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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裴寧 -【日照蔚藍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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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5:57
第5章(2)

    淺見時人名片上的公司地址在日商公司林立的南京東路一帶,她便帶著他來到那附近離捷運站最近的夜市。一走進夜市所在的小巷,左側一排海鮮熱炒店混著油煙味的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懷念,好久沒來了。”空氣中交織的美食氣味讓紀海藍露出懷念的笑容。“這個夜市,以前我在日商工作時常常跟同事來喔。這裡沒什麼觀光客,有很多在地人才知道的B級美食呢。”雖然知道他大概不會回應,她還是開心地以日語跟他解釋著。

    盤算著自己一個人吃熱炒不太划算,她帶他往右側的一排小吃攤走去,在廟宇旁的面攤前坐下,點了一碗擔仔面,很快就吃得精光。

    等她放下筷子,卻發現坐在身旁的淺見時人直盯著自己看。

    “對喔,你中午根本沒吃什麼,然後很快就喝醉了。”紀海藍覺得好像在他眼中看到“很餓”兩字。“可是你現在還在宿醉吧,能吃什麼呢?”

    她帶他起身離開面攤,一邊走一邊以手機上網查詢能解宿醉的食物。

    “醫師表示,解宿醉沒甚麼偏方,唯有把酒精排出才能解酒,建議民眾可以攝取大量水分,加速酒精排出。但有些小偏方確實能夠妤解宿醉帶來的不適,例如喝濃茶濃咖啡、蜂蜜水或攝取薑黃製品……”她將查到的網路資訊低聲念出來。

    “風衣男,不然我幫你點一杯蜂蜜綠茶?光喝水好像太餓了。”

    已經把自己幫淺見時人取的綽號叫得很順口的紀海藍逕自下了決定,便停步在夜市內的手搖飲料攤點了一杯大杯蜂蜜綠茶,插好吸管後遞給淺見時人。“風衣男,喝一口吧。”

    “好。”淺見時人很聽話地接過飲料杯,喝了一口又還給她。

    “你現在真的太配合了,我好不習慣。”紀海藍忍不住笑出來,有種自己是幼稚園老師的感覺。“風衣男,你這個弱點很要命啊,最好別讓太多人知道,不然明天被賣了都不知道。”

    看淺見時人狀況似乎還行,飲料也買好了,紀海藍決定繼續她的美食行程。

    第二站,她毫不遲疑地走進手工臭豆腐店,點了一盤香炸手工臭豆腐。

    “這個味道我也懷念好久了!”聞著剛送上桌的炸臭豆腐香味,紀海藍一臉幸福。“風衣男,我猜你應該不會想吃這個。但我告訴你,人要勇於嘗試,才不會——”

    她衛生筷拆到一半,右手手腕就被淺見時人握住。

    “風衣男?”紀海藍抬頭,發現他一臉不滿地瞪著自己。“該不會……其實你想吃?”

    “對。”他說得好肯定,紀海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她有沒有聽錯?這是那個只吃高級日本料理跟禦飯團的風衣男嗎?

    “你確定?”

    “對。”還是同一個單字回答。

    “咦……”紀海藍的驚呼聲拉得長長的。“那你放開我,我們一起吃?”

    “好。”他非常聽話地鬆開手。

    紀海藍幫他拆了一雙筷子,他卻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她,接著緩緩張開嘴巴——

    “等等等!你不要這樣啊!”紀海藍連忙用一手搗住他微張的唇。

    老天!她不知道這人喝酒後會幼兒化到這種地步啊。

    喝醉酒的淺見時人完全不會臉紅也不會不好意思,只是用一種哀怨的眼神看著她,態度自然得讓人覺得他好像是個愛撒嬌的男朋友。

    “欸,你看那個穿西裝的眼鏡帥哥,居然要女朋友喂他吃東西,有種強烈的反差萌啊。”隔壁桌的年輕OL開口。

    “如果他那樣看著我,姐姐我整個夜市都包下來給他吃!”熟女OL聽起來躍躍欲試。

    不是這麼回事的啊……真的不是!

    紀海藍在內心羞恥得想呐喊——啊啊啊!她發誓以後絕不讓他碰到酒!

    這樣想好了,紀海藍,你現在的角色是幼稚園老師,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心智年齡只有三歲。

    至於路人要當你們是肉麻情侶……那不是你能控制的,無視無視無視!

    抵擋不住周遭眼光與淺見時人的灼灼目光,紀海藍努力做好心理建設後,才放開搗住他嘴巴的手,夾起一塊臭豆腐送進他口裡。

    “怎麼樣?可以接受嗎?”紀海藍目不轉睛地看他咀嚼後吞下那塊臭豆腐,還是有點擔心一下就吃到小吃之王的他會受不了。

    “嗯。”他點點頭,又用那種渴盼的眼神看著她。

    “還想再吃?”

    見他又緩緩張嘴,紀海藍百分之百傻眼了。

    這人,明明平常一副非日本食物不吃的樣子,原來都是刻意壓抑的?醉酒後才露出內心真正的渴望?

    不不不,只有一個樣本是不準確的,也許只是他剛好喜歡臭豆腐而已。

    紀海藍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與他分食完那盤臭豆腐。

    淺見時人是個餐桌禮儀很好的乖寶寶,她也開始越喂越上手,極度羞恥的感覺過去後,她開始覺得這狀況其實滿有趣的。

    難得他這麼乖,她是不是該把握這個機會,證實她的推測是否正確?

    “風衣男,那我們再去吃點別的東西好不好?”

    “好。”他看著她點點頭。

    於是,紀海藍真的帶他吃遍夜市,從街頭吃到街尾,專挑很有臺灣特色的食物:豬血糕、四神湯、碗裸、肉圓……而且都是紀海藍喂他吃的。

    “風衣男,吃完這碗豆花就差不多嘍。”紀海藍挖起一匙豆花送進他嘴裡,真的開始覺得自己像幼稚園老師,只是物件是個披著西裝、俊男外表的三歲小孩。

    實驗證明,淺見時人對臺灣小吃接受度極高,而且胃口奇佳。

    這絕對是她認識他以來最驚人的發現了。

    “呐,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臺灣料理,對不對?”看淺見時人將豆花一口一口往嘴裡送的樣子,她忍不住笑了。“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淺見時人忽然停下吞食的動作,沉默地看著她。

    咦?他聽懂了嗎?剛剛攝取的水分這麼快就有解酒效果了嗎?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似是有些不悅而微微緊縮的瞳孔,不自覺被他淩厲的眼光給捕捉住,動彈不得。

    她……踩到什麼不該踩的地雷了嗎?

    直到簡訊進來的提示音響起,紀海藍才回過神來,趕快把還在自己口袋裡的淺見時人的手機拿出來確認。

    “風衣男,好消息,你同事陳先生把你的住址傳過來了,這下你可以回家了!”

    感謝老天!她終於不用帶著一個男人去開房間……雖然她沒有要一起入住,可是光想就亂尷尬的,還好不需用到這個最後方法。

    她看了一下住址,果然跟她猜的一樣,淺見時人就住在單身的日商外派們聚居那一帶的其中一棟高樓公寓,離這個夜市大約幾條街遠。她付了帳後,考慮一下受了小傷的膝蓋已奔波了一整天,決定奢侈一點,叫車陪他到家門口。

    在計程車內,淺見時人很安靜,也不知到底酒醒了多少。

    紀海藍也難得沉默,她告訴自己只是因為折騰一天累了,不是因為淺見時人剛剛的眼神太懾人。

    今天她雖然對他小有不敬,老是叫他綽號,還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帶他吃遍夜市,但他明天應該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吧?

