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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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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一稻豐 -【師父,床上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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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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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發表於 2017-3-15 00:18:35 |顯示全部樓層
☆、10.收徒02

  方澤芹至門前下馬,將柳應笑抱在懷裡,拉起銅環敲門,沒多久便有一名莊客開門出來詢問。

  方澤芹拱手施禮,客氣道:「天色已晚,我師徒二人途經貴寶莊,欲借宿一晚,房金依例拜納,但請行個方便。」

  那莊客上下打量方澤芹,視線定在他身後的紅木藥箱上,問道:「你是大夫?」

  方澤芹道:「正是。」

  莊客又問:「敢問先生醫術如何?」

  方澤芹不惱亦不自謙,道:「疑難雜症多有涉獵。」

  莊客忙道:「那請先生在此稍候,待我先去通報莊主。」

  入莊不一時,又匆匆出來,敞開大門,說道:「莊主有請。」

  方澤芹道聲謝,解下包裹交給應笑抱著,牽馬隨莊客徑到草堂來見莊主。莊主魏進年近四十,體態敦實,身穿錦服寬衫,腳蹬銀繡皂靴,好一派富貴吉相。

  方澤芹將柳應笑放下來,躬身行禮:「在下方澤芹,見過莊主。」對柳應笑道:「這是小徒,姓柳,來,見過莊主。」

  柳應笑躲在方澤芹身後,抱住他的腿,探個腦袋出來,嗡聲道:「見、見過莊主。」說完話後又將頭縮了回去。

  方澤芹道:「小徒怕生,莊主切莫見怪。」

  魏進笑道:「無妨,你師徒二人長途跋涉,實為辛苦,先請入房歇息。」

  魏進將他們引至客房裡安歇,自回屋裡去了。不多時,兩名僕從將整桶熱水連著飯食一同送至客房內,道:「我等就住在隔間,先生用完之後只需叫喚一聲,自會有人來收拾。」

  方澤芹謝了,關門落閂,點上燈火,伸手探過水溫,將柳應笑牽至桌前坐下,說道:「應笑,水還熱,先少少吃些。」

  柳應笑聞到飯菜的香味就覺得不舒服,皺起眉頭道:「師父先吃,我不餓,還飽得很。」

  方澤芹蹲在她身前,伸手點她的小鼻子,笑道:「你這不叫飽,是氣脹,肚子裡空空如也,等散去氣後便會餓了。」

  柳應笑按了按小肚子,歪頭問:「為何空空如也還會脹肚子?」

  方澤芹把她的小手展平,食指在掌心劃了個「氣」字,耐心地給她講解:「應笑常食藥粥與精面,雖可補氣提元,卻使得脾胃不能適應五穀雜糧,運化水谷的同時產氣結於胸腹之間,阻滯氣血的正常循行,是以才會覺得氣悶腹脹,為師便要替你將這團氣給消去,在此之前先少許吃些,也可避免散氣後出現嗝逆嘔心的症狀。」

  柳應笑凝神聽講,雖然話中的意思不能全然明白,卻一字一句都記入了心裡,便溫聲溫氣地說:「應笑聽師父的,說吃便吃。」

  桌上有三樣蔬菜、一盤燉豬肉和一鍋素湯,方澤芹拿出自備的麵餅,撕了兩小片,豬肉沒動,三樣蔬菜各挑一筷子,讓柳應笑就著清湯吃下,接著以掌根輕揉她肚臍周圍。

  柳應笑的肚子「咕咕」直叫,氣順著往下走,「噗」的放了個清亮的響屁,氣脹感頓時消去許多,舒暢是舒暢了,但她還覺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把頭轉向床裡。

  方澤芹輕點她鼓起的腮幫,笑問:「有何好羞?」

  柳應笑一手捏鼻子,另一手輕推方澤芹的肩膀,低叫道:「師父請出去,臭!」

  方澤芹抬袖聞了聞,故作訝異地問:「師父臭嗎?哪兒?」

  柳應笑摀住肚子直起身,板著一張小臉道:「不是師父臭,是屁臭!放屁是齷齪髒污的事兒,女娃更加不能做。」

  方澤芹心想這八成又是柳元春告訴她的,應笑年紀雖小,行為舉止卻過於謹慎,似是很在意他人的眼光,估計便是柳元春言傳身教出來的結果。

  方澤芹略一思忖,瞧著柳應笑正經八百的紅臉,不禁好笑,叉住她的腋下舉高了抱坐在腿上,對她道:「應笑可知屁有多種,有的臭,有的卻不臭,這臭或不臭,一聽聲音便知。」

  柳應笑睜圓眼睛,好奇心起,問道:「還有許多聲音麼?不都是噗噗的。」

  方澤芹「嗤」的笑了起來,樂呵呵地道:「有噗噗的,也有卟卟的,還有嗤嗤的,應笑的是卟卟,聲音響亮也不臭啊,不信你聞聞看。」

  柳應笑放開手,深吸了一口氣,方澤芹問:「聞到什麼了?」

  柳應笑皺起鼻子左嗅嗅,右嗅嗅,拍手道:「飯菜香!」

  方澤芹「嗯」了一聲,故作正經地道:「你看,為師說得不錯吧。」

  柳應笑又問:「卟卟不臭,那什麼聲音是臭的呢?」

  方澤芹道:「噗噗的若帶有氣聲,那便有酸臭味,嗤嗤的全是氣聲,那便更臭了,聲音越響,反倒越不臭,應笑記住這八字——響屁不臭,臭屁不響。」

  柳應笑跟著念了一遍:「響屁不臭,臭屁不響。」接著哈哈笑了起來,眼珠骨溜溜轉了一圈,看向方澤芹,問道:「那師父也會放屁?」

  方澤芹笑道:「這是自然,若不會,便是病了。」

  柳應笑弄不明白,便問:「為何?放屁不是不好麼!」

  方澤芹想了想,回道:「都說放屁不好,實則是指這二字講出來不雅,會被誤認作罵人的話,在外人面前確實說不得,不過就這行為本身來說卻是再尋常也不過,與每日吃飯睡覺一般,都是正常的需求,若應笑不想吃飯,睡不著覺,那定是身體不適,為師便要留心了,人的屁亦是判別健康與否的一個依據,為師不是外人,應笑大可不必羞臊。」

  柳應笑問:「師父不會笑話我麼?」

  方澤芹捏她的鼻子,笑著說:「師父若是笑話你,可不也是在笑話自己麼?若還想不通,那為師教你一個好法子。」說著取出水囊,拔下塞子,發出「彭」的一聲,逗她道:「似不似響亮一聲沖天氣?你平日裡便將水囊隨身掛著,若是憋不住又不想被人聽見,便在放屁時拔出木塞,噗噗——彭,卟卟——彭!」他一面聲色兼具地發出怪聲,一面胳肢小徒弟。

  柳應笑被他撓得「嘻嘻哈哈」直笑,梗塞在胸腹間的那團郁氣也隨著笑聲一併從喉嚨散了出來,連著打了三個響嗝,方澤芹順撫她的心口,問道:「可還發悶了?」

  柳應笑止住笑,拍拍心口,又按了按肚子,回說:「不太悶了,方才肚子鼓出來,這會兒癟了下去。」

  方澤芹笑道:「好,那先洗澡更衣。」

  他只道小徒弟年幼,也不避嫌,從包裹裡拿出衣物鋪放在床上,親自動手替應笑脫下衫裙,留個肚兜,待進了溫水裡再解去,又從藥箱中取出一個瓷瓶,倒了些棕紅色的藥粉在濕布巾上,用布巾反覆擦拭應笑的胸、背、兩腋及雙臂。

  柳應笑被藥粉的氣味嗆得直咳嗽,摀住鼻子問道:「師父,這是什麼?苦極了。」

  方澤芹道:「這是雲花散,以桑葉桑枝、竹皮苦草等藥材研磨調製而成,有溫通氣血的功效,為師替你擦一擦,肚裡的氣一散便不會覺得胸悶了。」

  柳應笑道:「娘也在水盆裡放過藥草,聞著很香,一點兒也不苦呀。」

  方澤芹道:「俗語說——良藥苦口利於病,便是指好藥往往味苦難嚥,但治療疾病收效顯著,為師這雲花散正對應笑氣鬱之症,苦些無妨。」他慣於賤藥活用,在鄉間行醫,那些香氣上乘卻療效甚微的昂貴藥材是能不用則不用。

  柳應笑聽師父說有好處,便放開手又聞了聞,「啾」的打個噴嚏,她連忙團身縮入熱水裡,兩手在身前來回擺盪,把水撥得嘩嘩作響,瞇眼笑道:「嗯!不難聞,我在下雨天也能聞到藥田裡的苦味,雖然苦,聞著卻很舒服,師父,我喜歡苦苦的草藥味。」

  方澤芹開懷暢笑,解開她的頭髮輕緩擦洗,滿頭烏髮長而濃密,托在手裡沉甸甸的一大把,洗淨之後,方澤芹將濕發擰去水,扭成一縷纏繞在應笑的額頭上,連纏三圈,再把餘下的髮梢塞進三圈髮辮中,誰想剛一鬆手,髮辮就滑脫下來,他只得拿個花瓷盆兜住長髮,運氣將掌心催熱,由髮根至髮絲來回搓揉數遍,待擦得半干之後便用乾布連肩帶腳地將應笑裹起來,直接抱上床。

  方澤芹繫上翠雀裹肚,又穿起細布襠褲、白絹襯衣,照料得細緻入微,沒有一處疏漏,這也虧得他常年在外遊蕩,生活的方方面面必須自行打理妥當,若非如此又怎能照顧病患?

  柳應笑道:「師父對徒弟真好,我娘時常讓我自個兒洗澡,穿衣裳時還得把手背在後面繫帶子,每回都得繫上許久,有時繫上了便解不開,可急人啦。」說到此時又垂下眼眸,把兩手十指扭結在一塊兒,悶悶道:「我娘呢,時而對我好,時而不好,常會突然發起脾氣,也不知是哪兒做錯了……我不敢煩她,若是心情好時,她也會像師父這般待我,阿娘……總說我惹她煩心,所以不願見我了麼?」

  方澤芹將濕袍子脫掉,坐在床頭,把柳應笑摟在懷中,拍著她的肩膀道:「大人時常口不對心,若她不在乎你又怎會說煩心呢?」

  柳應笑道:「可是她總將我獨個兒丟在井下,向天說他娘常陪著他睡。」

  方澤芹略一思忖,即道:「這是不得已,應笑生來便有氣虛症,入夜後外寒而內燥,體內津液不足,不利於陰陽互生,是而以井下濕熱之氣調理陰虧寒燥之證,你娘雖從未對你言明,從這番用心裡卻不難看出她是何等重視你。」

  柳應笑嘴角微翹,問道:「真的?」

  方澤芹只是七分猜測三分推斷,若在平日裡,但凡有一分存疑也絕不把話說滿,這時見小徒弟眼裡有期許之意,竟毫不猶疑地頷首道:「你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不關心你又能關心誰呢?很多人總習慣於將關懷放在心裡不說出來,面上嚴厲也是為了讓孩子能乖巧聽話,常言道棍棒底下出孝兒,不打不成器,打罵亦是一種關懷與寄望,應笑要學會分辨何為善意的嚴教,何為惡意的傷害,明白麼?」

  柳應笑皺起眉頭想了會兒,似是一知半解地點頭應聲,又問道:「那師父會不會打徒弟?」

  方澤芹更是沒有半分遲疑:「別家師父許是會,但為師絕不打罵你。」

  柳應笑雙眼一亮,隨即又繃起了臉:「做錯事了也不打罵嗎?」

  方澤芹笑著道:「不打也不罵,只罰你幫為師捏肩捶背。」

  柳應笑爬到方澤芹身上,雙手各搭在他左右肩頭使力捏了捏,嘟著嘴道:「師父,捏不動呀,硬得像鐵鍋底。」一面說一面又頻頻打哈欠。

  方澤芹哈哈一笑,抱起她塞進被子裡,靠在床頭拍哄,講上一兩個輕鬆愉快的小故事助她安眠。柳應笑連日趕路,早已疲倦不堪,眨了兩下眼便打起小呼嚕來。

  方澤芹拉開竹屏置於床頭,待應笑睡熟了之後便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又走到水桶前,兩臂環抱桶身,往上一拔,瞬即收手往桶底一抄,便將這百來斤的大水桶穩當當托於掌心。

  他將水桶搬出屋外才到隔間請僕從出來收拾,接著又去後槽井裡打水擦身,回房後也不上床,拖個蒲團在屋角打坐調息,半個時辰後再去床前觀察小徒弟的睡眠情況,見她還似在井底睡覺時那般把身體蜷縮成團,一雙小手握成拳頭縮在胸口。

  方澤芹端詳許久,一股憐惜之情油然而升,他當即脫了鞋襪上床,將應笑擁入懷中,輕柔拍撫她的背部。柳應笑迷糊睜眼,抬頭見是師父,便伸手抓住他的前襟,把頭臉貼靠在他的胸膛上,嘴裡嘰嘰咕咕不知說些什麼,囈語之後又沉沉睡去,姿勢稍有舒展,不再像之前那般拘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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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8:48 |顯示全部樓層
☆、11.償命01

  次日清晨,應笑醒得早,方澤芹將衫裙鞋襪逐一為她穿上,皆是青花素布,唯獨繡鞋是鵝黃嫩色,鞋面上托著兩團絨線攢成的花球,襯得一雙小腳更是玲瓏可愛。

  洗漱已畢,便有莊客前來相請,將師徒二人領入後園,魏進在門下迎接,敘禮罷,引至座上,讓方澤芹帶著徒弟坐了主位,魏進對席相伴,吩咐莊客鋪上糕粥麵食,陪著吃了,收拾碗碟後又沏上一壺香茶,親自替方澤芹斟上滿杯,雙手捧遞上前,說道:「魏某有一事相求。」

  方澤芹連忙起身接盞,還禮道:「我師徒二人多承莊主厚待,有何為難之事只需說一聲,方某自當盡力。」
  
  魏進歎口氣,道:「不瞞先生,老母病有半年,尋醫數診無用,諸醫見病症危重,恐治不好有損名聲,皆不願接手,聽聞先生正在巡醫途中,昨晚見你師徒二人鞍馬勞頓,實不敢煩擾,不知可否勞煩先生再為老母診一診,若真無可挽回……唉,也就罷了。」
  
