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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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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嗜酒態睡 於 2017-1-18 00:02 編輯

【書名】:美人戾氣重

【作者】:溪畔茶

【內容簡介】:

  中二病非典型宅鬥穿越女主,與自強不息英俊本土少年一路相互扶持,共同成長的故事,主線陞官戀愛,輔線宅鬥虐渣,感情線全程萌甜無虐。

舊版文案:

女主篇:

  穿越的第一個月,發現她顏值賽高<( ̄ˇ ̄)/

  第二個月,發現她有未婚夫婿一名╭(╯^╰)╮

  第三個月,發現她有嫁銀萬貫(*^__^*)

  打開方式還不錯,算啦,穿都穿了,湊合過了,誰知道——

  第二年,夫家倒霉了,嫁銀敗光了,她只剩下了一張如花似玉的臉,

  面對著她敗家夫婿遞來的退婚書恨得牙癢,一口咬下去,留下缺了顆牙的牙印一枚(*  ̄︿ ̄)

  敗家夫婿:……噗。

男主篇:

  從今以後,我賺的每一文錢,都是你的,

  每寸榮光,都與你共享,

  家宅之內,你說了算,

  家宅之外,我懼內,我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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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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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沈少夫人的回音很快給了,說才到京裡,家裡還有些東西在收拾,有些亂,不過珠華不是外人,想去隨時可以去,這幾年兩邊雖沒見著面,書信沒斷過,她知道珠華有了兩個孩子,讓方便的話,最好把孩子也帶過去讓她看看,小探花如有空,能一起來就更好。

  珠華就拖家帶口地去了。

  到了宅第一看,確實還在收拾著,徐世子定下要上京的時候,這宅子本已開始修整起來,弄得差不多了,但徐世子自金陵來,隨船帶了許多新箱籠物事來,這些東西要規整歸位,自然也需要一些時間,這就難怪沈少夫人沒有先送信給她了。

  兩邊見了面,一番親熱情狀自不必說,沈少夫人說起她上京的緣故,原來有兩樁,一樁是有位徐老夫人的知交老夫人過壽,二樁是為著徐佩。至於徐世子,他正好有公務,就隨著一起來了,不過他逗留的時間不長,一兩個月就要回去了。

  徐佩在場,正逗著蘇玉和瑾哥兒兩個玩,沈少夫人就說得比較隱晦,不過珠華聽出來了,徐佩今年十三,是個小小少女了,有些該考慮的事,可以考慮起來了,金陵是個好地方,然而畢竟是舊京,論起婚事,選擇面就不如新京裡這麼大了。

  沈少夫人帶著女兒來,賀壽都只算幌子,給女兒尋摸一門稱心如意的好親事才是真的。

  「舅舅啾啾——」

  這是瑾哥兒的叫聲,葉明光行完禮要出去,他眼尖見著了,發出了不捨的召喚聲,這個稱呼是開口音,對小孩子來說比較好發,瑾哥兒就很願意叫,有時候能連著叫出一長串來。

  葉明光腳步有些遲疑,轉頭望瑾哥兒——同時也望見了坐在旁邊拉著瑾哥兒小手的徐佩。

  然後他很快把目光移了開去。

  珠華心覺不妙。

  葉明光算她一手帶大的,他因過人聰慧而自信,正常望人的時候目光堅定,什麼時候也不會出現這種飄忽的情況。

  飄便飄了,他耳朵根還紅了!

  珠華慢慢作不經意狀轉望徐佩——好麼,這小小少女更掌不住,豈止耳根,一張臉全紅了。

  這情狀,讓她幾乎條件反射般想起當年蘇長越中舉人後,去張家找她時的情景。

  作為過來人,她想騙自己沒事都辦不到。

  弟弟的桃花開得太突然,珠華很苦惱。

  打葉明光去年中舉後,有意來給他說親的人家就排成了隊,珠華試著和他聊了聊,發現小少年郎心如鐵,壓根兒沒開竅,她便也不管了,憑是什麼樣的好人家都先推了,讓葉明光專心準備會試,考後再說。

  不想這「再說」來得如此迅猛。

  徐佩當然是個好孩子,家世好教養好心地好,葉明光也是個好孩子,單論個人的優秀程度,很少有人勝得過他,但加上家世就——

  就算他如今中了探花,要配魏國公府下一代的嫡長姑娘也還是太單弱了。

  珠華可以很坦然地面對這一點,她也不想勉強硬上,弄出個「齊大非偶」的局面,但她還是有點遺憾地心不在焉。

  葉明光出去後,沈少夫人好像也不怎麼在狀況了,不知是發現了這一點,還是理家務累著了,給兩個小糰子塞了一堆見面禮後,又說了一會話,兩邊就散了,沈少夫人沒有堅持留客,只是道:「等我家裡好了,再請你來吃宴。」

  珠華有點心虛地應了,她不知道自己這心虛怎麼來的,大約是因沈少夫人待她那麼好,她弟弟卻同人家的獨女來了個一見鍾情,雖然沒任何實質接觸,她也有點挖了人家牆角的不自在感。

  等回了家,讓丫頭看著兩個小的,她頭件事就是拎過葉明光去探問。

  葉明光起初只做若無其事狀,但在相依長大的姐姐面前,到底憋不住太久,漏出句話來:「早知道我該考個狀元。」

  這是嫌自己名次低了。

  珠華心酸又忍不住笑,她懂葉明光的意思,真入官場,狀元探花一般從六七品做起,差不上多少,然而他沒有別的可以努力的方向了。

  珠華沉默了好一會,也只能憋出句來:「隨緣吧。」

  若是別的高門,她未嘗不可以努力一把,葉明光做誰家的女婿都是很拿得出手了,並非沒有希望;然而沈少夫人多年照拂於她,對她有恩,她反而不便做什麼了,再覺得自己弟弟好,家世的差距擺在這裡,無法蒙著眼自欺欺人。

  她這裡安靜「隨了緣」,徐世子那邊卻活躍起來,拿沈少夫人的話說,徐世子如今附庸風雅得很,他初進京來,各處的舊交情交際應酬,天天吃不完的宴席,三不五時有了合適的局,就會跑來把他的世侄神童葉明光領走,帶著一起到處逛。

  珠華暗地裡糾結了一下,她原來只和沈少夫人來往,和徐世子僅限於見面問候一聲,並不覺得什麼,現在葉明光大了,不好再和女眷混,來往的對象變成了徐世子,幸虧葉明光長得和他們爹葉安和不像,那些舊事還可隨風而去,不然徐世子摻和進來,可真是——太怪了。

  這麼過了一陣,葉明光那邊還是不知該怎麼辦,珠華看他的模樣不像是一時見少艾而衝動,證據是他已經授了翰林院編修,開始像模像樣地當差了,徐世子來找他,他只要休沐還是照常跟著出去,這要換了別人,他哪有這麼好的脾氣一直應付著哪,徐世子本身是武人,同他在年紀上又差了輩,湊一起去能有多少話說。

  珠華也是無奈,在這件事上,既不好鼓勵他,也不好打擊他,只得由著他去,好在他跟徐佩都大了,見面僅限於問好寒暄兩句,不可能獨處,鬧不出什麼事來。

  珠華後來又去過徐宅兩次,一次正逢著葉明光休沐,他默默跟了,珠華不忍心攆他,領了他一起去,看他跟徐佩兩個一碰面,又是一個紅耳根,一個紅整張臉,這回呆的時候久了些,葉明光還算穩重,徐佩卻更收斂不住,一眼一眼地瞄他,還要找話和他說,又說不上兩句,磕磕巴巴的,少男少女的情火燃得突然而沒有道理,但這件事又需要什麼道理呢?

  珠華簡直想掩面,她比兩個當事人更不好意思,完全不敢看沈少夫人的臉色,打那後,好一陣子不敢再上門去。

  亂糟糟的心緒裡,蘇長越的陞遷機會倒是爭取下來了。

  他胸前的補子從白鷺換成了白鷴,仍在詹事府裡為官,只是從左司直郎升成了左庶子——此庶子非嫡庶的庶,乃是五品官職名。

  為這個陞遷,起了場小風波。

  這風波倒不是為著這個職位本身,而是升上去之後鬧出來的。

  蘇長越自為官以來,從七品到六品,又從六品到五品,陞遷很穩,但撇開他的年齡,單看這個升法的話,就會覺得不那麼出彩,太子和蘇長越說話放鬆,為此就和他嘀咕,可惜萬閣老倒時他資歷太淺,升不上去,不然那時乘著吏部尚書一同倒台,底下牽連一片空出了好些職位,往裡面的四司選個郎中,又清貴又實惠,若是運道實力夠,以後就在吏部裡從侍郎尚書一路升上去,一條現成的青雲梯就搭起來了。

  這其實不過是句玩笑,當時空出來的缺早都叫人填滿了,那些好位置千金不換,後面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哪那麼容易到手,太子隨口一說,蘇長越也沒當回事,說過就過去了。

  卻不知怎麼洩了出去。

  沈少夫人擺宴,下了帖子來,珠華不能不去,赴宴時讓人當著她提及了起來,珠華看臉是個不大理會俗務的人,那人大概以為她不懂得其中關竅,言辭曖昧地奉承她,說蘇長越前程大好,來日可期。

  珠華在經濟上確實不大通,捏著大筆嫁妝都不曉得該做什麼生意,只能卯起來買地,但論學問政治,她打小同葉明光一道學起來的,惦記著要給神童弟弟做榜樣,她一直沒敢偷懶,及到嫁了人,蘇長越不那麼忙時也肯同她說些外面的政事,這麼耳濡目染著,她同正經政客是不好比,然而要跟一般後宅婦人扳手腕,那基本不會輸。

  當時就聽出來那人帶的節奏了,無非是強行要往蘇長越身上蓋東宮烙印——詹事府服務於東宮不錯,但本質仍是皇帝臣子,現任的詹事及少詹事都由在朝大臣兼任,皇帝樂見詹事府官員同太子相處得好,但好到太子要為誰伸手進實權部門插手朝政就是另一回事了,這一道烙印真打下來,皇帝也不會怎麼樣,你跟太子好,那就等到太子上位再用你罷,現在還是歇著吧。

  官場如戰場,太子覺得蘇長越升得慢,有人卻覺得他升得太快——未滿三十,過往陞遷逢時便補,補上去的也幾乎是他能博到的最好的職位,怎能不礙人的眼,瞅見空子要伸出腳來絆他一下。

  既辨出了這個坑,珠華也不客氣,當即冷笑著把說這話的婦人反按了下去,指責她用沒來路的言辭非議儲君,離間皇家父子親情,其心可誅。

  她反扣的鍋太大,那婦人讓扣傻了,珠華若不懂這話的厲害,以為是普通客套話認了,那後頭的風聲就好放了,但非但盤算落空,還讓倒打一耙,婦人不得不爭辯起來,珠華毫不讓步,要她說出這話的來歷佐證,太子說的時候便沒怎麼避人,也是東宮私語,那婦人哪敢言之鑿鑿地舉出什麼證據來?她真說得出來,那就等於把太子得罪死了。

  說不出來,那就是造謠。

  婦人鬧了個灰頭土臉,事還沒完,徐世子更狠,聽說後轉頭去皇帝面前抱怨去了。

  皇帝當年在金陵苦候,不好隨意交接別的臣子,沈少夫人同為皇族,皇帝總算有個親戚名分遮掩,同魏國公府還好來往,為此結下了一份交情,先帝驟崩,皇帝奔赴京城即位,明面上有錦衣衛護送,暗地裡徐世子其實是親身領兵隨侍的,他在皇帝面前說的話,自然是很有一些份量了。

  太子隨即上表,自陳雖係旁人捏造,但亦因他自身言辭不謹,以致為人所乘,他沒怎麼辯解,大半言辭都在檢討自己。

  原就不是件大事,這麼一來,皇帝反而溫言撫慰了太子,誰私下裡還不開兩句玩笑,這都要較真起來,朝堂裡只能站些木雕泥塑的呆菩薩了,又誡飭了亂傳閒話的人。

  這場風波過後,太子私下微服去感謝了徐世子。

  再然後,徐世子公務辦完,就要回金陵去了,奇怪的是,沈少夫人找了珠華去,跟她提出了去意,居然也要一同走。

  珠華愣且心虛,沈少夫人原為著徐佩親事進的京,這些日子以來宴席擺得不少,但並沒聽說有著落,就要走了,這不是看出葉明光同徐佩的眉目不對了,要提前回去隔開兩個了吧?

  「明光沒同你說?」沈少夫人一副憋笑憋得不成的樣子看她。

  珠華還傻著:「說什麼呀?」

  她弟弟正為情所困,哪有什麼和她說的。

  沈少夫人卻點點頭:「這也正常,他恐怕也只是心裡有點感覺,未敢肯定,不往外漏話是他穩重處。」

  她看上去挺滿意,又戳戳珠華額頭,還當她是個小孩子般,「看你那天給你的小女婿出頭,機靈得不行,我只當你長大了,怎麼這時候又還傻乎乎的。我們現在該辦的事辦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珠華眨著眼,總算回過點味來了——不會吧?

  「我們那位爺是不幹什麼正事,不過你當他真那麼閒,總有空拐著明光在外頭逛?」沈少夫人含笑,「掌上明珠要託付出去,他這個當爹的,當然要先好好掌掌眼了。」

  預想成真,珠華仍有幾分不可置信:她覺得葉明光的心思不是全無希望,但也真沒想到有這麼輕易!

  沈少夫人的讀心術功力不減,當即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搖頭道:「你覺得容易?明光今天若不是已然是探花,那便是我看著他好,肯把端姐兒託付給他,家裡也不會同意的,他自己爭了九十九步的氣,這最後一步,才能許他邁上來了。」

  想了想,又糾正了:「你的小女婿也算幫了些忙,沒有他在太子身邊的臉面,這樁事仍然是難。」

  她的話直白地從利益出發,珠華冷靜下來後,反而一下子全理順了。

  講真,魏國公府這樣的龐然大物,下一輩的嫡長女選婿,要說只看人好,不涉及利益因素,那是發夢,全不可能。

  沈少夫人已然提出了太子,魏國公府所看重的利益面就很明顯了,在當今這一朝,有皇帝在金陵的那八年,魏國公府同皇帝的關係打得牢牢的,毫不擔憂,然而世上沒有永不褪色的世家——假使有,那一定是一輩輩人殫精竭慮,未雨綢繆,苦心經營才能維繫下來。

  魏國公府吃虧在和太子毫無交情,反倒因晉王曾在金陵,不可避免地和晉王有了些往來,太子正位東宮後,他和晉王間的微妙關係一定已為魏國公府打探到,但魏國公府不能隨意做什麼動作,當時太子和晉王的關係太緊繃,要向太子示好,恐怕就要踩倒晉王,那落到皇帝眼裡,又如何高興?

