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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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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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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大頭寶珠 於 2017-3-3 11:47 編輯

庶女生存手冊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嫡母心機深,嫡姐脾氣重,庶姐庶妹,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生活在楊家好似走鋼絲,左邊是深淵,右邊還是深淵,

  人羨她錦衣玉食,殊不知深宅大院,庶女是舉步維艱,

  只願嫁得良家子,良田幾畝耕讀一世……

  為了理想中的桃花源生活,楊家七娘子在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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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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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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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39:34 |只看該作者
1探視

  王媽媽行走在百芳園長長的迴廊裡,神色肅穆。

  陽光映在楊府的院牆上,明晃晃的,照得院牆上已有些晦色的紅漆一陣暖融。小丫鬟們三三兩兩地靠在院牆上,磕著瓜子兒說閒話,見著王媽媽,機靈的,便上前問好,膽小的,就縮在牆角,巴不得王媽媽沒看著。

  楊家是百年世家,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小丫鬟們閒了沒事,在百芳園內嬉戲遊玩,也是一道難得的景色,王媽媽雖然嚴厲,卻也不曾斥責她們。

  她經過浣紗塢,又繞過了朱贏台,再轉過長青樓,眼前便出現了一堵高牆,兩三個小丫鬟背對了她,靠在牆角花圃間,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府中的事,卻是沒聽著王媽媽的腳步聲。

  是小庫房裡做活的丫頭們,都是新提拔上來的,未曾入等。

  楊家是江南豪門,這些不入等的小丫頭片子,也穿得體面,一色的淡青色棉布襖,雖然看著樸素,但襖子裡的棉絮,卻都是厚厚實實,縱使是冬日,也透著暖。

  「這回大姨娘過生日,可要比上個月七姨娘的生日更體面些。等閒不拿出來使的金線銀線,一下就領了十多團去,也不曉得針線房上頭能不能緊著日子趕出來。只是咱們的冬衣就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發了。」不知是誰的聲音裡透了艷羨。

  「眼淺!」又不知是誰笑吟吟地道,「那是大太太身邊提拔上來的姨娘……自然更體面,你也是沒見過世面,前幾年四姨娘做三十歲,那才叫一個場面呢,嘖嘖,什麼緙絲八寶錦、灑金杭羅……流水似地從小庫房往外撥,不知道的人,哪一個不說是太太過壽?」

  王媽媽便沉下臉,衝著牆邊冷斥。

  「沒規矩!太太姨娘們的事,也是你們說得的?」她在迴廊邊上站定了,擰起眉頭凶神惡煞一般地瞪著牆角的小丫頭片子,唬得這一群不入等的小丫頭一陣紛亂,爭先恐後地鑽進了牆邊的紅漆木門裡,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從門縫裡望著王媽媽目不斜視地經過了小院門口,這才互相議論著,「王媽媽去南偏院有什麼事兒呢。」

  「怕是去探九姨娘的吧。我聽人說,九姨娘這兩天越發不好了。」

  「她去探病?也不怕越探,九姨娘病得越厲害。」不知是誰,撇著嘴說了一句。

  說著,幾個小丫頭便都笑了起來,都道,「不要命了!人家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呢,也是咱們能說得的?」

  #

  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果然是到南偏院探病的。南偏院說是偏院,其實就是下人住的大雜院隔出來的,距離正院,有十萬八千里,在百芳園的邊邊角角上,開了一扇門再彎過幾個夾道,才能進南偏院的門。一牆之隔,就是嘈雜喧鬧的大雜院。

  這幾年來,眾人心裡都是有數的:住在南偏院裡的,那便是這所大宅裡最沒本事,也最不受寵的姨娘。

  前些年三姨娘還活著的時候,三姨娘住的是南偏院,三姨娘去了,就是九姨娘住了進來,這兩個姨娘果然都是既不受寵,也沒有什麼臉面的,這南偏院就顯得有些陰森,院子的角落裡,還從青磚縫裡長了老長的草出來,院子裡的幾竿竹子,也都是半黃不青的不討人喜歡。王媽媽站在院門口左右看了看,難得地歎了口氣,這才進了院子最裡頭一溜三間的青磚房。

  王媽媽一掀開簾子,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

  「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她邊說邊往九姨娘的臥室走,直到進了臥室,才有兩個小丫鬟迎了出來。這兩個小丫鬟身上穿的還是去年發下來的秋衣,過了一年,青棉布都褪色了,顯得格外的寒酸,年紀更小的那個,衣襟上還打了個大補丁,透著股村氣,王媽媽高高在上地撇了撇嘴,這才調換出笑臉來,走到棗木大床邊,輕聲細語地重複了一遍,「奴婢給九姨娘請安來了。」

  說是請安,但王媽媽只是半蹲了蹲身,便直起了腰,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床上的女人。九姨娘似乎也並不以為忤,她咳嗽了幾聲,吃力地半坐起身,沖王媽媽點了點頭。

  「王媽媽是代——」她又咳嗽了起來,兩個小丫頭忙上前為九姨娘捶背捧痰盒,王媽媽後退了幾步,像是怕九姨娘咳到了自己臉上似的,她放柔了聲音。

  「奴婢是代太太來看望九姨娘的不錯。」

  王媽媽見室內就這三個人,便左右望了望,這屋子裡不過兩三個樟木的箱櫃,上頭的鎖頭都生了銹,窗門緊鎖著,窗欞下靠著個小風爐,還有一兩個小板凳。

  王媽媽就皺了皺眉。

  「怎麼不到廊下去煎藥?」她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有一股冷冷的刀鋒般的威壓,兩個小丫鬟對視了一眼,正要跪下請罪,九姨娘已是一邊咳嗽著,一邊氣喘吁吁地道。

  「王媽媽不要責怪她們了,唉,唉,也是人手不夠。」

  王媽媽的臉色就有些難看了,她硬邦邦地道,「規矩不可廢。」

  兩個小丫鬟就很無措地站著,也不知道是請罪好,還是就當作沒這回事好。

  和這樣蠢笨的小丫鬟子計較什麼?王媽媽忽然又心平氣和了起來,她問,「怎麼沒見七娘子。」

  「回王媽媽話,七娘子還在午睡。」還沒等九姨娘答話,小丫鬟便搶著說,「奴婢這就去叫七娘子起來。」

  王媽媽和九姨娘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這小丫頭靈巧地跑出了陰沉的屋子,九姨娘怔了半日,才想起來讓,「王媽媽坐。」

  餘下的一名小丫鬟便上前為王媽媽搬了一張樟木椅,上頭的彈墨椅袱都泛了黃,王媽媽乾咳了聲,儼然地在樟木椅上坐了,九姨娘又吩咐,「給王媽媽上茶啊。」

  那名小丫鬟便也跑不見了,王媽媽帶著一絲不滿,「這院裡的婆子丫頭們,也該好好管教管教了,大白天的,一個個都不知去了哪裡。」

  「嗐,她們也都忙著呢,眼看著就到了年下,各家誰不是一攤子的事?」九姨娘卻似乎看得很開,這是個生得很平實的婦人,大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形容卻已枯槁,瘦得肉都乾了,腕邊的一個金鐲子可憐兮兮地晃蕩著,就像是隨時都要掉下來。

  王媽媽就矜持地笑了笑,接過那小丫頭捧來的茶,卻並不喝,只是放在手心裡暖著。九姨娘又咳嗽了幾聲,吐了一口痰,靠在枕上略帶期盼地望著王媽媽。

  「七娘子也有六歲了吧。」過了一會兒,王媽媽問。

  九姨娘就笑了,「嗯,與九哥兒是一樣的年紀。」

  提到九哥兒,王媽媽臉色就柔了三分,話也多了起來。「九哥兒調皮著呢,昨兒又打了個什麼玩意兒,惹得太太一陣好說,偏又捨不得打。也不知道七娘子是不是這樣的性子,人都說,雙胞——」她又收住了這半截子話。

  九姨娘露出幾分苦澀,接著她的話頭道,「七娘子卻安靜得緊,成日裡寡言少語的,只是繡花。」

  「九姨娘的一手針藝也算是有了傳人。」王媽媽就抓著這個話頭說了下去。「只是七娘子才六歲,就繡得花了?」

  「斷斷續續學了半年,也不過是勉強不把迎春繡成月季罷了。」九姨娘眼裡就閃過一絲驕傲,聲調卻仍是淡淡的。「昨夜在我床前服侍到了半夜,今日好容易趕她去睡了一會兒,倒顯得她有幾分懶,叫王媽媽見笑了。」

  到底是當姨娘的人,再落魄,說話行事,也不至於土得掉渣。王媽媽就有了三分敬重,「哪裡,七娘子孝心可嘉。」

  這時,便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揉著眼,被那丫鬟領進了屋子,她穿著天青色萬字不到頭的小襖子,梳了兩個小丫髻,身上的衣服雖然舊了,花式也是老的,但漿洗得很乾淨,看起來,倒也有幾分可愛。

  王媽媽就笑,「七娘子,可還認得我嗎?」

  七娘子抬起眼迷迷瞪瞪地望著王媽媽,看了一刻就蹲身行禮。「王媽媽好。」

  「七娘子多禮了。」王媽媽連忙站起身,不敢受七娘子的禮,她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九姨娘沖七娘子招了招手,七娘子依偎到她身邊,大眼睛咕嚕咕嚕直轉,看了看九姨娘,又看了看王媽媽。

  王媽媽忽然就覺得她和九哥兒長得很像。

  雙胞姐弟,就是雙胞姐弟。她在心裡頭暗暗想著,就把原有的傲氣,收了一點起來。

  「王媽媽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小七的吧。」九姨娘帶著一絲疲倦地道,「不是我自誇,小七這丫頭,倒真是挺伶俐的。將來,不至於給太太添太多麻煩。」

  王媽媽連忙說,「是不是太太養活還不一定呢,太太只是叫我來看看九姨娘,問問九姨娘,這大年下有什麼禮要捎給娘家。」

  九姨娘的娘家人就住在城外,年年到了年下,都要來打一兩回秋風,九姨娘臉上就閃過了一絲難堪。她垂下眼望著手上的金鐲子,嘴唇翕動了幾下,待要說話,又嚥了下去。

  王媽媽素日裡刻薄慣了,倒不覺得什麼,安詳地坐著,拿眼看著七娘子,七娘子依然依偎在九姨娘身邊,大眼睛看了看九姨娘,又看看王媽媽,忽地就抿著嘴笑了。

  「七娘子笑什麼?」王媽媽就放柔了聲音問。

  七娘子脆生生地道,「我笑立夏笨手笨腳的,想要搬小風爐,又搬不動。」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由得就都看向了那端茶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正撅著屁股想要把小風爐搬起來,可小風爐上還有個藥罐子,她怎麼搬都使不上力,臉上倒是沾了好些黑灰。

  王媽媽和九姨娘不約而同都笑了,王媽媽眼裡閃過了一絲憐憫。

  這大宅門裡,最落魄也最好糟踐的,就是九姨娘母女了……王媽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平時迎來送往,應酬得都是有臉面的姨娘,很少見到這麼淒涼的景象。

  這一笑,就好說話了,九姨娘望著王媽媽,懇求地道,「我是挨不了幾天的了,這年,未必能過得去……就讓小七跟著太太過活吧,也唯有跟著太太,我這個當娘的才能放心閉眼。」

  七娘子眼裡就蓄起了淚,九姨娘微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左手摸摸索索,摸到了右手上的金鐲子,吃力地把它褪了下來,遞給了王媽媽。

  「媽媽若是能在太太面前美言幾句……」

  王媽媽忙把九姨娘的手推開了。「這可不敢當,我們下人做事,乃是本分。」

  九姨娘不知哪來的力氣,傾身握住王媽媽的手,就把金鐲子往她手上套。「媽媽別和我客氣。」

  她沖七娘子使了個眼色,七娘子就也脆生生地道,「媽媽千萬不要客氣。」她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小七全仗媽媽照顧了。」

  王媽媽也就不推辭了,握住了那沉甸甸的金鐲子,微微笑著說,「其實太太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畢竟,七娘子和九哥兒是雙生姐弟,養在一處,也熱鬧些。」

  九姨娘頓時顯出了心滿意足的樣子來,「媽媽這一說,我心底的大石就放下了。」她摸了摸七娘子的頭,「小七,去把你繡的那幅牡丹花拿來,給王媽媽看看。」

  七娘子就聽話地出去了,立夏不言不語、利利索索地跟在她後頭,搬著小風爐也走了出去。九姨娘對那端茶的丫頭皺了皺眉,「秋楓,你跟著立夏,別讓她打了藥罐子。」

  秋楓這才知道走,還滴溜溜地,不捨地看了幾眼王媽媽,才出了屋子。

  少了這三個人,屋內頓時就空了起來,陽光終於照到了屋子裡,隔著窗紙朦朧地散射進來,把九姨娘的臉映得也有了一絲血色。

  「我這些日子,就是等著媽媽。」九姨娘徐徐說,王媽媽收了她的金鐲子,便會為她辦事,這使她的心情好了不少,看起來,也有了一絲笑模樣。「只是……四姨娘前些時候,也來過幾次。」

  王媽媽頓時就瞇起了眼,「四姨娘來過?」她覺得自己的語調,也未免激動了些,便連忙又道,「四姨娘最近忙著呢,想不到也會踏南偏院的門。」

  「四姨娘也是好心。」九姨娘就低下頭徐徐地轉動起了左手上那個小些的銀鐲子。「我這病越是冷發作得越是厲害,大夫也說了,很難過去年關。四姨娘便來問我,要不要將小七放到她的院子裡養。」

  九姨娘的病,其實並不是過不去年關,只是要拿百年的老參做藥引,才能吊著命。

  王媽媽就彷彿不知道這事似的,先歎了口氣,「九姨娘的病也拖了好些年了。」才探詢地望著九姨娘,「若是九姨娘應了四姨娘,我可就不好說話了。」

  九姨娘就微微笑了起來,指了指王媽媽手腕上的金鐲子,「若是答應了,又怎麼還要請王媽媽幫忙?只是這庶女要進太太的院子裡,實在是難了些。我一向也沒什麼臉面,恐怕……太太未必會應我呢。」

  大秦的規矩,庶女養在正妻膝下,說親時按例是當嫡女來看待的,出嫁時,嫁妝也與嫡女一樣豐富。因此,被太太親自養育,對庶女來說是天大的臉面,王媽媽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她轉了轉眼珠,就笑了。

  「九姨娘也太客氣了,你近些年來雖然病了,但好歹也是九哥兒的生母,光是看在九哥兒的份上,太太就得對七娘子另眼相看不是?實話說了吧,今日來,我便是要領著七娘子去見太太的。」

  九姨娘這一次,笑得才是真正安心了。

  「以後小七要仰仗王媽媽的照拂了。」她歎了口氣,又咳嗽了起來了。「這孩子性子悶,媽媽閒了時,定要多教她為人處世的道理。日後……小七定會報答王媽媽的。」

  王媽媽望了眼窗欞,透過僅有的半扇玻璃窗,她望見了七娘子站在西廂前,拿著個繡繃子往屋內張望,隱隱約約的,也能看出她臉上的焦灼。

  她在心底就有幾分高高在上起來,微微扯了扯唇角。

  「那還用說?九哥兒的雙胞姐姐——我是非得照顧得妥妥帖帖不可的。」她起了身,「九姨娘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這就帶七娘子見大太太去了?」

  九姨娘也望了望窗外。

  她唇邊浮起了一抹笑,笑容裡,透著傷感,透著期許,也透著少少的自信。

  「小七不會給您添麻煩的。」她柔聲細語地說,又咳嗽了起來,「就托您多照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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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院

  「一會兒見了太太,可不要露怯。」

  王媽媽帶著七娘子走在迴廊上,一路走,一路吩咐著。

  「你很少與姐妹們相見,一會兒未必能認得出人。現在在太太屋裡的,大約只有二娘子與五娘子,都是你的姐姐,可不要無禮了。」

  「是。」七娘子輕聲細語,牽著王媽媽的手,一路上左顧右盼,看不出怯場的樣子。

  王媽媽心裡就有點奇怪。

  七娘子自從出生,便和九姨娘住在西北老家,去年才到蘇州,才到蘇州,九姨娘就病了,七娘子朝夕侍疾,等閒少出院門,與太太也就是去年過年時見了那麼一面。這麼丁點大的孩子,馬上就要去見陌生的嫡母……她怎麼就不知道害怕?