    她一邊看著臺北商業區高樓林立的街景,一邊如此說服著自己。七分鐘後,兩人便在淺見時人所住的電梯大樓前下車。

    紀海藍用從他旅行袋裡找到的一串鑰匙上的感應器開了樓下的大門,搭上電梯,到了他住的十二樓,門一打開,她按著地址上的門牌編號走到左邊走道底端的那扇墨黑雕花銅門前,以鑰匙串上的另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三段鎖。

    好了,難得的輕鬆相處時間結束了,下次見面他又會恢復成平常那種充滿距離感的樣子吧,她想她會懷念他今天這麼配合又孩子氣的樣子的。

    自己的任務終於完成,卻忽然有些不舍的情緒湧上心頭,紀海藍悄悄歎口氣,才堆起笑容,回頭對他一笑。“風衣男,你家到嘍,那我就送你送到這——”

    話還沒說完,就被淺見時人抓住手腕拉進房。

    “風衣男?!”他的手勁讓她無法掙脫,就這麼被拖進他家客廳裡。

    “你這個女人……”

    進門後,強撐已久的精神忽然鬆懈下來的淺見時人只是模糊不清地低語一句,便往左側的長沙發倒去,力道之大讓被抓住的紀海藍也跟著倒在他身上,兩人手上拿的行李全散落一地。

    “喂,你沒事吧……”

    淺見時人倒上沙發的瞬間,便發出綿長的吐息;紀海藍手忙腳亂地從他背後爬起身,稍微用了點力才解開他的抓握。

    “睡著了?真是的……”紀海藍撫上自己因一連串突發事件而急促跳動的胸口。“到、到底想對帶你回家的恩人做什麼啊……”

    她胡亂收拾兩人散落一地的包包行李,抓起掉在地上的手機丟進背包,像想逃離自己失控的心跳般,逃難似地逃離淺見時人的住處。

    頭好痛,而且好冷……好像作了一場非常詭異的夢。

    夢裡那女人帶他去了很像福岡老家賣小吃的中洲露天屋台的地方,食物的氣味與她幸福的吃相讓他跟著好餓,忍不住想分享她的食物,結果她趁機喂他吃了一大堆他平常絕對不會吃的食物,但居然每一樣都非常好吃,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夢中的她笑得很開心,還很親昵地用奇怪的綽號而不是平常的敬語稱呼他,所以他本來其實也感覺很不錯的,直到她說了讓自己感到有些不愉快的話……

    但他的反抗,不過是抓住她的手,希望她留下來陪伴突然感到孤單的自己,然後她就消失在他的夢境裡。

    ……自己哪有這麼脆弱,而且他怎麼會乖乖任她餵食?果然在夢裡才會出現這種不合邏輯的事。

    一定是昨天那杯黃色的酒的關係,他喝完之後似乎就睡著了。

    原本面對沙發椅背躺著的淺見時人微一翻身,透過落地窗直射進磁磚地板的朝陽立刻反射到他眼瞼上,他掙扎萬分地睜開眼,覺得腦袋裡好像有十萬個小人正此起彼落地敲著又小又尖的槌子。

    他痛苦地眨著眼,熟悉的客廳擺設在視界裡跳動。

    這裡是……他的公寓?

    等一下!他是怎麼從花蓮回到這裡的?為什麼他會睡在沙發上?

    昨天自己最後的清醒片段躍入腦海,頭痛卻使他無法好好思考前因後果,只能將手掌放在額頭上低聲喘著氣。

    彷佛老天還嫌他頭還不夠痛似的,手機鈴聲此時湊熱鬧地響起,頭痛瞬間加劇的淺見時人低吼一聲,手伸到茶几上抓過手機,沒看螢幕就胡亂點下接聽鍵。

    “小藍,起床沒?本來我昨晚就想打給你問你有沒有平安回到臺北的,你知道你那個日本雇主看起來就像會變身成大野狼的悶騷鬼,可是我不小心打電動打到太晚了哈哈……”

    操著華語的男聲劈哩啪啦說了一長串,淺見時人愣了一下,心想應該是打錯電話,便以日語回道:“抱歉,您打錯了,我不會說華語。”

    話筒彼端有半刻的停頓,然後聽起來禮貌到有點可怕又有些耳熟的聲音緩緩響起:“……Mr.Asami?請問為什麼是你接我表妹的電話?她人呢?”說的是英語。

    這種討人厭的語氣、這個討人厭的嗓音——

    淺見時人忍不住放下手機,找來自己掉在地上的眼鏡戴上,仔細觀察剛剛自已接起的那支手機。

    機型完全一樣,沒裝保護殼的裸機這點也一樣,但是這一支手機使用的時間明顯比較久,背蓋上有幾道刮痕——簡言之,這不是他剛換的那支手機,這也不是一通他該接的電話。

    見鬼!這是她的手機!那他的手機跑哪去了?

    “Mr. Asami?請回答我的問題。”耿霽的聲音又從手機中傳來,這次大聲了一些。

    淺見時人忍住頭痛站起身,重新抓起手機,先到電視旁的浴室入口,靠落地窗的廚房跟飯廳及挑高樓中樓二樓的半開放寢室迅速確認了一輪,才把手機貼上耳朵。“M1SS紀不在我這裡,她只是把手機忘在我這裡。”

    “Mr.Asami,你說的最好是真的。”耿霽的聲音聽起來仍然很可怕。

    淺見時人凝視著落地窗外遠方的一0一大樓,聽著腳下臺北街頭越來越熱鬧的人車聲,頭腦開始清晰起來,馬上下了決定。

    “我會儘快聯絡到Miss紀,等我聯絡上她,我會請她跟你報平安。”

    聽他說得合情入理,耿霽只好再度強調希望他早點確認她的安全後,才不甘願地切斷通話。

    通話一斷,他手上的手機馬上恢復到鎖定狀態,只能接不能打。

    淺見時人皺眉看著手上那支無用武之地、還使自己再次惹上那個麻煩表哥的手機一眼,想起手機的主人,微歎了一口氣。

    她是怎麼帶著醉酒的他回到住處的?她腳上的傷不要緊吧?

    等等!他是怎麼了?竟然真的擔心起她的安危來。

    一定是被那個麻煩表哥給影響的。

    比起這個,下午他必須跟同事去拜訪客戶,必須在那之前找到自己的手機,這兩件事顯然重要多了。

    淺見時人將自己一天的行程想過一遍,將手機放到一旁桌上,走進浴室。

    中午吧……抽個空去把手機還給她,然後他就會知道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說不定也能找到自己手機的下落。

    希望聯絡得上她,希望她一切平安……他到底又在擔心什麼?

