剛跪下沒多久天就下雨了,起初還飄飄忽忽幾小滴,很快便連綿成絲,淅淅瀝瀝,鑽入衣服後無比沁涼,令人骨髓寒透。

  「娘,咱們還跪嗎?」長媳湊到劉氏耳邊詢問。

  「跪,怎麼不跪?下雨天還長跪不起才能顯得咱們心誠。」劉氏抬手喊道,「這位大人,能否請您給甘泉宮傳個話,就說葉劉氏在外求見。」

  侍衛早已聽聞葉府變故,且還連累皇上也下了檄文認罪,可見沒有轉圜的餘地,此時賣他們臉面非但得不著好,沒準兒還會觸怒上頭,於是全當自己耳聾眼瞎,並不理會。

  劉氏喊了又喊,跪了又跪,終是徒勞,不由趴伏在地痛哭失聲。她這一哭,其餘家眷也跟著哭,另有幾個孩童尚不知事,左右看了看,嘴巴癟了癟,忽然扯開嗓子嚎啕起來,刺耳的聲音衝破雨幕,直達天際。

  侍衛被吵得心煩氣躁,拿著劍戟衝過來怒罵,「嚎什麼嚎?若是攪擾了過往貴人,你們擔待得起嗎?連皇上都受了你們連累,寫下檄文反省,你們還想求上邊容情?做夢呢!你們的臉比皇上還大不成?」

  「這位大人,求您給婕妤娘娘傳句話吧!這個給您,您拿著!」因家產被扣,劉氏身無分文,只好取下頭上的金釵意圖賄賂。

  侍衛眸光微閃,心道傳個話而已,大可不必親去,隨便拎一個剛回宮的小黃門,讓他跑一趟也就罷了,上頭問罪還有小黃門頂著,不礙事,於是袖子一攏,五指一握,便準備收受。偏在此時,不遠處有一輛華貴非凡的馬車駛過來,少頃就到了宮門口。

  侍衛連忙推開金釵,上前盤查,卻見掀起的車簾裡探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指間捏著一塊令牌,五爪金龍翔於雲霧,四周嵌著血玉,威嚴之盛令人膽寒。

  「屬下見過鎮西侯大人。」侍衛連忙半跪行禮,匆匆掃視間又是一番心驚肉跳。只見鎮西侯身邊坐著的不是旁人,卻是陛下無疑。他正用一塊潔白帕子擦拭臉龐,衣襟,手腕等處,斑斑血跡濺了全身,更有一股濃郁的腥味在車廂內蔓延。

  這是,這是剛從刑房裡出來?侍衛頭皮發麻,想不出誰還有那個「福分」能勞動陛下親自用刑。

  然而很快他就獲悉答案,只聽陛下沉聲道,「那是葉家人?告訴他們葉全勇已經死了,別跪在宮門前哭哭啼啼,有礙觀瞻。」

  侍衛顫聲應諾,送走馬車時聞聽鎮西侯輕蔑地笑了笑,隱隱約約道,「葉全勇老匹夫,齒間藏毒,死士手段,不但與二王暗部脫不了關係,恐連前朝欲孽也多有牽扯,原以為只是個商賈,卻沒料藏得這樣深……」

  再多的話已消失在雨中,令那侍衛全身寒透,暗暗慶幸自己沒接金釵,轉頭一看,發現劉氏還盯著自己,不由怨極怒生,一腳踹了過去,罵罵咧咧道,「滾,都給老子滾!上頭已經發話了,不准你們跪在此處。你們去天牢裡打聽打聽,罪臣葉全勇已經伏誅,便是跪死在宮門口也是白搭!」

  「你說什麼?老爺已經死了?不可能,這絕不可能!皇上還未開始審呢,誰敢動老爺一根毫毛?」劉氏瘋瘋癲癲地叫起來。

  侍衛踹得越發凶狠,其餘幾名同僚亦跑過來幫忙驅逐。倘若先前發話那人不是皇上,他們也不敢這般對待葉府家眷。然葉老爺的確死了,且還是皇上親自用刑死的,即便葉婕妤往昔榮寵頂破了天,日後也沒她翻身的餘地。所以得罪起葉府來,這些人可說是毫無壓力。

  混亂中趙純熙和趙望舒也被踹了好幾腳,身上冰冷,骨頭疼痛,內心更充滿羞窘、難堪與恐懼,只覺得自己從未這般低賤過,從未這般無地自容過,若是能隨著雨絲化到泥裡就好了。此時此刻,他們半點也不願與葉家人為伍,他們是堂堂鎮北侯府的嫡子、嫡女,憑什麼要受這種欺辱?

  「別打了,我們是鎮北侯府的嫡小姐與嫡少爺,我們不是葉家人!求你們別打了!」趙純熙一面護著弟弟急退,一面高聲大喊。

  侍衛果然愣了愣,恰在此時,趙陸離匆匆趕來,把一雙兒女護在懷中,又去拉扯狼狽不堪的劉氏等人。他官威一擺,正欲訓斥,就聽侍衛頭領喝道,「鎮北侯又怎樣?方才是皇上親口發話讓攆你們走,免得有礙觀瞻。你們不想走也成,待會兒皇上責問下來,咱們就如實上報,治你們一個'堵塞宮門,欲行不軌'之罪,把人全抓了關進天牢裡去。」

  「是啊,對這些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便該這麼著。」又有一名侍衛蔑笑附和。

  趙陸離啞了,臉上怒容變為驚懼,忙拉了鵪鶉一般的劉氏等人,雇了幾輛寬敞的馬車,將他們帶回侯府安置。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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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鳩占

  關素衣在家待了一整天,陪娘親繡繡花,陪爹爹和祖父練練字,吃罷晚膳,在院子里略鬆散鬆散,消了食,這才不緊不慢地往侯府趕。馬車剛駛入後巷,就見一名管事婆子撐傘站在路旁引頸眺望,臉上全是焦急之態。