  是太聰明了,所以不害怕,還是傻得連害怕都不知道?

  王媽媽忽然就對自己的擅作主張,有了些疑慮,萬一這七娘子是個蠢笨的人……

  九姨娘也不至於不懂得自己的女兒吧?王媽媽看了眼七娘子,就又覺得自己多想了。九哥兒是個膽大包天的性子,也許姐弟連心,連七娘子也是天生的膽大。

  雖然這麼想,她還是多叮囑了一句。

  「若是在太太面前出醜……你就該糟了。」她刻意帶了幾分凶狠。「太太雖然慈和,但她身邊的規矩嬤嬤們,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打手心、不許吃晚飯——都是輕的!」

  七娘子還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抬起頭望著王媽媽,輕輕地說,「知道了,媽媽。我不會給您丟臉的。」

  王媽媽忽然就看不透七娘子了。

  她們穿過了百芳園,進了正院,正院裡有一群小丫頭,正把成捆成箱的皮草、絲綢往外搬,一邊搬一邊笑著說,「大娘子還是這個性子,恨不得把夫家的好東西,全都搬回了娘家來。」

  王媽媽就略帶一絲驕傲地對七娘子說,「你大姐姐也是庶女,也是養在太太膝下……你看看她送的節禮!這麼大的院子,都快擺不下啦。」

  七娘子就歪過頭看著一院子的大木箱、成簍成簍的荔枝葡萄,帶著艷羨地點了點頭。

  王媽媽忽然又覺得她看透七娘子了。

  他們是從後院門進的正院,正院與南偏院不同,堂屋坐落在院子當中,屋頂飛了兩三重的簷,上頭的人物雕刻得極精細,還貼了金箔,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眼睛。

  就有個丫頭迎了出來,笑著問王媽媽,「王媽媽今兒過來得倒早?牽著的是哪家的娃兒?我看著倒是可人意兒。」

  王媽媽板起臉,「這是七娘子。」

  那丫頭輕呼了聲,忙笑盈盈地給七娘子行禮,「奴婢立春見過七娘子。」

  七娘子笑著讓開了半邊身子,「立春姐姐好。」

  立春也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穿著簇新的嫩黃色貢緞襖、天青色提花馬面裙,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緻,站在七娘子身邊,倒比她更像個小姐。「七娘子少到正院來,我一時眼拙倒認錯了。太太才午睡起來,還沒用過點心……我這就去回報。」說著,她就轉身急匆匆地進了堂屋,王媽媽帶著七娘子在地下站著,進進出出的丫鬟們就過來問。

  「王媽媽,這皮草是收到小庫房,還是收到官庫。」

  「太太說把荔枝窖藏起來,待到年節下再拿出來待客。可這一筐已是有大半都發黑了,媽媽瞧著該怎麼辦?」

  「好媽媽,這一匹緞子搬進來的時候便髒了一截子,我可把那一截裁去了啊?不足斤兩,媽媽可別來尋我們的麻煩。」

  七娘子就知道王媽媽是太太身邊的大紅人。王媽媽端著架子,有一下沒一下地回著。

  「收到官中庫裡,這種料子,太太看不上眼。」

  「散與你們吃了吧,便宜了你們這些小蹄子!」

  「裁去了便放在一邊,不要入庫了,一會兒我問過了太太再做處置——你們做事是越來越不經心了,這織金麒麟緞一匹也要好幾十兩銀子,是淘登得的?」

  丫鬟們就都低眉順眼地下去做事了。看來,王媽媽雖然是太太身邊的紅人,但人緣卻不大好。

  七娘子站了一會,立春便笑吟吟地走了出來。

  「七娘子快進去吧,太太聽說你來了,歡喜得很呢。媽媽,太太說,叫您看著這些小蹄子把年禮入庫了,一會兒再進來對賬。」

  七娘子依依不捨地望了王媽媽一眼,王媽媽就覺得自己有了些責任,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頭,鬆開了手,看著立春牽著七娘子進了黑洞洞的堂屋,才轉頭看著小丫頭子們搬東西。

  七娘子進了堂屋,就覺得眼前一黑,險些看不見東西,立春牽著她轉過了一道屏風,屋內才重新亮堂起來——堂屋面向正門的一側,裝的都是明晃晃的玻璃窗子。

  立春帶著她又轉過了一個多寶格,才掀起了玻璃珠簾子,笑著把七娘子牽進了一間明亮的臥室。

  臥室裡或站或坐或躺,足足有六七個人,七娘子掃了他們一眼,見得有兩個小姐打扮的女孩兒坐在椅子上,兩三個僕婦打扮的丫頭婆子,或是坐在椅子前的小機子上,或是站在床後,屋內正當中是一張酸枝木拔步金漆螺鈿大床,床上躺了個小男孩,一個打扮華貴,面孔富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與那小男孩說話。

  「你七妹妹都來了,還不起來?只是賴著作甚?」

  七娘子就規規矩矩的雙膝落地,磕了個頭,抬頭道,「小七給太太請安。」

  大太太才轉過眼睛看她,眼裡帶了一點笑意,「哎,你長大了。」

  七娘子就又起身轉向兩個姐姐。「小七給二姐請安。」

  「小七給五姐請安。」

  神色冷淡的二娘子就站起身點點頭,受了她的半禮。俏麗的五娘子翻了個白眼,哼了聲,別開頭看也不看她。

  七娘子安之若素,起身低頭束手,站到了大太太左手邊。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驚訝。她也沒有想到七娘子應對得這樣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

  「小七坐吧。」大太太就露了笑模樣,又轉頭哄著床上的小男孩。「九哥兒,你瞧,小七長得與你一模一樣呢。就是比你高了些。」

  那小男孩一骨碌就爬起身,瞪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七娘子。

  「娘騙我。」他嘟著嘴說。「這人分明和我一樣高。」

  「什麼這人,是你七妹妹。」大太太笑模笑樣地說,又瞥了五娘子一眼。「別被你五姐帶壞了,她沒規矩,你也跟著沒規矩。」

  五娘子又哼了一聲,盤著手把頭揚得高高的。大太太白了她一眼,又說,「成日裡就聽得你們倆置氣了,五姐也不曉得讓著弟弟些。」

  九哥兒就得意起來,大太太繼續說,「九哥兒也不懂事,五姐脾氣不好,你就跟著學——回來告訴老爺,仔細打你板子。」

  七娘子唇邊含著微微的笑,坐得安安穩穩地,聽著大太太和九哥兒母子情深。

  大太太就覺得有點沒趣。

  九哥兒溜下床,穿著中衣就跑到七娘子跟前,「你就是七妹妹?」

  「九弟,我是你七姐姐。」七娘子忍俊不禁。

  眾人就都笑了,立春笑得最響,還有五娘子椅子邊站著的丫鬟,也笑得放肆。

  五娘子也忍不住偷偷的笑。九哥兒小臉漲得通紅,走回大太太身邊一頭扎進她懷裡,再也不肯出來。

  大太太柔和地望著七娘子,拍打著九哥兒的背,問,「七娘子識字了沒有?」

  七娘子神色一黯,站起來說。

  「回太太話,小七沒有上學。」

  「是我事多,就給忘了。楊家的女兒,字都是要認得幾個的。」大太太說,「瞧你一臉的聰明,也到了上學的年紀了。過幾日,我和先生打個招呼,就叫白露接送你上學吧。」

  原本站在床邊的一個丫鬟趕忙就應了一聲,七娘子望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白露穿著玉色雲緞襖子,渾身上下半新不舊,看來雖然沒有立春風光,但也是好料子。

  大太太不說話了,七娘子就站起來說,「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了笑,點點頭。二娘子和五娘子都轉頭看著白露上前牽著七娘子走出門,連九哥兒都抬起頭,撇著嘴要看不看地瞄著七娘子的背影。

  直到七娘子出了門,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兒到院子裡去玩耍了,大太太的臉色才沉了下來。

  「王媽媽人呢?」她問。

  王媽媽很快就進了裡屋。

  「叫你去看看九姨娘的病,你怎麼就把七娘子給帶回來了。」大太太吹著滾燙的熱茶,慢慢的問。

  王媽媽心頭一緊,很快,又放鬆下來。

  「回太太的話,」她就跪了下來,膝行著靠近了大太太,輕聲說,「四姨娘昨日去南偏院,果然是想把七娘子收到自己院子裡養。」

  大太太的眉頭就挑了起來。

  「怪了……」她喃喃地說,透過亮晶晶的玻璃窗望著院子裡九哥兒四處跑動的身影。「四姨娘怎麼忽然就好心起來了。」

  王媽媽已經跟了大太太足有二十多年了,她曉得大太太的性子,就沒有多說話,只是垂著頭,等著大太太發問。

  大太太果然問,「九姨娘給了你多少好處?」

  王媽媽就把手腕上的金鐲子給大太太看。

  大太太一看,就知道這金鐲子足足有三四兩重。

  「這是九姨娘壓箱底的首飾了。」王媽媽說,「我還記得那一年她生了七娘子與九哥兒,太太從手上拔了這個金鐲子賞給她的。」

  大太太目光悠遠。「一轉眼又是五六年了。」

  王媽媽就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九姨娘把壓箱底的首飾都送了出來,可見得是真心想讓七娘子到太太院子裡來養活了。四姨娘開出的條件,一定還沒有讓她心動……四姨娘是怎麼開的條件,又是為什麼想把七娘子往自己院子裡劃拉呢?

  大太太的目光就冷了下來。

  晚上用飯的時候,大太太漫不經心地提起了七娘子的事。「……九姨娘看著已是弱下去了。我想著,七娘子才六歲,這麼早就分院過活,沒個人教她眉高眼低的,將來到了婆家,難免被人瞧不起。」

  楊老爺想了想,才想起來,七娘子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

  「那你就看著辦吧。」他隨隨便便地說。「一個女兒家,認得幾個字,會繡幾朵花也就是了。」

  「到底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呢。」大太太柔聲說,「我想著,二姐很快就要嫁了,五姐又是個糙性子,倒是七娘子,今日我留神細看,是個文靜的,正好和九哥兒做伴。」

  「你願意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那是最好。」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就變柔了。「只是你才送了大姐,展眼又要送二姐出門,五姐再過幾年,也就到了出嫁的年紀。還要再照管七娘子,實在是辛苦了些。」

  大太太低下頭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妾身為的還不都是這個家?」

  七娘子被接到大太太屋裡養活的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當晚,大太太就讓白露去吩咐九姨娘,把七娘子的衣服雜物都收拾收拾,將西廂東邊的屋子收拾出來,進了臘月,就叫七娘子到正院來住。

  「九姨娘還病在床上……」王媽媽有些躊躇。

  「要接,便是現在接來。」大太太有一絲不高興。「九姨娘究竟只是姨娘罷了。快過世的人,身上都帶著晦氣,七娘子進了正院,你就打發她洗個澡,把晦氣洗掉。」

  王媽媽心頭有些發涼,「是。」

  大太太又換了笑臉,把九哥兒叫到身邊問,「你七姐姐就要到正院來住了,多了她陪你玩,開心嗎?」

  九哥兒眨著眼,看了看王媽媽。王媽媽的心,早就提了起來。

  「愛來不來。」九哥兒想了想,丟下這句話就又跑遠了。

  大太太輕笑起來。「這個九哥兒,真是……」

  她沒把話說完,王媽媽鬆了口氣,陪笑道,「九哥兒年紀到底小了些。」

  正是因為小小年紀便被大太太養在身邊,九哥兒一點都不認生母和雙生姐姐。

  大太太又沉思起來。

  「罷了,就讓七娘子住到年後吧。」她輕飄飄地說。「明日找個時辰,把九哥兒帶去見見九姨娘……到底是生母,病成那個樣子了,九哥兒也該去盡盡孝。」

  「太太賢惠。」王媽媽忙說。太太讓九哥兒去見生母,四姨娘就挑不出什麼毛病,只能稱讚大太太賢惠了。否則,生母病成那個樣子,兒子連見都不讓見一面,大太太就顯得絕情了些。

  大太太摸了摸臉頰,歎了口氣,「七娘子與九哥兒生得倒真是像。弟妹恐怕也認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呢。」

  大太太的弟妹,自然就是二太太了,楊二老爺在京城做官,卻把二太太丟在了對街的老宅子裡。二太太三五天總要過來竄竄門子,見了九哥兒,總是喜愛得摸了又摸。

  王媽媽的心又緊了起來,她尋思著,大太太到底什麼時候立心要把七娘子接到自己院子裡養活呢?

  總歸不是今天臨時起意吧。

  大太太的心思,誰也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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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探病

  七娘子雖然還沒被接到大太太那去養活,但她要挪窩的消息,不到一天就傳遍了整個楊府。

  「大太太心慈,她這是怕七娘子沒了娘,就少了人教導。少了人教導,就……」九姨娘意味深長地說,「七娘子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了。」

  七娘子說來才剛滿了六歲,九哥兒與二房的八娘子與她都是一天生的,九哥兒還只是個孩子,八娘子連針都沒拿過。七娘子手上,就已經有了做針線做出的繭子了。

  四姨娘別開眼,微微笑了笑,沒有接九姨娘的話茬。

  這是個十分清秀的女人,看著不過是二十七八歲,卻穿了一身蓮青色隱芙蓉紋的對襟長襖,渾身上下,只戴了一雙耳墜與一根銀鳳釵,越發顯得氣質是何等清貴。不知道的人,誰不說她是當家主母的氣派?偏偏命苦,就到了楊府做四姨娘。

  九姨娘依然保持著笑容,七娘子站在九姨娘跟前,望了望九姨娘,又望了望四姨娘,不說話。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直到三娘子帶著一臉的笑走了進來。

  她手上還抱了一個美人聳肩瓶,瓶裡插了一支新開的梅花,開得疏疏落落的,頓時就給這只有藥味的屋子裡,添了一股清香。

  「九姨娘好,許久沒來看望九姨娘了。」三娘子未語先笑,圓圓的臉上,喜氣爭先恐後往外跑,「七妹妹,你看三姐姐采的這支梅花。」

  七娘子便走了幾步,到三娘子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那支梅花。

  三娘子雖然說得客氣,但腳步只到了九姨娘床前好幾丈遠,便不肯再走進了。

  是怕被過了病氣吧……年紀到底還小了些,四姨娘的那些個彎彎繞繞,還沒學全。

  七娘子抬起眼,笑得天真無邪,「三姐姐,好香呀。」

  「梅雖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嘛。」三娘子滿意地轉身把瓶子放到了小立櫃上頭,歪頭端詳片刻。「嗯,就是好看,九姨娘屋裡就缺這一支白梅呢!這一下冬意就出來了不是?」

  三娘子拿的這美人聳肩瓶,看著像是鄭窯的瓶子,又上了雨過天晴釉……這個瓶子在外頭,足可以賣到四十多兩銀子。更別說才進了十一月,哪裡就能尋訪到開得這樣好的白梅?