  如今晉王已經就藩,魏國公府才派了繼承人來,探一探風聲了,徐世子那所謂公務,多半就如某位老夫人的過壽一樣,也不過是個幌子,和太子搭上線才是他的真實目的——並不需要切實做什麼,畢竟皇帝春秋鼎盛,不用著急,但也正因如此,此時對太子的示好才顯得珍貴,真等到太子快上位了,如萬閣老那時那般,皇帝已不需要他了,他就把尾巴搖斷了又有什麼用?

  臨時抱佛腳太蠢也太尷尬,不是魏國公府這等世家的行事風格。

  那名婦人傳的閒話給太子和蘇長越找了些小麻煩,但落到徐世子眼裡,他的角度一定不一樣:太子私下和蘇長越說話如此隨意,必然是當他自己人才會如此,太子只要不作死,沒有第二個競爭者,這種情況之下,葉明光和蘇長越的政治立場沒有相悖的風險,他們必然是一邊的。而以他的年紀,在本朝重用的可能性不大,更有可能是留到太子上位,有蘇長越先打下的底子,他踏入官場的年紀又如此之輕,磋磨得起也犯得起錯,前程太可期望,魏國公府選這麼個女婿,是經過精心計算之後的放眼將來。

  這不是件壞事。

  對別人有用,才會得到別人的尊重。

  珠華坐直身子,慎重跟沈少夫人保證:「明光會待端姐兒好的。」

  她知道沈少夫人為人,那些算計衡量源自魏國公府,沈少夫人驕傲到甚至不肯出手對付妾室,她天然身份高貴,不會在意那些,作為一個母親,她只希望她的女兒終身能得到善待。

  沈少夫人只是微笑:「我知道,明光是我給端姐兒能選擇得最好的了,或許仍有缺憾,但別人不會比他更好。」

  弟弟被這樣誇,珠華也很開心,解決了一樁久懸心頭的大心事,她樂得笑眯眯的,又忙趕著慇勤地跟沈少夫人商量了下其後提親定親的事宜——沈少夫人都點到這一步了,她作為男家親眷,再不主動些就太沒眼色了,難道還等著沈少夫人提這話不成。

  沈少夫人道:「這倒不著急,我先進京前,也沒想到這樣巧又這樣順,正好明光中了探花,現成能把事了了,以為總要一兩年功夫。如今端姐兒還小,我們心裡有個數,親事過兩年,待端姐兒及了笄再正式商定起不遲。」

  珠華一概全部應下,她覺得葉明光也還小著,等幾年正常得很。

  最後,沈少夫人想起來提醒了她一句:「先傳的那個閒話,若是看不慣你的小女婿,事情還算簡單,只怕是衝著太子去,有些人,就是不願意過安生日子,偏要把水攪渾了,才好從中取利。徐家的根基在金陵,我們不能久留,你們在京裡,要自己仔細些。」

  珠華認真點頭:「我會留心。」

  天下無永世太平,爭與鬥從來也不會止歇。

  但她並不憚於迎接這一切,因為無論她做得錯與對,總有人為她倚靠,將她的戾氣化為膽氣。

  禍福與共,風雨同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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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01:2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三年後。

  三月芳菲,春風拂綠京城,會試三年一比,皇城下金榜張出,又一批國之英才新鮮出爐。

  領進士巾袍,上金殿唱名,出長安左門,狀元領頭,榜眼探花緊隨其後,三鼎甲簪花跨馬,領近三百名進士招搖過街,傘蓋儀叢,榮耀歸第。

  這是進士們中榜後最風光的一日,好比新嫁娘出閨成大禮,鳳冠霞帔,紅妝十里,進士們個個昂首挺胸,神采飛揚,接受著道旁百姓們欣羨的指點讚賞,尤以跨在馬上的三鼎甲所受矚目最多。

  而這三鼎甲裡,又以探花風頭最盛,甚至壓過了狀元。

  這並不難理解,因為狀元榜眼皆是四十歲上下,一副飽學持重之相,與之相比,後面的探花看模樣連二十都不到,如前兩位的子侄輩,年輕得不像話,他一張臉還生得眉清目秀,在大紅羅袍的映襯下,愈加顯得秀逸非凡。這樣的小探花,簡直是戲裡才會出現,完美契合了閨中少女們的含羞想像。

  從道旁擲向他的鮮花鮮果已經多到毫不出奇,膽大的姑娘甚而連荷包香帕都扔了出去,卻也並沒人嘲笑,只是激起一陣陣善意的起鬨。

  不過這些物件基本近不了小探花的身,隨同有執矛護送的衛士,大道寬闊,進士們行在正中,姑娘們的手勁有限,扔出去的物件一般擦到衛士就落下來了。

  但來自高處的落物就沒辦法防備了。

  圍觀進士遊街最好的有一處群薈樓,二樓臨街的各處雅間席面早早就叫人訂了一空,此刻窗扉皆是半掩半開,從裡面若隱若現地探出些腦袋來,時不時揚下一陣輕聲笑語,到進士隊伍路過時,便有皓腕伸出,悄悄投擲下些鮮花來。

  能在這一天在這裡訂位的人家非富即貴,女眷規矩也嚴謹,擲花便算難得的寬鬆消遣了,荷包之類是斷不會亂扔的。

  跨在馬上的小探花目不斜視,抬手把落到肩上的半朵桃花拂落,挺直腰板跟在狀元後前進。

  「我扔到了——呀,」群薈樓二樓一扇窗後的嬌軟歡呼中斷,轉成了低落,「他扔掉了。」

  「乖寶,不難過,他還沒走遠,來,看爹的。」

  隨後出聲的男人身著錦袍,大包大攬地一揮手,把席上擺著觀賞的細頸瓶裡的一大把時令鮮花不論品種全拔了出來,然後把窗扇推到大開,眯了眼,瞄準正過去的小探花的背影,甩手一扔——

  他瞄得很準,但力道太大,一大把各色鮮花連枝帶葉兜頭扔去,砸得小探花滿頭滿腦,進士巾都被帶歪了。

  少女驚呼著探出身去:「爹爹,你怎麼使這麼大力!」

  「……」

  這是哪來的莽姑娘!

  葉明光冷不防讓砸懵了,愣了下才想起來扶正巾冠,再帶點惱怒地回身仰頭尋找兇手。

  「光哥兒!」

  響亮的喚聲伴著哈哈哈的粗豪笑聲飄下來,葉明光同那錦袍男子目光對上,大為怔愣:「——徐叔叔?」

  他忙在馬上拱手見禮。

  徐世子半身探出窗外,滿面笑容地衝他比了個大拇指。

  他旁邊還探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也伸出手衝他搖搖,不過動作婉柔得多,一張粉白笑臉燦如她捏在另一手裡的一枝桃花。

  葉明光略有些失神,這是——端姐兒?

  經年不見,她由娃娃抽條成少女,長大了好些,若不是他記性好,仍能辨出她眉目間那股始終未變的嬌意,這倉促驚鴻一逢,他在馬上,她在窗後,他恐怕都未必認得出來。

  徐世子嗓門大,別人為他的聲音驚動,循聲望過來,隔壁雅間看熱鬧的恰是個認識他的,隔窗揚聲問道:「呦,世子爺,您幾時進的京?這新科探花您認得?」

  「我一個世侄!」徐世子先自豪地答他,「在我家住過一陣子,他秀才就是在我家時中的。」然後才道,「才來沒兩天,京裡的房子還亂著,等過幾日收拾好了,請你來喝酒。」

  那人忙笑道:「我一定來!」

  「你快回來吧。」沈少夫人受不了地拎著徐世子後心的衣裳把他拖回來,「還炫耀呢,哪有你那麼扔東西的,明光斯斯文文的孩子,哪經得起你的手勁,以為是你手底下那些粗人呢。」

  「我高興嘛。」徐世子笑呵呵地配合著縮回身來——他不配合,沈少夫人根本揪不動他,「你說他們葉家的風水怎麼那麼好,這樣聰明的哥兒都養得出來,我們府裡那麼些小子,一等一的好先生請著,結果比得上他一半的都沒有。」

  沈少夫人道:「這怎麼好比,人家從文,你家習武,幾輩子都這樣下來,早慣了,一時要改怎麼改得過來。」

  她說著,看見仍站在窗邊的女兒,又叫她:「端姐兒,明光早過去了,你還站在那裡做什麼?」

  徐佩只是呆立,恍若未聞,還是守在一邊的丫頭含笑湊上去又說了一遍,她才「哦」了一聲,慢慢收回身來,轉過來的臉紅紅的。

  沈少夫人才進京來,身上還疲乏著,沒留心她的情狀,只以為女兒臉嫩讓風吹紅了,向她招手:「過來坐罷,明光回去應當會和珠兒說,過不幾天就該上門來了,要敘別情那時再敘,如今隔這麼遠,只是看個熱鬧,話是不好說的。」

  徐佩應著聲,她從小受寵到大,很敢說話,坐下後過一時就憋不住了,依向沈少夫人悄悄道:「娘,葉哥哥長大後真好看呀。」

  「他小時候也好看,」沈少夫人笑道,「你還記得嗎?那時候別家的哥哥帶你玩,你都不怎麼樂意,就願意跟著明光,說他頭髮捲得好看,還鬧著要摸,明光脾氣不錯,倒肯哄著你。」

  徐世子插話笑道:「就是,乖寶,爹到現在也弄不明白你這是什麼看人法子。」

  徐佩臉更紅了,卻向徐世子不依道:「爹,我長大了,不好再那麼叫我了,人家聽見了笑話。」

  徐世子哈哈笑道:「好,好,我乖寶長大了!」

  「……」徐佩只好向沈少夫人求助,「娘,你看爹!」

  「我們不理他。」沈少夫人淡定道,「好了,熱鬧也看過了,趕緊讓人上菜罷,用了飯便早點回去,家裡還一堆東西等著收拾。」

  旁邊立著的便有一個丫頭忙出去傳話了。

  **

  葉明光風光過後,回了家,送走了隨來道賀的人群,便即去了隔壁。

  內室裡,珠華正哄著兩個糰子玩——她生完玉姐兒後不多久又有孕,這回是個男寶寶,取個小名叫瑾哥兒,如今將將一歲半,依著此時風俗,大腦袋四周都剃光了,只有中間留了圓圓一小撮,穿著軟乎乎的小袍子,臉頰鼓鼓,眼睛晶亮,黑黝黝的眼珠隨著坐在他對面的蘇玉手裡拿著的風車轉來轉去。

  聽到簾響,瑾哥兒把腦袋轉過去,望見是葉明光進來,眼睛立時更亮了,小小的嘴巴往兩邊咧開,張手要抱:「啾啾!」

  他發一些簡單短語的音其實能做到標準了,但情緒開心激動起來就仍會有初會說話時那種萌萌的小奶聲出來。

  蘇玉教他:「是舅舅。」

  「舅舅。」

  這回音咬得準了,蘇玉獎勵地把風車塞給他,她今年三歲,眼睛水汪汪,烏密睫毛一扇一扇,也仍是個三頭身的糰子,隨便有個什麼表情動作都能萌人一臉血。

  沒弟弟之前,她嬌得不得了,地都不願意下,成天要抱,珠華哄她學幾步路要費半天勁,而往往蘇長越一回來,禁不住女兒一撒嬌,立時又把她抱起來了。

  珠華為此很頭疼過,可她也不是個嚴母,小小女娃嘴一嘟,她投降得一點也不比蘇長越慢。好在情況在瑾哥兒生出來後終於有了緩解,珠華有很注意不要冷落到她,幹什麼都仍把她帶著一處,但小娃兒的心思有時成人捉摸不到,蘇玉仍是有些犯醋,她醋的方式就是自發自動有了當姐姐的自覺,把父母教她的那一套全數套在了弟弟身上,很有熱情去教導他——嗯,這樣一來,爹娘就不用太分神在這個比她還小的糰子身上了,她還是家裡最受寵的寶寶。

  珠華剛發現到她的小心思的時候,背過去笑了好半天,又跟蘇長越分享,兩個新手爹娘著意觀察了一陣,發現這樣也沒什麼不好,蘇玉在弟弟面前確立了老大的地位很滿意,瑾哥兒太小,珠華不敢帶他出門,他沒有別的同齡小夥伴玩,姐姐肯陪他,他也樂呵得很,很肯服蘇玉的管。

  糰子們自有一套自己的相處模式,珠華便不干涉,由著他們自己玩了。

  蘇玉教完弟弟,再在炕上站起來,嫩聲嫩氣地打招呼:「舅舅。」

  葉明光笑著過來,先摸了摸外甥女的頭,再把小外甥圓乎乎的小身子抱到懷裡,在炕上坐下,逗他:「瑾哥兒看見舅舅這麼高興?」

  瑾哥兒點著腦袋笑,伸手抓他身上的紅羅袍。

  珠華在對面笑了:「小孩子喜歡鮮亮的顏色,這是看上你的衣裳了。」

  葉明光由著小外甥抓,摸摸他的腦袋:「瑾哥兒真聰明,知道什麼是好東西,等你大了,也得這麼一身衣裳穿。」

  邊哄著外甥玩,邊把魏國公府徐世子一家進京的事說了出來。

  珠華很為驚喜,葉明光這一科中了探花,她本也很想去湊遊街的熱鬧,只是兩個孩子都太小,離不得人,才只得遺憾地罷了,只在家裡等候,不想葉明光竟碰見了徐家人,雖則太倉促,沒見著沈少夫人,但徐世子連著長女都進京了,沈少夫人又怎會不來?忙問是為了何事,葉明光搖頭不知,他在遊街途中見的人,路線儀制是固定的一整套,不能隨意停下寒暄。

  這也不要緊,人都來了,珠華是肯定要去拜會的,魏國公府在京裡也有宅第,只是平常沒人住,徐家幾支人口都在金陵及各地當差,京裡的住宅常年空著,只留了些老家人看守屋舍。

  便就手讓葉明光寫了帖子,著人隔日一早就送,待晚間蘇長越回來,又和他說了一聲。

  三年過去,蘇長越的氣度更趨於平穩成熟,他這陣一直挺忙,似乎是有個陞遷的機會在爭取,趕上葉明光會試,又要指點輔導他,天天幾乎腳不沾地,每日回來逗一逗一雙兒女就倒頭睡了,這晚聽珠華說了過兩日可能要出門,原快睡了,又一下醒過神來。

