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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裴寧 -【日照蔚藍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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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1:35 |倒序瀏覽
日照蔚藍海》作者:裴寧

1946年臺灣花蓮港築港碼頭,
來不及說聲“再見”,離別就這樣開始了。
“巴奈,請保重,昭一必會回來找你!昭一必會回來找你!”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臺北等你!”
2015年臺灣花蓮、日本福岡,在視訊兩端重逢的昔日戀人
“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
聽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2015年臺灣臺北,他的心結與她的煩惱
“昭一爺爺這次交給你的任務是什麼?我們一起去做吧。”
“有三件,我想得花上一生的時間。”
“……還真的是要用一生才能完成的任務呢。”
“而且沒有你絕對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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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2:07
第1章(1)

    “爺爺,請問調我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是出於什麼理由?”

    飄著淡淡熏香的和室內,身著筆挺黑色西裝,以無可挑剔的姿態坐在榻榻米上的淺見時人沉聲向靠坐在電動升降床墊上的老人問道。

    “時人,你不能一直逃避這件事。”老人眼角有著深深的笑紋,顫著手從床旁餐桌捧起陶杯緩緩喝了一口熱水。

    “我沒有逃避。”淺見時人眯起在銀色鏡框後的一雙鷹眼。“我只是認為,以公司利益的觀點出發,負責技術開發的東京本會社更需要我對公司開發中產品的專業知識,而不是負責銷售業務的臺灣支社。”

    淺見時人無法形容自己接到那紙人事命令時有多震驚。

    自他研究所畢業後進入家族企業的化學會社以來,除了一開始短期待過一陣子業務部之外,他出色的研發能力讓他之後都待在研發部門。但就在昨天,一個平凡無奇的週五下午,突然收到人事命令--

    公司宣佈將以長期外派的形式,調他到臺灣支社當“產品擔當”,工作內容是負責特定產品的推廣、銷售與客服。

    雖說突然發佈的人事命令在像他們這樣傳統的日本會社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一般來說,當事人至少都會先做過相關業務,尤其是外派,派一個幾乎不算有相關經驗的人直接去海外市場實在是前所未聞。

    由於這次的人事命令實在太不尋常,他立刻去詢問了部門的上司這是否是錯發或誤植的消息,卻只得到“人事命令沒出錯,請服從會社命令”這種回答,當場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震驚到他隔天週六早上就直沖羽田機場,搭第一班飛機殺回九州福岡老家求見幕後的主使者--他的爺爺淺見昭一。

    淺見家原本只是九州福岡的地方望族,到了日本二戰戰敗後,因應日本政府打擊財閥的政策,趁勢開起小型的化學公司,承接戰後大量出現的新式建築建材訂單,後來更跨足其它原材料領域,例如半導體晶圓基片、電子原材料、汽車零件、醫療器材等,如今已成為日本首屈一指的化學原材料公司。

    讓淺見化學登上今日業界龍頭地位的,便是面前這位年事已高、臥病在床的老人--淺見昭一,原名日野昭一。

    據說昭一爺爺原本只是淺見家會社跑腿兼打雜的小弟,後來得到當時還有一個寶貝未婚麼女的淺見家上一代當家,也就是他曾祖父的賞識而入贅到淺見家。

    後來淺見化學的業務蒸蒸日上,大家都說昭一爺爺功不可沒,即使早已退休交棒給下一代,昭一爺爺在會社中的地位仍無人能撼動。

    關於爺爺的過去,淺見時人就只知道這麼多,但這些背景知識已足夠讓他在看到這出乎意料的人事命令時馬上明白該找誰抗議。

    “爺爺,我的專業是材料工程,不是產品銷售,您應該調念過MBA的晴人去臺灣支社,他一定比不擅言辭的我對拓展公司業務更有幫助。”

    淺見晴人是他的堂弟,跟他同樣在淺見化學東京本社任職,與一直留在日本念到材料工程碩士後直接投入家族企業服務的他不同,晴人在日本大學畢業後跑去美國念了個MBA學位,又留在美國工作兩年才歸國;由於個性開朗積極擅溝通,在業務部有相當不錯的評價,也常被派到臺灣及其它海外支社短期出差。

    怎麼想,都覺得該被派去臺灣的是長袖善舞、擅應對外國客戶的晴人,而不是人社後大半時間都待在研發部的他。

    淺見時人凝起一雙劍眉,讓原本看起來就已過分拘謹的外表更加冷肅。

    “時人,笑一個嘛。這件事是你叔父們都同意的,該到你去歷練的時候了。”

    老人呵呵笑著,完全沒打算假裝一下這次的人事調動跟他的授意無關。

    看著孫子仍一臉難以接受的樣子,老人決定說之以理。

    “你應該知道,業務輪調是所有將來以管理職為目標的社員都必須經歷的過程。你不可能永遠待在本社的研發部門,外派跟業務輪調遲早都會輪到你,現在只是這兩件事剛好一起來而已。”

    “爺爺,這我明白。”

    淺見時人放在膝頭的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但為什麼是臺灣?公司還有很多其它的海外支社,比臺灣市場規模大的也不少,例如中國大陸或是韓國,我不明白您為何不派我去那些地方歷練。”

    爺爺明明比誰都清楚,他為何不想&次踏上那個小小海島。

    老人微不可見地在陶杯後歎了□氣。

    唉,這個壓抑過頭的孩子,到底像到了誰啊?

    說起來,這孩子算是他與已逝妻子一手教養長大的,與他最親,就是不知道個性開朗的自己怎麼會教出這麼個嚴肅無趣的孫子……

    果然,還是因為那件事吧。

    這孩子,令他很難放心啊。

    還有另一件事,也一直令他放不下心。

    希望能借著這次時人外派臺灣的契機,這兩件令他掛心的事,能往好的方向發展……

    “爺爺,您是不是累了?”

    淺見時人平淡中透著一絲關切的嗓音將老人遠揚的思緒拉回。

    “時人啊,自從爺爺上次摔倒摔到髖骨骨折,身體狀況真的是大不如前啦。”

    老人不忘“哎唷”兩聲。

    “你知道的,杉原醫生說我年紀太大,這時再換人工髖關節恐怕也好不起來,頂著一個裂開的骨盆,就哪都去不了啦。但爺爺在臺灣還有心願未了,不去做我可不能瞑目啊!”

    “爺爺,請您不要輕易說出這種不吉利的話。”淺見時人沉聲糾正老人的用詞。“杉原醫生說過,只要補充足夠營養、勤加下床複健,仍有很多跟您一樣狀況的老人痊癒了,而且他說您最近身體的狀況不錯。”

    事關撫養他長大的爺爺的健康狀況,淺見時人的語氣不禁有些重。

    他當然知道爺爺自從髖骨骨折後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但他還是不喜歡聽到自己重視的親人把死當玩笑話掛嘴邊。

    話說回來,為什麼話題轉到這裡來了?

    熟知爺爺套話邏輯的淺見時人腦中忽然警鈴大作--

    “搭飛機這事對我這不中用的身體確實是在玩命,但如果沒個我信任的人替我去臺灣,我也只好拚了這身有裂痕的老骨頭……”老人連說帶比手勢,好不慷慨激昂。

    他就知道!

    淺見時人忍下按摩太陽穴的衝動。

    說理不成就改動之以情,只要能達成目的,爺爺什麼招數都使得出來。

    但他今年都三十歲了,早過了會被爺爺的無厘頭邏輯耍得團團轉的年紀。

    “爺爺,我們在臺灣有支社,能替您辦事的人要幾個有幾個。”淺見時人合情合理地指出這個事實。“這不應成為您派我去臺灣的理由。”

    他知道爺爺是個“哈台族”,只要在新聞上看到臺灣發生什麼天災人禍需要幫助,都會馬上偷偷動用自己的私人帳戶匯去大筆捐款,簡直比對自己的故鄉日本還要關心。

    雖然家族中人似乎都知道、也默許這樣的舉動,卻從來沒人公開談論這件事,爺爺也從不解釋背後的原因。

    有什麼事重要到必須派他的孫子去長駐,還偏偏選中最不想去的那個人?

    淺見時人必須承認他完全沒有頭緒,而這種感覺不太好。

    “爺爺,請您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為何非我不可?”

    就見老人忽然扭捏起來,支支吾吾地只吐出一些零碎無意義的片語:“阿喏……就是……那個……所以……”

    他現在是看到一個八十八歲的老人在臉紅嗎?

    淺見時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該配副新眼鏡。

    “所以?”他好心地幫老人重開了話頭。

    “唉呀時人你離我太遠了啦,耳朵靠過來我跟你說。”

    雖然覺得爺爺的舉動頗為反常,淺見時人還是順從地起身到老人的床榻旁,將一耳傾向老人的唇邊。

    “就是說……”老人的音量很小,只讓淺見時人聽見。

    然後,下一秒--

    “你要我去臺灣幫你找你的初戀情人?!”太過震驚不自覺脫口而出。

    “不要講那麼大聲啦,笨蛋時人!”老人惱羞成怒。

    “各位乘客您好,感謝您選擇搭乘本航空,本航班目的地是臺灣臺北松山機場,飛行時間預計三小時三十五分鐘……”

    耳邊傳來以華語播報的機艙廣播,坐在商務艙的淺見時人還在想自己為什麼最後還是接下了外派跟尋人的超級任務。

    還有另一件事也很奇怪。

    他轉過頭看著隔壁正忙著以破爛華語跟空服員說笑的男子。

    “晴人,你為什麼也在這裡?”

    沒被外派的堂弟竟然硬跟來了。現在明明是週五傍晚,難道業務部清閒得都不用應酬?

    “欸,”淺見晴人聞聲回頭,笑出一對迷人的小虎牙。“時人哥,我當然是來幫你‘案內’的啊,再怎麼說臺灣我還是比你熟嘛。”

    “臺灣支社那邊幫我租好房子了,攜帶電話號碼也申請好了,衣食住行都有補助,至於地圖,我自己會看,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地方是需要麻煩你的。”對自己的堂弟,淺見時人毫不客氣。

    “時人哥,這你就不懂了。”淺見晴人向剛剛交談過的空服員點頭致意,才回頭直視著淺見時人。

    “你長年待在日本,對臺灣文化一無所知吧,我可以趁這兩天週末帶你到處去看看熟悉一下。”

    淺見時人只是面無表情地抽出公事包裡的檔開始閱讀。

    “我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況且還被硬塞了一個尋人任務,他可一點都不閑。

    “時人哥,你這樣不行,身為產品擔當可不是懂得產品就好。”淺見晴人誇張地搖了搖頭,準備對堂哥曉以大義。

    “瞭解當地文化才能跟客戶交心啊,像我都跟客戶對幹台啤,臺灣的啤酒麥味很濃厚還滿好喝的……”

    “晴人,閉嘴。”淺見時人被堂弟的碎念搞得心浮氣躁。“我可沒拜託你跟來。”

    他不過就是跟堂弟打聽了一下臺灣支社的情況,結果就演變成這傢伙自告奮勇跟來,說要幫他打點一開始的生活這種完全沒必要的事。

    “啊、啊。”淺見晴人仰頭雙手一攤。“時人哥還是好冷淡啊,這樣的個性在臺灣這種熱情的南國會很辛苦的。”

    淺見晴人搖搖頭,開始替堂哥的外派生活感到憂心。

    “話說,會社怎麼會派你去啊,怎麼想都該是我比較適合啊。時人哥好奸詐,人家想外派想很久了耶。”

    他心愛的小籠包、芒果冰,還有夜市喔喔喔!淺見晴人越想越傷心。

    “就算我們是淺見家的人,會社的命令也不能不服從。”淺見時人輕描淡寫地帶過。

    可以的話,他也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晴人,但爺爺堅持要他去,還不准他對外提尋人的事。

    “可是我還是覺得好奇怪,為什麼時人哥還要臺灣支社的人幫你找私人翻譯?是有什麼私人行程嗎?”淺見晴人敏銳地指出疑點。

    “既然是私人行程,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淺見時人用足以凍傷人的眼神瞥了好奇心太過旺盛的堂弟一眼,再轉回到手上的文件。

    “是沒錯啦。”被堂哥冰慣的淺見晴人只是聳聳肩,不太意外堂哥的冷答。

    “但總覺得我好像會錯過什麼很有趣的事情呢。”

    一點也不有趣,相信我。

    回想起當天跟爺爺的對話,淺見時人覺得自己的偏頭痛又加重了--

    “爺爺,我不是偵探,也不是征信社,這種事您該請專業的人做。”他說。

    “就這件事,爺爺想保密呀。”老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若是請了外人,整個淺見家族都要聽說了。”

    確實。

    即使奶奶已過世數年,人贅過來的爺爺想找初戀情人,依淺見家保守的家風,極可能有些親戚會觀感不佳,甚至說閒話。

    但有一點他不明白。

    “爺爺,為何您確定對方會在臺灣?對方是臺灣人?”真不知道去哪裡認識來的。

    “她是鄰村的阿美族少女,當我還住在臺灣時認識的,現在不知人在何方,我一直很掛心她過得好不好。”

    等等!他沒聽錯嗎?

    “爺爺,你住過臺灣?”

    淺見時人微微挑起右眉,對他而言,這已是極度驚訝的表情。

    “嗯。”老人又喝口熱水,眼盯著陶杯上緣氤氳的熱氣,思緒卻似已飄得老遠。“我是‘灣生’。就是在臺灣出生成長的日本人,我到十九歲才第一次踏上日本本土。”

    灣生?

    這件事,甚至是這個詞彙,淺見時人都是第一次聽說,一時只能怔怔地瞪著面前的老人。

    難怪他一直覺得爺爺開朗的個性很不像日本人。

    難怪爺爺這麼哈台。

    看孫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老人笑了笑,“抱歉啊時人,嚇到你了吧,爺爺的秘密。”

    與其說嚇到,不如說--

    他沒想到看起來開朗的爺爺也有如此曲折的過去。

    在淺見家這個傳統保守,以自日本戰國時代便作為領主家臣定居北九洲、充滿歷史血統為榮的大家族內,爺爺的出身想必是個不能公開談論的禁忌,才會即使過了這麼久,還必須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傳達。

    大家族有很多令人討厭的地方,他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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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2:29
第1章(2)

    淺見時人與老人對視半晌,才開口:

    “……都過了這麼久,為什麼現在才想尋人?”對方是否還在人世都是個問題。

    “我一直都想找的,但總要顧及你奶奶的心情。”老人溫柔地笑了笑,想起那個雖有些嬌氣、卻忠實伴自己度過大半世紀的妻子。

    “但六十多年前與巴奈小姐分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音訊,我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老人幽遠的目光中有著平日沒有的深沉。“時人,爺爺老了,也不知還剩多少時間,不想帶著這個遺憾去陰世啊。”

    只要知道巴奈小姐這些年過得好,他就安心了。

    他的願望就這麼簡單。

    “爺爺,”淺見時人終於抬起右手按摩自己的太陽穴。“但您怎麼會找我呢,我甚至連華語都不會說幾句。”

    他不是不同情爺爺,只是華語聽說能力停留在“你好”、“謝謝”這種程度的他很難想像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而且,若是外派過去,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工作,不會有太多空閒尋人。您若想儘快找到對方,我絕不會是最佳人選。”淺見時人實事求是地指出。

    “時人,爺爺希望由你幫我做這件事。”髖部受傷的老人無法由床榻上挺起身,只好以加倍懇求的眼神看著孫子。“你是我所有孫子裡最細心的一個,我相信不論工作或是尋人你都能做得很好。”

    爺爺實在是……他不會被稱讚兩句就接受這種聽起來很亂來的委託的。

    淺見時人不說話,沉默回視床上的老人。

    眼見孫子無動於衷,老人歎口氣,決定使出最後一招。

    “還是說……你今年都三十歲了,還想繼續逃避那整件事?”

    “我沒有!”像被踩到痛腳似的,淺見時人立刻反駁。

    “那就證明給我看。”老人眼中有著挑戰孫子的光芒。“即使是‘臺灣’,

    你也能去。”

    “爺爺!”

    老人無視孫子的抗議,自顧自地打開床頭矮幾上的漆器木盒,拿出一個袋身與背帶都有黃綠兩色十字繡與藍白兩色水波紋,袋身與背帶相接處飾以彩色絨球,袋底則垂著四色流蘇的紅底方形麻布袋,袋中有一本長度略超過袋身、露出上緣的草綠色絨皮日記,書頁中夾著一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

    “時人,這是當年對方給爺爺的信物,她親手織的袋子,世上只有我和她各有一個,袋裡裝的是我當年的日記;雖然不知道對你尋人會不會有幫助,但這些是我所有關於她的線索,給你帶著去吧。紙條上有兩個老朋友的聯絡方式,趁他們都尚在人世,順便替我去拜訪他們一下。”

    老人將整個布袋塞進淺見時人手裡。

    淺見時人還想抗議,但老人將茶杯往矮幾上一放,便拿起遙控器將床墊降回平躺,把棉被拉得高高的,只留一雙懇求的眼對著自己的孫子散發電波。

    “就這麼說定,剛剛的事別跟其他人說啊。爺爺累了,你回東京去吧。”

    老人說完,喚來傭人送客,閉上眼裝睡,不再理會孫子的任何提問。

    ……誰跟你說定了。這個任性的爺爺,吃定他無法狠心拒絕一個臥床老人。

    “時人哥?”

    晴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好難得看到你心不在焉啊,不然我們來聊聊你的私人行程?我真的很好奇耶,說不定我能幫點忙呢。”

    “晴人,你很吵。”淺見時人丟了個充滿殺氣的冷眼過去。“到下飛機為止都不要跟我說話,聽到沒?”