  方澤芹二話不說,手往前一擺:「帶路!」
  
  魏進將方澤芹引至偏房,推開門,門後掛著兩層絮了棉花的帳幔,掀帳而入,一股悶熱之氣逼面而來,在這溫暖的初夏,不開門窗通風也就罷了,臥榻被重重帷帳掩蓋得密不透風,床前竟然還擺著一個火盆。
  
  魏進的夫人李氏正坐在一旁搖蒲扇,只熱得汗水淋漓,額前頭髮全濕了,一縷縷貼在面頰上,她見丈夫進門,忙起身相迎。
  
  魏進問道:「老太太如何?」
  
  李氏搖頭歎氣,回道:「仍是老樣子,怕冷,直打寒噤,又叫我給她加床棉被,睡了有半個時辰,醒著也犯糊塗。」
  
  魏進將方澤芹師徒讓到身前,對妻子道:「這是方大夫,特來為老太太診治。」
  
  李氏連忙叉手行禮,方澤芹回了禮,疾步走到床前,李氏將帷帳掀起,床上躺著一名黑瘦老婦,面容枯槁、嘴唇乾裂,魏進說老母今年剛過六旬,這般看來倒似七八十歲的古稀老人。
  
  方澤芹問及症狀時,李氏拾起衣袖拭淚,低聲道:「老太太只說咽喉疼痛,飲水時疼,飯菜更是吃不進去,最是怕冷,坐起身來便喊頭疼,近來連話也不會說了,暈一時醒一時,只能勉強喝些藥湯。」
  
  方澤芹見桌案上壓著數張方子,抄起來大略翻看一遍,上面都是人參、麥冬、桂枝和生薑等溫熱補元的藥物。
  
  魏進道:「年前請來的大夫還肯醫這病,說老太太是患了傷寒,需用溫燥的藥將體內寒邪驅出去,吃了藥後,病沒見好,反倒愈發嚴重,後來的大夫說久病損元氣,又開了滋補的藥,唉……仍是沒用,這往後再請大夫,都只是搖頭,誰也不敢醫了。」
  
  方澤芹掀開被子一角,為老婦診脈,脈象就跟水裡的魚似的,頭定尾搖、若隱若現,這是陽氣外脫的重症。
  
  方澤芹道:「令堂脈象虛弱,是危急之症,據脈象恐難入手……」
  
  這推托之辭魏進是聽得太多了,見方澤芹面色沉重,心下一沉,暗自哀歎道:罷了罷了,諸多醫生都束手無策,又豈能指望一個搖鈴的野醫。
  
  卻聽他緊接著又說:「方某定當竭力而為,若莊主信得過我便速取紙墨來。」
  
  魏進驚喜交加,忙叫夫人取來筆墨紙硯,方澤芹提筆開下方子:生石膏、竹葉、天竹黃和枇杷葉等,全是清熱化痰的藥。
  
  魏進雖然不懂醫,但這一年來聽大夫講得多了,耳濡目染,自是有些常識,方澤芹開的方子與其他大夫下的方恰恰相反,尤其這生石膏乃是極為寒涼的藥,老太太患了傷寒,正全身發冷,本該用溫藥補虛,哪還能涼上加涼。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提出來,只委婉地道:「先生,你看老母親還在發冷,病得久了元氣大傷,是不是先開些補方再著手醫治?」
  
  方澤芹也不跟他客氣,直言道:「這補藥再下,方某可是半分也入不了手!病患是個虛寒實熱的症狀,看似陽虛,實則熱邪內淤,之所以發冷,恰恰是因熱氣阻滯氣血運行,這證若在發病初期對症下藥,一劑涼湯便能痊癒,卻被誤用了溫燥的藥,由而滋生痰飲,若再補,便要把這最後一線生機給斷絕了。」
  
  魏進也是個有見識的人,這麼一聽便了悟了,原來老母親不是病重難治,而是叫人給治壞了,趕忙令莊客去縣裡按方抓藥,煎了一碗竹葉石膏湯給老太太服下,第一副藥下去未見起色。魏進不放心,便對方澤芹道:「先生若無急事,請在莊上多歇宿幾日,萬一病情有變也好及時照應。」
  
  方澤芹道:「方某正有此打算,多有叨擾了。」又吩咐移走火盆,敞開門窗透氣,帷帳被褥只留一層遮風。
  
  魏進一一照辦,連聲稱謝,這才確信方澤芹不是敷衍了事,而是誠心要治這個病,待他更是熱絡慇勤。
  
  把魏母的事忙定後,方澤芹便領著柳應笑回到客房,剛往桌前一坐,應笑便跑到藥箱前打開屜子,拿出筆墨紙硯擺放上桌,又去甕裡舀來清水潤筆,站在凳子上提袖研墨。
  
  方澤芹起身走到她身後,輕聲問道:「應笑想寫什麼?」
  
  柳應笑將墨條在硯上敲三下,以油紙包好裝入匣中,跳下凳子,仰頭看向方澤芹,說道:「不是應笑想寫,是師父要記下那老婆婆的病,每次替人開了方子之後不都是要記下來的嗎?」
  
  方澤芹微一愣,不免有些詫異,他雖然對外說應笑是徒弟,實則是將她當作親人般對待,平日裡只是如長輩對晚輩那般教養疼愛,從不使喚她幹活,沒想到不等人教,她倒自己學著做起跟班的差事來。
  
  方澤芹見應笑忙得勤快,便問她:「應笑可厭煩抄書寫字?」
  
  柳應笑回道:「不煩,可喜歡了。」
  
  方澤芹問道:「那應笑可願代為師記下那婆婆的病?」
  
  柳應笑遲疑了會兒,小聲說:「會寫錯。」
  
  方澤芹摸摸她的頭,笑道:「不妨,為師念一句你記一句,寫錯也不要緊,劃去再抄便是。」
  
  應笑這才又站回凳子上,提筆蘸墨,方澤芹便站在她身邊,伸指輕點紙頁右側,說道:「先在此處寫上——舒州魏母痰飲為患誤斷為傷寒。」
  
  柳應笑跟著念了一遍,提筆認真記下,寫好之後抬頭望向師父,方澤芹微微一笑,誇讚道:「好,一字不差,應笑真是聰明的乖孩子。」這番褒獎的本意是為了鼓勵柳應笑,說出來之後,柳應笑的反應平平,方澤芹自己倒頗感欣慰自豪。
  
  柳應笑懸筆於紙上,見方澤芹笑著不說話,忍不住催問:「下面該寫什麼?」
  
  方澤芹念道:「魏母年逾六十,魚翔脈,唇腫咽痛,難出語言,畏寒體虛……」
  
  柳應笑書寫流暢,待他念完也全都記妥了,俯身輕吹紙面,又來回審視三番,拎起紙頁展在方澤芹面前,問道:「師父,你看看,可有寫錯?」
  
  方澤芹早在她寫字時便檢查過了,卻仍是慎重地捧起紙張仔細查看,「嗯」了一聲,舒展笑顏道:「一字未錯,應笑可真厲害,你知道這些字作何解?」
  
  柳應笑道:「這不是老婆婆的病症麼?師父說過,人若有病,身體會產生與尋常不同的變化,這些表現出來的變化即為症,婆婆的症便是唇腫咽痛,畏寒體虛。」
  
  方澤芹從沒特意教授醫術,聽她能對答如流,著實感到訝異,又問:「那應笑可知引發這些病症的原因?」
  
  柳應笑低頭想了許久,像背書似的說道:「病患是個虛寒實熱的症狀,看似陽虛,實則熱邪內淤,之所以發冷,恰恰是因熱氣阻滯氣血運行。」停會兒,又加了句,「是師父方才說過的,還說有痰飲,可我不知道痰飲是什麼。」
  
  方澤芹愣了半晌,高高舉起柳應笑往上顛了顛,橫臂兜住她的腿彎,笑歎:「應笑,你若是個男娃,名揚天下亦非難事啊,有這好記性、好悟性,將來考上狀元也大有可能。」
  
  柳應笑心直口快地問:「那女娃就不能名揚天下考狀元了嗎……咦,狀元是什麼?」
  
  方澤芹端量她玉琢般的雪白臉蛋,半是欣慰半是惋惜,說道:「狀元只有男娃能當,狀元是什麼?嗯……簡而言之,狀元便是眾多文人爭相競逐的一個稱號,中了狀元便可名揚天下,而名揚天下卻不一定要靠考狀元來實現,名揚天下的女子不勝枚舉,應笑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柳應笑問:「為什麼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知道名字又怎樣呢?」
  
  這純是小孩子在習慣性地發問,方澤芹情知談得過深了,便隨口道:「有些人就是喜歡被人記住名字,也不會怎樣,只是記住而已。」
  
  柳應笑「噢」了一聲,聽不太懂也就沒往心裡去,倒是還惦記著另一個沒聽懂的詞:「師父,痰飲到底是什麼呢?」
  
  方澤芹坐下來,把應笑橫抱於腿上,耐心地解說給她聽:「每個人的身體內部都有水液,應笑有,為師也有,這水液在平日裡會順著經絡巡遊於臟腑之間,若是停下來不走了,便會逐漸凝聚,這凝聚起來的水液便被稱作痰飲,粘稠的為痰,清稀的為飲,痰飲積存在體內會阻礙氣血正常運行,這是致病的一個原因,明白嗎?」
  
  柳應笑點了點頭,想想,又搖頭,蹙起眉心道:「有些明白了,還有些不明白,唉唉……說不清楚。」
  
  方澤芹用食指將她的眉心抹平,笑著說:「不急,你還小得很,不明白也無甚緊要。」
  
  柳應笑抓住方澤芹的手,在指腹與掌心上搓了一搓,只覺得掌面厚大結實,硬繭粗糙磨人,好奇地說:「師父的手像把扇子,我娘手裡也有這些鼓起來的肉塊,但摸著是軟的,師父的卻很硬,捏也捏不進去,等我長大以後,手也會變成這樣嗎?」
  
  方澤芹撇嘴一笑,把她柔軟的小手心貼放在臉上,說道:「若應笑的手能長成師父這般,那暑天裡便不用愁了。」
  
  柳應笑眨巴著眼睛問:「為何?」
  
  方澤芹沒正經地打趣:「一掌多用,既能拍蚊蠅又能當扇子用,你兩把我兩把,二人四把扇,扇得涼不涼快?」他擺動右手,在應笑的臉前扇起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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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償命02

  師徒二人在房內嬉鬧片刻,又共同習字唸書,不覺已到晌午,方澤芹向僕從借來風爐柴薪放在院中,將陶罐置於爐上,取黃芪、炙甘草與肉桂少量,加清水熬煮「補元湯」。柳應笑便拖張小凳子坐在方澤芹身邊。
  
  方澤芹將這幅溫補氣虛的藥方編作歌訣念給她聽:「保元補益溫養脾,桂薑黃芪甘草合,虛勞自復痘證消,持綱三氣妙無窮。」
  
  柳應笑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方澤芹被她人小鬼大的模樣給逗樂了,接著道:「應笑啊,可知何為三氣?便是指你的肺氣、胃氣及腎氣。」每說一氣便在應笑身上指出相應的部位,順道胳肢兩下,把她撓得「嘰嘰咯咯」直笑。
  
  正談笑間,魏進的夫人李氏來到院中,將手中食盒放在桌上,從裡面捧出酒水菜餚,有一壺酒,一碟魚,一桶羊肉,四樣菜蔬與兩盒精細果點。
  
  方澤芹忙起身道:「怎敢勞動夫人。」
  
  李氏欠身施禮,說道:「老爺出門前再三吩咐不可怠慢貴客,若見先生在此生爐煨湯可要怪罪家人服侍不周。」
  
  方澤芹道:「這是方某為小徒煎下的藥,火候難控,不敢假手於人。」
  
  李氏自來喜歡孩童,不免關心問道:「小徒弟可是生病了?若需要用藥,隨時可差人上縣裡按方抓取。」
  
  方澤芹道:「只是氣虛而已,承蒙夫人掛心。」
  
  李氏見柳應笑坐在風爐旁,兩條長辮垂落地面,便走過去將髮辮拾起,拍去髮梢上的灰塵,柔聲道:「娃娃別動,我替你梳個頭,不然你這兩條辮子可就成掃把帚子了。」
  
  柳應笑對這嬌柔親切的婦人很有好感,也就隨她擺弄,只說:「平常都是師父幫我梳頭。」
  
  李氏斜眼瞧向方澤芹,掩嘴輕笑,問道:「先生可知女娃家常梳何種髮髻?」
  
  方澤芹面色微赧,快步走上前,垂首抱拳道:「方某只是見過,卻不知該如何梳編,還請夫人教我一教。」
  
  李氏便教他梳了個最簡單的雙丫髻,將發均分兩股,在頭兩側纏繞成發團,以絹帶系結,鬢前留兩縷細發脫垂在頰邊。
  
  經這番打理,應笑那本是病懨懨的小臉頓時精神起來,風吹過時髮絲拂動、絹帶飄揚,更顯得靈動活潑,散發出一股蓬勃的生氣。方澤芹不禁愕然,原來改換髮式能讓人的面貌煥然一新,他是從未曾留意過。
  
  李氏取出隨身掛鏡對向應笑,笑問道:「可還中意?」
  
  應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發包,左照照,右瞧瞧,臉上泛紅,用力點頭,跳起來跑到方澤芹的面前晃動腦袋,仰頭問道:「師父,好看麼?」
  
  方澤芹當然是連聲說好,在他看來小徒弟一身是寶,哪裡能不好看呢?柳應笑嘻嘻一笑,對著李氏躬身行禮,揚聲道謝。
  
  李氏眉開眼笑,伸手輕捏應笑的臉頰,取出兩條翠綠絲帶遞給方澤芹,熱心地提醒:「女孩兒家都愛美,這結髮的髮帶也需多備幾對,若是不會梳髮髻便時常換著頭繩束髮。」
  
  方澤芹連聲稱謝,接過絲帶收入袖中,飯後又去探視魏母,那老太太畏寒之症稍有好轉,直嚷著口渴,莊上正好有白梨,便叫人將梨肉搾汁,只要老太太喊渴時便讓她喝梨湯。
  
  三日後,魏母吐出了許多味道濃重的痰液,氣也順了,只是渾身乏力,躺在床上翻不了身,方澤芹為她二診,魏進道:「三個月前,老太太便是這個症狀,大夫說沒力氣是陽虛脫元所致,下了補陽藥,越補越糟。」
  
