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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時鏡 -【重來之上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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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6:1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重來之上妝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娘親說,男人的鐵甲,女人的紅妝。

  胭脂有毒,粉黛穿腸。

  等長大,她才明白,為什麼「妝容一上,洗不淨,卸不去」。

  謝馥,小字無香。

  生於冬末,冰天雪地梅花謝,百花未開香斷絕。

  乃當朝內閣首輔高拱的外孫女,寄居京城,素面朝天,從不上妝。

  她是扎在京城名媛們心裡的一根刺,偏偏誰也不敢去碰。

  直到,

  她遇到那個不靠譜的丈夫:一個二十八年不上朝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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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7:33 |只看該作者
    ☆、第001章 泥娃娃

  “死丫頭,有本事別跑!”

    謝府後院,氣急敗壞的大小姐謝蓉一把扔了手裡的胭脂盒,頂著一張大花臉,提著裙角就衝了出去。

    躲在窗台下面的謝馥見勢不好,撒開腳丫子,拔腿就跑,一溜煙就跑上了回廊。

    不跑是傻子!

    這時候還在冬月,接近年關,謝馥穿著一身銀紅撒花小襖,腳踏一雙羊皮小靴,帶幾分喜氣。

    她跑起來一陣風似的,後頭穿繡花鞋的謝蓉怎麼也追不上,氣得直跳腳。

    “死丫頭,站住!”

    謝馥只管朝別院跑,懶得回頭搭理她。

    今天她娘了國丈固安伯家做客,沒在府裡。

    謝馥於是溜出府去,買了個泥娃娃。回來時候,正巧撞見自家大姐對鏡梳妝,塗胭脂,一張白生生的臉上塗了大片猩紅,看上去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謝馥一時沒忍住,扮了個鬼臉跳出來,大叫一聲——

    “大姐學姨娘塗花臉,羞羞羞!”

    謝蓉嚇得一抖,手裡的胭脂斜斜拉出去半截兒,在臉上劃了紅紅的一條印子,像是被人拿鞭子在臉上抽了一記一般,頓時“破了相”。

    兩姐妹本就不和,謝蓉大叫著追出來,要跟謝馥算賬。

    可謝馥哪兒把她放在眼底?

    她在家的地位不尷不尬,可至少知道她娘高氏有絕對的權威。有恃無恐之下,只管朝著她娘的別院跑。

    眼瞧著別院越來越近,“平湖別院”簡簡單單的匾額就掛在上面,謝馥往月洞門裡一鑽,就不見了影子。

    後頭追的謝蓉到了月洞門前頭,氣得跌腳。

    “死丫頭,太狡猾了!有本事別躲進去!”

    謝蓉死死地盯著月洞門上面掛著的匾額,咬牙罵著。

    同樣追得氣喘吁吁的大丫鬟秋月忍不住勸她:“大小姐,這是太太的別院了,可不敢再追。”

    謝蓉哪裡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這小丫頭片子未免太叫人生氣。

    謝家大小姐蓉姐兒是庶出,豆蔻年華,大眼瓊鼻,櫻桃小口,自是愛美之時,偶得了一盒桃花胭脂,想要上手把玩。

    沒料想,才往臉上塗了那麼幾下,謝馥那黃毛丫頭腦袋一冒,就從窗底下鑽了出來,指著自己的臉譏笑。

    不過是個九歲毛丫頭,什麼也不懂,竟敢笑她?

    謝蓉氣昏了頭,都沒顧著嫡庶之別,就追了出來。

    可現在,謝蓉腦子一下清醒了。

    看著別院月洞門,太太高氏那一張淡靜的面容便浮現在了她眼前,將她剛冒出頭來的火氣,全數澆滅,無影無蹤。

    謝府老爺謝宗明,嘉靖三十五年殿試二甲第十五名,娶了高氏為正室夫人。

    高氏出身名門,乃是當朝大學士高拱的掌上明珠,高府唯一的嫡女。

    高拱宦海沉浮數十年,位極人臣,偏生子嗣稀薄,因而對高氏疼愛無比。

    可想而知,高氏嫁給謝宗明之後,在家裡擁有怎樣的權威。

    她嫁進來當月便有了身孕,次年二月早產,七活八不活,好容易險險生了個女兒,取名為“馥”,小字“無香”,便是如今的謝二小姐謝馥。

    謝馥生來命還不錯,外祖父高拱把她當眼珠子疼。人雖是意外早產,可身體還算強健,沒病沒災。

    只是高氏傷了身子,打那以後再未有孕,是以謝府之中僅有謝馥一個嫡出。

    謝蓉她娘則是老爺早年所納之妾,在高氏進門前就懷了謝蓉,占了謝府長女的名頭,端的是打了高氏的臉。

    所以,謝馥三五不時就要捉弄捉弄她。

    謝蓉常被謝馥氣得跳腳,可也無可奈何。

    高門府第出身的高氏,府裡所有人都攀附不起,便是老爺謝宗明見了高氏也不敢大聲說話,唯恐惹惱了她。

    眼下謝蓉頂著一張大花臉,望著別院裡深深草木,只能咬牙,將所有的不滿往肚子裡吞。

    遲早有一天,她要叫謝馥知道,嫡出也算不了什麼!

    “秋月,我們回去。”

    謝蓉轉身就走,秋香色窄袖褙子穿在她身上,已經有些裊娜的味道。

    月洞門裡的謝馥並未走遠,就站在廊下,瞧見謝蓉一臉陰沉離開,不由將手裡的胖胖泥娃娃拋了拋,嘻嘻一笑。

    她年紀雖小,仗勢欺人的本事卻學了個十成十。

    誰叫自己有個厲害娘呢?

    哼,你謝蓉不高興?

    不高興也叫你姨娘投個好胎去唄。

    謝馥朝著月洞門外吐出自己的小舌頭,越發有恃無恐起來。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背後傳出嘲哳難聽的鸚鵡聲。

    謝馥轉過頭來,一只憨憨的虎皮鸚鵡站在廊下的黃銅鸚鵡架上,昂首挺胸,頗有幾分睥睨之態。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嘴殼子一翻,虎皮鸚鵡又叫了兩聲,還在架子上動了動爪子。

    謝馥聽了,噗嗤一聲笑了。

    她伸出小手去,輕輕摸著鸚鵡頭上一片翠色的羽毛:“英俊乖,好好在這兒看著,一會兒我給你吃香的,喝辣的!”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鸚鵡英俊似乎很高興,撲棱撲棱翅膀。

    前頭的“二姑娘好”是問好,現在像是誇謝馥是個好人。

    謝馥看著這小東西,一下就高興了。

    這只虎皮鸚鵡是去年她八歲生辰時,母親高氏送給她的,她給這鸚鵡起名為“英俊”。眼見著都要過去一年了,這小東西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是只蠢鸚鵡。

    謝馥逗弄它三兩下,想起謝蓉的胭脂。

    “大家都有胭脂,我娘怎麼沒有?”

    謝馥想想,忽收了手,轉身繞過回廊,來到了臨泉齋前面。

    兩扇雕花門掩著,周遭都安安靜靜的。

    紹興府才下過罕見的一場雪,天放晴不久,蒼青青如一只倒扣的玉碗。

    謝馥小小的影子映落在台階前頭,被疊了三疊,越發顯矮。

    她跺了跺腳,將靴子下面站著的泥雪都跺下去了,才蹦上了台階,推開了門。

    謝夫人高氏喜靜,一直以來不住正屋,府裡的事情也甩手不管,偏居在這平湖別院,臨泉齋是她起居之所。

    屋裡沒人。

    迎面一幅雲鶴鳴泉圖,當中擺著雕漆雲龍紋翹頭案,兩把黃花梨木玫瑰椅,左面懸著一幅珍珠簾,朝兩邊掛起,露出裡面陳設的楸木石面月牙桌,一架百寶嵌花鳥紋曲屏。

    一應擺設,都是江南謝府沒有的氣派和富貴,全是她娘帶來的嫁妝。

    繞過四扇的曲屏,她看到了臨窗的鏡台。

    八寶菱花鏡放在案上,妝奩前面擺著一把打磨精致的像牙梳。

    好像,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娘在鏡台前上妝,每日晨起也不過就是淨面梳頭。

    謝馥忽然好了奇,走過去,看到鏡台上立了個百寶嵌嬰戲紋梳妝箱。

    眼珠子一轉,她放下手裡白胖胖的泥娃娃,上去打開了箱子。

    “好多……”

    謝馥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

    簇新的簪花銀粉盒旁邊擺著綢粉撲,琉璃瓶裡盛著薔薇露,彩畫漆圓盒內裝著芳香四溢的口脂,畫眉的麝香小龍團,與其他的柳葉形畫眉墨,一起放在紫檀小盒裡……

    最裡面是一只鏨著花蔓紋的金質穿心盒,拿起來沉甸甸的,也不知裡頭盛的是香茶還是它物?

    抬起頭來,她看著鏡子裡自己白裡透紅還帶著嬰兒肥的臉頰,腦海裡回響著剛剛秋月對謝蓉說的話。

    “女兒家的美,三分天定,七分妝定。大姑娘用這色兒可好看了。”

    謝蓉好看麼?

    鏡子裡的謝馥就是個小黃毛丫頭,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已經十三的謝蓉,自己的確差了點。

    “理罷笙簧,對菱花淡淡妝……七分妝?”

    伸出手,謝馥拿起了圓盒,旋開來看,裡面一層膩膩的紅脂,表面泛著平滑的油光,想來沒人用過。

    剛才在窗外看見謝蓉把東西往臉上抹,這東西也是了?

    她一根手指戳出來,眼見就要沾著裡面紅紅的膏體了。

    “不行不行,我怎麼能跟大姐一樣?”

    謝馥鼓著腮幫子想了想,又搖搖頭,縮回手來,將圓盒放下。

    再說了,要被娘發現怎麼辦?

    可是……

    謝馥回頭一看,娘不在。

    屋子裡靜靜的,就她一個人。

    剛才開了圓盒,空氣裡隱隱浮著一股清甜的香味,讓謝馥想起桃子,想起開在院牆上的香花,想起姹紫嫣紅……

    心裡像是踹了只癢癢撓一樣,謝馥摸了摸自己心口。

    “就試試,娘從來不上妝,也不會發現。就一次。”

    她可指天發誓,自己無比誠心。

    手再伸出去,一把將圓盒抓在了手裡。

    重新打開。

    空氣裡浮著的香息一下重了些,甜了些。

    謝馥的手也帶著嬰兒肥,手指頭戳出去,終於點在了口脂上,涼涼的。

    抬起手指來,她對著菱花鏡,朝自己臉頰上輕輕抹了一道。

    漂亮的櫻桃色點在雪白的臉頰上,像是雪地裡染開了一點點的艷麗,明空裡拉出了一條朝霞。

    謝馥拿著圓盒,站在原地,忽然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胭脂”好看,而是因為菱花鏡裡,出現了一個清瘦端莊的影子。

    不知何時,謝夫人高氏站在了她背後。

    外披一件紫貂寒裘,裡頭是沉香色大袖圓領襖,下配同色十幅刻絲裙,約莫是才從國丈爺府上回來。臉上粉黛不施,一片素雅,是個很靈秀的女人。

    只是畢竟也快過三十,眼角有了淺淺的紋路,略略一低眸的時候,讓人疑心她的溫柔平和,都要化作一汪水,從眼底漫出來。

    謝馥瞥見那影子的一剎,手便一抖。

    “當。”

    圓盒一下掉在鏡台上,漂亮的櫻桃紅撒了一台面。

    她一下轉過身去,期期艾艾。

    “娘,我、我……”

    高氏只瞧瞧那開了的梳妝箱,又看看弄撒了的口脂,再瞅瞅謝馥臉上那一道還沒來得及擦去的紅痕,臉色漸漸沉了下去。

    她定定看著謝馥雪白臉頰上,那一道口脂留下的紅痕,身子忽然顫抖起來,也不知是發了什麼狠,一把將謝馥拽過來。

    “這裡頭的東西有毒,早不許你碰,你這是要干什麼?!”

    謝馥出生到現在,少有見高氏這般疾言厲色的時候,一時竟然嚇得忘了哭,只怔怔看著母親。

    興許是她的眼神太倉皇,高氏也一下反應過來,漸漸松了拽著她小襖的手。

    “娘,你怎麼了?”

    高氏臉色太蒼白,打回來就帶著一點恍惚游離。

    謝馥擔心地望著她。

    高氏眼底的淚忽然就止不住,啪嗒啪嗒落下來。

    她抖出了錦帕,一點一點將謝馥臉上的口脂擦去,直擦得謝馥臉頰生疼,再見不到一點痕跡為止。

    她摸著謝馥順滑的額發,哽咽起來。

    “男人的鐵甲女人的妝,上得去,卸不掉。胭脂有毒,粉黛穿腸。”

    謝馥縮在她懷裡,忽然打了個冷戰。

    高氏的淚落在她生疼的臉頰上,燙得厲害。

    “上了妝,它就會烙在你臉上。馥兒,聽娘的話,這輩子也不要碰它們。”

    謝馥手足無措,聲音也裡帶著哭腔:“娘,你別哭了,馥兒聽你的……”

    高氏眨著眼,笑出來也是帶著淚。

    “娘不哭,娘只是離開京城太久,想你外公了。”

    “那等過年,馥兒陪娘親去看看外祖父,娘親別哭,馥兒什麼都聽你的……”

    高氏擁著她許久,仿佛流干了眼底的淚,才摸了摸她的頭,揚起蒼白的笑。

    “好,好馥兒。過年咱們就去見你外公去。娘才回來,現在累了,想睡會兒,馥兒先自己出去玩好不好?”

    “哦。”

    謝馥懵懂地點著頭,看了高氏一會兒,才轉身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去,高氏還看著她,對她笑。

    這個時候的高氏,眼圈紅紅的,雖有淚痕,可卻已經恢復了往日溫柔模樣。

    謝馥放心了一些,“娘,那你先睡,我一會兒回來叫你用晚飯。”

    高氏點點頭,站在臨泉齋裡面,光線昏昏,臉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謝馥依稀覺得,應該是在笑吧?

    她娘總是在笑的。

    一路從臨泉齋出來,謝馥臉頰還火辣辣地疼著,她在台階前面站住腳,抬手摸摸臉頰。

    艷麗的櫻桃紅雖被擦去了,可還有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夜梅間的一段暗香。

    真的有毒嗎?

    那為什麼自己還沒被毒死?

    謝馥不由得回頭看去。

    回廊上看不見臨泉齋的情況,廊下掛著鸚鵡架,上頭蹲著那只蠢蠢的英俊。

    英俊咂咂嘴,傻傻地喊了兩聲。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英俊乖……不對,我的泥娃娃?”

    被鸚鵡這一叫喚,謝馥忽然發現自己的泥娃娃還放在娘親的鏡台上,忘了拿回來。

    謝馥轉身朝著她娘的屋子裡跑去。

    方才虛掩著的門,這一次緊緊閉上了。謝馥走到門口,疑惑地推了一把。

    門死死地,沒開。

    “娘?”