    淺見時人命令自己別再妄自揣測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脫下沾染一身酒味的衣物,踏進幹濕分離的淋浴間,猛然扭開蓮蓬頭,讓灑下的水瀑沖去自己莫名的情緒。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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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6:20
第6章(1)

    老天!她怎麼會這麼蠢!拿錯風衣男的手機居然沒發現……

    昨晚一回到租屋處洗完澡就睡倒在床上的紀海藍,一直到早上背包裡的手機狂響才發現事情大條。

    因為她昨天用淺見時人的手機打電話或傳簡訊給好幾個人求救的關係,到早上那支手機已經被每個她聯絡過的人的回復給塞滿,再加上淺見時人來自工作上的聯絡電話簡訊也不斷進來,通知訊息多到一頁都滑不完。

    她還差點接了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社長的電話,還好她接電話前一秒注意到聯絡人姓名,不然一接起來她跟淺見時人跳進淡水河都洗不清了。

    正當她手足無措地想著該先跟室友借手機撥自己的那支號碼,還是該先寄封E-mail給淺見時人說他的手機在她這裡時,淺見時人的手機又有簡訊進來,雖然是陌生的號碼,但訊息開頭就寫著:“我是淺見,這個號碼的主人。待會我會以‘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的號碼來電,方便的話請接聽,謝謝。”

    三分鐘後,顯示著“淺見化學臺灣支社”的號碼撥進來,她立刻接起電話。

    “喂,淺見先生嗎?”

    “是紀小姐嗎?”傳入耳裡的是他一貫淡淡的語氣,她卻差點喜極而泣,覺得這男人處變不驚的態度真的令她很安心。

    “是,淺見先生,我是紀海藍。不好意思我拿錯您的手機了……”

    “沒關係,你人有平安回到家就好。”他那邊傳來此起彼落的電話鈴聲與“淺見化學您好”的招呼語,聽起來他真是從辦公室打的。“你的手機在我這裡,中午有空的話,我們見個面交換一下。”

    “是,淺見先生,謝謝您,不好意思造成您的困擾,其實我現在就可以把您的手機送過去公司,反正我今天——”想到他工作這麼繁忙的人手機不在身邊會有多麼困擾,紀海藍滿心歉疚。

    “你不用特地跑一趟。”淺見時人平淡地打斷她。“你的腳還有傷,我中午洽公外出時順便到你方便的地方交換就可以了。”

    於是,他們便約了中午在她研究室附近的學校側門見面。臨掛電話前,淺見時人臨時想起似地補充一句:“抱歉,早上我不小心接了你的一通電話,是你那位表哥打來的。他很擔心你的安危,請記得跟他取得聯絡。”

    雖然淺見時人說得輕描淡寫,但紀海藍想起表哥上次在花蓮跟他針鋒相對的樣子,就可以想像那不會是通多愉快的電話,登時覺得對淺見時人更加歉疚。

    看著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走出研究室所在的系館,正好碰上從隔壁日文系系館走出來的系秘書劉雅憶。

    “海藍,這麼巧。要去哪裡?”劉雅憶笑著對她打招呼。

    “我跟我那個口譯案子的雇主互拿錯手機了,等一下要去側門跟他換回來。”

    “所以等一下你的雇主會來學校側門呀?”劉雅憶似乎有些驚訝。

    “嗯。”她點點頭,瞥見劉雅憶手上拿著公文夾。“雅憶姐要去送公文?”

    “是啊,院長今天下午就要出國開會兩個禮拜,有些系上的公文得趕快找他簽名才行。”劉雅憶將公文放進腳踏車前面的籃子裡,跨上腳踏車。“海藍,那我得趕快去了,有空再跟你聊聊最近你那個口譯委託做得怎麼樣嘍。”

    “嗯,好啊,雅憶姐再見。”紀海藍笑著目送劉雅憶遠去的背影,然後漫步往距離不遠的學校側門走去。

    他今天身體還好吧?後來應該沒有把在夜市吃的東西吐出來吧?

    昨晚就這麼把他丟在沙發上,連條毯子都沒幫他蓋便匆匆走了,紀海藍一想起來真的覺得有點罪惡感。

    昨天的事,他會記得嗎?

    呃啊,不能再想下去了,不然她的心臟又會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

    當她走到側門旁學校附屬農場的展售中心門口站定,便看到淺見時人正好下了計程車,他長腿往她這裡邁進的身影第一次讓她覺得很……緊張?

    對,就是緊張,不然為什麼她心跳的頻率又奇怪了起來。

    一定是怕他想起她昨天喂他吃了一堆夜市小吃吧?

    可惡!總覺得經過昨晚,已經沒辦法用同樣的眼光看待他了啊。

    淺見時人走近她時,看到的就是她一手輕拍胸口,一臉煩惱的樣子。

    “紀小姐,你沒事吧?”他在她面前站定,眉頭又習慣性地皺起來。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把手放下,將握在另一手的手機遞給他。“淺見先生,這是您的手機,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淺見時人接過自己的手機,也將從公事包中取出她的手機還給她,兩人同時將自己失而復得的手機解了鎖,確認未讀的訊息。

    紀海藍從最新的一則通知訊息開始讀起。

    ——海藍,為甚麼你的手機會掉在你那個悶凝日本雇主那裡?害表哥我差點以為你被怎麼樣了……(如果有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帶你去報警!)總之,看到你的報平安訊息我就安心了。傳這訊息只是要問你,要不要找一天一起去看奶奶?奶奶看到你一定會很開心的。有空的話跟我說一聲,就這樣!

    是耿霽大約五分鐘前回傳過來的臉書訊息。

    ——海藍,請你重擬的論文大綱,已過了兩個多禮拜還沒看到你交上,繼續拖下去會影響你的畢業時程。有什麼問題,等我兩周後從歐洲開會回來,請務必提出討論。

    這是指導教授寄給她的E-mail,她早上到研究室時已經在自己的筆電上看過一次,再看一次依舊冷汗涔涔。

    後面還有幾封室友跟同學打來的電話或訊息,還好看來都不是什麼急事。

    即使像她這樣社交圈簡單的一個普通研究生,手機不見一晚上也造成一些人的困擾;那工作繁忙的風衣男想必更困擾吧?剛剛手機還在她這裡時,新通知還不斷地進來……

    紀海藍抬頭看向還在確認訊息的淺見時人,正打算再向他道歉時,就見他直起身來,深深向她鞠了個躬。

    “紀小姐,昨天造成你諸多困擾真的非常抱歉,謝謝你將我送回住處。”

    咳,不會啦,其實昨天我也玩得滿開心,除了餵食你有點挑戰我的羞恥心……

    雖然內心的實話是這樣,紀海藍還是努力潤飾後才換種方式說出口:“淺見先生,不要這麼說,您昨天也很配合,並沒有給我造成太大困擾,倒是拿錯手機造成您的困擾我才不好意思。”

    “很配合?”淺見時人微微揚起右眉,一副等待她說明的樣子。

    呃,絕對不能讓他知道她偷偷帶著他吃遍夜市,不然一本正經的他說不定會氣得當場跟她解約,不行不行!