  方澤芹道:「這不是寒症,令堂痰飲雖化,熱還未清,只要將熱邪除去,元氣便能不藥自復。」於是他將祛痰的藥停了,又開下升清降濁的蠶矢茶,仍是以梨湯代水止渴,如此調養兩日便能起身下床,還解下漆黑的大便,到這階段,邪毒算是洩得差不多了。
  
  方澤芹見魏母能吃能走,身體已基本康復,便想辭別而去,魏進哪裡肯放,在花園裡擺酒設宴款待師徒二人,並招呼滿莊客友同賀老太太康復,方澤芹推辭不過,只能隨之一同赴席。
  
  一干人等坐定後,魏進與眾莊客便輪番勸酒,方澤芹客隨主便,一面喝酒,還要分神為小徒弟張羅吃食。應笑吃飽後便呆坐著看大人們喝酒談笑,醇厚的酒香熏得她頭腦發暈,沒多久就犯起困來。
  
  方澤芹想帶她回去歇息,可入席不久,滿桌佳餚還冒著熱氣,魏進自然不肯放人,恰巧這時李氏送果品上桌,魏進便叫她陪應笑先回客房,方澤芹見應笑與李氏夫人相處融洽,也就隨她們去了。
  
  李氏帶著應笑正走在後園裡,忽的有三個大漢從牆頭躍下,擋住去路,正是殺害柳寡婦的楊家兄弟。
  
  李氏見他們手持朴刀,渾身血跡斑斑,心下大駭,拉起應笑回頭奔逃。虯髯漢楊廣幾大步追上,一把揪住李氏的髮髻,橫刀在她頸前,低聲喝道:「不許出聲。」
  
  柳應笑還想再逃,卻被矮腳癟三楊飛抓了回來,她張口想叫師父,卻被粗厚的手掌摀住嘴巴,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嗆鼻而入。
  
  李氏忙道:「我是這莊主人的妻子,三位英雄有何需要但說無妨,我照辦便是,只求英雄高抬貴手,千萬別傷了孩子。」
  
  楊廣道:「夫人是個曉事的人,我兄弟逃難至此,只想暫借貴莊避個風頭,順道討些米糧,若伺候得好,待我三人走時,令千金自當原樣奉還,若是走漏風聲,哼哼……」這後面的話便不必說了。
  
  李氏心知楊廣將柳應笑誤認作自己的女兒,這時絕不能揭穿,便叮囑應笑不可出聲,楊廣這才放開她,讓三弟楊飛拿定柳應笑,自己卻去攙扶受傷的二弟。
  
  柳應笑對楊家兄弟還有印象,初見時不知道他們是賊匪,只當是路過的客商,如今再見,看他們身上帶血、持刀逼人,心裡便曉得這三個壯漢都是壞人,至於是如何的壞法卻又不清楚了。
  
  李氏將楊家兄弟引到西院,安頓在最靠裡的一間客房內,說道:「這院子是用來招待遠方親友的客院,平日裡閒置著,三位英雄可放心居住。」
  
  楊廣將楊雄扶上床,柳應笑見楊雄臂上包著塊破布,布巾已被鮮血浸透,再看他面泛土色、嘴唇泛白,便道:「師父說血流太多會死人,再不治療他就要死啦。」
  
  楊廣、楊飛兩人都瞪向她,楊廣警覺地問李氏:「什麼師父?她師父是誰?」
  
  李氏被嚇得冷汗直冒,急中生智,故作鎮靜地回答:「是莊上的食客,那人精通岐黃之術,肚裡又有些墨水,便請他教小女識字讀書。」又轉頭看向柳應笑,加重語氣道,「乖乖在此等候,不可再胡言亂語!」
  
  柳應笑見向來溫和的李氏斂去笑容,似在怪她多話,不免想起死去的娘親,心裡便怯了,垂下頭不敢再吭氣,只覺得有些委屈,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話說錯了。
  
  楊廣見楊雄喘息漸重,已自不能言語,便道:「請夫人速將那大夫領來,再送些水食衣物,切記!休對旁人提起。」說完這話之後便叫楊飛把柳應笑捆在椅子上,用布團塞了嘴,依舊持刀守在座旁。
  
  李氏趕到花園裡,席還未散,莊客們都還聚在一處飲酒作樂,她哪敢說實話,只能對魏進道:「小姑娘身體不適,可要請先生去看一看?」
  
  這時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方澤芹起身相辭,魏進笑道:「既然令徒不適,先生自去無妨。」
  
  李氏也說個借口隨方澤芹同往,出得花園,見左右無人才悄聲道:「不敢瞞先生,令徒被三名惡徒捉了去,此刻正在西院裡候著。」
  
  方澤芹一愣,隨即問道:「怎麼回事?」
  
  李氏便將事情因由述說一遍,又道:「他三人只以為令徒是我女兒,以此相要挾,唉……我也不敢對老爺言明,先生,你說這該如何是好?」說著眼淚便流了下來。
  
  方澤芹道:「夫人別急,只要我們聽命行事,他們應當不至於傷及無辜。」
  
  李氏擦著眼角道:「這倒也是,只盼這三尊煞神心滿意足後能早日離開。」
  
  通過氣後,他二人分頭行事,李氏去備辦水食衣物,方澤芹回房提了藥箱,匆匆趕去西院,還沒進院門就察覺到門後埋伏著人,他恍若不知,只管朝前邁步,明晃晃的大刀自肩後伸過來架在頸側,粗悶的聲音在身後森然響起:「不想死就別動!」
  
  方澤芹及時停步,飛快地朝後掃了一眼,見持刀之人黑面虯髯,便認出這賊匪乃是懸賞榜上的楊家老大楊廣,另二名不消說,定是老二楊雄和老麼楊飛。
  
  方澤芹不動聲色,只道:「在下方澤芹,夫人請我來為英雄療傷。」
  
  楊廣惡狠狠地問:「只你一人?」
  
  方澤芹回道:「英雄請放心,夫人連莊主也瞞了過去,只求英雄別傷害她的獨女。」
  
  楊廣向院外查探許久,見無人跟隨,四下裡靜悄悄一片,這才信了方澤芹的說辭,拿刀押著他進入客房。
  
  柳應笑一見師父來了,忙「嗚嗚」求救,楊飛在她後腦上拍了一巴掌,吼道:「不許出聲!」
  
  方澤芹臉色一冷,沉聲道:「別對孩子動手。」
  
  柳應笑被拍得眼前發花,心裡驚怕不已,不敢再發出聲音,只能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自家師父。
  
  方澤芹柔聲安撫她:「別怕,沒事的,先乖乖坐會兒,好不好?」
  
  柳應笑點點頭,楊廣不耐煩地催促道:「快些!若我兄弟有個三長兩短,便叫你們全莊上下一塊兒陪葬!」
  
  方澤芹不多言,快步走到床前,此時楊雄已然面赤目腫,伸手撫額,皮膚灼燙,方澤芹拆開他臂上的布條檢視傷口,問道:「還能說話嗎?」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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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9:12 |顯示全部樓層
☆、13.償命03

  楊雄艱難地發聲:「尚可。」
  
  方澤芹頷首,又問:「有何感覺?」
  
  楊雄道:「胸口有如被堵了塊火石,喘不上氣來。」
  
  方澤芹伸手在他胸腹上輕按,感到左肋下陷,便問道:「可是受人掌擊或被重物壓過?」
  
  楊雄道:「先生說得不錯,這處確被那該死的瘟馬踩了一腳。」他在與官兵纏鬥時不慎落馬,被馬蹄踐踏而過,所幸沒踩在要害上,當時還能自行翻身坐起,是以沒當回事,這會兒聽方澤芹提起,方才覺得肋下有如火灼般疼痛。
  
  方澤芹對楊廣道:「刀傷乃是皮肉外傷,已自行凝血,敷些金瘡藥則無大礙,最緊要的是這內傷,那一蹄踩下去,臟腑必然受損,令弟高熱不下,定是體內有淤血停積,需用童便涼血散瘀。」
  
  楊飛拍桌道:「大哥,你在此候著,我這就去抓幾個童子來救二哥!」
  
  方澤芹道:「只要是未足十歲的孩童,無論男女皆可,你們先放了那女娃,待我叫她尿來便是。」
  
  楊廣道:「就在此處尿!」
  
  方澤芹道:「在哪處倒無妨,只是你們這般綁著她,血行不暢,這童便一旦缺了血氣,怕是會削弱療效,以令弟的傷勢來看,至少要飲三副,且要趁熱服食,積尿也喝不得,何不把那孩子放開,等需要時,便讓她解了熱尿來用。」
  
  楊廣尋思道:不過是一個無知小兒與一名文弱書生,真有變時一刀一個結果了便是!還怕他作甚?
  
  於是爽快答應:「好,放了她也可,但你二人必須留在屋內,不許出門!」
  
  方澤芹道:「一切都聽英雄吩咐。」
  
  楊廣便讓楊飛放開柳應笑,拔去她口裡的布團,柳應笑一得自由,立時撲進師父懷中,也不敢說話,只是緊緊抱住他的腿。
  
  方澤芹心裡疼惜,把小徒弟抱起來,在她耳邊輕聲哄道:「應笑乖,好孩子,別怕,有為師陪著,沒事了。」
  
  這時,李氏夫人捧了水食衣物前來,楊廣便差她去拿盆,李氏夫人聽說是接尿用,便就近去院中取來汲水的木桶,又對楊廣道:「我還要去照顧老母親,老爺若見不到我,恐怕會起疑。」
  
  楊廣道:「你自去便是,你女兒和這大夫留下來,若你敢多舌,我便先宰了他二人,再送你們全莊老小一發上路!」
  
  李氏一疊聲的「不敢」,看向方澤芹,刻意道:「先生,煩請你照顧小女,得蒙厚意,此恩來日必報。」
  
  方澤芹道聲「應當的」,待李氏掩門而去,他又對楊廣道:「女娃家面皮薄,外人看了怕是尿不出來,不知可否拉竹屏相隔?」
  
  楊廣嫌他囉嗦,不耐煩地嚷道:「要隔便隔,麻利些,耽誤了我兄弟你可擔待不起!」
  
  方澤芹連聲稱是,將柳應笑領到屋角,放下木桶,拉起竹屏。柳應笑看向木桶,皺眉道:「我不想尿,才不想尿給那人喝!」
  
  方澤芹豎起手指輕「噓」了聲,俯在她耳邊竊語:「什麼也不用做,應笑只需坐在屏風裡等候即可,等為師叫你時再出來,可好?」
  
  柳應笑點了點頭,旋即又凝起面孔,一把扯住方澤芹的衣袍,神色有些慌張,她輕聲道:「那日下井之前,娘也是這麼囑咐我,我聽話的在井下等了許久,卻再也見不到她了。」
  
  方澤芹一愣,連忙蹲下身抱住她,柔聲安慰:「放心,為師絕不會丟下應笑,只是稍等片刻,我也不出去,一會兒,只等一會兒便好。」
  
  柳應笑把臉埋在他的頸間蹭了會兒,往後退了小半步,靠牆坐下,雙臂環住膝蓋,低聲說:「應笑等著師父,師父不叫我,我便不離開,誰來叫我也不走。」
  
  方澤芹輕撫她的頭,外面傳來楊廣不耐的喊聲:「還沒好?悉悉索索的!還要尿多久?」
  
  方澤芹臉色倏然冷沉,道聲「這就好了」,提著空桶閃出竹屏,越過楊飛身側時迅疾出手,食指戳刺鎖骨中央和胸骨正中,眨眼間便點住了啞穴與定身穴,楊飛僵硬地維持站姿,既不能動又不能言,只有眼珠子還在骨碌轉動,眼神裡透出驚異。
  
  楊廣壓根沒留意到方澤芹的小動作,楊飛雖然腦袋清楚,卻苦於無法說話,只能頻頻朝大哥使眼色。
  
  楊廣雖然瞧見楊飛在拚命眨眼,卻哪能料到他會被一介文士點住穴,只沒好氣地道:「老三,你眼睛抽筋兒了麼?」
  
  正說時,方澤芹身形一晃,已逼至床前,楊雄雖然躺在床上,卻看得最為清楚,這般身法豈是普通大夫能有的?當即奮力叫道:「大哥小心!此人有武……」
  
  話沒說完就被拂中啞穴,楊廣這才有所警覺,他反應倒也快,立時後躍兩步,撤出大刀照准方澤芹的面門豎劈下來。方澤芹不閃不避,豎指於頭前,拇指中指一開一合,便將刀刃夾定於指間,任楊廣如何使力,那刀刃既砍不下也抽不出,恁的是紋絲不動。
  
  方澤芹夾著刀刃往側方撥開,另一手放下空桶,緩緩朝前探出,楊廣立即撒手想要退開,誰知胸前一麻,大刀哐啷落地,身體便如僵木般再也動彈不得。
  
  楊廣悚然大駭,睜起圓彪彪一雙牛眼不可置信地瞪向方澤芹,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方澤芹不答反問:「你們可知道那竹屏中的女孩兒是什麼人?」
  
  楊廣道:「不就是那婆娘的女兒!」
  
  方澤芹又問:「你們可還記得在基山腳下所殺的柳姓寡婦?」
  
  柳應笑在竹屏裡聽見這話不由得大吃一驚,心裡怦怦直跳,她聽方澤芹說過娘親是被賊匪殺害,卻不知道是何人所為,原來竟是那日上門借米糧的惡漢。
  
  楊廣卻道:「什麼基山,什麼柳姓寡婦?我全不識得!」
  
  方澤芹倒也不惱,還頗能諒解,歎道:「也是啊,手上人命太多,你自然記不得,我便給你提個醒,那柳寡婦看起來面貌醜陋,額生雙角,鼻如鷹隼,宛若五六十歲的老婆子,你們殺了她之後,又劫掠財物、縱火燒屋,後在一座廢廟中棄了兩個大木箱,一箱是衣物,另一箱則是診籍紙張,可記得了麼?」
  
  楊廣眼光一閃,面色陰沉下來,冷笑道:「原來是那個歹毒的醜婆子,我等只是上門討些米糧,她卻下毒謀害,老子一氣之下就拿她練了刀!如何?你認識那婆子,想替她報仇麼?我楊廣早做好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準備,如今落在你手裡便也認了,是我輕敵大意,不過冤有頭債有主,這些事跟我兩兄弟無關,放了他倆,要殺要剮,老子隨你處置。」
  