  四姨娘終究是有些不滿的,雖然自己不說什麼,卻讓女兒來露了露富。

  九姨娘環視了一圈,看著泛黃的牆面、銹跡斑斑的鎖頭、霉蛀了的箱櫃,就咳嗽了起來,七娘子連忙回到九姨娘床前給她拍背。

  四姨娘臉上不自然的神色一閃即逝。

  「七娘子孝順。」她誇獎。

  七娘子低眉順眼,「四姨娘過獎了。」

  「只是,」四姨娘話鋒一轉,「這九姨娘雖然是生母,終究只是個下人,七娘子要記得,尊卑有別。」

  她笑吟吟地看著七娘子,九姨娘咳得越發厲害了。

  四姨娘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是雲山霧罩的,叫人看不透她的用意。七娘子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想把自己接到膝下養育,又為什麼來露了一次富,說了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

  她垂下眼,就要說話。

  九姨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七娘子立刻改了話頭。

  「姨娘,我去給您倒杯水。」她歉意地對四姨娘點了點頭,便匆匆走到外間,瞪著那豆青色粗瓷茶碗,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七娘子不是個貪圖富貴的,她也不大愛那些穿的戴的冷冰冰的東西。但是大太太屋裡,連一根草都是有來歷的,而九姨娘就只能用粗瓷茶碗,打碎了也不過是一文兩文的事。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九姨娘生了九哥兒,九哥兒又被大太太養到了屋裡,認作了親生兒子?

  大太太的心胸也未免狹小了點,九哥兒長大了,若是知道九姨娘死得這樣落魄,難保心裡不會有什麼怨言。

  七娘子忽然渾身發冷,不曉得大太太接她去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她原來以為,自己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太太於情於理,都應該把她接到膝下養大。畢竟她和九哥兒之間的血脈聯繫是斬都斬不斷,他們幾乎生得一模一樣……若是隨便指了個姨娘來養育,九哥兒長大了,難免難堪。而大太太也應該把她教成一個上得了台盤、恭順聽話的大家小姐,將來到了夫家,才不至於給楊家未來的家主丟臉。

  可,大太太也可能是實在懶得再花費心機去造就一個庶女,更何況,都在九姨娘膝下養到六歲了,和大太太再怎麼親,心裡也是先有生母的。

  說不定,大太太一開始就沒想要她,所以才沒把她也一道抱去主屋。

  現在要她過去,也不過是方便收拾罷了。

  可如果是這樣,大太太大可順水推舟,把她推到四姨娘那裡。來年想個辦法,等她出了什麼事,再說聲四姨娘教養不力,她畢竟是九哥兒的雙生姐姐,也有幾分體面,大老爺會不高興,也是自然的事……

  但王媽媽才聽說四姨娘來坐了一會兒,便急急忙忙地過來了,九姨娘只是略提了提四姨娘想收養她的事,她就帶著自己進了主屋。大太太,多半還是想用她的。

  或者有什麼別的心思也未可知。

  七娘子就對著茶壺苦笑著,倒了淺淺的一杯茶進了裡屋,四姨娘正和九姨娘說話。

  「……到底是你肚子裡養出來的人,你成了這個樣子,那邊連句話都沒有……」

  九姨娘見招拆招,「四姨娘剛才還說了,尊卑有別。」

  「可這生母,到底是生母。」四姨娘的話都是兩頭的,她看了眼喜眉喜眼的三娘子,「打從他落了地,你就沒見過他吧,現在都長得好高了……」

  「姨娘喝茶。」七娘子平靜地端過了茶杯,九姨娘就坐直身拿過茶杯,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哎,就長得和七娘子一個樣!」四姨娘像是今日才知道他們是雙生姐弟,拍了拍大腿叫道。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七妹妹笑什麼?」三娘子嬌憨地問,「可是見了這白梅,心裡舒坦?我就知道你平時等閒看不到這麼稀罕的東西。」

  楊老爺今年剛連任了江南總督,手底下的織造府、鹽鐵司,都是賺錢似聚寶盆的好地方。楊二爺在京城做官,是最最清貴的翰林學士,前途無量。兩個楊府加在一起,就佔了一條街,這條街就叫二楊街。楊家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名門大戶,怎麼連一支白梅,七娘子都看不到?

  再說,每年冬天,楊老爺都帶著妻妾去香雪海看梅花,有時候一住就是半個月。——香雪海的白梅花是最有名的。

  三娘子這話,是指名道姓,當面打臉地說七娘子不得寵。

  七娘子一揚眉。

  「三姐客氣了……我平時光顧著伺候姨娘,的確是無心這些玩物。這個美人聳肩瓶子,也是好東西吧?」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得意,到底還小,不曉得收斂。

  「外頭要賣到一百多兩呢。」

  「唉,這樣貴重的東西,都是上了冊的。」九姨娘忽然就道,「三娘子年紀小不懂事,隨隨便便就拿到我們這裡來。若是摔碎了,算誰的……四姨娘也不攔著點?」

  四姨娘滿臉是笑,寵溺地望著女兒。

  「我說話,她哪裡會聽。一心惦記著七妹妹,撿了個瓶子就裝了來。」

  九姨娘的意思很明白,大家都是奴才,七娘子是姨娘生的,你也是。你們屋裡貴重的東西都是有數的,別打腫臉充胖子。

  四姨娘說得更直接:這瓶子就是爛大街的貨,在我們屋裡,沒有誰把它當回事。

  七娘子輕描淡寫地對三娘子福了福身。「那就謝過三姐的心意了。」

  三娘子有些愛答不理的,四姨娘瞪了她一眼,她就又綻放出甜甜的笑容,「七妹妹別和三姐這麼客氣,你在南偏院長年累月的也不出門,做姐姐的照顧你,是應該的。」

  七娘子就算修養再好,都不由得暗自不悅起來。

  三娘子看著喜眉喜眼,其實……

  大家又說了一會話,最終,四姨娘起身告辭。

  到末了也沒說到底是為什麼來的。

  七娘子就十分好奇。

  吃過晚飯,九姨娘靠在枕邊似睡非睡,秋楓不知道去哪裡鑽沙了,唯有立夏勤勤懇懇,在廊下煎藥。

  自打那天王媽媽來過了,她便只在廊下煎藥。九姨娘說了好幾次,「我們這人手少,沒那麼多規矩。」

  立夏只說,「不能讓九姨娘丟臉。」

  那一日王媽媽過來,眼底一直是透著一股優越,這勢利,在楊府內人人都能理解。九姨娘這樣失寵了的姨娘,和王媽媽比,那就是腳底的泥。

  唯有她看到屋內小風爐的那一刻,眼底露了憐憫:是要落魄到什麼地步,才得把風爐搬到屋子裡,不然,顧得了這邊,就顧不了那邊。

  有些人可以習慣輕視,但最受不了同情。

  七娘子就是其中一員,立夏也是。

  九姨娘歎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她望著小立櫃上的美人聳肩瓶,眼底漸漸透出疑惑。

  七娘子見狀,忙細心請教。「姨娘,四姨娘到底想做什麼。」

  九姨娘輕輕地咳嗽了幾聲,慈愛地望著女兒,眼眶微熱,若不是自己沒有死,大太太一定會把她也抱到主屋的……唉,賤命一條,想死還這麼不容易。

  「四姨娘行事一向大有深意。」她沉吟著說,「這次拉了三娘子來說了這麼多話,我聽著……倒像是幫我們的。」

  七娘子就很不懂了。

  九姨娘活不了多久,是眾人皆知的事實,七娘子甚至暗地裡懷疑,九姨娘一等年後自己搬進主院,便會撒手人寰。都病了有六年了,打從產後就一直病到現在,再健壯的身體,也掏空了。現下還支持著她的,是自己的下落。

  按理,楊家就一個男丁九哥兒,身為九哥兒的雙生姐姐,還是有些特權的。至少,大太太在考慮自己下落的時候,就不會隨手塞給哪個姨娘或通房了事。她要考慮到九哥兒的心情,以及老爺的心情……畢竟是雙生姐姐,愛屋及烏,總是有一點的。等到九姨娘雙眼一閉,沒準恩典就來了。

  大太太小氣得都不肯讓九姨娘放心撒手。

  七娘子在心底撇了撇嘴。

  話說回來,若是大太太真的小氣成這樣,她不想看到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出現,或許會提醒大太太自己不是九哥兒的親娘,讓大太太心裡多根刺。

  但大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姨娘來養她的……她的敵人已經夠強大的了,四姨娘得了自己,一定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著四處串門,無聲地宣揚起大太太之前是多麼苛待她們母女。大老爺那裡,她也一向很說的上話,到時候驚動了大老爺,大太太就很難解釋了。

  所以王媽媽才來得這麼急,那個金鐲子,她才收得那麼乾脆。

  這些事,七娘子自己也想明白了。她不懂的是,四姨娘為什麼要這麼無形地拉她一把,今天又為什麼要來坐坐。

  深宅大院裡可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心。四姨娘這麼做,一定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九姨娘歎了口氣。

  「想太多,也沒用的。」她咳嗽了兩聲。「咱們只能任人擺佈……那也要被太太擺佈,太太養了九哥兒,對我們就不會太絕情。這不是還讓你回來陪我住到年後嗎。」

  大太太在這件事上,還是夠意思的。本來著急上火讓她當晚就收拾東西,七娘子還頗為不捨。如今能陪到年後,也好。

  至少九姨娘能多活一歲……

  她心裡就酸楚起來。

  九姨娘雖然從來沒有得寵過,也從來沒有寬裕過,但對她這個女兒,卻是盡力做到最好,一向都極為捨得。

  九姨娘看著女兒,心裡卻極寬慰。

  「太太肯發話,我就放心了。」她輕輕地說。「太太這個人……心地其實還算軟的。」所以,才老鬧得不上不下,不尷不尬的。

  大太太身邊就是少了個能出主意的人,初娘子在的時候,大太太行事很有章法,如今初娘子才一出嫁,主屋那邊,就有些慌亂起來了。親生的二娘子五娘子都指望不上,九哥兒……聽說是個天真無邪的。

  正是小七出頭的好機會!

  賣上幾次好,獻上幾次忠,大太太自然會懂得小七的好。小七沒了娘,深宅大院裡,能靠的只有九哥,只有大太太。九姨娘要是大太太,老早就接走她嬌養起來,免得還要花費心思去籠絡。

  但這樣也出不了小七的性子。

  九姨娘含著笑望向女兒。

  小七有一雙大眼,黑嗔嗔的,極是可人,面孔雖然還很稚氣,但也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眉眼有楊老爺的影子,但也很像九姨娘。

  討喜。九姨娘想,真不是我偏心,小七的長相,討喜。

  性子又穩重,又有心計,不是那等一被挑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輕狂性子……到了大太太屋裡,應當能平安長大的。到時候再說個夫家,大太太看在九哥的面子上,怎麼都會找一門不錯的親事的。

  女人一輩子,還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如何,能養在大太太屋裡,是你的福分。將來……你也多了重身份。」她略帶吃力地說。「瞧初娘子,帶過去的陪嫁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在錢上,倒不小氣。」

  唯獨對她們母女,多年來分分剋扣,處處刁難,就是要把九姨娘往死路上逼。

  「等你到了主屋,她會待你好的。」九姨娘的思路無比清晰。「你要聽話……聽大太太的話,聽……九哥兒的話。」

  七娘子淚盈於睫。

  「我是庶女,九哥兒是嫡子……我當然聽九哥兒的話。」她乖巧地說。

  九姨娘就放心了:小七雖然不是那樣的人,但聽她親口說出來,總是多一重保證。小七不會和九哥兒套近乎,不會給九哥兒添麻煩,也就不會給自己惹禍上身。

  「乖乖的,不要爭閒氣。」她的意識已漸漸模糊了,卻還囑咐著。「忍得一時,風平浪靜……」

  真想看看九哥兒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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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40:20 |只看該作者
4喪事

  九姨娘的辦得還算隆重。

  生前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九哥兒的生母,九哥兒過繼到大太太名下,她也沾光。她的喪事,花了三百兩銀子。

  是前幾年去了的三姨娘的十倍不止。

  三姨娘不過是草草買了一口棺材,沒讓她被草蓆裹著,也沒有進楊家的私墓,到亂葬崗上一埋了事。

  九姨娘在楊家停了七天的靈,這才把靈柩運去寶雞,立夏不知道從哪裡打聽來消息,告訴七娘子,九姨娘的墳定了,就在楊家祠堂後頭老七房王姨娘旁邊的小角落裡,雖然偏,但是好歹也有座碑,上頭也有姓氏,將來九哥祭拜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生母的墳。

  大老爺還親自來給九姨娘上了柱香。

  大老爺過來了,姨娘們,也就跟著出動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一道過來的,兩個人都握著七娘子的手,說了些惋惜的話。

  「九姨娘生得好看,所以就命薄。」大姨娘是睜著眼說瞎話,九姨娘的長相在楊府姨娘裡,不過中下。

  七娘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能為楊家誕育兒女,是姨娘的福分。」她答得滴水不漏。

  大姨娘看她的眼神有點驚訝,又有一絲欣賞。

  五姨娘上過香,擦著眼睛,「沒想到九姨娘去得這麼早……唉,當年她進府繡花的時候,才止十八歲。」

  九姨娘原是進府做繡娘的,早前也說過一門親,還沒過門夫婿就沒了,因此她進府繡了兩年花,才被大老爺拉上床,生下了七娘子和九哥兒。

  五姨娘這話要比大姨娘還陰險,大姨娘只不過想勾起七娘子對大太太的不滿,五姨娘這話,卻是隱隱指責大老爺不安份。

  七娘子垂下眼,就要說幾句綿裡藏針的話出來。

  她就想到九姨娘這時候,總會一把握住她的手。冰涼的手心連一絲絲溫度都沒有,無言地告誡著七娘子: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七娘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姨娘五姨娘齊齊一怔。

  她們都是大太太的貼身侍女被抬了姨娘,現在也常到主屋走動,服侍大太太,與九哥兒相處的時間很多。對九哥很是熟悉,九哥兒前幾年還小,性子很驕縱,底下的人稍微做了什麼冒犯的事,一下就哭起來。

  私底下,大姨娘和五姨娘常議論:到底是九姨娘的種,哭起來那滿面涕淚的下作樣,與九姨娘是如出一轍。

  九姨娘被收房,是一路從家哭到下轎,從下轎哭進新房的。

  哭得鼻涕眼淚沾得到處都是,大老爺嫌棄得當晚就睡在三姨娘屋裡,碰都沒碰九姨娘。

  私底下,這個笑話傳了很多年。

  七娘子哭起來卻不是這樣。

  兩行眼淚靜靜地滑下臉頰,肩頭一抽一抽的,就好像被雨打著的迎春花,孱弱嬌嫩,又那樣精緻。

  大姨娘就笑了,「好孩子,別哭了。仔細別哭腫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七娘子便掏出帕子,細細地抹去了臉上的淚水,白皙的小指頭屈在素帕邊緣,她的手仿若一朵才開的白蘭花。