  「你多帶些人——不,還是我送你去罷,你定好哪天去了嗎?」

  珠華忍不住笑:「不用,我多帶些人就去了,如今我們自己家裡有車,不會再發生那種事了。我也不知哪天去,明日才送帖子去,等少夫人給我回話。」

  「你去那天再和我說一聲,光哥兒沒這麼快入職,應當沒事,叫他陪著你一起去。」

  蘇長越是真的睏倦,說著話眼睛又要合上了,半眯著懶懶地硬是堅持著又盯了她兩眼,見她點了頭才安心把眼皮垂了下來。

  珠華見他累得這樣,有些心疼:「你都做什麼了?怎麼這樣累,別逼得自己太緊,你比別人年輕,時間多,緩一緩又不要緊。」

  「不行。」蘇長越閉著眼拒絕,伸手摸索著把她撈到懷裡,還想說些什麼,到底太睏,含混地哼了一聲,就睡過去了。

  珠華那年被擄其實什麼虧也沒吃,她連所謂萬公子的面都沒見著,但蘇長越面上不說,心裡還是落下了些陰影,打那以後看她看得特別牢,珠華想想好笑又甜蜜,滿腔柔情蜜意地湊過去親親他,挨著他也睡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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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婦人的臉色蠟黃裡透著潮紅,她再開口時聲音降了下來,但顯然心緒並未平復,道:「甘心——如果你是我,你能甘心嗎?但不甘心又有什麼用,莫說我這個身子這樣了,就算我還康健著,我嫁了雞狗,也只好隨了,難道我們這樣的人家,還能允我反悔另配嗎?這一輩子,無非也就這樣,好在我快熬到頭了,往後的日子,就是你了。」

  她又拿帕子掩著咳了兩聲,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容。

  珠華不叫她「姐姐」了,直接道:「你還不到三十,誰說你這輩子就這樣了?你覺得自己活不長了,是因為在這個家裡,總是受氣,病當然難好,你要換個人家說不準養兩個月就好了,我跟你說,你知道我祖母嗎——」

  她也是急中生智,把從沒見過面的葉老太太事拉出來說了,說了一段,見婦人竟是聽住了的樣子,愈加繪聲繪色起來,不管真假只管把葉老太太後來的日子往美好裡說,道:「——你說你走不了,你看我祖母,她當年是忠安伯府的嫡長媳婦,世子夫人,不一般也走了,過得好好的?這事一點不假,你若不信,現在就可以著人出去打聽,那孟家正跟我家打著官司呢,他家被抄倒了黴,想起我祖母來了,想來賴上我們,我今兒出門,就是為著這樁事。」

  婦人呆了半晌,她不說話,珠華一時也不敢催她,只是著意留心她的神色,終於等到她一句:「你祖母是被休的,當然可以離開那個地方,我怎麼可能?再說,我這個身子——」

  珠華撿準時機逼上一句:「那你就甘心等死嗎?我不勸你什麼,不過像你說的,你反正都要死了,那還擔心什麼?我要是你,走到這個地步,誰讓我不痛快,我叫他全家給我陪葬!」

  「呵呵……」

  好似她說了什麼很好笑的話一般,婦人搖著頭,笑了出來:「小丫頭口氣倒大,真能信口開河。你要真是我,你有什麼本事擺佈得了內閣首輔?你以為萬家是你們那小門小戶,跟丈夫吵了架,抬抬腳就能出走嚇人嗎?」

  她當珠華年輕不懂事,沒見過世面,珠華索性也就順著道:「怎麼沒有?你不是見到他們把一個侯府姑娘都給害了?我要是你,被逼得沒法了,我就去告官。」

  婦人更好笑了:「告官?就算官府受理了,萬家起碼能推出一百個下人出來頂缸,你以為殺人是件大事,其實對萬家來說,連一點波瀾都不會激起。」

  「再說——」她搖搖頭,扶著桌面,慢慢站起身來,「算了,不要說了,我難道還真能把我的婆家怎麼樣嗎?不過說兩句氣話罷了。」

  她轉身要出去,珠華在她後面緊著道:「你不想怎麼樣,那就更好辦了,就當是給萬家找點麻煩,像你告密把你丈夫弄回去挨萬閣老的罵一樣。你就甘心在家裡等死,你丈夫回到揚州去風流快活——」

  她未敢把章二姑娘案的真相說出來,只是不斷誘導,因為一般婦人嘴上說得再恨,真讓她下狠手報復婆家,她可能反而下不了決心了,這婦人果然就是這種情況。

  珠華說的同時,也在慢慢站起來,她早就在瞄桌上那個放燈的銅燈盞了,現在屋裡沒有別人,雖然她懷著身孕,但那婦人風吹就倒的身子戰鬥力肯定更弱,乘著萬公子挨罵沒回來前,她若能出其不意制住那婦人——

  「你說得有理。」婦人停下了掀簾的手。

  幸而她動作緩慢,沒立刻轉頭,珠華忙坐回床上去。

  她轉過來的臉色變幻幾番,苦怨倦恨交織:「算了,還是麻煩得很,我折騰不起了。」

  珠華的心才往下沉,婦人接著道:「這樣罷,看你我的運氣了,你說你夫君會來救你?那就看是你夫君先來,還是他先回來了。」

  她繼續掀簾,往外說了一句:「茶來。」就走回桌旁,重新坐下,道,「長夜漫漫,反正我也睡不著,就等著罷,有句話你說的沒錯,我都快死的人了,我還怕什麼呢,他們讓我這麼不痛快,我也讓他們難受難受……」

  「……」

  珠華無語了,久病之人的思路真不可以常人計,很快丫頭掀簾送了茶進來,屋裡有了人,珠華沒把握也不敢亂動了,那婦人還讓給她也遞了一盅,珠華不敢喝,只是握在手裡。

  茶水漸溫之際,外面傳來了動靜。

  動靜不算大,但不太尋常——起碼不像是迎接主人回家的動靜。

  珠華跳下床,這回也不管了,直接快准狠地把蠟燭扳掉,握了那個燭台在手。快得救了,她要這時候被人脅迫住受了傷就太冤了。

  倒茶的丫頭本想過來,見此只好罷了。

  婦人全無反應,只是笑了笑,嘆了口氣:「看來你的運氣比較好。」

  她真的是太累了,也太煩了,累到沒有力氣做什麼決定,但真的什麼都不做,又不甘心地煩躁不堪。

  有人來推她一把,她釋然多了。

  之後會怎麼樣,誰在乎呢?反正她快死了。

  **

  咚、咚!

  厚厚的冰層被敲裂開來,擊打聲震耳欲聾。

  隨著冰封荷池下一具女屍被發現打撈上來,這擊打聲跟著也敲響了萬閣老的喪鐘。

  蘇長越和晉王闖來那晚,珠華當著晉王的面誘導萬夫人確認了荷池底下沉了章二姑娘,雖然其後萬夫人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又再反口,但已經晚了,當著親王面的呈詞怎可能再被推翻,晉王讓人把萬家別院控制起來,然後連夜進宮,太子此時正在皇帝處請罪呢,他知道闖閣老別院的事掩不住,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很有擔當地出頭了,不想晉王來說了此事,皇帝震怒,哪還顧得上訓子,候到天一亮,即命錦衣衛去砸冰撈人。

  撈上來的章二姑娘在池底沉了半年,那模樣——真是連她親娘章太太來都無法辨認了,但不要緊,有萬閣老嫡長兒媳的證詞,足夠用了。

  萬閣老以往做下的所有罪過,在皇帝那裡都不如這一樁嚴重,什麼先帝顏面,老臣體統,萬閣老便是掏出面免死金牌來都不抵用了。

  錦衣衛很快從別院轉移到了萬家主家,封門那日,萬閣老自知大勢已去,一語不發,萬奉英沒來得及出城,一併被堵了,他還嚷嚷:「你們這些鷹犬,有什麼證據敢來封查我家?!」

  領頭的錦衣衛統領下了馬,和氣地笑了笑:「萬公子請讓一讓,這證據,搜過了就有了。」

  萬公子不讓,直著脖子還想爭辯,一個小旗過來,按著他的雙手一剪一翻,就把他捆巴起來丟門後去了。

  蘇長越準備多時的那一封彈章派上了用場,緊隨他其後,快過年的當口,參劾萬閣老的奏章硬是如雪片般飛向御座。

  沒人有心思過年,到處都在傳說著萬閣老為私慾竟敢自導自演意圖將帝王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故事。

  拜章二姑娘案終於水落石出,連著又是查抄萬閣老家之故,眾人的目光全被吸引過去了,掩在這之下的珠華失蹤了大半天的事,很容易便遮掩過去了,當然她誘引萬夫人的功績也同時罕為人知,不過這沒什麼要緊,該知道的,自然是知道,太子已經表示太子妃深宮無聊,讓蘇長越轉告待珠華這陣驚嚇過後,養好了身子可以去坐坐。

  ……

  其實珠華根本沒受多大驚嚇,她說是被人見色起意,根本連色鬼的面都沒見著,很快讓救了回來。

  她回家先出乎意料地見到了紅櫻。

  紅櫻是來告辭的,珠華才知孟家的事竟已解決了。

  且說紅櫻好端端在山西住著,不想天降橫禍,她跟的那個晉商忽然被人抓了去,她則為人脅迫,要跟進京來做偽證,那晉商只是個商人,沒有多大勢力不錯,但那個脅迫者不知道,紅櫻卻是有關係的,關係是調到山西的張推官。

  晉商能鑽營,在本地做生意,各樣官員的關係網要打探清楚,紅櫻便是因此知道了張推官到來的事,她在張家犯有舊事,平常不敢去見,但男人叫人捏個罪名抓走了,背後牽扯到要她編話誣陷珠華和葉明光,這她就不能不去了。

  張推官聽說和外甥外甥女有關,便見了她,聽過之後,十分訝異。

  原來葉老太太舊事究竟,他竟是知道的,葉老太太在兒子成年後便告訴了兒子,而葉安和不欺暗室,娶張推官妹妹為妻之前,也坦誠把這一點告訴了張推官。

  至於張推官沒有告訴珠華之故,是因已隔了兩代,葉孟兩家從無來往,本也不可能再有關係,翻出祖輩舊事來沒什麼必要,再者,這種後宅恩怨,確實也不大好說。

  在張推官訴說的真相裡,葉老太太第二回走時根本沒有懷孕,她那時「月份」那麼淺,哪可能確診得了,她做出有孕的症狀來,大夫順著說罷了,也沒把話說死,但老伯爺不懂,以為一定是有了。

  葉老太太這一招不管為報復還是為脫身張推官都以為很妙,但他覺得不好說出來教孩子,就沒說。不想幾十年後被人鑽了空子,扯出來說嘴圖賴。

  張推官在山西仍舊是管刑名,他保證看顧那晉商在牢裡的安全,事了後一根頭髮不少地把他放出來;紅櫻就負責將計就計,隨同北上,拆穿孟家人的盤算。

  「大舅舅真是救難雨啊!」

  珠華感嘆,怪不得這事這麼快了了,兩個重要人證一個讓拉跑了,一個倒戈,孟家還有什麼戲唱?

  葉明光挨在旁邊,笑嘻嘻地道:「姐姐,你可不知道紅櫻姐姐說祖母走時根本沒懷孕時,孟家人的臉色有多難看,我要不是擔心姐姐,都要笑出來了。」

  珠華感念紅櫻這回幫了不小的忙,給她塞了不少東西,主僕坐著說了半天話,倒把小時恩怨都了了。

  紅櫻抹著眼淚道:「哎,不是姑娘那時放我一條生路,我不知在哪個髒地方裡熬著,誰知道還有條命沒有呢?大老爺保了我家老爺平安,我就跑這趟腿,給幫著做回戲也是應當的。」

  她多年不見珠華,知道她嫁了人,但一開口不大留神,仍舊時不時帶出舊日稱呼來,珠華聽她叫「姑娘」,想起在張家時的光景,心裡也覺親切,便不糾正她。

  說了好半天後,紅櫻告辭離開了,她要趕著回家見老爺,年是沒法一起過了,說不準還能趕上個元宵節。

  珠華站門邊目送她離開。

  蘇長越自上完那一封彈章之後,卻是深居簡出起來,每日除上衙之外,只在家中陪伴家人。這一日,他又按時散值回家,珠華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萬家的案子有什麼新進展嗎?」

  蘇長越接了茶盅在手:「判決下來了。」

  珠華驚道:「這麼快?」

  「嗯,我看皇上的意思,是不想留他過年了。」

  珠華「噗」一聲笑出來,蘇長越不知哪裡戳了她笑點,不解地望她,珠華不解釋——這個問題也很難解釋,只是追問道:「怎麼判的?」

  「全部家產罰沒入官,萬奉英流放,萬永已是古稀之年,皇上還是沒有把事做絕,貶了他為庶民,即日起三日沒必須離京,有生之年再不許回來。」

  殺人償命這個定律對萬閣老這個層級的人是不太起作用的,但他多年積攢的家業一朝化為烏有,又那麼大把年紀了,兒子再流放出去,其晚景如何,可想而知,恐怕還不如上菜市口挨一刀來得痛快呢。

  而至於孟家,賴葉家沒賴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以後下場更是說也不必說了。

  珠華合掌朝空拜了拜:「今年過年,終於可以告慰公公婆婆了。」

  蘇長越溫柔地看著她:「等到明年六月,他們泉下有知,才更欣慰。」

  珠華愣一下,摸摸肚子,甜蜜蜜地笑了。

  **

  時光荏苒,半年一晃而過,六月天,豔陽高照。

  院裡後栽的葡萄藤爬了滿架,濃蔭如瀑,架下襬著石桌石凳,蘇長越同葉明光兩個對著面,一高一矮,時坐時立,此起彼伏,沒個消停。

  自西廂房裡斷斷續續傳出慘叫,每叫一聲,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禁不住要對望一眼,目中閃過懼怕。

  葉明光恐懼之餘,還加瞪蘇長越——只是也不好說話,再心疼,總不能埋怨他姐夫不該讓姐姐懷孕罷?