    剛剛還開著的呀。

    那一瞬間,一種奇異的恐慌湧了上來。

    謝馥又喚了一聲:“娘!”

    沒有人答應。

    謝馥扒著門,慌得手腳冰涼,只瞅著兩扇門中間一條稍顯寬大的門縫,努力朝裡面看去。

    “娘,門怎麼鎖上了?娘!”

    門縫裡的世界狹窄下來,也安靜下來。

    擺設照樣是那些擺設,不同的是,高氏沒有站著,而是坐在了鏡台前,手裡捏著名貴的麝香小龍團,一點一點畫眉。

    細細的兩彎遠山眉,慢慢便勾勒了出來。

    模糊的菱花鏡隱約照著高氏的臉。

    謝馥記得,她娘才說了,胭脂有毒,粉黛穿腸,為什麼現在……

    “娘!”

    謝馥越發著急起來,使勁地拍打著門,發出“砰砰”的聲響。

    裡面的高氏沒有半點反應,依舊描眉上妝。

    蒼白的臉上轉眼點染上幾分艷色,依稀間,又是京城裡那個傾倒了無數風流貴公子的清貴淑女。

    她畫了眉,點了鏡台上散落的點點口脂,用指頭抹在唇上,只要那麼一點,便如梅花染雪,好看極了。

    高氏緩緩轉過身來。

    那是謝馥第一次看見她娘親上妝,明媚端莊,眉眼裡透著五分清麗,三分妖嬈,兩分冶艷。

    高氏美得像是畫裡出來的人。

    “娘,開開門!給馥兒開開門啊!”

    謝馥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高氏頭也沒回,三尺白綾懸在梁上,蹬翻了踮腳的繡墩。

    “咚隆”一聲響。

    謝馥覺得整個世界都隨著那繡墩一起倒下。

    她死死地摳著門扇上的雕花,最後喊了一聲:“娘——”

    她臉上還帶著淡淡的隱香,娘親的鏡台上放著她新買的白色泥娃娃,圓圓的臉蛋塗得紅紅的,像極了美人臉上的胭脂。

    ……

    然而她娘懸梁了。

    院子外面終於聽見了動靜的謝家人衝過來,把她從門口拽開,謝馥什麼也看不見了。

    這一天,是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

    皇帝駕崩,裕王登基。

    高氏毫無征兆地離她而去。

    冬天沒有雪,反而下了很多雨。

    謝馥一身孝服坐在游廊的台階上,呆呆看著放在地上的泥娃娃。

    一只精致的緞面牡丹繡鞋忽然伸過來,一腳將泥娃娃踹開。

    “骨碌碌……”

    泥娃娃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白白的身子落在泥水裡,臉朝下,那一團胭脂一下變得髒髒的。

    謝馥慢慢抬起頭來。

    謝蓉穿著一身素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憐憫而嘲諷。

    “真不好意思,沒瞧見你在這兒。踢了你的泥娃娃,不要緊吧?”

    謝馥看著她,沒說話。

    謝蓉冷哼了一聲,也沒指望謝馥說話:“瞧瞧你,真可憐,沒了你娘,你算什麼東西?”

    她歪著頭,朝謝馥笑著,仿佛很開心。

    丫鬟秋月提醒:“大姑娘,外頭雨大風大,還是快回去吧,免得受寒。”

    謝蓉看了謝馥身上單薄的衣衫一眼,眉梢一挑,攏了攏肩上的狐皮坎肩,“走吧。”

    她優雅地從謝馥身邊離開。

    那只泥娃娃還躺在泥水裡。

    謝馥走過去,把它撿了起來,短短的手指摸著泥娃娃的頭。

    泥娃娃的眼睛被水打濕,有墨跡氤氳開來。

    謝馥用力地擦著,倔強地咬緊了牙關。

    “不哭,不哭,外公就要來接我們了,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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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7:51 |只看該作者
    ☆、第002章 有馥

  “那一年江南下了好久的雨,發了大水災,外祖父遣來接我的人被阻在道中。我險些以為要在紹興待上一輩子……”

    京城,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府後園。

    花廳裡熱熱鬧鬧坐滿了人,水榭裡卻安安靜靜。

    謝馥靠雕欄而立,身材纖長,蔥白的手指把玩著手裡的泥娃娃。

    唇邊那一抹笑意,怎麼看怎麼諷刺。

    葛秀站在她身後,微微嘆了口氣。

    “好端端的,怎麼又提起當年的事來?”

    有關於謝馥的事情,這兩年來,隨著大學士高拱重新入主內閣,柄國執政,漸漸為人所知。

    可她還是頭一次聽見謝馥自己說。

    謝馥沒轉身,隨雲髻旁的折花玉簪映著天光,蒼青而剔透。

    “今月淮安府暴雨半月不止,水患陡生,多像當年?眼見著又是大計了……”

    大計?

    葛秀略一抬眼,打量著她。

    “各州府縣正官都要帶人來京朝覲述職,在所難免。你是擔心你父親謝大人要來?”

    “倒也不是擔心,不過想到一些故人。”

    謝馥終於回過了頭來,一張素面朝天的臉,透著一種出塵的輕靈氣。

    葛秀呆呆看著她容顏,忍不住再次嘆氣:“真不敢想,你若上了妝,會迷倒多少風流才俊。”

    “不上妝就不能迷倒了嗎?”

    謝馥眨眨眼,莞爾,少見地開了個玩笑。

    葛秀微微張大嘴,半晌才反應過來,一跺腳:“好呀,我誇你一句,你還要開染坊了不成?!”

    謝馥一下笑出聲來,眼見葛秀上來就要捉自己,連忙擺手。

    “別鬧,咱們出來時辰也不短了,一會兒廳裡那位主人家可要不高興的!”

    “也是。”

    葛秀的手一下停住了,恨恨地看了謝馥一眼,只拽她一把:“你也知道那主人家難伺候,估摸著大家伙兒都在等咱倆呢!”

    後園花廳。

    京城的名媛淑女、公子紈绔們,早已經落座有一時了,可最後一輪的義募還沒開始,難免讓人不耐煩。

    “這到底還開不開始了?”

    一只手將茶盞撂在茶幾上,滾燙的茶水濺開些許。

    站在前面的侍女渾身一抖。

    廳內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左面第二把黃花梨圈椅,刑部尚書家李遷的幼子李敬易,慣來脾氣火爆,兩眼睛朝前面一瞪,險些嚇得端茶的侍女趴在地上。

    “說啊!”

    侍女垂首,可憐巴巴地回答:“回稟公子,女賓們那邊還有貴客沒落座,我家小姐說了,還得等人齊了再開。”

    “貴客?”

    李敬修一下就笑了,他手一比坐在自己左手邊,也就是頭把圈椅上的那位爺。

    “你家的貴客什麼身份啊,能貴過太子爺不?還有讓太子爺來等的份兒不成?!”

    侍女哆嗦得更厲害了。

    太子朱翊鈞就坐在左邊,穿著一身玄色便服,腰上佩一塊雲龍紋玉牌,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貴氣十足地往茶盞上一搭,才把這茶盞端出來。

    還沒來得及拂開茶沫,就聽見李敬修那一張婆婆嘴說開了。

    朱翊鈞有些頭疼,卻是頭也沒抬一下,揭開茶蓋,說一句:“茶還不錯。”

    “太子爺!”

    李敬修指望著朱翊鈞出來說上兩句公道話,沒想到他不痛不癢地說一句“茶還不錯”,氣得李敬修險些倒仰過去,一句話就漏了餡兒。

    “我約了摘星樓的幼惜姑娘,可不能等了。”

    “能讓張家小姐等的,未必不是貴人。”

    朱翊鈞不鹹不淡,抿了口茶,淡香在舌頭尖上徐徐綻開,像是一口吞了煙波浩渺一西湖一樣,舒服。

    李敬修噎住,有些奇怪。

    “還能有什麼貴人?”

    眼珠子一轉,今日義募品茶名單上的名字,一個個從他心裡冒出來,忽然,他心裡咯噔一下。

    “難道?”

    脖子一縮,李敬修像是老鼠忽然見了貓一樣,也不顧旁邊侍女詭異的目光,三兩步就扒到了花廳中間那十二扇的鎏金大曲屏上。

    花廳分了左右兩邊,男客在左,女客在右,中間用大屏風隔起來,只留下少許的空隙。

    李敬修從這空隙裡,就能瞅見女客們那邊的情形。

    今日是張居正嫡孫女張離珠小姐生辰,恰逢淮安府大水。

    離珠小姐憂國憂民,便借生辰的機會,辦上一場義募。

    皇上賞賜的宮廷珍玩,五湖四海的奇珍異寶,名人字畫,各家名作,層出不窮。只由眾人出價,價高者得,而募來的銀錢最後將發往淮安府災區,施於百姓。

    誰人聽了張離珠這般高義之舉,不誇贊一句“張家教女有方”?

    是以,京城子弟們出於種種目的:不管是有慕張離珠才女之名,還是想巴結內閣次輔張居正,或者出於對災區百姓一片愛憐……

    總之,接到請帖後,無一缺席,全數赴宴。

    此刻張家的花廳裡,坐著京城大半青年才俊,淑女名媛。

    屏風右面也早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只除了右首前面兩把椅子,還空無一人。

    張離珠身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就站在花廳外面,遠遠瞧著那兩個空著的位置,氣得一把描金扇子就摜到了桌上。

    “不就仗著高拱那老狐狸是首輔嗎,竟還擺譜到咱們府上來了!這麼多人等她一個,好大的臉面!”

    管家游七侍立旁側,“方才已叫小丫鬟去請,那兩位去了水榭,估摸著也快回了。小小姐稍安勿躁。”

    正說著話,前面花廳走廊上影子一動,人已經來了。

    這時候,花廳裡各家小姐們心裡都在腹誹。

    擺譜的那個,反正也沒跟她們擺譜。回頭要掐,還是這京城官宦人家最金貴的兩位主兒掐,左右跟她們沒關系。

    眼見著預定的時辰已經過去了一刻,還沒見著人影,諸位小姐心裡可樂呵了。

    不過樂呵也沒能樂呵多久。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廳門口伺候的兩名綠衣丫鬟兩手放在身前福了個身,道一聲:“二位小姐裡面請。”

    裡頭嗑瓜子的不磕了,喝茶的不喝了,說嘴的也趕緊停了下來,一齊朝門口看去。

    門口來的是兩個人。

    走在右邊的,是今年位列六卿的左都御史葛守禮家的小姐葛秀,生得輪廓柔和的鵝蛋臉,肌膚細白,杏仁眼水汪汪的,像她名字一樣透著一股秀氣,溫婉得緊。

    然而,沒有太多的人注意她。

    區區一個葛秀,縱使她祖父葛守禮官拜一品,也難以與她身邊這一位匹敵。

    ——謝馥。

    這京城所有女子都記恨的所在。

    她從門口走進來,腳步款款。

    一件白青色的窄袖褙子,下頭彈墨裙拖著八幅湘江水,活像是一幅江山水墨,寫意又雅致。

    眉是不畫而黛,唇是不點而朱。

    一雙丹鳳眼裡通通透透,干干淨淨,肌膚吹彈可破。頭上盤著的隨雲髻,余下的青絲披在身後,如瀑一般。

    謝馥一貫清秀的打扮,素面朝天。

    人是粉黛不沾,卻襯得京城裡所有的粉黛胭脂都沒了顏色。

    一時間,廳裡所有人都跟啞巴了一樣。

    誰人不愛胭脂水粉,珠翠釵環?

    偏生這一位紹興會稽謝家二小姐,京城首輔高拱府上表姑娘,從來素面朝天,片粉不沾。

    短短這五年,北京城誰不知道她?

    謝馥就像是寒冬腊月裡獨秀的那一支,素淨之處出來的味道,讓所有與她站在一起的人都黯然失色。

    要說學著她走一遭,也不上妝吧,那沒轍了,你長得沒她漂亮,底子太差,不上妝那是自曝其短。

    可若是都上了妝,往謝馥身邊一站,你就是那庸脂俗粉,襯著紅花的綠葉兒。

    若非這次是張離珠的生辰宴,大家賣個面子,否則決計不與謝馥同席而出。

    她就像是扎在京城名媛們心裡的一根刺,偏偏誰也不敢去碰。

    須知,她外祖高拱畢竟是內閣首輔,位極人臣。

    老頭子一生宦海沉浮,只得了高氏這麼一個掌上明珠,遠嫁紹興,卻平白沒了。高氏也只留下謝馥一個女兒,高老大人見了她恨不得捧在手心裡愛憐,生怕她磕了絆了摔了碰了。

    謝馥說是高府表小姐,可在從沒哪個人敢在她跟前兒說個“不”字兒。

    張離珠出身張大學士府,身份尊貴,可張居正對高拱老先生尚要恭敬稱上一聲“元輔”。

    由此可見,謝馥的身份實際還高著張離珠一截兒。

    周圍的目光只火辣辣了一瞬間,謝馥抬步而入,踏過花廳了鋪著的洋紅波斯毯,款款落座右首第一把圈椅。

    機靈的侍女端來了兩盞新茶,將描金茶盞置於謝馥與葛秀二人中間的那一張紅木茶幾上。

    花廳裡靜得連針掉下去的聲音都能聽見。

    謝馥沒管別人怎麼看,她端了茶盞,剛揭開茶蓋,一眼看過去便皺了眉。

    西湖的龍井,扁平挺秀,色澤綠翠,泡在杯中,則芽葉色綠。

    這龍井是今年新茶無疑,水卻不好,茶湯顏色不夠剔透。

    謝馥揭了茶蓋,沒喝,又輕輕合上,一遞手放回茶幾上。

    葛秀那邊茶還沒入口,見她放下茶盞,不由奇怪,正想要開口問兩句。

    “咚!”

    花廳正中,忽傳出一聲響,驚得所有人轉頭看去。

    那是十二扇鎏金大曲屏背後傳來的。

    “疼疼疼……”

    方才扒在屏風縫隙上的李敬修,兩手抱著自個兒腦袋,齜牙咧嘴,生怕被人發現,趕緊退了回來。

    他壓低聲音,疼得想哭。

    “太子爺,您這是干什麼?”

    平白無故怎麼拿扇子打他?

    朱翊鈞老神在在坐在原地,兩手一袖,老成又穩重,終於把那金貴的眼皮子一掀。

    “非禮勿視。”

    李敬修:“……”

    冤枉啊!