  七娘子舉止優雅,不下二娘子。

  大姨娘微微瞇起眼,笑得更為親切。

  「九姨娘去得雖然早,但卻有你們這一雙兒女,」她按了按七娘子的肩膀,「好好長大,你姨娘在天之靈也能安心。」

  大姨娘與五姨娘雖然有些臉面,但一直無兒無女,在後院裡就像是無根的浮萍,只能靠著大太太討生活。大姨娘這話有點自爆其短的意思,不過含得很深。

  滿院子都說大姨娘其實是個善心人。

  七娘子就覺得,原來要得到大姨娘的善心,也是有條件的。

  「多謝大姨娘。」她細聲說,對兩位姨娘福了福身。兩位姨娘連忙避到一邊,不敢受她的禮。「將來到了主屋,還要請兩位姨娘多加關照。」

  五姨娘看了大姨娘一眼,也擺出了和氣的笑。

  「哪裡談得上關照不關照,七娘子有事,只管來問我們就是了。」

  兩個姨娘又說了幾句客氣話,就離開了南偏院。

  還在正月裡,南偏院雖然有了喪事,但也只敢把紅紅綠綠的吉祥物事摘一摘,七娘子身上穿的,還是薑黃色的襖子,只有鬢邊插了一朵白花。

  梁媽媽進了院子,就看到七娘子站在簷下望著淅淅瀝瀝的冬雨發呆。

  「七娘子。」她未語先笑,圓臉一團和氣。

  七娘子連忙也露出一個笑。

  「梁媽媽好。」

  「七娘子好。」梁媽媽收了傘,先洗手到屋內牌位前上了一炷香,這才出來拉住七娘子的手,「七娘子瘦了。」

  「這幾天忙得厲害。」七娘子露出了一點疲憊。「晚上也睡得不好。」

  梁媽媽眼中閃過瞭然。

  七娘子還睡在南偏院,和靈堂就隔著一層簾子。才剛七歲……睡得不好,也是很正常的。

  七娘子是在催問自己什麼時候能搬到主屋,小小年紀,話倒是說得很婉轉。

  梁媽媽就笑了。「七娘子別是認床吧,今晚到了主屋,要是還睡不好,那就麻煩了。」

  「倒不認床。」七娘子柔柔地說,她的聲音就像是江南岸邊的春風,不知不覺間,聽得人嘴角都要翹起來。「就是天氣寒暖不定,實在惱人。」

  梁媽媽嘴角就不由得被這柔柔的聲音帶得上翹了。「噯,今年的春天是來得遲了些。」

  她又問七娘子,「七娘子現下跟著哪兒吃飯?」

  梁媽媽和王媽媽都是大太太身邊的紅人,王媽媽專管賬上的事,梁媽媽管的就是人事任免。九姨娘去世後,七娘子一天三頓就換到了小香雪開,立夏每天跑小香雪給七娘子端菜,有時候到了南偏院,飯菜都涼透了。

  還好有小風爐,可以熱一熱再吃,不至於落下胃病。

  七娘子雲淡風輕,「現下都到小香雪去吃。」一句訴苦的話都沒有說。

  梁媽媽臉上的笑更盛了。

  「……倒是個有些城府的。」她回到主屋,向大太太回報。「晾了這七天,吃了七天的冷飯,就好像日日都是大魚大肉似的,並沒有一句抱怨。」

  大太太挑了挑眉,「哦,」怕的不是有城府,怕的是九姨娘帶出了個上不了台盤的村小姐,又或者,把七娘子養得太嬌嫩了。那,大太太就為難了。「四姨娘去了嗎?」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早就去了。」梁媽媽溫溫笑著,「七房、八房也有丫頭或媽媽去拜祭。倒是四房一直沒見著動靜。」梁媽媽手底下使出來的人遍佈楊家,論消息靈通,大太太也比不過她。

  大太太沉思起來,四姨娘這是什麼意思?年前和九房走得熱火朝天的,九姨娘死了,卻不去打個呼哨。

  放長線釣大魚,四姨娘或許是要有大動作了。

  「太太,」梁媽媽又說,「老奴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七娘子已經守了九姨娘的頭七,看得出,這是個有城府,能沉得住氣,說話做事都比較得體的小姑娘。進主屋被大太太養,已經是夠格的了。守過頭七,再不接到主屋來,四姨娘就有話柄向大老爺告狀了。

  大太太舒展開眉頭,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屋裡的丫鬟們。立春正和白露對坐在床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勸九哥兒起床。

  九哥兒就是愛賴床,睡個午覺,老睡到傍晚。

  「白露,」她說。「你點幾個人,去把七娘子的箱籠搬到西邊偏院吧。」

  白露就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站起身出了堂屋。她的背影裊裊娜娜,看得梁媽媽都有些迷了眼。

  「小白露長大了。」她笑吟吟地說,「是個大姑娘啦。」

  大太太失笑起來,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心疼她。」

  梁媽媽只是陪笑。

  大太太沉吟片刻,淡淡地說,「我看,就讓她去七娘子身邊服侍好了……還缺什麼人,你看著挑了。」

  楊府女兒身邊都有兩個大丫鬟、四個小丫鬟與一個粗使婆子,一個管事媽媽。七娘子一直在九姨娘院子裡,身邊得用的人,怕是沒有多少。

  七娘子被白露接到西偏院的時候,身邊只帶了立夏。

  「九姨娘那邊到底還需要一個人照顧。」輕飄飄的一句話,秋楓便被留了下來。

  白露對七娘子就格外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原本是初娘子的住處,初娘子十歲後自己有了院子,住到了百芳園去,便改做了大太太的衣帽間,大太太有好幾十箱衣服,堂屋哪裡放得下。

  因為大太太的話發得突然,七娘子的箱籠就只好先堆在門外,等裡頭的箱籠搬出來了,再挪進去。

  四處褪漆的木箱子就顯眼地出現在了正院人的眼底下。

  正院裡最沒油水的就數掃地的張婆子了,就連張婆子屋裡,都找不到這樣破爛的箱籠。

  眾人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就出現了幾分譏笑,幾分輕視。

  七娘子仿若不覺,大大方方地走進堂屋給大太太請安。

  九哥兒正和五娘子畫畫玩,二娘子找了本書在美人榻上靠著看,大太太笑著與梁媽媽嘮家常,天倫景象,溫馨不言而喻。

  「給母親請安。」七娘子福身。

  大太太望向她,看到鬢邊那朵白花,微微皺眉。「來了。」

  「是。」七娘子抬手順了順瀏海,就把白花取了下來。「二姐好,五姐好。」

  二娘子眼神膠在書上,抬也沒抬起來,五娘子哼了一聲。「九哥,你親姐姐來了。」

  九哥抬起頭看了看七娘子,又低下頭對著二娘子畫的小人哈哈大笑。

  到了臘月底,九姨娘病得不成了,九哥才來看了她一次,也只是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扭頭就怕得哭起來,養娘趕忙抱著他一路哄回了正院……九姨娘連他的正臉都沒看清楚。

  七娘子眼神微黯。

  大太太先為五娘子的話皺了皺眉,看九哥的冷淡,卻又開心起來,就從黑檀木架子上摘了對牌給梁媽媽。

  「一會兒讓人給她量身做幾件新衣服。」想了想,又補上一句,「五姐穿小了的幾件,先改一改,讓她穿幾天等新衣服來了,再換。」

  這話的意思,是嫌七娘子打扮得寒酸了,不像是正院裡養的姑娘。也是不想七娘子身上還有什麼九姨娘給的物事。

  梁媽媽眼神飛快地掠過七娘子的耳朵脖子手腕,很快放下心來:九姨娘沒給七娘子留什麼名貴首飾。

  旋即又覺得有點心酸。

  三娘子和四娘子身上的首飾,都能換好幾百頃田地了,更不要講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是楊老爺的女兒,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看她的打扮,倒像是個小丫鬟。

  行事也像。哪家的小姐要向執事婆子媳婦行禮的?

  她笑吟吟地走到七娘子身前,拉住她的手道,「有新衣服穿了,七娘子可開心?」

  七娘子便露出一抹無邪的笑顏,柔柔地道,「自然是開心的。多謝母親,多謝梁媽媽。」

  大太太不免一笑:這個七娘子倒是恭順。

  這樣的人放到自己屋裡,雖然也是情非得已,但性子好,總比不好來得省心。若是如三娘子那樣,大太太倒寧可把她交給別人來養了。

  「以後日日在一處,倒不必這麼客氣。」她說。

  二娘子便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七娘子。

  她眼中的輕蔑一閃而過。

  五娘子卻沒有這樣的城府。

  「娘!」她大聲的,中氣十足地喊著。「我的衣服才不要給人!」

  大太太皺起眉,掃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低頭望著腳尖,露出了些侷促,但脊背還是挺的很直。

  七娘子是九姨娘一手帶大的,九姨娘才出了月子,便帶著七娘子一道去了西北老家。

  西北老家那裡民風淳樸,九姨娘每日裡見的都是鄉民。到了蘇州,又日日的在南偏院呆著,極少出門。七娘子生到現在,恐怕還沒出過幾次門。

  五娘子呢?

  她是太太親生親養的,才兩三歲就帶著出了門,去了太湖玩耍,每年冬天,還要在香雪海住一兩個月。更別說歷年來有什麼大戶人家的女眷上門,五娘子都要出面陪客。

  按理,這兩個人比較起來,五娘子才應該是那個大度從容的,七娘子才是那個小氣任性的。

  可現在卻像是反了過來,七娘子從從容容,雖然有些尷尬,但卻不顯得過分靦腆。五娘子呢?任性跋扈……

  大太太就歎了一口氣。

  「你的衣服都多得穿不完了,拿幾件給妹妹,又礙著你什麼了?」她的聲音軟軟的,但是裡頭的鋒芒,誰都聽出來了,連九哥都停下筆看了過來。「五娘子怎麼不學學你大姐姐?」

  初娘子楊怡雖然是庶女,但才出生就沒了娘,又是這些子女中排行最長的,自小就養在大太太膝下。從來行事都是大方得體,對姐妹們熱情有加。去年她出嫁,五娘子極是捨不得,哭濕了好幾條手帕。

  提到初娘子,五娘子便不說話了,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別開頭不看大太太。

  梁媽媽忙笑道,「七娘子,那頭的箱籠,怕是都搬得了。」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福了福身,又與姐妹們點點頭,回身與梁媽媽一起出了正屋。

  她連眼尾都沒有望過九哥兒。

  九哥兒撇撇嘴,無趣起來,埋首又畫畫,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五姐,我畫一個九連環送你呀?」他問,清朗的聲音一下打破了屋內沉寂的氣氛。

  五娘子擠出一個笑,看了看九哥兒的畫,摸摸他的頭,笑道,「好,小九真疼姐姐。」

  大太太也笑了,立春就湊趣道,「九哥兒是個能疼人的。」

  大太太眼底全是欣慰,望著這三個兒女,口中卻是淡淡的,「我們楊家的兒女,本當就是這樣和睦。」

  二娘子垂頭喝茶,眼底的不屑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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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風波

  楊府佔了一整條二楊街,大太太的正院,大得能容下幾百人在裡頭奔跑。但七娘子之前住的南偏院,就又小又侷促,又陳舊。

  七娘子搬到正院來,倒是得了一整個西偏院。

  這是個小小的院子,從正院堂屋一側開了個小門,經過抄手遊廊通進來,北邊是一溜三間青瓦房,南邊則是一溜的倒座小屋,被大太太的箱籠塞得滿滿的,一時也不知該怎麼騰,她只得了北邊的這三間,與東西邊的兩間小耳房。

  只是這小小的五間屋子,對七娘子來說已是很大了,她從南偏院帶來的箱籠,在臥房靠窗牆邊一字排開,屋內都顯得空空的。

  屋裡已有了一張酸枝木螺鈿床,只是不如正屋那邊的大,七娘子摸了摸那木料,卻覺得單從料子來看,與大太太睡的那張床沒多少不同。

  「這還是初娘子睡過的。」梁媽媽眼裡帶了一絲懷念。「當時那麼小小的抱來,如今都是一家的主母了。」

  梁媽媽說這話,不無安慰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也真的被安慰到了。大太太雖然刻薄了些,但在錢財上,倒也真的不小氣。

  楊家畢竟是名門世家,這點錢,大太太倒是捨得的。

  梁媽媽看了看空蕩蕩的屋子,又道,「今日來得急了些,有些傢俱還沒搬過來,我這就叫人搬去,七娘子稍坐片刻。」

  七娘子忙站起身來,「辛苦梁媽媽了。」

  是正院的小姐了,就不能再對梁媽媽行禮了。但謝意還是要表達的,梁媽媽是太太身邊的紅人,她為你做事,做到五分好是本分,做到七分好,便是給你面子了。

  七娘子很懂得這個道理。

  梁媽媽聽她語氣誠摯,唇邊露了笑,拍了拍七娘子的手,親暱地道,「到了正院,就是正院的小姐了。我們楊家好歹也是江南豪門,正院的小姐,做派當然不能與姨娘房裡的那些個庶女一樣,你也要快些立起規矩來,免得,被人笑話。」

  梁媽媽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七娘子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一定不會讓太太丟臉的。」她輕聲細語地說。

  梁媽媽就笑著出去了,找王媽媽商量,給七娘子屋裡添多少擺設。

  「我看,把日前新得的那套酸枝木桌椅箱櫃給了她吧。」梁媽媽說。

  王媽媽有些猶豫。「雕工很精緻呢。」

  「到底是正院的小姐……」梁媽媽又去問大太太。

  大太太很高興。「還是你知道我的心思,再尋些好東西給她擺在桌上吧。白露回來與我說,九姨娘房裡最值錢的,還是三娘子拿去的一個美人聳肩瓶。」

  梁媽媽撇了撇嘴,「三娘子大方。」

  她就拿了對牌進了百芳園,找管庫房的藥媽媽嘀咕了半天。藥媽媽帶了鑰匙與一群健壯的青年媳婦,搬了成套的酸枝木桌椅箱櫃,與十數個瓶瓶罐罐、碗碟瓷器,到西偏院。

  「辛苦媽媽們了。」七娘子誠懇地道謝。

  這些媽媽們笑著應了是,卻沒有走。

  立夏有些慌亂地掃了眼七娘子。梁媽媽和藥媽媽笑瞇瞇地站在一邊,看著七娘子的反應。

  七娘子知道規矩,這樣的重活,按例,姑娘們都是要給賞錢的。

  但是她身邊是一兩銀子都沒有了,只有九姨娘給的幾個鐲子,也都是不值錢的貨色。

  再說,總不能一人發一個鐲子吧?那成何體統。

  她有些為難,咬了咬唇,就要硬著頭皮送客。

  白露忽然從屋外進來,笑吟吟地從腰間掏出了一把零碎銀子,「辛苦眾位媽媽了,這裡有些銀子,媽媽們拿去打酒喝,媽媽們別嫌棄少。」

  媽媽們的笑更真心了,紛紛說,「七娘子大方,謝過七娘子。」魚貫退出了西偏院。

  七娘子望著笑吟吟的白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白露一身半新不舊的藕荷色緞襖,只有手上戴了一對碧玉鐲子,看起來很樸素,臉上的笑卻讓人很舒服,她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對梁媽媽說,「太太說,七娘子沒什麼好衣裳,請了纖秀坊的人來給七娘子做衣服,不過纖秀坊的人今日過不來了,請梁媽媽把五娘子的衣裳取幾件出來,先給七娘子換上。」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產業,在江南也算小有名氣,大太太讓纖秀坊的人給七娘子做衣服,算得上是很給她體面了。就算是二娘子、五娘子,一年也只得十幾套纖秀坊的新衣服。