  兩個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轉了幾圈,終於慘叫轉成一聲天籟般的嬰兒啼哭聲,旋即已經出嫁改換了婦人裝束的蘇婉張著手,喜笑顏開地從西廂房裡衝出來,大聲叫道:「生了,生了!」

  蘇長越二話不說,往西廂房就衝去,他身高腿長,搶在了前面,葉明光緊緊跟在後面,邊跑邊還記得問了一句:「蘇姐姐,是我外甥還是外甥女?」

  蘇婉道:「是個千金!——哎,光哥兒,你別進去。」

  葉明光極不服氣:「為什麼?姐夫就進去了!」

  蘇婉無奈地攤手:「哥哥也不該進去,不過我攔不住啊。嫂子現在累著呢,你別進去添亂了,等哥哥看過了,我就把小千金抱出來給你看一眼好不好?」

  葉明光不好硬闖,只好不大甘心地答應了:「——好吧,蘇姐姐,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快些呀。」

  他兩個在外面談判,蘇長越已經飛快走到裡間去了,穩婆和孫姨娘都在裡面,看見他進來也有點傻,要攆,蘇長越道:「我看一眼珠兒和孩子,很快就出去。」

  穩婆知道這家男主人是個做官的,不大敢相強,孫姨娘也不好硬攔,只好眼看著他走到床邊去,俯下身來,極小心輕柔地把珠華黏在臉頰邊汗濕的頭髮都撥到一邊去,想說話,眼圈微紅,一時竟說不出來。

  珠華有氣無力地道:「我沒事,生得還算順利。孩子呢?快抱來我看看。」

  穩婆忙把包裹好的小嬰兒抱來了,小小的一團,臉上其實沒有什麼眼淚,但就還有些抽泣著哼哼唧唧的。

  穩婆笑道:「是個秀氣的小千金,看這位奶奶的模樣,將來指定是個大美人兒,聽聽,這哭聲都秀秀氣氣的。」

  珠華十分期待地微抬起一點頭去看,蘇長越忙從後托著她的肩膀——旋即珠華圓睜了眼,向後倒到蘇長越懷裡。

  她真是嚇著了,不然她知道自己現在蓬頭垢面的,絕不可能好意思挨近蘇長越。

  但這時她顧不上想了,顫抖著聲音道:「她、她怎麼長那樣啊?!」

  從頭到腳都紅通通的,頭上一點細軟的亂毛皺巴著,眼睛閉成兩條細縫,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一點,講真,這就算是她費勁吃奶力氣才生出來的嫡嫡親的女兒,她也說不出一個「美」字啊!

  她都要懵了,怎麼會這樣,她跟蘇長越兩個的相貌都是接近頂值的那種,這小閨女隨便撿爹娘任意一個長也長不成這樣啊,起碼一個中上之姿是穩穩的。

  她打擊得快哭了都,這要是個男娃就罷了,醜點還可以說個性,女娃兒怎麼收拾——

  「剛生出的小嬰兒都是這樣的,」孫姨娘笑著湊過來道,「奶奶信我,我們玉姐兒真的算極秀氣了,不信過個兩三天,等玉姐兒身上這色褪了,你再看看。」

  「會褪啊?」珠華這才鬆了口氣,她雖然活了兩輩子,但前世穿時年紀也不大,沒見過這麼新鮮剛出生的新生兒,以為都是那種白白嫩嫩的呢。

  蘇長越忍笑——他是見過的,他兩個妹妹呢,雖然是小時候見過,現在還有印象,知道小嬰兒剛生出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模樣。他小心地把珠華放回床上,摸摸她的臉:「辛苦你了,你先好好休息罷,別的什麼也不用想,玉姐兒有我呢。」

  孩子的名字先就起好了,單名一個玉字,男女皆可用,蘇長越起名的用意,源自珠華是珠,那麼他們的孩子,就是玉。

  如珠似玉。

  **

  又隔十來日後,珠華生產過後,緩過口氣來,抱著小娃兒細細打量她,小糰子身上的紅色果然隨著時日淡去了一層,雖然眼睛還是一條縫,看上去已然可愛多了。

  「娘的小寶貝兒。」

  珠華愛不釋手地抱她親一口,不知道是這幾日看久了習慣還是小糰子的五官真的變得清楚了一些,她現在再也不覺得她醜了,而是越看越可愛,真的生出信心來,覺得她長大以後會變成一等一的大美人兒。

  「就算不是也不要緊,娘也愛你。」

  抱著又親一口,小糰子才吃過奶,被餵得飽飽的,憑她折騰也不鬧騰,乖乖巧巧的一小隻。

  她的母愛正揮發得起勁,蘇長越回來進了屋,站在桌邊換官服,珠華先看他一眼沒留意,低頭時忽想起不對,忙又抬頭:「蘇哥哥,你的衣裳?」

  她記得蘇長越原來胸前的補子是種很不常見的鳥,名字尤其古怪,她要不是因為蘇長越的官職,都認不得這兩個字,但他今天回來雖還是青袍,補子卻換了,變成了兩隻白鷺。

  蘇長越聽她問,含笑把官服又拿起來,跟她展示了一下:「我不在翰林院了,今日接了調令,轉入詹士府左春坊,任左司直郎。」

  這是六品了,等於升了一品,所以補子也換了。

  以蘇長越的年紀來說,升得真算快了,而且穩紮穩打,從翰林院出去,詹士府算是最好的轉遷部門之一。

  珠華禁不住誇他:「蘇哥哥,你真是平步青雲。」

  「還早呢。」蘇長越謙道,換上家常外袍走過來,挨著她坐下,小心翼翼地接過小糰子抱著,對著她哄道,「為了我的玉姐兒,爹爹要更努力才是。」

  他畢竟在家時候少,還是不大敢抱,抱一會就把孩子還給了珠華,珠華哄孩子沒個夠,很快又跟她親熱上了。

  蘇長越倚在床邊,目光溫柔地看著,心中一片安寧和悅。

  青雲在上,來日方長,他會一步步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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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珠華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

  她第一個動作是摀住了小腹,然後檢視周身衣裳,發現除了皺巴了點,別的都齊整著,微鬆了口氣,才抬頭打量週遭環境。

  桌上點著燈,這是一間佈置得還不錯的廂房,小荷青葉兩個都不在,窗前倒是站了一個不認識的陌生婦人,背對窗扉,目光有些失神地不知望著什麼,似在發呆。

  這婦人穿戴極好,但身量極瘦,厚厚的錦裘裹在身上,她的肩膀支棱著,顯得撐不大起來,不知是燭光的原因,還是這婦人本身的臉色就有這麼差,幾乎是無一絲血色,卻也不是白,而是蠟黃。

  珠華昨日才見過的孟夫人也像個身子不好的樣子,這婦人的年紀比孟夫人要輕,但病容卻比她還重。

  ……這跟珠華想像裡醒過會遇見的場景一樣也對不上。

  她縮了縮腳,怕刺激著婦人,努力放緩了聲音:「你是什麼人?為什麼綁我過來?我的丫頭呢?」

  婦人如夢初醒,眼神晃了晃,她明明面對著珠華所在的床鋪,但竟是此刻才發現她有了動靜。她先沒有說話,用那種沒什麼神采的目光望了珠華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開了口:「你有孕在身?」

  女人大概對這些有天然的敏感,從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裡便能覺察了。

  珠華警惕地更加護緊了小腹,點了點頭。

  這婦人看上去沒什麼威脅,也不兇殘,但她能出現在這裡,就絕不是一個良善無辜之輩。

  婦人並不把她的情緒放在心上,兀自緩緩道:「我要是也有個孩子就好啦,這日子,就不會這麼沒意思了。」

  珠華試探著和她聊道:「你年紀也不大,把身子調養好了,應該還是可以生罷。」

  婦人搖搖頭:「不成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

  她望著珠華又發呆了一會,主動問道:「你生得這麼好,你原來的丈夫一定待你很好罷?」

  珠華覺得她的形容莫名其妙,丈夫還有什麼原來不原來的,好像她有幾個丈夫似的,心下覺得不對,順著道:「是待我很好,不過可不是因為我的相貌,是我們性子合得來。」

  婦人眉尖蹙起,拿帕子掩了嘴,咳了兩聲,才繼續道:「唉,再好你也不要想了,往後你就安安分分的罷,只要你不鬧,哪個男人也不捨得待你太差。」

  「……」珠華覺得這婦人有點神神叨叨的,但是她也明白過來了,忍著心慌把先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綁我過來的到底是誰?」

  婦人這回回答了她:「是我丈夫,過不多久,就要變成你的丈夫了。」

  什麼玩意兒!

  珠華噁心得差點吐出來:「你們到底什麼人?我夫君是在朝官員,此刻一定已經在外面找尋我了,我勸你最好還是乘著他沒找過來前把我放了。你放心,我一個婦人,也是要名聲的,不會把被人擄走的事說出來,你懸崖勒馬,此事我就當沒發生過。」

  才怪,她回去肯定找人來把這賊窩掀翻了!

  婦人愣了愣,問道:「你丈夫現居何職?」

  珠華忙說了。

  婦人卻又平靜下來:「你不要多想了,一個小小七品,與內閣首輔比,又算得了什麼。橫豎等他來了,你自會知道,我就與你明說了罷,這裡是萬家別院,我丈夫是萬閣老之子,他在外面見過你兩回,慕你美色,惦記多時,終於從他的妾室那裡知道了你是誰,為你布出了這個局。」

  這要說到萬奉英帶著孟鈿往高郵州上任的事了,高郵本身也算得一個不錯的州府,但與相鄰的揚州比起來就相形失色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這是連不學無術的萬公子都知道的,他到高郵以後,成天假借了公務之名往揚州跑,孟鈿獨守空房,有時能連著半個月都見不著他,便見著了萬公子也多半喝得爛醉,偶有清醒時,就是跟她點評揚州各大青樓的各色美人,孟鈿能從京城跟到任上,算是受寵的一個妾了,但畢竟是妾,萬公子並不尊重她,跟她說起這些來毫無顧忌。

  孟鈿憋悶得不行,她是貴女出身,有自己的脾氣,有一日萬公子再說起那些美人時,孟鈿便以嘲諷的語氣說起了珠華,說這些人連給珠華提腳也不配,若往她旁邊一站,什麼美人,不過一個個燒火丫頭,嘲笑萬公子沒見過世面,拿野鴨當鳳凰。

  她不是無故把珠華拖出來當槍,以萬公子的大嘴巴,在元宵燈會上遇到一個魂縈夢繞的絕色美人之事當然也跟她念叨過的,孟鈿當時就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只是一直裝不知道,及到離開了京城,到了外任上,她覺得隔了這麼遠,萬公子跑揚州風流還罷了,總不能再跑回京城去,所以一時生氣才說了出來。

  孟鈿雖然與了萬公子為妾,但她真是不瞭解萬公子。

  萬公子有個包擦屁股的好爹,擅離職守這事算什麼,他一聽美人有了下落,抬腳說走就走了。

  哦,對了,是少女還是少婦這差別對萬公子來說也不是個事,他只特意撿了年根底下這個時候回來,這樣回去時卡著過年封衙放年假,他偷溜不在任的時辰就顯得沒那麼長了。

  珠華根本沒印象見過什麼萬公子,這時再想這些也是沒用,她一邊在心裡飛快思索對策,一邊往外打量張望。

  婦人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他現在不在,公公知道他回京,十分生氣,才讓人把他叫回去訓斥了。」

  她表情起了一絲變動,露出了一個似乎有些得意的笑容,「是我說的。他回京時不知道我在這裡,再要換地方,也來不及了。」

  珠華有些驚訝,問道:「你恨他?」

  再一想也不奇怪,萬公子這種貨,不管哪個正常女人嫁給他都會很糟心的,看這婦人那麼重的病容也知道她過得不好。

  婦人的身子確實很不好,她已經站不住了,往前走了走,扶著桌邊在椅子上坐下,才道:「恨?說不上了,我這樣的身子,過一日算一日,沒有力氣恨誰了。」

  她說的是「說不上」,卻不是「不恨」,珠華覺出了其中的差別,她現在要自救,尋不出別的門路,只能從這婦人下手,就探問道:「那你和萬閣老說了他擄我過來的事嗎?」

  婦人搖頭:「沒有,我只想給他找點麻煩,不想他那麼自在。至於更多的,我鬧不動了,就隨他去罷。」

  她目光疲倦地望向珠華,「我知道你不願意,但你也不要多想了,你逃不走的,等天一亮,城門開了,就會有人把你送走。你老實一些,以後日子無非也是這麼過,你若動別的主意——」

  她轉過身,手指著窗外,「那中庭裡有個荷花池,候府的姑娘也一般填進去了,你當你有個七品夫婿,命就好值錢嗎?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裡。」

  冬日天黑得早且快,此時外面已是一片黑乎乎的了,珠華根本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她心中猛然劇烈一跳:「……!」

  候府姑娘——

  能有幾個候府姑娘!萬家再能耐,不能隔三岔五地殺個候府姑娘鬧著玩罷?!

  婦人把她的表情認成了驚恐——本來也差不多,繼道:「嚇著了?你聽話,自然就沒這些事了。」

  珠華表情害怕地問道:「你、你別是故意說謊騙我罷?你說的那個候府姑娘是誰?」

  她以為婦人會拒絕回答或和她繞圈子,但這婦人行事真是不可捉摸,她居然直接說了:「我身子還好的時候,出門時見過一回,若說正經的候府姑娘也不算,但雖是旁支,也是確有血脈的,不知怎麼得罪了人,花一樣的年紀,在那月色下頭,閉著眼,身上綁了石頭,叫人推進了池裡,悄無聲息地,只有邊上的剛長出的荷葉顫動了幾動……」

  屋角擺著火盆,珠華只覺周身一陣冷又一陣熱,她都說不出自己此刻到底是冷還是熱,掐著掌心算日期,荷葉生長是夏日,章二姑娘差不多正是那時失蹤,又是旁支,這要不是她,就見了鬼了!