    天地良心,縫隙就那麼小,他無非看見兩片衣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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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03章 她的出價

  畫屏後頭是男客們的位置。

    謝馥心知那邊有古怪,眸光一閃,也沒計較。

    頂天了,也就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罷了。在張府裡,還鬧不出什麼事來。

    葛秀輕輕一笑,開了口:“張府的耗子還不少呢。”

    謝馥正想接話,還沒來得及,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我們府上的耗子可沒葛小姐府上的多。”

    這一把嗓音清脆裡透著甜,是張離珠,當朝第一才女。

    抬起頭來,謝馥便瞧見了“老對頭”。

    四個綠衣丫鬟簇擁著,張離珠手裡敲著一把描金扇子,嘴角噙著冷笑走了進來。

    葛秀被堵了話,心下有些不快。

    原本她是好意為大家打個圓場,糊弄糊弄就可揭過去,沒想到張離珠說話這般不客氣。

    眼見著張離珠來,她眼簾一垂,索性不搭理。

    有仇的是謝馥與張離珠,與她沒什麼相干。

    謝馥與張離珠原也沒什麼矛盾。

    不過內閣之中鬥爭日益激烈,張居正原本與高拱一心,近半年來卻漸漸勢成水火。張離珠素來不喜謝馥打頭掐尖兒,故意不上妝的“惡習”。兩個京城裡一等一的貴小姐,便頂上了針眼。

    現在是謝馥她們兩個誤了時辰,半句道歉的話沒有也就罷了,左右也不是什麼大事。

    偏生進來她就聽見一句“張府耗子多”,有這麼折損人的嗎?

    張離珠聽著不爽,直接堵了葛秀。

    要堵謝馥,她還得掂量掂量自個兒分量,可對葛秀不用啊。

    張離珠臉上帶笑,款款看著,仿佛就等著謝馥還擊。

    誰料,謝馥半點不惱,就端端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唇畔點了三分假笑:“我家裡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們二位府上耗子多,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邊的女客們一時都不知謝馥這話到底有什麼意思,謝馥竟沒反擊?

    屏風那邊,男客們則是面面相覷,不由得齊齊望向李敬修。

    李敬修剛要坐下,聽了這話已經是目瞪口呆。

    才被太子爺一扇子打蒙也就罷了,轉頭來竟然聽見隔壁說“耗子成精”了?

    難怪孔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呢,聽聽這都把他說成什麼樣了!

    李敬修屁股都還沒沾到椅子,立時就要蹦起來為自己正名,誰料正正好,一眼看到了旁邊朱翊鈞。

    朱翊鈞正瞅著李敬修,幽深的眼眸裡,暗光隱隱,帶了幾分似笑非笑。

    不對,有古怪。

    李敬修忽然覺得背脊骨有些發毛。

    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打了個哆嗦。

    自己要現在跳出去理論,那完了,不僅自個兒聲名掃地,回家還要因為今日登徒子的行徑,被老爹一頓狠抽。

    為了一個虛名,劃不來啊。

    被朱翊鈞這一看,李敬修醒轉過來,再不想著蹦出去了,恭恭敬敬對著朱翊鈞行了個禮:“多謝太子爺提點。”

    朱翊鈞修長的手指點著扶手,透明的指甲蓋跟黃花梨木的木料敲擊,碰出“篤篤”的聲響,沒說話。

    隔壁傳來女子清越的嗓音。

    “如今總算是主人家來了,耗子什麼的先放到一邊,不知最後這一輪會出現什麼東西?”謝馥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很快轉開了話題。

    張離珠聽了,心裡哼一聲,道她謝馥還算給面子,也就順著坡下去。

    “早已經備下了,正想要給諸位瞧瞧呢!”

    “啪啪啪。”

    張離珠擊掌三聲,花廳前面搭著的台子上,便有下人把最後的三件東西給抬了上來。

    義募義募,至少也得有個噱頭。

    越是後面上來的東西越是珍貴,這最後的三件東西裡,一件是京城第一才女張離珠自己的字畫,只因她是今日的主人家,且又值生辰,所以放在最後,討一個好彩頭。

    可其余的兩件到底是什麼東西,卻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花廳裡,感興趣的都探頭出去看。

    管家游七站在上頭,著人將第一件東西起了開。

    張離珠開口:“雙面繡巧手芸娘前年遠赴蜀南,學了一手的蜀繡功夫,博采眾家之長,繡了這一幅女媧補天圖。今聞淮安府大水,芸娘有悲憫之心,所以獻了這一幅繡品。來人,起圖,請諸位給掌掌眼。”

    京城的芸娘出身蘇繡世家,不僅一手雙面繡的絕活兒叫人贊嘆不已,人更長得漂亮,早年不少京城富戶也願上門求娶,無奈芸娘不肯。

    後來宮裡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馮保看中了她的本事,請入宮中針工局,待得年紀一大,便放出宮去,還做繡娘。

    只是進過宮一趟,又給皇帝後妃們做過衣服,芸娘便更受追捧了。

    張離珠能拿到芸娘的繡品已是難得,更不用說,這還是一年也未必能繡出一幅的雙面繡。

    謝馥心裡也得贊張離珠一句:好本事。

    四名侍女抬著那繡品下來,擺在廳中,眾人一齊看了個仔細。

    淺碧的緞面上不大看得出針腳的痕跡,只因太過細密。

    正面是纖腰束素的女媧正在熬煉補天石,蒼穹上一片熾烈的紅。

    錦屏一翻,另一面則是女媧乘雲而起,發絲飄搖,裊裊娜娜,纖手高舉,熾烈的紅收了一半,代以淺淺的青碧,雲氣繚繞。

    眾人看得心下驚嘆,便是葛秀也忍不住咋舌。

    “早聽芸娘之繡工,仿能奪天地造化,往日我不曾見過她繡的東西,今朝才知道什麼叫盛名之下必有真材實料。這不像是繡的,倒像是畫的。”

    一針一線得有多細密,才能叫人乍一看上去分不出是畫是繡?

    謝馥也微微點著頭:“這一幅是夠漂亮了。”

    然而……

    等到要出價的時候,一列侍女端著描紅的漆盤上來,裡面放了一個信封,一張宣旨,一管湖筆,奉到謝馥面前。

    謝馥動也沒動一下。

    葛秀將自己出得起的價位寫在了紙上,封入信封之中,心裡已然暗嘆:她這小身家,怕是看得起這一幅繡品,也拿不到手了。

    “給。”

    葛秀把信封遞了出去,侍女上前雙手接過了。

    轉過頭,葛秀就想去看看謝馥出價幾何。

    旁人不知道,葛秀可是門兒清。

    謝馥手裡握著她娘的嫁妝,從田產到鋪子,無一不有,她雖不見得是個聰明到拔尖兒的人,可利滾利、錢生錢的買賣誰不會做?

    這兩年,銀子流水一樣從謝馥手裡過。

    別家小姐可能囊中羞澀,可換了謝馥,三千兩白銀扔進水裡沒聽見響,她都未必肯費力眨眨眼睛。

    葛秀心裡好奇,可轉過頭來,只看到謝馥朝小丫鬟擺了擺手。

    小丫鬟端著漆盤,有些躊躇,一時沒明白謝馥的意思。

    謝馥搖搖頭:“去吧。”

    這兩個字一出來,小丫鬟一下就明白了,捧著漆盤對著謝馥一行禮,才恭恭敬敬與旁人一樣退了出去。

    很簡單,謝馥沒出價。

    葛秀看謝馥也像是很喜歡那繡品的樣子,現在她卻沒出價,倒是奇了。

    謝馥淡淡道:“興許下一件更有趣兒呢?”

    葛秀點了點頭,私心裡卻覺得不是這樣。只是謝馥不說,她也不問。

    畢竟她老父葛守禮是仰仗著高老大人吃飯的,她雖陪著謝馥玩,卻時刻該警醒著,莫以為自己與謝馥玩得好,便能逾越了。

    那邊廂,張離珠清清楚楚地看著謝馥揮走丫鬟,半個字沒落下紙,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來。

    “早知道她這麼摳門,我還請她干什麼?光那一盞茶都不知花了我多少體己!”

    今日謝馥坐在這裡,喝了三盞茶,第一盞鐵觀音,第二盞大紅袍,最後一盞是西湖龍井。

    每泡茶都是往死裡貴,張離珠想想可肉疼。

    偏偏謝馥人是來了,可一次價沒出,那摳門兒勁兒,看了就讓人生氣。

    想想,張離珠搖了搖頭,吩咐上第二件東西。

    至於上一件,自有人去比對各家出價,錄下最高者,出價人不會知道最後是誰得走了東西。

    很快第二件東西上來。

    這一件比較小,是放在托盤裡的,揭開紅綢一看,是一掛一百零八顆舍利子佛珠。

    張府管家游七解釋:“這一掛佛珠乃是當年禪宗初祖菩提達摩拜見梁武帝時候,贈給梁武帝的見面禮,傳到現在已經有一千多年。我家小小姐前幾日出游路過潭拓寺,通慧大師所贈,想必絕無虛假。”

    這一下,周圍頓起嘩然之聲。

    禪宗初祖,那可是達摩啊!

    這樣珍貴的東西竟然到了張離珠的手裡,未免叫人咋舌。

    這下怎麼出價?

    誰買得起?

    一時間眾人犯了難。

    謝馥倒是半點不急,依舊沒出價。

    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了,大多數人都沒出,知道自己兜裡銀錢不夠。

    唯一出價的漆盤,是從男賓那邊端出來的。

    謝馥瞧了一眼,不由一挑眉,生出幾分好奇來。

    這一串佛珠若是真的,少說也在四萬白銀的價上。

    京城裡若有哪個不長腦子的紈绔出價買了,價低了討人嫌,占了張閣老的便宜;價格高,對得上實價了,回頭多半要掉腦袋。

    朝廷正一品每月的俸祿折銀算,也不足二十二兩,即便是知道朝野上下幾無一官不貪,可豪擲數萬兩買一掛佛珠,終究太打眼。

    不過往回想,張離珠也不是沒腦子的人,沒得拿出這一掛佛珠來做義募。

    心思短短時間內早不知電轉了多少回,一個想法冒上來。

    謝馥瞧了一眼中間的大曲屏,已經了然幾分,轉眸看向張離珠。

    張離珠也從那漆盤上收回目光來,唇邊的笑容明顯深了幾分。

    “還好不負通慧大師所托,這一串佛珠也有了主,能救苦救難,造下七級浮屠了。下頭一件,我不說,大家也該明白了。”

    “來人,抬上來。”

    最後一件,便是預定好的,張離珠自己的畫作。

    閨閣畫作雖禁止流傳,可冠上了“義募”的名義,又有誰敢多嘴多舌?

    眾人只定睛朝畫上看去。

    兩名侍女捧著一副已經裱起來的卷軸圖,圖上繪的是潑墨山水。

    遠山渺渺,近山蒼蒼,江流濤濤,東去滾滾。兩岸懸崖峭壁,一片孤帆點在江平面上,隨波飄搖。

    難為張離珠方近及笄之年,竟已有如此老道的筆力,果真師從徐渭,沒墮了她先生的名頭。

    這一卷畫的畫工個,加上張離珠的名頭,多少也能賣個千兒八百兩。

    拿出來壓軸,倒也勉強算壓得住。

    侍女再次捧上了漆盤,漆盤裡照舊是那三樣。

    葛秀方才與張離珠鬧得不大愉快,這會兒袖子一甩,反倒先沒搭理侍女,徑自端了茶盞去。

    謝馥見狀一笑,朝著侍女一伸手。

    伺候在她近前的侍女還是同一個,這幾輪下來頭一次見謝馥伸手,一愣之下險些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才忙將漆盤湊上來。

    葛秀愣住。

    遠遠的,張離珠也愣住了。

    只見謝馥捏了捏自己袖子,微一凝眉,像是在思考什麼,接著便見她拿出什麼東西來,往信封裡一塞。

    侍女的頭埋得低低的,沒看清楚裡面放了什麼,但謝馥身邊的葛秀已經睜大了眼睛。

    謝馥放了什麼?

    張離珠有些轉不開目光了。

    前面都不給價,如今換了自己的畫,卻出了價。

    什麼時候謝馥這麼給自己面子了?

    只見謝馥把信封折了個角,放回托盤中,對著侍女淡淡一笑。

    “好了。”

    侍女一垂首,一躬身,端著漆盤,小步小步攢著,退了下去。

    張離珠的目光沒從漆盤上移開,眼見著侍女退了過來,連忙一招手。

    “過來。”

    “小姐?”

    這出價的信封按理是要拿過去一起拆的。

    侍女走了過來。

    張離珠也沒說話,直接伸手從漆盤裡取出信封。

    反正她現在站的這個位置,旁人也不怎麼看得到。

    她心裡癢癢。

    畢竟自己視謝馥為眼中釘、肉中刺,跟她作對了這好幾年,還從沒遇到過今日這般情況。

    張離珠翻開了謝馥折的那個角,正想要一抖信封,看看裡頭到底是什麼。

    “嘩。”

    有什麼東西一下從張離珠手縫裡掉出去。

    倉促間,張離珠只瞧見了銅黃的顏色,一晃就到了地上。

    “骨碌碌……”

    那東西在地面上滾動,一圈一圈旋轉著,最後才慢慢躺到張離珠腳邊上。

    張離珠朝下面一看。

    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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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8:38 |只看該作者
   ☆、第004章 銅板三枚

  下有三物,皆外圓內方,上下左右分別刻著四個字:隆、慶、通、寶!

    三枚銅板!

    張離珠腦子有些沒轉過彎來,下意識地再朝信封裡看去,已經空空如也。

    謝馥的信封裡就裝了三枚銅板!

    那一瞬間,所有的愕然都轉化成了惱怒。

    張離珠氣得把信封往桌上一拍,“啪!”

    “謝馥,你未免欺人太甚!”

    怎麼說也是堂堂張閣老的孫女,又頂著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還拜了名家徐渭為師。

    徐渭何許人也?

    號天池山人,才華卓絕,當世少有人能及,慕名之人不計其數。

    張離珠能拜徐渭為師,可羨煞了京中無數人的。

    更何況,今日還是張離珠生辰,結果,謝馥就這麼不客氣甩給自己三枚銅板?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的任由旁人作踐到這個份兒上的。

    張離珠想也不想就喊了出來。

    整個花廳裡,所有人都愣住了。

    女賓這邊明顯看得見所有人表情古怪,屏風那面的男賓那邊更是一下鴉雀無聲,所有寒暄的聲音都歇了。

    義募結束,大家還討論著方才的雙面繡,舍利佛珠,山河圖,陡然聽見這麼一聲喊,都有些發蒙。

    轉過頭去,方才氣度翩翩的張離珠,這會兒氣歪了鼻子,裙邊散著不知從哪裡來的三枚銅板,正鼓著一雙杏眼瞪那頭的謝馥。

    謝馥已起了身,要與葛秀一起告辭。

    被張離珠這麼一喊,她也只好停下腳步。

    微微一笑,謝馥頗為禮貌。

    “張家姐姐還有何事?”

    “你就給三枚銅板?!”張離珠質問。

    “我沒錢。”謝馥淡淡道。

    “咕咚”一聲,周圍好像有人栽倒。

    心裡門兒清的葛秀更是差點沒站穩,扶了一下身邊的幾案。

    無數人都拿眼睛看著謝馥。

    見過摳門兒的,沒見過摳門兒得這麼坦蕩蕩的!