  「王媽媽,下著雨呢,你跑這兒來幹嘛?」明蘭掀開車簾詢問。

  「哎呀,夫人,您可回來了。」管事婆子急忙迎上前,連珠炮似地說道,「侯爺把葉家女眷全帶來了,如今正聚在老夫人房裡哭鬧。那劉氏早先還跑到咱們正房尋您,說是要與您拼命,好歹被咱們幾個老婆子拉住。她們鬧了一會兒,見您總不回來,這才去了正院。老夫人想攆她們走,她們便跑到侯府正門跪地磕頭,沒口子地喊冤告饒,惹得路人紛紛來看,說咱們侯府不仁義,逼得老夫人沒法兒,直叫侯爺自個兒解決。侯爺那人您也知道,素來對葉府予取予求,哪裡會攆人,恨不得把葉家全族都收留了,還反過來跪著求老夫人開恩,差點把老夫人氣暈過去。」

  管事婆子抹掉臉上的雨水,繼續道,「老夫人實在拿他無法,正盼著您回來呢!快快快,您快去正院救個急。」

  關素衣眉頭微微一皺,吩咐道,「你先去老夫人那里傳個話,說我換了衣裳很快便來。」

  「哎哎哎!奴婢這就去。」管事婆子大鬆口氣,歪打著油紙傘飛快跑遠。

  關素衣從馬車上下來,明蘭和金子慌忙給她遮雨,主僕三人一腳泥濘地回了正房,梳洗過後換了乾淨衣裙,拿上賬冊、算盤、鑰匙、對牌等物,這才慢條斯理地踏入雨幕,朝正院走去。

  「只要一回侯府就有數不清的齷齪事。小姐,下回您回娘家別帶奴婢了,省得落差太大,奴婢適應不了。」明蘭唉聲嘆氣道。

  金子「噗嗤」一聲笑了,覺得這小丫頭說話真有意思。

  關素衣也唇角微彎,應道,「好,下回你別跟著去,我直接把你送到趙陸離那兒,過幾個時辰再把你接回來,你就能體會從地獄攀升至西方極樂的感覺,見著我定然喜極而泣。」

  「別別別,奴婢寧願伺候一頭豬也不願伺候侯爺。」似覺得這話有些太毒,明蘭偷偷瞟了小姐一眼,見她彷若未聞,這才沖金子擠眼睛。

  原來鎮北侯在這主僕二人心中連一頭豬都不如,金子暗暗把這一點記在心裡。

  三人繞過圈圈漣漪的荷塘,走過雨絲點點的遊廊,直達薔薇盛開香氣滿溢的垂花門,剛跨過門檻,就見正院的屋簷下站了好些人,絕大多數是女眷,還有十幾個少年男女與幼童,容貌皆很不俗。

  其中一名中年女子似乎認識關素衣,尖聲喊起來,「娘,關氏那賤婦來了!」

  劉氏聞聲從屋內衝出,舉起留著長長指甲的雙手,怒道,「小賤人,你總算回來了!你害我葉家至此,我跟你拼了!看我今天不撕了你!」

  「打啊,打死她!」不知哪個少年趁機煽動眾人情緒,便有好幾名婦人緊跟而來,表情猙獰。他們動作太快,守在院子周圍的侯府家丁尚來不及反應,且也沒料葉家人死到臨頭還那般囂張,在別人地盤都敢作亂,待要來救已經遲了。

  金子正準備護主,便聽「啪」的一聲脆響,劉氏竟被夫人一巴掌扇飛老遠,半晌爬不起來,後面還跟著一名手拿棍棒的少女,正兀自愣神,頃刻就被她奪了兵器,「哢擦」掰成兩截,隨意扔在地上。

  成人腕子粗的棍棒,竟就這麼掰斷了,葉家眾人頓時有些發怵。關素衣這才掏出一張名帖,沉聲道,「明蘭,葉家犯婦欲謀害本夫人,而今人證物證俱在,你立刻去廷尉府送信,讓他們趕緊過來抓人。」

  「是!」明蘭接過帖子看了看,卻原來小姐在娘家的時候便寫好了,可見早有預料。

  葉家人齊齊一愣,繼而驚懼難言,想要告饒卻捨不下臉面,不由朝劉氏看去。劉氏好不容易爬起來,聽見這番話頓時什麼氣焰都沒了,顫聲道,「誰要謀害你?我們壓根沒動你一根手指頭,反被你打得七零八落!你這是誣告!我,我臉上的巴掌印就是證據!」

  關素衣越過虎視眈眈卻敢怒不敢言的葉家眾人,一字一頓道,「我打你,不管有理沒理,你都得受著,因為你如今是犯婦,而我是一品誥命。莫說你意圖襲擊我,便是眼神稍帶不敬,我立時賞你一頓板子你也無處申訴。還有你們,」她指尖往四周一點,輕蔑道,「倘若我一個不高興,即刻便能送你們去天牢與葉全勇團聚。」說到此處略一拊掌,故作恍然道,「瞧本夫人這記性,犯官葉全勇似乎已畏罪伏誅了?」

  她一字字一句句都戳到葉家人的痛處,讓他們難堪絕望的同時又感到恐懼無比。方才還氣焰熏天的眾人像霜打的茄子,一個二個全往角落裡縮,生怕鎮北侯夫人看她們不順眼,讓官差抓去。

  明蘭在轉角站了一會兒,見院子里安靜了才道,「小姐,還要報官嗎?」

  「你在這裡守著,誰若是口出不敬或意圖不軌,再報官不遲。」關素衣跨入正堂,頭也不回地道,「把人都給我看好了,誰不老實就送誰去吃牢飯。寄人籬下就該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別總以為天下人都得圍著你葉府轉。」

  眾家丁揚聲應諾,還十分應景地杵了杵手中的棍棒。劉氏徹底蔫了,捂著迅速腫脹的左臉,站在廊下發呆,目中慢慢浮現怨毒之色,繼而變成茫然。關素衣穿過正堂,入了里間,發現趙陸離正扣著趙純熙和趙望舒給老夫人磕頭,臉上滿是焦急和哀戚。

  老夫人緊閉雙眼,手捻佛珠,已是無力招架,聽見腳步聲立即抬眸,驚喜道,「素衣你可回來了!快,快把外面那些人攆走!我侯府不歡迎他們!」

  「娘!葉家已敗落至此,您有再大的怨氣,現在也該出了吧?倘若我丟下他們不管,他們身無分文,又全是老弱婦孺,在燕京城裡該怎麼活?更何況岳父得罪的人不少,萬一有誰落井下石,故意找茬,您想想他們會遭遇什麼?鬧不好又是幾條人命。岳父再觸犯國法,婦孺總是無辜,您救他們一命就是在給自己積德,來日定有好報。母親求求您了,母親!」趙陸離不敢去求關素衣,前日的一個巴掌,加上今日的一番訓斥,他在她面前總有種抬不起頭的感覺。

  見母親撇開臉,容色冷酷,他連忙押著兒子、女兒又是一陣磕頭。

  關素衣不慌不忙地走到老夫人身邊坐定,將父子三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很好,淋了雨,身上的衣服卻沒換,頭髮也不擦乾,這便急赤白臉地求到正院,分明是在使苦肉計呢!