  她心裡滑過一聲嘆息:果然,萬閣老不可能留章二姑娘生路。

  這婦人話裡透出來一個更重要的信息:她身為萬家人,親眼見到章二姑娘被害,居然不知道原因,這一則可能是章二姑娘案發不久後焦點便即轉移,鬧到了晉王該不該就藩上,二則是這婦人病勢轉重,從她話音裡可以聽出,她後來基本不出門了,困居深宅的情況下,就算聽到一點風聲,也很難把見到的場景跟萬閣老的陰謀詭計聯想起來,她心裡,說不準以為是丈夫玩脫了的風流債更多一些。

  正因為她不知道,才會這麼輕易地把這種能禍及萬家滿門的秘密說出來嚇唬珠華。

  章二姑娘單單一條命在上位者眼裡算不了什麼,但她出事在那個關口,喪命於萬家別院,這裡面的問題就要命了,皇帝只要知道,不可能領悟不到。

  「……我、我還是不怎麼信,你看見了那麼嚇人的景象,都不害怕嗎?那個人當你面推下去的?」

  婦人搖搖頭:「我也快死的人了,有什麼好怕的。不算當著我的面——我身子差,晚上睡眠一直不好,天熱起來,更難闔眼了,我睡不著,出去走走,才見著了。他倒沒見著我。」

  她說著又有些失神:「其實就算現在天冷了,我一樣還是睡不好,這日子,真是沒什麼過頭,不過在這裡,總比在城裡好,我一個人清清靜靜的,不用見那些賤人……」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似乎倦意十足又安然地,但一個「賤人」的形容,卻仍舊透露出了她的內心遠不是這麼平靜,她的徹夜難眠,大約與這含著的心事脫不了關係。

  珠華捏著手心,把聲音放得輕輕地問她:「他這樣對你,你甘心嗎?你也是名門貴女,沒有一樣配不起他,卻過著這種日子,姐姐,你多大了?有三十了嗎?我覺得你應該沒有,你怎麼就總是說自己要死了呢——」

  「別叫我『姐姐』!」

  婦人如被刺痛般,一下子聲音都尖了起來,「你們這些賤人,誰配這麼叫我!」

  珠華精神大振,這婦人要一直半死不活的,她無從下手,但她現在有點摸著她的脈了,這婦人不是神神叨叨,而是長久被疾病纏身,思慮難免有些遲鈍,且注意力不大集中,東一句西一句,但她仍會有情緒,她沒孩子,丈夫又爛成一灘泥,她沒有愛,但她還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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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蘇長越一路尋回家中,仍舊不見人後,在庭院中呆立片刻,不再猶豫,大步出了家門,直往東宮而去。

  家裡還有下人,但寥寥幾個人往京裡一撒,根本如杯水車薪,於事無補,目前最靠譜的只有向太子求助,為此欠下多少人情之類的不是他現在能考慮的事了,除了把珠華找回來,他現在什麼也不想。

  他狂奔尋到現在,再到東宮時已是下午了,配殿裡不但太子在,還多了個晉王。

  晉王現在每逢雙日的下午就要被太子拎來讀書,苦巴得不得了,跟太子求饒和跟皇帝求救都不管用,他越不樂意讀書,太子越熱衷壓著他,而皇帝見太子一改之前的冷淡,主動總把弟弟招過去,樂見其成還來不及,哪裡管晉王的反抗。

  見到蘇長越滿頭大汗地進來行禮,眉目間皆是焦灼,一看就是個揣事的樣子,晉王眼睛一亮,忙把書丟了,跳起來道:「蘇翰林,你這行色匆匆的,是有什麼事啊?」

  蘇長越努力維持著平穩的嗓音:「回殿下,內子今日出門後,就沒了音信——」

  他把事說了說,又說了想借人搜尋的請求。

  晉王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官員妻眷竟能無故失蹤,蘇翰林,你不要著急,本王這就點齊人馬替你去找!」

  要論人手,太子還真不如晉王方便,第一個他住在宮裡,晉王住在宮外;第二個他多的是人使喚不錯,但他是國之儲君,身份貴重,一舉一動皆有無數雙眼睛看著,假如任性妄為,勸諫的口水能把他淹沒。晉王就無所謂了,他一個藩王,不離了大格就行了,誰也懶得拿太子的行止標準去衡量他。

  「那你就幫蘇翰林這個忙罷。」

  太子發了話,但不等晉王眉飛色舞地要衝出去,他緊跟著就補了句,「傳話讓你的人動起來就行了,你不用去,多你一個又於事無補,你不如在這裡,有什麼消息讓人及時報來就是。」

  「……」

  晉王垂頭喪氣地又坐下了,一時跟他的護衛統領被傳進來,蘇長越同他說了究竟,這時他也不瞞著背後可能有萬閣老的事了,怕錯過什麼,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

  晉王吃驚地湊過來:「你是說你媳婦很有可能叫萬永綁走了?」

  蘇長越搖頭:「臣覺得應該不是,這不像萬閣老首輔之尊會做的事。但若說跟萬家沒關係,再想別人臣又實在想不出來,只能提出來,給統領做個參考罷。」

  在政鬥過程中使出綁架女眷這一招,對萬閣老這個身份地位的人來說太掉價也太狗急跳牆了,就目前形勢來說,他全無必要這麼做,隱於幕後操控孟家將蘇家拖入泥水才更符合他一貫的為人。

  當下護衛統領離開去尋人,蘇長越要跟著一道去,太子把他留了下來,道:「多你一個一樣也是沒多大用處,這事至今不知道誰下的手,假如外面找到了些頭緒,你就在這裡守著,我們好商量著做出對策。」

  這是正理,蘇長越按捺住焦急的心情謝過太子,站到殿邊去等候。一時又想起葉明光來,忙請個人去大興縣衙那邊看看怎麼樣了,結果梁伯跟著來回了話,說孟家的事解決了,葉明光已經回了家,讓蘇長越不用擔心。

  這就奇了,孟家搞出那麼大聲勢來,人證一個接著一個,結果雷聲那麼大,雨點都沒落下幾滴來?

  梁伯道:「哥兒也是才回來,聽說大爺問,怕大爺著急,也是心急大奶奶,趕著讓我就來了,沒說究竟。」

  蘇長越暫也沒心情追問,便罷了,讓梁伯回去休息,看好了葉明光不要出去亂跑,自己繼續等候。

  傍晚時分,護衛統領匆匆進來回話。

  運氣非常好,居然有了線索。

  說來到底是人多好辦事,護衛統領領著百多號手下分了十來隊散在京裡,騎馬四處打聽,最終沒找著人,但是找著了車。

  蘇長越提供了蘇家附近那家車馬行的地址,護衛統領去實地看過馬車的樣式——車馬行的掌櫃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呢,派出去的車伕和車一直沒有回來,他以為蘇家仍在租用。

  這種車馬行裡提供的車馬說名貴是談不上,但一定都有其獨特的徽記,護衛統領便以此為目標和起點,率人沿各條道路查找問詢,最終在城西的一處市場上找到了正在談價出售馬車的車伕。

  這個「車伕」當然不是車馬行掌櫃形容的那個了,護衛統領一看不對,當即拿下來先一頓好揍,揍完了再問話。

  「車伕」曉得自己幹的事利害,起先被揍了還不肯說,只是嘴硬,沒想到護衛統領跟晉王混的,不怕事,手還黑得不得了,直接往死裡打,大有「打死你白打」的氣勢,這什麼人扛得住哪,「車伕」滿口血地求饒不迭,一股腦全招了,唯恐說慢了一個字真叫打斷了氣。

  這「車伕」本身屬於下九流道,諢號李飛鼠,平素就不幹什麼好事,這回收買他的是個陌生人,年紀不大,但是出手非常闊綽,像個富貴人家小廝的模樣,好幾天前就找上他了,說他主人看中了蘇家那個小主母貌美,想把她弄到手。

  李飛鼠先不敢,那小廝就不斷加價,李飛鼠這種人,見錢眼開為了錢娘老子都敢賣的,很快動了心,就把這筆生意接了下來。人這會兒恐怕已經送到買家手裡去了,那小廝叫他駕車直接出城,在外面待幾個月避避風頭,李飛鼠嫌帶著馬車累贅,丟又捨不得,就拖來這裡賣了,不想就這一耽擱,讓逮住了。

  蘇長越用力掐著掌心以保持冷靜:「『恐怕』是什麼意思?」

  「因為那李飛鼠始終沒見著真正買家,他駕車到了城西西郊事先約定好的地點後,便有那小廝駕另一輛馬車來接了人,然後他就拿錢走了。」

  不是萬閣老。

  蘇長越煩躁地排除了最大的嫌疑人。

  萬閣老只是沒必要辦這事而已,不是他辦不成,如果他有需要出這個手,手底下能用的人多了,絕不至於臨時去找個李飛鼠這樣因貪財而露馬腳的貨色來——想想章二姑娘就知道了,她很有可能為萬閣老所害,然而至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護衛統領繼續說,見再問不出什麼來,才暫時把那李飛鼠捆起來著個人看守了,順帶一提,原本真正的車伕著了道,讓捆在一處死巷的角落裡,護衛統領一個手下找著他的時候,他已經快凍僵了,好懸撿回一條命來。

  晉王敲敲書案:「別說這些沒用的,蘇翰林的內眷呢,再沒消息了?」

  護衛統領遲疑片刻:「蘇翰林說內眷失蹤的事可能與萬閣老有關,末將順帶著也打聽了一下,知道了一件事,不知有無干係。」

  晉王忙道:「快說快說。」

  「萬閣老的公子萬奉英,前些時日不知哪日悄悄回了京,他的行跡有些鬼祟,不像因公務進京。」

  「他有個屁的公務!」晉王立時嗤之以鼻,「一個混日子的小小同知,去了大半年不知道自己的衙門認不認得清楚呢,肯定是自己偷溜回來的,他幹這事又不是頭一回了!」

  太子皺起眉:「別吵,西郊——西郊風景好,京裡好些人家在那裡建了別院,孤沒記錯的話,萬家在那裡也有一座——」

  他讓晉王別吵,然而晉王一聽,聽出了點頭緒,忍不住更激動地嚷嚷:「萬奉英那小子是個好色如命的色鬼,對上了!」

  他的結論下得簡單粗暴,殿內諸人面面相覷了一會,發現:這個簡單粗暴的結論很可能是對的。

  真相就這麼簡單。

  這樁事要是出自萬閣老所為,那很不合理,萬閣老搞陰謀不可能這麼掉智商;可要說是萬奉英,那真的還就符合他的為人。

  他能撐到最後沒有露面,讓李飛鼠無法直接指證他,都算是在他有興趣的事情上超常發揮了,好比張興志為了錢,能一刀捅死比他聰明十倍的張興文一樣。

  護衛統領道:「末將也覺得很有可能,但閣老別院,末將不奉令實在不敢擅自搜尋,所以只有先行回來,請殿下的令了。」

  殿裡一時陷入了沉默。

  不單是護衛統領不敢,太子和晉王同樣也沒這個權限。

  若是一般官員,晉王粗莽,拼著不怕得罪一把,但萬閣老是一國首輔,他是藩王,動這個手不單單打的是萬閣老一人的臉,乃是全體文官的臉,效果好比捅了馬蜂窩,到時候搜出人來還好,搜不出來,以晉王之尊也難免要吃不了兜著走,皇帝都很難護住他。

  蘇長越沉寂片刻,拱手:「多謝太子殿下和晉王援手,如今有了線索,臣可自去設法了。」

  他轉身要走,太子喊他:「蘇翰林留步,孤都不好出手,你去尋什麼法子?不要動傻主意,你若不慎陷進去,你妻子更救不出來了。」

  晉王煩得拿起本書亂翻:「這老賊,養個兒子是個小賊,一家子不要臉,哎——我是沒證據,要有證據,別說什麼別院了,就是萬家本家本王也照衝不誤,真憋屈,皇兄,你天天壓著我看書,看這麼多書有什麼用,這要緊時候它就是派不上用場。」

  太子沒好氣瞪他一眼:「你才學了幾天,就好意思說『這麼多書』了!」

  「……」晉王沒趣地把書丟開,沖蘇長越道:「你讀的書多,你想個主意來,本王不怕出頭,就是得有個理由,不能憑白闖人家的別院去吧。」

  他和太子一個十八,一個二十,正是精力充沛渾身是勁的時候,太子早年獨自在京,先帝一心沉迷修道,連親兒子都攆在外面不在意了,何況他這個孫子,太子在京就活得像個小透明,祖父不疼,親爹不在,只能戰戰兢兢老老實實的,及到翻了身被封為太子,也只是閉門讀書,沒操辦過實務,故此他遇了事,就正經很有熱忱。

  至於晉王,能不關在太子這裡讀書就極好了,能攪些事出來就更好。

  蘇長越開了口:「……只是恐怕要殿下擔些風險。」

  晉王極有興趣地:「呦,你真有主意啊?快說來我聽聽。」

  「請殿下借我些人,我不說內子失蹤,只說家裡進了賊,偷了件要緊的東西,我領著人一路追,追到了西郊,闖進萬家別院,假使內子不在,我只說是追賊誤闖,天色那時肯定已經黑了,分辨不出誰家是誰,看錯了也是情有可原,殿下咬定了什麼都不知道,只說我問殿下借人去尋賊去的,萬閣老如有不滿,只管參劾我就是。但雖然如此,殿下也不是全無風險——」

  「這點風險本王擔得起!」晉王立刻道,「本王的人不過誤闖,他能拿我怎麼著,還能扣下本王的人不成,至多轉頭往皇爺面前告我一狀,皇爺做做樣子訓斥我一頓罷了。」

  「不妥。」

  太子卻搖了頭,道:「夜晚時分,萬家別院肯定關門閉鎖了,蘇翰林怎麼進去?撞門硬闖嗎?那就不是誤闖能解釋得了的了,尋著人還好,若人已經轉移,那你這樁罪過大了,絕不是受一二彈劾便能了結的事。」

  蘇長越當然知道,但是珠華懷著身孕失蹤,很有可能為萬奉英擄走,不知現在遭遇什麼,他每一想到心火如焚,哪還顧得上其後結果?他若有足夠人手,此刻已直掀別院而去了。

  太子盯上晉王:「孤有一個更好的主意,只是二郎,你要擔上更大的風險,蘇翰林多半早已想到,只是不好說。孤這個兄長來請你辦,你答不答應?」

  晉王:「……」他有點慫,不是怕風險,他老覺得不知道這個長兄心裡在想什麼,他在皇帝面前毫不留情地吐槽太子,說他這樣不好那樣不好,其實真見了面他是有點發怵的,聲音就低了八度,「皇兄,你要我做什麼呀?」

  太子道:「你先說答不答應。」

  晉王猶豫了一下,手有點抖地拍了拍胸口,勉力撐出了氣勢:「皇兄頭回找我辦事,你就說吧!我再不說一個『不』字!」

  太子滿意地笑了:「——好。」

  其實太子的主意很簡單,就是把蘇長越那個主意裡的領頭人換成了晉王而已,再把丟失的東西換成了丫頭,然後說看見疑似萬奉英的人擄走晉王府出門買花的丫頭走了,晉王為此領著人追到了別院。

  晉王的身份當然比蘇長越要能扛事,但這個主意只能太子或晉王本人提出來,蘇長越問晉王借些人還罷了,給晉王扣鍋就過頭了。

  他此時便忙要拒絕,但太子不容拒絕地道:「救人如救火,不要耽擱了。」他又望向晉王,目光頭一回溫和起來,補了一句,「二郎,你不用害怕,放手去做,此事是孤提出,如果有什麼不妥,孤會出面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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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且說公堂之上,孟家——準確地說是萬閣老正經弄了不少證人過來,這些證人不能一股腦出來,需要排個秩序,張芬算是份量很重的人證,她的順序也排得比較後面,高志柏趕到的時候,還沒輪得到她。