  方澤芹拍了兩下手,笑道:「好氣魄,好膽色,真是有情有義的血性男兒,方某自愧弗如啊。」說著從藥箱裡取出繃帶和金瘡藥,打濕布巾替楊雄清洗傷口,敷上藥膏後以繃帶紮緊,攤開手掌覆在他肋下,掌上運氣,輕輕往下一按,只聽「卡啦」脆響,肋骨在掌壓之下竟生生崩斷兩根。
  
  楊雄登時兩眼一翻,疼得暈死過去,楊廣面色刷白,叫道:「住手!殺那醜婆子的人是我,與我兄弟無關!」
  
  方澤芹道:「兇手是左撇子,你與老三都是右手持刀,殺人者除了床上躺著的楊雄不會再有別人。」琢磨了會兒,又似自言自語地道,「即便另有他人亦無妨。」
  
  楊廣見楊雄口角泛出血沫,急問道:「你!你對他做了什麼?」
  
  方澤芹只是在馬蹄印上又加送了把暗力,重創其內腑,讓能治的血瘀變成致命內傷,他也不理會楊廣的質問,取出一個瓷瓶,逕自走到桌前,打開酒壺蓋子,從瓷瓶裡倒出兩粒黑色丹丸摻入酒中,提起酒壺輕輕晃動。
  
  待藥丹化開之後復又走回楊廣身前,捏住他的下頜往上抬起,迫使他仰面朝天地張大嘴巴,接著用壺嘴子壓住他的舌面,強灌了一口酒,聽到吞嚥聲才鬆開手。
  
  楊廣氣急敗壞地喝問:「你給我飲了什麼?」
  
  方澤芹淡然道:「不是毒藥。」
  
  又以相同的手段灌楊飛喝下酒,不出片刻,兩兄弟便站著昏了過去,再解開穴道,他二人便軟倒在地。方澤芹將酒壺扔在地下,又將飯菜鋪了滿桌,放倒凳子,這才走到屋角拉開竹屏,對柳應笑道:「沒事了,來。」說著拍拍手張開,做出要抱的姿勢。
  
  柳應笑一骨碌爬起身,順勢撲進他懷裡,偏頭看向癱倒的楊家兄弟,問道:「師父,你對他們……做了什麼?怎麼好端端的都倒下了?」她縮在屏風裡不敢探頭出來看,倒是將兩人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方澤芹道:「為師在酒裡摻了蒙汗藥騙他們喝下,這蒙汗藥能讓人昏昏入睡,他們喝下酒便睡著了。」
  
  柳應笑問:「是像娘那樣睡著了嗎?」
  
  方澤芹搖搖頭:「他們還能醒過來。」
  
  柳應笑低聲道:「可是他們卻害得我娘再也醒不來了……」
  
  方澤芹把柳應笑抱起來,說道:「應笑,這三人不僅害死了你娘,還殺了許多無辜之人,官府正在追拿他們,捉到之後無非要公開處斬,為枉死的受害者討個人命債,你若是想報仇,為師馬上就讓他們為你娘償命。」
  
  柳應笑認真地想了想,問道:「是不是我一個人報了仇,別人便報不了?如果官府來做的話,既能給我娘報仇,也能給其他人一個交代?」
  
  方澤芹道:「也可這麼說,無論是我做還是官府來做,他們的下場都不會變。」
  
  柳應笑握住方澤芹的手,輕聲說:「那……徒兒不要師父來做,交給官府便好了。」她雖不知道方澤芹究竟要怎麼報仇,卻莫名地生出一種抗拒感。
  
  方澤芹都聽小徒弟的,她說不要便不要,於是用麻繩將楊廣楊飛二人綁在一處,楊雄只剩下半口氣,縱使能醒得過來也無法動彈說話,便懶得管他。
  
  這頭忙妥之後,方澤芹抱著柳應笑去找魏進,正巧李氏也在,便將楊家三賊以人質要挾的事據實相告,問到如何制服三賊,只說趁其不備在酒裡下了烈性麻藥,其他一概不提。
  
  李氏夫人聞言長吐一口氣,這才對魏進道:「老爺,對不住了,我怕那三名賊人對小娃娃下殺手,是以不敢告訴你。」
  
  魏進笑道:「夫人是一片好心,何錯之有?換做是我也會這麼做。」又對方澤芹拱手道,「先生,這回可真是多虧了你,否則我全莊老小性命堪憂!」
  
  方澤芹道:「快別這麼說,方某也是為了自保才鋌而走險,這三名歹人乃是榜上懸賞的叛黨賊首,還請速去報官。」
  
  魏進忙差遣莊客快馬飛奔至縣裡報官,縣尉親率土兵來魏莊押解賊匪,方澤芹一時脫不開身,只得抱著應笑去拜見縣尉大人,凡事有問必答,將緣由都仔細交代清楚,待到送縣尉離莊時,應笑已窩在他懷裡睡著了,小呼嚕香得很。
  
  方澤芹與她同床而眠,一覺睡到天大亮,醒來之後便收拾行囊相辭要去,莊主夫婦苦留不住,只得托出兩匹布帛、百兩花銀作為酬謝,李氏夫人又送了些女孩兒家用的掛鏡插梳及絲紗小件,方澤芹推不過,只得收下。
  
  經此一事更加深了返鄉的念頭,離了舒州之後,方澤芹帶著小徒弟一路北上,打算回老家探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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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9:23 |顯示全部樓層
☆、14.洛陽01

  師徒二人在路上行了許久,來到西京洛陽,城外的田間地頭種植大量花卉,綠葉捧簇五彩錦團,枝杈相交,連綿成片,暖風中帶著股馥郁的馨香。入城看時,只見民宅沿街成市,宅前翠蔭蔽簷,各家窗下都修築了花台,花坊前更是奼紫嫣紅,粉蝶撲扇翅膀在花叢中嬉戲,身穿素雅羅裙的婦人蹲在花盆前修枝剪葉,販夫走卒亦不乏俊秀之輩。
  
  柳應笑生在山裡,這一路行來多是走的鄉野小村,何曾見過這麼滿街花光的坊市,只看得目中生輝、眼花繚亂。她下了馬,徒步閒逛長街,停在花坊前探頭張望,就見屋內屋外擺滿各色盆花,有的如小喇叭,有的花瓣重疊相包,大多都種在盆內,也有些插在水桶裡。
  
  方澤芹見她蹲在花盆前不起身,問道:「應笑喜歡花?」
  
  柳應笑輕「嗯」了聲,湊近花團深吸一口氣,笑著說:「花香又美,看著就喜歡,山裡也有許多花,都沒這兒的好看。」
  
  剪枝的婦人一聽到這話便喜笑顏開,抬頭朝柳應笑望去,見小娃娃生得白嫩可愛,心裡喜歡,順手就從桶裡拿出一枝桃色的花紅蝶送給她,也不肯收錢,只是在應笑水嫩的臉蛋上掐了一把。
  
  方澤芹謝過,將花去了枝幹雜葉,簪在小徒弟的髮髻旁,柳應笑取出掛鏡照了半天,皺起眉頭,方澤芹問道:「怎麼?不好看麼?」
  
  柳應笑指了指發包,抱怨說:「花好看,可是師父梳的頭不好看,總是一邊高一邊低,鬆鬆散散的。」
  
  方澤芹抹了把臉,笑道:「是為師手拙,還需再多練幾日。」
  
  柳應笑輕撫花瓣,體諒地說道:「不是師父手拙,是手太大太硬了,頭髮卻細而軟,能梳成這樣,哇,師父真厲害。」說著還拍了下小手。
  
  方澤芹哈哈一笑,轉彎抹角,來到一座跨河拱橋前,這處是連接南北坊街的要道,攤販雲集、人潮如流,方澤芹怕小徒弟走丟,便就近在一家客棧裡寄存了馬匹行李,抱著應笑遊覽街市,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任她看個過癮。
  
  正走著,忽見前方人群圍聚,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應笑好奇心起,拉著方澤芹擠入人群裡,就見前方有塊空地,一名青衣少女跪在牆根下,身前橫躺著一個後生,這後生身上蓋著塊白麻布,布上寫著四個大字:賣身救兄。
  
  那少女朝著三個方向拜了一拜,哽咽道:「小女子姓石,小字金蓮,地下躺的正是小女子的兄長石庭之,去年因爹娘病故,便同兄長來此投奔親眷,卻不知那戶人家搬去了哪裡,只能流落在這異地,靠兄長賣字畫勉強度日,不想我兄長在一個月前病倒,找了三個大夫來治,把過活的錢都給用光了,病卻未見好轉,反倒越來越重,已自不能開口說話,那濟民坊的大夫各個束手無策,小女子只能斗膽向眾位好心人求救,若能求得名醫救我兄長,小女子願以身相許,甘為牛馬,終生服侍恩人。」
  
  石金蓮抬起頭來,眾人看時,見她約摸十七八歲年紀,明眸皓齒、面容清秀,雖無傾城之顏,卻也有幾分動人的姿色,而她兄長卻是形銷骨立、眼窩深陷,瘦得不似人樣。
  
  人群裡傳出竊語聲,有對少女容貌評頭點足的,有談論病人的,卻無人肯施出援手。方澤芹正待上前,卻有一肥胖老兒問道:「老夫是有心相助,若我出錢替你兄長請大夫,你這身是許給老夫呢還是許給大夫?」
  
  柳應笑聽身旁有人悄聲交談,一個說:「這老兒不是開和藥鋪的潘財主麼?五六十的老頭子還想著納妾?」
  
  另一個道:「聽說潘家鋪子近來請了一位了不得的名醫坐堂,有副生精壯陽的獨門秘方,那老兒吃了之後精神頭可足了,這一年多來接連納了三房妾,如此看來還不夠他受用的。」
  
  石金蓮道:「我兄妹二人就住在西門內的保來客店裡,若老爺願出錢請大夫,待兄長康復之後,小女子自當投身相報。」
  
  潘老兒道:「口說無憑,你需先簽下文書,老夫才能為你兄長請來大夫。」
  
  石金蓮道:「老爺若真有心救助,只管寫下文書,小女子簽押便是。」
  
  那老兒一聽自然歡喜,叫她在此等候,便急匆匆找保人去了。
  
  方澤芹牽著應笑走到石庭之頭前蹲定,也不多話,掀開麻布一角為他診脈,脈跳得淺浮急促,手腕滾燙,再一看臉,面色赤紅近黑,便對石金蓮道:「可否讓令兄翻身朝下。」說話時目不斜視,只盯著病患。
  
  石金蓮稍有遲疑,問道:「先生是大夫?」
  
  方澤芹頷首道:「令兄病況危急,請恕方某失禮了。」
  
  他把藥箱落在腳邊,對應笑道:「七星針。」說著將石庭之翻了個身,掀起外裳,伸手輕按脊椎兩側。
  
  柳應笑迅速拉開第三層屜子,取出針盒打開,方澤芹拈出長針灸刺背中脊椎旁的脾俞穴,針入三分留七分。
  
  旁觀眾人又喧嘩開來,有質疑聲、驚歎聲,更有些不入流的污言穢語,方澤芹全不理會,開下方子,從藥箱裡取出三種藥材,連著方子交給石金蓮,對她道:「我在此處照看令兄,你去濟民坊領取缺少的藥材,領到藥後也不必回來了,去客店先煎上,待拔了針後,我自會送令兄回去。」
  
  石金蓮卻茫然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潘財主引一名中年文士趕了回來,潘財主見被人搶先一步,不由怒氣衝天,喝問道:「你是什麼人?如何不懂這先來後到的規矩!」
  
  柳應笑正捧著針盒背向而立,被這突來的吼聲驚到,手一抖,盒子滑脫下來,長長短短的銀針撒了一地。她跟隨方澤芹多時,做事謹慎小心,從來沒出過錯,這時卻將治病的銀針給弄撒了,當下緊張起來,生怕會遭到責罵。
  
  方澤芹輕撫柳應笑的頭,柔聲道:「不怕,落了撿起來便是。」說著將銀針撿起,一根根放回盒子裡,對小徒弟微微而笑。
  
  潘財主見他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心頭冒火,正待發作時,那中年文士卻自發上前,對方澤芹拱手道:「在下何志壽,師從鶴亭先生,乃是醫聖門的門生,不知這位師承何家,該如何稱呼?」
  
  這名號一報出來,四周盡皆嘩然,醫聖門乃是開國功臣[妙道真人]所創,倡導以氣行醫,以醫載道,是兼修武學醫術的江湖門派,創派的初衷是想替武林中人解決內傷外患,平日裡也常大開山門為百姓義診,與太醫局一在野一在朝,培養了眾多醫學名手,在坊間深得人心。何志壽口中的鶴亭先生正是醫聖門的現任門主。
  
  方澤芹瞇起雙眼,嘴唇緊抿,也不搭理何志壽,只將石庭之背上灸針緩慢拈出,翻過身再看時,面上燥火稍褪,雙眼和嘴唇開合數下,似是有了些知覺。
  
  潘財主輕哼一聲,面向眾人高聲譏諷:「他哪兒有什麼師家,連名號都羞於啟齒,不過是個賣野藥的,拿些皮毛當耍子招搖過市。」
  
  何志壽倒是謙恭有禮,對方澤芹的無禮似也沒放在心上,笑道:「話可不能這麼說,這先生所灸部位乃是治脾胃腸腑病證的穴位,看他手法精練,絕不是一兩日可成,只是……」他頓了頓,伸手給石庭之搭脈,接著說,「病者卻非脾胃病,而是外毒內淤的熱證。」
  
  又問石金蓮:「令兄可有痢疾便血的現象?」
  
  石金蓮連連點頭,何志壽拿起方澤芹開的藥方,手指輕彈,仍舊笑得一派和煦,提高嗓音道:「凡痢疾者內有邪毒,面赤乃是肝火旺盛所致,這是個火病,這先生開的全是溫補藥,以火濟火可謂火上澆油,此方絕不可用。」
  
  眾人聽何志壽說得頭頭是道,也都紛紛議論開來,有說方澤芹「小子無知」,也有暗諷他貪圖女色,說的儘是些難聽話。
  
  石金蓮見方澤芹少年俊逸,倒有幾分傾慕,心裡暗自尋思道:若能委身這一個,即便游醫貧賤,也好過那滿身橫肉的潘老兒。
  
  雖這般想,卻也不敢拿兄長的性命當兒戲,不免有些遺憾之意。潘財主叫來一架馬車,與何志壽一同將石家兄妹送回客店。方澤芹站在人群中,便有那好事的過來調侃:「少年人一表人才,何愁討不到媳婦兒?」
  