    佩服啊!

    那一瞬間,張離珠都為謝馥的厚顏無恥震驚了。

    “別跟我裝蒜!”她氣不打一處來,“你一個謝家二姑娘,高府表小姐,帶著銀錢萬萬,你沒錢,誰有錢!今日這一場下來統共掏了三枚銅板。這是要告訴我,我張離珠的筆墨,也就值這麼點銅板嗎?”

    謝馥眉梢微微挑起,顯然對她這話並不認同。

    身旁的葛秀只擔心兩個人當眾鬧將起來,不好收場,左右環顧一圈,卻也沒個人上來相勸。

    一片的靜寂之中,謝馥不緊不慢開了口。

    “還請張家姐姐慎言。三文錢能買一斤米,夠普通人家一日的吃食。災區百姓們沒了三文錢可是要出人命的。”

    “你!強詞奪理!”

    此時此地,彼時彼地,三文錢豈能相提並論?

    張離珠開始覺得牙根也癢癢了。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去想,這謝馥能給自己幾分薄面。

    只是怎麼也沒想到,她能不給面子到這個地步。

    張離珠一聲冷笑:“不過你既提到了淮安府的水災,便該知道今日之事因何而起。怎麼也算元輔大人府上半個主人,出手卻如此小氣。我倒不是嫌你駁了我面子,不過為元輔大人鳴不平。”

    言下之意,元輔大人怎養了你這麼個丟臉的!

    眾人不禁悚然。

    張離珠如今也真是敢說,雖說現在內閣裡頭張居正與高拱是日益不對盤,可表面上大家伙還是和和樂樂,從沒把臉皮給撕破過。

    今日兩家的大人沒鬧起來,倒是家裡的小輩忽然大庭廣眾前面掐上了,傳出去可就是笑話一樁。

    葛秀情急之下,忙拽了拽謝馥的袖子。

    剛才她是親眼看著謝馥從袖子裡摸出了三枚銅板,放進了信封的。

    “馥兒,咱們還是先走吧。”

    謝馥知道葛秀的意思,也沒想就這麼跟張離珠鬧開。

    只是張離珠嘴裡一口一個“元輔大人”,多少讓謝馥覺得好笑。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減退半分,袖口上盤著的雲紋似她人一般素雅。

    “老實說,三枚銅板給張家姐姐,挺厚道了。”

    “你!”

    張離珠險些被氣了個七竅生煙。

    無奈謝馥臉上波瀾不驚,朝著她福了個身,四平八穩地開口:“時辰不早,多謝張家姐姐款待,我等先行告辭。”

    說完,她起身,徑直要朝花廳門口而去。

    “站住!”

    張離珠盯著她背影。

    “全京城都知道,我師從天池山人,一手書畫都是從他處習來。我自問才華難及先生,今日你三枚銅板一出,猶唾面之辱。離珠己身之榮辱全不在乎,唯先生威名不能墮。”

    謝馥停下了腳步。

    張離珠果真也是個時時會給人扣帽子的,不過她還真想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見她停下,張離珠嘴角揚起幾分得逞的笑意。

    “十七日後,維揚名士將在白蘆館一會,品鑒畫作。你可敢與我同去,較個高下?”

    謝馥一挑眉,原來在這裡等著她呢。她莫名地笑出聲來,“你開心就好。”

    她輕輕一甩袖子,兩手交握在身前,頭也沒回,說完一句話,便直接踏出了花廳。

    纖瘦的背影,彈墨裙畫山水,轉眼去遠了。

    葛秀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心底裡狂擦冷汗,匆匆點了個頭示意,便跟了上去。

    二人一道出了張府。

    張離珠看著,皺了皺眉。

    她開心就好?

    那這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謝馥說話總是這般招人討厭!

    眼見著周圍不少人都看著自己,張離珠也懶得站在這裡給人當猴子看,直接袖子一揮,轉身離去。

    背後花廳裡還留著的所有人,見人一走,不禁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這一回的戲可是大發了。

    “出價三枚銅板給人,擺明了就是看不上人家嘛,這謝馥真是被高胡子給養刁了,這種貽笑大方的事情也做得出來!”

    李敬修豎著耳朵聽完了那邊的動靜,忍不住走回朱翊鈞身邊嘀咕。

    “高胡子”,稱的是內閣首輔高拱,只因他下巴下面一把大胡子,總是亂糟糟的,因而得名。

    朱翊鈞聽得懂,已經從座上起身。

    人站起來之後,便能看見他腰間配了一把鑲滿各色寶石的老銀鞘匕首,看那彎月一般的形制,怎麼也不像是中原的東西。

    他眉頭已經攏了起來,手裡掐著方才第二件一百零八顆的那掛佛珠,目露思索:“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些。”

    “是啊,怎麼能給三枚……呃,什麼?”

    李敬修自動走到了朱翊鈞身邊,正附和著他的話,可說到一半,腦子才算是真正地反應了過來。

    他差點咬斷了自己舌頭,不敢相信地扭過頭,看著這一位皇太子。

    “我剛剛耳朵背了一下,您剛剛說抬舉了些?!”

    朱翊鈞知道他是聽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說什麼罷了。

    手裡那一串佛珠在手裡掐了一掐,朱翊鈞開口道:“當年你沒在京裡,宮中有一樁趣事,恐怕你不清楚。”

    “哦?”

    跟這件事有關?

    李敬修跟上了朱翊鈞的腳步,朝外面走去。

    “兩年前,高胡子剛被起復,重入內閣。那年中秋,父皇大宴群臣,允他們帶家眷,高胡子就帶了謝二姑娘。我身邊那大伴你該知道吧?”朱翊鈞問他。

    李敬修點點頭:“知道,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公公吧?”

    “是他。”朱翊鈞繼續說下去,“大伴年紀雖不小,可琴棋書畫皆是宮中一絕,多少大臣也難以望其項背。當夜父皇便著他作畫一幅,掛出來給眾位大臣看,人人稱道,無不說是吳道子在世。”

    話說到這裡,必定有個轉折了。

    李敬修聽著,越發凝神起來。

    果然。

    “不過,輪到高胡子的時候,這老狐狸指著自家外孫女,便是那謝二姑娘,說,我外孫女也會品畫,不如叫她來點評一番。”

    朱翊鈞的眉眼間忽然染上點點暖意,想起當年的場面,竟是不由得笑了起來。

    “謝二姑娘竟然直接從荷包裡翻出了一枚銅板,按在桌上,說,給你買糖吃。”

    “……”

    這……

    這也可以?!

    李敬修像是被人釘在了地上一下,兩腳再也不能往前邁動一步。

    他吞了吞口水。

    “那馮公公呢?”

    那可是司禮監四大太監之二的秉筆太監,手裡握著整個東廠,連掌印太監孟衝都要看他眼色行事。

    這小丫頭片子,無端端用一枚銅板得罪了馮保,豈不要被為難到死?

    豈料,朱翊鈞搖了搖頭,卻沒繼續說下去了。

    他抬步邁出花廳,外面的日頭已經漸漸斜了,北京城被籠罩在一片脈脈的黃昏裡,浮世悠悠。

    李敬修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就是因為馮保得了一枚銅板,今日張離珠得了三枚銅板,就是抬舉了?

    而且,張離珠現在跟謝馥杠上了,要相約白蘆館鬥畫,這一位謝二姑娘又要怎麼辦?

    他跟上朱翊鈞,想要問個究竟,卻發現方才這一位皇太子臉上的笑容,已淡得快找不見了。

    朱翊鈞仰頭看天邊飛著的雲霞,但見一行大雁排了個“人”字,遠遠過去。

    “走吧,時辰不早,我得回宮了。”

    新得了一串佛珠,回頭給母妃,她興許會高興一些。

    朱翊鈞背著手,下了台階,也出了張府。

    內閣次輔張居正的府邸,在紗帽胡同進裡百十來步處,此刻人馬車都從裡頭出來,流水一樣。

    謝馥與葛秀在門口分別,便上了自家小轎。

    轎夫抬著轎子,經過漸漸冷清下來的北京城各條大街,最後拐到了惜薪胡同,進了側門,把轎子停在了轎廳裡。

    “到了。”

    轎夫一聲喊,立刻就有婆子上來打起轎簾子:“小姐總算回來了,老大人正念叨呢。”

    謝馥從轎子裡出來,扶了一把夏銘家媳婦兒的手。

    “你先去通傳外祖父,說我回來了便是。”

    一聽見吩咐,夏銘家的趕緊去正屋那邊先通傳了。

    謝馥自己卻不緊不慢朝裡面走。

    高府裡頭並不很氣派,帶著一種小門小戶的精致,無法與張大學士府邸相比。

    只有在過回廊的時候,瞧見那一圈廊檐都刷著紅漆,才能感覺得出,這到底是當朝第一重臣的宅邸。

    謝馥走了也沒多久,便瞧見正屋朝外開著的門了。

    不過高拱並不住在正屋,而是在左次間的書房。

    謝馥去的時候,聽見了一陣輕細的鈴鐺響。

    正有一十五六的少女,面帶不悅從書房內出來,淺藍比甲穿在身上,看著小巧玲瓏,腕上還懸著一掛銀質的小鈴鐺。

    她見了謝馥,眼底飛快掠過幾分厭惡,也不打招呼,直接越過謝馥,下了台階。

    站在原地,謝馥回頭看了一眼。

    這是高妙珍,高拱的孫女。不過其父只是庶出,常年吃喝嫖賭,早掏空了身子,成了個病癆鬼。

    高拱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素來不喜,見一次打一次,在家中頗沒地位,連帶著高妙珍這個孫女也沒面子。

    一開始倒也罷了,左右她還是高老大人的孫女,可後來謝馥來了,一切都變了。

    這高妙珍,總叫謝馥想起謝蓉來。

    她心裡不大喜歡這般小家子氣的做派,卻也沒計較,給高拱請安才是要緊。

    謝馥走到書房門口,管家高福早早就看見她了,把書房門一開,“吱呀”一聲。

    高福朝著她一彎身:“您裡面請。”

    謝馥微微點頭示意,這才進了書房。

    裡頭高拱早聽見了開門的動靜,從案牘之中抬起頭來:“馥兒回來了,那張家的小丫頭片子可沒為難你吧?”

    聲音裡是中氣十足,說出來的話,也是半點不含糊的偏袒。

    高拱端坐在太師椅上,滿臉的關切。

    他胡子大把大把垂到胸口,銀白的一片。

    謝馥聽了這話,想起張離珠的臉色來,心說這一回你高胡子可算是怪錯人了。

    她恭恭敬敬朝著高拱行了個禮,才開口道:“回稟外祖父,馥兒今日給張家姐姐的畫出了價。”

    “恩?”

    高拱一下瞪圓了眼睛。

    謝馥抬起頭來,明亮的眸子仿佛純善一片,輕咳一聲:“三枚銅板。”

    “……”

    高拱愣了一下,然而緊接著就大笑起來。

    “哈哈哈,好,好,好!”

    那笑聲在他胸腔裡震蕩,差點都要掀飛了房頂。

    侍立在外面的管家高福淡淡想了想:得,沒轍。遇到這不靠譜的爺孫倆,只能算張大學士一家子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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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005章 裴承讓

  “這一回,我就要看看他大學士府怎麼下台。哈哈哈,三枚銅板,終究還是高了些,回頭就那馮保計較起來,也夠他們喝一壺的。你這小丫頭,心思忒壞啊!”

    高拱越想越樂,臉上笑容簡直壓不住。

    謝馥無奈:“馥兒是恰帶了三枚銅板罷了,原本也不必如此的。您別說的好像我故意算計一樣。”

    “難道不是?”

    高拱眼睛一瞪,看著謝馥。

    謝馥終於不敢再蹦跶半句。

    好不容易,高拱笑夠了,才對著一擺手:“趕緊坐。”

    謝馥與這一位外祖父先前並未怎麼見過,只等到高氏忽然沒了,才被接到京城來。

    她親眼見著高拱宦海的沉沉浮浮的這五年,倒覺得跟這一位外祖父,比自己親爹還親近。

    爺孫倆早有了默契,高拱一說,謝馥也就順著牆邊放的一把太師椅坐下了。

    高拱也起身來,直接坐在了茶幾對面的椅子上。

    門開了,丫鬟們奉茶進來,高拱順手一端,便開始叨咕。

    “說到底,淮安府鬧水患,干他們一家什麼事兒。一個半大小姑娘也往裡面瞎摻和。就那一點點體己銀子,能辦什麼事兒?”

    謝馥低眉垂首,也端了茶起來。

    小扇子樣的眼睫毛顫了顫,眼睛抬起來略一打量高拱,見他眯著眼睛喝茶,忽然道一句。

    “咱們府上的茶,還是去年的。”

    高拱茶喝到一半,頓住了,將茶盞放下。

    “你在他們府上喝了什麼茶?”

    “一盞鐵觀音,一盞大紅袍,一盞西湖龍井,都是今年剛上的新茶。”

    謝馥一五一十地“交代”出來。

    高拱氣得吹胡子:“天底下真是只許他一家驕奢淫逸,要叫別家都喝西北風去!”

    謝馥明白他在說什麼。

    老早以前,高拱就說過了,張居正這一頭狐狸,待人待己那是兩套規矩。

    聽聞當今皇爺還沒登基,龍潛裕王府的時候,張居正與高拱同為裕王講學。

    張居正不許裕王有半點的奢靡之舉,高拱一開始還以為這是個老好人,沒想到末了一看,好家伙,張家那個好酒好肉,真叫個奢侈。

    是以,高胡子給這張居正取了個別稱,只有他們爺倆知道,叫“張大蟲”。

    謝馥想著那茶的事,也不過是順嘴一提,最後還是繞回了淮安府水災上。

    “張離珠在做義募,這等博名聲的買賣由他來做是剛合適。不過杯水車薪,這一點銀錢怕還救不了幾個災民。朝廷不放銀嗎?”

    “還在朝上扯皮呢。”高拱搖了搖頭,“那麼多張嘴巴都等著吃東西,朝堂上這一幫,都是想從死人喉嚨裡摳錢出來,往自己兜裡揣。”

    謝馥皺眉:“我回來的時候,聽見市井之中已出了流言,淮安受災最重的鹽城縣,已是餓殍遍地……”

    高拱長長嘆了口氣:“內閣裡頭還有個李春芳跟我作對,這會兒掐著不放銀。有什麼辦法?”