  在高志柏熟知的規矩裡,哪怕沒他岳父出的那檔子事,女人上公堂拋頭露面就夠丟他高家的人了,所以他在公堂外圍張望了一圈,找著了被一個陌生僕婦拉著似乎還在傳授什麼機宜的妻子,二話不說,也不問她在這裡出現是做什麼,上去扯了她的胳膊就走。

  張芬原還想嚷,一扭頭望見他唬了一跳,嗓門立即低了八度:「……二爺,你怎麼來了?」

  「你爹——」高志柏青著臉,發現無法在外面把岳父幹的惡事說出口,開了頭又縮回去,只能大力捏住了張芬的胳膊,咬牙切齒地道,「張氏,回去和你算賬,要不是看在你已為高家生下一子的份上,我此刻不會出來找你,直接命人送休書與你了。」

  「……」

  他一個男人含怒使力,張芬只覺被捏住的那條胳膊從皮肉一直痛到了骨頭裡,但這還比不上高志柏臉色及他出口話語的可怕,張芬唬得痛都沒敢喊出來,也不敢問她娘家爹又給她惹了什麼事,一聲不吭地叫拉拽走了。

  原本挨著她說話的陌生僕婦想攔又不好攔,只得眼睜睜看著還沒派上用場的重要人證沒了一個,然後皺起眉,擠過人群,走到縣衙外停著的一輛馬車前,掀開車簾,和裡面你來我往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過一會,便有一個穿桃紅襖子的少婦從裡面被推出來,這少婦樣貌底子不錯,但她似乎多日不能安眠,又受了些不知名的委屈,臉色很是憔悴。

  僕婦狀似親密地挽著她,卻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姨奶奶,等會到了公堂上,說話之前,先想想你關在牢裡的男人,想必你就不會嘴硬,知道該怎麼說了?」

  少婦瑟縮了一下,低著頭,柔順地「嗯」了一聲,又小聲哀求道:「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我知道你們能耐很大,我等會照著你們的意思說了,你們得說話算話,一定放我老爺出來呀。」

  僕婦道:「你放心,一個商人,我們扣著他也沒什麼用。」

  她拉著少婦重新擠進了人群裡,往公堂裡張望。

  堂上,大興縣令正問著其中一個證人的話,孟家婆媳倆跪在地上,不時抹一抹眼淚。

  蔡老夫人是真的相信珠華和葉明光就是當年原配留下的孟氏遺珠,她覺得一整條線索都是可以連起來的,那還怎麼可能不是呢?所以她時不時就要憎惡又欣喜地瞪一眼葉明光——她的兒孫如今都在邊關流放受著苦,讓她半生不暢的下堂婦的後代反而能出息了!

  而同時她欣喜的是,萬閣老那邊的人來同她詳細說過,別看這小崽子年紀小,正經出息得不得了,要是能把他認回孟家來,孟家家業重振就有望了。她的兒孫判的只是流放,不是死刑,十年八年的,碰上皇家有了大喜事大赦天下,是能想法尋關係回來的,到時候一大家子怎麼過活,總要提早做個打算。

  孟鈿做不得長久指靠,女人外嫁,原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何況她還只是個妾,以色侍人,不知哪天失了寵就不中用了,不比這小子,骨子裡流著孟家的血,他以後越出息,越要臉面,越是掙不脫。

  葉明光站著——他有秀才功名,過堂不用下跪,他全沒把蔡老夫人的目光放在心上,那證人繪聲繪色地說著原配的當年,他也沒怎麼聽入耳裡,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著桃紅襖少婦重新出現在堂外的僕婦了。

  他先就留意到了這僕婦不對勁,一直在張芬的左近,明顯有勾連,不想之後張芬讓拉走了,她居然有本事又拉了個差不多份量的證人來。

  與當年相比,桃紅襖少婦的身材豐腴了一些,裝束全改,六七年過去,眉目也成熟了不少,但葉明光仍舊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是曾在姐姐身邊伺候過的紅櫻。

  真是有本事。

  他的目光沒有在那兩人的身上停留太久,趕在僕婦發現之前便收了回去,然後慢慢走到大堂邊上,招過一直守著的青葉,在她耳邊低聲吩咐了句話。

  「告訴姐姐,紅櫻來了,我不熟悉她,請姐姐教我。」

  他在張家的前半段時間一直養在二房,到珠華身邊沒多久,紅櫻就犯事被賣了,他基本沒和這個丫頭打過實際交道,沒法推測她的路數。

  青葉是紅櫻賣掉好幾年後才進入張家的,更不知道紅櫻是誰了,不過她知道現在事態不一般,也不多問,蹲下身認真聽了,點點頭,就轉身擠出人群飛跑而去。

  **

  「紅櫻?」

  珠華摸著小腹站了起來。

  她身邊至今只有過兩撥丫頭,第一撥就是玉蘭和紅櫻,對這兩個丫頭後來的去向,她記得很清楚。

  紅櫻當年是被一個晉商買走了,現在應當或在山西,或受寵隨著各地跑著做生意,居然會叫萬閣老捏到手裡,真是大出意料。

  紅櫻的節操……她可不怎麼敢確信,她最後的底線還算能守住,知道張興文意圖害她之後,沒跟著殺人犯一條道走到黑,而是及時止損把已經懷上的孩子打掉了。

  但最後底線和人應該有的道德準則之間差的距離可不短,何況那也是當年的事了,這些年不見,她是一如那時,還是變得更好或更壞,都是保不準的事。

  「走,我們去縣衙。」

  青葉愣了愣:「奶奶,您現在的身子不方便去,哥兒的意思是讓您把那叫紅櫻的事都寫下來,我拿去遞給哥兒。」

  珠華搖頭:「這要漏了什麼,難道你再來回跑著不成?別囉嗦了,我不上堂,我上回從那路過,那衙前一條街十分熱鬧,茶鋪酒肆都有,我記得有一間茶鋪斜對著縣衙,離得十分近,我們到那裡坐下,縣衙裡再有什麼事我也好援手。」

  青葉聽她態度堅決,便不說了,小荷早已找了披風風帽來,一一替她穿戴好,珠華把院裡還剩的一個小丫頭半芳和蘇婉都找來,同她們都交待了:「我去大興縣衙對面的茶鋪有些事,你們在家好生待著,如果大爺回來了問起,就告訴他一聲。」

  半芳帶點懵懂地點頭,蘇婉定了親,人還是那個顯嫩的相貌,內裡其實穩重了不少,她覺出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鄭重點頭:「嫂子,你放心去吧,家裡有我,哥哥一回來我就和他說。」

  珠華衝她笑一笑,裹著披風出門。

  門前已經備好了車,珠華先為防要出門,提前讓人去租了,自家養馬養騾是件挺麻煩的事,蘇家便有錢,目前的庭院也騰不出足夠的地方來,便一直都是租,好在也還算方便,蘇家周圍這一片不少人家有類似需求,有商人瞄準了商機,便在這臨近開了一家車馬行,裡面還弄了一批馬車專門供給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用,鋪設同租給一般人家的也不同,十分乾淨整潔。

  青葉上車前瞄了那車轅上的車伕一眼,有些遲疑:「我剛才進門前,看見坐在這裡的好像不是你?」

  那車伕欠身點了點頭:「才那小子嘴饞,坐在這裡吹著冷風吃東西,不妨把寒氣跟著一併吃進去了,嚷著肚子疼跑回去換了小人來,幸而小人腿腳趕得快,沒誤了貴人的事。」

  青葉「哦」了一聲,珠華在車裡聽了,也沒當回事,車伕換就換了罷,反正都是車馬行的,一般用。

  半個時辰後——她冷著臉,用力掐著掌心。

  大意了。

  這種北風捲地的天氣,人上了車都是把厚厚的車簾放得好好的,不會想起掀開來吹冷風,等到發現不對的時候,她再掀開看時,只見她們走的是一條全然陌生的道路,兩邊人煙稀少,想喊都沒處喊,而青葉小荷兩個在車廂裡東倒西歪,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珠華昨晚睡得早,中途起來用了點晚飯後又爬回床上睡了,她的睡眠太充足,於是這當口倒能撐得久了一些。

  兩截被掐斷的迷香丟在地上,珠華盯著它,試圖用最後一絲清醒來分析問題出在了哪裡。

  她想不通。

  不應該啊。

  萬閣老已經選擇讓此事經官,那又怎麼會採取這種雞鳴狗盜的手段呢。

  把她綁走能有什麼好處?

  想來想去都想不到。

  這個世道,想用一個女人來打擊男人其實是不大能辦得到的,男女社會地位的懸殊決定了這件事,且她身處的不是亂世,而是一個平穩的政局,在這種時期發生的官員之間的政鬥,沒有誰會傻到靠綁架政敵的妻子來實現,假如做到這一步了,那還不如直接綁架政敵算了。

  可如果不是萬閣老,而是別人的話,她就更想不明白了,她根本沒和誰結下過這麼嚴重的梁子,除萬閣老之外,想找個嫌疑人都找不出來。

  掌心的痛楚漸漸鈍了,珠華再用力掐也不大能感覺得到了——因為她的力氣也隨不斷上湧的睡意在流失,要不是肚子裡有寶寶,她還可以和那車伕拼一把,至不濟跳車也不能隨著他的意走,可她現在什麼也不敢做,腦子裡只剩下了最後一絲游絲般的念頭。

  蘇長越可一定要快點發現她不見了呀。

  她其實還挺害怕的……

  **

  話分兩頭,蘇長越接到梁伯求一個小內侍帶進來的口信後,躑躅了一會,在太子聽講的間隙裡去尋他告假。

  家裡葉明光再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珠華又有著孕,他實在不放心由他們去應對孟家。

  太子問道:「你家裡出什麼事了?」

  他和蘇長越年紀實在接近,與他說話便也隨意得多。

  孟家選擇告官,那肯定是要往大了鬧,這事很快會傳揚開來,沒有隱瞞的必要,蘇長越簡略直接說了,只是暫時隱了萬閣老幕後指使的事,畢竟沒有直接證據。

  太子興味地揚了揚眉:「還有這等事——行了,你去罷,孤這裡沒什麼要緊事,你不用著急來,把家事處理好了再來不遲。若有什麼為難處要孤援手的,也可以來尋孤。」

  蘇長越忙躬身謝過,他這時候只把太子的話當客套話聽了,沒有當真,但等到下午之後,他不得不又奔了回來。

  因為他回家之後珠華不在家,照著蘇婉的話到縣衙附近,把那鄰近一條街的店面全部找遍了,也沒有見到珠華。

  他額上都跑出了密密的汗珠,然而手足處皆是冰冷一片,心臟不斷不斷地往下沉。

  他深知珠華性子,她不是辦事沒有條理想一齣是一齣的人,她給他留了話說去了哪裡,那就一定是去了哪裡,假如需要離開,那就算不能讓丫頭留下傳信,也會托給店裡的夥計,不可能不聲不響就沒了蹤影。

  而更奇怪的是,小荷和青葉兩個都跟著不見了。

  茶鋪包括鄰近店舖的人都表示,沒有見過同珠華一般形貌的人來過。

  蘇長越擠到縣衙公堂前圍觀的人群裡,旁人的議論聲已經全然入不了他的耳了,他旁若無人地把葉明光拉出來,問了他一聲,已然微弱的希望隨即跟著熄滅了。

  葉明光也慌了,拉著他問:「姐夫,姐姐怎麼了?你找不到她了?」

  蘇長越勉強笑了笑:「沒事,她可能走到半途身體不舒服,又回家了,我再回去看看。光哥兒,這裡我暫時顧不上了,你自己可以嗎?」

  葉明光道:「誰還管他們,我和你一起去找姐姐——」

  蘇長越打斷他:「不行,你在這裡穩住人,我私下想法子,先不能往外說,我怕……」

  萬一珠華已經落入別人手裡——這其實可能性很大了,珠華出門不會孤身一人,這當口連著丫頭一起沒了下落,很難讓人樂觀下去。那麼越早發現越好設法,此時對方未必安排妥了,二則恐怕逼急了對方,狗急跳牆,無論如何,現階段不宜立刻張揚開來。

  葉明光明白過來,重重點頭:「我可以!你快去找姐姐。」

  蘇長越想再安慰他兩句,然而腦中過度緊張而一片空白,想不出語句來,頓了頓,只能抹把臉,對著堂上的縣令歉意地拱拱手,然後扭頭就走。

  「……」

  縣令原來正要發作,見他穿著官服,又很快就走了,只好莫名其妙地算了,繼續審起案來。

  下一個人證就是紅櫻了。

  葉明光目光冰冷地望著她窩著肩膀,低著頭,慢慢走上前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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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張家的倒霉事還不止於此,張興志在知道張興文設局坑他之後,曾讓兒子寫信去往山西,張老太太此時才知道了一雙兒女混得不得意,張興志的本意是告張興文騙他錢,可到張老太太眼裡,兒子都淪落到要靠坑不成器的老二來過活了,那日子得過得多可憐啊?