    這次終於成功凍住堂弟不斷追問的嘴。

    淺見時人把視線調回椅背上的小螢幕,凝視機上小螢幕的飛機圓樣漸漸往臺灣靠近的樣子。

    算了,事已至此,抱怨不是他的作風。

    他已照著公司規章簽下兩年的外派合約,也和爺爺言明,只會利用工作閒置時間尋人,兩年一到,不論有沒有找到人,他都會回東京本社任職。

    工作上的事,他沒那麼擔心,晴人說過臺灣支社氣氛很和樂,他除了負責產品之外,另一個重要的職責是協助臺灣支社的支社長處理行政事務與規劃中長期業務目標,對總有一天要接下管理職的他也算是必要的歷練。

    至於尋人,他已委託臺灣支社的同事幫他尋找適當的翻譯人選,到時就是帶著翻譯一起去尋人。

    從接到人事命令到今天不過兩個星期,淺見時人已完全由初時的震驚難接受中恢復,將自己的未來規劃得井井有條。

    他要讓爺爺知道,即使他故意丟難題給他,他也能處理得很好。

    聽到空服員廣播飛機已上升到可使用電子產品的安全高度,淺見時人隨即拿出筆記型電腦,打開即將接下的產品銷售統計資料開始研讀,把心裡最後一絲退卻的想法拋到腦後。

    “啊……這個郵局的App該不是壞了吧……”

    眼睛大大、皮膚白晰,綁個馬尾的學生樣女子正不死心地一再刷新手機上顯示她郵局存款餘額的App頁面。

    “海藍學姐,你再這樣狂點下去,我懷疑你手機會破一個洞。”從外面抱著一迭資料走進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淡淡地說著,將書放上大讀書桌,抬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還是早點接受你郵局帳戶就是沒錢的事實吧。”

    “學妹,你不明白這對我代表了什麼啊!”

    被稱作學姐的紀海藍目光飄向沒關緊的研究室木門門縫,看著外頭明明是四月天,卻像颱風前兆的強風微雨,感覺心情比外頭不尋常的天氣還要淒淒慘慘戚戚。

    “這代表著我現在所有的財產只有皮包裡的五百塊啊!”

    啊啊啊!她既不敗家也不奢華,唯一比較花錢的興趣是買書,為什麼這個月會落魄到這般田地啊!

    想當初她毅然從日商公司辭職,決定順應自己的心來念歷史所的時候,還信誓旦旦跟爸媽說她一定可以靠家教跟翻譯案子養活自己,自此就沒跟家裡拿過錢。

    本來靠著工作兩年的少少積蓄,與家教、翻譯及學校研究助理的外快進帳,她的煙酒生生活也這麼平安地走到第二年了,沒想到最近手邊的家教跟翻譯案子接連結束,學校這邊研究助理少少幾千元的月薪進帳後,馬上便貢獻給她公寓式雅房的房東阿姨,她瞬間陷入了口袋空空的窘境。

    上帝、佛祖、阿拉……哎呀隨便誰都好!快來給她一點錢賺吧。

    碰!

    研究室未關緊的門被一腳踹開,一個身著長裙的女孩以與她衣著不相稱的粗魯步伐沖進門來。

    “欸欸欸海藍!聽說碩三的阿傑學長文獻回顧考試又沒通過耶!”

    “真的假的?”紀海藍聞聲抬頭,一邊讚歎著同學穿長裙踹門的高超技術,一邊偷瞄負責打掃研究室的碩一學妹小涼不悅的黑臉,決定還是不要對門上那個將鞋底花紋印得清楚漂亮的泥腳印表達讚歎之意。

    “那怎麼辦?文獻回顧考試一直不過,就不能寫論文提□試耶。”她故作認真地轉移話題。

    “那也只能再接再厲啊,不然學長延畢定了!”長裙同學走到她身邊的位子坐下,打開手上的筆記型電腦開始工作。“對了,你論文大綱擬好了嗎?大綱沒通過的話,連文獻回顧考試都沒得考哩。”

    啊……說到這話題,她頭就加倍痛。

    紀海藍歎口氣,想起自己今早收到指導教授說她交去的論文大綱不行,要她重新思考更明確的研究主題再重擬一份的E-mail。

    她大學讀日文系,沒受過正規歷史糸訓練,因此念起研究所比歷史系升上來的同學吃力不少,但她一直憑著對歷史的熱忱撐了過來;只是研究所這東西,以電玩來做比喻,就是一個比一個更難的關卡,而她目前有種嚴重卡關的感覺。

    “別提了,雙重打擊啊……”

    論文進度掛蛋,外加即將斷炊,她現在是淒慘落魄的女研究生一枚,到街上要飯也沒人會同情她,因為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紀海藍煩躁地拉了拉後腦勺的馬尾,髮絲傳來的那種滑順感總是能撫慰她的情緒。

    算了,不要再自暴自棄了,這樣一點用處都沒有。

    她忽地站起身,將掛在椅背上的黑色運動背包背上肩,靠好椅子,便往研究室門口走。

    “海藍,你要去哪?”身後傳來長裙同學的聲音。

    “去日文系辦討點工作做。”她沒回頭,帥氣地揮揮手便走出研究室。

    五分鐘後,紀海藍來到位於隔壁棟的日文系系辦。

    “雅憶姐,你在忙嗎?不好意思我又來打擾啦!”

    透過紗門看到辦公室內現在只有系秘雅憶姐一人,紀海藍便放膽推門進人。

    “是海藍啊,好一陣子沒見了,還真想你!”

    系辦秘書劉雅憶看到紀海藍帶笑的活力臉龐,便露出只對熟人展現的溫柔笑容,讓紀海藍感動得差點沖上去熊抱她。

    回到同個學校念書就是這點好。

    看著從大學便相熟至今的糸秘,紀海藍方才心中的沉重感減輕不少。

    “雅憶姐,我也很想你喔!抱歉之前課業忙,好久沒來看你,你最近好嗎?”

    紀海藍自動自發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飲水機的溫開水後,走到糸秘辦公桌前拉了張椅子坐下來。

    “老樣子啊。”年紀大約五十出頭,眉間帶些憂鬱氣息,卻仍風韻猶存的劉雅憶淡淡地笑了笑。“每年的行事曆都差不多,變的只是學生來來去去。你呢?最近還好嗎?歷史所的課業怎麼樣了?”

    “馬馬虎虎啦……”紀海藍順順腦後沾上雨水的馬尾,不好意思地吐吐舌。

    “雅憶姐,其實我是想來問問糸辦這裡有沒有收到什麼打工還是翻譯的訊息,能越快上工越好,我這個月家教翻譯都停了,生活費快見底啦。”

    他們系辦常會有些別處轉發來、或是系友轉介的打工及征人訊息,大多是需要運用日語能力的工作。

    雖說大部分的求才資訊最後都會轉發到全體系所成員的m-mall信箱,但親自來糸辦常能得到最新情報,比其他人早一步搶得應徵先機。

    紀海藍大學時便常來條辦聊聊天順便討點打工做,久而久之便跟系秘劉雅憶變得熟悉,熟悉到連劉雅憶曾從日本某大學博士班肄業這類私事都知道。

    “我幫你看看,今天早上好像有收到幾封征人的E-mail,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你等我一下喔。”劉雅憶立刻二話不說打開螢幕,登人日文糸的代表E-mail帳號查找新近的征人訊息。

    “啊,有了!這個看起來很適合你。這是某個在日商工作的系友發過來的求才訊息,幫外派來的日本同事找私人口譯的。”

    劉雅憶動動手指,將其中一封E-mail的征人條件列印出來,遞給面前的紀海藍。

    “雖然條件看來有些嚴苛,但你看起來都符合呢。而且對方是每日結束後付清,不必等到整個case完成才能拿到錢。”

    紀海藍接過印有密密麻麻要求的求才條件,一邊低聲念了起來:

    “需精通國、台,日語與日治時期日本移民史,曾有日商工作經驗者更佳,每週末陪日本客戶去尋人,交通及可能的餐飲或住宿費全包,每日支付當日□譯費用……”

    後面還有大約二十條的工作要求,例如請勿遲到、請穿著正式服裝等等,但紀海藍已經開心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雖然她不是什麼名偵探柯南還是福爾摩斯,但是她缺錢;缺錢可以讓一個人變得多才多藝,管他是尋什麼,這工作她接定了!

    “雅憶姐,謝謝你!”紀海藍起身繞過辦公桌,一把摟住系秘劉雅憶的肩。

    “這正是我需要的工作,我現在就去聯絡對方!”

    “海藍,記得先問清對方什麼來歷,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

    劉雅憶還來不及叮嚀完,紀海藍已像風一樣轉身跑出系辦,快得劉雅憶都來不及喊住她。

    真是的,海藍這孩子……希望這份兼差是真的適合她才好。

    劉雅憶回頭細看那封求才E-mail,才發現之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長睫不自覺地多撮了幾撮。

    這應該只是……巧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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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2:54
第2章(1)

    好久沒把以前在日商公司上班的OL風衣服翻出來穿了,真不習慣哪……

    紀海藍坐在咖啡店靠窗的座位,看著大片落地窗前自己的倒影:上身是米白色西裝外套內搭海軍藍雪紡長袖襯衫,腰間系著駝色細版皮帶,下身是卡其色直筒長褲配上裸色系的淺跟鞋,看起來果真OL味十足。

    她拉拉身上的雪紡襯衫,雪紡紗材質搔得她肌膚與之接觸的地方微微發癢,讓她有種想馬上換回自己現在每天穿的棉質上衣的衝動。

    不行,要忍住,她真的很需要這份口譯工作啊。

    她昨天下午打電話和征人的對方聯絡,很幸運地馬上得到回應,對方代真正的委託人跟她約今早在捷運站附近的這家咖啡店面談。若委託人決定雇用她,今天便可先執行一些簡單的工作,像是帶委託人去戶政事務所幫忙申請長輩的日治時代出生證明跟戶籍謄本之類的,也代表著她今天就能有收入。

    “呵……”她很不淑女地打了個大呵欠,連忙灌口咖啡維持清醒。

    為了確保自己能被錄用,她除了依照征人訊息上的要求做專業打扮外,昨晚還熬夜研讀了不少日治時期的日本移民史資料,希望自己比一般翻譯更加充實的歷史知識能增加被錄用的機會。

    老天爺,看在她做了這麼多努力又提早到約定地點的份上,讓她被錄用吧!不然下個禮拜真的要吃土了。

    就在紀海藍皺眉向上天誠心祈願的同時,咖啡店門被推開,兩個身穿西裝的男子走進店來,引起店內不少客人的注意。

    引人注意的原因,是其中一人的衣著實在太正式,一身合身剪裁的黑色西裝,鐵灰色領帶工整地系著,外面還穿著在臺灣很少上班族會穿的半身黑色風衣,提個黑色皮質公事包,有型得簡直像服裝型錄模特兒——但就是這種過分的整齊感,令人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更顯得他身旁另一個連領帶都沒打的西裝男平凡得教人感到親切。

    想來是這兩個人了,那個戴著銀邊眼鏡的黑風衣男一看就是日本人呀。

    紀海藍連忙從座位上站起,朝正四處搜尋的兩人揮手示意,兩人很快發現了她,便朝她走來。

    風衣男雖然有型,可是都不笑,看起來好嚴肅,不知道那張冰塊臉碎裂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還有,他穿得這麼正式真的很像要去拉保險……不,是賣塔位吧,賣塔位倒是滿符合他的氣質,還剛好穿得一身黑……

    看著兩個西裝男向自己走來的紀海藍,臉上掛著客氣的笑容,腦中卻一邊偷偷轉著各種不敬的念頭。

    等兩人在她桌前站定,她拿出以前在日商公司學到的禮節微微鞠個躬,主動開口:“您好,是陳先生吧?我是昨天跟您聯絡的紀海藍,這位想必就是委託人淺見先生了吧,初次見面,幸會。”

    推斷著兩人應該都懂日語,她直接以日語說道。

    “啊,是的!這位就是我的同事,委託人淺見先生。淺見先生,那我就去陪另一位淺見先生了,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再打電話給我吧。”

    平凡西裝男陳先生簡單為兩人引見後,便先行離去,將面談留給淺見時人自己去進行。

    淺見時人目送同事走出店門後,轉身向紀海藍回禮鞠躬,並遞出自己的名片。“初次見面,我是淺見時人,我們坐下談吧。”

    紀海藍接過名片,與他同時落坐。

    這男人自有一種威嚴感,令紀海藍回想起在日商工作時遇過的嚴肅型日本上司,總覺得又回到剛出社會工作時的那種緊張心情啊……

    為了掩飾心中的緊張,紀海藍拚命展露微笑,希望能給對面的嚴肅日本風衣男留下好印象。

    ……臺灣女性,都像她這麼不吝惜自己的笑容嗎?

    一向習慣日式稍微帶點距離感社交方式的淺見時人有絲困擾地想著。

    本來他希望口譯能找男性,這樣一起去尋人比較沒顧慮;但能符合他開出的條件,並能在他下飛機的隔天即刻上工的,只有面前這位笑容過分燦爛的女子。

    他不喜歡浪費時間,所以,試試看吧。

    “紀小姐,”他以正式的敬語稱呼她,直接切入正題:“我想你應該已經從陳先生那裡大致瞭解這份工作的性質。我只是想再次確認,你能夠空出大部分週末時間陪我去臺灣各地尋人嗎?這不會是一份很輕鬆的工作,何時結束也必須依照尋人的進展而定,但我會依約在每次有你陪同口譯的當日付款給你,若有額外必須請你單獨處理的事務,也會按你工作的時間照算工資。若你有任何其它考慮想放棄的話,請不要顧慮,現在就告訴我。”

    紀海藍欣賞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的人,而且她現在的身分是學生,並沒有什麼時間安排上的顧慮,唯一的顧慮就是沒錢,沒錢萬事皆休,所以她沒有被他的一番話嚇退。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自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她認真地直視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來讓淺見時人明白她非接這工作不可的決心,才想開口,卻被搶先。

    “好,那麼我們先試試看,如果合作愉快,我們再來簽正式合約。為了保障我們雙方的權利,這是一份這個週末的短期合約,如果你看了覺得沒有問題,請在上面簽字,我會依約支付你這個週末的薪水。”

    咦!要試用?風衣男果然好嚴格啊……

    紀海藍接過那紙一式兩份的合約,上面同樣寫了不少工作要求,但他開出的價碼實在讓她無法拒絕,於是心一橫,簽下了這份試用的短期合約。

    “好。那要麻煩你的第一件工作是,請帶我去申請我爺爺的出生證明及戶籍謄本。”

    淺見時人將一式兩份的合約收回一份放進公事包,招來服務生結了她點的咖啡的帳,便領著她走出店外。

    雖然這女子看來真的很想要這份工作,但他是個謹慎的人,與其聽無謂的空話,他更相信實際表現。

    “請帶路吧。”他朝她比了個“請”的手勢。

    “……呃,是。”久未涉職場的紀海藍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這種快節奏的應對方式,從他結帳到走出店門後這才第一次開口:“戶政事務所是往這邊走,淺見先生請跟我來。”

    雖然熬夜苦讀的歷史知識完全沒派上用場,但她可是準備齊全,連離這家咖啡店最近、週末有延長辦公的戶政事務所都查好了,她絕對要讓冰塊臉風衣男正式錄用她!

    抱著不服輸心態的紀海藍,領著身後的淺見時人,低跟鞋在人行道上踩出清脆的扣扣聲。

    淺見時人不得不稱讚臺灣戶政事務所的服務真的很好。

    本來他預期申請這些檔應該會很費時,可能要跑到爺爺的原戶籍地才能申請也說不定,沒想到現在全臺灣的戶政資料都有連線,再加上他早已備齊爺爺的與自己的身分關係證明,在紀海藍的翻譯協助下,身為爺爺直系親屬的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便在離咖啡店不遠的戶政事務所申請到原名日野昭一的爺爺當年在臺灣的戶籍資料,以及日野家所有的戶籍謄本,只剩出生證明因為辦公時間即將結束來不及搜尋,需要晚幾天才能回來拿。

    原來爺爺說的都是真的。

    當用毛筆寫的戶籍謄本影本拿在手上,他才第一次有了真實感。

    “這個戶籍謄本真的太有紀念價值了……”

    站在戶政事務所門口,紀海藍拿著其中一份日野家的戶籍謄本仔細看著,眼中散發歷史人的光芒喃喃自語著。

    “連誰在這個家幫傭過都記載得一清二楚,我改天也來幫我們家申請一份。”

    看來這位愛笑的紀小姐沒說謊,她是真的對臺灣歷史很有熱忱。

    看著她整張臉因興奮而閃閃發亮的樣子,淺見時人卻微不可見地皺起眉。

    這個臺灣女子的笑容……太多又太直率了,這令習慣隱藏真實想法、與人保持一段距離交往的他頗為困擾,不知要如何應對。

    “淺見先生,請問我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還可以嗎?”沒察覺他一號表情下的心思,紀海藍將笑臉轉向他問著。

    淺見時人被問住了。

    她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都很好,既專業又有熱忱,也一副有備而來的樣子,他實在找不到什麼地方能挑剔她的。

    總不能說,你的笑容太真誠,讓我覺得難以回應很不自在吧?