  梁媽媽笑吟吟地說,「好,這就去拿,巧的很,五娘子的衣裳就收在西偏院。」她看了看七娘子的身形,在心中稍微估算了片刻,便同藥媽媽出了屋子,白露猶豫了一下,與七娘子道,「七娘子,我去安置那些小丫頭們的住處。」便跟了出去。

  梁媽媽果然就在西偏院院門處立著等她。

  「乾媽。」白露福了福身。

  「七娘子身材纖瘦了些。」梁媽媽未語先笑,「少不得你受累,把衣裳快些改好,到了用晚飯的時候,別讓七娘子在太太跟前失禮。」

  白露就低下頭細細地應了聲是。

  「你是大太太屋裡的人,到了七娘子那裡,也要像個大太太屋裡的樣子。」梁媽媽和氣地囑咐,「剛才的事,你做得很好。七娘子愛重你,你才有臉面……七娘子現在雖苦,熬過了兩年等九哥兒大了,也就越來越有臉面了。」

  白露抿著嘴笑了笑。

  「我不會給乾媽丟臉的。」

  梁媽媽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轉身含笑出了西偏院,到堂屋找大太太拿鑰匙。

  「大太太心慈!」她笑得和一朵花兒似的,「也捨得。大太太這樣大方的主母,滿蘇州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纖秀坊做一套衣裳,造價百兩以上,那是常有的事,還不算師父的工錢。大太太這一次,的確是很大手筆。

  大太太瞇著眼,沒有搭理梁媽媽的話茬,而是說起了五娘子的事。

  「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性子,小小年紀,什麼不學,學會了一身大家小姐的虛做派,女紅、詩詞,沒一樣拿的出手的。我想著,要找個嚴厲些的媽媽帶著,殺殺她的傲氣。」

  五娘子是大太太的老生女兒,三十歲上才得了這麼一個,自然是看得如珠似寶,九哥出生前,全家她最大,整日裡鬧得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現在有了九哥,五娘子就得慢慢改性子了。

  梁媽媽有些為五娘子難過,小心地道,「到底是大家女兒呢,大了,自然就好了。」現下七娘子才來,就給五娘子換嬤嬤,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五娘子。

  大太太想了想,勉強道,「再看一段吧。」她低頭合了合杯蓋,漫不經心地道,「二太太方才遣人來,送了些八娘子的衣服過來。」

  八娘子與七娘子是同年同年月同日生,只差了半個時辰不到,現在也是六歲,被二太太教養得很好,是個乖巧知禮的大家閨秀。

  梁媽媽一時不查,就要順嘴誇一誇二太太的用心,但細一琢磨,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這七娘子今日搬到正院,也是臨時起的意,還不到兩個時辰呢……」她審慎地說。更別說五娘子鬧彆扭的事,分明也就是幾柱香之前才出的,怎麼這二太太現在就知道了,還送了衣服來。

  這不是在打大太太的臉?

  大太太面上還在笑,眼神卻帶著一絲不屑。

  「二弟妹的心思,放在咱們這的,倒比放在自己府裡的多些,也難怪知道得這麼早了。」她比了比床上的大包袱,「八娘子和七娘子的體格倒也相近,有了這個,不必再拿五娘子的舊衣了。也免得這丫頭又鬧得沸反盈天的,叫人不省心。」

  雖然二太太的做法,讓人心裡膩歪,但也是好心,梁媽媽拆開包袱看了看,裡頭只有三四件襖裙,都是這個天氣穿的,顏色有天青的,有淡藍的,很得體,又照顧到了七娘子的心情,又不顯得過於素淡。

  「二太太行事還是這麼著,有章法裡,又透著沒章法。」她低著頭笑了,「您也別和她計較,她的心思,誰不明白呀?」

  「我要是和她計較起來,那一天也不得安生了。」大太太嘴上沒好氣,卻是沖立春點了點頭,立春抿嘴一笑,拿起包袱出了屋。梁媽媽才陪著大太太坐了一會,王媽媽便進來了回道,「福建王家的人路過蘇州,給老爺下了帖子,又派了人來給您請安。」

  福建布政使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乃是地方豪門,與楊老爺的關係一向也不錯,又是楊老爺的下屬,是非見不可的。大太太起身理妝,到堂屋坐下,和來人說了幾句話,又賞了些物事,忽然就聽得西偏院的方向,有些喧囂。

  她皺了皺眉,看了梁媽媽一眼。

  梁媽媽就笑著說,「讓您見笑了,西偏院養著幾頭調皮的貓兒,時不時,就鬧出些動靜來。」

  「我們家太太也是極愛貓的,這次老爺上京,還特意為她尋訪了幾頭名貴的雲貓!」王家來請安的婆子,也很有眼色,笑著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

  她們前腳才走,後腳,大太太就拉下了臉。

  這大宅門裡,平日裡誰不是安安靜靜,輕輕巧巧的?沒日沒夜的敲敲打打,那是戲台,不是宅門。

  七娘子也是的,才到西偏院就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難道看錯了她?她還沒叫人去問,立春便進了堂屋。

  她身後還跟著滿面不忿的五娘子和一臉安詳的七娘子。

  大太太的臉色更難看了。

  「娘!」五娘子一看到大太太,就奔過來靠到了她膝下。一副理所當然,受盡寵愛的樣子。

  大太太強忍著沒有推開她,望向了立春。

  立春面現尷尬,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七娘子望著自己的腳尖,也不說話。

  「到底怎麼回事!」大太太有些生氣。

  立春沒辦法,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她才把包袱送到七娘子院子裡,七娘子正看著小丫頭們灑掃屋子,擺放桌椅。因為箱櫃都還沒收拾好,只好把包袱先放在床上。立春把白露拉過來,交代了這裡頭有幾件衣服,都是什麼顏色,又叫七娘子見了二太太,別忘記謝謝她送來的衣服。

  七娘子正聽著時,五娘子來了。

  五娘子是獨個兒來的,把丫鬟谷雨留在了門外。

  一進門,她就拿出了一把利剪,直奔包袱而去。

  立春和白露搶下剪子的時候,五娘子已經剪壞了好幾件衣裳,還剪掉了來攔阻的白露半邊的髮辮,所以才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五娘子立眉說,她長得很俏麗,即使這樣生氣,也別有一番活潑的韻味。「娘——你說是不是,您要拿我的衣服送人,也得先問過我!」

  大太太扶額長歎。

  梁媽媽都站起身來,不敢說話了。

  七娘子靜靜地站在立春身邊,聽著她無奈的敘述,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怒容。好像這事天天有,日日有,並不稀奇似的。

  五娘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立春,再看看梁媽媽,卻是不敢看大太太了。

  忽然有人打起了門口的珠簾,二娘子走了進來。

  「娘。」

  「二姐。」

  「二娘子。」

  眾人紛紛招呼。

  二娘子神色僵冷,給大太太請了安,便坐到了大太太下手,狠狠瞪了五娘子一眼,才轉頭招呼七娘子。

  「七妹站著做什麼?坐。」

  七娘子抬起頭望著二娘子,輕聲道,「五姐沒坐,做妹妹的不敢坐。」

  「你五姐做錯了事,不敢坐,也是當然的。」二娘子擺了擺手,神色稍緩。「坐吧。」

  七娘子就看大太太。

  大太太也勉強緩下了怒容,沖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坐到了二娘子下手。她坐得很端正,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一桿小小的竹子。

  大太太再看看依偎在她膝邊的五娘子,就生出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來。

  「那包袱裡,是你二嬸給七娘子送來的衣裳。」她輕聲說,「都是名貴的料子,毛料一色是灰鼠,一件,也值百多兩銀子。」

  五娘子乍現不安,二娘子也挑了挑眉。她還以為剪掉的是五娘子自己的衣服,這才趕來救場。

  眼下看來,五娘子是免不了一場罰了。

  二娘子不禁就看向七娘子,除非七娘子出來求求情,母親說不定也就心軟了,說她幾句,也就這麼揭過這事兒了。

  七娘子果然如了她的願,開口為五娘子解圍,「母親,這樣的小事,您就別動怒了。五姐只是性急了些,是我拙笨了,沒來得及解釋。」

  二娘子心中一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又仔細了一分。

  七娘子雖然看著平靜,眼底卻有壓不住的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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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請安

  大太太歎了口氣,點了點五娘子的額頭,揮了揮手。

  五娘子連忙又給大太太行了一個禮,才起身坐到二娘子對面。

  眼下也快到晚飯時分了,晨昏定省,正是各房的女兒來給大太太請安的時候。

  大太太喝了口茶,正要開口說話,門外就傳來了九哥歡快的笑聲。

  九哥到了開蒙的時候,這陣子,每日裡下午都要去跟著先生讀上兩三個時辰的書,大太太費盡心機,為他找了個極和氣的先生,因此九哥每次下學回來,總是十分高興。

  「娘!娘!」他闖進了堂屋,直撲到大太太懷裡。「今日先生誇我字寫得很好!」

  九哥小小的臉蛋圓滾滾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笑得十分興奮。

  大太太的臉色立刻放柔了。「九哥乖!」

  九哥得意地笑起來,這才下地給姐姐們行禮。

  「二姐、五姐、七姐!」

  二娘子很疼愛九哥,招手把他叫到自己身邊,拿出手帕揩掉了九哥鼻子上的一處污漬。

  「以後寫字的時候小心點,別把墨汁到處亂撒。」

  九哥嘻嘻的笑,看到五娘子臉色不對,就小小聲問二娘子,「二姐,五姐怎麼了?又惹娘生氣?」

  五娘子本來僵冷的臉色就鬆動了,被九哥膽怯的態度惹得露了一絲笑意,「小傢伙說我壞話?過來,給我擰擰你的臉!」

  九哥護住臉,怎麼都不肯過去,五娘子就身拿他,兩姐弟滿屋子亂竄,笑聲不絕於耳。

  七娘子不禁也露出一絲笑意,屋裡的氣氛,無形間就鬆動了開來。

  立春鬆了一口氣:她是最尷尬的那個,不好不把五娘子的事告訴大太太,又怕大太太生起氣來,五娘子遷怒於她。

  她就笑吟吟地到大太太身邊,一邊為她捶背,一邊說起了笑話。

  不一會,姨娘們就都到了。

  大姨娘到得是最早的,笑著給大太太和小姐們問了安,就站到了大太太身後。

  五姨娘和七姨娘聯袂而至,七姨娘身邊還牽了六娘子,六娘子拜見過大太太,又給姐姐們行禮,七娘子也站起身給六娘子行了禮,往下挪了一個位置,讓六娘子坐在她上首。大太太眉頭微皺,卻也沒有說什麼。

  五姨娘和七姨娘都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才起身依次序站好,幾個姨娘彼此望了望,都笑著互相點了點頭。

  楊家畢竟是江南豪門,面子上的功夫,都是要做足的。

  大太太屋裡,從來都是申初二刻用飯,申初一刻前後也就讓各姨娘、小姐回房的,足足到了申初一刻多了一會兒,四姨娘才帶著三娘子與四娘子進了正屋。

  「我來遲了,請太太責罰。」四姨娘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三娘子四娘子也都給大太太請了安。三娘子臉上還是喜氣盈盈,四娘子卻是板著臉沒有一絲笑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誰欠了她什麼要緊的物事沒有還。

  大太太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知道你事兒多。」便把這一章揭了過去。四姨娘給大太太磕過頭,又給小姐們見了禮,這才對七娘子說,「七娘子今日搬到主屋了?可還習慣?」

  七娘子忙笑著說,「習慣的,習慣的。」便不再找別的話與四姨娘說。

  四姨娘眼底閃過一絲火花,笑盈盈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看了看鐘,問,「八姨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梁媽媽忙說,「今日遣人去問的時候,倒沒說什麼。」

  話音剛落,八姨娘就喘著氣,扶著個小丫頭走進了堂屋。

  「……才要出門時,又嘔吐起來,足足鬧得換了衣服,才能過來,請太太恕罪。」她楚楚可憐地說,作勢要跪下。

  「懷著子嗣,就不要跪了。」大太太忙說。

  楊老爺今年都快到知天命之年了,有了七個女兒,才只有九哥這個獨苗,若是八姨娘能夠生下兒子,大太太也是高興的。

  八姨娘就站起身,嬌弱地站到了大太太身後,大太太問了幾個女兒在家學的事,又對七娘子道,「你明日裡也跟著姐姐們去上學吧,六歲了,也該認得幾個字。」

  七娘子就起身低眉順眼地回答,「是。」

  大太太看沒什麼事,就叫眾人散了。

  大姨娘常年都是要留下來服侍大太太用飯的,沒有走,八姨娘最嬌弱,等不得大太太一聲,先扶著小丫鬟的肩膀走遠了。她是懷著身子的人,有免死金牌,大太太也不會和她計較這個。

  四姨娘也就帶著女兒們要走,三娘子起身時,笑眉笑眼地對七娘子說,「七妹,這麼冷的天,怎麼穿得這樣單?我有件灰鼠斗篷,是穿小了的,你要是不嫌棄,姐姐回頭就給你送來?」

  大太太眉一挑,大姨娘二姨娘低頭不說話,二娘子看了三娘子一眼,眼神銳利如刀。

  其實,這事兒根本誰也沒瞞過去。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起身笑著握住三娘子的手,三娘子略帶詫異地望著她。

  「母親已經找了纖秀坊的師傅給我做新衣服,怕是這幾天就能得了。三姐的好心,七妹心領了。」七娘子露出真誠的笑容,「明日到學堂,還請三姐多加照顧。」

  三娘子有些失措,四姨娘看了她一眼,她才笑著抽回了手。

  「哪裡的話,一家人嘛,就要多照顧才好。」她若有若無地看了五娘子一眼,又對大太太行了禮,才同四姨娘、四娘子一起出了堂屋。五姨娘和七姨娘趕忙跟著告退,逃也似地出了堂屋。