    “我的意思是,淺見先生醉後的酒品很好,我帶您回住處時您都相當配合。”

    “那你從機場送我回我住處的路上,我們還有去別的地方嗎?我看陳先生傳我地址來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多,在那之前我們的飛機應該已經到臺北了。”他平淡的聲音一針見血地指出被紀海藍刻意忽略的部分。

    嗚……這人可以不要這麼犀利嗎?紀海藍開始後悔起昨晚一時興起帶他去夜市的舉動,現在她可是怎麼都說不出口啊。

    見他依舊以探詢的眼光等著她的回答;紀海藍搜索枯腸,才想出一套說辭:“還沒有收到陳先生回復的時候,我們在機場待了一陣子,後來我想一直在機場待著也不是辦法,便帶著淺見先生搭捷運到您公司附近,想說若真的聯絡不上,便幫您在附近訂間旅館,好在沒多久就收到陳先生傳來的地址,我馬上叫了計程車送您回家。”

    八成真的說詞最有說服力了,希望風衣男對這個答案能滿意。

    紀海藍觀察著淺見時人的表情,卻無法確定他是否接受這個刪節版的交代,於是心一橫,決定易守為攻,拋出新話題——

    “說到這個,淺見先生,您今天身體已經沒問題了嗎?”

    “托你的福,今天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的問題似乎提醒了淺見時人,他轉向她被靴型牛仔褲遮住的左腿。“你受傷的腳,現在狀況如何?”

    風衣男,你真是個面冷心善的好人,下次我不會再騙你或是亂餵食你了,請原諒我……

    “喔這個,不是什麼太嚴重的傷,沒事的。”內心被愧疚給填滿的紀海藍不甚在意地搖搖頭。“我中學時代練跆拳的時候,比這個嚴重的傷都受過,這種程度的傷很快就會好的。”

    聽見她的回答,淺見時人又皺起眉來。“無論如何,請好好休養,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有什麼後遺症。”

    不要用這麼認真的表情凝視她啊,她會會錯意的……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似乎真的很關心自己的皺眉表情,拚命告訴自己那只是他的日式禮貌,或是因為他不想被表哥追殺到天涯海角。

    跟昨天被他抓住手腕時同樣的陌生心情又浮起,一不知所措就拚命找話講的紀海藍忍不住開啟風馬牛不相及的新話題:“淺見先生,那個,我們昨天見到的吉洛爺爺可能是巴奈的表弟。”

    “什麼?”這話題成功調開淺見時人的注意力。

    “昨天喝了酒後,吉洛爺爺說了一個故事,裡面提到的他那個在和果子店工作的表姊聽起來很像是我們要找的巴奈。”說起昨天的新發現,她忍不住眉飛色舞起來。“還不是很確定啦,但馬耀大哥答應要帶吉洛爺爺去申請一份日治時代的戶籍謄本,也許可以從中查到什麼線索也說不定,這樣我們就又有新的尋人希望了呢!”

    “謝謝你,紀小姐。上個週末你真的幫了我很多忙。”他的表情和緩下來,雖然只是眉頭跟唇角輕輕放鬆,但紀海藍覺得那幾乎像是個微笑。

    風衣男微笑的樣子對她心臟不好啊……她是之前被冰慣了,現在才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感嗎?

    “沒有啦,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她連忙搖手,也想順便把自己心裡的騷亂揮去。“如果有什麼新消息的話,我會馬上聯絡淺見先生的。”

    “好,那就麻煩你了。”淺見時人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開口道:“我還有點時間,如果紀小姐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頓飯,當作昨天的謝禮。”

    “欸,真的嗎?不需要請吃飯啦,淺見先生。”他出乎意料的邀約讓紀海藍愣了一下。

    “我不是在說社交辭令。”淺見時人神態認真地看著她。

    唔,他這樣看著她,會讓她很想答應耶……

    不不不,紀海藍你清醒點,風衣男就只是一個非常多禮、有恩必報的標準日本人而已,他不過想感謝你從花蓮把宿醉狀態的他平安送回家而已。

    紀海藍說服自己不要想太多,決定像個上道的社會人接受淺見時人的好意。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淺見先生想吃什麼呢?我來找找這附近的餐廳。”

    她拿出手機開始搜尋。

    “挑紀小姐你喜歡的……”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本在手機上搜尋餐廳的紀海藍抬頭,發現他臉色瞬間變得前所未見的鐵青。

    “淺見先生?”紀海藍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紀小姐,我忽然想起我必須回公司一趟,抱歉,下次再請你吃飯。”淺見時人平板地說完,隨即掉頭離去。

    “怎麼回事……”紀海藍愣愣地看著淺見時人像在回避什麼極度厭惡的東西一樣絕塵而去的身影。

    “海藍?”熟悉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啊,雅憶姐,你回來啦。”她回頭,發現是跨坐在腳踏車上的劉雅憶。

    劉雅憶只是點點頭,又開口:“剛剛那位……是你口譯案子的雇主?”

    “嗯,是啊。”紀海藍發現劉雅憶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雅憶姐,你怎麼了?”

    劉雅憶直盯著淺見時人疾行而去的挺拔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被計程車吞噬,才有些沙啞地開口:“海藍,他是不是姓淺見?是淺見家的長孫?”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長孫,但他是姓淺見沒錯,他叫淺見時人。”劉雅憶異常急切的語氣讓紀海藍有些困惑。“雅憶姐,你怎麼會知道?”

    “時人……”劉雅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地念出剛剛聽到的名字。

    “果然是你……”

    察覺劉雅憶的聲音有異,紀海藍一定睛,卻見素來性格恬靜不起波瀾的劉雅憶頰上兩行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滑落。

    “雅憶姐?!”

    怎麼辦?她不小心又知道了一個更驚人的秘密啊……

    該問嗎?她真的憋到快內傷了。

    還是算了,風衣男絕對不會回答的,說不定還會一怒之下開除她。

    可是……

    在開往台中的高鐵上,照舊坐在靠窗位子的紀海藍看著窗外飛掠而過的景色,內心的煩惱達到一個頂點。

    因為馬耀跟吉洛爺爺那邊還沒有消息傳來,他們暫時在花蓮也沒有什麼能拜訪的對象,於是這個週末他們就按著之前昭一爺爺給的聯絡資料,來拜訪一個現在住在台中、昭一爺爺就讀小學校時的台籍同班同學,也是花中的隔壁班同學。

    淺見時人還是一樣坐在她身旁靠走道的位子,哢噠哢噠地打著筆記型電腦的鍵盤。

    仔細觀察,雖然他大抵上長得像父親,但眉眼間還是有絲相像,尤其是那長到不該長在男人臉上的漂亮睫毛,雖然她到現在還是覺得很難相信……

    紀海藍回想起那天稍晚,劉雅憶下班後找她吃飯時告訴她的故事。

    “時人……”劉雅憶一邊攪動面前的冰水果茶,淡淡說出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是我的兒子。”

    “我的天啊……”紀海藍忍不住驚呼出聲,覺得內心有如被丟下一顆核彈,一時間炸得她完全無法思考。

    雅憶姐結過婚?生過孩子?那個孩子就是風衣男?

    怎麼會?!

    看出她的震驚,已由中午的意外相遇所受到的情緒衝擊中恢復的劉雅憶淺淺一笑。

    “海藍,你不是問過我,為什麼當年我會從京都大學的博士班休學回來當日文系的秘書嗎?”

    “我記得你說,因為你逃跑了……”紀海藍試著從一片混亂的腦中理出頭緒。“所以,休學不是因為志趣不合,而是因為……”得出的結論雖有些驚人,卻再合理不過,解釋了她一直以來的疑惑。

    “你猜對了,”劉雅憶平靜地點點頭。“因為我有了時人。”

    果然是啊……但,後來怎麼又會變成這樣的?