    他討厭這種無法主導情勢的感覺,得想辦法奪回主控權。

    “你剛剛的表現很好。”他先是稱讚了她,接著將話題急轉直下:“不過,今天的工作大概是尋人任務中最簡單的一次,你適不適合跟著我上山下海尋人,還需要再觀察。”

    紀海藍的笑臉差一點就要垮下來。

    風衣男的錢果真不好賺啊……

    淺見時人隨手抽走她手上的那份戶籍謄本,收入自己的公事包後淡淡開口:“剛剛辛苦你了。既然今天進行得比預期中順利,那麼我們提早進行下一個行程吧。”

    “下一個行程?”紀海藍眨眨眼,看著面前明明是一號表情,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壞心眼的淺見時人。

    “幫我訂今晚到花蓮的機票以及住宿,我決定把握時間去那裡拜訪與爺爺還有聯絡的故友,明晚結束前回來。”

    “欸?”沒想到這麼快就要直沖花蓮,風衣男真的好有效率。

    “當然,別忘了也要訂你的份。”他將她精彩的臉色變化盡收眼底,對事情主控權又回到自己這邊感到滿意。“如果你不想繼續接下來的工作,那就不勉強,我們就照剛剛簽的合約走。”

    照合約走的話,她只能拿到這幾個小時的薪水啊,跟完整兩天的薪水落差很大,她傻了才會放棄。

    “怎麼會呢……我馬上就去訂。”她連忙揚起笑容。

    為什麼她覺得風衣男的嘴角似乎上揚了一點點?雖然乍看還是那個一號表情,但她就是感覺他心情似乎變好了,是錯覺嗎?

    紀海藍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在心裡對自己不斷喊話——

    要忍住啊,紀海藍!你現在已經窮到快被鬼抓走了,再怎樣都要撐下去!

    “好。那我們幾個小時後再見,你也回去收拾簡單的行李吧,名片上有我的電話號碼,等你訂好了就跟我聯絡出發時間地點。”

    淺見時人拿出手機記下她的聯絡號碼,便走到街邊攔了計程車先回公司幫他租的小公寓,獨留紀海藍站在正準備關門的戶政事務所門口。

    淺見時人辦事迅速俐落,紀海藍還有些跟不太上他的節奏。

    到底要做到怎樣的程度才會讓這個人滿意呢?

    唉,風衣男真的好有距離感,到現在她還是有種猜不透這個人的感覺。

    “算了,我幹嘛要猜透他,還是先來訂機票跟旅館。”

    紀海藍自言自語地打開智慧型手機,正要搜尋旅館時,手機裡天氣預報App的跑馬燈忽然亮起來——

    “罕見四月強台,恐于周日晚間登陸臺灣東部……”她無意識地低聲跟著念出跑馬燈上的標題。

    咦咦咦?!

    紀海藍抬頭看著異常澄澈的天空,煩惱地拉了拉自己的馬尾。

    那她這週末的工資不就要縮水了嗎?

    說不定試用期還得延長?

    她該跟風衣男說嗎?

    雖然心裡曾天人交戰了一下下,最後紀海藍還是打電話跟淺見時人說了颱風可能會來的事。

    但淺見時人果然是有拚命三郎氣質的大和民族後裔,完全沒把颱風放在眼裡,指示她行程照舊,只是為了安全起見,不搭飛機,改搭火車。

    於是她訂好了晚上八點多的普悠瑪號,還有花蓮火車站附近的商務旅館,再回她的租屋處收拾了簡單行李,便來到與淺見時人約定的高檔日式料理店前等著與他會合。

    好吧,其實風衣男是個不錯的雇主,還主動提議要請她吃日本料理,請她推薦臺北知名的店家。她重回校園後就沒吃過高價位的日本料理了,照以前在日商公司的經驗訂了知名的日式料理本店,很幸運地訂到了位子。

    她早到了十分鐘,便先在店外的騎樓等待淺見時人到來。

    “咦?紀小姐,你怎麼也在這裡?”

    好像在哪裡曾聽過的聲音傳來,紀海藍回頭,早上為她跟淺見時人引見的陳姓同事朝她走近。

    “陳先生,好巧!我跟淺見先生約在這裡吃晚餐,你呢?”她笑著打了招呼。

    淺見時人不在場,兩人便以國語交談。

    “我也是。不過是跟另外一位淺見先生。”陳姓同事笑著指了指身後兩公尺處,正和幾個等待的臺灣客比手劃腳聊得開心的淺見晴人。“那位是淺見先生的堂弟晴人先生,之前來臺灣出差都要我陪他去吃小籠包,這次他說要回報我,請我吃臺北有名的日本料理。”

    紀海藍悄悄觀察了一下淺見晴人,除了鼻樑上沒架著一副眼鏡外,跟他堂哥輪廓其實有七成相似,五官都很深,身高也相仿,目測一八?左右,只是個性顯然開朗多了,不時可以聽到他聊天時傳來的爽朗笑聲。

    明明是同一家族出來的,怎麼個性差那麼多啊?難道風衣男有過什麼童年創傷?還是是他堂弟基因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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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紀海藍腦中又在亂轉各種念頭時,聽到車門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接著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讓你久等了,抱歉,路上有些塞車。”

    淺見時人走下計程車,發現陳姓同事跟堂弟晴人也在場,臉色立刻變得有點複雜。

    風衣男怎麼了嗎?紀海藍不明所以地看著淺見時人微微皺起的眉頭,不曉得該不該開口問。

    淺見時人覺得非常挫敗。

    他好不容易婉拒了堂弟要帶他玩遍臺北的熱情邀約,又拜託陳姓同事陪著堂弟,省得堂弟又來纏,妨礙他尋人的行程,沒想到居然會在熱愛臺灣料理的堂弟應該不會出現的日本料理店遇見。

    ……還剛好讓他遇到他的私人口譯紀海藍,這樣一來,晴人又要追問關於他私人行程的事了。

    他有對代他找口譯的陳姓同事提醒過,不要將他列出的征人條件對其他人透露,但他還沒來得及跟紀海藍說。

    “咦?時人哥,好巧喔,你也來吃和食?這位小姐是?”

    剛結束聊天的淺見晴人一回頭便發現堂哥跟堂哥身邊綁著馬尾的秀麗女子,感興趣地笑了起來。

    這真是最不湊巧的巧遇……淺見時人在心中歎口氣,看向身旁仍是笑容耀眼的紀海藍。

    希望她夠長眼,不然她的口譯工作就做到今天為止了。

    “欸,原來海藍小姐就是時人哥的私人翻譯啊。”

    服務生幫巧遇的四人安排了一間小包廂,點完餐後,淺見晴人馬上發揮他的業務人本色,開始努力認識在場唯一他不認識的人——紀海藍。

    “嗯,是啊……”紀海藍瞥了身側面無表情、喝著茶的淺見時人一眼,感覺這對堂兄弟之間的氣氛相當微妙。

    她本來以為淺見時人對她已經很冷淡了,但看到他跟堂弟的互動之後,發現自己得到的待遇已算非常之溫暖。

    如果淺見時人射向他堂弟的冰冷眼光是箭的話,那……堂弟先生應該已經萬箭穿心了吧。

    不過淺見晴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堂哥的目光冷箭,一心只想跟她聊天,連珠炮似地丟出問題:“海藍小姐看起來好年輕,今年幾歲了?正職就是翻譯嗎?有沒有交往中的物件啊?”

    “這……”紀海藍仍笑著,卻有些招架不住。“我今年二十六歲,正職是學生。”

    堂弟先生好熱情好不像日本人啊……跟風衣男根本是兩個極端的對照組。

    “我今年二十八。那海藍小姐跟我妹妹同年,難怪覺得好可愛好想疼愛!”

    淺見晴人爽朗地笑了,露出一對搶眼的虎牙。“你還有一個問題沒回答我呢,有交往中的物件嗎?”

    “晴人,”此時服務生為四人各送上一盤刺身拚盤,入座後一直沉默至今的淺見時人終於開口。“吃你的刺身。”

    淺見晴人卻不急著動筷,只是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對座終於開金口的堂哥。

    好久沒看到正經八百的大堂哥跟女人一起出現了,還疑似開口回護對方。

    雖然現在還言之過早,但,有點意思。

    就讓他繼續來戳戳看吧,看時人哥會有什麼反應。

    “欸,這也不能問嗎?”淺見晴人夾起一塊肥美的鮪魚中腹刺身。“我是關心海藍小姐啊,不然也不知道時人哥會不會對這麼可愛的女孩做些什麼。”

    “淺見晴人,你說話給我謹慎一點。”

    淺見時人“喀”一聲放下手上筷子,同桌的人都透過他壓低的嗓音感受到他此刻的極度不悅,長眼的話就不要繼續惹火他。

    “紀小姐只是在我的私人行程擔任翻譯而已。”

    但淺見晴人偏是那種看到炸彈按鈕,就會手瘠想按按看的人。

    “那時人哥,你的私人行程到底是什麼呢?說出來聽聽嘛,不然我真的會為海藍小姐擔心呢,人家畢竟是個年輕女孩子啊。”

    淺見時人捏著茶杯的左手爆出青筋。

    “呐,海藍小姐,時人哥沒叫你做什麼怪事還是去什麼怪地方吧?有的話可要告訴我啊,我一定會去救你的。”彷佛嫌堂哥的反應還不夠激烈似的,淺見晴人笑咪咪地加碼說出更誇張的話。

    無端被捲入堂兄弟針鋒相對的場面,紀海藍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都僵了。

    “呵呵……晴人先生真愛開玩笑。”

    她不確定風衣男跟堂弟先生的關係算好還算壞,但她沒瞎,至少看得出來風衣男並不想交代他私人行程的內容,所以,還是裝傻吧。

    淺見時人好不容易才忍住把手上的綠釉茶杯往堂弟頭上招呼的衝動,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淡淡開口:

    “我只是代爺爺拜訪一些故友。”他決定說出部分事實來終止堂弟無止境的追問。“因為我不太會說華語,所以需要紀小姐幫我翻譯。”

    “欸,爺爺真是交遊廣闊,居然在臺灣也有朋友啊。”淺見晴人挑起跟堂哥一樣長而直的劍眉。

    “爺爺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宜長途旅行,所以請我代勞。”見堂弟仍是一臉半信半疑的樣子,淺見時人只好再補充一句。

    “嘛,也對啦,畢竟爺爺現在哪都去不了,身體也時好時壞的。”

    淺見晴人總算有些被說服似地點點頭,將鮪魚中腹刺身送進口品嘗原味。

    “嗯,夠新鮮,臺灣的和食料亭也滿有水準的嘛!”淺見晴人滿足地眯了眯眼,接著若無其事地開口:“時人哥,海藍小姐,小陳先生,你們也快點吃啊!後面還有和牛跟鱈場蟹,等會胃就沒空間回來享受刺身了呢。”

    看堂弟沒有再追問的意思,淺見時人才重新握起筷子;而被堂兄弟對峙掃到颱風尾的紀海藍跟陳姓同事也終於有心思吃飯。這頓飯就在淺見晴人一些無傷大雅的閒扯中結束。

    用完餐,四人一起走出店門口,在騎樓準備道別時,淺見晴人故意誇張地對紀海藍做個九十度鞠躬禮。

    “那麼,海藍小姐,我家的時人哥就麻煩你多費心了。”

    “啊,別這麼說……我才要請淺見先生多多指教。”紀海藍連忙也來個日式回禮。

    淺見晴人直起身,突然異常認真地看著紀海藍說道:“他上次來臺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請海藍小姐務必帶他好好重新認識這個美麗的地方。”

    淺見晴人看了站在紀海藍身旁、仍是一張撲克臉的堂哥一眼,又換上有些輕浮的笑容。“時人哥,六條通就在這附近,本來想帶你去體驗一下臺北的夜生活的,但既然你跟海藍小姐有正事要辦,那我只好請小陳先生陪我去嘍。”

    這番話不意外地換得淺見時人不悅的瞪視。

    “你敢報公帳的話,我就讓爺爺把你派到南美洲的工廠去。”六條通之名他曾聽外派到臺灣的同事說過,自然明白那是個怎樣的地方。

    “哇啊,時人哥好可怕,我怎麼敢呢。”淺見晴人做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向旁邊的陳姓同事眨了眨眼。“那麼,小陳,我看我們今天還是去東區的居酒屋就好了。”

    淺見晴人伸手攔了計程車,向兩人點頭致意後便打算跟著陳姓同事上車,走沒兩步,淺見晴人卻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地跑回紀海藍面前,掏出一張名片塞進她手裡。

    “海藍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覺得時人哥太悶了,還是他真的欺負你的時候,歡迎隨時聯絡我,我非常樂意陪你聊天喔,拜拜!”

    說完,淺見晴人便以最快的速度跳上車,快得讓淺見時人沒機會開口罵他。

    “這傢伙……”

    淺見時人無奈地目送堂弟在已關上門的計程車裡向他們淘氣揮手的身影消失,此時有另一輛計程車在店門前下客,他淡淡看了手上還捏著堂弟硬塞來的名片的紀海藍一眼。“我們也走吧。”

    “嗯,好。”

    紀海藍隨著他坐上計程車,隨手把剛剛拿到的名片塞進口袋裡。

    看起來不樂觀啊……這天氣。

    坐在內裝舒適新穎堪比高鐵的普悠瑪號車廂內,紀海藍看著不斷打在窗上的雨點,皺起一對英氣長眉。

    坐在她身旁的淺見時人正一臉認真地用筆電閱讀工作上的文件,紀海藍轉頭看他專注的側臉,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如果週邊環流的風雨已這麼可觀了,她有點擔心他們能否在明晚颱風登陸前回到臺北。

    雖然她真的很缺錢,但拖著一個不明白臺灣東海岸颱風有多厲害的外國人一起下水,她還是會良心不安啊……還是勸他早點結束這次行程吧。

    “淺見先生……”

    就在紀海藍終於積聚足夠勇氣對淺見時人開口的那一刻,列車以不減速的姿態沖過彎道,傾斜式車廂過彎時瞬間出現的搖晃震得她一陣暈眩,也震掉她原本想說出口的話。

    同樣感受到過彎震動的淺見時人只是鎮定地以一手穩住桌面上的筆電,因紀海藍方才的叫喚而調過視線,才發現她臉色不太對勁。

    “紀小姐,怎麼了?”難得看到她臉上沒掛著笑容,淺見時人立刻注意到她的異常,但問話聲仍是淡淡的。

    “沒事……只是頭有點暈。”剛剛那餐真不該吃太飽的。

    紀海藍忍下想吐的衝動,委婉開口:“我只是想跟淺見先生說,颱風似乎比想像中還強,是否要考慮早點結束這次的行程呢?不然如果火車停開,可能會趕不及在週一前回到臺北。”

    “但我已和爺爺的友人約了明天見面,若是對方沒有取消會面,由我擅自決定取消的話,恐怕會造成對方困擾。”淺見時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回答她。

    這人的思考模式果然是標準的日本人。

    紀海藍一邊揉著眉心舒緩暈眩感一邊想著。

    他們明天要去見的對象是由淺見時人先行聯絡的,淺見爺爺當年最要好的台籍中學同學,據說很期待見到故友的孫子,大約是不可能主動取消會面吧。

    “我明白了。那麼……就照淺見先生的意思吧。”列車又過了一個彎,紀海藍才剛稍緩的暈眩感又加倍,只能努力吐出這句話為這個對話作結。

    既然雇主堅持,那她就從善如流吧,至少她盡了告知義務。

    啊啊,大概是昨天熬夜熬太凶,剛剛又吃太飽,居然這麼容易就暈車,實在太不像壯如牛的她了……

    “抱歉,淺見先生,請容我稍微休息一下。”紀海藍忍著不適感,將頭靠回椅背上的靠枕,閉上眼小憩。

    也許是昨夜熬夜研讀史料,今天一整天又東奔西跑的關係,紀海藍一下子便沉人夢鄉,呼吸變得沉緩規律。

    淺見時人看著她的眉頭從緊皺到舒緩,才回頭關上筆電的螢幕,從公事包拿出裝著爺爺日記的紅色方袋。

    本想讓她看一下爺爺的信物跟日記的,知道日記中記載的那些事,尋起人來應該會較有頭緒吧。

    不過算了,他還沒壞心到硬逼一個暈車的人在時不時因過彎而震動的車廂內看資料。

    他看著布袋上有些褪色的四色流蘇,悄悄吐了一口長氣。

    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也真是夠緊湊的,直到現在他都還沒習慣這個和日本有些相似,但仔細觀察又有許多不同的地方的步調。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晴人那傢伙說對了一點,他上次來臺灣是太久以前,對於這裡的一切,認識實在太少。

    說到這個,晴人死纏活纏跟著他來臺灣,居然這麼容易就被甩掉,那傢伙該不會真的只是為了六條通的粉味才來的吧?

    ……如果那傢伙敢做出什麼敗壞淺見家名聲的事,他絕對要讓他被調去南美洲的阿根廷支社,讓他在世界盡頭的燈塔裡哭著寫悔過書。

    正當淺見時人在心裡默默描繪各種惡整堂弟的方法時,忽覺肩頭一沉,一陣清爽的柑橘香飄進鼻間。

    ……這女人,怎麼跟東京地鐵終電班車上,應酬後在車廂裡睡得東俘西歪的上班族一樣……實在沒防備得太過頭了。

    他皺眉看著紀海藍倒在自己肩上的安詳睡臉,覺得她身上傳來的女性香氣有些擾人心神。

    果然私人口譯還是不該找女性的,像這樣的尷尬時刻讓他很不自在……

    為了擺脫這種令自己困擾的心情,淺見時人輕輕將靠在自己肩上的腦袋移回她座位上的靠枕靠著,接著立刻抽出袋中那本陳舊的日記,讓自己的思緒像正坐著的列車一樣,高速飛往那個日記中滿滿記載著、他也即將在數十分鐘後抵達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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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3:58
第3章(1)

    一九四三年十月,花蓮港廳吉野莊吉野村宮前聚落

    “巴奈,走快點,聽那聲音,豐收祭已經開始了呢!”