  五娘子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大太太掃了她一眼,歎了口氣。

  還好七娘子懂事!不然,自己的臉豈不是都丟光了?這事要傳到楊老爺那裡,自己又落下不是了。

  「吃飯吧。」她疲憊地說,「立春打發九哥兒洗手去。」

  立春就吃力地抱起九哥兒,往淨房走去,二娘子、五娘子也起身跟在立春身後,七娘子忙跟到了她們後頭。

  九哥兒眨巴著眼,倒不曾出聲,只是在立春給他洗手時扭來扭去的,很不安份。

  二娘子皺起眉,冷冷地看著九哥兒,九哥兒倒也有幾分怕他,就安靜了下來。

  九哥洗完手,立春就抱著他出去了,二娘子的丫鬟清明上前倒了殘水,把白錫水壺裡的熱水倒了一盆底,又為二娘子挽起了袖子。室內就響起了嘩啦啦的水聲。

  「楊舞,你看看你今天做的好事。」二娘子一邊洗手一邊說五娘子,「有本事剪七妹的衣服,你怎麼不去剪楊珊的?柿子揀軟的捏,你有本事。」

  她的口氣很重,七娘子不禁訝異地看著二娘子。二娘子神色冷沉,對她的注視,並不以為意。

  五娘子有絲羞愧,低下頭嘟囔,「我又不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

  「大姐姐又何曾和你見外?」二娘子把手伸給清明,清明拿著白布,仔細地揩拭著那柔嫩的雙手。「七妹妹進了正院,就是你的親妹妹,以後再和她為難,仔細我扒了你的皮。」

  五娘子雖然對著大太太都敢嬉皮笑臉,但卻像是很怕這個二姐,低下頭唯唯地應諾著。

  谷雨上前接過了清明的差事,潑水倒水,請五娘子洗手。

  二娘子意味深長地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帶著清明出了淨房。

  房裡就只剩下五娘子、七娘子和谷雨了。

  五娘子低頭用力搓洗著雙手,搓得手都紅了,才悶悶地道,「楊棋,你仔細著。」

  「我自當仔細。」七娘子不以為忤。

  和七娘子說話,就像是一拳打到棉花包上,你喜歡她,她是這麼軟,你討厭她,她也還是這麼軟。

  五娘子就又生出了一股無名火,她把手伸給谷雨擦乾,哼了一聲,就帶著谷雨離去了。

  白露和立夏都在西偏院忙著收拾房屋,七娘子苦笑了聲,提了提白錫水壺,很輕鬆地便提了起來。

  壺裡沒有殘水了,想來,往日裡只預備這三個少爺小姐洗手,也只有這麼多的份量。

  七娘子沒來由地就有一點委屈。

  她看著沉重的白銀荷花盆裡蕩漾著的清水,猶豫著自己挽起了衣袖。

  身後忽然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

  白露站在門口,她的頭髮已經重新挽起了兩個丫頭髻,大小不一,倒有幾分俏皮,換上了新的蔥綠色襖裙,看著雖然有些慌張,卻也上得了台盤。

  「我來服侍七娘子洗手。」白露猶帶喘息,手中拎了個小小的黃銅水壺。

  七娘子眼圈有些發熱,她低下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白露是大太太屋裡出來的,對大太太屋中的行事規矩,很是熟悉,她上前潑了殘水,倒了一盆熱水,又拿起了一塊白布等著。

  七娘子把手伸進水裡,感受著暖融融的溫水在指間流動,忽然就感慨起來。

  這幾年來,她和九姨娘相依為命,洗完手用手絹揩揩,也就了事了。

  哪裡想得到大太太屋裡行事的規矩是這麼奢靡,這些白布用完了就丟到地上,想來是不會再用第二次的了。

  這才是真正的豪門。

  七娘子把手伸給了白露,白露仔仔細細地揩拭了,跟著七娘子走出了淨房。

  「餘下的事,自有人做。」白露輕聲對七娘子解說。

  她現在初來乍到,自然是要多知道一些大太太屋裡的規矩。

  七娘子點點頭,來不及多說什麼,就轉進了飯堂。

  大太太起居都有固定的地方,飯桌一向是擺在堂屋西次間,這裡除了一日三餐用飯之外,並沒有別的用途,四壁擺放著博古架,兩張小小的方桌擺在屋中,大太太帶著九哥一桌,二娘子、五娘子對坐。

  「七妹來了。」大太太笑著招呼,「坐到五姐下手吧。」

  七娘子就走到五娘子下首坐下,正好和九哥面對面,九哥對她扮了個鬼臉。七娘子忍著不敢笑,九哥就覺得有些乏味,扭過頭與立春說話。

  大太太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楊家雖然是江南數得著的豪門,但一向是詩書傳家,行事作風,與乍富新貴差別很大。晚飯不過是八菜二湯,但樣樣都做得很精緻,份量雖然不多,三個人分卻正好。廚房想來也是用了心思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只吃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七娘子也就吃了半碗,便不敢多吃了。

  其實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半碗飯,不過是填填肚子而已,說飽,倒還未必。

  吃過飯,換了茶來,三人對坐著品茶,安安靜靜的一句話都沒有。就連九哥,也是細嚼慢咽,吃相文雅。

  七娘子看了倒是多了幾分放心:大太太在教養九哥上,還是很用心的。

  吃過飯,三個姑娘結伴回房。

  楊府佔地很大,姑娘們過了八歲,就各自住到百芳園的小繡樓裡去,不過五娘子是大太太的心頭肉,一直還住在主屋東偏院,九哥最受寵,與大太太住在一屋裡。二娘子已是搬到了園子裡的一片竹林裡,她住的小樓有個好名字,叫做幽篁裡。

  倒是比瀟湘館來得更文雅些,七娘子心中暗想。

  二娘子素來寡言少語,才出了堂屋,便扶著清明拐出了垂花門。七娘子對五娘子點了點頭,也就轉身走開。

  五娘子今日犯了好大的錯,心裡肯定憋著火,她不必和五娘子多說什麼,多說,反而多錯。

  西偏院已經被拾掇得很乾淨了,進了院子,就能看到主屋裡透出的隱隱燈火,兩邊的小耳房也亮著燈,七娘子停下腳步問白露,「怎麼安排的?」

  白露不動聲色,「幾個婆子平日裡都是回去睡覺的,東邊耳房做了淨房,倒座南房騰出了兩間,四個小丫鬟歇在裡面,我與立夏不值夜的時候,就睡在西邊耳房裡。」

  怎麼把被塞得滿滿的倒座南房騰出兩間來,那就是白露的事了,七娘子沒有在西偏院坐多久就被拉了出來。立夏又是個沒經事的,白露一個人把事兒安頓成這樣,可見得是個能幹的。

  七娘子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們兩個也要有自己的屋子才好。」就與白露一道進了主屋。

  堂屋正當中,擺了酸枝木八仙桌,兩三張圓凳隨意地放在桌邊,桌上擺著大理石小屏風,燭台上立著三四根蠟燭,屋內很亮堂。屋角放了兩個博古架,架上零零碎碎地擺著些瓶罐,博古架中間空出的牆面上掛著一幅對聯: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

  「很幽雅。」七娘子含笑看了白露一眼。

  白露愣了一會兒,才低頭稱謝。她沒想到七娘子能覺得出好。

  還是小看了七娘子,白露在心底暗暗責怪自己。

  「對聯是哪裡拿來的?」七娘子一邊往裡屋走,一邊問。

  「是二娘子送的。」白露跟在她身後,說著,「您才進了正院,她就打發人送了來。」

  七娘子已經走進了東裡間,那是她的臥室。

  才進臥室,她就愣住了。

  臥室當中也放了張酸枝木梅花桌,桌上放了一小盤銀子,帶著霜的銀錠子碼得整整齊齊,在燭光下閃著異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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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私房

  「這也是二姐送的?」七娘子淡淡地問,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白露也愣住了。

  立夏端著一盤子葡萄走進來,聽到了七娘子話裡的尾巴,便說,「這是四姨娘送來的,我不想收,可霜降說,收不收,是七娘子的事。」

  她的聲音裡帶了一絲委屈。霜降是個快嘴,想來,也說了不少不中聽的話。

  「退回去。」七娘子的聲音如冬風一樣冷。「她還送了什麼來?」

  立夏忙搖搖頭,又指了指床上的一個彈墨包袱。「二娘子倒是先送了一副對聯,又送了些衣物來,我們還沒拆。」

  看來,五娘子撒潑的事誰也沒瞞過去,二娘子心中也是有數的。

  七娘子笑著搖了搖頭,「白露姐,辛苦你跑一趟了,把這盤銀子退回去吧。」

  白露心裡就有些佩服七娘子了。

  四姨娘送這盤銀子來,真是不安好心。

  七娘子若是收了,將來要受四姨娘的鉗制不說,轉頭到了楊老爺那裡,就是個話柄,大太太要是落了臉,不把氣撒在七娘子身上,撒在誰身上?

  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她端起銀子,就出了院門。

  七娘子和立夏這才能坐下說話。

  「立夏,」七娘子在桌邊坐下,和顏悅色地把小丫頭喊到了身邊,「今日沒受什麼委屈吧?」

  立夏笑了笑,沒有說話。

  七娘子就是喜歡立夏這一點,沉得住氣,又不愛撒謊,比較老實。

  「我們初來乍到,就算受些委屈,也是理所應當的。」七娘子緩緩地說,「你要多跟著白露,學學她的做派。五姐的事,不要放在心上,誰來問你,你都不要多說什麼。」

  若是被拿住了話柄,這事鬧了出去,五娘子固然沒臉,她也不見得有多光彩。再說,這事其實還在於她沒來得及把話說清楚,要是大太太偏心一些,覺得是她想看五娘子的笑話,那就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就算立春在,能為她說幾句話,還是講不來的事呢。

  立夏眨著眼,點了點頭,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七娘子不由得就歎了口氣。

  豪門,是非就是多。

  她垂下眼,「把二姐送來的包袱拆開吧。」二娘子的好意,與四姨娘的好意不同,是必須要收下的。

  立夏就過去拆開了包袱,把衣裳一件一件地抖開給七娘子看。

  二娘子送來的衣服,雖然用料不若二太太送的名貴,但尺寸倒是正合適,一件薑黃色的貢緞襖子,七娘子很喜歡,現場就要穿上試試。

  立夏一抖衣服,幾個小小的物事就滾到了地上,撞擊著青石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音。她撿起來給七娘子看。

  是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約有四兩。」立夏掂了掂,把銀錠子放到桌上,又把餘下的兩件天藍色、暗紅色的衣裳抖開。天藍色的褙子裡又跌出兩個銀錠子。

  七娘子捏著這六兩銀子,感慨萬千。

  當晚等白露回來了,她便塞給白露二兩。

  「白天多虧你解圍了。」她說得含蓄,「我不比姐妹們有錢,這二兩先拿去,若少了,到了月底月例銀子發下來,再補你的。」

  白露慌忙推開七娘子的手,「並沒有那麼多,況且,這也是奴婢應當做的。」

  「這該是我出的。」七娘子很堅持,「快收下,否則月底給你四兩。」

  白露禁不住噗嗤一笑,就接過了七娘子的銀子。

  七娘子又拿過一個小匣子,當著她的面,把四兩銀子放了進去。

  這是個破舊的樟木匣,裡頭空空的,只有這四個小小的銀錠子。

  七娘子對立夏和白露笑了笑,「日子,總是慢慢過的。到了西偏院,咱們就慢慢的把日子越過越好。」

  立夏高興地應了是:在南偏院,七娘子都沒有私房錢這個說法。

  白露眼神微黯:雖然沒有明說,但在正院,小姐們每個月的月例是四兩,比姨娘屋裡的小姐們多了二兩不說,大太太想起來,時不時還會給她們送錢。二娘子的錢匣滿滿噹噹的,好幾次她送錢去,二娘子隨手就賞她半個銀錠子。

  她望著燈下的七娘子,又笑了起來。七娘子說得不錯,日子總是越過越好的。

  第二天七娘子起來,梳洗過了,梁媽媽親自送了兩件衣裳過來。

  「本待昨晚送的,卻耽擱了,我改了改,應該挺合身的。」她笑吟吟地說。

  七娘子連聲道謝,「勞煩媽媽想著。」改衣服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管梁媽媽讓誰改了,自己拿來做人情,七娘子都要謝謝她。

  梁媽媽看了看掛在屏風上的天藍色褙子,眼神一閃。

  「這是二姐昨日送來的。」七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二姐外冷內熱呢。」

  七娘子說話挺好聽的,本來尷尬的事,這麼一說倒顯得二娘子熱心腸。梁媽媽眼彎彎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七娘子這麼想就好了。」

  說完回了堂屋,大太太還睡在床上,九哥在一邊穿衣裳,笨手笨腳的,偏還不要人幫,大太太看得眼裡只有笑。

  等九哥出去洗漱,梁媽媽就把七娘子的話說了,「是個會說話的。」

  大太太點點頭,「能這麼想,不枉二姐的一片心意。」她懶懶地坐起身,梁媽媽上前為她解下睡袍,穿上中衣。「讓纖秀坊把四季的衣服都做出來吧,前幾年四姨娘管著內院,沒少剋扣她們母女的月例銀子,瞧七娘子身上穿的都是什麼!這次多做些,二姐五姐也不會說什麼的。」

  梁媽媽小心地道,「五姐也鬧著要做新衣裳呢。」

  「胡鬧!」大太太下了床,「昨天的事還沒和她算賬呢。吃了飯讓人過去打穀雨幾下,叫她知道厲害——這麼大了,行事也沒個分寸。」

  「……是。」梁媽媽不說什麼了,這要擱在別的姑娘頭上,就不是打丫鬟幾下的事了,大太太寵五娘子,也著實是寵得厲害。

  「索性給姐妹們都做幾件吧,」大太太又改了主意,「二姐展眼就要說親的人,跟我出去行走,總是要多些穿戴的。捎帶著給五姐做幾件,也免得她又鬧。」

  梁媽媽還能說什麼?

  於是吃過飯,三個姑娘都沒去家學,纖秀坊的繡娘來量身子做新衣服。

  七娘子做得最多,一年四季二十四套新衣一氣做全了,大太太還讓她自己去庫房挑衣料,七娘子推說自己不懂,辭了。五娘子卻興致勃勃,拉著二娘子找藥媽媽到庫房去看料子,她雖然只得四件新衣裳,卻也高興。

  二娘子淡淡的,也就跟著她去了,七娘子就告辭回到西偏院。

  昨晚她回來得遲了,沒和小丫頭、婆子們打上照面,這次才見上了面。

  大太太雖然對九姨娘很刻薄,但待她還是沒什麼可挑剔的,送來的四個小丫鬟,都是眉清目秀,低眉順眼的老實人。兩個婆子也是滿面忠厚,打扮清爽。七娘子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就讓她們去做活了,自己回到屋內,翻了半日問立夏,「我的針線呢?」

  白露笑,「都安置在西裡間了。」

  西裡間裡沒有圓桌,靠著窗擺了一套小小的櫸木桌椅,椅子邊上還擺了繡棚、繡架,幾團暗色絲線擱在繡架上,是七娘子從前未曾見過的暗金線。

  七娘子不由得沖白露揚了揚眉。

  「藥媽媽昨日開庫房門拿繡架時順帶著送來的。」白露習以為常地說,「七娘子要是嫌少,用完了我再要去。」

  金線銀線,平時庫房裡都是有數的,看得很緊,七娘子學了一年多的刺繡,也沒用過這麼名貴的線,平時偶爾見到三娘子、四娘子裝模作樣地坐在花園裡繡花,用的也都是尋常絲線。正院的小姐,就算是庶出,吃穿用度都比姨娘房裡的來得尊貴些。

  「繡著玩玩罷了,」七娘子笑著說,「也用不著這麼好的線。」

  「九姨娘的一手針線是極好的。」白露見縫插針,拍了個馬屁,「記得當年她的手帕丟了,丫鬟們撿回去,都不知道上頭的桃花是怎麼繡的。」

  「畢竟是繡娘出身。」七娘子微微一笑,低首捻了針,立夏過來在她身邊坐下,幫著她配線。

  白露一時有些尷尬,才知道自己失言了。

  「我還有半個荷包面未繡完。」七娘子抬首說。「想給母親做的,不知道母親喜歡什麼配色。」

  這事是必定要問白露的了,她是大太太屋裡的麼。白露就露了笑,坐到了七娘子身邊。

  「大太太喜歡穩重些的,褐底是最好,拿暗金線繡些連綿雲紋,穩重富麗。」她隨口說,七娘子就拿出了一張小小的褐色官緞,白露住了口。

  「這料子差了些,我繡得不好,什麼花樣先繡出來,再往好的上頭繡。」七娘子解釋,白露這才釋然。

  「七娘子繡得好,有模有樣。」細看了七娘子的手法,白露不由得稱讚。

  六七歲的小女孩,要繡得多驚世駭俗,那是夢話,但七娘子的確繡得很有樣子,這還是看得出來的。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午飯倒是各屋自己開飯,吃過午飯,七娘子睡了午覺,不用侍候九姨娘,她也清閒了下來,起來又繡花。

  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大太太忽然打發立春送了一盤銀子過來。

  「各屋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錢匣子的。」立春解釋,「還沒到發月例的日子,這些銀子,是給七娘子零花的。」

  言下之意很清楚:二娘子與五娘子有的,大太太也不會少了七娘子。

  七娘子感激道謝,「多虧母親想著。」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一陣子,的確是不大湊手。」
怕是就沒有湊手過吧,幾個人心知肚明。立春又拿了一個包袱,「這裡是九哥穿的衣服,你和九哥是雙胞姐弟……什麼時候穿了,也博大家一笑。」

  七娘子接過包袱,把立春送到階下,回來拿著針對著荷包面發呆。

  大太太知道四姨娘給她送銀子,又被她退了的事,並不奇怪。她就住在大太太眼皮子底下,大太太要不知道才是怪事呢。

  只是四姨娘這麼費心費力的幫她,是為了什麼?