    也許是太久沒人能聽她訴說這段過去,劉雅憶像是忽然解開心裡那道上著沉重鎖鏈的回憶,開始侃侃而談:

    “時人的爸爸,是跟我一樣念京大,化學系博士班的學長,對臺灣很有好感,我們是在校慶十一月祭臺灣同學會擺攤的活動上認識的。他的個性開朗又真誠,完全不像一個大企業的公子,也很照顧初到異國留學的我,我們認識三個月之後就正式交往了。”

    從劉雅憶溫柔幽遠的目光,紀海藍明白這份回憶依然甜美,她不想打斷這份美好,於是靜靜聽劉雅憶說下去。

    “交往快滿一年的某一天,我發現我懷孕了。”劉雅憶啜了一口水果茶,然後繼續道:“這是我最愛的人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想生下來,所以我沒經過太多掙扎,就決定休學跟即將拿到博士學位的他登記結婚。婚後我跟著剛畢業的他搬回他福岡老家,我在家安胎,他則每天通勤去淺見化學北九洲島市的辦公室上班。”

    話說至此,劉雅憶的眼神卻突然一黯。

    “雖然之前就知道他們家在福岡是個大家族,但我以為大部分的人都跟他一樣溫暖又好相處,沒想到我錯得離譜。未婚懷孕,又是外國人的我,一直無法得到傳統又排外的淺見家的認同,聽盡了很多惡毒的閒言閒語,一同出席家族活動也總是被當成空氣般無視,即使身為長孫的他也無法改變這個狀況。”

    “當年的我,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實在受不了這種壓力,雖然他跟他父親一再挽留,但心灰意冷的我,終於在時人六歲那年辦了離婚。淺見家當然不願把孩子給我,打官司我也打不贏他們,最後我只好一個人回到臺灣。”她抬頭看著紀海藍苦澀一笑。“所以我說,我逃跑了。”

    “雅憶姐……”

    並非當事人的自己雖無法輕易為整件事下定論,但紀海藍卻能感受劉雅憶語中深深的追悔。

    是因為父母離婚的關係,風衣男才會變成一個這麼壓抑的人嗎?

    生長在父母感情融洽的普通家庭的紀海藍很難想像淺見時人曾經歷過的童年,一時間覺得有些心疼起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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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2)

    “海藍,你所見到的時人,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可以告訴我嗎?”劉雅憶的眼中,有著一個母親的渴盼。

    她所見到的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嗎?

    紀海藍認真思索一番後,放下手上的叉子,答道:“嗯……剛見面的時候,覺得他是冷淡又充滿距離感的標準日本人,後來覺得他是一板一眼的工作狂,但最近發現他實際上是面冷心善的好人,而且意外地完全沒有酒量。”

    “是這樣啊,原來這孩子遺傳到我喝不了酒的體質。”劉雅憶有絲羡慕的笑了。“海藍,你已經比我還瞭解他了,以後我可以跟你打聽他的消息嗎?”

    “可以是可以……”紀海藍有些不解。“但是,你不想直接跟他接觸嗎?”

    “他今天看到我時的反應,你也看到了。”劉雅憶搖搖頭。“都那麼久沒見了,他還能一眼認出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可是……”紀海藍還是覺得不對勁。

    “海藍,能有這個機會從你這裡得知時人的消息,知道他過得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我就很開心了。”劉雅憶溫柔地制止了她還想說的話。

    ……雖然父母離婚對小孩而言確實是創傷性的回憶,但是都過了這麼多年,關係難道沒有修復的可能嗎?

    盯著淺見時人與劉雅憶相似的那對長睫毛,紀海藍忍不住出神地想著。

    “紀小姐,有什麼事嗎?”意識到她的注視,淺見時人轉頭問了一句。

    “啊,沒事沒事。”紀海藍連忙否認。

    淺見時人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回頭專注在電腦螢幕上的銷售報告。

    雖然她愛管閒事的性格很想叫他打開心房去跟生母見個面,但也明白自己一個外人不該插手這種私領域的事,那絕對會惹他生氣。

    只是,揣著這個秘密,讓個性直來直往的她覺得頗辛苦……

    不行,還是暫且先忍住吧,至少等這個委託案結束再說。

    列車不久後抵達台中高鐵站,兩人下了車,在計程車排班區叫了輛計程車,往今天要拜訪的林爺爺家出發。

    今天要拜訪的林明寬爺爺,同時是昭一爺爺的小學與中學同學,昭一爺爺幾年前曾參加在日本福岡的吉野村灣生同鄉會“吉野村會”,因此重新透過共同認識的人聯絡上。“吉野村會”已因大多數會員凋零或過於年邁而停辦,掛念故友的昭一爺爺於是請淺見時人代為探視,可說是跟尋人任務並沒有直接相關的一次拜訪。

    林爺爺跟兒孫住在離高鐵站不遠的一排四層樓透天厝社區內,他們抵達時,外籍看護已扶著拄著拐杖、但仍精神矍鑠的林爺爺在一樓車庫外面等著。在門口簡短寒暄後,林爺爺便邀請他們進到一樓客廳坐著吃水果聊天。

    因為淺見時人話少,主要是紀海藍跟林爺爺以日語交雜著台語聊天。

    “是安捏喔,那個日野君想找他以前的戀人,所以才派伊孫來喔。”雖然知道故友早就改姓,林爺爺還是叫著他的舊姓。“啊咐有找到?”

    “還嘸啦。”紀海藍搖搖頭,放下手上叉水果的竹簽。“阿公你咐有見過伊欸戀人?說是一個阿美族的美人的樣子。”

    “阿美族的美人?”林爺爺摸了摸已經光禿稀疏的頭頂,非常努力地試著回憶。“聽你這麼一說,好像有淡薄欸印象。”

    “真的嗎?”紀海藍精神為之一振。“阿公你在叨位見著伊欸戀人的?”

    “昭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林爺爺以日語說出一個異常精確的日期,讓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是一愣。

    紀海藍的心怦怦跳,如果她沒記錯,那天是臺灣二戰史上很重要的一場戰役“臺灣沖航空戰”的開端——

    “阿公,你是在盟軍空襲全台那天見到昭一爺爺跟他的戀人的?”

    “是啊……”林爺爺點點頭,幽遠的目光向上方望,彷佛還看得到那一天青空中壓境而來的軍機中隊。

    原本只是代為拜訪故友的行程,意外開封了一段與巴奈和昭一相關的大時代故事——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二日,早上六點五十分

    在必須用黑布防止燈光外泄以避空襲的燈火管制才剛解除的一大清早,花蓮港中學五年級的日野昭一,已在騎車上學的路上。

    “日野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招呼聲,日野昭一轉頭一看,是自己念小學校時唯一的本地人同學、後來又成為他花中隔壁班同學的林明寬,正騎在另一台腳踏車上。

    “林君,今天這麼早?”