    站在宮前聚落的主要幹道五間路上,頂著齊耳學生髮式,模樣青春的漢人少女對落後一段距離的好友巴奈揮手示意。

    “春香,這樣真的好嗎?偷看神社的祭典……”

    擁有一雙深邃大眼的十五歲阿美族少女巴奈緩緩走近好友春香身後,表情有些不安。

    “什麼偷看啊,神社的祭典本來就是人人都能參加的呀!雖然我們住在南園村,但吉野村是我們的鄰居,看一下有什麼關係?就當作是公學校時的神社參拜遠足就好啦。”

    春香不由分說拉起巴奈的手,往緊鄰五間路中段的吉野神社入口的參道走去。

    筆直的參道由外往神社境內延伸,穿過石制的灰色鳥居後,左右是兩排石燈籠,參道盡頭便是祭祀開拓三神、天照大神及能久親王的拜殿及本殿。

    當她們走進鳥居時,神社境內已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身著和服的男女老少圍在拜殿右方的廣場,觀賞身著祭典短衣的男丁們抬著神轎大聲吆喝慶賀豐收,旁邊供應免費麻糌的攤子也是大排長龍,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在太平洋戰爭已經爆發的此刻,雖然祭典規模不比往年,但已是村民難得的熱鬧日子了。

    參加祭典的人太多,兩個女孩在左右立著石燈籠的窄窄參道上與人相撞。

    “哎呀,好痛!”春香立刻停下腳步回頭查看。

    “邱勝彥,你怎麼會在這裡?!”發現是同村的鄰家男孩,春香的聲音不禁大了些。“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嗎!”

    “不看路的是你吧,謝春香。”一個高瘦男孩看著兩人,笑了起來,揉揉被撞疼的手臂。“你們撞我也就算了,還撞到我們班的全科目特優生日野君,還不快跟人家道歉啊。”

    “什麼道理啊,邱勝彥,你們也撞到我跟巴奈啊。”謝春香倔強地把頭抬得高高的,打量著面前兩個個子比自己高的男孩。“花中的了不起呀,要說全科目特優,我在花女的本島人學生裡也是成績最好的,老師都說如果我是內地人一定可以拿全科目特優,那你們要不要跟我道歉哪?”

    邱勝彥笑著歎了口氣,看向身邊同樣來自花蓮港中學的同學日野昭一。

    “抱歉啊日野君,這是跟我同村的兩個妹妹。凶的這個還差點成為我的媳婦仔,我為她們的無禮向你道歉啦。”

    “邱勝彥,誰要你擅自道歉的!還有,到底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的、媳、婦、仔!”謝春香氣不過,又開始跟邱勝彥鬥起嘴來。

    “我沒有說你是啊,可是你‘差點是’這件事是事實嘛……”

    他們之後鬥嘴的內容完全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朵裡。

    因為他看著面前美麗的巴奈看得呆了。

    深邃如後山鯉魚潭水的雙眼,妍白滑膩如鏡餅的皮膚,烏黑如錦緞挽在頸後的長髮……面前身著粗布和服的少女,是他十六年生命中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那、那個,我是日野昭一,你好。”傻傻看了她好一陣子,日野昭一才笨拙地開口。

    糟糕,他現在看起來一定很呆,他平常不是這樣子的。

    “日野先生你好,我叫巴奈。”似乎對身旁那對見面就鬥嘴的青梅竹馬已習以為常的巴奈,笑著回答了日野昭一的問候。

    “巴奈……”日野昭一低聲念著伊人芳名。“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呢?”

    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巴奈楞著眨了眨眼,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解釋:“……是豐收的稻穗的意思,因為我是在秋天出生的。”

    “那巴奈小姐來參加豐收祭,真是太適合了呢。”初見的緊張稍微平復後,日野昭一終於找回自己的口才。

    巴奈的臉微微紅了,像想掩飾那股羞齦,她主動開口:“日野先生,你身上穿的和服,和其它人不太一樣呢。”

    “阿,這個啊。”日野昭一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小袖與靛藍色平褲。“我父親是小學校的教員,也兼任吉野神社的神官,每到祭典我都要穿上這身神社人員的工作常服來幫忙,現在暫時忙到一個段落,才找邱君一起出來晃晃。你們四處逛過了嗎?”

    巴奈搖搖頭。

    日野昭一見狀,露出爽朗笑容,拍拍身邊還在跟青梅竹馬鬥嘴的同學。“邱君,不如我們四人一起逛逛吧,人多一起玩比較熱鬧。看是要留在這裡看等會廣場上的劍道比試,還是要去吉野小學校看相撲大賽。”

    “我可不想跟這個討厭鬼一起參加祭典啊。”謝春香聞言抗議,拉起身旁巴奈的手。“日野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但我跟巴奈兩個人逛就可以了。”

    “等一下,巴奈小姐……”,

    那個令日野昭一一見傾心的少女就這麼被謝春香給拉走,消失在祭典的人群中。

    “……日野君跟巴奈就是這麼相遇的。”

    白髮蒼蒼的老人操著久未使用、咬字有些模糊的日語,點點頭,彷佛陷入自己的回憶裡。

    得到的資訊比想像中的還少啊……

    到昭一爺爺當年台籍中學同學邱勝彥爺爺家拜訪的淺見時人跟紀蔚藍交換了一記無可奈何的眼神。

    昨晚兩人抵達風雨中的花蓮已是晚上十點多,人住旅館後,淺見時人將爺爺的日記本連同布袋一同交給紀海藍,兩人便分別回自己的房間休息,為今早與邱爺爺的約會養精蓄銳。

    紀海藍昨晚入睡前翻了一部分日記,而邱爺爺說的內容基本上都跟日記裡的差不多,沒有什麼可以激勵人心的新訊息。

    “邱爺爺,那您之後還有跟巴奈聯絡嗎?”其實這問題她一來就問過了,但紀海藍還是不死心想再問一遍。

    坐在對面單人沙發上的邱爺爺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最後一次見到巴奈是在日野君引揚那天,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邱爺爺重複著兩人一進門時便說過的話。

    “那最後一次見面時巴奈有跟您說什麼嗎?譬如她之後要去哪裡之類的?”

    紀海藍試著提出她先前也問過的問題,但老人仍是搖搖頭。

    “引揚時,送別的人都很悲傷,哪有心情說自己的事呢。”

    淺見時人思考著各種可能性,開口問道:“邱爺爺,那您知道有誰可能會跟巴奈聯絡嗎?譬如您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年事已高的邱爺爺又是習慣性地搖了搖頭,而後忽然靈光一現似地開口:“如果是春香,應該會有巴奈的消息吧……”

    兩人對看一眼,精神都是一振。

    “那,您有謝春香的消息嗎?”紀海藍看著邱爺爺有些飄渺的眼神問道。

    “春香……”邱爺爺念著這個名字時聲音聽起來有些感傷,他從懷裡拿出貼身的皮夾,打開看著裡面一張頭頂齊耳短髮、身著海軍領制服的女學生照片。

    “如果她還在世的話,她一定會想辦法跟巴奈聯絡的。”

    邱爺爺的表情太悲傷,令兩人不忍再追問,究竟謝春香之後發生了什麼事。

    看著面前的老人已有疲態,淺見時人決定不再探問對方的傷心往事,以眼神示意紀海藍準備道別。

    “邱爺爺,非常感謝您撥空與我們會面,我們今天已經打擾您夠久了,那我們就先告辭了。”淺見時人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我會轉告爺爺您的問候之意。”

    “時人君,你們要走了呀……”老人深深地看著淺見時人的臉,有些不舍地笑了。“我能活著見到日野君的孫子,真是太開心了。”

    邱爺爺拄著拐杖站起身,忽然上前擁抱了淺見時人。

    “保重。有空的話,再來看看我吧。我的記憶有些不中用了,也許下次我會想起更多跟你爺爺有關的事。”

    淺見時人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笨拙地抬手輕拍老人的背作為回應。

    “謝謝您,我有空會再回來看您。”

    就在兩人與邱爺爺道完別,準備走出邱爺爺位於吉安鄉的三層透天厝時,老人目光掃過茶几上淺見時人帶來的伴手禮福岡名果小雞燒,忽然靈光乍現似地喊住兩人。

    “等等,時人君,我想起來了!你該去找在‘萩乃堂’當過學徒的許世坤問問,巴奈以前也在那間和果子店工作的。”

    “邱爺爺,您知道怎麼聯繫他嗎?”淺見時人感覺自己的心情像坐雲鉺飛車一樣,瞬間又由穀底往上翻升。

    “我跟他是公學校的同學,最後一次同學會是在十年前。”邱爺爺顫抖的手翻著電話機旁的一本通訊錄,最後終於在紙頁間抽出一張微微泛黃的紙。

    “這上面有許世坤的電話,但我們都是快九十歲的老人了,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你們試試吧。”

    抱著微弱的希望,兩人將電話記下,離開了尋人的第一站。

    他們在花蓮的時間只剩下三個小時,下一站,該去哪裡呢?

    坐在超商的用餐區,紀海藍大口咬下手上的雞腿排飯團,發現自己真的很餓。

    尋人比想像中累很多,卻也很有挑戰性,她發現自己喜歡這份工作,接觸到的人事物都讓她的歷史魂熱血沸騰。

    不過如果風衣男可以不要這麼堅持只吃他熟悉的東西就更好了。

    紀海藍回想起剛剛淺見時人這也不行、那也不吃的難搞態度——

    “淺見先生,那一家便當用的是有名的花東米,您對臺式便當有興趣嗎?”

    “沒有。”超不給面子地拒絕了。

    “那中華面?”

    “店面看起來不乾淨。”

    “那邊有家日式小火鍋,不然吃那個怎麼樣?”

    “看店家提供的照片就覺得不地道。”還是一句話否決。

    “淺見先生,這裡畢竟不是臺北……”選擇已經不多,他還這樣挑三揀四,難不成這人只吃高級日本料理?“那您想吃什麼呢?”

    淺見時人左右張望,瞥見不遠處有熟悉的超商招牌時,眉頭舒緩下來,領著她一路走進超商,在開放式冷藏櫃前停下來。

    “就這個吧,這麼簡單的東西,味道跟日本的差異應該會在一個標準差之內吧。”他伸手拿起一個鮭魚禦飯團。

    “欸……”一個標準差?這人會不會太誇張?臺灣色香味俱全的食物居然比不上日本的禦飯團?

    ……看來她該訓練他嘗試新食物的勇氣,大老遠來花蓮還吃超商飯團未免太可惜啦。

    她以風捲殘雲的速度解決手上的飯團,一口喝幹手邊的奶茶,拿起紙巾擦背時,才發現身邊的淺見時人用一種有些困擾的眼神看著她不知多久了。

    呃……她差點忘了自己還沒通過試用期,希望她豪邁的吃相沒有嚇到他。

    “淺見先生,接下來想去哪裡呢?”她連忙開口打破尷尬氣氛。“要先叫車回市區嗎?還是要先打電話再決定呢?”

    “紀小姐,你有什麼建議嗎?”淺見時人也在考慮著同一件事。

    “欸,我的建議嗎?”

    紀海藍看了一眼玻璃窗外暫時無雨的天空,突然眼神晶亮地笑了起來。

    “淺見先生,難得現在雨暫時停了,不然要不要繞到吉野神社遺址或以前的佛教布教所慶修院看看?離這裡都不太遠。我們現在面前這條省道,就是以前宮前聚落前那條五間路。”

    淺見時人想了想,便點頭同意。

    看來她真是做了不少功課,他欣賞她的這份認真。

    剩下的時間不如到附近晃晃,拍些照片傳回去給爺爺看吧,電話可以回臺北後再打。

    “好,那就麻煩紀小姐帶我去吧。”

    他們步行到下一個路口,那裡曾是吉野神社的原址,現在已被公有市場及右後方一片廢棄的軍事營區給取代。

    “哇,都快看不出原本神社的樣子了,變化好大啊。”看著市場旁牆面上寫著大大紅底白字“嚴禁煙火”的廢棄營區建築,紀海藍感歎道。

    淺見時人幾乎要懷疑他們找錯地方了。

    神社的存在彷佛已是上輩子的事,此地早又經歷一番輪回,現在成了廢棄的軍事營區。方正的鋼筋混凝土建築錯落在神社原址的土地上,外牆以綠色鐵皮圍住,只能從市場通往營區門口那條鋪著石磚的筆直人行道,依稀看出當年巴奈與昭一的初遇應是在這條曾是參拜道的路上。

    要不是剛剛他們才見過邱爺爺,真難相信這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這曾是他未曾謀面的曾祖父服務的神社所在?

    爺爺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

    “淺見先生,要進去看看嗎?”看著他若有所思的表情,紀海藍指向營區人口、被打開著的鐵皮圍籬問道。

    “但這裡看起來不像準備好對外開放的樣子……”從小被日式教育灌輸守規矩觀念的淺見時人一臉猶豫。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你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

    紀海藍看穿他躊躇態度下欲深入探究的真意,伸手便拉起他往圍籬內走。

    “紀小姐,你……”

    她的手有女性的柔軟,但握著他手腕往前拉的力量倒是不小,淺見時人就這麼被她拉著往前走。

    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度,一股熟悉的困擾心情又湧上淺見時人心頭。

    這女人,真的很沒有男女之防,她不怕跟一個才認識兩天的男人到這種四處都是死角的廢棄營區會發生什麼事嗎?她做事一直是這麼魯莽嗎?

    淺見時人看著她腦後的馬尾隨著踏出的步伐左右晃動,腦中掠過許多思緒,一時間忘記要掙脫。

    “啊,看那裡,那裡有幾個石燈籠基座呢!”紀海藍雙眼盈滿歷史人的興奮,很自然地放開了他的手,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始拍照。

    淺見時人看著前一刻還被握緊的手腕,不知為何有種微妙的心情波動。

    什麼都沒想就握住一個男人的手,這女人果然還是令他很困擾。

    “淺見先生,您不拍嗎?”紀海藍拍了好幾張照片,回頭才發現淺見時人還沒有動作。

    奇怪,剛剛他不是一副很想進來看看的樣子嗎?

    “這裡的變化太大,爺爺看到了,也許會傷心吧。”他環顧四周的廢棄營房與荒煙蔓草,搖了搖頭。

    與爺爺不知所蹤的初戀情人巴奈一樣,這個曾經與爺爺緊密相關的神社如今只剩下幾個石燈籠殘跡,他不確定爺爺看到這種景象會有什麼感覺。

    “說得也是啊……”

    紀海藍從他們所站的參道遺址往回看,努力想找出些能和過去連結的風景,一棵位於營區圍牆邊、樹圍粗壯的老樟樹以及座落在圍牆後一塊高聳的大石碑映入眼簾,她雙眼瞬間亮起來。

    “網路上看到的那棵百年老樟樹跟開村紀念碑都還在呢,我們繞過去拍幾張照片吧!”她掩不住歷史人的興奮就要跑過去。

    淺見時人卻伸手抓住了她手腕。

    “紀小姐,再過去是私人土地,上面寫了警告的。”淺見時人皺眉看著不遠處立著寫有“警告”兩字的黃色告示紙牌。

    雖然他不會說幾句華語,但他看得懂漢字,那告示牌絕對不是歡迎進入的意思。

    “可是那真的很有紀念價值,淺見爺爺看到也一定會很高興的。”紀海藍兀自不死心的樣子。

    淺見時人抓著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防止她掙脫。

    “我們在這裡拍就可以了,不要過去。”不想讓兩人因這件事惹上麻煩,他不自覺用上了命令句。

    看淺見時人如此堅持,紀海藍只好不情願地放棄。“真可惜,怎麼會是私人土地呢……”

    確定她不會再往那片私有地闖,淺見時人才鬆開她的手,兩人走近圍牆拿出手機拍了些照片,但紀海藍還是一臉很想翻牆過去看看的樣子。

    這女人,實在是令人擔心……

    熟悉的困擾感又浮上心頭,淺見時人只想趕快消滅這種令人不安的感受。

    “紀小姐,我們把握沒下雨的時候,去你說的那個布教所吧。”

    淺見時人壓下心中的騷動,決定趕快將她帶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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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4:18
第3章(2)

    來到縣定三級古跡慶修院時,天空已烏雲密佈,莊嚴寧靜\'充滿濃厚日式風情的院落內,遊客只有小貓兩三隻。

    兩人在院內的手水舍依日式參拜禮儀淨過手後,一到歷史景點精神就特別振奮的紀海藍便開始盡責地替淺見時人解說慶修院的歷史。

    “這裡以前叫做‘真言宗吉野布教所’,在一九一七年創立的,是鄰近幾個日本移民村的信仰中心,同時也是醫療所、日語講習所跟喪葬法事的服務處。”

    從院內一隅陳列的,由四國八十八所靈場迎來的八十八尊石佛及當年留下被村民相信有治病功能的石碑,淺見時人不難想像當年那些離鄉背井的移民需要精神寄託的心情。

    剛剛在吉野神社舊址他其實是有些懷疑的,因為那裡已幾乎看不出過去的痕跡,但到了這裡,他又能強烈感受到這段跟自己有著意想不到關聯的歷史。

    他們走過日式荷塘,脫鞋登上江戶風格的木造拜殿參觀。

    拜殿的一角,靜靜陳列著一些黑白照片,紀海藍受到吸引走近,仔細閱讀照片簡介半晌,才以與剛剛不同的低沉語氣向身後的淺見時人開口:“其實,吉野村的原址,本來是原住民阿美族的七腳川社所在,但因為七腳川社人與日本員警間的一些衝突,最後他們遭遇了滅社的命運,剩餘的族人也被迫四散了。”

    雖然日本移民也有很多心酸的故事,但她身為一個歷史研讀人,並不想對面前這個日本人隱瞞這段另一面的歷史。

    她不知道淺見時人會有什麼反應,不過,既然看到了,她就想傳達給他聽。

    直到說完這段悲傷的歷史,紀海藍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也許會讓她失去這份工作,於是她觀察著他的表情。

    她又用那雙真誠得彷佛可以直接看進他靈魂的雙瞳注視他了。

    感覺自己彷佛會被看透,淺見時人想逃開她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盯著她看。

    他只是為了幫爺爺找初戀情人才來到這裡,現在卻陷入連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緒中,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避免的,看來還是該換個男翻譯……

    “小藍,你怎麼會在這裡?”一道飛揚男聲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視。

    紀海藍方才還有些嚴肅的表情瞬間換上驚喜的笑容。“阿霽表哥!你怎麼也在這裡?”