  另一人嬉笑道:「討媳婦兒需三媒六聘,遇上這一個以身相許的,若僥倖能醫得好,可不是名利財色盡收囊中?」
  
  柳應笑只覺得閒言碎語聽著刺耳,市井混混個個面目可憎,不覺心生厭煩,偎在方澤芹的腿前仰頭說道:「師父,我們回客棧。」
  
  方澤芹笑道:「不急,還有事要做。」他對起哄的閒人視若無睹,抱起小徒弟自拱橋進入內城,來到官家設立的濟民坊,正巧有三名醫官在坊前發放藥材,但凡老疾窮丐等無錢醫病的城民都可憑票取藥。
  
  方澤芹走到最年長的老醫官身前拱手行禮,掏出錦素細軸與方才開的藥方一併呈遞上前,說道:「學生巡遊至此,有一病者待醫,這方子上的藥材還缺肉豆蔻、補骨脂、吳茱萸這三味藥材,懇請先生繼發。」
  
  老醫官拉開錦軸驗看,這軸子是太醫局授給民間良醫的福牒,牒上詳載醫者名姓、籍貫、年歲、所在科屬、師名以及等次,憑此牒可在各州路所設的濟民坊、福田院與官家藥局領取藥材、藥料。
  
  老醫官校驗過後,將錦軸捲起,雙手交還,問道:「所醫何人?」
  
  方澤芹據實相告:「保來客店的石庭之。」
  
  老醫官一愣,隨即道:「他也來坊院裡求治過,不好治,下了許多細貴藥料,卻是難愈,你若醫不好,恐怕會損及名聲。」
  
  方澤芹道:「學生本就名不見經傳,何來名聲?能治時自當竭力救治。」
  
  老醫官撩須微笑,即刻叫人按方抓藥,包了十付放在案上,方澤芹將藥收妥,施禮稱謝,不多耽擱,抱著柳應笑徑往東來客店疾行。
  
  柳應笑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見師父腳步匆匆,想是有要緊事待辦,也就乖乖閉緊了嘴巴。來到客店內,方澤芹對店小二說明來意,被引至後院柴房前,石金蓮正坐在門口煎藥,見了方澤芹連忙起身,迎上前來道了個萬福。
  
  方澤芹向房裡張望,只見室內堆滿柴木草團,兩條長凳撐起一扇門板,石庭之就睡在門板搭成的床上,柴房有門無窗,一股濕熱氣息撲面而來,抬頭望去,橫樑上棲滿蒼蠅,黑壓壓一片,嗡聲不絕於耳,這哪兒是人呆的地方?
  
  方澤芹見房裡只有病人,便問道:「何大夫與潘家老爺何在?」
  
  石金蓮回道:「小地方污穢悶熱,老爺們呆不住腳,簽下賣身契,叫人抓了藥來便離開了。」
  
  方澤芹道:「藥方可容方某一看?」
  
  石金蓮依言將方子遞上前,抬眼覷他,面頰泛起薄暈。方澤芹只顧將方子接下,看上面寫著枳實、黃連等清火解毒的寒涼藥,眉心微蹙,伸手就將爐上的陶鍋端起,把滿鍋藥湯全給潑了。
  
  石金蓮一驚,忙叫道:「先生,你幹什麼?這可是我兄長的救命藥湯。」
  
  方澤芹撂下重話:「若令兄喝了這碗湯,定然立斃於此!」
  
  石金蓮被這話嚇得發怔,方澤芹先不與她多講,取出從濟民坊抓來的藥,又加上黃芪、白朮、山藥、乾薑及附子,配成十付,吩咐店小二打來井水,將陶罐洗淨,把一付藥放進罐裡,以井水浸透,旺火煮沸之後改文火慢熬半個時辰,濾出一碗藥湯端至床頭,對石金蓮道:「將令兄扶起,這藥需趁熱服用。」
  
  石金蓮卻躊躇不前,遲疑道:「先生,你這是……」
  
  方澤芹道:「令兄這病是脾腎兩虛所致,體內真寒,外熱是虛象,此時胸上發熱,而肚腹冰涼,幸而這柴房濕熱,能抵禦體內寒氣,若再下涼藥則無藥可救。」
  
  石金蓮撫摸兄長肚腹處,果然是冰涼的,這才扶起兄長,方澤芹一勺勺將藥湯喂石庭之服下,柳應笑便拿著布巾從旁伺候。
  
  一碗湯下去暫時還未見起色,方澤芹便將剩餘的九付藥全交給石金蓮,叮囑道:「每日一付,用井花水煎熬,方某就住在橋北客棧裡,半個月之內不會離開,若令兄病情有變,隨時可來找我。」
  
  石金蓮欠身道謝,目光盈盈地道:「若能救得兄長,小女子自當追隨先生,甘願作牛作馬圖報大恩。」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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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9:39 |顯示全部樓層
☆、15.洛陽02

  方澤芹迴避她的視線,只道:「方某給你的藥都是自濟民坊取來,本就不費一文,姑娘大可不必掛懷,專心照顧好令兄是當下最緊要的事。」
  
  他也不多留,將該交代的都交代妥了,便收拾藥箱,領著小徒弟回到客棧,就在一樓大堂挑個角落裡的桌子坐了。店夥計甩著抹布過來伺候,問道:「客倌有何吩咐?」一面擦桌子倒茶。
  
  方澤芹見小徒弟托腮皺眉,不知在想些什麼,便問她道:「應笑想吃什麼?」
  
  柳應笑「嗯」了一聲,沒把方澤芹的問話聽進去,只兀自想問題,方澤芹歎了口氣,叫了三樣果點、兩盤菜蔬、半斤麵餅與一碗甘筍粥,打發走店伙後,他伸手去刮小徒弟的鼻子。應笑這才回過神來,環目四顧,驚奇地說:「唉?方才不是還在橋上嗎……什麼時候回來了?」
  
  方澤芹捏她的臉頰,笑道:「你這魂都游到天外去了,在想什麼?」
  
  柳應笑搖搖頭,回道:「只是覺得師父人真好,徒兒弄翻針盒你也不生氣,被人笑話也不惱,別人不要你醫,你卻還討了藥送過去,娘說過,人太好會吃虧,師父,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虧?」
  
  這問話倒叫方澤芹不知該如何回答,對小孩子不能談得過深又不能敷衍了事,他考慮了許久,說道:「醫者當如此,為師也不覺得自個兒吃虧,應笑覺得我哪裡虧了?」
  
  柳應笑摳著腦袋想了又想,眼睛一亮,說道:「師父虧了銀子,藥材是要花錢買的,我娘叫我去城裡送藥材,一個子兒都不能少收,沒有白送的道理。」
  
  方澤芹道:「為師的藥材大多是從官家藥局領來的,該收時自當要收,可你瞧那石家兄妹連溫飽也顧不周全,哪兒還有錢買藥請大夫?難道他們沒錢,為師就該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人病死麼?」
  
  柳應笑歪過頭,說道:「可他們請了大夫呀,為何師父要把那大夫開的藥湯給潑了,換上自個兒的藥,那大夫的方子開得不對嗎?」
  
  方澤芹湊到她耳邊輕聲道:「確是誤診,應笑說說看,病人若是寒症該如何醫治?」
  
  柳應笑道:「師父說過,體內若有寒邪,當以溫藥驅之。」
  
  方澤芹道:「這道理雖淺顯,如何判別病證卻是關鍵所在,若將寒病誤診為熱病又會怎樣?」
  
  柳應笑道:「那便會開寒涼的方子祛熱解毒……」說到這裡她一拍手,「那病人明明是真寒虛熱,可黃連卻是苦寒的藥,服久傷脾,是那大夫開錯了,可為何旁人都要笑話師父,說師父的不是呢?」
  
  方澤芹輕撫她的頭,柔聲道:「不懂的人便由著他們說好了。」
  
  柳應笑的眉心打了個結,越問越糊塗:「他們雖不懂,可師父懂呀,為什麼不告訴他們你是對的,那大夫才是錯的呢?他們不該笑話你。」語氣有些忿忿不平,面色也紅了起來。
  
  方澤芹莞爾一笑,說道:「都是些陌生過客,何需在意他們的說法?要笑便笑,我只管做我該做的事,問心無愧即可。」
  
  柳應笑自然是不懂這番做人的道理,她又如連珠炮般接連提問,方澤芹耐心地逐一解答,應笑本就想得淺,她只是想提問,答案能否聽懂倒在其次,只要問出的話得到大人回應便心滿意足了。
  
  店夥計端來果點菜蔬鋪上桌,柳應笑只吃粥和霜糖果子,蔬菜麵餅是丁點不沾。
  
  方澤芹夾了一筷子豆苗放進她碗裡,哄道:「麵餅不吃沒關係,要多吃菜。」
  
  柳應笑皺起眉頭,挑起豆苗往嘴裡送,眼睛頓時瞇成一條縫,閉緊嘴巴「咕唧咕唧」嚼了半天才嚥下肚。
  
  方澤芹被她滑稽的模樣逗笑了,問道:「不好吃?」
  
  柳應笑搖搖頭,想想,又點頭,很認真地說道:「是不好吃,不是那種不好吃,是這種不、好、吃!麵餅也不、好、吃!連霜糖梨子都變得不、好、吃了!」說歸這麼說,卻聽話地又挑了一筷子豆苗塞進嘴裡。
  
  方澤芹居然聽懂了她話裡的意思,小徒弟說的不好吃是指嚼起來不方便,菜梗老、麵餅硬,應笑吃慣軟麵湯食,難怪會不適應。方澤芹只當是小兒挑嘴,少不了要念叨幾句老生常談的話,卻也沒怎麼上心。
  
  回到客房後,方澤芹讓應笑將石庭之的病症記下,應笑寫著寫著便「哧哧」喘起氣來,臉頰也泛起紅暈,不是尋常開心時泛出的淡紅色,而是鮮紅如血,透過皮膚能看到底下的血絲。
  
  方澤芹伸手一探頭,發熱了,忙將筆拿起,抱著小徒弟坐在床邊搭腕把脈,脈象正常,便問道:「可覺得頭疼腹痛?」
  
  柳應笑搖搖頭,緊閉嘴巴發出「咕唧咕唧」的聲音,方澤芹一聽,心裡有數了,這娃把唾液聚集在口裡不嚥下去,正用舌頭不停地舔牙根擠口水玩。
  
  方澤芹問道:「好玩不?」
  
  柳應笑正舔得專心,聽師父這麼一問,「素素」吸著口水嚥下肚裡,有些扭捏地說:「不是……不是在玩兒,有菜葉子夾在牙齒裡了。」
  
  方澤芹忍住笑,順著她的心意道:「嗯,是菜葉子不好,應笑不是在玩兒,來,張開嘴給為師看看。」
  
  柳應笑仰起頭張大嘴巴,方澤芹湊近一看,發現下牙的門牙後面冒出一顆米粒子似的小牙來,由於前方的牙還沒脫落,那顆小牙只冒了個尖,把牙床頂得紅腫發脹。方澤芹伸手拈住前面的門牙晃了晃,有些鬆動,再用小指去點後面的牙尖子,柳應笑只覺得牙花腫痛,嘴裡發酸,忍不住「啊嗚」咬了下去。
  
  這一口咬在方澤芹的小指上,不像在咬肉,倒像在啃鐵條,沒把人咬疼,倒把鬆動的門牙給磕歪了,柳應笑「嗚嗚」叫疼,兩手捂嘴,淚眼花花地望向方澤芹,皺起臉說:「師父,你一碰就痛,那兒的牙在動……」
  
  方澤芹不由鬆了口氣,原來發熱是因為出牙,他把小徒弟抱在腿上,問道:「應笑今年可是七歲?」
  
  柳應笑牙床腫脹,不太想說話,搖了搖頭,豎起一根指頭,方澤芹挑眉,又問:「八歲?」
  
  柳應笑這才點,打了個呵欠,抬手揉眼睛,像只小蟲子般窩在師父懷裡東扭扭西扭扭,嘴裡又咕唧了起來。方澤芹輕捏她軟麵團子似的紅臉蛋,暗自尋思:八歲才換牙是晚了些,若乳牙不脫便冒新牙,後面還有得受罪,應笑軟食吃多了,得換吃些能磨牙的食物才成。
  
  這晚歇得早,因發熱的緣故,應笑睡得極不安穩,一會兒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趴在師父身上磨頭蹭腦,怎麼著都不舒服,牙癢癢的,還不時流口水。方澤芹打濕布巾給小徒弟咬在嘴裡,不斷喂涼水喝,直磨到四更天才總算把她給哄睡著。
  
  柳應笑一面睡著一面吸吮濕布,嘴唇蠕動,發出「哼哼唧唧」的低吟聲,方澤芹俯身親親綿軟的包子臉,聞到那股小娃娃身上特有的軟糯氣味,不由得面露笑容,盯著她的睡相看了許久才走到屋角打坐練氣。
  
  次日清晨,柳應笑的熱度退了,人又精神起來,方澤芹幫她穿戴齊整,背上藥箱,先去保來客店探視石家兄妹,石庭之雖還不能下床走動,神智卻已恢復清醒,方澤芹又為他搭脈檢查,脈搏鼓了起來,手腕也不似昨日那麼燙。
  
  石庭之虛弱出聲:「先生,我這病……還能治好麼?」
  
  方澤芹不含糊其辭,很肯定地告訴他:「只要按方服藥,十付即可痊癒。」
  
  兄妹倆不住稱謝,石金蓮露出女兒嬌態,不時偷眼瞧去,滿口喚著「先生」,跟前跟後,情意十分殷切。方澤芹心裡有數,只裝作不知,也不正眼看她,自到院裡煎藥。
  
  石金蓮改而對柳應笑噓寒問暖,想從孩子嘴裡探出方澤芹的家底來,自然是問不出什麼來,柳應笑只曉得師父的姓名字號,其他一概不知,她本也想不起要問,被石金蓮這麼一提醒,倒也跟著好奇起來,蹦到方澤芹身前輕拉他的胳膊,問道:「師父,你家住哪裡?爹娘安在?應笑可有師娘?」
  