    日野昭一很少在上學路上遇見林明寬,因為他要繞去市區的稻住通看一眼巴奈,總會提早一些出門。

    “今天不知為何,天一亮我就醒了,乾脆早點出門,到學校也可以多念點書,不然不知何時又會被動員去為皇軍增產糧食還是構築陣地。”林明寬聳聳肩,語氣裡有些無奈。

    “林君說得是啊,明明臺北高校高等科跟臺北帝大預科入學檢定的日子都提前到明年一月了,我們這些準備投考的四、五年級生卻常被動員去參加‘奉仕作業’,真有些困擾。”

    日野昭一頗有同感。自從戰爭情勢變得越來越緊張,他們這些中學生也被剝奪了求學的時間,甚至連最重要的升學準備都得擱下。此時,他們的煩惱,不過是擠不進全台唯二的升學窄門——臺北高等學校或臺北帝大預科——就無法繼續直升到帝國大學深造。

    戰爭對他們而言,遠在南洋、中國大陸,在離他們遙遠的東京、臺北、新竹、基隆港等曾被空襲的地方,就是不在花蓮港廳;對戰爭的感受,只存在報紙上、廣播裡或課堂中獲知的最新戰報;有時是吃不飽的糧食配給、防患未然的防空訓練,或是時不時的學生動員。最驚心動魄的,大概是偶爾被叫到花蓮港驛列隊歡送即將上戰場的軍人或恭迎戰死者的骨灰回鄉。

    與上述種種間接體驗相比,此時的他們,尚不知自己即將親身直面更加驚心動魄的戰爭現場。

    “日野君,我真的很想上臺北去。”並肩騎上來的林明寬,忽然有感而發地冒出這麼一句。“考進臺北高校高等科或是臺北帝大預科,擺脫升學應試的枷鎖,去追尋真正的知識,成為一個見識廣闊的人。”

    “嗯,我也是。”日野昭一點點頭,但他只能將自己嚮往臺北的原因藏在心裡——他想跟戀人巴奈一起在臺北求學。

    為了湊得巴奈的學費,兩人已偷偷存錢存了十個月,對巴奈的補習教學也一直持續著。他們的理想規劃是,他走高校直升帝大的路,而天資聰穎的巴奈則努力考入以收台籍學生為主的臺北第三高女就學。這兩個目標當然並不容易達成,兩校的入學測驗競爭都很激烈,即使落榜了也不足為奇,但他們都有著繼續進修的夢想,而對彼此的感情支援著他們勇敢作夢。

    他跟巴奈的約會就是在萩乃堂作坊後的小書桌一起念書,雖然辛苦,但因有著心上人在身旁一起努力,倒也覺得甘甜。

    正當日野昭一在心裡描繪著美好的未來藍圖時,連續不斷的汽笛聲嗡嗡地響起,再加上“匡——匡匡”一長兩短的警鐘,正與林明寬騎進市區的他立刻明白是示意民眾儘快去附近避難所或防空壕躲避的“警戒警報”,而非敵機已經鄰近、必須即刻找掩護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日野君,是警戒警報,我們也去防空壕吧。”

    日野昭一與林明寬將腳踏車停在街邊,隨著人群一起往防空壕走去,也許是因為還沒看到真正的轟炸機飛來,大家都不疾不徐地走著。

    大概又是一次虛驚吧,這裡離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已經不遠,也許等一下警報解除後還來得及繞過去看看她。

    日野昭一正這麼想著,便聽到一個路人說:“欸,飛到築港碼頭邊的那個是F6F戰鬥機跟TBF轟炸機嗎?身體圓圓、翅膀短短的,好像一群大胖鳥啊!”

    日野昭一抬頭往花蓮港築港碼頭的方向望,果然看見幾架防空訓練時畫在宣傳單上的盟軍艦載機F6F戰鬥機護著一隊TBF轟炸機正往港邊飛近,所有飛機的機腹與機翼都畫著代表國籍的藍底白星塗裝,一見便知是美國軍機。

    就在此時,耳邊的汽笛聲已變為長鳴跟短鳴交替,警鐘敲打的節奏則改成急促的“匡——匡匡匡匡”,真正的“空襲警報”發佈了。

    接下來的畫面讓他極度沒有真實感——從那隊TBF轟炸機圓胖的機腹,黑色橢圓形的物體如母雞下蛋般地不斷落下,幾秒後,巨大的爆炸聲傳來!

    “盟軍真的在花蓮港空襲了!”

    有人喊了這麼一聲,原本緩步在路上的人群,才像如夢初醒一般,紛紛朝著最近的防空壕跑去。

    日野昭一跟著林明寬一起進了在附近一棵大榕樹旁半地下式的公用防空壕,防空壕是以鋼筋水泥構築而成的長方形建築,一進防空壕,左右是兩排水泥長椅,所有人依序坐下後,便做出防空訓練時所教的避難姿勢——雙手捂住耳朵、嘴巴張開——以防止爆炸產生的壓力震傷耳膜。

    即使如此,爆炸的巨響與連綿而來的震波,依舊傳入日野昭一的感知中。

    戰爭真的到家門口了。

    看著防空壕半圓形的水泥穹頂,日野昭一覺得時間流逝得好慢,一波又一波爆炸聲透過防空壕上方的通氣孔不斷地傳來,感覺好像不只碼頭邊,幾乎整個花蓮港市街都要被炸掉似的。

    不知道此時應該忙著準備開店的巴奈,有沒有像他一樣躲在像這樣比較安全的水泥防空壕裡?還是只能躲在店後河間先生用竹子跟木板搭成的簡易防空壕?她現在還好嗎?害怕嗎?

    她應該不會剛好人在碼頭邊吧?

    不,不可能,是他想太多了。

    一想起自己的戀人,他便覺得坐立難安,第一次感到切身的恐懼與焦灼。

    如爆竹般的爆炸聲終於停了下來,但是警報還沒有這麼快解除,他等了又等,幾次有想站起來沖出防空壕尋找巴奈的衝動,終究還是想起防空訓練時必須遵照指示行動的教誨,改將不需再遮住雙耳的手放在膝蓋上,焦躁地抓握著。

    又過了好一陣子,宣佈警報解除的擴音才響起來。

    日野昭一隨著人群走出防空壕,然後馬上跑了起來。

    “日野君!你要去哪裡?”林明寬的聲音遠遠傳來。

    “林君,我要去找人!”

    “等等!你書包沒拿啊……”

    日野昭一根本沒聽入耳,扶起自己倒在路邊的腳踏車便往萩乃堂所在的稻住通騎去。

    五分鐘後他人就到了萩乃堂的店門口,可店門是鎖上的,店內似乎空無一人。

    “井上太太,你知道萩乃堂的人都去哪裡躲空襲了嗎?”隔壁商店的老闆娘井上太太推門走出,日野昭一連忙向她打聽。

    “應該是躲在店後的防空壕吧,沒看到人嗎?”井上太太拿下頭上的防空頭巾,動手拍去上面的塵土。“第一次真正的空襲,大家都慌了呀。”

    此時,萩乃堂的門從裡面被打開來。

    “昭一君,你怎麼在這裡?”是店主河間先生,他背後還站了學徒許世坤,但不見巴奈的身影。

    “河間先生,巴奈小姐呢?”心急的日野昭一也顧不得禮節,劈頭就問巴奈的行蹤。

    “警報響之前沒多久,我請巴奈幫我送東西到春日通上的百貨店去了,我想她應該在那附近……”

    沒等河間先生說完,日野昭一已經跨上腳踏車,往春日通的方向騎去。

    市區似乎沒事,被轟炸的主要是港口和港邊的工廠,但沒見到人之前他還是無法放心。

    “邱勝彥,空襲過了啦,你不要一直跟著我,好煩!現在可以讓我去找巴奈了吧?”