    一個笑容滿面的娃娃臉男子走到紀海藍面前,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心。

    “我跟朋友約了去木瓜溪出海口衝浪,結果因為颱風要來,朋友怕趕不回臺北上班,就先拋棄我回去啦,我浪板是跟他借的,他回去了我也只好自己來逛景點,明明颱風前後的浪最好了。”耿霽聳了聳肩,孩子氣地嘟囔著。

    “那你怎麼會在這種颱風天來這裡?這位是?”耿霽用打量的眼光看著表妹身旁的男人。

    “喔,這位是我口譯工作的委託人淺見先生,我陪他來花蓮幫他以前在臺灣出生的爺爺找初戀情人。”紀海藍先用國語跟表哥解釋,再換成日語跟淺見時人介紹自己的表哥。“淺見先生,這位是我的表哥。”

    “喔,日本人?”耿霽仍是用一種說不上友善的眼神看著淺見時人,不過還是笑著用蹩腳的日語打了招呼。“揠你基挖……”

    “你好,敝姓淺見。”淺見時人照著日式禮節微微鞠了個躬,然後有些疑惑地看著耿霽不友善的眼神。

    雖然兩人語言不通,耿霽眼神中微微的敵意他可是明白地接收到了。

    “小藍,你現在不是在念歷史所嗎?怎麼跑到這麼逮來接案子?你很缺錢?”耿霽將視線轉回表妹身上,一邊問一邊就自己推論出結論。

    “嗯,是啊,最近打工都停了,所以……”紀海藍老實向表哥承認。反正阿霽表哥這麼精,也瞞不了他。

    “雖然表哥我住新竹,但你在臺北快餓死的話要跟我說啊,我不介意給你零用錢的。”耿霽知道表妹重返校園後都是自力更生,要她回家跟父母伸手是不可能的事。“不要因為缺錢就亂接工作,一個女孩子在外還是要處處小心。”

    耿霽說著又將視線轉向淺見時人。

    雖然淺見時人聽不懂華語,但顯然這位表哥是在懷疑他的人品。

    淺見時人自認為人正派,一直被用看色狼的眼神打量讓他感覺相當不愉快。

    “請您放心,我不會讓紀小姐遭遇任何危險,她是我重要的私人翻譯。”明知耿霽聽不懂,淺見時人仍忍不住開口,並從口袋掏出名片。“這是我的名片,若您擔心,歡迎隨時聯絡我。”

    “小藍,他剛剛說什麼?”

    “呃……”這對話有點太超展開,紀海藍一時跟不上這兩個男人的思緒,只能照實翻譯。“淺見先生說,我是他重要的翻譯,他不會讓我遇到任何危險,要你放心,有問題的話就聯絡他。”

    “喔,真有趣的宣言。”耿霽感興趣地笑了起來,伸手接過名片。“跟他說我會把他列為重點監視物件,我可不會讓一個外國人隨便拐走我家表妹。”

    “紀小姐,你表哥剛剛說什麼?”這次換淺見時人追問。

    “呃……”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對話會超展開到這種程度?紀海藍第一次覺得翻譯好難當。“表哥說,那就請您多費心了……”

    此時,如瀑布般的暴雨“嘩”地一聲下起來,轉移了在場三人的注意力,也預告了颱風的逼近。

    “小藍,你們也是搭火車回臺北嗎?我覺得應該趕快叫計程車了。”耿霽看著驟降的暴雨,娃娃臉換上嚴肅表情。

    “喔,好,我現在就打電話叫車。”

    紀海藍拿出手機開始撥號,一面在心裡祈禱火車不要因為暴雨停開才好。

    凡可能出錯的事必定出錯。

    這不就是莫非定律的絕佳體現嗎?

    紀海藍跟淺見時人還有表哥耿霽一起坐在花蓮火車站的候車長椅上,無奈地看著牆上電子告示牌標示著列車停駛的一整排刺目紅字。

    他們都訂了傍晚回臺北的火車票,但這個颱風週邊環流的風雨實在太強,還沒登陸就已四處造成災情,等他們一起搭計程車到車站時,才發現東部幹線已因數處淹水或路基流失而宣佈全線停駛。

    至於其它交通方式,飛機當然不用說,就連蘇花公路也關閉了,所以大批的旅客只能擠在火車站坐困愁城。

    “這颱風的威力還真是驚人,看來得等明天早上颱風過了才回得去。”耿霽看著車站外頭的強風豪雨,吹了聲口哨。“小藍,你明天有課嗎?還是先找間旅館過夜吧,這樣等下去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我是沒課……”紀海藍看向坐在她另一邊、明顯焦躁不安、一直檢查手機上是否有工作郵件進來的淺見時人,決定還是跟他說實話。“淺見先生,列車恐怕要到明天才會複駛了,我想我們該開始尋找過夜的旅館比較好。”

    “不會在稍晚恢復運行或是減速行駛嗎?我在日本搭過因颱風減速行駛的新幹線。”雖然紀海藍曾警告過他,但淺見時人完全沒想過這種情況會成真,只能用自己既有的經驗判斷。

    淺見時人大感困擾地皺眉盯著電子佈告欄,仍抱著一絲奇跡會出現的希望。

    又過了半晌,他才不滿地開口:“這樣週一要回外地上班的民眾不會很困擾嗎?”

    “這個……國情有些不同的。”紀海藍試著委婉解釋兩國做法的不同。“若是颱風的威力依然不減,明天全臺灣都可能會放假,請淺見先生不必過度擔心。”

    紀海藍以前聽日本同事說過,在日本是沒有颱風假這回事的,日本的上班族,不管遇到什麼天災人禍都會想盡辦法去上班,所以她很明白身邊這位超級典型的日本人為何會如此焦急。

    “放假?”淺見時人再次感到一股令他不悅的文化衝擊感襲來。

    這個小島,淨是發生些超乎他常識的事,他早知道他無法喜歡這裡。

    “唉,才剛保證要好好照顧我家表妹,馬上就讓人家被颱風困在外地回不了家啊。”耿霽涼涼的聲音傳來。

    淺見時人雖然聽不懂,但從耿霽看他的眼神,想也知道不會是什麼好話。

    他身為淺見家本家的長孫,長期作為家族同輩中人的模範存在,已很久沒遇過這種膽敢質疑他人品跟能力的討厭鬼,許久未曾湧上心頭的怒氣令他差點開口反擊。

    自從踏上這個小島,他發現自己總是控制得很好的情緒一直往失控的方向走。

    淺見時人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恢復冷靜,筆直回視耿霽,發話的對象卻是身邊的紀海藍:“紀小姐,那就麻煩你幫我們兩人訂旅館吧。”能夠甩掉這個討人厭的戀表妹狂更好。

    “喔,好……”風衣男應該聽不懂表哥剛剛說的話吧?為什麼他忽然就轉變心意了?

    “小藍,也幫我訂一間房吧。”耿霽聽到淺見時人說出跟國語裡“旅館”兩字發音相近的日語,反應很快地丟出這麼一句。

    “嗄?”

    紀海藍傻眼地看著左右兩個男人瞪著彼此,感覺夾在中間的自己快被四濺的火花燙傷。

    這兩人到底為什麼這麼不對盤?

    紀海藍覺得頭好痛,只好很鴕鳥地埋頭開始打電話訂旅館。

    淺見時人第一次覺得不會說華語是一件很吃虧的事。

    剛剛紀海藍訂旅館時,他無法阻止耿霽硬是要湊熱鬧跟他們訂同一間旅館,等到了各自的房間放好行李,耿霽又自作主張地帶他們出來覓食,還擅自選了招牌上寫著意味不明的“餛飩”兩字的臺灣料理店。

    耿霽那時看他的表情實在太挑釁,他為了賭一口氣就走進來了。

    淺見時人瞪著自己面前那碗高湯中飄浮著香菜與由薄薄面皮包裹著一團絞肉、名為“餛飩”的食物,傳到鼻中的誘人香氣令他皺起眉頭。

    他只是因為不想示弱、也不想對店家失禮,所以點了一樣的東西,但他可沒打算真的吃下去。

    那他到底在焦躁個什麼勁?

    看著耿霽與紀海藍以華語開心地一邊聊天一邊吃餛飩的樣子,他心中的毛躁更甚。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多年前離開這個小島時,捨棄自己與這裡的一切牽絆、成為一個地道的日本人,不是他自己決定的嗎?事到如今,為何他心裡又有一種不甘心的感受?

    無法解釋自己矛盾的心情,淺見時人只能繼續瞪著自己面前那碗餛飩,並將這一切荒謬的情況全歸咎給對座那個不友善的表哥。

    “淺見先生,您不喜歡香菜嗎?要不要我請服務生幫您換一碗高湯?”發現淺見時人一口都沒動,紀海藍看著他陰沉的臉色推測著原因。

    剛剛看他也點了一碗,以為他終於願意嘗試臺灣的食物,卻沒想到他只是一直在跟餛飩大眼瞪小眼,難道他跟她認識的一些日本朋友一樣討厭香菜?

    “不用麻煩了,我不是很餓,你們吃就好。”正當淺見時人這麼說的同時,卻有一聲可疑的咕嚕聲從肚子裡傳出。

    紀海藍雖沒戳破他的逞強之言,旁邊的表哥耿霽早就很壞心地噗哧笑出聲。

    “小藍,人家大概只吃日本食物,我們就不用勉強他了。”

    “可是……”他明明感覺很餓的樣子,如果不想吃臺灣料理,為什麼不直說?風衣男到底在堅持什麼?

    “人家這麼有骨氣一聲都不吭,我們就讓他這樣裝下去吧。”耿霽笑得很幸災樂禍。“小藍,跟我更詳細解釋一下你這次的工作內容嘛,讓我幫你把關一下,省得你被騙。”

    “表哥,他是真的要幫他爺爺找初戀情人啦……”

    雖然心裡還是很在意淺見時人的反常舉動,但實在拗不過表哥一再追問,在征得淺見時人同意後,紀海藍將包包中昭一爺爺的紅色原住民風方袋與日記拿出來給表哥看以資證明,又跟表哥解釋了他們到目前為止的尋人進度。

    “這個袋子確實是有點年代的樣子,織得還挺漂亮的。”耿霽對寫滿日文、自己看不懂的日記沒興趣,倒是一個勁地盯著袋子瞧。“所以你剛剛的意思是說,這傢伙的爺爺的初戀情人是阿美族的正妹,這個袋子是他們兩人才有的信物,然後過了這麼多年他爺爺才打算找人,早就沒人知道她跑去地球哪個角落了?”

    耿霽以自己的風格總結剛剛從表妹那裡聽到的內容,接著一口吞下熱騰騰香噴噴的鮮肉餛飩。

    “嗯,基本上來說是這樣沒錯。”很習慣表哥說話風格的紀海藍點點頭。

    “聽起來倒是個挺有趣的任務。”耿霽又從碗裡舀起一顆餛飩,正要張口咬下時,忽然停下動作。“不過這表示,你週末都要陪著這個傢伙了?我還正想找你或你妹哪天一起去看奶奶呢。”

    “奶奶最近狀況還好嗎?”說起前陣子小中風的奶奶,紀海藍忍不住想向最常去探望的表哥打聽一下。

    “比之前好很多,最近比較認得人了,不過說話還是說不清楚,得用寫的才行。”耿霽若有所思地歎口氣,但馬上又換上一臉戲謔的笑。“不過奶奶的表情倒是比對面那個面癱男豐富多了,從這點看來奶奶應該算恢復得很不錯。”

    “那就好……”紀海藍偷偷瞄了對座臉色不是很好的淺見時人一眼,努力忍住不要被表哥惡劣的比喻逗笑。“有機會我再跟你一起去看奶奶。”

    風衣男的臉好臭,不知道究竟是因為太餓,還是被處處針對他的阿霽表哥給氣的。

    紀海藍回想剛剛在決定要吃什麼時,表哥隨口問了她中午吃什麼,她照實回答超商飯團時,表哥看著淺見時人的眼神裡有多不滿。

    表哥絕對是故意挑這家店的,風衣男明明可以拒絕,卻不知為何答應了,他的行為實在令她想不透。

    不過,托表哥的福,她終於可以不用吃超商食物啦,花蓮美食萬歲!

    紀海藍喝下一口由大骨熬成的鮮甜湯頭,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好好吃,總算沒白來花蓮啊。”

    “小藍,你也太好養了吧。”耿霽搖搖頭,一副美食家的樣子。“要不是風雨太大走不遠,本來想帶你去吃更好吃的呢。叫這傢伙不准再給你吃什麼禦飯團,自己愛吃但不要拖別人下水,那算食物嗎,嘖。”

    耿霽說完還不忘睨淺見時人一眼,兩個男人的視線又開始隔空交火。

    紀海藍看得冷汗直冒。

    阿霽表哥大她五歲,是他們這一輩裡面年紀最長的,雖然看起來漫不經心又沒什麼威嚴的樣子,卻一向很照顧他們這些弟弟妹妹們,尤其對妹妹們,近年來甚至偶爾會到有些過火的地步。

    去年夏天,表哥的妹妹,也就是大她三歲的表姊小雪,在車禍康復後跟悉心照料她的阿霽表哥的死黨訂婚,之後跟著未婚夫去了美國——該不會是因為親妹妹被自己的死黨追走了,所以找替死鬼發洩吧?

    聽說小雪表姊的未婚夫在美國求學時也被身為室友的阿霽表哥整得很慘,從什麼都不會煮,變成表哥在美國時期的專屬廚師對自己的好兄弟尚且如此,就不用說是外國人又沒交情的風衣男了……

    不過風衣男並沒有要追她,真的是躺著也中槍。

    看兩個男人完全沒有要停戰的意思,紀海藍只好跳出來阻止自家那個惡劣過頭的表哥。

    “阿霽表哥,不要一直瞪人家啦,我還想要這份工作啊。”

    “你放心,他不會fire掉你的。”耿霽看著淺見時人瞪視的眼神笑了起來。

    “他可是向我承諾過要好好照顧你不是嗎?”

    風衣男今天是這樣說過,不過……“我還在試用中啊,只簽了這週末的短期合約而已。”

    “哦?”耿霽挑起眉,娃娃臉上浮起未到眼底的笑容,以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開口:“Mr.Asami,你真的打算正式雇用我表妹嗎?還是你說的不會讓她遭遇危險只到今天為止?你介意說明一下嗎?”

    他實在受夠這個不友善的表哥了!

    從這兩天來的相處,他肯定紀海藍是個既專業又有熱忱的翻譯,也明白再找恐怕也很難找到比她更適合的人選。

    至於他之前那些微不足道的顧慮,他沒打算、也不會允許任何脫軌的事發生,這個表哥將知道自己的擔心有多可笑。

    就此下定決心,淺見時人以咬字清楚、不帶腔調的英語緩緩說道:“我今晚就打算跟Miss紀正式簽約,歡迎你來做個見證。”

    “嗄?”再度被超展開的情況給驚呆的紀海藍只能瞪大眼。

    就這樣,淺見時人正式雇用紀海藍成為他尋人任務的貼身口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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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4:48
第4章(1)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底,花蓮港廳花蓮港市。

    如果第一次的相遇是命中註定,第二次及之後的相遇呢?