  這些問題全是石金蓮問應笑的,孩子直性嘴快,不懂得女兒家的小心思,竟全都不遮不掩地問了出來。方澤芹朝石金蓮瞥去一眼,後者羞臊難當,掩面退回屋內。
  
  柳應笑卻全然沒察覺出異樣來,又問:「師父,你今年多大歲數?能做徒兒的爹爹嗎?」
  
  方澤芹笑道:「師如父母,應笑當然可將為師當作爹爹。」
  
  柳應笑歪頭想了想,想到了南向天的父親南員外,便用手指戳著額頭朝兩邊抹開,說道:「爹爹都是這般的——額頭上長著橫褶子,下巴上拖著黑鬍鬚,肚子圓滾滾,走起路來搖啊晃的。」她拍拍肚子,負起雙手,肚皮朝前一挺,學著南員外走路的模樣走起八字步來。
  
  方澤芹被這小徒弟逗得笑不可抑,把她拉到身邊坐下,點點她的小鼻子,說道:「應笑,師父跟你一樣,幼時便沒了娘親,父親倒還健在,若應笑見到他,便要喊爺爺了。」
  
  柳應笑低聲念著:「師父的爹要叫爺爺。」閉上眼睛記了下來,又問:「那什麼人要叫師娘?」
  
  方澤芹微一愣,思忖片刻,照實回答說:「若為師將來娶妻,為師的妻子便是應笑的師娘。」
  
  柳應笑腦袋空空,習慣性地發問:「那師父還沒娶妻嗎?什麼時候娶?」
  
  石金蓮聽到問話,便從門後探出半個身子來。方澤芹淡然道:「為師暫還沒有娶妻的打算,就我師徒二人容易料理,多帶個女子實為不便。」
  
  這話本有撇清之意,石金蓮卻只把頭一句聽進心裡,不覺暗自欣喜,一雙眼更是含情脈脈地投在方澤芹身上。方澤芹吃不住她這般瞧法,待藥煎好後便熄了爐火告辭而去。
  
  柳應笑被方澤芹牽著走了一段路,突然開口道:「男人都是負心賊,把女人偷到手後就扔去一旁,又再去偷別的。」
  
  方澤芹被小徒弟的話驚得舌頭短了半截,愣半天才回過神來,問道:「這又是你娘告訴你的?」
  
  應笑點點頭,學著柳元春的模樣叉起腰,眉梢一挑,陰陽怪氣地哼道:「女人原本都是花,可被男人偷到的女人卻會變成稻草,失了花的香氣,井娃,為娘已成了田埂上的雜草,卻盼你能香一輩子。」她學完話後歎了口氣,皺眉道,「我娘說啊,男人總是偷許多花,偷到一枝扔一枝,偷花便是娶妻的意思了,師父,你會給應笑偷幾個師娘呢?」
  
  方澤芹無言,怔愣半晌後才問她:「應笑可知道何為夫婦?」
  
  應笑回道:「爹與娘在一起便是夫婦,可一個孩子只有一個爹,卻會有很多娘。」
  
  方澤芹再度語塞,吶吶道:「人與人之間也不盡相同,為師不會給你找幾個師娘,有一個便足夠了。」
  
  應笑還有些不平:「別人都有許多,為何師父只要一個?那不是又吃虧了麼?」
  
  方澤芹大窘,他心裡自有一番見解,只是不便對這般大的女娃深談,好在應笑是無心發問,注意力很快便被耍把式的吆喝聲吸引去,在街上逛了一圈後就把這娶妻的話題給忘得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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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00:19:50 |顯示全部樓層
☆、16.洛陽03

  吃午飯時,柳應笑怕磕著鬆動的牙齒,只肯喝粥,蔬菜果品碰也不碰一下,方澤芹正為此大傷腦筋,忽見一個瓜農挑著擔白梨過門。
  
  方澤芹見小徒弟愁眉苦臉,心念一轉,輕聲道:「為師教你如何吃免錢的瓜果。」便將瓜農叫到座前,問道:「你這梨子可要搏買?」
  
  瓜農嬉笑道:「小人正巧要搏錢使一使,若先生搏贏,一斤梨白送,若小人博贏,先生需得花十五文買我一斤梨。」
  
  方澤芹問道:「你看如何搏法?」
  
  瓜農放下擔子,從腰間取出八枚銅錢,說道:「咱們就來八七,你擲這頭錢,若能扔個『渾成』出來,便算你贏。」
  
  這是賭行裡的黑話,應笑自然是聽不懂,好奇地問:「什麼叫八七?怎麼才能扔個渾成出來?」
  
  方澤芹接過銅錢,拈起一枚豎在應笑眼前,給她解說道:「八七便是指八枚銅錢同擲,這帶字的一面叫『叉』,沒字的一面叫『快』,師父要將這八枚銅錢擲在地上,若擲出來的全是叉或全是快便叫『渾成』,那為師就算搏贏了,若擲出來的有叉有快則叫『背間』,那便是輸。」
  
  瓜農道:「先生倒是個懂行的,卻不怕將小娃兒教壞?」
  
  方澤芹笑道:「玩樂而已。」說著將銅錢朝地下一丟,丁零噹啷一色『叉』,瓜農隨即變了臉色,他這頭錢都是動過手腳的,再怎麼扔也只能扔出『背間』來,百試不爽,從未輸過,怎的今日就不靈光了?
  
  柳應笑點了個數,拍手道:「師父,是渾成!你贏了。」
  
  那瓜農卻說:「開十局,六局為勝。」
  
  方澤芹爽快道:「六局便六局。」又接連擲了五次,不是全叉便是全快,盡皆渾成,這博得清一門全勝,把飯鋪裡的客人全都引上前來圍觀。
  
  瓜農卻翻臉道:「定然是你動了手腳。」這正是做賊的喊捉賊。
  
  方澤芹不以為許,笑道:「這銅錢都是你的,我如何能動得了手腳。」見小徒弟瞪圓了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便想再多耍一會兒,又道:「若你不信,便再換副頭錢來。」
  
  湊熱鬧的看客自發遞上銅錢,方澤芹把銅錢握在手中,只晃了一晃便將錢字面朝上地疊成一摞,再拿準力道往地上扔去,讓銅錢落地不彈,在手上是哪面朝上,到地下依舊是那面朝上,不管怎麼擲都是渾成,只博得滿堂喝彩,那瓜農便曉得方澤芹是個行裡的高手,輸得心服口服,將一斤白梨雙手奉上。
  
  方澤芹在初出茅廬的那段日子裡經常游到山窮水盡,缺錢時便到賭行搏一把,也不貪多,撈個食宿錢便足矣。如今是不缺了,會做這搏錢的買賣主要是為了討小徒弟歡心,是以他只拿了一個梨子,剩餘的還放回果籃裡。
  
  瓜農挑著擔子匆匆出門,圍觀者見沒熱鬧看便都回座去了,方澤芹取出柳葉刀在茶水裡一涮,削去梨皮,將白嫩嫩的梨子提到小徒弟面前,說道:「把梨吃了。」
  
  柳應笑把師父的手推開,搖頭道:「梨硬,會把牙磕掉了。」
  
  方澤芹道:「就是要磕掉才好,若前面的牙不掉,後面的長不出來,到時只會更疼,多啃啃梨,沒幾日,那牙便會自然脫落。」
  
  柳應笑低著頭,瞥眼看向他,甕聲甕氣地發問:「師父沒別的法子麼?」
  
  方澤芹回道:「有倒是有,那便是用線將應笑的牙圈住,一使力便能拔出來,不過這法子可疼得很,還會出血。」
  
  應笑一聽疼得很還會出血,立馬接過梨子,用兩隻小手抱著,像松鼠啃堅果般先用上牙蹭了蹭。方澤芹假作嚴肅地嚇唬她:「用兩排牙一起咬,否則為師就得替你硬拽下來了。」
  
  柳應笑閉緊眼睛「卡嚓」咬了一小口,下門牙晃了晃,牙床有些發脹,說疼倒也不算太疼,說不疼吧,這牙根撓撥牙肉的感覺還是挺難受的,不過咬了三五口之後便慢慢適應下來,只覺得梨肉香甜汁水多,她吃了一小半便不捨得了,反遞給方澤芹,眨巴著大眼睛說道:「這梨很甜,師父也吃。」
  
  方澤芹心下感動得很,陣陣暖意填滿胸間,他接過梨咬了兩口,想再給小徒弟吃,應笑卻癟嘴道:「徒兒小師父大,全給你吃,我不要了。」說完話她就抿起嘴巴,嘴唇又蠕動起來。
  
  方澤芹知道她是牙疼不想吃,也不再勉強,將剩餘的梨子包好放進藥箱裡,結了飯錢後帶她往內城走去,入南門,來到一座樓坊前,四圍蒼松剛勁,林蔭中可見重重亭殿巍峨,門樓下有兩座銅鼎高立在獅墩之上,盡顯莊嚴古樸的氣勢。
  
  應笑仰頭觀瞻巨大的銅鼎,再看鼎下威武的石獅子,不覺產生一股莫名的壓迫感。她轉身抱住方澤芹的腿,回頭又望上去,問道:「師父,這是哪兒?」
  
  方澤芹摸著她的腦袋回說:「這處坊園名為鳳仙樓,為師的朋友居住在此,特來探視。」
  
  這鳳仙樓實乃風月場所,坊院規模與名伶藝妓皆不遜於官家置辦的御勾欄,方澤芹不便對應笑直說,只能一語帶過。師徒二人從門樓下直走進去,剛入院門就有兩名勁裝結束的少女迎上前。
  
  這是鳳仙樓的把門人,方澤芹往來多趟,自然識得她們,拱手禮道:「二位姑娘,在下特來探視樓主。」
  
  二女也抱拳施禮,均道:「小女子見過先生!」語音朗朗,不帶一絲嬌柔。
  
  柳應笑在方澤芹身後怯怯露個頭,見二女眉目間英氣勃然,雖是女子,卻帶著男兒的颯爽英姿,不免覺得新奇。
  
  二女瞧見方澤芹腿後還站著個小女娃,兩兩相顧,都露出訝異的神情,方澤芹將應笑攏到前方,笑道:「這是在下的小徒弟,應笑,來,見過唐越、唐文二位姐姐。」
  
  柳應笑乖乖地彎腰行禮,小聲道:「應笑見過二位姐姐。」
  
  唐家姐妹一聽這甜軟嗓音登時滿面生花,連聲答應,寒暄兩句之後,唐文便引領師徒二人穿廊過棟,南渡石拱橋,又走約百餘步,登上『觀花亭』,這八角涼亭位於一座小丘之上,四圍紗幔飄飛,亭中寬敞,有琴棋書畫諸般桌台器具,亭西有灣清池,池旁垂柳依依,南有桃李彌望,北有牡丹芍葯千株。應笑在亭上遊目四顧,蟲鳴鳥啼、花光美景,只覺得像身在幻境之中,不由看得目瞪口呆。
  
  唐文道:「先生在此稍候,待我先去通報一聲。」也不多言,轉身疾步而去。
  
  不多時便有兩名少年人走上亭來,一人作書生裝扮,面容斯文俊雅,身形頎長,穿一襲白袍,襯得頭髮如墨般漆黑,他身背竹篋,步伐從容,一派悠然自得,老遠便抱拳道:「方大夫,許久不見了。」
  
  另一人身穿灰色道袍,面容亦是俊逸,半瞇著眼眸,笑容裡透出一股邪魅之氣,他一入亭便如沒骨頭般斜倚在琴台前,戲言調侃道:「自年前一別,女兒都有了?方大夫,好快的手腳。」
  
  方澤芹笑道:「玄度先生說笑了,這娃兒叫柳應笑,是我前不久才收的徒弟,應笑,來見過玉竹先生與玄度先生。」
  
  柳應笑鞠躬行禮,縮到師父身後探頭出來,怯怯地道:「應笑見過玉竹先生,見過玄度先生。」
  
  玉竹先生笑道:「不必多禮。」卸下背上的竹篋,取出一個方木盒遞給方澤芹,「這是福州的銀雪龍團,味淡清爽,正好給小娃兒潤肺。」
  
  玄度先生也從手上撥下一對金環,懶懶地道:「不知方大夫多收了個小徒兒,未及準備,便以此金鐲為禮,此鐲內有我特別煉製的三清丹,可解尋常障毒迷藥,隨身攜帶有備無患。」
  
  這見面禮相當貴重,方澤芹也不推辭,代小徒弟謝過兩位摯友,將茶盒與金鐲收入箱內,走過去為玄度先生診脈,面色微凝,道:「毒有擴散,你最近又遠行了麼?」
  
  玄度先生不甚在意地笑道:「舟山有奇石,非親采不可。」
  
  玉竹先生道:「也怪在下多言,讓他坐不住了,若我不尋去,還不知這傢伙要在山裡兜游多久。」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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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洛陽04

  玄度先生拍了他一下,笑道:「聽你這語氣,莫當我是三歲孩童。」
  
  方澤芹歎道:「若遇上奇草奇石,你那股勁頭可比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還令人頭疼,保重身體啊。」
  
  玄度先生笑著說:「這是自然,我還得留著這條命把這整座樓坊給撐起來,那麼多張嘴嗷嗷待哺,可不由得我說走便走。」
  
  方澤芹出手點他胸前和肩背上的閉氣穴,每點一處便報上那處的穴位名,囑咐道:「每日酉時行氣一周,再按序封閉氣脈,可阻滯毒體蔓延,近來火灼感可有緩釋?」
  
  玄度先生道:「自用了你的藥之後,晝時略微好些,入夜之後卻是難熬。」
  
  方澤芹思忖片刻,自藥箱中取出一包藥材給他,說道:「這是我以藥熏制的白檀木碎,放入爐中燒起,其香能緩釋疼痛,去年年末我便培植出這白檀木,卻有所顧慮,怕你對此藥產生依賴性,一旦用了,恐怕在解去毒性之前都離不開它。」
  
  玄度先生道:「離不開亦無妨啊,能舒服一時是一時。」
  
  方澤芹道:「既是如此,待我回門中將培植好的藥料運過來,除卻白檀,紫檀也可藥植。」
  
  玉竹先生正在鋪設茶具,聽到這話插口問道:「你可知這洛陽城裡出了個來自醫聖門的名醫?」
  
  方澤芹咂嘴道:「見過一面,自稱師從鶴亭先生。」
  
  玄度先生笑道:「但凡醫聖門的門生,無論是關門弟子還是民醫堂亦或官家薦去的學生都可說師從鶴亭先生嘛,老百姓怎知那牒上的蓋印究竟有何意義,只要見了醫聖門三字便覺了不得了,方大夫不認識那人?」
  