  趙陸離對「亡妻」果然癡情,卻沒發覺一雙兒女未必與他同心同德,尤其是趙純熙,眼裡的不甘願幾乎溢了出來。

  關素衣搖頭失笑,心道不愧為葉蓁的女兒,自私自利的天性如出一轍。上輩子她既然那般喜歡粘著葉家,總認為葉家這好那好,十全十美,這輩子她就成全她,讓她與葉家女眷同吃同住同睡,看她能忍耐幾時。

  思忖間,老夫人卻已忍無可忍,拍打兒媳婦手背,低聲道,「素衣,葉家人是走是留,你說句話吧。」

  除了大感緊張的趙陸離,其餘諸人皆用希冀的目光盯著她,其中以趙純熙猶甚。她以為關家與葉府有仇,關素衣定是容不得葉家女眷,所以大可以讓她來當這個惡人,而自己只需適時站出來責備繼母冷酷無情,略鬧騰一會兒便「被迫妥協」,如此既順了心中本意,又全了孝道,還得了仁厚的好名聲,堪稱滴水不漏。

  然而關素衣注定要讓她失望了。她沖金子略一勾手,對方便遞來一沓賬本和一個小算盤,可見早有準備,心中亦不乏章程。

  「葉家人是走是留,這個得侯爺來定奪。」攤開賬本,捋平算盤,她一字一頓開口。

  「素衣!」老夫人萬分驚愕,趙純熙亦眸光微閃,心中失望。

  「您別急,先聽我把話說完。」關素衣拍打老夫人手背,繼續道,「侯爺是想永遠養著葉家人,全權負責他們吃穿住行;還是暫時收留一陣,待事態平息後便為他們另尋住處安置?」

  思及重病不起的「亡妻」、死得不明不白的岳父、外間淒惶無助的岳母,趙陸離牙根一咬,堅定道,「自是好人做到底,照顧他們終生。葉家的店鋪被封了,家產被抄了,連祭田都充了公,日後拿什麼養活自己?我若是不顧他們,或半途撒手,他們唯有死路一條。夫人,我知道之前我錯得離譜,故在這裡向你賠罪,請你大人大量饒了我,也饒了葉家,好歹給他們留一條活路!」話落「砰砰砰」就是三個響頭。

  趙純熙和趙望舒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爹爹壓下頭顱,勒令道,「快給你們母親磕頭認錯,求她救救你們外祖母!」

  趙望舒懵裡懵懂地配合,趙純熙卻像吞了蒼蠅,心中千般不願,萬般噁心,卻礙於人倫不得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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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鵲巢

  便是父子三人磕破了腦袋,關素衣也不會觸動半分,更何況他們只是做做樣子。她曲指敲擊桌面,漫不經心地道,「還是那句話,葉家人能不能留,得聽憑侯爺定奪。」

  她沖金子略一勾手,問道,「方才那些人裡,婦人、老人、少年男女、幼童,各幾何?」

  金子心中微凜,暗道夫人的考驗終於來了,不免絞盡腦汁回憶一番,遲疑道,「回夫人,婦人十六位,分別是葉府主母劉氏、犯官葉全勇的九位妾室、大房長媳宋氏、次媳李氏、四媳唐氏、三房夫人王氏、三房妾室吳氏、三房長媳鄭氏;老人四位,分別乃三老太爺、三老夫人,還有葉老太爺的兩個妾室;少年男女……似有十七位,男六,女十一,分別是誰奴婢認不全,請夫人恕罪;幼童則有四位,分別乃宋氏幼子、李氏幼女、唐氏幼女、鄭氏幼女。」

  關素衣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頷首道,「你少數一個,少年男女十八位,男六,女十二,少年均為各房嫡子、庶子,十二名少女中唯葉馥、葉芬、葉然為嫡支小姐,其餘諸人皆是從各個旁支裡選來的容貌絕佳者,月月都有考核,未達到預期者便遣返回家,另有替補,長的能在葉府待三五年,短的只有一兩日,你自是認不全。」

  金子是經過特殊訓練才能在匆匆一瞥中辨識出那麼多張面孔,點算出如此多位人數,然夫人的眼光卻比她更為犀利,心念更為迅疾,即便暗衛頭領來了亦稍遜一籌。這就是所謂的「才氣天賜」嗎?夫人果然不凡!

  金子已是心悅誠服,趙陸離卻不知她們賣什麼關子,不由急道,「夫人,葉府家眷有多少人咱們待會兒再清點,先給他們找地方安置吧,免得春寒料峭染了重病。你不是讓我定奪嗎?我同意了,叫他們全住下。」

  趙望舒傻頭傻腦地笑了,想來很期待與表兄弟們同住,趙純熙卻臉色發白,心中不願。

  關素衣垂下眼瞼,慢慢撥弄算珠,「等我把話說完侯爺再做決定不遲。如今侯府有二百一十六口人,主子八人,僕役二百零八人,侯爺每月開銷五百兩到一千兩不等,遇上年節多達四五千兩;

  二老爺不在燕京,略過不提,弟妹身懷有孕,又帶著木沐,每月的補品、藥材皆不能少,另有四季衣裳、珠釵頭面等物,加起來約二百兩左右;老夫人素來節儉,卻因年紀漸大,少不了請大夫時時診脈,開幾貼平安方,還要供奉寺廟,捐納香油,零零總總也有一百兩;