  她慈母心發作,跟張推官鬧了一場,討了些錢,再加上自己的私房,一塊捲著急急忙忙就奔著應城趕來了,張老太爺倒是沒隨著一塊來,他這時候年事已高,真的不適合再輕易做長途跋涉了,張推官肯出錢,其實就是個拿錢消災,買得張老太太閉嘴,不要鬧著讓張老太爺跟她一道回去。

  張老太太年紀也不輕了,路上快不起來,等她趕到的時候,已經只能看見張興文的屍體了。

  兒子混得再不好,只要還活著,那就是張老太太的命根子,她都還能承受,可死了就——

  張老太太的人生信念轟然倒塌,兒子冷冰冰地躺在那,把她的五臟六腑都傷裂了,她一頭栽了下去,再睜眼就站不起來了。

  卒中導致的偏癱。

  據請來的大夫說,張老太太這一下受的刺激太大,治療後最好也只能到慢慢地由人扶著走兩步路,再想恢復到從前那般,那是不可能了。

  等於張興志這一刀下去,把繼母的命也捅了半條去。

  亦所以這算得一樁不折不扣的人倫慘案,皇帝看到案卷之後,下意識想了想自己兩個總是處不到一起去的兒子——他其後說給太子和晉王聽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若不是光哥兒先告訴了我孟家的事,我本來正要候你回來與你說的。」

  珠華有點覺得不妙:「你當時也在場,這,不會拖累到你了吧?」

  她家這些親戚可真是夠糟心的,這麼一比,蘇家還消停多了。

  蘇長越搖了搖頭:「無事,我當時就請了罪,皇上原沒想到和我妻家有關,見我說了,就順勢問了我一些張家的事,借此教導了一下太子和晉王,並沒因此不悅。」

  「這就好。」珠華放心之餘又忍不住嘆氣,「唉,要說二舅舅是真沒殺人的心膽,他要不是揣著刀去不至於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這下和你的干係還遠些,我大舅舅肯定是要受牽連了。」

  蘇長越道:「應該會遭到一波彈劾,不過大舅舅是外任官,御史的挑剔於他沒那麼要緊,撐過這一段就好了。」

  珠華默默點頭,也只能如此想了,或者再換個方向,以張興文這種典型禍害的秉性,已經近乎於六親不認,再發展下去,會闖出什麼亂子就很難說了,他現在意外身亡,對張推官來說未必全然是一件壞事。

  「對了,明天派個人去三表姐門上打聽一下,不知她有沒有接到消息,若是接到的話,應當不用管她了。」

  張芬心再大不是那等女梟雄的脾性,不可能知道親爹成了殺人犯且很有可能處斬的情況下還去摻和別人的陰謀詭計,她應該整個都懵了才對——就算她沒懵,高志柏翻過年不過兩三個月就要參加會試了,這當口出了岳父的醜聞,雖然不是他的直系親屬礙不著他的科考資格,也夠他添堵的了,這時候肯定把張芬管得牢牢的,不可能再放任她出門去丟人。

  「多半不知道,你表姐是為了躲張二舅舅才來到京裡的,落腳之後,不會願意把地址讓張二舅舅那邊知道,那邊出了事就算想送信,一時半會也送不過來。」

  這時候的書信來往其實很不便利,有權的可以讓驛站隨公文順帶傳送,有錢的就自家出人跋涉往來,既沒錢也沒權的,就只能碰運氣請正好順路的熟人捎帶了,這還是在知道地址的情況下,不知道的話,捎信人本身有自己的事要辦,沒這空閒給到處打聽,基本就是白捎一回了。

  「那就讓人告訴三表姐一聲?省得她讓人挑出來添亂。」

  「不。」

  「不。」

  蘇長越和葉明光同聲阻止,兩人對望一眼,蘇長越微微一笑,示意葉明光來說,葉明光也不謙讓,就揚了下巴:「先等一等,看他們下一步預備怎麼辦。他們想把三表姐當做他們的牌打出去,我們也可以順勢而為,等他們出了手了,再把這件事說出來,否則提早爆了,他們再要動別的心眼,又添麻煩。」

  能預測得到的問題,當然比預測不到的要好解決,珠華明白過來,目光從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面上流過,深深地覺得雖然是三人商討小組,但她這顆智慧的頭腦加入與否,於大局基本無礙。

  她下意識摸摸肚子,陷入沉思,難道傳說裡的一孕傻三年從孕期就開始算了?

  想一想又不禁含了笑意,雖然萬閣老和孟家那邊應該在醞釀一波大的,她本應該緊張不安,但背後的依靠如此可靠,比之她初穿來時,一無所有,一點點摸索,靠「大不了死回去」的中二橫勁亂闖亂懟,對手的量級在升級,她的心態卻反而平寧了下來。

  因為她不再是獨自一個了。

  她有丈夫,有弟弟,有即將到來的孩子,有兩個小姑子,還有在山西的張大舅舅,在金陵的沈少夫人,她在這異世慢慢紮下了根,不再懸空飄移。

  她仍舊不確切知道未來會怎樣,但她知道當去向何方。

  然後——她小小打了個哈欠,感覺有點睏了。

  蘇長越立刻發現了,開始攆人:「你姐姐累了,要休息一會。」

  葉明光習慣了珠華近來容易倦累的體質,聽話地站起身來,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蘇長越也站起來,沒叫丫頭,自己動手把炕桌搬下來,又抱了床被子來,蓋到珠華身上,順手摸了摸她還不大有起伏的肚子。

  珠華揉著眼,鑽到被窩裡去:「蘇哥哥,你先去和光哥兒吃晚飯罷,不用等我,我睡醒了再吃。」

  蘇長越抽了手出來,溫柔地又摸了摸她的臉:「嗯,我讓梁大娘給你留個灶。」

  珠華就放心睡過去了。

  **

  孟家的下一步舉動來得很快。

  只在隔日,大興縣衙的衙役就上了門,手持票牌,說孟家人狀告葉家姐弟,不認先人,不孝不悌,請葉家出個人去應訴。

  此時蘇長越已經出門往東宮去了,葉明光剛在這邊用完早飯,準備回去讀書,聞言止住了腳步,扭頭道:「姐姐,我去。」

  珠華猶豫了一下,她不大放心,但跟葉明光比,她是女子,又懷著身孕,這天寒地凍的,縣衙公堂那環境就不說了,到時候肯定還會跟孟家人吵起來,她雖然滿了三個月,胎已經坐穩了,但一個孕婦跑去跟人打官司,怎麼也是立於危牆之下了。

  便只有應了他:「讓青葉和大柱兩個陪你一起去,別隨著他們糾纏,憑他們說出朵花來,只是不要認,若有什麼應付不來的突發狀況,快些打發青葉回來告訴我,我現叫人個去找你姐夫,看他能不能告假提早些回來。」

  孟家動作這麼快,可見搞臭葉家連帶著把蘇長越拖下水的決心有多堅決,這個關口不是獨自硬撐的時候,一家人齊心協力共渡難關才好。

  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孟家選擇告官是以陽謀的手段在搞陰謀了,看來萬閣老雖然痛恨蘇長越,但還沒失去理智,事情經了官,鬧大的同時,也是攤開在了太陽底下,暗殺綁架等等這種陰詭之道是不會同時上了,葉明光的人身安全沒有威脅,不然無論如何她也不會同意他去上堂。

  葉明光一一應了,他很鎮定,還提醒了一句:「三表姐。」

  珠華點頭:「我知道。」

  縣衙公堂這個場所,很適合張芬去發揮,除非萬閣老沒想起來去找張芬,否則不會捨得不讓她去加一場戲。

  當下葉明光在下人的陪侍下隨衙役而去,珠華坐鎮家中,先讓梁伯去找蘇長越,把這事告訴他,便是他回不來,心裡也有個底;再教了小丫頭翠桐一篇話,讓她去找張芬,若張芬不在家,再如何如何。

  **

  翠桐沒去過張芬在京裡的住處,但她是京城本地人,大致街道是曉得的,到了附近再一路問著人,順利地找到了目的地,然後先把眼睛揉得紅紅的,再去拍門:「三姑奶奶,三姑奶奶,不好了!」

  她不知該怎麼叫張芬,這是隨著張家舊僕小荷稱呼的。

  高志柏上京來為讀書備考,需要清靜的環境,他家家底也還支撐得起,故此租住的是個獨門小院,翠桐上了門來,一開腔就是「不好了」,高家下人十分不樂意,開了門凶神惡煞地衝她:「哪裡來的小丫頭片子,會說話不會!」

  翠桐跺著腳,一副著急得不得了的樣子:「這位大哥,你別見怪,我是三姑奶奶親戚表妹家裡的,我真有急事尋三姑奶奶,她在家不在?」

  那下人當初一進京時跟著到過蘇家門上,知道自家女主人確有這麼一門親戚,口氣才緩了些:「你這丫頭,就有急事也不該出口這麼晦氣,你有什麼事?我們二奶奶不在,才出門去了。」

  翠桐就揉了眼,聲音裡帶了哭腔:「不在?這可怎麼得了,三姑奶奶娘家父親出了大事,我們奶奶才接了消息,又急又慌得沒法子,打發我來立刻告訴給三姑奶奶,怎麼她這會兒偏不在,大哥,你知道三姑奶奶去哪裡了嗎?」

  那下人道:「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這兩天小哥兒身上不大好,二奶奶往什麼廟裡替小哥兒求道靈符去了。」又帶著兩分好奇地道,「你說的出事,是出什麼事了?親家老爺生病了?」

  「生病倒好了——」翠桐話出口又忙掩了嘴,道,「大哥,我年紀小,就是不會說話,你只當沒有聽見。」

  「行了,誰還告你的狀不成,」下人催她,「到底什麼事?你快說說。」

  翠桐露出懼色來,小聲道:「說是二舅老爺在老家殺、殺人了!」

  下人立刻圓瞪了眼。

  翠桐緊跟著補一句:「殺的是三舅老爺!」

  下人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

  翠桐再問他:「你們家老爺在不在?三姑奶奶不在,我告訴三姑爺也行,大哥,煩你替我通傳下,我請三姑爺轉告下三姑奶奶,也算我辦完這趟差了,不然我就這麼空口回去了,連個回話都沒有,我怎麼交差呢。」

  「在,在在。」下人魂不守舍地應著,忙轉身跑進去傳話了。

  翠桐拍了拍胸口,呼出一口氣來。

  很好,奶奶交待的差事不難辦,她先確定三姑奶奶在不在家,在家就直接告訴三姑奶奶絆住她,最好吵嚷的動靜大一些,讓三姑爺也知道;要是三姑奶奶不在家,那就一定要見到三姑爺,也不用怎麼琢磨語句,照實說就行了。

  她墊起腳尖往院裡望瞭望,很快才剛那個下人匆匆跑出來了,沒到跟前就喊道:「小丫頭,快進來,我們爺有話問你!」

  翠桐老實地進去了,到了臉色鐵青的高志柏跟前,屏退了其餘下人,一五一十把張興志和張興文的公案說了出來。

  沒聽過半,高志柏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及聽到張興志捅人那裡,他站都站不住了,向後踉蹌著倒在椅中,手掌拂下按著書案,把案上的一摞書冊都帶得散亂了下來。

  他也顧不上,只咬著牙揚聲喊人:「你們奶奶人呢?說去廟裡,是哪個廟?!」

  他家規矩嚴謹,張芬要出門要和他這個夫主交待清楚,得到允許了才能出去,但高志柏讀書人,日常不大信那些燒香拜佛的,張芬和他說了廟名,他沒往心裡去,早忘了。

  很快張芬院裡的一個小丫頭讓提來了,她先戰戰兢兢地報了個廟名,但等到高志柏厲聲要人去租車,馬上要親自去把張芬找回來時,那小丫頭的表情就不對了,有點惶然又有點欲言又止的。

  高志柏氣昏了頭沒有留意,那小丫頭自己撐不住了,眼見著高志柏已經抬腳要出門,家主不知為何生了這麼大的氣,這要撲了個空,回來有她好果子吃嗎?高志柏的脾氣可不算好。

  就哭哭啼啼撲到高志柏腳前跪下:「二爺,二爺,我撒了謊,奶奶沒去廟裡,是往大興縣衙裡去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去,只是叮囑了不許我往外說。」

  張芬瞞著高志柏往公堂上摻和事也是心虛,怕中途出什麼岔子,所以偷偷還是給留在家裡的小丫頭透了真實去向,不想小丫頭膽怯,飛快把她賣了。

  「……」高志柏這一個字就真是從牙縫裡往外迸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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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三章

  要說張芬家裡出的這樁事,就要扯到張芬會進京來的前因了。

  當時她爹張興志回鄉把置產的一筆錢拿去放了印子錢,不幸讓人黑了去,他無法之下,要來投靠張芬,張芬對親爹的德行再清楚沒有,且她娘家一家皆是只懂吃不懂賺的,哪敢應承他們過來?怕拒絕無效,張興志執意要來,張芬唬得金陵都不敢待著了,大年下還懷著孕就上了路往京裡來。

  張興志靠女兒混飯吃的打算失敗,不得已只好繼續窩在應城老家,要說找件差事做,他四十開外的年紀了,又好吃懶做,什麼主家肯僱傭這樣的人。到沒法兒了,只能讓大兒子張良翰厚起臉皮寫信向張推官求救,張推官雖然生氣他這般不爭氣,終究不能看著弟弟一家在老家餓死,只好寄了一些錢回去,但可不如先前那樣出手大方了,而且言明了花費期限,若在這期限之前再問他要錢,那便是真的餓死他也不會給了。

  張興志的日子過得緊巴得不得了,不過總算能把這段熬過去了,至於以後,他想起了自己被騙走的錢,越想越氣不過,官府遲遲沒有找到那騙子,他決定自己去找。

  別說,他一個閒人,不事生產,天天在外面亂逛,還真的叫他找到了些線索。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地下黑勢力的地痞混混們一般也有屬於自己的幾個圈子,小地方人面少,圈子也不大,張興志幹別的不成,論吃喝玩樂他是很有一手的,慢慢就混了進去,打聽到了一點騙他的那夥人的下落。

  這些騙子裡有本地人,在本地有家,張興志知道了其中一個最近有溜回家來,就去縣衙讓縣令發衙役去抓,他扛著張推官親弟的招牌,又自己找著了線索,縣令這點面子還是肯給他的,就依言點了幾個衙役隨他去,真的把那騙子之一抓了回來。

  這時候的審案是不大講人權的,到了大堂上,兩句話一問得不到老實的答案,板子夾棍立刻就上身了,這騙子也沒有什麼威武不能屈的人格,當即把一切都招了出來。

  錢麼,他拿不出來,因為他惡人自有惡人磨,當初他會來騙張興志幕後是有指使的,這指使者道行更高,轉手把錢搞走了大半,這些跟在後面混的手下們根本沒撈著多少好處,這被抓的騙子就是分得的一點錢花完了,在外地混不下去,才不得已悄悄跑回家來了。

  張興志不肯相信,再逼著問那個指使者,騙子倒是能把形容得清清楚楚——因為那個指使者的形貌太有特徵了,他本身長得倒是不錯,但半邊臉上有一道猙獰疤痕,不知怎麼來的,反正因了這道疤痕,再加上他陰測測的眼神,看上去像個狠角色,因此很快聚攏起一幫勢力。

  騙子同時還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這個指使者雖然平素十分掩藏行跡,連報出的名號張三都像個假名,但他不經意間漏出過幾句應城方言,應該至少也曾在本地待過一段不短的時日。

  行了。

  不需要其他更多信息了。

  張興志這要還不知道坑他的是誰,他就真是一頭活生生的豬了。

  但怎麼說呢,張興志還是犯了回蠢,因為他激動憤怒之下,在大堂上把張興文的真實身份掀了出來,還揪著縣令讓縣令貼海捕文書或是再發衙役什麼的去追捕這個王八蛋異母弟弟。

  可縣令這時候不肯再依著他了,因為在縣令的想法裡,張推官的兩個兄弟鬩牆,這屬於家務事的範疇,要是因為張推官的三弟坑了張推官的二弟一些錢,就把三弟的畫像貼得縣衙及城門口到處都是,那張推官知道了,面子上也不好看哪。

  縣令就建議張興志先內部解決問題,自己去找著弟弟,好好談一談把錢要回來,或揍他一頓什麼的,兄長教訓弟弟就好了,不必要弄到經官這麼難看。

  他是出於好意,但張興志叫張興文躲著陰了一把,肺都要氣炸了,哪裡還聽得進去?他知道這個弟弟不好惹,難以討著便宜,所以當初丟了錢後寧可先找女兒,不成又死皮賴臉找張推官,也沒想著去打實際上距離他最近的應當在平郡王府的張興文的秋風,不想他識了趣,張興文竟喪心病狂地反過來盯上了他!