  知道她沒銀子,就費力巴哈地送了些銀子來,好讓大太太也不得不出點血,糊住眾人的嘴。

  還幫她牽線搭橋,進了正院養活……四姨娘這一番做作示好,總有目的吧?

  七娘子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庶女,若不是她的一番做作,連正院都大有可能進不了。這樣的人,也值得四姨娘來示好?

  楊老爺可是連著三天晚上都歇在四姨娘那裡了。

  七娘子就覺得很奇怪。

  再說大太太,無緣無故,忽然送了九哥的衣服。安的是什麼心?

  七娘子想了想,也猜不透大太太的心思。

  你說大太太糊塗吧,卻又是個極細心的人,大小事情,辦得都很妥當。

  可你要說大太太不糊塗,她人都進了正院,憑什麼還要給四姨娘、二太太賣好的機會,早該把□都準備妥當了,讓她也有個感恩的地方?

  七娘子就不想了。

  「送來了,就收好吧。」她雲淡風輕地說,「明日就要上學堂了,白露,學堂的先生都講些什麼?」

  白露就笑著收拾起了針線,天色晚了,不好再做針線了。

  「學堂有好幾個先生,男女都有,早晨上一個時辰,認字讀書,下午兩個時辰,學的是繡花。」

  七娘子微微一皺眉,白露就說,「不認字也不要緊的,九哥都這麼大了,也才啟蒙。」

  「我認字。」七娘子笑了,「只是沒上過學,不曾讀得什麼書。」

  白露不由得揚起了眉毛。

  「九姨娘的父親是開私塾的秀才。」立夏開口說,語調平靜,不因為自己知道九姨娘的家底而得意。

  白露就輕聲應了是。

  提到九姨娘,屋內的氣氛就有些怪怪的。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都說二姐姐很博學——」她想到了二娘子歪在美人榻上看書的景象。

  白露莞爾,「女兒家,談不上博學,二娘子愛看書是真的。」

  七娘子看了看天色,起身扶著白露,去了主屋。

  她到得不早不晚,大姨娘二姨娘才剛到,三娘子四娘子下了學就直接到主屋來了,二娘子、五娘子,和九哥一起坐在大太太身邊說笑。

  七娘子進了屋,有一絲躊躇:大太太身邊已經很擠了,三娘子四娘子又沒分排行,四娘子反倒坐在三娘子上邊,她怎麼坐,好像都不對勁。

  她心裡犯難,面上卻看不出來,給大太太行過禮,又逐一和姐妹們見禮。

  見到二娘子,她的態度很自然,不因二娘子送了她幾兩銀子,就特別親熱,「二姐,想求你件事。」

  說著,七娘子就勢坐在二娘子下首的那張椅子上坐下了,反而坐到了四娘子上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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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娘子眼神一閃,「哦?」

  「聽說二姐很愛看書。」七娘子不因為她冷淡的態度氣餒,笑吟吟地道,「我明日第一天上學堂,不知道先生教授的都是什麼,想請二姐借我幾本書看看,也好有個準備。」

  大太太溫和地看著二娘子。

  「只是閒來看幾本雜書而已。」二娘子不以為然,「我們女兒家,要緊的不在書本上。」

  七娘子就有些委屈地垂下頭去,罕見地露出了小兒女的態度。

  三娘子就天真地笑道,「四妹妹,你不是也有幾本書麼?就借給七娘子看看又何妨?」

  四姨娘看了看三娘子,沒有說話。二娘子眼中閃過了一絲得意,一絲不屑。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大太太不由得就看向了七姨娘。

  七姨娘摸了摸頭髮,好像沒聽到三娘子的話,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娘子,六娘子剛要學女四書,你要是不嫌棄,回頭讓六娘子給你送幾本幼學啟蒙來。」

  六娘子就天真無邪地笑了笑,「是啊,七妹妹,幼學瓊林好玩著呢。」

  七姨娘是楊老爺從京裡帶回來的,與別的姨娘們一向走得不很近,和大太太也不親不疏,雖然不親近,也挑不出什麼錯處。六娘子今年七歲,生得和七姨娘很像,容貌過人,是個美人坯子,一向天真善良,很得大太太的喜愛。

  大太太就露了笑,二娘子撇了撇嘴,沒有說話,五娘子瞪大眼,不明所以地看了看眾人,也嬌笑起來,問七娘子,「七妹妹,你識字嗎?幼學瓊林,看得懂嗎?」

  五娘子雖然驕縱,但也頗認得幾個字,只是一向不在這上頭用心而已,大太太家學淵源,在幾個女兒的教養上還是比較用心的。她六歲的時候,已經認得幾千個字了。

  七娘子暗歎了一聲。

  豪門,是非真多。區區一個借書,都被二娘子借題發揮,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

  三娘子看似靈巧,其實是個蠢笨的,二娘子輕輕一句話,她就見縫插針,向七娘子示好,反倒把四姨娘的心機暴露無遺:四姨娘想籠絡七娘子的心思,現下誰都看出來了。七姨娘心腸倒好,出來打了個圓場,撿了好人去做。

  這裡面的暗來暗往,五娘子是一點都不懂,只知道捉住七娘子的小尾巴來嘲笑她。

  也不想想,七娘子要是真不認字,會問姐妹們借書麼?

  七娘子就笑道,「五姐,我也認得幾個字的。只是我很粗笨,害怕在夫子跟前丟醜,因此要早些預習起來。」

  她的說話一味的息事寧人,五娘子卻不領情,眉一揚,就要說話。

  二娘子突然就笑道,「六妹妹,你要學女四書了?日子過得也快,兩年前你才去上學,幼學瓊林倒著拿,先生要擺正,你捏著怎麼都不肯。」說著,掩唇笑了起來。

  眾人都湊趣地笑了,五娘子的話就沒能出口,九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捏了五娘子一把,小聲說,「五姐,你現在也念到女四書了嗎?」

  五娘子有些臉紅,她雖然聰明,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六娘子大了兩歲,女四書都沒有念全。

  「正念著。」她就向二娘子撒嬌,「二姐,你多教教我呀!我好些不懂呢!」

  「你二姐忙著繡嫁妝,哪有空和你胡鬧。」大太太眉眼彎彎地說。

  四姨娘眼裡飛過了一縷艷羨,被七娘子看個正著,她垂頭微微笑著,心裡盤算開了。

  二娘子說的親,是京城定國侯孫家的嫡長子孫立泉,兩三年前說定了親事,去年臘月裡,孫家來了人請期,日子就定在今年臘月。二娘子就沒再上學,在幽篁裡細細地繡她的嫁妝。

  二娘子嫁了,下頭就要給三娘子、四娘子說親了,長幼有序,五娘子的親事總要在姐姐們之後再定的……

  七娘子忽然就有點懂得四姨娘的渴望了。

  她抬起頭看了四姨娘一眼,四姨娘正微笑著,神色卻有些呆板,心思不知道飄向了哪裡。

  三娘子眉眼間喜氣盈盈,笑著插科打諢,惹得二娘子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咬著唇別過頭去。九哥什麼都不懂,只是在一邊亂,場面倒也熱鬧。

  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都不說話,嫁妝這個話題,的確和她們未嫁的女兒沒多大關係。

  「好了,都散了吧。」大太太笑意未收,「你們姐妹吃過飯也早些去歇著,明日黃師傅就來了,要養足精神。」

  大家又吃吃笑了起來。

  七娘子有些糊塗,茫然地看著眾人。

  坐在她對面的六娘子就細聲細氣解釋起來,「黃師傅是咱們的繡花師父,年前臘月裡才被咱們氣得不輕,揚言今年再也不來教了。」

  眾人又都笑,大太太指著六娘子,哭笑不得,「若不是你把文房四寶帶到繡房,又全打翻在黃師傅身上,她哪裡會氣成那樣?倒累得我多出了幾兩年禮。」

  六娘子就倚到大太太身邊撒嬌,一副天倫之樂的景象。

  楊老爺走進裡屋,看到的就是這幅和樂融融的樣子。

  「說什麼這麼高興?」他呵呵笑著捻了捻鬍鬚。

  「父親!」兒女們全都起身行禮,四姨娘的笑容陡然明媚了起來,大太太懶懶地,只是欠了欠身。七姨娘走上前去,為楊老爺寬去了外袍,領著他進了淨房。

  楊老爺沒多久就換了一身竹色直綴,走出了淨房,七姨娘抱著官袍走出來,把它交給了立春。

  「老爺今日回來得早!」大太太寒暄。二娘子、五娘子與九哥都起身坐到了兩排太師椅上,空出了位置給楊老爺。
楊老爺就坐到大太太身邊,笑著拍了拍她的膝蓋。

  「你也知道,這衙門開印了,又要吃酒。一年到頭就是正月裡最忙。」他一邊說,一邊掃過大太太身後的眾位姨娘,對四姨娘笑了笑,「怎麼不見八房的?」

  「她這幾日害喜得很厲害,就不讓她出房門了,好好在床上躺著養胎要緊。」大太太說,「吃過晚飯,你去看看她。」

  這是應該的,楊老爺膝下單薄,若是八姨娘懷的是兒子,那就是楊家的大功臣了。

  只是有九姨娘的前車之鑒,也許八姨娘倒想生個女兒。

  四姨娘眉眼盈盈,「我先頭順腳去看了看八姨娘,她說晚上就想吃點酸的。」

  大太太不大在意,「那就讓廚房送點醃梅子去。」

  七娘子垂下眼,內宅的事,本來就是大太太管著,楊老爺沒什麼說話的餘地。四姨娘在內宅的事上敢這麼插嘴,可見得楊老爺很疼她。

  楊老爺點了點頭,「到底是雙身子的人,要好生照看著。」他點了點四姨娘,「她是你房裡出來的人,你有事沒事,也多去走走。」

  「哎。」四姨娘脆生生地應了,又加了一句,「太太日日打發人去瞧八姨娘,很上心的。」

  楊老爺看著大太太的眼神裡,多了幾絲溫情。

  二娘子有些驚訝,看了看屋角的金鑲八寶大自鳴鐘。

  她的動作略微大了些,大太太就說,「也到了各房開飯的時辰了,老爺今晚到哪房吃?」

  「就在正院吧。」大老爺不大在意,「都散了吧,好好吃飯。」

  眾人就都起身行禮,立春抱起九哥,二娘子、五娘子、七娘子帶著丫鬟魚貫進了淨房。

  說來,除了正院的小姐,偏房的女兒們,誰的丫鬟都進不了堂屋。

  白露站到七娘子身邊時,三娘子看向七娘子的眼裡,明明白白就有一分妒忌。

  洗過手吃過晚飯,楊老爺和大太太進了臥房,對靠著說話,九哥就被大太太送給五娘子,「帶著你弟弟玩一會。」

  五娘子未免有幾分好奇,「什麼事兒,要特特的瞞著九哥。」

  大太太還沒說話,九哥就脆生生地對姐姐說,「是許家姨姨來信了吧。」

  大太太笑著敲了敲九哥的頭,「就你多嘴。」

  大太太娘家姓秦,也是名門大戶,幾個姐妹都嫁得好,大太太的姐姐就嫁到了平國公許家,生下了嫡子。現在正是許家的當家主母。

  楊家是江南豪門,許家是京中權貴,兩家走得近些,也是自然的事。許家的信,楊老爺總是要給大太太過目的。

  五娘子就不再問,拉著九哥走了出去,「九哥,我們解九連環去。」

  「好。」九哥很高興。

  大太太微笑著目送他們出去了,才問大老爺,「聽說前院又送了三個妙齡少女進來?」

  大老爺有些尷尬,「越王上回叫了我去飲酒,隨手就送了這一對三胞胎姐妹進來,我又不好不收。」

  官做到了楊老爺這個地步,多的是人家想要送女人進來,楊老爺還算是比較自持,實在推卻不過的,才收。越王送的,他自然是不敢不收的了。

  大太太面色稍緩,拿過楊老爺手中的信細看起來。

  第二日早起,纖秀坊就送了幾套衣服過來,七娘子換了暗綠色繡金盞花的小襖,蔥黃色百褶裙去給大太太請安,大太太看了很高興。

  「打扮得很漂亮嘛,這才是正院的女兒。」她笑瞇瞇地誇獎。

  梁媽媽王媽媽都湊趣,「七娘子到了正院,就出落得越來越尊貴。」

  任誰有了錢,自然都顯得尊貴,七娘子心底冷笑,面上卻有些不好意思,「媽媽們笑話我。」

  九哥從內室跑出來,差些迎面撞上七娘子,兩人都怔了怔。大太太指著七娘子問九哥,「七娘子和你像不像?」

  「像。」九哥甕聲甕氣地說。

  他們是雙生姐弟,像是肯定的,這誰都沒法否認。

  「七娘子穿這衣裳漂亮不漂亮?」

  七娘子梳著丫髻,佩戴著絹花,穿著襖裙,看起來就像是畫上走下來的玉女。

  「挺漂亮的。」九哥說。

  「那與你也做這打扮好不好?」大太太笑瞇瞇地問。

  大家都笑了起來,楊老爺一邊繫著中衣扣子,一邊走了出來,立春跟在後面為他披上了家常穿的天青色外袍。「九哥,你說好不好?」他隨手摸了摸七娘子的頭。

  七娘子垂下頭退到一邊,坐了下來。

  九哥就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她身邊,歪著頭認真地打量著她。

  「不好。」他搖了搖頭,轉身對大太太說。

  大太太微露好笑,「做什麼不好?」

  「我是男孩子,我用不著漂亮。」九哥脆生生地回答,跑到大太太身邊,「娘,你說是不是?」

  眾人又笑起來,二娘子與五娘子一邊笑,一邊從屋外進來。

  「才進了院子,就聽到你的聲音啦。」五娘子指著九哥。九哥哼了一聲,「五姐欺負我!我不理你了!」

  五娘子和九哥三天兩頭吵架,吵完了沒多久,又好得和一個人似的,五娘子也唯獨就是對九哥有些耐心。

  七娘子心裡酸酸的,起身進了西裡間用早飯。

  吃完飯,姨娘與小姐們又來給大太太請安,一屋子都是人,吵得七娘子頭痛死了。

  大宅門的主母不好做。

  大太太就和四姨娘商量到鍾家赴宴的事。

  「按理是該帶三娘子去見見世面的,可惜鍾家的孩子們,都在老家。三娘子去了只能跟在我身邊,怕拘束了她。」

  四姨娘的笑有點勉強,「太太自然是為三娘子著想的,我只是姨娘,能說出什麼道道來?」

  這話味道有點不大對。楊老爺就瞪了她一眼。

  「三娘子年紀還小,轉過年十四了,再說親也不遲。」他滿不高興地說,「到時候,我親自為她選一戶好人家。」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這個人很有意思。