  趙純熙每月月銀二十兩、衣裳、布匹、首飾、胭脂水粉等物時時供應,加起來至少八十兩,倘若看中什麼貴重珠寶想要買下,至多亦能達到幾千兩;趙望舒每月月銀二十兩、束脩二十兩、筆墨紙硯皆用好物,取中折算五十兩,另有交際玩耍,添加衣裳,購買精緻物件,這兒那兒的花費近五百兩;

  正房倒是沒什麼花銷,便算個五十兩。另,每隔幾月必有親近人家或上峰下屬舉辦紅白喜事,禮金從公中出,也是一筆不菲的數目。」

  她快速撥弄算盤,蔥白指尖襯著燦黃算珠,堪稱美不勝收,叫金子看直了眼。

  老夫人已品出味兒來,終於緩緩吐出一口氣。

  「僕役二百零八人中,粗使僕役每月三百銅板,三等僕役每月半貫銅板,二等一兩銀子,一等二兩銀子,各司管事三兩銀子,副管家四兩銀子,管家五兩銀子;其中粗使僕役六十八人,三等僕役五十四人,二等僕役三十七人,一等僕役三十六人,各司管事五人,副管家四人,管家一人,總計每月薪資一百九十二兩四錢,一年下來便是二千三百零八兩八錢,再加上各位主子的用度……」

  她劈裡啪啦一陣點算,少頃抬眸道,「侯爺,你可看見了,侯府每年用度高達一萬九千一百八十二兩八錢,且還是按照最節省的用度算,倘若我實打實的與你算清楚,單幾百號僕役的嚼用就不是小數目,主子要穿衣吃飯,難道他們就不用?月銀發不出,誰稀罕給你當差?

  然,侯府每年有多少進益,你心裡也是清楚的,店鋪、田地、你我的俸祿,還有二老爺每年送來的公中銀子,勉強能維持收支平衡。如今你欲收留葉府家眷,便以為只是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的事,只管去賬房支領,而我負責中饋,卻不得不與你掰扯清楚。待我來問你,你想怎麼照顧他們?是只給一口飯吃還是比照侯府主子的份例?倘若比照主子的份例,每年用度便是這個數……」

  屋裡又是一陣算珠相撞的脆響和女子婉轉悅耳的通報,漸漸的,趙陸離額角已佈滿冷汗,頭也越埋越低。

  片刻後,關素衣將算盤推至桌邊,冷道,「十六位婦人與四位老人的用度,皆比照老夫人,每年二萬四千兩;六位少爺比照趙望舒,每年三萬六千兩;十二位小姐比照趙純熙,每年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兩;四位幼童比照木沐,每年一千九百二十兩,合計便是七萬三千四百四十兩,再加上諸人所帶僕役的月銀,大約在七萬四千兩上下,這還不算關押在天牢中的葉府男丁的訴訟費與打點關係、減輕刑罰所資。敢問侯爺這每年近十萬兩的花費從哪兒出?去偷還是去搶?」

  老夫人徹底舒坦了,一面捻著佛珠,一面冷眼旁觀兒子汗如雨下,窘迫萬分的醜態。

  「那一人給一口飯吃又該怎麼算?」趙陸離臉皮紅如滲血。

  關素衣輕蔑地睇他一眼,慢慢捋平算珠,淡聲道,「給一口飯吃亦資費不小,侯爺需得做好準備。養活這麼些人,吃穿住行總少不了,吃的……」

  眾人全盯著她上下翻飛的指尖,彷彿那是一朵花兒,實際上小小的算盤也的確被她撥弄出一團錦繡,片刻功夫便得了結果,哪怕一減再減,卻也需二萬三千兩左右。

  「侯爺,你給句話吧,葉家人是走是留?」關素衣把爛攤子推回去。

  趙望舒此時已露了怯意,悄悄往祖母身邊躲,趙純熙則抬眼直視父親,極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走」字兒。

  然而趙陸離若能捨得下葉蓁,捨得下她的母族,他就不是上輩子那個連自己妻兒也能加害的癡情種子了。他思忖半晌,遲疑道,「倘若讓他們留下,還有沒有更節省的辦法?」

  原以為兒子會選擇妥協的老夫人差點氣暈過去,狠狠掐斷手裡佛珠,罵了一句「孽子」。趙純熙呼吸一窒,隨即飛快埋頭,以免眾人看見她怨恨的表情。

  關素衣自是八風不動,輕巧地撥著算盤,「儉省家用有兩個法子,一為開源,二為節流。侯府統共只那麼多店鋪與田地,再抽不出餘財購買產業,若要開源,唯有讓二弟每年多送些銀兩回來。」

  「不可!二弟在邊關禦敵,每每將腦袋別在褲頭上,竟不知這輩子能否平安歸返。他送來的銀兩都是他的血汗,我取之有愧。」趙陸離想也不想地拒絕。

  算你還有點良心。關素衣抿直唇瓣,繼續道,「那就只有節流一途了。將侯府與葉府的用度全減半,好歹能湊合著過。然我先說好,老夫人年事已高,精神不濟,她的用度絕不能少。」

  「自然。」趙陸離點頭。

  「弟妹懷有身孕,又帶著木沐,二房的用度也不能少。」

  「自然。」

  「正房的用度,日後我自己負責,不從侯府中饋裡掏一分一厘,免得某些人背後說三道四。」

  「不可!」趙陸離和老夫人異口同聲拒絕。

  關素衣並非活菩薩,哪會為了葉家人犧牲至此?然她早有與侯府劃清界限的打算,便藉這次由頭將正房徹底從中饋里分割出來,也省了日後許多糾葛。況且她連正房的用度都捨出去,葉家人再怎麼不滿,單這一點就能堵得他們啞口無言,外人也找不出絲毫錯漏。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卻不能不在乎關家的名聲,行事周全些為好。

  「我若是不表態,日後葉家人不堪忍受拮據的生活,還不鬧得正房永無寧日?」

  「岳母不是那樣的人。若是與她解釋清楚,她定會體諒我的難處。」趙陸離篤定道。

  聽了這話,老夫人和關素衣均冷冷一笑,就連趙純熙也暗自搖頭,腹誹不已:外祖母若真能體諒別人就不會硬逼大夥兒下雨天去宮門口磕頭,就不會哭著喊著要在侯府住下。葉家人的自私自利是刻進骨子裡的,哪怕我留著一半葉家血脈,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也不知娘親當年做了什麼,竟讓爹爹對葉家看重至此。娘親,你才是天底下最自私自利的人!