    快到春日通時,一個操著台語的女聲抓住日野昭一的注意力,他立刻急煞住腳踏車。

    “謝春香,要不是我剛才抓著你去躲在防空壕,說不定你現在就被F6F還是TBF的機槍打成蜂窩了——”邱勝彥沒好氣地訓著青梅竹馬的話語被那聲尖銳的煞車聲打斷,讓他轉過頭來。“欸,日野君?”

    “邱君!你們剛剛有見到巴奈小姐嗎?”

    “啊咧咧,有人在擔心了呢,明明市區安然無恙呢。”身著花女海軍領制服的謝春香換說日語,露出揶揄的笑容。

    “謝春香,你別亂說話。”邱勝彥丟給她警告的一眼。“我跟春香剛剛警報響時有看到巴奈,但她沒有跟我們躲在同一個防空壕。你往百貨店對面官舍的防空壕那裡看看,我想她應該是在那附近。”

    “邱勝彥,你今天真的很放肆嘛你。”謝春香不滿地瞪了青梅竹馬一眼。“我也要去找巴奈了,再會!”

    “喂!你別去亂人家。”邱勝彥連忙抓住謝春香的手腕不讓她去湊熱鬧。

    “邱勝彥!男女授受不親,放手啦你……”謝春香連忙甩脫他的手,一張俏臉氣鼓鼓的。

    “邱君,謝謝!”

    無心再聽這對歡喜冤家的拌嘴,日野昭一再度踩動踏板,往邱勝彥指給他的方向前進。

    此時,春日通上多是剛從防空壕出來的人們,不少人談論著哪裡被轟炸了,臉上都是驚惶之色。

    “聽說花蓮港工業學校被炸啦!”

    “還有花蓮港魚產加工廠也是!”

    “整個築港碼頭都被炸得面目全非啊!”

    在錯身而過的人群中,並沒有他熟悉的身姿,日野昭一顧不得路人的目光,開始呼喚起巴奈的名字。

    “巴奈小姐!”

    已過了百貨店跟官署一帶,仍然沒有看到巴奈,再過去就有些荒涼了,日野昭一轉上較熱鬧的築紫通,繼續呼喚著:“你沒事嗎?巴奈小姐!”

    終於,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昭一先生?”

    日野昭一聞聲望去,總算看到他掛心已久的身影,他眨了眨眼,確認不是幻覺後,便把腳踏車就地停了,朝她跑去。

    “巴奈小姐!”

    壓抑了一早上的情緒終於放鬆,日野昭一下意識握住她雙手確認,當她的溫度傳到掌心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孟浪,立刻收回手,兩人的臉卻都已紅透。

    “那個……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日野昭一搔搔鼻尖,想遮去頰上的熱意。

    “我聽河間先生說你去了百貨店,邱君也說你應該會在官舍一帶,怎麼跑到築紫通上了?”

    “空襲警報發佈前,我正準備回店裡。我原本想說快到昭一先生到店門口的時間了,想趕回去跟你打個招呼,沒想到……”巴奈笑了出來,一雙大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昭一先生也沒事,真是太好了呢。”

    “我覺得這並不好,巴奈。”對日野昭一而言相當陌生的嚴肅女聲響起,說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阿美族語。

    “ina!”巴奈回頭,發現是自己的母親凱茵,登時不知所措。“我跟昭一先生只是……”

    “不必解釋,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凱茵制止了女兒無謂的抗辯。“這就是你想去臺北的原因吧。”她將視線轉到對面身著制服的日野昭一身上。

    凱茵看來只有三十出頭,依然相當年輕貌美,一雙大眼與女兒巴奈神似,但盯著日野昭一的眼神相當淩厲,令他有些不安。

    “伯母您好,敝姓日野。”想著對方是自己戀人的至親,日野昭一恭敬地向她陶了個躬。

    “不用如此,我受不起。”凱茵美麗的臉龐仍是繃著,吐出咬字有些過重的日語,伸手抓住女兒的手。“昭一少爺,請離我家的巴奈遠一點,她不能成為你的對象。”

    “伯母,為什麼……”

    沒等日野昭一說完,凱茵已拉著女兒離去。

    “日野君,你剛剛跑那麼快,原來是來找意中人啦?”背著兩人份書包,終於追上的林明寬,搞不清楚狀況地搔搔頭。“她怎麼被人拉走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路上巴奈頻頻回頭與他相望,兩人臉上都滿是震驚與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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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7:13
第7章(1)

    為什麼巴奈的媽媽會反對巴奈跟昭一爺爺在一起呢?

    從林爺爺的敘述跟昭一爺爺日記裡的記載,紀海藍實在找不到答案。

    巴奈的媽媽是來自南勢阿美族的傳統大社娜豆蘭社,就她查到的史料,娜豆蘭社一直都跟日本當局保持著不錯的關係,而且凱茵本人也在日本人家幫傭,會這麼反對女兒跟日本人交往實在令人費解。

    “疑點重重啊……唔!”紀海藍自言自語到一半,就被列車高速過彎的震動給打斷。

    “紀小姐,你沒問題吧?”坐在她身旁,照例正以筆電處理公事的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傳來。

    “喔,沒事沒事,我現在不會暈車了。”紀海藍回頭朝他一笑,內心有點暖。

    是的,他們又在往花蓮的火車上了。

    本來淺見時人說搭飛機就好,他不介意那個價差,只求平安舒適。但她覺得火車其實很方便,兩個小時就到了,還不必提早報到跟過安檢,在火車上可以看書或使用電腦,時間反而更好利用;再說火車站的交通位置也比機場方便,這樣加總一算並不會比飛機慢多少。在她一點一點分析給淺見時人聽後,他終於勉強同意,讓她訂了跟第一次去花蓮時一樣的普悠瑪號。

    其實,他是不希望她跟第一次一樣大暈車吧。

    紀海藍眼光轉到自己腳上的帆布鞋。自從她腳受傷之後,之前搭配OL風打扮的淺跟鞋當然不能再穿,但穿球鞋來配實在違和感很重,在她正煩惱該怎麼穿搭時,就接到淺見時人的E-mail,跟她說之後的打扮舒適整齊就好,以不增加她的膝蓋負擔為原則,她從此恢復自己習慣的休閒穿衣風。

    與淺見時人相處了近一個月,紀海藍開始明白他隱藏在冷淡面具後的體貼。

    越是明白,就越是在意,在意他把自己禁錮在過去裡。

    自從知道他是雅憶姐的兒子之後,她就常忍不住猜想著他到底有一個怎樣的童年,才會型塑成現在的他,好幾次都差點要問出口。

    她雖然是因為對“人的故事”有興趣才跑去念歷史,可是之前她有興趣的都是早就或快要進棺材的人,這是她第一次對跟自己同世代的人感興趣,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反常。

    是啊,真反常……是從上次他醉倒的那一次開始的嗎?不,也許是那個停電的晚上吧,又或是更早之前?