  三娘子羞得起身躲到西裡間去了,幾個未嫁的女兒,一起進了西裡間,又都豎起耳朵,聽著外頭的聲音。

  大太太有點沒趣,「三娘子今年也有十三了,也不能說小——四姨娘自己掂量著辦吧。」

  四姨娘的聲音有些焦急,「老爺,我不是這個意思……噯,三娘子是我生的不錯,可終歸是大太太養的嘛,您做主就行了。」

  說都是這麼說的,可四姨娘是楊家的實權派,早幾年大太太身體一直不大好,內宅就交給她掌管,直到九哥兒落地,大太太才有了管家的勁頭。三娘子的親事不問四姨娘的意思,大太太在楊老爺面前,肯定交代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得就看了三娘子一眼。

  三娘子羞紅著臉,往常喜氣外露的眉眼,已是一片羞澀,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娉娉婷婷的,就是臉圓了些,也都不失為一個動人的小少女。

  在現代,正是初戀的時候。這裡已經要提嫁人的事了!

  七娘子搖搖頭,又覺得有人看她,她偏頭一瞧,九哥正坐在一張圓凳上,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奇地望著她。

  王媽媽走進西裡間,「姑娘們,好去上學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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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3 23:41:25 |只看該作者
9家學

  楊家的就開在楊老爺府裡,從正院出去,經過一段曲曲折折的夾道,左拐進了一個小院子,便是姑娘家們的家學了。楊家二爺的兩個兒子與九哥,要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拐進去,才是他們唸書的地方。夾道盡頭是一扇嚴嚴實實的木門,平時先生的家人,便是自夾道中出入,楊大老爺和楊二老爺家,也就只是隔了這一條夾道而已。

  楊二老爺的嫡女八娘子身子一向不大好,雖然與七娘子同歲,但還沒有開蒙。家學裡,都是大老爺家的女兒,二娘子要籌備嫁妝,便不上學了,以三娘子為首,眾人各自按排行坐下,立夏也侍候著七娘子在窗邊找了處小小的座位,為她擺上筆墨紙硯與一本《幼學瓊林》。

  七娘子就低頭翻看幼學瓊林。

  五娘子不安生,才坐下就問三娘子,「三姐,你的這件比甲我倒沒見過。」

  三娘子看了看身上簇新的大紅緙絲比甲,喜氣洋洋地回答,「五妹妹別著急,明日纖秀坊就送新衣裳來了。」

  五娘子一撇嘴,「區區幾件新衣服,有什麼好著急的,比不得那一等眼淺的,有了新衣服便要穿出來。」

  三娘子和七娘子都看了看身上的新衣服。

  三娘子除了這件大紅比甲是新的,襖裙都下過水,就安了心笑得一笑,看向七娘子。

  七娘子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連穿的鞋都是白露這兩天熬夜做出來的新鞋。

  七娘子專心致志地看書,認認真真地念,「甘霖、甘澍,俱指時雨;玄穹、彼蒼,悉稱上天。雪花飛六出,先兆豐年;日上已三竿,乃雲時晏。蜀犬吠日,比人所見甚稀;吳牛喘月,笑人畏懼過甚。」

  念到蜀犬吠日,她抬起頭對五娘子笑了笑。

  五娘子不由得大怒,三娘子樂得咯咯直笑。

  先生走進了屋裡。

  這是個老先生,穿著淡藍色的湖緞直綴,雖然料子好,卻透著些破舊,留了一把花白的鬍鬚,顯得慈眉善目。

  幾個楊家女忙起身問安。

  「先生早。」

  七娘子又上前給先生磕頭,「以後請先生多指教了。」

  「好,好。」先生捻著鬍鬚,「坐。」

  先生就開始給五個楊家女兒講學,念內訓,從事父母念起。

  「孝敬者,事親之本也,養非難也,敬為難,以飲食供奉為孝,斯末矣。」他蒼老的聲音迴盪在小屋子裡。

  七娘子似懂非懂,聽得很無聊,只好翻幼學瓊林看。幼學瓊林倒是很好看,她看得津津有味。

  五娘子聽了一會,就覺得無聊,嘩嘩地翻看著女內訓,慢慢的,就趴到了桌子上。

  三娘子和四娘子一邊聽一邊打瞌睡,六娘子撲在桌上畫小人。

  七娘子看了,倒覺得很親切,好像以前在大學課堂上,老師講老師的,下面各有各忙。

  先生念了半個時辰的書,停下來歇一歇,眾人又忙坐好,七娘子翻完了幼學瓊林,又從頭看起。

  「看得懂嗎?」先生問。

  「看得懂。」七娘子輕聲回答,「只是字還有許多不會寫。」

  先生就叫幾個姐妹自己讀書,過來看七娘子寫字。

  七娘子挽起袖子,笨手笨腳地磨了一池墨,拿起狼毫小鋒,沉吟了片刻,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楊棋兩個字,被她寫得溫婉秀麗,先生看了吃了一驚。

  他沉吟片刻。「以前學過?」

  七娘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家居無聊,偶爾就練練字。」其實,九姨娘屋裡連筆墨紙硯都找不全,談何練字,這還是上輩子的老底子。

  老先生點點頭,「難怪,寫得不錯,你習的是趙孟頫?」

  七娘子前世的確專研趙孟頫,「手中只得一本他的字帖。」七娘子笑著說。

  五娘子便走到七娘子身邊看她的字,三娘子也湊過來,艷羨地說,「七妹妹寫得確實好看。」

  五娘子漲紅了臉,走回自己桌前,賭氣似的遮去了自己寫的那幾個字。

  老先生就歎了口氣,「要論嫵媚,還是衛夫人,以後多臨臨衛夫人的帖。」他沉思片刻,「幼學瓊林都看完了?」

  「看完了。」七娘子輕聲回答,她無意藏拙,要再一筆一劃從三字經學起,七娘子自己都沒有這個耐心。

  五娘子眼中的妒意,擋也擋不住,都潑了出來。

  三娘子也不笑了。

  老先生看了看她們,歎息了聲,「那就隨著她們一道念女內訓吧。」他翻了翻自己案頭的書堆,找出一本破舊的女內訓遞了過來,七娘子低頭稱是,老先生又走到案前念了起來。

  「夫自幼而笄,既笄而有室家之望,焉推事父母之道於舅姑,無以復加損矣。」

  不消一刻,七娘子也昏昏欲睡起來。

  好容易上完了一個時辰的課,大家都精神起來,給先生行過禮,三三兩兩的站著說話,等丫鬟們收拾文房四寶。

  「先生一向是這麼念著?」七娘子悄悄問最和氣的六娘子。

  六娘子歎了口氣,「是啊,好無趣的,倒有大半都聽不懂。」

  這句話難得沒有引起爭執,連五娘子都點頭,「先生不大解釋裡頭的意思。」

  七娘子不敢接她的話茬,就衝她笑著點了點頭。

  五娘子哼了一聲,轉過頭去。

  六娘子笑著對七娘子說,「七妹妹,你的新衣服真好看。我聽她們說,是纖秀坊做的?」

  七娘子只好點點頭,「母親說我這幾年都在西北,沒得過纖秀坊的衣裳。」她只好把在西北的經歷扯出來做擋箭牌。

  六娘子眼中流露出純粹的渴望與羨慕,「真好看。」

  她的語氣裡只有羨慕,沒有妒忌。

  七娘子彎起唇角,就覺得六娘子很可愛。

  「你穿得也好看。」她誇獎。

  六娘子穿著淡紫色百花不落地的裙子,上身穿了鮮黃色亮緞襖子,配色的大膽,叫七娘子都暗自佩服,梳了兩個長辮子,看起來,就好像是一朵會飛的蝴蝶花,俏麗活潑,天真無邪。

  六娘子嘻嘻笑了,「早上起來遲了……冬至著急得很,隨手抓了兩件就給我穿,好看嗎?」

  七娘子就想到以前看的一個故事,原來人好看起來,穿什麼都是好看的。她微微笑了,「很漂亮。」

  她的語氣很真心,六娘子高興地笑了起來,拉著她一道走出了小院子,三娘子和四娘子遙遙走在她們前頭,五娘子還留在院子裡練字。

  「早就想找你玩了。」六娘子的語氣高高興興的,「唉,家裡這麼多人,連個肯陪我跳百索、蕩鞦韆的都沒有。」

  七娘子微微一笑,「現在到了主屋,走動也方便了。」

  六娘子就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從小香雪到主屋,好遠呢。」她語氣裡的一點點羨慕雖然不明顯,但卻貨真價實。

  七娘子就微笑起來,苦澀一絲不露。

  小香雪再遠,那也是七姨娘的地盤,六娘子在裡頭吃得好睡得好,每日裡和大太太打個照面,也就完事了。

  自己倒巴不得住到小香雪去,也勝過在主屋步步謹慎,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六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回頭笑著招呼了一聲五娘子,「五姐,快些過來一道走呀。」

  五娘子沉著臉,沒有理會六娘子。

  「五姐的性子,就是這樣古怪。」六娘子悄聲對七娘子說,「從前大姐姐在的時候,大家都服大姐姐,倒也沒鬧出什麼事。大姐姐才嫁了幾個月……這就闖禍了不是?」

  她提到五娘子剪衣,十分的自然,沒有嘲笑也沒有竊喜,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七娘子的尷尬也就少了幾分,抿唇道,「五姐姐性烈。」

  「你就多順著她些,」六娘子推心置腹地對她說,「五姐其實心不壞,要比……」她做了兩個手勢,「那兩個姐姐好得多了。」

  七娘子不由得莞爾。「二姐呢?」

  「二姐……」六娘子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敢編排。」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只可言傳的默契。

  走到夾道盡頭,六娘子依依不捨地繞到了正院後頭,進了百芳園,七娘子就站在門邊等著五娘子。

  五娘子帶著谷雨,走得很慢。立夏在她身邊動了動,七娘子看了她一眼,立夏臉上寫滿了心虛害怕。

  五娘子那一鬧,倒是鬧得很合算,下馬威給得足足的,以至於讓立夏看了她都怕。

  「怕什麼,她不過是個小姑娘。」七娘子輕聲說。

  她的語調很清淺,裡頭的不屑,卻是貨真價實,立夏驚訝地看著七娘子。

  在還帶著寒意的冬風裡,七娘子就像是一棵小小的竹子,挺拔秀麗,面對寒風,她無所畏懼。

  立夏忽然就明白了什麼。

  「是。」她恭敬地說,「七娘子說的對。」

  五娘子已經走到了近前。

  「五姐,一道進去?」七娘子含著笑,聲調柔和,叫人有春風拂面之感。

  「短短一段路,有什麼一道不一道?」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語氣沖得要命。谷雨滿面的不安,想要勸,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七娘子抿唇一笑。

  「都是正院的人嘛。」她悠然說,「能一道走,自然一道走。」

  五娘子就想到了二娘子的話,勉強按捺住了脾氣。

  「你練了幾年字?」兩人默默走了幾步,五娘子忍不住問。

  七娘子甚至覺得五娘子有幾分可愛,她想起了六娘子的評價,五娘子就像是一隻會叫的狗,咬人卻不大疼。

  「兩三年。」她笑著說,「在西北閒著無事,就劃沙練字。」

  「你三四歲就認字了?」五娘子禁不住驚訝,微微抬高了聲音。

  楊家女兒都是六歲開蒙。

  「西北老家真的無事可做。」七娘子淡淡地道。

  楊老爺楊海東原籍陝西寶雞,家中書香世代,常有人在朝中為官,可說是陝西有數的豪門。

  家大業大,矛盾也就多了,楊老爺才止十三歲就分了家單獨出來過活,在寶雞楊家村裡,只有一間兩進的院子,還要與弟弟楊海西同住,若不是大太太過門時帶了價值萬金的嫁妝,他又哪有錢財上下打點,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

  楊老爺發達了,但卻不忘本,一直沒有處置掉那兩進的小院,九姨娘與七娘子就在小院子裡住了五年,西北窮苦,她們手頭的銀錢又少,還常常被管家娘子剋扣,九姨娘只好沒日沒夜地趕製針線,托幾個好心的婆子出去賣了,回來貼補家用。

  管家娘子管束得又緊,她們日常連二門都出不了,成日裡在那小小的院子中打轉,七娘子四歲起稍微懂了點事,便為九姨娘穿針引線,打打下手。閒了沒事,就到院中坐了,看看天,拿樹枝在青石板上寫寫畫畫,打發時間,這才沒有生疏了一手字。

  這樣的生活,哪裡是五娘子想得到的?她自從落地起便是錦衣玉食,就算現在羨慕自己的書法,想必沒幾天,也就丟開手了。

  七娘子就多加了一句,「最要緊是勤練不綴,先生讓我每日早起先寫一百個大字再給母親請安,五姐若是有心,也可以試試。」

  五娘子若有所思,淡淡地嗯了一聲。

  進了正院,她們各自回房,白露已經打點好了中飯,七娘子吃完了,白露便開了匣子,拿出一個銀錠絞成幾塊。

  「七娘子來了,正院就添了一口飯,倒是要給廚房一些甜頭。」她低眉順眼的解釋。

  七娘子沉吟片刻,「二姐與五姐,也時常有銀子過去?」

  「二娘子倒還好,五娘子常常惦記著吃些時令鮮蔬、宮廷點心。但凡是單獨傳話出來叫小廚房做的,都有賞錢。」白露回答。

  看來給小廚房打賞,是定例了。七娘子點了頭,該花的,不能省。

  白露走了沒多久,就帶了一盤點心回來,放到桌上帶著笑對七娘子說,「新出爐的梅花餅,小廚房才做得的。姑娘嘗嘗?」她知道七娘子在南偏院,很少吃到這麼名貴的點心。

  七娘子笑了笑,正要說話,立春進了屋子。

  「太太請七娘子過去說話。」她笑盈盈地說。

  七娘子忙起身。

  「太太還說了,請七娘子換上九哥的衣裳。」立春趕忙又加了一句。

  七娘子和白露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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