    淮安府,鹽城縣。

    瓢潑大雨連綿半月,才止息了不久,天公開了顏,終於漸漸放晴。

    火辣辣的日頭鑽出雲層,才被水淹過的城池立時又被照得一片慘白。

    城牆根下,被大水衝沒了家宅的災民們三三兩兩,或坐或仰。

    白晃晃的太陽開始西沉。

    城門大開著,卻沒人走動。

    往年在城裡吆五喝六、耀武揚威的小混混裴承讓,這會兒也有氣無力地靠在城牆根下面。

    他滿臉泥黑,面黃肌瘦,僅有一雙眼眸亮得仿若黑天裡的星星,嘴唇干裂起皮,叼著一根燈心草。

    那燈心草可不是一般的燈心草,仔細看,草頭根子上還給鍍了一層金。

    這都是裴承讓有錢的時候干的混賬事兒。

    他現在也就把玩把玩這一根草了,摸摸腰上,一根麻繩。

    窮苦人家,苦難時候大多這般,一根繩子勒緊了肚子,似乎就能不餓。

    “嗒嗒嗒。”

    忽然有馬蹄聲傳來,偶有災民轉頭一看,只見開著的城門裡,忽然奔來了兩匹瘦馬。

    馬上跨坐著兩名青衣皂隸,腰上還別著樸刀,想必是衙門裡出來的公差,卻不知怎麼配了一匹馬。

    一名公差舉起手裡的刀,駕馬繞著城牆根跑,口裡大聲喊著。

    “城內賑濟粥棚已開,鄉親們不要守在城門外了!縣太爺有令,都進城領粥先解飢寒。晚上會有御寒衣服送來,都入城去吧!”

    “城內粥棚已開,鄉親們速速入城!”

    ……

    一圈一圈的聲響回蕩開去,城牆根下一個又一個飢民全部抬起頭來,齊刷刷地忘了過去。

    是縣裡的衙役。

    縣太爺要傳的令?

    粥棚!

    “要賑災了!”

    “一定是朝廷放銀賑災了,快,我們快走!”

    “朝廷賑災了,鄉親們快呀!”

    一時之間,大家伙兒身上好像立刻就有了力氣,三三兩兩相扶著,連忙湧進城裡。

    城外的災民何其多?全數從地上站起來,稍年輕一些的都是拖老攜幼,人如潮一樣聚集過去。

    原本泥濘的城門前,轉眼被密密麻麻的人群給覆蓋。

    每個人死氣沉沉的臉上,都煥發了別樣的光彩。

    燈心草從唇邊掉下來。

    裴承讓忍不住直起了身子,脊背離開城牆,遠遠看著城門口喜極而泣的眾人。

    他身邊原本有很多災民,現在全部爬了起來朝著那邊走去。

    轉眼之間,這裡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活人。

    沒走的,都是永遠也走不了了的。

    奇怪。

    災情才出沒半月,縣太爺陳淵一直說朝廷沒放銀,要等著朝廷的指示。

    就因為這事兒,大家都覺得他是個貪官,憤怒的災民二話不說衝上去,讓陳淵吃了一通老拳。

    現在說放糧就放糧,難不成陳淵真是個貪官?

    “咕嚕嚕……”

    肚子裡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繩子拴著,餓也還是餓。

    “娘的,老子在這裡想縣太爺干屁,又跟老子沒關系。趕緊喝粥去才是啊,回頭沒了怎麼辦?”

    裴承讓一把將掉下去的燈心草抓在手裡,撐著泥地站了起來。

    放眼一望,整個城外的人都集中到了城門口,那兩名來通傳的衙役也進不去,只能在外面看著。

    裴承讓走近了,正好站在那兩匹馬的屁股後面。

    兩名衙役看著眼前的場景,心下不禁戚戚然。

    方才喊的那個一個勁兒地搖頭。

    “總算是趕上了,再這樣下去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多虧咱們縣太爺還有後手,這一次聯合了各大鄉紳,先湊了錢糧出來,可不容易。等到大計,應該不會丟官帽了吧?”

    “嘿,對外是這樣說,你還真信啊?”

    “怎麼,不是?”

    “那些個鄉紳員外,見了災民,哪個不是把自己的門鎖得緊緊的?指望他們手指縫裡露出錢來,還不如等著貔貅給你放血。”

    “那錢糧從哪兒來?”

    “還不是咱老爺從京裡調過來的,多仰仗著那位貴人呢。”

    “哪位?”

    另一名衙役可吃個大驚。

    傳話的衙役勾勾手,同伴附耳過來,便對著他耳朵悄悄說了兩句。

    “什麼?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哎喲,你這破嘴!”

    知道內情那衙役嚇得直接用手去捂他的嘴:“這事兒可聲張不得!”

    “好好好,剛不是太驚訝了嗎?”

    兩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朝廷裡到底是怎麼個買賣,大家都不清楚,兩名衙役就在前面守著,以防這時候出現亂子。

    背後不遠處的裴承讓掐了掐燈心草,只一聲嘀咕:“高大學士家的小姐?”

    高大學士,約莫只有朝中的高拱了?

    看來,淮安府這一場水患裡藏著的故事還不少呢。

    不過這都跟他這升鬥小民沒關系了。

    裴承讓看了看前面擠擠挨挨的人群,直接走上前去,左右兩手分別朝兩邊扒拉,直接把人給撥到兩邊去,活生生擠出一條道來。

    “來來,讓讓,讓讓。承讓了,承讓!”

    “你干什麼?”有人嚷嚷。

    裴承讓直接把燈心草往嘴上一叼,兩手扒開擋住臉的頭發:“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是誰!你說老子干什麼!”

    一看這臉,再看這一根草,他的身份誰人不知?

    橫行鄉裡的惡棍不就是他嗎?

    這會兒災民們都慫了,給他讓出一條道來,任由裴承讓大搖大擺先入了城。

    外頭倆衙役看了,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呸。這孫子!”

    京城,惜薪胡同,高府。

    “說來,離珠那小丫頭還給你下了戰帖,約你去白蘆館鬥畫?”

    “她邀她的,我可沒答應。她自個兒開心才好。”

    頂著高拱那唯恐天下不亂的眼神,謝馥可自在了。

    茶幾上,一盞茶已經漸漸見底,高拱說得也差不多了。

    他年紀大了,內閣裡一天到晚的掐,也只有回來能好好跟著早慧的孫女說上兩句真心話。

    有時候一說就剎不住。

    高胡子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一股腦兒給你掰扯了這麼多朝中的事情,你怕是已經聽煩了吧?”

    謝馥搖搖頭,眨著眼睛笑笑。

    “旁人想聽還求不來這機會呢,馥兒怎麼會聽煩?”

    高拱可是當朝元輔,只在皇帝之下,可實際上,隆慶帝什麼都聽他的。

    說句僭越的話,現在的高拱手裡握著半個大明江山。

    聽這樣的人說一席話,是真勝過旁人讀十年書的。

    自打被接回高拱身邊之後,謝馥大多數時間都在這樣的熏陶之中度過。

    她跟別家的姑娘,總是不大一樣的。

    高拱膝下兒女稀薄,一個庶子不成器,一個嫡女已經沒了,其余的三個庶女命不好,都是出嫁不久便紅顏消逝。

    是以,現在的高大學士府裡,人丁稀薄。

    除了謝馥與高妙珍之外,僅有高拱和高老夫人,另有兩個毫無存在感的側室和小妾。

    謝馥在高府長大,不用花心思在姐妹間的爭鬥上,反倒漸漸養開了眼界。

    高拱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只覺得自家外孫女聰明。

    他摸了一把亂糟糟的胡須,只道:“明兒個上朝再看看,總不能讓他們一顆老鼠屎,壞了整鍋湯。”

    時辰不早,眼見著天擦黑,謝馥起身,朝著高拱一福:“那您休息,我先回屋裡看看,晚間再來給外祖父請安。”

    “嗯。”高拱應了一聲,抬手朝門外喊,“高福,送馥兒回去。”

    外頭高福忙叫人拎了盞燈籠過來。

    謝馥出了書房,高福就當頭打著燈籠,一路把謝馥送房去。

    謝馥的貼身丫鬟滿月在門邊已望了百十回,早聽前院來人說,姑娘回來,卻一直沒見著人,想來又是跟老爺聊上了。

    門廊下頭,掛著一只鸚鵡架,鸚鵡英俊雄赳赳氣昂昂地站在架子上頭。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聽見這聲音,滿月立刻朝著院門口看去。

    果然,外面燈籠亮著過來,滿月忙喊了一聲:“小姐,可算是回來了。”

    謝馥走上台階。

    高福沒上去,對著謝馥行了個禮便退走了。

    滿月迎上來,臉盤子圓圓的,身材有些微胖,看著可喜氣,一面攙著謝馥朝裡走,一面喊其他丫鬟。

    “二姑娘回來了,趕緊出來伺候著!”

    謝馥沒怎麼在意,側頭看一眼站在廊檐下的鸚鵡,一只手伸出去摸了摸它的頭,算是鼓勵。

    “二姑娘好,二姑娘好!”依舊嘲哳難聽。

    謝馥笑了:“這麼多年也沒學會第二句好口彩,你真是蠢死的。”

    鸚鵡磨磨爪,發出咕噥的聲音,還生了悶氣,歪過頭去,竟不搭理謝馥了。

    滿月看著,忍不住捂嘴偷笑了。

    謝馥斜了滿月一眼,滿月立刻不笑了。

    “懶得跟這小畜生計較。”謝馥兩步進了屋,只揉了揉額角,“小南那邊還沒信兒傳回來?”

    “五日前姑娘才派了他出去,從京城到淮安鹽城,八百裡加急也要跑上一陣呢。不過估摸著也快了,姑娘您甭想這麼多了,先歇下吧。”

    滿月伺候著謝馥脫了身上褙子,披上一件薄衫,就坐在屋裡。

    另幾個丫鬟打來了水,滿月把手袱兒放進去絞了水,再拿出來給謝馥擦手。

    謝馥低垂著眼,看著自己透明粉白的指甲,眉頭攏起:“近日大計,各州府縣官員就要來京城。會稽謝家那邊,你可聽說過什麼消息?”

    滿月的手一下頓住了,她抬起頭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謝馥。

    “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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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39:57 |只看該作者
    ☆、第006章 馮保

  夜幕沉沉下來,籠罩著整個北京城。

    謝馥房裡的燈熄了許久。

    她慢慢合上眼,許久不曾造訪的夢境,今夜叩了上來。

    母親高氏坐在鏡台前面,手裡捏著畫眉的墨,一點一點的描摹。

    於是,謝馥好像看見了高氏年輕時候的樣子。

    鏡台上還擺著她新買的泥娃娃,喜氣洋洋的小娃娃兩個小臉蛋紅紅的,咧開了嘴笑。

    小謝馥站在她身後,就要朝高氏懷裡撲。

    然而,她跑過去,卻像是撞在了一堵透明的牆上,她使勁拍打著牆,小手掌都拍紅了,那牆也不動一下。

    “娘!”

    她撕心裂肺地喊著。

    手再一拍,面前那堵看不見的牆,一下變成了兩扇雕花木門,裡面門栓緊緊拴著。

    門縫還是那麼小,只能透進一點點目光。

    她看見她娘懸了白綾三尺,把自己掛在了房梁上。

    謝馥用力地拍著門,大聲地喊著,不想被高氏關在外面。

    她想要救她娘。

    身後伸出四五只手,一把將她從門前拽走,她死死地摳著門框,然而小胳膊哪裡能跟這些粗野的壯漢和婆子相比?

    轉眼,她就被拽出了別院。

    最後一眼,她看到那些婆子冷漠地站在房門外,沒有一個人上去把門撞開。

    “娘,娘……”

    謝馥心痛如絞,額頭上出了一片的冷汗。

    黑暗裡似乎有暖黃的光移了過來,謝馥朦朧地睜開眼,看見滿月掌了一盞燈,草草披著一件外衫,站到了她的床頭。

    “姑娘,做噩夢了嗎?”

    噩夢?

    謝馥倒寧願這一切都是一場噩夢。

    她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擁著錦被坐起來,昏昏的光一照,錦被上影影綽綽的纏枝如意花紋,也流淌著光華。

    “什麼時辰了?”

    “剛敲過梆子,才到寅時。”

    滿月輕聲說著。

    謝馥一想:“這會兒約莫已經上朝了吧?”

    “老大人一早就起轎走了,老夫人也還睡著,早不用請安了,您還是再睡會兒吧。”滿月給她掖了掖被角。

    謝馥聽了,躺回去閉上眼睛。

    “明早記得叫我,芸娘也該來裁衣裳了。”

    “是。”

    滿月應了一聲,見謝馥已經閉上了眼睛,那瓷白的肌膚在燈光下頭,染了幾分暖色,倒也不見得蒼白。

    心底微微一嘆,滿月披衣走回外間,輕輕吹滅了燈,屋裡一下暗了下來,窗外倒是亮堂堂。

    月牙彎彎掛著,皎潔的一片。

    京城各條大道上,家家戶戶尚在睡夢中。

    朝廷一干官員卻都早早地起了身,天沒亮就往皇宮裡趕。

    高拱琢磨著,在淮安府水患這件事上,張居正沒跟自己抬杠,下朝後,就邀了張居正,一起朝乾清宮走,要面見皇帝,好好說說這件事。

    內閣次輔張居正一身官服,長眉入鬢,也留了好大一把胡子,眉頭鎖著,嘴唇抿著,一臉的嚴肅。

    高拱一面走,見了他這般模樣,忍不住笑了。

    “叔大何必如此愁眉苦臉?淮安府水患雖未平,可聽說昨日你孫女離珠借著自己生辰的機會,辦了好大一場義募。淮安府的災民可有福了。”

    叔大是張居正的字。

    張居正畢竟與高拱熟識,哪裡聽不出這句話裡的諷刺來,他嘆口氣:“還請元輔莫要取笑。離珠畢竟年紀小,不懂事。昨日為著那一幅畫的事情纏著我念叨了許久,前後因由我都告訴了她,但願別叫小輩們生了嫌隙。”

    高拱一聽,怔了片刻,接著竟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叔大啊叔大,你年紀比我小一些,著實是頭老狐狸。但你要全說了,可叫你家那離珠小丫頭怎麼辦?好玩,好玩!“

    高拱撫掌。

    周圍的太監們垂著手,只出耳朵,眼睛沒敢亂看一下,更不敢出聲。

    乾清宮西面是養心殿,養心殿門內向北就是司禮監的值房了。

    此刻,裡頭傳出了琴音。

    弦起時,若林泉高致,禽鳥啁啾;弦落時,似百川歸海,浪平無聲。

    一手滾出,則有連珠之聲。

    周遭寂靜,繁繁皇宮裡,一時竟也如空山一樣。

    “哈哈哈……”

    高拱朗笑之聲,遠遠從外面傳進來。

    撫琴的那一只手忽然停住,骨節僵硬,指腹地按在琴弦上,指甲一抖,一根琴弦便被摳斷。

    “崩”地一聲。

    旁邊伺候的小太監大驚,連忙上來:“馮公公!”

    撫琴人身著藏藍曳散,身上滾著雲紋,下擺則有五毒艾虎圖案。

    按在琴弦上的一雙手,根根蔥白,看得出保養得當,肌膚順滑,竟堪與二八少女一比。

    此刻那指頭尖上已見了紅。

    另一名太監機靈地端了個托盤來,托盤裡放著干淨的手袱兒。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馮保只一掃,從盤裡取了手袱兒來,摁住指頭上流血的小口子,拉長了聲音問道:“外頭是高大學士?”