    日野昭一相信那是一種緣分。

    兩個多月前在吉野神社豐收祭的驚鴻一瞥開啟了他與巴奈間的緣分,透過跟巴奈同村的同班同學邱勝彥打聽,他才發現巴奈工作的和果子店“萩乃堂”,就在他每天從吉野村宮前聚落的家騎腳踏車到花蓮港中學上課途中,途經花蓮港市街時,離他的通學路徑只有兩個街口的稻住通上。

    於是他改變每天早上上學的路線,刻意繞經那家店,就為了看看巴奈準備開店前在門口灑掃的身影;而等太陽快沉下太平洋時,放學回家的他又會暫停在店門口看一眼她顧店的身影,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回家。

    當他牽著腳踏車以極緩慢的速度通過店門口時,十次之中有九次,巴奈那雙靈動的大眼會發現他,然後兩人交換一個招呼式的微笑。

    他當然很想進去跟她說說話,但身為一個被禁止自由戀愛的中學生,他沒有好的藉口,也沒有那麼多錢可以買得起店內價位頗高的和式點心,於是只能站在店門口看她幾眼,對她傻傻地笑一笑,再努力地存起為數不多的零花錢。

    今天是第二學期期末試驗的最後一天,早上考完漢語跟應用理科兩科後,在學校用過午餐,學生便可以提早回家;日野昭一匆匆吃光家裡帶來的便當,書包一背就離開了教室,甚至忘了跟同班的好友邱勝彥說聲再見。

    是的,他終於存到足夠走進那家和果子店的錢,期末試驗也結束了,現在再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止他去跟心儀的女孩見面。

    懷著即使十二月的料峭海風也吹不熄的期待心情,他踏上腳踏車騎出學校大門,在心中默默數著路上會經過的地標。

    先經過右手邊新建好作為海軍兵事部辦公室的兩層歐式建築,然後前行不遠左手邊的營所通裡,有花蓮港廳的軍官宿舍,再前行,過了跨越米侖溪的築紫橋,便來到市區的築紫通,築紫通一直騎到看到郵便局時,左轉上黑金通,再往前騎兩個街口,過了氣派的花蓮港廳廳舍後,看到轉角那家吳服店,右轉便是稻住通,巴奈工作的萩乃堂便在右轉後的第三間店鋪。

    也許是太過興奮的緣故,平常得騎上十五分鐘的路程,今天居然十分鐘就到了。

    日野昭一將腳踏車停好,站在店門口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氣,安撫自己不知是因為踏板踏得太急或是因為緊張而加速的心跳,同時透過嵌在門上的大片玻璃觀察著店內的動靜。

    太好了,店主不在,只有巴奈跟後面作坊的學徒兩人,這樣他也許可以跟她多說幾句話。

    巴奈正忙著整理架上的和果子,還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他靜靜欣賞她認真工作的身姿一會兒,才凝聚足夠勇氣推門而入。

    店門上懸著的風鈴叮叮地響起來,蹲在展示櫃後整理和果子的巴奈連忙站起。

    “歡迎光臨……日野先生!”看清來客是最近一天總經過店外兩次的日野昭一時,巴奈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

    “巴奈小姐,下午好……請給我一個紅豆餡炸饅頭。”日野昭一說出在心裡排練無數次的話語,拿出在口袋裡捏了很久、已有些發皺的紙鈔,希望自己看起來還算鎮定。

    “啊,好。請您稍候……”

    巴奈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回過神來,用熟練的動作從展示櫃中拿出一個店內的招牌紅豆餡炸饅頭放入紙袋,正打算放入紙盒將它包裝得漂漂亮亮時,日野昭一有些著急的聲音響起——

    “那個,不、不用包裝了,我想在這裡吃完它。”

    巴奈的手停頓在空中半晌。通常他們店內的和果子都是作為給他人的贈禮用,大多數客人會希望以紙盒包裝,甚至在盒外包上一層典雅的和紙,再寫上致贈人的姓氏,很少聽過有人是買了馬上要在店裡吃的。

    她看看面前這個頭戴學生帽、身著卡其色制服的男孩,雖有一瞬間的摸不著頭緒,但還是立刻為他準備內用的瓷盤跟竹簽。

    “啊,是這樣嗎,我知道了。”她自後方木櫃取出食器,將紅豆炸饅頭擺上瓷盤,端到日野昭一面前。“日野先生,請用。”

    日野昭一會了鈔,從巴奈手上拿回所找的零錢時,她的指尖微微地碰觸到他的掌心,兩人臉上都泛起淡淡的紅暈。

    “謝、謝謝你,巴奈小姐。”為了掩飾不受控制湧上臉皮的熱氣,日野昭一馬上拿起瓷盤,以竹簽叉起外皮酥脆、中間包著紅豆餡的饅頭一口吃下。

    還滿口是饅頭跟紅豆餡時,他便急忙開口:“嗯,果然好吃,比想像中的還美味呢。”彷佛怕言語不夠有說服力,還用力點點頭。

    他一連串笨拙的舉動逗笑了巴奈,打破了方才的尷尬氣氛。

    “日野先生,今天有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嗎?怎麼會想吃紅豆炸饅頭呢?”巴奈笑著問道。

    “我……”巴奈的雙眼實在太美,讓日野昭一一對上就很難移開,腦子有一瞬間呈現空轉狀態,好不容易才轉出一套說詞:“……今天是我們學校期末試驗的最後一天,好不容易考完試了,覺得應該慶祝一下。”

    “啊,那真是可喜可賀呢。”巴奈聞言微笑,那笑容卻有一絲羡慕之意。“聽說花中的期末試驗很困難,但日野先生總是科科都拿特優呢,像日野先生跟邱哥哥這樣聰明的人真令人羡慕呀。”

    “啊哈哈,沒有啦,邱君絕對比我聰明。”雖然被心上人稱讚有點飄飄然,但日野昭一還是老實承認:“若不是因為邱君是本島人,老師評分的標準更嚴苛,他的學期總成績絕對比我還要好。”

    聽到他率直的坦承,巴奈覺得有趣似地又笑了起來。“日野先生真可愛,你們在我眼裡都是頭腦很好的人,跟我念花女的好朋友春香一樣。”

    可……可愛?他這樣算是又被稱讚了嗎?

    有一種難以抑制想微笑的感覺從心底湧上來,日野昭一心情很好地笑了開來,忽然有個念頭浮現腦海,便直接說出口:“如果巴奈小姐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教你讀書的,你的毛筆字這麼漂亮,一定也是個好學的人。”

    “欸,你、你怎麼會看過我的字……”這回換巴奈不知所措,連敬語都忘了用。

    日野昭一覺得心上人連手足無措的樣子都好可愛,但還是很好心地給了解答:“我看過你替客人題在禮盒上的字,比店主寫的還好看,而且也看過你在顧店的時候翻著書的樣子。”

    經過這兩個多月的朝夕觀察,他相當確定他一見鍾情的女孩不僅是外表美麗,更是個聰慧又好學的女子。

    “但是我只有公學校畢業而已,之後就來這裡工作了……”巴奈有些自卑地低下頭。

    “在進人花中就讀之前,我不過也只是小學校畢業而已呀。”日野昭一指了指領口上標明他是四年級的領章,這在五年制的花蓮港中學是第二高的年級。

    “我回家把我以前的教科書都拿出來,一本一本教你,等你追上我的進度,你會的東西不就跟我還有邱君一樣多了嗎?”

    “這真的可以嗎……日野先生?”巴奈抬起頭,盈滿光芒的大眼裡已洩露了她的企盼。

    “當然可以!”

    回答的不是又被巴奈的盈盈秋波給捕捉住的日野昭一,而是不知何時從店的後門走進來的店主河間先生。

    “河、河間先生!”巴奈有些緊張地看著一臉笑容的店主。“日野先生只是——”

    “巴奈,別緊張。這不是很好嗎?”長著一張敦厚大方臉的河間先生笑著看看兩個少男少女。“你字寫得漂亮,算帳又算得快,不多念點書實在是可惜了。”

    然後他把目光定在日野昭一身上打量了一會兒,頗有點看女婿的意味,讓日野昭一緊張得只能傻笑。

    “日野君,是吧?最近常看你經過我們店門口啊。”

    “啊,是的,非常抱歉……”欸,連店主都發現了嗎?日野昭一感覺自己背上有冷汗冒出來,忍不住吐出道歉之詞。

    “哈哈哈!日野君,你不需要道歉啊!”河間先生爽朗大笑。“這兩個月,巴奈工作時也更有精神了呢,大概是你的功勞吧!”

    “河間先生!我哪有……”巴奈白皙的小臉全紅透了。

    河間先生見狀,笑得更加開懷,宏亮的笑聲甚至引起店後方作坊的學徒許世坤的注意。

    “師傅,什麼事讓您這麼開心啊?”穿著工作用的短袖和服,腰間系一塊藍布圍裙的許世坤好奇地從布簾後探出頭來。

    “許君,我們的賭注是我贏啦,日野君今天走進我們店裡嘍!”河間先生笑嘻嘻地往日野昭一一指。“接下來一個月的紅豆餡還是你煮啦,哈哈!”

    “什麼?等等!誰是日野君?”許世坤順著河間先生的指示看過去,登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欸,不會吧,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有勇氣走進來耶。”

    原來整間店裡的人都發現他一天到晚路過啊……

    日野昭一不好意思地想著,還是只能傻笑,一邊不時偷偷和巴奈交換著目光。

    “日野君,我欣賞你的勇氣。”終於止住笑的河間先生繞過櫃檯走到日野昭一面前拍了拍他的肩。“你剛剛說要教巴奈念書,那麼等巴奈下班之後,你可以過來店裡,後面作坊有張小桌子可以借你們用。”

    “河間先生,真的可以嗎?”被河間先生的大掌拍得差點吐出剛剛吃下的炸饅頭的日野昭一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

    “我說可以就是可以。還是你想再存好幾個月的錢才敢再次走進來?”河間先生了然地看著日野昭一手上的瓷盤,上面還留有一點自家紅豆餡的痕跡。

    日野昭一反應很快地搖搖頭,連忙開口:“那就謝謝河間先生!”

    “欸,不公平啊,結果只有我要煮一個月的紅豆餡?”

    “小子,願賭服輸啊。”

    學徒許世坤跟河間先生好像鬥起嘴來,但之後的對話都沒有進到日野昭一的耳裡,因為他正和巴奈交換著羞澀又甜蜜的微笑。

    真糟糕,線索完全斷了啊……

    紀海藍將昭一爺爺的日記隨手放到床頭櫃上,仰倒在旅館的單人床上看著天花板的壁紙紋路發呆。

    這是他們第二次來花蓮了。兩個禮拜前,兩人經歷了被多困在這裡一晚的強台,當晚她因禍得福地在表哥耿霽監督下跟淺見時人正式簽約,到了隔天,果然除了澎湖金馬之外全台都放假一天,而他們也在當天下午平安回到臺北,雖然一路上淺見時人跟耿霽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對盤。

    回到臺北後,她試著打了從邱爺爺那裡拿到的萩乃堂學徒許世坤的電話,花了她兩個禮拜的時間才聯絡上。

    前幾次電話都是他的孫子或孫媳婦接的,她老是被當成詐騙集團掛電話,她又不死心地再打了好幾次,才剛好遇到他的兒子接電話,但得到的答覆是——

    許世坤在五年前就過世了,而他的兒孫對那麼久遠以前的事一無所知。

    也是啊。就算是她,自己的家族長輩年輕時的風流韻事都不知道了,就更別說家族長輩的朋友的故事,會知道才奇怪。

    還好淺見時人是個滿通人情的雇主,上個禮拜雖然沒來花蓮,但因為知道她有努力打電話聯絡,仍照著合約付給她不錯的薪水,不然她真的一度擔心在聯絡到人之前自己又要斷炊了。

    雖然許世坤這條線算是斷了,但在淺見時人的堅持下,他們這週末仍是來了。先去拜訪許世坤的兒子在市區開的一家兼賣臺式與日式糕餅的傳統餅鋪,當作是謝謝對方在電話中願意回答她的問題。

    許世坤的兒子年紀比她爸爸還大一些,紀海藍於是尊稱他許阿伯。許阿伯在電話裡聽說他們是要幫淺見時人的爺爺找初戀情人,便答應要替他們問問看有沒有哪個長輩聽過巴奈這個人的,可惜直到他們今天白天去拜訪,依然一無所獲。

    現在關於巴奈的線索,又只剩下昭一爺爺的這本日記了。

    明天該去哪裡尋人才好呢?實在是毫無頭緒啊……

    紀海藍隨手撈過那本綠色絨皮日記,打算再多翻幾次尋找可能線索時,房間裡的燈忽然全部熄滅,接著便聽到左右跟樓上樓下都有打開房門的聲音。

    “停電?”正當紀海藍從床上坐起身來,便聽到敲門聲。

    “紀小姐,你沒事吧?”是淺見時人低低的聲音。

    雖然知道這只是出於他的日式禮貌,但忽然停電時馬上聽到他的聲音,還真令人莫名心安。

    紀海藍摸黑下了床,想走去打開房“l回應一下他的關心。

    “我沒事……噢!”

    僅有一扇面防火巷小窗的房間視線太差,她被自己放在床邊的小行李箱絆倒,左膝不偏不倚撞上一旁木制茶几的尖角,還沿著落地之勢在她七分褲露出的小腿上劃下一道口子。

    要命!超痛的!紀海藍在心裡低咒一聲。

    “紀小姐?”淺見時人也聽見她跌倒發出的聲音,低沉嗓音詢問式地揚起。

    “淺見先生,請、請稍等一下。”忍過第一波椎心刺骨的痛感,紀海藍深呼吸一口氣,奮力單腳跳到門邊開門。

    “……你看起來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在只有緊急照明燈的昏暗走廊下,她看不清淺見時人的表情,但有種他是皺眉說出這句話的感覺。

    “啊哈哈,剛剛不小心跌了一跤……”她話還沒說完,淺見時人已蹲下身拿出手機照明,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左小腿血流得比想像中還多,下一刻便看見傷口上被壓上一方手帕。

    “還有哪裡受傷嗎?”淺見時人抬頭看她,問話聲還是一貫的平靜。

    “呃,膝蓋撞了一下。”

    “先坐下,我檢查看看。”他扶著她在房門旁的梳粧檯前坐下,替她卷起左邊褲腳時,貼身的褲管跟腫脹的膝蓋難免摩擦,她痛得忍不住發出嘶嘶聲。

    “你需要冰敷跟消毒傷口。”淺見時人彷佛醫生般地下了診斷。“在這裡坐一下,我去一樓櫃檯借急救箱跟冰袋,傷口自己壓好,儘量抬得比心臟高。”

    淺見時人將壓住傷口的手帕交給她之後,便轉身往樓梯走去,腳步聲一下子便消失在樓梯間。

    淺見時人的應對太過迅速確實,她一時間都忘了問他要怎麼跟飯店人員溝通。飯店櫃檯人員應該通英語吧?

    她一邊想著,一邊盡力將自己的傷腿架上梳粧檯面,同時小心不讓壓著傷口的手帕滑下來。

    這年頭居然還有男人隨身帶手帕……

    不過,是這個一板一眼的男人的話,好像也無需太意外?說不定他家裡有迭得乾淨整齊的一迭手帕,每條手帕必須在規定的日子帶出門?

    在昏暗房間中沒事可做、開始胡思亂想的紀海藍忍不住笑了出來。

    “還有力氣笑的話,幫我把手電筒拿好。”

    在一陣因停電造成的騷亂聲中,淺見時人不知何時已回到她房門前,將借來的手電筒遞到她面前,一邊將手上的急救箱及冰袋放在梳粧檯旁的小冰箱上。

    紀海藍連忙用空著的那只手接過手電筒,看著淺見時人動作迅速地從急救箱中找出生理食鹽水、優碘、紗布及繃帶,然後轉身將它們放到她正抬高腳的梳粧檯檯面上。

    “手帕可以拿開了。”淺見時人靠坐上梳粧檯緣,將生理食鹽水瓶口打開,接過她手上的手帕。“傷口需要消毒,你忍耐一下。”

    “哎,好……”

    紀海藍能幫上忙的,只有將手電筒的光束調整到讓淺見時人能看清楚她的傷口,之後她便看著他以極熟練的手法處理傷口——

    他先用棉棒沾取生理食鹽水後,以從上到下的方式清理她的長條狀傷口,再以新棉棒沾取優碘,用同樣從上到下的手法,耐心地為她的傷口消毒,然後換新的棉棒沾生理食鹽水,再以同樣手法仔細擦去殘留在皮膚上優碘的色素。最後以紗布覆蓋住傷口,在她傷口之下幾公分處做環狀固定,開始往斜上方纏繞時,以大拇指壓住她小腿的中線,將繃帶反折後往上纏繞一圈,再重複同樣手法,一圈一圈地纏上去,不一會就纏繞出一排整齊漂亮的人字形,最後又恢復為環狀包法,在她傷口之上幾公分以透氣膠帶固定住,套上網狀繃帶作結。

    他包紮傷口的手法太熟練俐落,紀海藍一時間看傻了,連痛都忘了喊。

    簡直就像他很常包紮傷口似的……

    “房間裡還有乾淨毛巾嗎?”方才包紮時一語不發的淺見時人終於又開口。

    “在淺見先生右手邊的椅背上有一條。”紀海藍不明所以地乖乖回答。

    淺見時人打開自己手機螢幕的手電筒,利用照明找到那條毛巾,他抽過毛巾包住冰袋,然後拿起彈性繃帶將那包著冰袋的一大包毛巾固定在她的膝蓋上。

    “從現在開始,膝蓋冰敷二十分鐘,之後休息五分鐘再繼續。”說完還設了手機定時。

    “淺見先生……”紀海藍有些在意地開口,卻不知該怎麼問。

    “怎麼了,包紮得太緊不舒服嗎?”淺見時人拿過她手上的手電筒檢視剛包紮好的傷處。

    “不,包紮得很完美,謝謝你。”紀海藍搜索著適當的詞語問出心中疑惑。

    “淺見先生曾經學過急救處理的方法嗎?你的動作非常熟練呢。”

    他手上手電筒的光束似乎顫動了一下。他將手電筒橫放上梳粧檯,開始動手收拾使用完畢的急救藥品跟耗材,並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

    一時間,微光的房間裡只有收拾的沙沙聲響。

    “以前有幾年常受傷,看校醫包紮幾次就學會了。”直到扣上急救箱的蓋子,他才淡淡吐出這麼一句。“我去把急救箱還給櫃檯。”

    聽著他逐漸遠去的皮鞋聲,紀海藍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意思是……他學生時代常受傷?像他這麼斯文的人?

    想像不出淺見時人逞兇鬥狠的樣子,卻也不覺得他像是會被欺負的弱者,紀海藍苦惱地歎了口氣。

    “果然是個難懂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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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5:13
第4章(2)

    淺見時人離去一陣子後,電還遲遲不來,紀海藍的手機放在靠窗的床頭櫃上,太遠了她構不到,而現在膝蓋上包了一大包冰袋也讓她移動不得,只好看著淺見時人放在她腳邊倒數剩下冰敷時間的手機發呆。

    咦?他似乎換手機了?