  他滿腔怒火地跑到安陸去,要找張興文算賬,誰知到了那一問,王府上的門房愛理不理地告訴他,張興文犯了事,去年就讓一頓板子攆走了,早不在府裡當差。

  張興志微有傻眼,再一問具體時間,差不多正是他從金陵回來應城的時候;再問是犯了什麼事,門房懶得跟他廢話了,只說是後宅隱秘,不可外傳。

  張興志無法,提出想見一見張巧綢,他是張巧綢的兄長,門房猶豫片刻,倒還是替他通傳了,但不多久裡面就傳出話來,說張夫人正在學規矩,沒什麼十分要緊事的話,外人一律不見。

  王府巍峨,張興志也不敢蠻纏,只好灰溜溜又回去了應城。不過他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弄明白了張興文兄妹應當是在王府裡失了勢,張興文更連王府都待不下去了,一時無處可去下,只有回了應城,恰知道了他回來,手裡有錢,才打上他的主意了。

  錢若讓個不知名的外人騙走,張興志實在找不回來,時日輪轉,他慢慢可能也就罷了,但讓有名有姓有關係的異母弟弟坑了一把,張興志無論如何不可能甘心,他一面讓兒子寫信到山西張推官處去告狀,把張興文大罵特罵了一頓,一面繼續成天在外面亂逛找人。

  功夫不負有心人,居然真有一天讓他找著了——張興文並沒有走遠,他自知指望不上張推官,下半生唯一有可能發達的路只在妹妹身上,雖然現在一時吃了虧,但只要妹妹仍在王府裡頂著夫人位份,焉知沒有翻身的機會呢。故此一直藏在德安府下幾個州縣裡。

  張興志揣著把刀找上了他,據張興志事後供訴,他只是想嚇唬一下張興文,讓他老實把騙走的錢還回來,絕沒有真要動刀怎麼樣的意思。

  但兩人真的面對面了,情緒激動起來是很難保準的,張興志罵著問他要錢,張興文先不肯認,發現抓到了人證他賴不掉之後,就又不斷找藉口拖延,一時說錢還在放貸,一時抽不出來,一時又說張巧綢沒有靠山,在王府裡的日子很不好過,很需要錢開路,等張巧綢翻過身來,一定十倍還他,且還帶著他一起往上爬過好日子。

  這要尋常時候,張興志未必不會被忽悠過去,但此時張推官後支援他的那點錢已快花光見底,他一家眼看就要斷糧了,張興文給他把將來的大餅畫得再圓,充不了眼下迫到眉睫的飢啊!

  所以他什麼也不聽,一門心思就是必須馬上要到錢,張興文偏不想給,兩人越說越僵,張興文還想乘隙跑掉,張興志情急之下,攆上去就是一刀——

  太巧了,自張興文後心入,前胸出,正中心臟,一刀斃命。

  事發地點在一個小酒館裡,見證者五六個,這一齣兄殺弟,是鐵一般的血案。

  珠華聽到此處,目瞪口呆:「……」

  萬萬沒想到張推官的兩個坑貨弟弟最後會是互坑的這個了局。

  張興文當時一聲沒吭就撲倒了下去,圍觀百姓有膽大的上去試了呼吸,「殺人了」的呼喊很快嚷嚷著傳揚了出去,張興志傻在當地,等他想起要跑時,哪裡還跑得脫,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洩不通,很快縣衙裡接到報案的衙役趕來,把他抓了去。

  這時他們身處在一個鄰縣裡,那縣令一審,知道兩人原籍是隔壁的應城,馬上把這一死一活的兄弟倆收拾收拾,打包發還給應城縣令了——轄區內出這種兄弟相殘的惡性案件,對主官的考評很不利,縣令知府等主管一地行政事務的官員有個父母官的美譽,這美譽不是白擔著的,對一地百姓要負有教化之責,好麼,這教化出一個捅死親弟弟的勇士來了,鄰縣縣令如何肯背這個鍋。

  應城縣令捏著鼻子不得不受理了這個案件,好在張興志先往他那告過狀,這事的來龍去脈他本來清楚,不需要再怎麼審理,飛快把案卷寫了寫,念在張興志殺人有前因的份上,判了他一個斬監侯。

  ——這意思是將犯人暫時收押,案宗上報,候到秋審時,由刑部覆核決定張興志這個死刑是否確實執行。

  案宗到了刑部那裡,因張推官是這二人長兄,事涉朝廷官員,與一般普通民間爭產案子又不同,七拐八繞的,最終就上達天聽了。

  「……」

  珠華一時還是不知該說什麼。她算了算時間,張興文坑張興志錢應該正是她去年從安陸離開不久之後的事,看來她走後,張巧綢是在那場和衛側妃的較量中全面落敗了,以至於連親哥哥都保不住,讓他被攆了出去。

  不管張興文打算從這個妹妹身上撈到多少,他都算是張巧綢在平郡王府裡唯一一個自己人,連這個心腹都失去,以她本人的能耐,往後能在那個鬥獸場一樣的藩王府裡落得什麼樣的日子,那真是可想而知了。

  至於張興文,他被一頓打攆出王府後初始應該過得十分困難,所以才坑上了張興志,他知道這個哥哥有多廢物,所以不但坑他坑得順手,連後來被找到了,都還不願馬上還錢,而是抱著繼續糊弄他的心態,不想張興志廢物了一輩子,偏偏這回急了眼雄起了一回,就要了他的命。

  這兄妹兩人,機關算盡,最終卻只落得了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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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8: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竟有這樣的事?」

  勇毅侯府裡,曹二奶奶吃驚非常,聽珠華把蔡老夫人等去鬧事的經過說出來,聽得聚精會神,手裡捧著的茶盅從溫到涼,她一口沒想起來喝,也沒覺出來涼了,還是旁邊立著的丫頭默默替她換了一盅。

  直到珠華說得差不多了,她才醒過神來,喝了口茶,猶自不相信似地感嘆了一句。

  珠華做出個無奈苦笑的表情:「可不是,她在大門外就壓著我弟弟叫『祖母』,嚇得我弟弟以為遇到了枴子,飛跑著進來找我,落後又說了那些話出來,我認都不認識的人,聽她們編排我家故去的長輩,一時生氣,把人攆走了。」

  「這誰聽見了不生氣呢,」曹二奶奶表示贊同,「這麼大模大樣跑別人門上認親,遇著脾氣烈的,打一頓都算她們活該。」

  又道:「說起來,蔡老夫人那一輩年輕時我還未出生,她們那時候發生的事,要是早兩年你來問我,我也不清楚,得替你現打聽去。只是如今湊了巧,忠安伯府去年壞了事,我們府裡五弟和他家大姑娘定了親,長輩們關切,跟著費心打聽了不少,他家既然傾覆,一些竭力掩下的舊事也就遮不住了,你問的這一樁,我正好可以說上一二。」

  珠華忙道:「請二奶奶指教。」

  「蔡老夫人前頭,確實有個原配,也確實因為娘家壞事被休了的——唉,這人啊,還是不該把事做得太絕了,連我家老太太聽說了,都為此感嘆了兩句。」曹二奶奶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當時的細況,可不像孟家人跟你說的那樣,孟家太夫人確實派了人去追,但可不是為了子嗣——」

  當時老伯爺膝下無子不錯,但他攏共成親也不過兩三年,於子嗣上並不很著急,孟太夫人一心想讓自己的侄女取而代之,這下一任的伯府繼承人也從侄女的肚子裡出來才最好,因此她知道原配帶孕離開之後,當即派了人去追,目的卻不是為了把原配帶回來,而是灌藥打掉原配的孩子,以免他日有後人回來爭產。

  第一個找到原配的不是老伯爺,而是太夫人的人,他趕到的時候,太夫人的人已經得逞了,老伯爺見到原配的慘狀,為此才愧疚心大作,不惜忤逆了母親,帶著原配逃離到別地去休養。

  「蔡老夫人當時年紀尚小,應當與她沒有太大干系,但太夫人如此作為,大半皆是為了她這個娘家人,所以要說她對此全無責任,那是不對的。」

  珠華默然又恍悟:是了,這樣才能更合理地解釋其後原配的第二次出走,這個決定對她一個弱女子來說其實是件風險很大的事,但再大大不過忠安伯府裡那個已成寇仇的前婆母,她無法相信老伯爺可以從母親的手裡保護好她,外面雖然危險,府裡卻一般是豺狼遍地,老伯爺還做夢可以跟母親談判,她卻清醒地知道沒用,太夫人在後宅這一塊就是天,想擺佈她一個失去正妻之位且無娘家撐腰的尷尬人太容易了。

  至於孟家人為什麼要在這一節上撒謊,那很好理解,當年這麼對待過別人的祖母,現在過來認親,那真是要讓一頓打攆出去的。

  「至於那原配太太其後又有孕及去向何方的事,當時她人在外面,陪著她的只有老伯爺,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那原配太太確實沒有再出現過,忠安伯府鬧了一陣,慢慢日子也就平靜了下來。畢竟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實在難查,我知道的,實在也不算多。」

  珠華道:「多謝二奶奶告訴我,有這些就很好了。」

  至少能分辨出孟家人話裡有幾分真幾分假了,珠華再度謝過了曹二奶奶,在她家瑞哥兒戀戀不捨的目光裡,坐車回去了家裡。

  籠著手走進暖融融的屋裡,蘇長越已經在家,正聽著葉明光在說先前發生的事,他的好記性派上了用場,幾乎是一字不漏地還原了當時的景況。

  珠華取了披風,暫未出言打擾,安靜地坐到了葉明光身邊,候到他說完後,方接著把自己從曹二奶奶處打聽來的另一番說法補充了進去。

  主人家彙集到了一起商量秘事,丫頭們全退了出去,珠華說起話來也沒什麼顧忌,轉訴完後,直接道:「不管孟家能拿出多少證據來,我都是不會認的,我只認葉家老太爺。」

  葉明光跟著表態:「我和姐姐一樣。」

  蘇長越頜首:「好。」

  以他的立場來說,當然也絕不想多出幾門糟爛親戚來,不過這事涉葉家先祖,如何決議處置,葉明光才最有發言權,他的次序甚至在珠華之前。

  這個決定下好了,就接著說下一步。

  「萬閣老是怎麼把忠安伯府的原配太太和我們家老太太聯繫在一起的?」珠華摸著下巴問,「這裡他們能拿出十足的證據來嗎?若是拿不出,根本都不必理會他們。」

  蘇長越修長的手指在炕桌上點了點:「你忘了,原配太太娘家還有幾個小侄兒侄女在,她在他鄉安頓下來以後,也許寫過信回來,若說證據,我以為這是最有可能的了。」

  珠華想起來,忙點頭:「不錯。」

  孟家人若真拿得出這種信來,再把那些侄兒或是侄女的拉出來作證,這種親眷說話的份量比外人要重得多,她就不能再在此處抵賴了,否則有強詞奪理之嫌。

  想到親眷,她靈光一閃,幾乎與葉明光同時脫口而出:「三表姐!」

  張芬今年年初時進了京,曾說過有人來問她打聽珠華和葉明光幼時的事情,珠華當時上了心,但因沒有下文過一陣也就模糊忘了,其後張芬隨掛不住面子的高志柏拂袖而去,自己在京裡租了個院子待產,珠華不想讓人說閒話,面上的功夫還是做了,算到張芬差不多生產的日子,給送了禮物去,至於別的來往,大約是高志柏的阻攔,張芬再沒上過門,珠華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找她,雙方就此各過各的。

  「這肯定是萬閣老的手筆,孟家當時已經敗落,不可能還有人手打聽到金陵去。」說話的是葉明光,他頭回能參與到涉及朝中高層的討論裡去,不但不懼,眼神還閃閃發亮,十分躍躍欲試,「若說別的人打聽,不會那麼奇怪,問到姐姐和我小時候的事情上去。」

  「姓萬的老賊,弄這些暗地裡坑人的事可真是一套一套的。」珠華抱著茶盅哼了一聲。

  官場有個特色:當搞不垮一個人的時候,還可以選擇搞臭他。

  現在的情況是,她如不肯認孟家,那是她不孝;她要是認了,以孟家那個家風,從此啃著她和葉明光過活下半輩子都算好的了,更可慮的是很可能幹出什麼惡事來,連累到蘇長越頭上去,這時候講究的可不是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而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尤其清流官,最重的就是名聲,別的不說,孟家人若出了什麼丟人事,蘇長越東宮侍讀的職差還保得住嗎?不錯,壞事不是他幹的,可太子身邊的位置那麼清要,大把學識淵博家世清白的人排著隊想來,何必非要一個家裡烏七八糟的?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孟家能拿出決定性不可推翻的證據來。

  「三表姐應該沒有吧?」珠華認真想著,張芬絕不像這麼機靈能手握關鍵的人,「不過,她那麼好貪小便宜,倒是很有可能為人收買,照著別人的意思編出話來。」

  葉明光最早畢竟在二房住過三年,她真要編謊——還是那句話,親眷站出來作證和一般外人下僕的份量是不一樣的,哪怕她拿不出東西佐證自己的話,空口就可以製造出一些麻煩了。

  她又正好在京,萬閣老把她拉進局裡的可能性非常大。

  蘇長越卻笑了笑,目中閃過奇異的光:「你這位三表姐,完全不必擔憂她,我恐怕她很快要自顧不暇了。」

  珠華睜大眼,傾身過去驚訝地望他:「你對她做了什麼?」

  他再敏銳,不可能到未卜先知先把張芬這個隱患給解決了吧?

  蘇長越的笑意讓逗得擴大了,抬手輕輕彈了下她額頭:「我能對她做什麼。」

  葉明光望天,翻了個不忍視的白眼。

  蘇長越並珠華:「……」

  疏忽這孩子在了。

  珠華平板著臉坐回去。

  蘇長越乾咳一聲,若無其事繼道:「是她自己家裡出了事。下午時,太子扣著晉王教他讀書,皇上下朝無事,過去看了看,順便說起了件事來。」

  珠華忘了先前的尷尬,同葉明光面面相覷:張芬一個最普通不過的民女,五服親戚以內官職最高的是五品的張推官,至於她親生爹娘,那是提也不必提起,她有什麼能耐,家事居然能驚動皇帝在兩位皇子面前提起?

  簡直玄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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