    “正是。聽著像是說昨兒的事呢。”剛才這太監伺候在外面,所以順風聽得還算是清楚。

    昨兒的事?

    馮保眼睛一眯,移開手袱兒,小小的傷口已經沒怎麼流血了。

    司禮監如今的地位幾乎與內閣等同,掌印太監乃是一監之首,可稱一句“內相”。至於第二把交椅的秉筆太監,卻統領著東廠。

    這宮裡宮外有什麼事情,都逃不出東廠耳目的刺探。

    昨日高大學士府好一番熱鬧,早都報到馮保眼皮子底下了。

    連哪個人說了哪句話,他都一清二楚。

    能讓高胡子笑得這麼開心的,約莫也就他家好外孫女那件事了。

    “有意思。小丫頭片子當年頗不給咱家面子,今兒個倒給了張家小姐面子。咱家可要瞧瞧,她作的畫兒,是不是能值上三個銅板!”

    馮保臉上帶著深沉的笑意。雖是太監,年紀也不小,可皮相還不錯,眼睛眯起來笑的時候頗為漂亮。

    伺候的兩個小太監對望了一眼,心裡都只有同一個想法:張家那離珠小姐怕是要倒霉了。

    看來,馮公公還記恨著當年謝馥給的一枚銅板呢。

    馮保抬手把手袱兒遞了出去,小太監趕忙接過了。馮保自個兒彈手指,撣了撣琵琶袖上不存在的灰塵。

    “對了,太子爺昨兒得的那一掛佛珠,已經送給貴妃娘娘了?”

    “已經送了,今晨貴妃娘娘臉上都帶笑呢。”

    馮保聞言,莫名地笑了一聲,瞥了琴桌上那斷弦的琴一眼:“兩位大人都去了,說不得咱家也得去了。”

    他起步往值房外走。

    這時候天已經全亮開了,清晨的露珠掛在樹梢上,宮裡宮外全進入了忙碌的時候。

    高府後院裡,謝馥起身已經洗漱妥當。

    自己用過飯後,便拿出鳥食來,先給喂過了英俊,然後才回屋裡喝茶。

    昨夜她睡得不怎麼好,今早起來略帶著幾分恍惚,小丫鬟把芸娘引進來的時候,她剛放下茶盞。

    芸娘進來,當先給謝馥施了禮。

    “芸娘見過二姑娘,給二姑娘問安了。”

    “芸娘請起,多勞你跑一趟。”謝馥虛虛一抬手,請芸娘起身,“我這櫃子裡許多衣服都是去年做的舊衣,前兒滿月提醒我,才想起今年該做些新衣裳了。再過七日,便是法源寺廟會,我想要一身應景兒的衣裳。”

    雖是京城這一片地界兒上最厲害的繡娘,可芸娘自己卻穿得普普通通的,普通的月白色窄袖褙子配了一挑墨花裙,也沒見得有多少繡功在。

    早年芸娘的容貌與手藝都是一絕,如今年紀大了,難免色衰,年紀倒跟謝馥她娘相仿,三十好幾也還沒許配人家。

    聽人說,芸娘對佛祖發下宏願,此生不會嫁人。

    芸娘站在屋裡,微微點了頭:“二姑娘上次請我繡衣裳,都是去歲的事情了。今年花開得遲,法源寺廟會開始那一日,只怕也是香雪海最好看的時候。芸娘為您繡一身湖綠底子的丁香吧?”

    “去年沒逢上好時候,法源寺的花,說謝就謝了。這一次卻可趁著機會好好看看。”

    芸娘是制衣繡衣的行家,謝馥自然不會反駁,朝著她和善一笑。

    “那就有勞芸娘了。”

    滿月端來了要量身用的軟尺,聽見自家小姐笑眯眯說的這一句,只覺得無奈。

    芸娘的繡品,在京城達官貴人家裡,可基本不是用來穿的,那是要做成繡幅掛起來,嵌在屏風上的。

    可自家小姐呢?

    說做衣服就做衣服,偏生芸娘竟然還會答應。

    芸娘自己說,那是謝二姑娘天生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好衣裳給她做了穿了,才算是不浪費。

    幸好這話沒傳出去,不然還不知要惹出什麼事端來。

    滿月可清楚,當年芸娘私底下說,再好的衣裳給宮裡那些人穿了,都是玷污,這才出宮來的。

    滿月是打心底裡佩服這一位繡娘。

    她把東西一放,道:“咱家小姐最近一年身條可拔了不少,還請芸娘先給量上一量。”

    芸娘眯了眼,笑得很是和藹。

    謝馥瞧著芸娘的笑臉,溫柔宛然,半點看不出是能說出那般話的人來。

    興許,每個看上去性子溫和的人,都有一顆很烈、很硬的心吧?

    比如,高氏。

    謝馥起了身,任由芸娘擺弄,兩手一抬,身量纖纖,看得滿月這個有點微胖的丫頭羨慕無比。

    芸娘說自家姑娘是衣架子,果真半分也不作偽啊。

    滿月正自出神,“篤篤”,外頭小丫鬟敲了敲窗欞,滿月看了還在跟芸娘說話的謝馥一眼,沒出聲,悄悄走了出去。

    沒一會兒,滿月回來了。

    芸娘收好了量出的尺寸:“新衣裳十四便給您送來,芸娘不多叨擾,先告辭了。”

    謝馥點頭,親自送她到了屋門口,又一招手,門邊的小丫鬟上去對著芸娘一擺手,自引著芸娘離開。

    遠遠望著芸娘的背影消失,謝馥才收回目光,朝屋裡走。

    “有消息了?”

    滿月將袖子裡藏著的兩封書信拿出來,呈給謝馥:“鹽城那邊來的信。”

    謝馥接過來,兩封信外頭都只蓋了個大大的墨點,拆開來看,裡面還有兩個信封。

    這是為了防止旁人看見,作的遮掩。

    新起出來的兩封信,一封上寫著:鹽城知縣陳淵拜小姐安;另一封上寫著:二姑娘親啟,霍小南。

    信來了,應當是事情已經辦妥。

    謝馥唇邊終於染上了幾分笑意,走到窗下拆了信來看。

    “陳淵也是個機靈鬼,鹽城的鄉紳鹽商員外郎們,這一回要被他往死裡坑了。”

    “您之前不還說這人愚不可及,不是什麼做大事的人嗎?”滿月奇怪。

    謝馥道:“人總會變。”

    至於這陳淵,是變得更好了。

    霍小南是她當年行善,收養在身邊的長隨,出身戲班子,一身武藝還算過得去,所以被謝馥派出去跑腿兒。

    如今信到了人沒到,想必是先送信回來叫自己安個心。

    謝馥心裡思量,打開霍小南的那封信,果然全是俏皮話:什麼拜二姑娘安,鹽城的小潑皮可厲害的了,哎喲那個誰吃的腦滿腸肥,屁股墩兒都成了八瓣……

    謝馥樂不可支。

    滿月一看謝馥表情就知道,“定是小南又開始嘰歪嘴。唉,您也是,好端端的,平白興起救了個小南,現在又拿自家私房錢去做那勞什子的事,要奴婢說,多買兩件漂亮衣裳不好嗎?”

    “早年路過法源寺,我在度我大師面前發過願,必得月行一善,為我娘積善功,豈可馬虎?”謝馥看完了信,便遞給滿月,“眼瞧著這月十五也近了,好歹小南辦完了這件事,本月的一善也算完了。”

    滿月收了信,收進了匣子裡,用一把小鎖鎖了起來,鑰匙則放在自己貼身的荷包裡。

    她癟嘴:“月行一善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

    謝馥戳她額頭:“我看你呀,就是舍不得那些銀子。趕緊收拾著吧,十五廟會,我可還約了人。”

    “您若會情郎那才是……”

    滿月知道謝馥約的是法華寺的度我大師,正想說叫女主趁著廟會,好生琢磨琢磨,挑個好夫婿。

    沒想,眼角余光一瞥,卻忽然發現窗下閃過去一道影子。

    “誰在外面?!”

    滿月厲聲一喝。

    謝馥轉過眼眸看了過去,凝眉片刻,走過去輕輕推開窗,朝窗下望了一眼。

    一個人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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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40:13 |只看該作者
    ☆、第007章 兩枚半

  滿月皺著眉湊了上來,神情有些凝重:“奴婢找人去查查。”

    “查查吧,不過查不到也算了。”

    窗外有一片紫竹,是謝馥前不久才養下的,微微濕潤的地面上的確有幾個泥印。

    有人剛剛從這裡離開,想必是聽了壁角走了。

    謝馥把兩人剛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也沒發現有什麼不妥,便踱步回來。

    “回頭叫人看好院門,別什麼阿貓阿狗都跑進來。”

    “是。”

    滿月應了一聲,這一次卻沒把窗關上,而是大打開。

    高府外面的花園小徑上。

    丫鬟玲玉腳步匆匆,不時回頭看一眼,一顆心還怦怦狂跳。

    她在園子裡繞了一圈,才回了東廂。

    東廂裡住的是高拱唯一的庶子,高妙珍的房間就在右面次間。

    玲玉上前推開門,進了屋,又連忙返身關上門。

    高妙珍正把玩著手腕上那一串銀鈴,想起自己在高拱書房裡的那一幕幕,恨意不禁上心頭。

    忽然聽見開門聲,她抬眼一看:“玲玉?”

    玲玉是高妙珍身邊的丫鬟,素來頗得她信任。

    這會兒怎麼慌慌張張的?

    “出什麼事了?”

    “小姐,剛剛我……”玲玉一時倉促,沒顧許多,湊上來就在高妙珍耳邊說話,嘀咕了幾句。

    高妙珍瞪圓了眼睛,長大嘴巴。

    “什麼,她要會情郎?!”

    “小姐,可小點聲兒,別讓人聽去了。”

    玲玉不過偶然停留,聽見謝馥主僕二人說話,半天沒明白她們在說什麼,可說什麼法源寺會情郎,卻聽得一清二楚。

    高妙珍站了起來,在屋內踱步,腕上的鈴鐺隨著她的腳步輕輕晃動,發出“叮鈴”的響聲。

    高妙珍眼底的神光,漸漸變得險惡起來。

    她微微咬著牙:“祖父時時刻刻向著她,她能得到我得不到的東西。現在竟敢做這等敗壞門楣的事情,她怎麼對得起我們一家上下?”

    “奴婢也沒想到,表小姐看著檢點,私底下竟然這般放蕩。回頭事情若是傳出去,可叫您怎麼辦?”

    畢竟一家子可算是榮辱一體。

    玲玉道:“回頭可得想個法子好好看住她。”

    “看住她?為什麼要看住她?”

    高妙珍一笑,掐著自己的手腕,站在那邊,看上去甜甜的。

    玲玉驚訝地抬起頭來。

    高妙珍道:“我不但不會看住她,還要縱容她。這個家裡,她不過一個外人,憑什麼踩到我頭上來?!這一次,我要叫所有人好好睜大眼睛看清楚,誰才是高家的姑娘!區區一個外人,還影響不了我的名聲。”

    玲玉聽明白了,倒抽了一口涼氣。

    高妙珍素性是個頗為小氣的人,可卻也沒明著跟謝馥鬧過,這一次到底是怎麼了?

    玲玉還待再勸,覺得這樣對高妙珍自己不好。

    外頭忽然傳來吵鬧聲。

    “怎麼回事?”高妙珍皺了眉。

    前院裡,下人們齊齊迎了出去。

    管家高福站在正屋門口,遠遠看了看,只覺得奇怪。

    僕役上來稟報:“張大學士府派了人來,說有件東西要面呈表小姐。”

    “張大學士府?”

    乖乖,沒聽錯吧?

    高福有些不敢相信,他略一思索:“派個人去請下小姐。”

    “是。”

    下人小跑著去了,高福皺眉朝著前面去。

    謝馥屋裡也聽見外面吵鬧,正打算叫人去打聽打聽,沒想到小丫鬟喜兒就跑了進來。

    “姑娘,姑娘,方才管家那邊叫人來通稟,說是張大學士府有派人來,有東西要呈給您。”

    “哪個府?”

    謝馥疑心自己聽錯了,與詫異的滿月對望了一眼。

    喜兒歪著頭:“張大學士府啊。”

    那不就是張離珠他們一家子嗎?

    有東西要呈給自己,這倒是稀奇。

    滿月扶著她起身,給她理了理袖上的褶皺:“多半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幾分好心。”

    “無妨,先看看去。”

    謝馥倒不介意那邊到底要做什麼,請自己出去,自己去就是了。

    大張旗鼓,又是在高府的地盤上,慢說是張離珠手段一般,便是她本事再大,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謝馥放心地帶著丫鬟朝前廳去。

    張大學士府派來的是兩名管事婆子,此刻正在前廳之中靜候著。

    外頭家丁一聲通稟:“小姐來了。”

    管家高福連忙直了直身子,打起精神,瞧見謝馥走進門了,便一躬身:“給小姐請安。”

    “高管家客氣了,起來吧。”

    廳裡照舊兩排椅子一溜兒排開,謝馥走過去,挑了右手第一把坐下。

    侍女奉茶的速度也很快,那叫一個利落干淨又落落大方。

    兩名婆子見了,更不敢怠慢了。

    原本她們被派過來,就有些忐忑,這一下知道謝馥在高府的地位果真如傳言中那般,便連忙上前行禮。

    兩人一道福了個身。

    “老奴們給表小姐請安。”

    話說完,管家高福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心下對這兩個婆子已經不喜。

    好生生叫個“小姐”能死嗎?

    沒眼力見兒的。

    謝馥掀了眼皮打量一眼,一個胖些,穿紅;一個瘦些,穿綠,手裡抱了個紫檀木的長匣子。

    一胖一瘦,一紅一綠,倒是好搭配。

    兩個人看著都有些惶惶然,想來今天這一趟不是什麼好差事。

    她沒說話。

    張大學士府穿紅的那個管事婆子上前了一步,低垂著頭道明了來意。

    “表小姐昨日去了我們府上小姐辦的生辰宴,曾在義募上出價。不過您走得匆忙,卻沒帶走購得的畫卷。我們家小姐今兒想起來,特遣老奴等來給小姐送上。”

    說著,從身旁婆子的手裡接過了長匣,雙手舉上。

    出價?