  種種變故下來,趙純熙對葉蓁竟也存了怨恨,心緒越發難平。

  關素衣懶得與這些蠢貨爭辯,輕慢道,「侯爺說什麼便是什麼,然我做下的決定也不容更改,正房用度與中饋分開,日後互不干涉。接下來我們繼續說節流。侯爺畢竟要來往交際,用度減半即可,趙望舒和趙純熙減去三分之二,前院、蓬萊苑、驚蟄樓內伺候的僕役,月銀也都減至三成,這便能勻出八九千兩,勉強能養活葉府家眷。」

  趙望舒尚且意識不到用度儉省三分之二是何概念,趙純熙卻怨入骨髓,眼珠紅透。憑什麼她要把漂亮衣服,華貴布匹,珠寶首飾,胭脂水粉勻給葉家人?葉家富貴已極的時候可沒惦念過她絲毫。

  然而關素衣敲了敲桌面,又道,「吃、穿解決了,尚有住、行亟待安排。葉家上有主子四十二人,下有僕役八十四人,這一百二十六號人住在何處,侯爺可有章程?」

  趙陸離再次被問住,汗液汩汩而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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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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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醒悟

  關素衣既與趙陸離撕破了臉,這會兒說話也不客氣,命金子拿來侯府輿圖,指點道,「現在的鎮北侯府乃前朝權臣龍裘舊居,龍裘官至郎中令,府邸自是參照品級與祖制來建,本就不甚寬敞,而侯府人口簡單,當年住進來時很多宅院用不上,也就閉鎖了,如今年久失修、屋簷破敗,住不得人。侯爺倘若要安置這一百來號人,便又得花費一大筆銀子修繕宅邸。

  說到這裡,她將算盤上下一晃,令算珠歸位,繼續道,「這筆賬待我來算一算,木料若用次一等的榆木,石材就近取,外加打造家具,購買擺設,添置床褥……」劈裡啪啦一陣脆響,她攤手道,「共計六千六百八十兩,抹了零頭,就算六千兩。侯爺,今年的出息各大莊子和店鋪還未送來,你上哪兒找這麼多銀子?」

  趙陸離心頭滴血,思忖半晌才道,「我那裡還有很多古董字畫,若是拿出去賣了,應當可以募集到萬把銀子。」

  關素衣點頭,「好,修繕房屋的銀子有了,卻也需時間籌集,畢竟你得慢慢尋買主不是?再者,修繕房屋得一年半載方能完工,而葉家人馬上就要入住,煩請侯爺拿一個章程出來。不過我有言在先,老夫人素有偏頭疼的毛病,喜靜不喜鬧,她這正院不能添人。」

  趙陸離見夫人已有鬆口的架勢,忙道,「這是自然。」

  「弟妹懷孕,需得養胎,木沐又敏感多思,受不得驚嚇,故二房也不能添人」關素衣頗為怪異地瞥他一眼,發覺他竟有些低三下氣,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錯覺。

  「自然,自然。」趙陸離繼續應和。

  「我與葉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為防哪天被人暗害,正房更不能添人。」關素衣語氣冷厲。

  「我必不讓葉家人攪擾夫人半分。」趙陸離連忙起誓,紅著臉說道,「那麼接下來夫人可有安排?我從來不理後宅之事,竟不知其中還有這許多彎彎繞繞,而管理一個家,竟不比管理一個國輕鬆。夫人的含辛茹苦,夫人的面面俱到,夫人的良苦用心,我總算是體會了。」

  他頓了頓,似乎還有很多感悟未說,卻因喉嚨哽塞,一時無法成言,待洶湧而來的羞愧與懊悔嚥下,越發不知該如何啟口。

  關素衣萬沒料到趙陸離也能說人話,不免看了他好一會兒,這才點著輿圖說道,「這一百來號人裡,粗使僕役與侯府的粗使僕役混居,反正都是大通舖,加幾個床位便可;一二三等丫鬟、長隨、管事亦遵循此例,換言之,以前能單獨居住的人,現在得二個、三個、甚至四個混居,這等小事便交給管家去協調處理;婦人與老人畢竟是長輩,最好住寬敞一點,便把蓬萊苑的主院讓出,十幾間屋子盡夠了,再闢出偏院和暖閣,十二位小姐與趙純熙同住;幾位少爺自是與趙望舒搭伴,如此,驚蟄樓內還空了五間屋子,剛好給幾位幼童及其奶娘暫居,倒也勉勉強強能塞下。」

  趙陸離連連點頭,不斷道謝,趙望舒也很期待每天有幾位表兄弟作伴的日子,唯獨趙純熙,心肝都被戳爛了卻不得不假裝贊同。

  關素衣淡淡掃她一眼,又拍了拍明顯不樂意的老夫人,忽然轉了話鋒,「吃穿住行都解決了,侯爺切莫覺得萬事大吉,尚有更糟糕的境況在後邊兒等著。」

  趙陸離思忖片刻,黯然道,「夫人是擔心侯府也惹上官司?還請夫人放心,我已有章程,絕不會牽連妻兒老小。」

  關素衣竟似不認識他一般,上下左右打量了好一會兒,直看得他面皮紅透,復又變白,繼而轉青,才道,「這只是其中一點顧慮。依侯爺對葉府的看重,他家那些爛事,你定然牽涉已深,不是輕易能摘乾淨的。」

  趙陸離頹然拱手,「夫人說的極是。我確實已泥足深陷。」

  「爹爹!」趙純熙驚叫起來,直至此時方掉下幾滴真心實意的淚珠,哽咽道,「您真的會被牽連嗎?您會不會有事?會不會被抓去牢裡,會不會像外祖父那樣,那樣……」她不敢說「伏誅」二字,無數恐懼襲上心頭,令腦子嗡嗡作響。

  趙望舒也終於感到大事不妙,從老夫人身後撲了出來,連連道,「爹爹也會被抓去坐牢?真的嗎?真的嗎?」

  「作孽啊!真是作孽!」老夫人摟緊孫子痛哭,已顧不得外面那些葉家人了。

  屋里頓時被愁雲慘霧籠罩,唯關素衣泰然自若,待他們聲音漸熄才道,「一味啼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索性此時皇上還未開審,侯爺還有將功折罪的機會,只管褪了官袍,背上荊條,去承德殿前自首請罪吧。」