    跟自己的那支好像同型,倒數計時程式的介面看起來是一樣的。

    不過光線實在太暗了,她不是很確定,於是繼續盯著不斷減少的時間出神。

    看著看著,就覺得時間流逝得好無情……

    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感覺就像是在跟時間賽跑,曾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一一凋零,曾存在的故事也變得難以追溯,想找到人,還真得祈求天降奇跡,讓相關的人事物出現在他們身邊。

    她以前面對的都是寫在書上、早已事過境遷的歷史,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尋找不同史料交互比對然後做出自己的推論,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歷史在自己面前消逝,感覺好像不努力抓住的話,這段故事就會像沙漏裡的沙一樣,越來越少,最後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實答案。

    身為一個歷史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狀況,她只要看到引起她興趣的過去,便想深人探究,尋索層層線索下的真實。

    在與昭一爺爺分別之後,巴奈究竟去了哪裡?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就這樣人間蒸發呢?她沒有跟親戚或是朋友保持聯絡嗎?還是有什麼原因造成她無法這樣做?

    “我回來了。”正當她天馬行空地推測著巴奈的下落時,那道她開始聽慣的皮鞋聲終於回到她房門口。“服務員說是因為之前颱風的關係造成跳電,等會應該就能恢復。傷口還好吧?”

    他的聲音還是一樣聽不出太多波動,卻讓她覺得很溫暖,她反射性地在黑暗中點點頭。

    “嗯,托淺見先生處理得宜的福,膝蓋跟小腿的傷口已沒那麼痛了。”膝蓋的痛感已經幾乎消失,現在反而有種灼熱感,她知道這是冰敷見效的過程之一。

    淺見時人看了眼手機螢幕,冰敷時間還剩下十分鐘。“等一下鬧鈴響的時候,把冰袋拆下來休息五分鐘,然後我再來幫你重新固定。”說完便打算轉身回自己在對門的房間。

    “等一下,淺見先生。”紀海藍鼓起勇氣喊住他。“您有時間嗎?我們來聊聊天好不好?不然現在停電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都共事第三個禮拜了,她還是覺得淺見時人充滿距離感,讓她拿捏不准跟他相處的分寸而頗為苦惱;但她認為他們是要一起尋人的夥伴,這樣子不熟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他冷淡、話少,所以她決定由自己主動破冰,不然她懷疑到這個任務結束,他們的關係還是像忘記開火的平底鍋上的荷包蛋一樣——完全沒變熟。

    “聊天?”淺見時人微感困擾地皴起眉。

    他以為她應該已經明白他是個話題終結者。

    但丟著一個受傷的女人在黑暗中確實讓他有點罪惡感,且還是個他承諾過要好好照顧的女人。

    “我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而且電腦裡還有些檔要看,如果這樣你也不介意的話。”淺見時人低聲歎了口氣。

    “沒關係,淺見先生,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剛好我很愛說話!”

    這倒是。

    想起兩次去拜訪人時,她的開朗健談總是把對方逗得開懷,讓不擅言詞的他有種得救的感覺,他在黑暗中揚起一抹微微笑意。“我知道。”

    “但一個男人久待在女人的房間還是不太適合,我坐在我房門口邊看檔邊聽你說話,可以吧?”沒等她回應,他轉身到對面開了自己的房門,將木椅跟筆記型電腦拿到門邊後落坐,打開長腿上的筆記型電腦。“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在聽。”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清亮的聲音跨越走廊傳過來:“淺見先生明天有什麼打算呢?要再去跟淺見爺爺相關的地點看看嗎?譬如學校之類的。”

    淺見時人不知道該稱讚她的工作精神還是該罵她。

    才剛幫她包紮好就想亂跑,這種傷的忌諱就是不讓傷處休息,初期不好好照顧,之後會變得很麻煩。

    “你的腳變成這種狀況,明天還走得動嗎?”他平淡地開口,像在陳述一個合理的質疑。“明天先去看醫生,然後就回旅館休息吧。”

    “欸……可是到傍晚的飛機之前,還有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我這傷也不是這麼嚴重——”

    她還想抗辯,被他揚聲打斷。

    “我答應你表哥了,就會負責你的人身安全。”他不再說話,表示結案。

    雖然明白他這麼照顧她應該是不想接到表哥的抗議電話,但紀海藍還是有點感動。

    隔著一條不寬不窄的走廊,坐在梳粧檯前的紀海藍看不見另一端的身影,卻感覺兩人的距離終於拉近了一點,讓她有了繼續聊下去的勇氣。

    “淺見先生的爺爺,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很不像日本人、總是讓我很困擾的老人。”

    那語氣有些無奈,卻又有著深深的包容,讓紀海藍忍不住微笑。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託付給你。”

    能讓這個嚴肅的男人甘願接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他們祖孫的感情可見一斑。

    他倒是嘴硬不承認。“我不知道爺爺為什麼找我,晴人來臺灣的次數比我多很多。”

    紀海藍想起上次淺見晴人道別時那段意義不明的叮嚀,便隨口問道:“對了,上次晴人先生說你來過臺灣,那是多久以前呢?”

    他使用筆電的按鍵聲停頓了一下。“二十年前。”

    “是來旅遊的嗎?”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吧?

    “不算是,但有跟親戚去一些地方。”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些沉。

    “是為了拜訪親戚才來的?”原來他在臺灣有親戚啊。

    “算是。”聲音又沉了幾分,令紀海藍明白不宜繼續追問下去。

    她決定換個安全的話題。“二十年後再度來到臺灣,有什麼感想呢?”

    “……還是不怎麼習慣。”他輕敲鍵盤的聲音又響起。

    噗,好誠實。紀海藍輕笑出聲。“不習慣的地方有哪些呢?”

    “……馬路上機車太多又不守規則,廁所用過的衛生紙不沖掉還堆在垃圾桶裡滋生細菌,人們走路與開車習慣靠右不是靠左。”似乎想了一下,他一口氣舉出幾個例子。

    難得聽他一次說這麼多話,紀海藍忍不住覺得有趣。

    “嗯,真是辛苦您了,淺見先生。”

    發覺黑暗中的他似乎比平時坦白,正想多問他些問題時,之前設定的鬧鈴便響了起來,淺見時人走過門來,動手替她拆下冰敷的包紮。

    “謝謝……”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龍水味,她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一時間只能愣愣地看著微暗房中,他低頭為她拆下彈性繃帶的側臉。

    這人,感覺冷淡,卻又在意外的地方很體貼……

    他很快便拆下繃帶跟冰袋放在一旁,抬頭才感覺到她的視線,也許因為昏暗看不清的關係,他第一次沒有閃避,只是回看著她。

    一種似乎打破了會很可惜的氣氛在空氣中流淌,於是沒有人開口。

    但電燈通電的滋滋聲很快打破了這份默契,房間在幾個明滅後大放光明,紀海藍看見他調開了視線,她擺在床頭櫃的手機也在此時響起來。

    她直覺想起身去拿,被淺見時人眼明手快地制止。

    “受傷的人乖乖坐好。”

    他替她把手機拿過來,她一看是今天拜訪過的許阿伯打來,馬上按下接聽鍵。“許阿伯您好,我是紀海藍……什麼?問到可能認識巴奈的長輩?”

    他們這樣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紀海藍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想著。

    “海藍啊,這位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拉厚先生,旁邊這一位是拉厚先生的好朋友吉洛先生。”

    在可望見鯉魚潭的原住民風味景觀餐廳二樓,昨天才見過面的許阿伯熱心地幫兩人介紹他帶來的兩位原住民長輩。

    兩位長輩看起來應該都有七、八十歲,兩人都穿著阿美族傳統紋飾壓邊的背心,深刻輪廓上佈滿歲月留下的痕跡,表情有些嚴肅。許阿伯以阿美族語跟兩位長輩低聲交談著,應該是在介紹她跟淺見時人給兩位長輩。

    糟了,她不會阿美族語啊……今天都要麻煩許阿伯翻譯了嗎?

    “拉厚爺爺、吉洛爺爺好。”紀海藍只好用國語向大圓桌對面的兩位長輩點頭問好,不過兩位長輩只是表情漠然地點了點頭。

    “海藍小姐,我mama他們聽不太懂國語,不是討厭你喔!不要太介意啊!”

    端上開胃菜涼拌山豬皮跟過貓點芝麻的三十來歲高大男子對她燦爛一笑。“你好,我是吉洛mama的孫子,我叫馬耀,這家店是我跟我媽媽開的。”

    “馬耀大哥你好。”馬耀親切的笑容讓她稍微放鬆下來一點。“這位是來幫爺爺尋找初戀情人的淺見時人先生。”她朝側座的淺見時人比了一下。

    雖然語言不通,淺見時人仍向對座的長輩們及馬耀以日語打招呼並點頭致意。“敝姓淺見,初次見面。”

    他這句話好像按到什麼開關似的,兩個老人對看一眼,拉厚爺爺忽然開口:“哈姬咩媽喜跌,拉厚得斯。”

    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當場傻眼。

    雖然聽起來不是很標準,但那確確實實是日語的“初次見面,我是拉厚”。

    “哈哈哈,海藍啊,我忘記跟你們說兩位元長輩都會說一點日語啦!”許阿伯看到兩人愕然的表情,忍不住開懷大笑。

    太好了……不然剛剛氣氛真的冷到不行。

    紀海藍松了一口氣。

    店主馬耀又回去廚房忙碌,一桌子的人開始用餐,紀海藍發現淺見時人遲遲沒有動筷,便悄悄以眼神向他示意。

    ——我知道這些東西你都沒看過,但是一口也不吃實在太失禮了啦……

    在她的眼神催促下,淺見時人終於拿起筷子,夾了一根清脆的過貓,在說出“我開動了”之後送入口,然後馬上喝下手邊的一整杯茶。

    若不是這個場合不適合,紀海藍差點要很壞心地笑出來。

    如果拿電玩做比喻的話,上上禮拜的餛飩不過是新手村等級,今天的原住民風味餐就直接跳到大魔王等級,一下子就越級打怪,也真難為他了。

    這女人變大膽了,居然敢笑他!

    看見她盈滿笑意的眼神,淺見時人忍不住丟給她警告的一瞥。他放下茶杯,決定來談正事。“兩位元爺爺,聽說你們認識叫做巴奈的人,能請你們詳細地跟我說說嗎?”

    “我認識兩個巴奈。”拉厚爺爺說,手上比出“二”的手勢。

    “我認識三個巴奈。”吉洛爺爺說,手上比出“三”的手勢。

    “啊!”發出驚叫聲的是紀海藍。

    “海藍小姐,巴奈這個名字,在我們阿美族是很常見的名字啦。”送上主菜招牌鹹豬肉跟炭烤魚的店主馬耀猜出老人日語的意思,便好心地幫忙解釋:“通常要分辨誰是誰,我們都是用後面加上的父親或母親的名字,這樣才不會搞混。像我的全名是馬耀.嘎造,意思就是我是嘎造的兒子馬耀。”

    “是這樣啊……”真是長知識了。紀海藍為自己的無知汗顏,連忙翻譯馬耀的話給身邊的淺見時人聽。

    “爺爺的日記裡完全沒提到巴奈父母的名字……”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為自己居然是這種脫線老人的孫子感到不可思議。

    “兩位元爺爺,那你們認識以前住在南園村、曾在花蓮市區和果子店‘萩乃堂’工作過,有個日本人的戀人,叫做巴奈的人嗎?”紀海藍換個方式問問看。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薄薄部落。”拉厚爺爺搖搖頭。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娜豆蘭部落。”吉洛爺爺也唱雙簧似地搖搖頭。

    “是嗎……”紀海藍失望地垂下肩膀,感覺心中的希望之火又滅了。

    “海藍小姐,不要灰心,來吃我媽媽剛煎好的刺蔥煎蛋。”才剛回廚房不久的馬耀又端著一盤香氣四逸的煎蛋出現。

    這個店主出現的頻率也太頻繁了吧?

    淺見時人正皺眉想著,馬耀便拉過隔壁空桌的塑膠圓凳坐到紀海藍身邊。

    “海藍小姐,你真的越看越像我表妹耶,我們該不會有血緣關係吧?”

    “啊?”紀海藍有點被馬耀熱切的目光嚇到。“不太可能啦,我們家沒有親戚住花蓮,應該是我大眾臉吧,哈哈。”

    她爸爸那邊是隨國民政府自大陸來台的軍人爺爺加上臺灣籍的奶奶,媽媽那邊則是在臺灣住了數百年的漢人家族,也許是有來自各地血緣的關係,她常被剛認識的人說長得像他們認識的某某,不過被原住民朋友認親倒是第一次。

    “是喔,”馬耀有些失望地垂下眉毛,但還是直盯著她的臉看。“不過你們真的滿像的耶,都眼睛大大、頭髮長長的,只是她曬得比較黑。”

    “他跟你說什麼?”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的淺見時人開口問道。

    “他說我長得像他的表妹。”紀海藍照實回答。

    “這在臺灣是一種流行搭訕方式嗎?”

    “欸?”紀海藍沒想到一向嚴肅的他會問這種問題。“我覺得他沒有要跟我搭訕啦。”應該只是生性熱情而已。

    淺見時人將目光轉向坐在紀海藍另一邊的馬耀,馬耀正笑嘻嘻地打量著他。

    這女人似乎有種吸引奇怪異性的磁場——先是囉嗦的晴人,再是那個煩人的表哥,現在又來一個半路想認表妹的——淺見時人微微攏起眉。

    “海藍小姐,這位日本人先生,是你男朋友嗎?”感覺接收到的目光不太友善,馬耀忍不住問道。

    “嗄?不是不是不是!怎麼可能!”像聽到什麼世紀大笑話一樣,紀海藍連忙搖手否認。“我只是他的翻譯而已。”

    “喔……是這樣嗎……”馬耀開玩笑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忍不住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等我一下!”他跳起來往廚房跑去。

    “他剛剛問你什麼問題?”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又響起。

    “呃……”太尷尬了,她可以不要翻譯這段嗎?

    見她第一次逃避起自己的目光,淺見時人一愣。

    “所以他真的是在跟你搭訕?”他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可能性。

    “呃……”馬耀大哥,我該陷你於不義嗎?紀海藍心中天人交戰。

    “來了來了!我珍藏的真心話小米酒!”馬耀開朗的嗓音像一陣風般刮來,他手拿一罐小米酒小跑步過來,適時解救了紀海藍的窘境。

    就見馬耀拿起桌上倒扣著的空酒杯,一杯杯注滿黃澄香醇的小米酒。

    “海藍小姐,沒能幫你們找到你們想找的巴奈,讓你們白跑一趟,不請你們喝杯我珍藏的純釀小米酒我過意不去啦。”馬耀將小米酒放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是滿滿的一杯。

    看著面前散發出醉人香氣的液體,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困擾。

    “這是……”酒,當然是酒。

    “吉洛mama、拉厚mama、許叔叔,我們祝海藍小姐跟日本人先生能順利找到巴奈。”

    馬耀拿起酒杯向眾人致意,等三位長輩舉杯喝了,他也一口喝下。

    這樣的情況實在盛情難卻,紀海藍也舉杯喝了一小口,沒想到純釀的小米酒入口竟是如此甘甜,像帶著酒香的乳酸飲料似的,她不知不覺就喝完一整杯,臉頰立刻浮上微紅。

    “喂……”淺見時人馬上發現她臉色的變化,眉頭皺得更深。“你沒問題嗎?傍晚還要搭飛機。”

    “我沒事啦,我酒量不差的。”她低聲對淺見時人道。“你怎麼都沒喝啊?不要怕啦,其實滿好喝的。”

    “我不是怕。”淺見時人無奈地更正她。只是他……

    “日本人先生,我沒有要害你啦,這真的很好喝喔。”馬耀熱情地向他笑了笑,比了下他還是全滿的酒杯。“喝一點嘛。”

    五雙眼睛都在看著自己,除了自己手上這杯之外的酒杯都空了,自己再不喝一點,實在失禮,淺見時人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於是心一橫,舉杯致意:“我開動了。”他一口氣喝光手上那杯氣味香甜的小米酒。

    “謝謝招待……”他放下酒杯,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才剛直起身,就往紀海藍的方向倒去——

    “淺見先生!”早上才剛看過醫生,左腳還在受傷狀態的紀海藍差點撐不住他的重量,馬耀連忙過去幫忙扶人。

    “好困……”淺見時人控制不了猛然襲上來的倦意,也顧不得扶他的人是誰,便靠到比較撐得住自己重量的馬耀身上。“讓我睡一下就好……”

    “哇喔!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一杯倒耶。”馬耀忍不住笑了出來,很有經驗地將已經昏昏沉沉的淺見時人扶到一旁的沙發上讓他側躺著。“我還以為喝點酒會有人說真心話呢。”

    “馬耀大哥……”紀海藍欲哭無淚地看著昏沉倒臥的淺見時人,開始擔心兩人會再度趕不回臺北。

    “我有個阿姨的孩子,曾在一個賣紅豆餡炸饅頭的和果子店工作,她的名字我忘記了,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像這樣美麗的春天……”吉洛爺爺放下酒杯,忽然冒出一長串阿美族語。

    “啊!”懂阿美族語跟不懂阿美族語的馬耀和紀海藍為了不同的原因驚呼出聲。

    幽遠模糊的故事,在醇酒的催化下,漸漸在吉洛爺爺的記憶中復蘇——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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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5:33
第5章(1)

    一九四四年四月,花蓮港市稻住通,和果手店“萩乃堂”

    “吉洛,ma進去買個東西就出來,你在這裡乖乖等好不好?”身著深色粗布和服的原住民女子牽著兒子在和果子店嵌有大片玻璃的木門前站定,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道。

    約莫五六歲的男孩吉洛搖了搖頭,眼睛直望著店內可口的和果子。“ina,我想跟你一起進去。”

    看穿兒子眼中的想望,女子心軟了,但仍不忘叮囑:“進去可以,但ina只是要幫西川先生家買東西,我們自己吃不起這麼貴的東西,知道嗎?”