    謝馥在張離珠的生辰宴上,可就出過一次價。

    她眉頭一挑,已經算出來了。

    那件事,張離珠未免知道得太快了,約莫有明白人跟她說過,她今日才如此利索把東西送過來。

    謝馥端起茶來,指頭一點,滿月便得了信兒,走上前去,將東西接過。

    “難為張家小姐有心,還記掛著我家姑娘。”

    滿月說著,側過身子來,自然地將匣子掀開,裡面躺著一幅已經卷起來的畫軸。

    打開來一看,正是昨日在宴上看的那一幅。

    滿月看向謝馥,等著她指示。

    管家高福已經在旁邊瞪眼。

    昨日謝馥只肯給張離珠的畫出價三枚銅板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城,叫張離珠顏面無存。

    眼下可有不少人等著這兩位主兒掐起來,巴不得看她們在白蘆館鬥畫。

    沒想到,這不過才過了一個晚上,張離珠竟然就把畫給送了回來。

    老天爺,這可不是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事兒了。

    這可關系到臉面啊!

    更何況,當日出價的絕不止謝馥一個,規矩是價高者得,若這一幅畫最終給了謝馥,要怎麼跟別人解釋?

    張離珠不該這麼糊塗呀。

    高福能想到的,謝馥也能想到。

    她沒動聲色,對著二人微微頷首:“替我謝過你們家小姐了。”

    滿月於是明白,姑娘這是接受了,她把畫卷起來,重新放回匣子裡。

    兩名婆子卻沒走,方才說話的那個摸出了一個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東西來。

    “我家小姐還有話要帶給小姐。她說自己畫作拙劣,當不起您的賞識,三枚銅板太看得起,也太貴重。小姐著老奴等退回兩枚半。”

    說完,婆子掌心朝上,兩手舉到前面去。

    在她掌心裡,躺著兩枚隆慶通寶,另一枚卻被人斬斷,只留了半個。

    銅錢兩枚半,要退給謝馥的。

    “……”

    所有人都懵了。

    前面還說三枚銅板實在是欺人太甚,轉眼又說謝馥給三枚銅板是抬舉了。

    就這還不算完,竟然還要退回來兩枚半。

    這意思像是說:其實我張離珠的畫,只值半枚銅板!

    張家姑娘昨晚上中風吃錯藥了不成?

    前廳裡早被這一個悶雷給炸得安安靜靜,大家一時都沒了話。

    就連謝馥也沒想到,張離珠竟然能把姿態壓得這麼低。

    她略怔了片刻,很快反應了過來。

    唇邊不自覺帶上幾分笑意,謝馥說出口的話還算暖和:“離珠姐姐亦是個妙人,有心了。滿月,收下。”

    滿月也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前從婆子手裡接過了那兩枚半銅板。

    兩婆子懸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下去一半。

    昨日張府中可好一陣的鬧騰,離珠小姐為謝馥出價的事情老大不高興。

    可後來老大人回了府,聽說了消息,就把離珠小姐叫了過去,說了一會兒話。

    出來時候,離珠小姐整個人就跟蔫了一樣,恨恨地拿剪子把園子裡所有花木剪了個精光。

    張離珠是氣得發瘋的。

    她怎麼會想到謝馥還挖了個坑等著自己跳呢?

    三枚銅板,說起來輕巧,當初馮保可才得了一個銅板!

    現如今內宮之中,馮保說是第二把交椅,可張離珠知道張居正與馮保頗有幾分淵源,這馮保強勢的時候還要壓過掌印太監猛衝一頭。

    自己若真敢硬挺著受了謝馥出的三枚銅板,不用說,以馮保那種古怪陰沉又難以捉摸的性子,回頭不定惹出什麼事來。

    更不用說,祖父把自己叫進書房,說道了好一陣。

    張離珠不傻,所以才安排了今天這一出。

    謝馥想著,張離珠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

    第一先把畫送來了,這是向謝馥低了個頭,承認她的出價才是全場最“高”的。馮保畫作的三倍,豈能不高?

    第二又退回了兩枚半的銅板,這是遙遙告訴馮保:小女才華不足,不敢妄與馮公公相提並論,小女只覺得自己的畫值半文錢。至於那三枚銅板,又不是我出價,你找謝馥去。

    頭尾都做全了,只是得罪了其他出價的富家子弟淑女名媛們,還丟了面子。

    若謝馥是張離珠,做完前頭那兩件事,還得再做一件,好歹挽回面子。

    想起來復雜,說念頭,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彈指的功夫。

    謝馥看向那兩名婆子,笑著道:“如今先送了畫,後還了兩文半。你們家小姐一定還安排了第三件事吧?不如一起說了。”

    兩名婆子大驚,瞪大了眼睛。

    一個脫口而出:“還有一件事,您是怎麼知道?”

    難道謝馥在張府有耳目,竟這般料事如神?

    謝馥波瀾不驚,微微一笑:“有嗎?”

    “有。”

    那婆子強壓下心裡的震驚,硬著頭皮應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份白底描藍繪著幾支蘆葦的燙金請帖來,上前一步,恭敬地一彎身,呈給謝馥。

    “小小姐吩咐,第三件事,便是將這請帖送到您手上,請表小姐收下。”

    謝馥垂眸一掃,帖子上明晃晃寫著三個大字:

    白蘆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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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40:25 |只看該作者
    ☆、第008章 太子朱翊鈞

  看來,她所料不錯。

    白蘆館的帖子,張離珠有心了。

    這不是請帖,而是戰帖。

    張離珠可以不給當日出價的所有人面子,低頭把畫送給謝馥,可她不能丟了自己的面子。

    當日離開張府花廳的時候,張離珠就邀她白蘆館鬥畫,如今更把請帖送到她門上。

    這是准備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謝馥不動聲色,很給面子地親手接了請帖過來,打開一看。

    大凡這種帖子,措辭總是很文雅,不過筆墨間透出來的意思,實在叫人喜歡不起來。

    看完了,謝馥隨手把帖子往茶幾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幾上。

    倆婆子面色一變,臉皮都跟著抽了一下。

    謝馥淡淡道:“如今這帖子我已經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沒事交代了。來人,送客。”

    “小姐你……”

    一個婆子憤憤不平,覺得謝馥這態度未免太不客氣、太過敷衍。

    可另一個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對謝馥行禮:“我們家小姐還說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還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擱姑娘,這就告退了。”

    謝馥頷首,也沒看這兩人,伸手端了茶埋頭喝兩口,再抬頭的時候,張大學士府派來的人已經消失在眼前了。

    滿月手裡抱著那裝畫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麼了?”謝馥沒明白她怎麼這樣看自己。

    滿月簡直想雙手捧心,一臉的陶醉樣:“姑娘,馬上街頭巷尾就要傳頌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謝馥不知說什麼好。

    其實滿月說得一點也沒錯。

    謝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義募出價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裡轉悠了一圈。

    張大學士府的兩名婆子一離開高府,不多時,街頭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張大學士府的離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謝二姑娘用三枚銅板扔了一臉之後,不僅沒生氣,竟然還好聲好氣派人把畫送上門,甚至還還了兩文半出去!

    好家伙,敢情離珠姑娘覺得自己的畫只值半文錢哪!

    市井之中升鬥小民,並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時全看扁了張離珠。

    可憐張離珠一番辛苦算計,好不容易敷衍出一個七面玲瓏來,結果到了老百姓的嘴裡,就成了認慫服軟,自愧不如。

    張離珠聽到的時候,險些沒氣得背過氣去。

    可又能怎樣?

    難不成一個個把這些人抓起來?

    好在她已經送出了白蘆館的帖子,即便現在損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來。

    張離珠已經磨刀霍霍,開始抓緊了練畫工,只等著白蘆館鬥畫那一日了。

    皇宮,東宮。

    “這日頭也是越來越大了。”

    偏殿門口守著的小太監忍不住心裡詛咒了一聲,左右瞅瞅沒人,連忙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

    “哎喲,熱吧?”

    調笑聲忽然傳來,險些驚得小太監蹦起來。

    他帶著驚懼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見太子爺的伴讀李敬修一身蒼青交領道袍,兩手袖在一起,半彎著身子看他。

    小太監苦了臉:“是……是挺熱的。”

    李敬修毫不猶豫一巴掌給他拍到腦門兒上,“熱熱熱,熱也得好好守著。太子爺可在裡頭?”

    小太監委屈地抱著頭,卻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說話的了,若碰上馮公公,回頭能被拖下去打沒半條命。

    他趕忙道:“太子爺在裡面溫書呢。”

    李敬修點點頭,“嗯”了一聲,也沒讓人通傳,便走了進去。

    外頭天氣已經見熱了,可殿內卻要陰涼一些。

    地面上的金磚,倒映著李敬修的身影,他抬頭就看見一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不禁笑了一聲。

    這一塊還是太子爺小時候貪玩,被貴妃娘娘拎著去求皇上給掛的,意在警醒朱翊鈞自己太子的身份。

    現在朱翊鈞就坐在那匾額下,一身玄色雲龍紋長袍,華貴無匹。面前是一張花梨木雕雲龍紋書案,案上擺著御用的文房四寶,一卷《孫子》攤開躺在書案上。

    朱翊鈞一手掐著一塊鎮紙,目光落在書頁上,似在看書,可仔細看,他的眼珠子動也沒動一下。

    顯然,太子爺在走神。

    李敬修覺得自己是見到了奇觀,雖說打擾太子不禮貌,可現在自己人已經在這裡了,難不成還退出去?

    硬著頭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邊,咳嗽了一聲。

    “咳咳。”

    朱翊鈞聽見聲音,終於抬起了頭,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敬修竟然已經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沒什麼不自然,開口問一句:“什麼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傳一聲。”

    “微臣給太子爺請安。”敬修先規規矩矩行了禮,才起身來回話,“太子爺專心致志溫書,門口小太監才說過,我一時沒注意,就直接進來了。沒打擾到太子爺吧?”

    “無妨。”朱翊鈞起了身,來到窗邊坐下,一擺手,也對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麼提前進宮了?”

    往日不是這個時候。

    李敬修拱手為禮,而後落座。

    人在宮外的時候可以放開一些,可在皇宮裡面,他半點也不敢造次。

    落座後,李敬修就笑了一聲:“心血來潮,所以早來了一些,就先來看看太子爺。看太子爺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麼煩心事?”

    “……”

    朱翊鈞忽然沒有說話,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卻沒敲動一下。

    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緣由,見朱翊鈞似乎在思考什麼,便沒敢說話。

    朱翊鈞表面上是個沒有什麼情緒的人,跟他生母慈寧宮李貴妃一樣,帶著一股子不顯山不露水的味道。

    當今隆慶帝朱載垕有四子,前面兩子夭折,後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貴妃所出。

    李貴妃原本是個宮女,不想隆慶帝還是裕王的時候,酒醉之後偶然寵幸了李貴妃一回,竟再也離不開她。

    於是,李貴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卻不順利,產下來是個男嬰,死胎。

    李貴妃大受打擊,好一陣才緩過來。

    還好上天待她不薄,沒多久,李貴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這一次卻更為詭異。她懷胎足足有十一月,才產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鈞。

    據說,當時欽天監都指著李貴妃,說十月不生,懷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個妖孽。

    李貴妃甚至跪在了隆慶帝的面前,哭著哀求說,若生下來的是個妖孽,便請王爺趁著他還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鈞出生的那一日,是才過了中秋沒多久,整個王府戒嚴,侍衛們守著進出王府的每一條通道,所有丫鬟僕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裡。

    京城裡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當晚,李貴妃在房中慘叫不已,太醫束手無策,被當時還是裕王的隆慶帝罵了個狗血淋頭。

    戌時方近,王府各處上了燈。

    只聽得屋內“哇”地一聲響,裡面的丫鬟婆子們連聲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來一看,是個大胖小子,比尋常的孩子要強健很多。

    整個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氣。

    後來,這個孩子被起名為朱翊鈞,也就是當今的太子爺了。

    裕王登基後,李貴妃被冊封為“貴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鈞被封為太子。

    其實,在李敬修看來,太子爺跟李貴妃的關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熱。

    他曾私心裡想過,若是自己的娘親在自己還未出世的時候,對著人說,這孩子生下來要是個妖孽,就摔死了他。那麼,自己長大之後該如何自處?

    然而,此問無解。

    興許眼下的北京城裡,只有朱翊鈞時時刻刻在面臨這般的疑惑。

    各種各樣的念頭紛至沓來,在李敬修的腦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

    耳邊忽然聽見了衣料摩擦的聲音,李敬修抬起頭來,看見朱翊鈞已經起了身,站在那塊“宵衣旰食”的匾額下面,舉頭望著。

    “今日早朝,大臣們啟奏淮安府水災之事,父皇片語未發,似乎無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這件事:“說來也奇怪,今日早晨,從淮安府那邊來的六百裡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頓了頓,“鹽城知縣竟然聯合著縣內的鄉紳富賈,弄來了賑災銀錢糧食,開了粥棚醫肆,穩住了災民。可算是為朝廷解決了一場大患,聽聞這陳淵還要給縣內的鄉紳富賈們表功。您是覺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無心這件事,而是無心政事。”

    朱翊鈞依舊盯著那塊匾額,卻知道李敬修不會在這件事上多說什麼,於是換了話題。

    “鹽城縣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鄉紳竟然齊心協力救災,這陳淵的本事不可小覷。過不久就要大計,各地官員來京朝覲,這陳淵要計大功一件,升官當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幾個陳淵這樣的官員,也就不用京官們操這麼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賞這樣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鈞似乎終於看夠了,背著手踱了回來:“提起淮安府的水災,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來。聽說張大學士府的義募,後來又有了變故?”

    “哎喲,您可說到點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點亮了。

    其實他今日進宮來,就是要跟朱翊鈞說這件事的:“小臣正想說呢,外頭都已經鬧翻天了。張離珠現在服軟,竟然真的叫人把畫送到了謝二姑娘的府上,還退還了兩個半的銅板。您說說,這叫個什麼事兒?”

    “退還了兩枚半?那還算聰明。”

    朱翊鈞聞言,也沒有多少驚訝,只覺得這張離珠也算是個能屈能伸的,張居正教出來的孫女也不很差勁。

    可李敬修覺得不對:“這哪裡聰明了?她膽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現在市井都給她起了新別號,叫‘半文居士’。這臉啊,可丟大發了。”

    張離珠師從徐渭的時候,曾號“玉昭居士”,現在卻被人改了個“半文”,找誰說理去?

    朱翊鈞笑:“那照你這麼說,當年大伴該如何自處?”

    大伴?馮保?

    李敬修一聽,眼神就變得古怪了起來,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鈞給看了個仔仔細細。

    “怎麼這般看我?”朱翊鈞看看自己上下,也沒覺得哪裡有不妥。

    李敬修搖搖頭,眼神怪異極了。

    “上次您跟我說了馮公公得了一枚銅錢的事,我一直好奇後頭怎麼樣了,便著意找人打聽了一下。我倒是沒想到,馮公公竟然……”

    “你打聽到了?”朱翊鈞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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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28 10:41:18 |只看該作者
    ☆、第009章 不讓

  李敬修嘿嘿笑道:“聽說謝二姑娘把銅錢拍桌上之後,馮公公就面色一變,皮笑肉不笑跟謝二姑娘說:小姑娘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糖豈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朱翊鈞聞言,唇邊掛了一抹笑,已經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了。

    那時候御花園各處都上了燈,四處亮堂堂的,整個皇宮看上去都很喜慶。

    謝馥就坐在高胡子的身邊,一手捏著小荷包,一手還放在那個銅板上,對著朱翊鈞的大伴馮保說:“給你買糖吃。”

    她兩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馮保。

    馮保皮笑肉不笑哼了一聲:“當今柴米油鹽,閨閣小姐難免不知,街面上的糖,可不是一文錢能買到的。”

    在馮保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高胡子面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謝馥愣了半晌,癟了嘴:“果然外公說得對,長得漂亮的人就會說瞎話。我外公可早就告訴過我,京城的糖一文錢就能買到,這錢就是給我買糖吃的。”

    轉過頭,謝馥眨巴眨巴眼睛看高拱。

    “外公,是吧?”