  趙陸離越發感到夫人遇事沉穩,思維敏捷,竟與他想到一處,不由柔和了面龐,喟嘆道,「夫人果然賢淑又聰慧,將這個家交給你,我很放心。能娶到你真是我的……」

  關素衣不耐煩聽他這些吹捧的話,敲擊桌面打斷,「咱們還是先解決葉家的事吧。安頓他們,你不但要承受錢財上的壓力,更會造成許多深遠而又負面的影響。葉家那些姿容絕世的少女,你可看清楚了?她們均為葉全勇籠絡各家的棋子,從小接受特殊訓練,只知怎麼爭寵獻媚,刺探情報,掌控人心,並不懂何謂貞靜嫻淑,讓她們與趙純熙混居,或會令她走上歪路,亦會引起後宅紛亂。

  再者,待葉全勇罪行全面揭露,你就那麼肯定這些女眷是無辜的,不會有官兵帶人來抓捕漏網之魚?不會誤傷了你的一雙兒女?娶了葉氏女的人家或休妻,或出妾,必會想方設法與葉家擺脫關係,那些女人若是來投奔你,你接還是不接?屆時葉氏女的名聲爛透,你怕不怕連累趙純熙,叫她也嫁不出去?葉氏兒郎多出紈絝,趙望舒那些表兄弟裡,真正出息的有幾個?他們對趙望舒會造成何等影響,你也考慮清楚了嗎?」

  關素衣敲擊桌案,挑明道,「為了你這一雙兒女的名聲,為了他們的前程與婚姻大事,也為了侯府日後的安寧,我建議你請他們出去。當然,你若是在外邊給他們買了宅子安頓,我也不反對。」

  兒媳婦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老夫人大以為兒子會迷途知返,哪料他苦思良久,竟咬牙道,「夫人您有所不知,我與亡妻葉蓁結識於微末,相交於危難,她的死也是因為我。倘若沒有她,便沒有現在的鎮北侯府,也沒有這一家老小榮華富貴的生活。我趙家原是犯官,在邊關生活極為貧苦,且沒少受折辱,若非我岳父、岳母多有周濟,我們一家早就餓死了。這些恩情,我不能忘,更不能不報。夫人出自儒學世家,最重仁義禮智信,應當能理解我,亦能成全我。

  倘若平安過了這一關,咱們就好好過日子。以前種種誤解,傷害,爭吵,皆因我而起,是我不體諒夫人,一味苛求,一味沉溺於過往,反把咱們和和美美、快快樂樂的小家,糟蹋成現在這副支零破碎的模樣。夫人,是我對不住你!借時人一句話,我鎮北侯何德何能才能娶你關氏為妻,倘若再不好好珍惜,真該天打雷劈!」

  趙陸離是真心懺悔,也是真心覺出關素衣的好來。平常的時候或許不顯,然而遇見這等危及全家的大難,她的沉穩、剛強、幹練,便展露無遺。有她在,家裡就有了定海神針,只覺無比妥帖,無比安心。

  關素衣卻早已冷了心,垂下眼瞼道,「你拉拉雜雜一大堆,不過是為葉府求情罷了。你還是想收留他們,哪怕他們有可能禍害你的兒女?」

  「夫人所說並非危言聳聽,我會好生告誡岳,劉夫人,讓她多加管束家人。倘若母族罹難,我侯府不管,兩個孩子也不管,難道名聲就能好聽了?我相信望舒和熙兒定也不會見死不救,待諸人安頓妥當,我自然會想辦法掐滅種種隱患。抓緊時間修繕房屋是一則,分發銀兩遣返心存去意者是一則,剩下那些慢慢安排。我不是不願把他們安置在府外,然葉府一案剛爆發,事態猶待發展,對岳父心懷仇怨者若拿他們開刀,他們必死無疑。來日叫我如何有臉去九泉之下面見亡妻。待日後風波平息了,我自然會把他們移出去。」

  而事實上,葉蓁根本沒死,他就更不能丟棄葉氏全族。

  「你沒臉見她,倒是有臉見我。」關素衣冷笑。

  「我也沒臉見夫人。」趙陸離苦澀難言,「我想盡忠,我想守節,我想全了孝道,但我已處於如此尷尬境地,卻是上不得,下不得,進不能,退不能,除了渾渾噩噩、糊里糊塗度日,已沒有旁的活路。其中曲折不堪外道,還請夫人最後原諒我這一次!夫人求您!」

  話落拉著一雙兒女,哽咽出聲,「快給你們母親磕頭。往日是你們不孝,總忤逆夫人,日後誰再惹夫人生氣,我定然不饒。你們母親仁厚,不會放著你們外祖母不管。」

  趙望舒最是聽父親的話,立即磕了三個響頭。趙純熙差點把牙根咬碎才沒讓自己怒吼出來。爹爹,您別只想著葉家和娘親,也為我們考慮考慮啊!

  關素衣見火候差不多了才徐徐開口,「好,你既然一意孤行,我就成全你。」

  老夫人渾身一震,當即便要反對,卻被兒媳婦抬手打斷。她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熱茶,續道,「這張輿圖你仔細看看,正院、正房、二房,恰好在一條線上,而三個宅院的用度也與你們不同,如此,倒不如在中間砌一面牆,把侯府隔斷,你們父子三個與葉家人住東頭,我、老夫人、弟妹、木沐,住西頭,二弟已成家立業,早該開府,咱們就借他名頭一用,來一個分府不分家,東、西二府單過,互不相干。你覺得如何?」

  東、西二府?這樣大的變動,這樣周全的規劃,這樣絕妙的主意,恐怕不是靈光一現的偶得吧?當葉府遭難,當自己接回眾人,她也許就在謀劃這件事,而自己在她刻意引導之下,竟一步步掉入陷阱,吃穿住行都已分割得一清二楚,便是想反對也無話可說了。

  夫人好細膩的手段,好聰慧的頭腦,好果決的行事!若此次自己無法全身而退,趙家有她,竟似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全無後顧之憂。趙陸離一時皺眉,一時嘆息,最終深深一拜,無奈妥協,「便依夫人所言。」

  老夫人略一思忖,也默許了此事,青白的臉色總算慢慢浮上紅暈。兒子能娶到素衣,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但願這回他是真的迷途知返,能與素衣好好過日子。這圍牆建了,總有一日可以拆掉,俗話說不破不立,破而後立,只要這夫妻二人同心,還有大好的將來在後頭等著。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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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9 23:53:27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分府

  分割東西二府只是關素衣與侯府撇清關係的第一步,倘若這樣還不得安生,她即便不能和離,將來也能尋個由頭去莊子裡單過。這輩子她不是失貞失節的淫婦,而是位高權重的正室夫人,一品誥命,誰敢怠慢她?在外頭好吃好喝,還能時時外出遊歷山水,豈不快哉?