    吉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女子便牽著他推開店門,門上的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歡迎光臨。請問您想買什麼呢?”櫃檯後的巴奈立刻以日語向女子招呼。

    “請給我一個你們的招牌紅豆餡炸饅頭。”看見有一張與自己相似的深邃輪廓,女子的表情稍微放鬆下來,但不確定這店員是否跟自己同族,便仍以日語對話。

    “好的。”巴奈熟練地從展示櫃中拿出一個紅豆餡炸饅頭,動手開始包裝。

    “請問包裝紙上要寫上賀詞或致贈人的姓名嗎?”

    “請寫‘賀花蓮港中學入學’,謝謝。”女子照著幫傭家主人的吩咐回答。

    “好的,我知道了。”巴奈微微一笑,拿起櫃檯上的毛筆開始題字,不一會兒,便將題字完成的盒子推到女子面前。“您看這樣可以嗎?”

    “字寫得很美,謝謝你。”女子接過盒子,付了帳,打算跟兒子轉身離開時,卻發現兒子一張小臉幾乎貼上展示櫃的玻璃,怎麼拉也拉不走。

    “吉洛,我們要回去了。”女子用稍微嚴厲的聲音以阿美族語對兒子說著。

    “ina,我想吃那個。”吉洛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盯著玻璃後看起來令人食欲大動的紅豆餡炸饅頭,雙腳像生了根似地釘在櫃前。

    “ina剛剛說過,這種東西我們吃不起!”兒子的任性讓女子有些動氣了,她使勁想將兒子往門外拉,卻沒想到引起更大的反抗——

    “我想吃、我想吃、我想吃!”小男孩吉洛甩脫母親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為什麼只有西川先生家能吃?明明是ma來買的,為什麼我們不能吃?”

    正當女子又氣又急又有些心酸不知如何是好時,顧店小姐巴奈溫柔的聲音響起:“小弟弟,你不哭的話,我有東西可以請你吃喔,跟炸紅豆餡饅頭一樣好吃的東西喔。”

    她這句話是用阿美族語講的,吉洛聽懂了,便愣愣地停下哭鬧。“真的嗎?”

    “真的。”巴奈的大眼溫柔地回視吉洛佈滿淚痕的小臉。“不哭的勇敢男孩才能吃喔,你是勇敢的男孩嗎?”

    “我當然是!”吉洛連忙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鼻涕。

    “好,你等我一下。”巴奈笑著往後頭的作坊走,身影消失在布簾後一會兒又出來,手上的盤子放了一個紅豆餡從側面破洞溢出來、賣相不好的紅豆餡炸饅頭。

    “妹妹,這樣沒關係嗎?”女子有些憂心地以阿美族語詢問。“不會害你被店主罵嗎?”

    “店主今天不在。”巴奈露出一個有些淘氣的笑容。“而且這是瑕疵品,不處分掉也不行,店主河間先生通常都會讓我們帶回家吃,我只是把我的份拿出來而已,不用擔心。”

    她笑著將盤子遞到一臉期待的吉洛面前,小男孩早就看直了眼,愣愣地接過魂牽夢縈的高級點心。

    “吉洛,跟這位大姐姐好好道謝。”女子催促著已經看點心看呆了的兒子。

    “謝、謝謝你,大姐姐。”吉洛如夢初醒地道謝,拿起盤上的竹簽沾取溢出的紅豆餡試了一口,接著便雙眼一亮,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來。

    “妹妹,真的很謝謝你。”女子為表感激之意,微微向巴奈行了個日式的鞠躬禮。“我是娜豆蘭社的拉珂.達娃,你叫什麼名字?有機會我一定回報你。”

    “這只是舉手之勞,您不用這麼客氣的。”被比自己年長的女性道謝,巴奈有些不知所措地連忙搖搖手。“我叫巴奈.凱茵,我跟母親住在南園村。”

    “凱茵……”聽到巴奈報出的母親名字,拉珂驚訝地睜大了眼。“生你的ina是不是叫做凱茵.達娃?”

    “凱茵.達娃是我ma的名字沒錯。”聽到拉珂的問題,生性聰慧的巴奈很快便猜到面前這位跟自己同樣有一雙大眼的女子與自己的關係。“所以您是……”

    “凱茵.達娃是我的姊姊。”拉珂看著面前出落得高姚美麗的巴奈,眼眶有些濕意。“姊姊自從與你父親結婚後,就沒跟娜豆蘭的娘家聯絡過,沒又想到她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我不知道我ina在娜豆蘭社有親戚……”巴奈眨眨眼,仍覺得情感上有些難以置信。“她從沒提過自己過去的事。”

    “凱茵姊姊個性倔強,也難怪你什麼都沒聽說。”拉珂有些懷念似地歎了口氣。“你的mama是獨自來到南園村為日本人工作的七腳川社後人,叫做法勵。”

    “我mama確實是叫法勵……”聽到拉珂如此精確地說出父親的名字,讓巴奈不得不相信她說的事情應該是真的。“不過我對他沒什麼印象,他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生病過世了。”

    對於父親,她知道得不多,甚至連父親出生、居住的社名都是第一次聽說,母親並不常跟她談父親的事。

    “我知道……”拉珂感慨萬千地歎口氣。“凱茵姊姊本來在我們社裡已有婚約者,卻在十六歲時跟來自外社的男子私奔,把我們家族的長輩氣壞了,之後都不准我們跟她聯絡,即使你mama不久後便過世了,凱茵姊姊也不願跟本家聯絡。”

    “為什麼他們要私奔?我ina不能跟我mama結婚嗎?”

    巴奈有些疑惑,就她所知,他們族人的婚姻大多是男方入贅女方家,或是兩人出外獨立成家,她一直以為父母親只是因為工作遠離原本的部落而出來獨立成家,卻沒有想到母親的本家居然就在不遠的娜豆蘭社。

    “凱茵姊姊是我們家族最美麗的女兒,等她進入適婚期時,求親的男子便跟七星潭邊的小石子一樣多,讓她一直無法決定要選擇誰。家族長輩最後替她挑了一個好物件,那名男子也照著習俗替我們家做工做了兩年,當兩邊的家族都準備好要辦親事了,姊姊卻忽然認識了讓她真正傾心的男子,卻偏偏是以前跟我們社關係不好的七腳川社後人……”拉珂看著面前肖似姊姊的巴奈一笑。“還放不下上一代恩怨、又覺得虧欠凱茵姊姊婚約者的家族長輩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個性比八月天的太陽炙烈的凱茵姊姊就跟著心上人私奔了。”

    第一次聽到父母親戀愛故事的巴奈只能睜大眼,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好。

    “孩子,你的凱茵ina……過得好嗎?”拉珂問出藏在心底多年的掛念。

    “她、她過得還不錯,現在在吉野村清水聚落一戶日本人家幫傭。”巴奈愣了一下連忙回答,又想到什麼似地追問一句:“現在,本家的人還生她的氣嗎?”

    “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啦,家族長輩早就不氣她了,只是拉不下臉而已。”

    看著一臉擔心的巴奈,拉河笑著安慰她。“也算是托凱茵姊姊的福,幾年後我和姊姊原本的婚約者結了婚,還有了這個胡鬧的孩子呢。”

    拉珂摸摸兒子吉洛的頭,已將饅頭吃完的吉洛正意猶未盡地舔著盤上多餘的紅豆餡。

    “啊,原來如此。”聽到這個圓滿的結局,方才還莫名有些罪惡感的巴奈看著小臉都沾上紅豆餡的吉洛笑了。“原來你是我的safa呢。”是獨生女的巴奈第一次使用這個泛指所有親族同輩弟妹的詞,感覺有些新鮮。

    剛剛都在專心吃點心的吉洛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大姐姐這麼溫柔地看著自己,只是傻傻地看著巴奈美麗的雙眼。

    “吉洛,這是ina的姊姊,凱茵ina的孩子巴奈姊姊,是你的kaka。”拉珂跟兒子解釋彼此間的親戚關係。

    “kaka?”面前這個好心的大姐姐,怎麼變成自己的同輩兄姊了?吉各莫不著頭緒地搔了搔光光的小平頭。

    巴奈跟拉珂都被吉洛一臉疑惑的樣子給逗笑,拉珂看見外頭天色已轉薄暮,便連忙說道:“巴奈,今天能在這裡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時間晚了,我要回去幫西川家煮飯了。下次有空我再來看看你,我親愛姊姊的孩子,也代我跟我親愛的凱茵姊姊問安。”

    “好的,拉珂ina再見。”

    拉珂向巴奈微笑點頭道別,牽起兒子吉洛的手,轉身要離開店內時,店門卻先一步被從外推開,走進剛從學校下課的日野昭一。

    “巴奈,久等了,今天我們被叫去做戰備工事,所以比較晚放學,等會我們從理科開始好了——”日野昭一看著巴奈的臉微笑說到一半,才發現店內還有其他人。“啊,您是……”

    “日野少爺?”拉珂認出他是跟她幫傭的西川家在同一條街上的日野家獨生子,恭敬地行了個禮。

    “您、您不須如此多禮的。”日野昭一不習慣地搖了搖手,同時瞥見拉珂手上的禮盒。“您是來幫西川家的兒子五郎買入學賀禮的嗎?我聽說他成了我花蓮港中學的後輩呢。”

    “是的。西川先生非常高興,說五郎少爺能跟日野家的少爺一樣考上花蓮港中學實在太好了,就差我來買這個做為賀禮。”拉珂有些疑惑地看身著制服的日野昭一。“日野少爺,您來這裡是因為……”

    “啊,那個,我來找巴奈小姐一起……切磋課業。”日野昭一有些害羞地摸摸鼻子,不知該怎麼說明比較好。

    “拉珂ina,日野先生是來教我念書的。”看到拉珂一臉懷疑的樣子,巴奈不希望心上人被誤會,便開口為他解釋:“因為我沒有錢繼續進修,日野先生這幾個月便趁我下班之後教我念中學程度的書,他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沒有啦,巴奈小姐天資聰穎,根本不需要我怎麼教就會了……”被心儀的女孩稱讚,日野昭一忍不住笑出了兩顆小虎牙,忽又想起自己學校的禁愛校規,

    連忙收起笑容補充道:“對了,拉珂阿姨,我們沒有在談戀愛喔,您別誤會,也請您先跟我父母保密,我不想讓他們有無謂的擔心。”

    看著兩個年輕人相互凝視的眼神,拉珂心下了然,卻皺起了眉頭。

    “日野少爺,您放心,我不會亂說的。那麼我該先走了,再見。”

    再次點頭行禮後,拉珂牽起兒子推開店門,門上的風鈴響聲未歇時,她停下腳步,回頭以阿美族語說:“巴奈,念書很好,但你最好不要愛上日野少爺,我不想看你步上跟你ina一樣的後塵。”

    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和果子店。

    門應聲關上,擋住一部分灑人店內的夕陽,在兩人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

    難得尋人任務剛看到一絲曙光,風衣男卻變成這種狀態,真令人煩惱啊……

    走進松山機場的國內線到站大廳,紀海藍無奈地看著跟在自己身旁的淺見時人。

    “淺見先生,我們到臺北了喔,您知道怎麼回自己住的地方嗎?”紀海藍問出下機以來第三次同樣的問題。

    淺見時人只是轉頭看她,搖了搖頭。

    啊啊啊怎麼辦?這人自從下午在馬耀餐廳的沙發上醒來後,就一直是這種看似正常的異常狀態,只用單字或點頭搖頭回答他聽得懂的問題,不懂的問題就沉默;但因為非常聽她的話,乍看與正常人無異,只有她知道他現在的智力大概只有三歲。

    剛開始她還覺得挺好玩的,因為叫他做什麼,基本上他都會聽話照做,所以從馬耀的餐廳移動到機場登機時都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她下達指令,他就會依言執行,就像人形機器人一樣聽話,唯一的麻煩是他常常聽不懂她的問題。

    可是現在她覺得不好玩了。他一臉呆呆的樣子,連自己家的地址都說不出來,一副她不下指令他就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樣子,讓她擔心這人要怎麼安全回到家。

    總不能把他一個外國人丟在這裡,但她也不知道他住哪裡啊……有誰會知道呢?

    苦思半晌,紀海藍才突然靈光一閃。“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手機拿給我嗎?”

    “好。”淺見時人乖乖從風衣口袋拿出手機交給她,當然,手機是上鎖的。

    “淺見先生,您可以把您的右手大拇指放在這裡嗎?”跟機器人版淺見時人相處了幾個小時,紀海藍現在大概明白要怎麼下簡單的指令讓他能夠聽懂照做。

    她運氣很好,淺見時人依言將右手大拇指放上手機的Home鍵後,那支跟她同款的智慧型手機就解鎖了,不然她原本打算十根手指的指紋都試一遍的。

    紀海藍熟練地打開內建的通訊錄搜尋。“淺見化學臺灣支社同僚……有了,打給見過面的陳先生!”

    看到淺見時人分類得井井有條的通訊錄內有熟悉的名字,她精神一振,連忙按下撥打鍵。

    “您的電話將轉接語音信箱,請於嘟聲後留言……”

    才剛振奮起來的精神,又狠狠被擊倒。

    她又試著打了其它通訊錄上被分類為臺灣同事的剩下兩支電話,也許是因為他剛來臺灣的關係,臺灣這邊的聯絡人少得可鄰,而且剛好不是關機,就是突“怎麼辦啊……淺見先生,您能告訴我您住在哪裡嗎?還是幫我把您住處地址打出來?”沮喪到極點,紀海藍忍不住異想天開地看著淺見時人,希望他可以回應她的指令。

    “……”聽不懂,沉默。

    “我想也是,這些指令對你大概太困難了。我們先坐著休息一下,把你的皮夾、旅行袋跟電腦包借我看一下好嗎?”

    紀海藍苦笑著聳聳肩,領他在一旁的長椅坐下,接著繼續翻找他的隨身物品,希望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是……”

    當她搜索皮夾夾層的時候,一張邊緣有些泛黃的照片被她從夾層中抽出來,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抱著一個燦笑小男孩的照片,男人的輪廓跟淺見時人有九成相似——瘦削的長臉、挺直的眉骨與鼻樑、雙眼皮褶痕極深的眼睛,眼角有微微的上揚,笑起來則跟淺見晴人一樣會露出上排的兩顆小虎牙,為他斯文的外貌憑添一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若不是鼻樑上沒有銀框眼鏡,照片上標注的拍攝日期又是二十幾年前,她會以為那是淺見時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比堂弟淺見晴人跟他的相似度還高。

    這個男人絕對是他的近親,而這個四五歲左右、笑得跟男人一樣開心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淺見時人本人吧。

    她悄悄地覷了身旁面無表情的淺見時人一眼,他正垂下長長的睫毛,視線落在膝上規矩交迭的雙手,慣常皺起的眉間仍有小小的褶痕。

    從熱情到有些沒大沒小的堂弟、感情好到願意代為尋人的爺爺、到這個看起來像是他父親的開朗男子,由家庭的角度來看,身邊這個男人應是在充滿愛的環境下成長的,但為什麼他學生時代會常常受傷?又為什麼他隱約對臺灣有種排斥感?他到底是怎麼長成一個這麼壓抑的大人的?

    越是與淺見時人相處,紀海藍就越是好奇,好奇到幾乎有些在意的地步。

    “你身上的謎團跟你要找的人相比,可一點都不少啊。”

    身為一個熱愛解謎的歷史人,她必須承認淺見時人引起她探究的興趣了。

    “不行不行,還是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吧。”她連忙搖搖頭。

    紀海藍將相片放回皮夾的暗袋,提醒自己現在不是分心探究淺見時人的個人史的時候,動手拉開他電腦包的外層口袋拉煉繼續搜尋。

    十分鐘過後,她徹底放棄了。

    這人顯然是把自己的臺灣住處地址輸人腦子裡了,不論皮夾、旅行袋還是手機裡都找不到,若不是無法讓他做出輸人筆電密碼這種複雜的動作,她差點連他的筆電都要登入進去找找看了。

    最後,她只好重新打開他手機的通訊錄,傳了簡訊給曾見過面的陳姓同事跟淺見晴人,希望他們之中任何一個看到後能回復她。

    “好了,現在該怎麼辦呢?”

    不能把他放生在這裡,當然也不能把他帶回她跟兩個女室友合租的三房小公寓,然後現在已是傍晚,她開始餓了,一直坐在這裡等簡訊也很無聊……

    她回頭看著身旁依舊呆滯的淺見時人,他也因為她開口而回頭看著她,令她忽然想起某部她曾看過講百依百順的人形管家機器人的日劇。

    這麼一想,還真有點像呢……

    嗯,不然她來試一下好了。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雖知他八成聽不懂,她還是以日語對他發話,還很不敬地把自己幫他取的綽號譯成日語叫出口。“吃完以後,我想想……如果到時候還是不知道你住哪裡的話,就幫你找一間旅館把你丟進去好不好?這樣你明天上班也比較方便。”

    “好。”渾然不知自己究竟答應了什麼的淺見時人乖乖點了點頭,一臉信賴地看著她。

    實在是……太有趣了啦!

    紀海藍忍住笑,決定好好享受一下跟他之間難得的輕鬆時光。

    她這麼辛苦地帶著他回到臺北,只是要求他陪她去夜市吃個東西,不過分吧?她不會要他跟著一起吃的,只是想用更輕鬆的方式度過等待的時光而已。

    “好,那就這麼決定了,跟我走吧!”

    自我說服完畢的她站起身,領他往捷運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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