    高胡子嘴角一抽,頂著眾人詭異的目光,不由得老臉一紅。

    馮保意味深長地笑了出來。

    漂亮的人,這該是誇他,可說瞎話的是誰,就不清楚了。

    座上都是朝廷命官,在聽完謝馥的話之後,都不由得一怔,接著用一種極端詭異的眼神看著高胡子。

    朱翊鈞那個時候想,興許大家都在奇怪,高胡子怎麼能這樣欺騙小姑娘?

    小謝馥畢竟還算聰明,感覺到情況不對,外祖父也半天沒有說話,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於是,她終於明白了什麼。

    她剛到京城,人生地不熟,這會兒竟然兩手往臉上一捂,稀裡嘩啦哭了起來。

    “外公騙我,外公騙我,嗚嗚嗚……”

    高胡子當即就沒轍了,手忙腳亂地去安慰,說什麼外公以後再也不騙你了,下次帶你出去玩啊什麼的。

    眾人聽著覺得不對勁,隆慶帝一指自己面前的一盤梅花酥,叫馮保端過去哄孩子,然後開口問:“到底怎麼回事?”

    高胡子這才紅著一張老臉,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過節之前,他帶著謝馥出去玩,卻忘了帶錢。

    謝馥鬧著要吃糖,他摸上摸下,只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卡進衣縫裡的一文錢。

    一文錢哪裡能買到糖?

    那可是稀罕東西。

    高胡子犯了難,左思右想,就拿著那一個銅板,放在小謝馥的手心裡,說:一文錢在京城就能買到糖了,以後馥兒自己去買。

    謝馥高高興興收了一文錢,一直想著去買糖,這一次宮宴上也巴巴帶了來。

    誰想到……

    遇到馮保這件事,就被戳穿了。

    當時宮宴上下全笑成一團,小姑娘哭得越發厲害。

    馮保聽了也是哭笑不得,端著一盤梅花酥走過來,沒好意思跟這小丫頭片子計較,只說:“小姐別哭了,來嘗嘗這盤。”

    謝馥一雙眼睛紅紅地,擦了擦眼淚,遲疑地看了高拱一眼。

    高拱點點頭,謝馥便伸手把那一盤梅花酥抱在懷裡,抽抽搭搭說:“對不起,以後給你買糖吃。”

    小姑娘那時候兩手還不很長,抱著宮廷御用的盤子,臉還沒那盤子大,看著像個福壽娃娃,叫眾人樂不可支。

    那個時候的朱翊鈞就坐在李貴妃的身邊,規規矩矩,眼底透著一種很奇怪的渴望。

    馮保則是又好氣又好笑,站在那兒竟不知怎麼答話才好。

    隆慶帝瞥了謝馥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大笑了兩聲,只道:“馮保,回來吧。”

    馮保這才連忙回到皇帝身邊伺候。

    這件事,也就這麼揭過去了。

    馮保雖是記仇的性子,可最終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計較。

    李敬修的疑問也是這個:“據市井傳言,馮公公可不是什麼良善的人啊。”

    “大伴那時已是二十多歲,怎能跟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計較?”

    朱翊鈞淡淡的一句,就把這件事揭了過去。

    “唉……”

    李敬修忍不住長嘆一聲。

    “回頭想想,離珠小姐未免也太可憐了些。不過她也給謝二姑娘發了白蘆館的請帖,怕也不是個肯善罷甘休的。”

    朱翊鈞點點頭,似乎並不感興趣。

    時辰不早,二人雜七雜八聊了些別的事,便到了去聽張居正上課的時候。

    李敬修提前過去,朱翊鈞則要等到時辰差不多了才去。

    他走出寢殿,站在殿門口,瞧見了門口守著的幾個小太監。

    “慎行是什麼時候來的?”

    慎行是李敬修的字,太子宮中的人們都知道。

    方才跟李敬修說了幾句話的小太監略一躬身,回道:“回稟太子殿下,是申時初刻到的。”

    “是你說我在裡頭溫書的?”

    朱翊鈞負手而立,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

    小太監顫聲:“是……”

    “人進來,你連通傳都不會嗎?”朱翊鈞的聲音,不帶有任何的起伏,卻聽得人骨頭都寒了。

    小太監的身子劇烈抖動了一下,一下跪趴在地上,磕頭連連:“太子爺恕罪,太子爺恕罪,小人知罪……”

    周圍的太監們頭埋得更低了。

    朱翊鈞掃了跪在自己腳邊的人一眼,袍角上的雲龍紋映著檐邊落下來刺目陽光,流光幻彩,沉沉的玄青底色卻添之以幾分厚重。

    他的眉很長,眉梢像是一柄鋒銳的刀;眼角卻往上挑開一點,鼻梁高挺,薄唇緊抿,清雅的輪廓之中藏著三分隱藏的冷硬。

    “有罪當罰。來人——”

    旁邊立刻有太監走了過來,將面如死灰的小太監架起來。

    “太子爺,太子爺,饒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太子爺,再給小的一次機會吧,小的絕不再犯……”

    小太監想要掙扎,但哪裡掙扎得多,睜大了驚慌而惶恐的眼睛望著朱翊鈞。

    朱翊鈞不為所動。

    “太子爺——”

    小太監一路被拖走。

    掙扎時候,帽子掉在地上,晃了幾圈,沾上了淺白的灰塵。

    朱翊鈞沒有多看一眼,重新進了殿中。

    昂藏之軀漸漸沒入殿中的陰影裡,消失不見。

    朱翊鈞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想起了母妃膝下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四皇子……

    停住腳步,他只覺殿內微涼。

    殿外守著的太監們目光轉也沒轉一下,很快就有一個新的小太監過來,戰戰兢兢地,填上了方才被拖走的那個太監的位置。

    毓慶宮裡,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風平浪靜。

    惜薪胡同高府門外,一匹快馬遠遠奔馳過來,四蹄矯健,待得到了門口的時候,馬蹄高高揚起。

    馬上一身勁裝的少年郎穩穩的將馬一勒,“吁——”

    駿馬雪白的兩蹄朝天蹬了兩下,終於“噠”地一聲落在地上,整齊無比。

    馬身純黑,只有四蹄雪白,是傳說中的好馬。

    它晃了晃馬頭,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對它而言,似乎是一件值得歡欣的事情。

    西角門守著的僕人一眼就看見了,連忙迎上去,高興的喊了一聲:“霍小爺回來了!”

    裡頭有人立刻掉頭跑去通知謝馥那邊。

    霍小南扶著馬鞍下馬,高高瘦瘦,身手利落,小麥色的皮膚,看著很是健康。他一張臉上已是風塵僕僕,不過眸子雪亮,頗有精氣神。

    “哈哈,好久不見了。小李,小王,小順子!”

    他看見人,一聲聲打招呼上去,大家伙兒都圍了上來。

    “這趟出門得急,沒給大家帶東西,不好意思啊!”

    “哈哈,小爺您說這話干什麼,咱們誰跟誰啊。方才已經叫人幫您去小姐那邊通傳了,估摸著小姐也知道您回來了。”

    “好,那咱們回頭再聚啊。”

    霍小南擺了擺手,告別了門口眾人,三五步從角門進去,一路上了回廊,遠遠就看見謝馥屋外廊檐下的鸚鵡架了。

    此刻那鸚鵡架下,站了一名窈窕少女,身穿藕荷色交領右衽刺百蝶穿花紋春衫,下著雪青雲水紋馬面裙,如青蓮出水,麗質難棄。

    此刻,她正用纖細袖長的手指,逗弄著鸚鵡。

    “來英俊乖,跟我叫: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謝馥十分耐心,手指點點鸚鵡的嘴殼。

    英俊別過頭去:“二姑娘好,二姑娘好!”

    謝馥頓時氣得咬牙,朝著坐在廊下繡花的滿月道:“這蠢材,半句也學不會,回頭就拿去廚房給我燉嘍!”

    “噗嗤。”

    一聲笑。

    謝馥聽見了,滿月也聽見了。

    放下手裡的繃子,滿月轉頭看去,看見紫藤蘿開滿的花架下滿站了個人,不是被謝馥派去辦事許久未回的霍小南又是誰?

    她驚喜地站起來:“小南!”

    霍小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頭,走上來,朝著站在台階上的謝馥,來了個誇張的一揖到底:“小南遠赴江南,千山萬水,刀山火海,終算是幸不辱命!”

    話出口,竟是一口戲台子上的腔調。

    謝馥手裡摩挲著喂鸚鵡的幾顆谷粒,歪著頭看他:“下一句呢?”

    霍小南直了身,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左右看看:“忘詞兒了。”

    “呸!”滿月抱著繃子在旁邊笑,“就你這樣子,當初還是戲班子裡混過的,這都編不出來。”

    “我原也沒學什麼東西呀。”

    霍小南委屈,這滿月,就知道欺負自己。

    滿月見他憤憤不平,不由甩了個白眼。

    謝馥知道霍小南還有事,在這外頭不方便說出來,便道:“一路趕回來也累了,滿月,去叫喜兒端盞茶進來。”

    說完,她自己先進了屋。

    霍小南跟了進去,滿月吩咐完事兒也進來,不過沒關門。

    待喜兒把茶端上來之後,謝馥才開口:“你走時候,事情都做妥當了?”

    “妥了。”

    霍小南嬉皮笑臉的神情不見了,這十三歲的小子看上去竟顯得有些老成起來。

    “陳淵在收了您的銀錢過後,就假稱這些都是縣內士紳們捐贈的銀錢,開始賑災。我走的時候,陳淵已經在准備赴京大計,提前寫了一封加急奏報上京,為那些個鄉紳表功。”

    聽到這裡,謝馥微微一笑。

    “果真聰明了。”

    霍小南心知謝馥這般說,是她已經猜到陳淵的做法了,於是也一笑。

    “那些個鄉紳平日是鐵公雞,一毛不會拔。這一次陳淵若一給他們表功,有皇上的旨意壓著,他們就算是貔貅,也得好生吐口血出來。陳淵還讓小南帶話給您,您的錢,回頭他給您收回來。”

    摳門的滿月這才滿意了,圓圓的臉蛋上露出兩個小酒窩。

    “哼。正該這樣,還算是這陳淵識相。拿了咱小姐的錢,解了燃眉之急,還知道還回來。若他不還,看姑奶奶我不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錦!”

    最後兩句,是滿月磨著牙說出來的。

    霍小南活生生打了個冷戰,與謝馥對望一眼,都會意地沒有說話。

    滿月就是謝馥的管家婆,摳起來不要命。

    三個人在屋裡敞開門,說了好一陣的話,一齊為鹽城那些富得流油的鄉紳們默哀了許久,想著陳淵這一刀宰下去,他們可得流許久的血。

    一樁大事總算是落了地,謝馥想著陳淵頭頂的烏紗帽總算是保住了,心神一松,竟覺得困意上來,干脆去困了個覺。

    日子就在教鸚鵡說話,聽霍小南說這幾日南來北往的趣聞上過去。

    到了十四的時候,芸娘做的衣裳如約送來。

    待到去法源寺廟會那一日,謝馥往身上一穿,窄袖褙子襯得她腰身纖纖,裙擺上的一枚枚淺紫的丁香花映著光,竟像是要閃光一樣。

    想必這繡線用的是最好的蠶絲線,才能有這般順滑的效果。

    滿月給她挽了個隨雲髻,點了一朵寶藍色的珠花,余者粉黛不施,清麗脫俗。

    只把兩手攤開,略略轉一圈,裙裾微微揚起,瞧著竟不像是丁香滿群,而是把整個法源寺的香雪海都穿在身上。

    “真是嫉妒死我了……”

    滿月摸著上頭的繡紋,眼底閃著星星。

    謝馥覺得好笑:“那回頭也給你制一身兒。”

    “別,別,您還是饒了我吧。”滿月連連搖頭如撥浪鼓,一掐自己臉蛋,“您看,都怪您整日好吃好喝的養著滿月,滿月都胖成這樣了!”

    “噗嗤……”

    謝馥忍俊不禁,終於笑出聲來。

    霍小南站在門外,喊了一聲:“馬車已經准備好了,二姑娘,我們出發吧?”

    “好了,咱們走吧。”

    謝馥一拉猶自為自己體重傷心的滿月,一起出了門去。

    今日是法源寺廟會的日子,天上雖下著蒙蒙細雨,可道上依舊熱鬧。

    可謝馥上了馬車,馬車一路性趣,悄悄撩開簾子便能瞧見不少的車馬轎子,估摸著都是去法源寺的。

    出了宣武門,不多時就到了法源寺。

    馬蹄噠噠,停在了法源寺門口。

    霍小南坐在前面趕馬,這時候一收馬鞭:“咱們到了,二姑娘,下車吧。”

    滿月滿臉的興奮:“這回終於可以看看香雪海了,上次來的時候花都謝了。小姐,您小心。”

    她伸手扶了謝馥,正要下馬車。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還夾雜著馬夫的呼喝。

    “前面是誰擋著路,還不速速讓開!”

    正要跳下馬車的霍小南站住了,只見一輛寶蓋香車由兩匹馬拉著,神氣十足地到了面前,那馬車四面都掛著上好南珠穿成的簾子,窗沿的花紋上都鏤了金。

    乖乖,這可得要些錢吧?

    趕馬的車夫馬鞭一指:“看什麼看?說你呢,知道這是誰家的馬車嗎?見了咱們固安伯府還不快滾!沒見過世面的!”

    霍小南眼神古怪,歪著頭。

    他回頭朝馬車裡一望,簾子擋住了視線,霍小南看不見謝馥的神色,只能問:“二姑娘?”

    裡面主僕二人原已經准備下車,滿月已經要伸手去掀車簾了,卻被謝馥一巴掌拍了開。

    滿月驚詫:“小姐?”

    她轉過頭來,看向謝馥。

    謝馥臉上輕松淡漠的神情,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諷刺與冰寒。

    肅然蕭殺的暗光,在她眸子最深處閃動。

    “固安伯府?”

    陳景行?

    如今的國丈爺府上?

    謝馥緊繃的身子陡然一松,穩穩地坐回了馬車裡,朝靠背上一靠,唇畔溢出一聲冷笑,竟輕飄飄甩出一句:

    “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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