  這樣想著,她總算對趙陸離看順眼了些,拍板道,「既如此,煩請侯爺把弟妹請來,咱們這就把分府的事談妥。」

  趙陸離的長隨越聽越覺前途渺茫,憑啥葉家人要擠占他們的月銀,房屋,伙食,衣裳?難道侯爺往日里待他們還不夠優渥?人不能無賴到這種程度!侯爺也是糊塗了,就按夫人說的,在外頭給他們租個宅子住著有何不可?非要弄進家裡,搞得到處烏煙瘴氣。日子久了,他也不想在東府待,若是想個辦法調配到西府去該多好?

  不僅這名長隨老大不樂,伺候趙純熙和趙望舒那些丫鬟婆子也都陰沉著臉,心裡已暗暗琢磨該如何調去西府,東府這日子是不能過了。也因此,當趙陸離著人去請二夫人時,喊了好幾聲才有一名婆子站出來領命。

  一刻鐘後,外頭傳來一串尖叫,夾雜著「鬼啊、羅剎來了」等語,緊接著便是乒呤乓啷一陣亂響,又有哀嚎呻吟傳來,許是誰慌亂中撞倒桌椅,鬧出一場亂子。

  思及夫人看見弟妹時既無憐憫亦無厭惡的平常態度,再觀葉家人慌裡慌張,大喊大叫的窘相,趙陸離臉皮臊得通紅,漸漸開始懷疑自己帶他們回家安置是對是錯。就這個家教,就這個處事作風,怕是會鬧得侯府永無寧日,然他已騎虎難下,不得不管。

  少頃,阮氏拉著一臉驚恐的木沐走進內堂,腦袋低垂,以手遮面,囁嚅道,「侯爺,方才對不住,嚇著了您外家那些嬌客。」

  趙陸離無地自容,連忙擺手,「是他們失禮了,該我向弟妹賠罪才是,還請弟妹原諒則個。」

  阮氏勉強扯了扯唇角,上前幾步給婆母和嫂子見禮,話音裡沒再帶著刺兒,「婆婆,嫂子,你們找我來所為何事?」說話間,木沐一點兒也不認生,竟走到關素衣身邊,兩隻小短手搭在她膝蓋上,大大張開嘴,發出拐著彎兒的「啊」聲。

  關素衣的冷臉終於掛不住了,低低笑了笑,立馬湊近去看他喉嚨,欣慰道,「這才兩日功夫便消腫了,甚好。能吃硬物嗎?」

  阮氏莞爾,「其實當天晚上便好了很多,第二天拽著我討飯吃,想來是餓得狠了。難為他病那麼久還一聲不吭,平時餵他什麼吃什麼,只吃得極少,也不知那些菜啊肉啊的嚥下去該多疼。」

  「這是個能忍的孩子,將來必有出息。然一味忍耐也不行,還得知道抗爭,所以說話也要讓他學起來。弟妹無需著急,我慢慢教他便是。」關素衣試探著拿起一塊糕點,誘哄道,「木沐,到母親懷裡來,母親餵你吃糕糕。」

  木沐遲疑片刻就鑽進義母懷裡,也不敢去咬糕點,只用烏溜溜的黑眼珠巴巴地看,把關素衣心都看化了,一面遞到他唇邊,一面用手捧著他小下巴,免得糕點渣掉進衣襟裡去。

  她若是真心實意對誰好,那水一般的溫柔幾乎能從華美無匹的眉眼裡溢出,像是整個人都散發著微光,叫人目不能移,深受吸引。木沐愛極了這位又香又美又厲害,還十分可親的義母,一隻小短手偷偷纏在她胳膊上,這才去咬糕點。

  趙望舒看呆了,忽然狠狠撇開頭,紅了眼眶。原來繼母不但有嚴厲的一面,還有溫柔的一面,一如他想像中的娘親。只是她不會待他如此罷了。她不喜歡他,從一開始就能感覺出來。

  趙陸離亦感慨萬千,心道若非自己傷了夫人的心,夫人必也是這般照顧望舒和熙兒。他都做了什麼孽,把一個好好的家弄得支離破碎,但願日後還有補償的機會,末了想起妯娌二人的對話,這才詢問母親木沐出了何事,又被狠狠訓斥一番。

  關素衣和阮氏默默聽著,並不插話,等老夫人出了一口惡氣才開始談正事。阮氏早已煩透了葉家人,聽說要以夫君的名義闢出西府,與嫂子、婆母單過,自是千百個樂意。眾人議定,老夫人親自掏腰包建造圍牆,完了立馬讓管事去招攬匠人,即刻開工,一時一刻也等不了。

  看見急於擺脫葉家人的母親,趙陸離唯有苦笑,待丫鬟收好輿圖,打掃乾淨桌面,他親手斟了一杯熱茶,跪下後高舉奉上,愧疚道,「娘,這麼些年來,您替我擔了不少心,若非您一直操持中饋,這個家不定成什麼樣子,而我非但萬事不管,還常常忤逆犯上,惹您生氣,您那偏頭疼的毛病大約就是被我氣出來的。兒子不孝,待要補償也不知還來不來得及,想想真是懊悔!兒子明日入宮請罪,倘若無法全身而退,您便與夫人在西府裡過日子,她辦事我放心,定會將您照顧得好好的。兒子還有些產業,也都交予您打理,免得日後你們為生計發愁。」