  方澤芹搖頭道:「面生得很,民醫堂的大夫我確是識得不多,也有一年沒回去了。」
  
  玄度先生直言不諱道:「鶴亭先生年歲也大了,見一面少一面,前不久會面時他還提到你這閒雲野鶴,若無要緊事,多回去走動走動。」
  
  方澤芹笑道:「說的是,這不正在回鄉途中麼?將應笑安頓下來之後再作打算。」說著摸摸小徒弟的腦袋。
  
  玉竹先生問道:「不打算帶小娃娃回去拜師公嗎?鶴老若知道你收了徒弟定然欣喜,他總盼著你能回去教導門生。」
  
  玄度先生輕嘲道:「官家要征隨行軍醫麼,那群腰柔骨弱的門生能濟得甚事?那巴不得老方早日殉難的自是將他推在前頭。」
  
  方澤芹笑道:「嚴重了,一路走來確也看透了不少道理。」見小徒弟正聚精會神地瞧著玉竹先生碾磨茶餅,便抱在腿上,讓她湊近了看個仔細,輕聲問:「應笑喜歡茶事?」
  
  柳應笑回說:「我娘有時也煎茶喝,卻只如煎藥般撥些散茶在水裡,從不磨碎。」
  
  玉竹先生笑道:「這藥有千樣、茶有多種,散茶自然不需要碾磨,像這茶餅、茶磚成塊膠結,若不碾碎可要如何煮呢?」
  
  玄度先生調笑他二人:「真是好爹爹,日後夫代妻職,集爹娘於一身,省啊。」
  
  玉竹先生挑眉一笑,坦然應對:「有何不好?這世上諸色女子都叫人頭疼心煩,生不如養,獨自帶孩子總少得那許多爭執,搓圓揉扁盡在一掌之間,若以後想要娃,找個乖巧的來養倒也不錯。」
  
  他將餅茶碾成末,提來風爐生了火,見應笑對茶事頗感興趣,便帶她去亭下汲水,順道傳播烹茶之趣。
  
  玄度先生看向方澤芹,挑眉問道:「小徒弟身帶藥香,是長期服食上等藥材所致,可是身體不大好?」
  
  方澤芹道:「生來氣衰,晝時陽氣不繼,到了夜晚卻又陰虛,陰陽難以互生,所幸她娘親是個培植藥材的能手,用下諸多細料調補,如七夜樓、龍血珠等,都是極難栽培的稀有藥草,在她自家藥田裡卻生長繁茂。」
  
  玄度先生眼神微閃,提起些許興致來,直起身問:「有這等人才?我倒是想去見上一見。」
  
  方澤芹輕歎:「見不著了,前不久被壽山賊黨所殺,應笑自幼與娘親相依為命,沒了娘便成孤兒,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貿然收她為徒。」
  
  玄度先生笑道:「你這哪是收徒,壓根是為自個兒找了個女兒來帶,好在你徒弟乖得很,不然可夠你煩的。」
  
  方澤芹看向在池邊撈水的小徒弟,嘴角微揚,歎道:「本想替她找戶好人家安置妥當便也罷,誰想應笑氣虛為患,素來調養得精細,放在普通人家定是養不好,說起這個,倒有一事請你相幫,我近來以尋常藥材為應笑療補氣虛,卻怕突然換藥對脾胃有損,想找你討些她原本服食的藥材做調劑,那些稀貴藥材在官局裡也很難領到。」
  
  玄度先生笑道:「說得客套了,你開個方子,需要什麼拿去用便是,也抵了你來樓裡出診的診金。」
  
  方澤芹但笑不語。這時,玉竹先生打水回來,柳應笑撲進師父懷中,開心地道:「我只當茶水苦澀難吃,從沒在乎過,沒想到茶也有那麼多趣事。」
  
  方澤芹輕拍她紅撲撲的臉頰,說道:「那應笑可要多向玉竹先生學習,為師愛茶,日後你便常替為師泡茶,可好?」
  
  柳應笑攥緊拳頭用力點頭,又蹲在風爐前看玉竹先生如何燒水,如何打熬茶膏,只覺得新奇好玩,便照著玉竹先生的指示,將碾碎的茶末篩細入碗,這茶盞需先用沸水沖滌,瓶中水煎至二沸,沿碗邊環形注入,水不可浸過茶面,接著以竹製茶筅擊拂茶膏,需由輕至重、力透上下,將茶膏打勻後再加沸水,同時沿著碗四周攪動茶膏,直到湯花緊貼盞沿不易褪去為佳。
  
  應笑雖記性好,將這過程一學就會,無奈力道把握不準,茶膏調不細,衝出來的茶湯便泛不出湯花來,湯裡還浮動著未打散的茶末,她卻將這碗茶當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到方澤芹身前,高高舉過頭頂,脆聲道:「師父,徒兒給您獻茶。」
  
  方澤芹生怕接慢了,連忙將手捧過來,輕吹茶末啜飲一口,熱湯順喉頭直灌入心肺裡,這暖烘烘甜滋滋的感覺說不出有多受用。他喝兩口誇讚幾句,小徒弟頭頂的髮絲也被揉得翹了起來。
  
  玄度先生搖頭歎氣,調侃道:「方神醫,你老囉。」
  
  柳應笑看了看玄度先生,又看了看玉竹先生,最後看向方澤芹,咬著嘴唇,眉心也攏了起來。
  
  方澤芹與兩名摯友敘聊不久,因各自有事便散了席,玄度先生問清方澤芹的落腳點,傍晚時分差遣僕從將七夜樓、龍血珠等稀貴藥材送至客店裡。
  
  柳應笑自鳳仙樓回來後就坐在桌邊托腮發呆,舌尖不自覺地在下牙根上舔來舔去,方澤芹看得好笑,拖個凳子坐在她身邊。湊過去發出怪聲:「咕唧咕唧咕唧……」
  
  柳應笑聽到聲音一回頭,見方澤芹的臉近在咫尺,不由被嚇了一跳,上身後傾,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方澤芹橫手托住她的背扶穩,笑道:「你這咕唧聲可要把房梁給震斷了。」
  
  柳應笑嚥下滿嘴唾沫,皺著眉頭說:「師父的咕唧聲才大,快把屋頂給震破了,您聽啊,徒兒耳邊還咕咕唧唧著哪!」
  
  方澤芹哈哈一笑,把小徒弟抱在腿上,捏捏她兩片嘴皮子,笑道:「應笑是不說話則罷,一說話便如炒豆子般,字字都蹦在為師心上,後來在亭裡怎的不說話了?想什麼心事?」
  
  柳應笑轉了個身,跪在方澤芹的腿上,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問道:「師父老了嗎?」
  
  方澤芹愣了愣,隨即想到玄度先生調侃的那句話,便打趣道:「人未老心先衰,為師還未做爹,卻有了當爹爹的心情。」
  
  應笑皺緊眉頭想了會兒,嘟起嘴道:「那應笑不要師父當爹爹了,師父就是師父。」
  
  方澤芹抓下她的小手,問道:「為何?師父還不夠親麼?」
  
  應笑搖搖頭,垂下眼道:「做爹爹會死,我沒見過阿爹,娘也不許我提爹,一說她便要生氣,師父又說當爹爹會老,原來那是老死的,人老了便會死,洗面堂的山老兒、賣齒藥的余家阿婆都是這麼死的,徒兒不要師父當爹,不想師父老死。」說著她緊緊攥住方澤芹的前襟,大眼眶裡水氣氤氳,鼻頭也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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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洛陽05

  這泫然欲泣的委屈相看得方澤芹心疼不已,捧住她的臉搓了搓,柔聲道:「為師雖比應笑年長許多,卻還談不上老,你瞧,為師的額上可有橫褶子?」
  
  柳應笑又伸手摸了摸,沮喪的神情稍有和緩,吸著鼻子說:「沒有,師父的額頭與徒兒的一般,都沒有橫褶子,那為何玄度先生要說你老呢?」
  
  方澤芹刮她的鼻樑,笑道:「那是指為師還未娶妻便有了個像女兒般的小徒弟,這時當爹還嫌早了。」
  
  柳應笑本忘了娶妻這茬事,被這麼一提醒,好奇心又冒上了頭,問道:「師父,娶妻到底是何意?為何要娶妻?」
  
  方澤芹在腦中存想一回,坦然回答:「娶妻便是找個女子共同生活,自古以來男子便身負傳宗接代的重任……」
  
  柳應笑插嘴問:「什麼是傳宗接代?」
  
  方澤芹道:「只有娶妻方能生子,男女結為夫妻之後才能孕育後代。」
  
  柳應笑對著手指問:「就像爹與娘生下了應笑?」
  
  方澤芹點頭,應笑又問:「夫妻就是在一起生活麼?那徒兒與師父不是也在一起,也是夫妻?」
  
  方澤芹笑道:「這可不同,為師與應笑是家人,家人共同生活是理所應當的事。」
  
  柳應笑想了許久,抱住方澤芹的脖子,與他鼻子對鼻子,問道:「那如果師父找了師娘,又與師娘生了孩子,會不要應笑了嗎?」
  
  方澤芹站起身來,抱著她朝上舉了舉,又兜入懷中抱緊,下巴輕蹭她的發頂,想到玉竹先生的話,心裡忽起一股衝動,欲將這小徒弟獨自拉扯大,便道:「待應笑長成大姑娘,坐上大花轎之後為師再考慮找師娘。」頓了頓,又說:「坐花轎便是要嫁人了,應笑日後會與一名能讓為師相上眼的好男兒結為夫妻,到那時,為師才能放得下心來。」
  
  柳應笑拍拍方澤芹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那徒兒將來不坐花轎,只與師父一同騎馬。」
  
  方澤芹沒將小娃娃的話當真,抱著她轉了一圈,笑道:「若應笑不願嫁人也罷,留下來孝敬師父,替師父捏肩捶背……」
  
  柳應笑拍手接道:「端茶倒水!應笑要為師父沖茶。」說著她還做了個擊打茶膏的動作。
  
  方澤芹揚起眉梢,問:「應笑當真對茶事有興趣?」
  
  柳應笑比手畫腳地說道:「沖茶也喜歡,研墨寫字也喜歡,分草藥也喜歡,能舒展開手腳,做著便開心。」
  
  方澤芹倏然想起她時常呆在潮濕狹窄的井底,無人說話,只能蜷縮著仰望井口,看不到藍天白雲,只有枯黃的茅草棚。
  
  方澤芹心裡憐惜,不住輕撫小徒弟的後腦,抱了好一會兒才放下,看窗外天色將暗,正當夕食,便帶著應笑往樓下後堂行去,向店伙借來風爐、矮桌擺在院裡,將煎藥用的小秤、陶罐等器物逐一鋪放上桌。
  
  應笑問道:「師父要衝茶嗎?」
  
  方澤芹回說:「茶亦可做藥,藥亦可做茶,煎藥與沖茶雖的過程雖不盡相同,卻頗有相通之處,今日玉竹先生教你烹茶之道,為師便再教你煎藥之法,應笑所服的藥乃是溫補元陽氣血的補藥,為免溫藥火燥,需以露水浸泡。」
  
  他將昨夜置於簷下的木盆端來,盆底鋪著卵形石塊,還有薄薄一層細沙,盆裡盛了半下清水,是自屋簷上滴落的冷露。
  
  「鋪白絹覆底隔去沙石,上置藥材。」
  
  方澤芹讓應笑量取黃芪三錢,人參甘草各一錢,肉桂五分。
  
  應笑對稱量藥材相當熟練,沒要師父教便曉得先將人參折去蘆頭,方澤芹見她做得精細,欣慰之餘不免多問一句:「應笑可知道人參為何要去蘆頭?」
  
  柳應笑回說:「我娘每次煎湯都這麼做,卻也不告訴我為什麼,不過徒兒知道蘆頭與參身藥性不同,有湧吐風痰的效用,許是與我這氣虛症不合,不當用。」
  
  方澤芹摸她的頭稱讚,心道:應笑對藥學方面很有悟性,只需稍加提點便能舉一反三,可尋常生活中該懂的卻時常轉不過彎來,怕是柳元春從未教過她女孩兒家當明白的事,八九歲的孩子最容易受環境與身邊人的影響,還需小心引導。
  
  應笑洗淨手後,按照方澤芹的指示將藥材逐份鋪在白絹上,確保水漫過藥材寸許。方澤芹拿出石碾與玄度先生所贈的七夜樓、龍血珠與角花,柳應笑道:「娘常以這些藥煎湯煲粥,還缺一樣白膽木。」
  
  方澤芹道:「在你娘的藥中,七夜樓為君藥,龍血珠與角花為左輔右弼,白膽木乃為調和諸藥之使,有益氣和中之效,而在為師的藥中,七夜樓與角花變為佐藥,龍血珠與炙甘草為使藥,若再入白膽木則過於溫燥,不但無法調和脾胃,反倒會引起肝火,是以掠去不用。」
  
  應笑將這方子與藥理記在腦中,照吩咐量取七夜樓、角花各三分,龍血珠少許,放入石碾中碾成散,以絹袋包起,裝入竹篾編成的手籠裡。
  
  方澤芹打上一桶井水在陰涼處靜置,先給風爐舔料生火,說道:「煎藥的火隨藥性不同也有所差別,但凡滋補藥,以蘆荻火為佳,竹火次之,桑柴更次,炭火粟火有損藥性,不可用。」
  
  他點上一炷香,十分燃去三分時便叫應笑取出盆中藥材散放在篩子上瀝水,瓢舀上層井水注入陶罐,加三片嫩姜,薑片與冷水大火煮沸,加小半碗涼水,放下泡軟的藥材,待到二沸時轉文火,加蓋熬煮。
  
  這補氣的藥熬起來慢,需耗費工夫,方澤芹便叫店伙把晚飯送到院裡來,無非是些清粥小菜,倒正和應笑的意,在方澤芹的勸哄下,她勉強嚼了兩根菜葉子,小口吃完粥,又拿起扇子坐回爐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爐火,若火苗小了便輕扇兩下,也不敢太使力。
  
  慢火熬煮了約有半個時辰,其間時不時用瓷匙攪動藥材,見湯汁收得差不多時,方澤芹揭開蓋子,讓應笑將碾碎的稀貴藥材連著手籠一起放進陶罐裡,又加了一次涼水,三沸之後香氣四溢,方澤芹加了把火料,用大火將香氣蒸去,熬出褐色的苦汁來,應笑聞了苦味便捂起鼻子。
  