  這是在交代遺言?老夫人心裡咯噔一聲,心道壞了,卻又拉不下臉與兒子和解,冷哼道,「我老眼昏花,精力不濟,哪有功夫替你管那些。你怎麼不交給你媳婦?」

  「交給她,她願拿嗎?」趙陸離苦笑。他不是真的眼盲心盲,只是不敢正視周圍的一切罷了。夫人連吃穿用度都與侯府撕捋開,也不像阮氏,一口一個婆母地叫著,只喚老夫人,可見從未把自己當成趙家人。不過這也怪不了她,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誰能毫無芥蒂?誰能甘心生受?她是傲骨錚錚的關家人,並非凡俗女子,輕慢不得,疏忽不得,更欺辱不得。

  關素衣抿了抿唇,並不搭話。

  屋裡陷入死寂,尷尬的氛圍瀰漫了好一會兒,才聽老夫人冷道,「你把賬冊等物暫且寄存在正院,平安歸家後再拿回去。若是過不了這個坎兒,不需你交代,我也會把產業交給素衣打理,她的本事我放心,她一個能頂你兩個!」

  趙陸離終於輕快地笑了,附和道,「娘說得對,夫人的確能幹,把家交給她咱們都放心。兒子這便去安頓葉府家眷,在分府之前必不讓他們攪擾你們半分。」

  老夫人無可無不可地點頭,等兒子帶著一子一女出了內堂才幽幽長嘆,濕紅眼眶。

  外間傳來隱約的說話聲,似乎還有喜悅的歡呼,緊接著便聽兒子告誡道,「正院、正房、二房,你們平日最好不要踏足。在別人家就要守別人家的規矩,誰若是心懷不軌,三房之中隨便丟了什麼東西,我權且算在那人頭上,必定報官處置。」話外音便是——誰抗命就給誰安個盜竊的名頭拉去坐牢,態度十分強硬。

  外面忽然安靜片刻,隨即是爭吵聲和驚懼的道歉聲混雜,然後慢慢遠去。

  老夫人扶額掉淚,又喜又憂。喜的是兒子真有些醒悟了;憂的是他早已掉進泥潭,也不知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出來。對於關家,對於兒媳婦,她卻並不怨恨,若無這幾記重錘砸下,兒子很可能會糊里糊塗過一輩子,倒不如像現在這樣,一切重新來過。

  趙陸離好不容易安置了葉家人,轉過頭才發現女兒還跟在自己身後,臉上滿是憂心忡忡的表情。他眸光暗了暗,將女兒帶到書房說話。

  「爹爹,明天入宮,您會怎樣?」會下獄嗎?但最後這句話,她不敢問。

  「會怎樣爹爹也不知道,還得看皇上如何決斷。」趙陸離斟酌道,「熙兒,趁目下無人,父親要好好交代你幾句話,希望你快快長大,別再胡思亂想入了歧途。你與你母親關係如何,爹爹我一直知道。初見,她救你於天寒地凍,無依無助之時,你便以為她貼合你對母親的想像,哭著喊著要她來侯府,待我求了賜婚聖旨,你又發現她為人剛直刻板,很不合意,於是面上不顯,背後卻處處與她為難。熙兒,這些事爹爹都知道,也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明白,世上並非所有人都得圍著你轉,也並非所有事都能合你心意。你若還像往日那般行事,你母親必不容你,而爹爹我也不能再放縱你。你看見你外祖父了嗎?他就是最好的例子。」

  趙純熙臉色煞白,半晌無言。

  趙陸離嘆息道,「你也別怨恨你母親,所有的一切皆與她無關,更與關家無關。帝師新任都御史,必要立威,葉家在他眼裡不過一塊跳板,而皇上才是真正的踏腳石。你想他彈劾皇上需要承擔多大風險,頂受多少壓力?皇上暫時用的著他,他就是帝師,倘若哪天用不著了,他每一次彈劾,每一次觸怒,每一個得罪的權貴,將來都會成為他的催命符。而他卻不得不幹,且還要幹好,只因聖命難違,只因天下是皇上的,我們所有人都得聽他擺佈。關家人很了不起,他們不以為苦,反以為榮,願捨生取義,鞠躬盡瘁,將來必定留名青史,芳傳百世。你母親來自於這樣一個家族,其品行自是無污無垢,大仁大義,若我無法活著回來,你便帶著望舒去求她,好好聽她的話,誠心誠意孝敬她,關家名聲在外,她內秀於心,必不會拋下你們不管。」

  「爹爹,您別說了!」趙純熙撲入父親懷中,嗚嗚哭起來。

  趙陸離卻不能不交代清楚,「不說怎麼能行,世事總有萬一。關家沒錯,錯的便是你外家,你外祖父做的那些事我不能告訴你,你只需知道,他認罪伏誅,死的半點也不冤枉。你無需因他慘死就對你母親心懷芥蒂,甚至仇恨,須知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連皇上都得承擔觸犯國法的刑責,其他人又算什麼?皇權之下皆螻蟻,你們遠離朝堂,安穩度日便可,切莫學葉家人那般愛慕虛榮,攀附權貴。

  你弟弟被慣壞了,做事從不過腦子,我和你祖母都管不住他,但他最聽你的話,你說母親好,他就盼著我娶她;你說母親不好,他立馬躲著她,逆著她。你日後切莫再誤導他,多多說你母親的好話,教他親近她,若你母親歡喜了,願全心全意栽培他,他將來的前程必定不差。關家調教人的手段,你一個女兒家可能不知道,然你放眼朝堂,如今能說得上話的,除丞相一系,便是帝師及其門人。有這樣強力的靠山,你們必然一生無憂。」

  話落他淚灑滿襟,慨然長嘆,「你也別怪爹爹無能,爹爹當年也曾叱吒疆場,縱橫來去,然天意弄人……你只需知道,你爹爹我並非真的糊塗,也並非真的懦弱,只是不得不擺出這番作態,也好保全咱們這個家。爹爹走了,你遇事也糊塗一點兒,不要爭強好勝,更不要一門心思往上爬,上頭不是那麼好去的,你娘親……」

  他再也說不下去,抱著女兒痛哭起來。

  趙純熙一陣茫然,一陣絕望,卻已經沒有眼淚了。當年娘親究竟做了什麼?為何她那般風光無限,留給別人的卻只有無盡痛苦與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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