  方澤芹熄了爐火,濾去渣滓,大半罐藥湯熬出一碗半苦汁來,兩個碗口都用絹布覆蓋住,收拾乾淨後便端著湯碗回到客房裡,也不急著吃藥,先給小徒弟擦面洗腳,師徒倆頭並頭靠在床上拉家常。
  
  應笑在鳳仙樓時聽三個大人聊天,聽出不少事情來,她在外頭不喜歡說話,面對師父時卻放了開來,問道:「玄度先生讓你回醫聖門,又說鶴亭先生提起你,鶴亭先生不是那個何大夫的師父嗎?」
  
  方澤芹道:「鶴亭先生乃是醫聖門的門主,醫聖門的門生皆是他門下,稱其為師也沒錯,只不能算是鶴亭先生的親授弟子。」
  
  應笑將一縷長髮拉到胸前把玩,又問:「師父也是那兒的門生嗎?」
  
  方澤芹頷首:「是,但為師並不識得那名何大夫。」
  
  應笑說:「因為師父許久沒回去了,那何大夫定是在師父外出時進了門的。」
  
  方澤芹輕笑:「興許為師自大門出來時,那何大夫恰恰從後門進去,想遇上也難啊。」
  
  應笑抬頭望向師父的笑臉,看了一會兒,手腳並用地爬到他身上趴著,方澤芹照常環臂圈住小徒弟,輕輕拍撫她的背部,應笑偏臉靠在方澤芹胸前舔起了牙根,囁嚅著說:「師父,接著昨兒的繼續講,那座不老峰上長了些什麼?」
  
  方澤芹便將登頂不老峰後的見聞繪聲繪色地描述給她聽,講完之後見小徒弟眼睛也快合上了,忙晃醒她,將放涼的藥湯端到床前。
  
  柳應笑一聞到苦味就撇頭,不太情願地說:「我娘以前用這些藥材熬出來的藥粥都香甜,為何師父熬出來的這麼苦,比黃連還苦。」
  
  方澤芹耐心地告訴她:「七夜樓等藥材之所以珍貴,一是因栽培不易,再來則是藥性會隨著熬煮逐漸轉變,你娘以它們為主藥,只用了頭沸的藥性,為師以它們為佐藥,需用高熱蒸老,略帶出些消補清熱的涼性以平補元湯的燥火。」
  
  柳應笑看看藥湯,抿起嘴,又抬眼覷向師父,方澤芹對她點點頭,柔聲哄道:「應笑,為師只盼你早日康復,離了藥才能和師父雲遊四方。」
  
  柳應笑這才乖乖張開嘴巴,還用手捏住鼻子,方澤芹一勺勺將涼湯餵了,又拿出白天吃剩的梨子給她,應笑被苦味嗆得腦門發漲,接到梨後也不管門牙鬆動,「卡嚓卡嚓」連咬數口,由於用力過度,把下牙給蹭了下來,牙齒脫落後她還沒有察覺,一口咬下,梨肉磕在牙洞上冰冰涼、刺刺疼。
  
  應笑「呀」了聲,挪開一看,梨子上沾了血跡,牙洞裡鮮血直冒,順著下唇流到下巴上,應笑伸手一抹,見手上染了紅,當即丟開梨子,拽住方澤芹的衣裳,急急地喚道:「師父!血……血!」說著仰頭張大嘴巴,手指朝嘴裡直戳。
  
  方澤芹讓應笑把血沫吐在藥碗裡,飲水漱口,取出潔淨絹布擦拭她嘴下的血跡,又按在牙洞上止血,須臾,再填上涼血化瘀的齒藥。
  
  應笑咬著藥不敢開口,只能用哀怨的小眼神瞅向師父,方澤芹愛看她多變的表情,只覺得可愛滑稽,忍不住在軟嫩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俯身拾起脫下的門牙,見牙齒形狀不整,便知道小徒弟的身體發育較同齡孩童遲緩,心性倒是乖巧地招人疼。
  
  他用濕絹布細細擦拭乳牙,拈到應笑眼前,笑道:「人自生來便會長兩副牙齒,第一副便是這乳齒,待乳齒盡脫,應笑也該長大了。」
  
  柳應笑好奇地盯著乳牙左瞧右瞧,見牙根縫裡還夾著條條血絲,只覺得渾身不舒服,推開方澤芹的手,慢慢爬進被子裡,因藥苦牙疼,情緒不免有些低落,方澤芹便靠在床頭講去往各地行醫的遊記。應笑偎在師父懷裡只覺溫暖安心,聽著聽著便沉沉睡去。
  
  方澤芹本想下床,才一動應笑便皺起眉頭,嘴唇不停蠕動,發出細細的囈語聲,方澤芹凝望她許久,也不下床了,索性和衣抱著她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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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公堂01

  方澤芹每日午時都會去保來客店探視病人,七付藥後,石庭之便能行動自如,兄妹倆自是感激涕零,石金蓮三番五次表露情意,石庭之也有意攛掇這門好事,常以言語試探,方澤芹只充作不知,回客棧後收拾行囊,打算再過一宿便即離開。
  
  次日清晨,師徒倆正在樓下吃飯,卻見石庭之衝入堂內,撲地跪倒在桌前,疾聲高呼:「先生,救我妹子!」
  
  方澤芹忙將他扶起,問道:「發生何事,你且慢慢說來。」
  
  應笑體貼地捧茶送上前,石庭之喝茶緩氣,待喘息平定方道:「今兒一大早,潘老爺子帶了從人來客店裡,見小生病癒,便說是他堂裡何大夫的功勞,以那文書為憑,強要金蓮作妾,小生願還他藥錢,他卻不認,只認那賣身救兄的契文,找來媒婆做個門面,叫家裡的惡僕將金蓮按在轎中帶了回去,小生與他爭執不過,只得來找先生,望先生能出面做個證見。」
  
  方澤芹面色微慍,見應笑吃完了面粥,便起身道:「煩請石兄帶路,方某去替你說個理。」
  
  石庭之大喜過望,不住稱謝,引著師徒倆徑奔潘家宅邸而去,敲門半晌才見主管出來問詢,石庭之說明來意,那主管用鄙薄的眼神將方澤芹上下打量一番,見他粗衣布鞋,便朝石庭之哼笑道:「我道你搬來甚麼名醫,卻原來是個江湖郎中,好不曉事的酸餿,你家妹子跟了老爺,雖只得做個小的,吃穿用度能少了哪一樣?老爺手裡寬,你若是明白人,做個笑臉常來常往,每日得他一兩錢保個衣食無憂,你那字畫賣出的錢也好攢下來置辦田產,若是翻了臉皮,沒你好日子過的。」
  
  石庭之也不是生來就貧苦無依,他自幼捧讀詩書,自有文人的傲骨,當下沉了臉道:「舍妹立有字契在,若確是那何志壽醫好的,小生無話可說!而今卻是折他人的功勞,成了你家老爺卻欺了恩公,休再囉嗦!快將你家主人叫來,我要與他當面分說!」
  
  主管瞪他一眼,嘴裡碎碎罵著掩門而去,再開門時卻是領了兩名持棍惡僕出來,換了張凶神惡煞的面孔,氣吼吼地嚷道:「老爺說了,有文書為憑,禮錢也清了,如何由得你反悔?快走快走!若再來煩擾,我識得你,這棍棒可不長眼!」
  
  那兩名惡僕上前揮棍示威,方澤芹抱著小徒弟站在門前,一棍揮來沒打到石庭之,卻險些掃上應笑。方澤芹及時偏開身,心頭無名火起,伸手抓住那亂舞的棍頭,腕上使了把巧力,便將那棍子奪了下來,朝後遠遠拋開。
  
  另一人見狀,也不做虛招,掄起棍棒朝方澤芹劈面打上去,應笑還趴在方澤芹的肩頭,這一棍下來極有可能就落在她的背上,方澤芹橫臂擋下,只聽「卡」的一聲響,棍棒竟斷成兩截。
  
  旁人只道是巧合,卻不知眼前這看似文弱的大夫是個內家高手,方澤芹擋棍後隨即退到階下,主管以為他吃了一棍曉得怕了,又說了些冷嘲熱諷的話,招僕從回宅,依舊將大門閂上。
  
  石庭之不敢再去敲門,只捶胸頓足地怒罵許久,待氣洩盡之後復又走回方澤芹身旁,問說:「那惡僕氣力大,先生受那一棍可別傷到?」
  
  方澤芹道:「不礙事。」攤開手掌在小徒弟背上來回撫摸。
  
  柳應笑覆在師父肩頭不敢作聲,她在龍江時遇上的都是些親切面孔,離了城後卻常見到令人生厭的嘴臉,有師父護著,她倒也不是太怕,只對那些惡形惡狀與冷言慢語感到心煩,不想見也不願聽。
  
  石庭之連聲歎氣,搖頭道:「這潘家老兒也是個不實誠的,他自來搶金蓮,除了藥錢何曾給什麼禮金!對上這家有錢有勢,即便當面對質,他若抵死不認帳,又叫凶僕趕打,我一介窮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如何能夠辯說?」
  
  方澤芹道:「不如書一紙狀書請官老爺來斷。」
  
  石庭之道:「先生有所不知,這潘老兒與知縣素來交好,常使錢上下打點,那知縣有個無火虛證,是個在帳裡疲軟的君子,虧得潘老兒獻藥才治得好,知縣對那何志壽也是倍加推崇,只怕會徇私,訴狀不成反倒牽累先生。」
  
  方澤芹道:「聽聞新上任的府尹乃是廉正剛直的清官,便是家常民事也不乏有去州衙裡的。」
  
  石庭之聽從建議徑到州衙告狀,府尹接了狀子看罷即傳潘家老兒上堂問話,潘財主遞交了賣身契,又找來兩名證人,是橋北市裡的屠戶呂梁與開緞店的吳叔,石金蓮賣身救兄那日,他二人都在旁圍觀,又得了潘老兒的好處,自是處處幫他說話。
  
  府尹再傳方澤芹與何志壽上堂,柳應笑直跟到衙門外,見門樓森然,心裡害怕,粘在師父身上不肯撒手,方澤芹丟不下她,只得對傳報的公人道:「這娃兒亦可做個證見,敢請通傳一聲。」
  
  那差使見應笑年幼,也不多加為難,客氣地說:「先生在此稍候。」入內問訊,不一時折回來,叫左右門吏收了棍,將師徒倆一併領到堂前。
  
  方澤芹跪下行禮,應笑還不懂堂上規矩,有些懼怕卻還感到新奇,縮在師父身後東張西望,只見公堂寬敞,衙役持棍肅立,兩面立有禁牌,十八般兵器有序地列在木架上,公案後懸掛海水朝日圖,再往上看,一塊金字牌匾橫於壁頂。
  
  應笑喃喃讀道:「明鏡高懸……」
  
  正念著,卻聽兩旁衙役杖棍高喊堂威,當即被嚇得抱頭捂耳,直往師父懷裡縮去。府尹揮手叫停,笑盈盈地看向台下幼童。
  
  方澤芹抱住應笑拍背,朝上恭敬道:「小徒不懂規矩,還望大人恕罪。」又在小徒弟耳邊輕聲說:「應笑,快見過大人。」
  
  柳應笑這才跪下行拜禮,低聲道:「應笑見過大人。」怕歸怕,還忍不住抬頭打量府尹,青天老爺方面闊唇、頜下三縷長鬚,相貌甚是威嚴,望過來的眼神卻和藹可親。
  
  府尹笑道:「小娃娃便不必跪了,起來吧。」
  
  方澤芹謝過,扶起應笑攬在身側。
  
  府尹道:「這石庭之的病是誰醫好?他說是方大夫,潘老兒卻說是何大夫,又指石家兄妹想違約訛財,故找來一名外地郎中做假證。」
  
  何志壽搶先道:「有保人為證,許身的文書是石金蓮自願簽下,小人親去保來客店替病患診治,亦開下方子,若按方服藥,此時的確該康復了。」
  
  石庭之道:「舍妹確曾按何大夫開的方子去鋪裡抓過藥,可小人所服的藥卻是方大夫所贈,先生常到店內探視,前三日還是他親手煎藥喂小人服下。」
  
  潘財主斜瞥方澤芹一眼,譏笑道:「這江湖郎中能有什麼好藥?在街市上便診錯了病……」
  
  府尹輕拍驚堂木,冷聲道:「問你時再答!」看向方澤芹,放緩語氣道:「方大夫,你說。」
  
  方澤芹朝上一拱手,緩緩道:「確如石庭之所言,他服用的藥材是小民親上濟民坊領得,那日散藥的醫官都可做證。」
  
  石庭之道:「不僅如此,保來客店的店伙與小人的妹子金蓮都親見方大夫熬藥煎湯。」
  
  府尹差人將石金蓮同店伙一併帶上堂來問話,石金蓮哭哭啼啼道:「那日,民女按何大夫的方子抓藥回店裡煎湯,卻被方大夫攔阻,他又開下藥方,親自替我兄長熬藥餵食,此後,他每日探視,民女見兄長一日好過一日,哪還敢換用別的藥?那何大夫的方子……早不知棄到何處去了。」
  
  何志壽聞言,臉色立時變黑。那店夥計道:「小人是看那方大夫煎過藥,卻不知是他自個兒的藥還是何大夫的藥。」
  
  那潘財主一口咬定石家兄妹與江湖郎中竄通勾結,用了何志壽的藥醫好石庭之,對外卻說是換開了藥方。
  
  應笑見方澤芹什麼話也不說,心裡直髮急,卻不敢隨意出聲,只憋得滿臉通紅,站也不是坐也不安。
  
  府尹留意到這點,起身下堂,直走到柳應笑身前,緩聲問道:「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柳應笑先看向方澤芹,見師父點頭才躬身行禮,回道:「大人,我姓柳,名為應笑。」
  
  府尹笑著頷首,又問:「你可是有話想說?」
  
  應笑連連點頭,府尹復又走回公案後,揚聲道:「柳應笑,有話但說無妨!」
  
  應笑往師父身邊靠了靠,拽住他的袖子,仰頭道:「師父沒有說謊、沒有訛人,我隨他去濟民坊領了藥材送去客店,那時金蓮姐姐正在後院煎何大夫開的藥,可那藥湯被我師父潑了,應笑親眼看見師父拿自家藥材與濟民坊領的藥材煎煮成湯,喂完湯後我們才走,此後五日,每日師父都會帶我去客店,非看著病人將藥湯喝下才能安心。」邊說話,那牙洞裡邊漏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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