    總之,心情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改變了。

    他似乎也變了一點點,雖然還是冷冷淡淡,但已不再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

    紀海藍悄悄觀察他的穿著。

    時序進入五月,臺灣各地都熱了起來,他終於脫下厚重的風衣,但依舊是一身筆挺黑西裝加上領帶規矩地系在頸上。

    好啦,有進步,至少現在不能再叫他風衣男了。

    “紀小姐,有什麼想說的話就直說。”終於受不了她的注視,淺見時人停下手邊擬到一半的臺灣支社下半年度銷售企劃書轉頭看她。

    “欸……”被抓包了,紀海藍只好趕快轉移話題:“喔……那個,淺見先生,我們今天是跟馬耀大哥約在市區的日式料理店,不會有什麼您不習慣的東西出現,也不會灌您酒,您不用擔心。”

    “我沒有說我擔心。”

    淺見時人幾乎歎氣。自從上次醉倒後,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好像變得異常嬌弱,這讓他非常無奈。

    他早就下定決心,以後不管誰來勸酒,他都不會喝。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那種無法控制,將自己赤裸裸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感覺。

    雖然她跟他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一晚的事,但當他隔天早上在家裡茶几上發現那杯沒喝完的蜂蜜綠茶時,就明白那一切不是他的夢境。

    那一切都是真的,包括他想留下她的心情也是。

    他上次談感情是六、七年前,還是學生時期的事,因為他先出社會而與對方的價值觀漸行漸遠,自然而然結束了,後來工作忙,他便沒再想過這方面的事。

    他來臺灣才將滿一個月,新工作很忙,再加上幫爺爺找人就已忙得人仰馬翻,上次偶然撞見那個好久不見的“母親”也搞得他有點煩躁……

    總之,他還沒準備好讓自己再掉入一段感情,而且也討厭公私不分。

    更重要的是,他沒打算談異國戀,他不想重蹈父親的覆轍。

    綜上所述,他的結論是:無視這份不知何時萌芽的心情,繼續維持現狀。

    可是這個女人真的常常在考驗他忍耐的功力。

    他早發現她有發呆時猛盯著人看的習慣,而這習慣最近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就算他再怎麼擅長擺出一副淡定的態度,一直被如此“熱切”的目光凝視著,他內心當然不可能平靜無波。

    所以說,爺爺派他來臺灣,根本是來修行的,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

    想到等一下又要與那位愛亂認表妹的餐廳老闆見面,也不知道過分熱情的他會不會又做出什麼令自己或令她困擾的事,淺見時人就覺得頭有點痛,只好勉力忍下歎息,命令自己專注於面前的銷售企劃書。

    “海藍小姐,好久不見啦,這裡這裡!”

    兩人才剛踏出計程車,馬耀爽朗的聲音便中氣十足地傳來,他獨自站在只以日式拉門上一塊藍布低調標示店名的日式料理店門口。

    “海藍小姐,我mama吃不慣日本料理,今天就沒帶他來,我們先進去吧。”

    簡單的寒暄過後,馬耀領著兩人進了內裝相當具有日本風味的日式料理店,服務生帶他們坐進半開放式的包廂,送上茶水跟菜單。

    點完餐,紀海藍起頭寒暄。“馬耀大哥,不好意思還要你放下餐廳的工作特地來市區一趟。”

    “不會啦,我們做這行的,偶爾也是要四處觀摩一下。”馬耀環顧店內的裝潢一圈後,目光掃過淺見時人,最後一臉關切地落在紀海藍身上。“欸,你們上次回臺北以後,日本人先生真的沒怎樣吧?他上次那樣醉倒真是嚇死我了。”

    “還好啦,哈哈……”回想起當天淺見時人幼兒化的樣子,紀海藍忍不住笑出聲,發現鄰座的他正看著自己,才連忙拿起茶杯喝茶掩飾笑意。

    “沒事就好,不然我原本有點擔心你一個女孩子會不會被他怎麼樣。”

    “咳咳咳!”紀海藍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嗆得眼淚在眼眶亂轉。“怎麼可能啊咳……”

    看著她鄰座的淺見時人面不改色以最快速度遞紙巾給她的樣子,馬耀揚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決定很善良地不要去戳破。

    “喔對了,這是我帶我mama去申請的戶籍謄本影本,不過上面好多日文,我有看沒有懂就是了。”馬耀從手邊的袋子拿出放在夾煉袋裡的一迭戶籍謄本遞給紀海藍。“我還申請了光復後的,不曉得會不會有幫助,就當作給你參考。”

    “馬耀大哥,謝、謝謝!”

    終於止住嗆咳的紀海藍接過夾煉袋,馬上迫不及待地打開,抽出戶籍謄本影本仔細閱讀。

    “JIRO.RAKO,昭和十三年三月三日生,RAKO.DAWA,大正七年七月十日生,DAWA.TIPSO……”紀海藍將戶籍謄本姓名欄上的片假名念出聲,一邊在心裡換算著吉洛跟其母拉珂的年紀。

    “嗯,這個是吉洛爺爺,這個是他的媽媽拉珂,而這個是他的外婆達娃,這一份是吉洛爺爺出生後記錄的。”

    紀海藍為馬耀解釋了手上拿的第一份戶籍謄本的人名與上面記載的記事內容後,抽出下一份繼續閱讀;她的指尖追著一個個以毛筆寫就的片假名人名與出生日期,發現自己的呼吸因為興奮而急促起來。

    “這一份是比較早的記錄,應該會記載所有達娃孩子的資料。”

    “真的嗎?戶政事務所的人說,我mama可以申請他媽媽那一輩兄弟姊妹的資料,那應該是這一份了。”馬耀關切地微微前傾上身。

    “淺見先生,我們是不是找對方向,就看這一份記錄了呢。”

    紀海藍向身旁的淺見時人一笑,見他微微點頭回應後,便將以釘書機裝訂的戶籍謄本翻到第二頁,映入眼簾的名字讓她瞬間睜大雙眼——

    “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

    明治四十四年是西元一九二年,換算到一九四四年盟軍第一次空襲時,這個凱茵就是三十三歲,而當時巴奈是十六歲,這表示凱茵是在十七歲時生巴奈,跟拉珂說凱茵十六歲私奔算起來正好時間相符……

    “這個凱茵,應該是我們要找的那個巴奈的媽媽!”紀海藍掩不住興奮地跟淺見時人與馬耀各解釋了一遍她的結論。

    “真的嗎!”馬耀興奮過度地伸手握住對座紀海藍剛放下戶籍謄本的雙手。

    “嗯,馬耀大哥,真的是太感謝你了!”被難得有進展的喜悅淹沒的紀海藍,一時間並不覺得這姿勢有何不妥。

    “紀小姐,服務生要上菜了。”淺見時人的表情跟平常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聲音似乎比平常更沉了些。

    馬耀先反應過來,立刻放開手。“啊哈哈,海藍小姐,不好意思,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也覺得很開心就……哈哈。”

    “啊,沒關係啦……”看著服務生把三人點的定食套餐送上桌,紀海藍才發現氣氛好像有點微妙。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以非常標準的持筷姿勢夾起放在小缽裡的玉子燒默默吃起來,連平常一貫會說的“我開動了”都省略,才確定他是真的心情不好。

    怎、怎麼了?風衣……不,淺見先生的心情怎麼忽然就惡劣起來了?

    “淺見先生?”實在忍不住,她開口喚了他。“怎麼了嗎?”

    淺見時人緩緩將筷子放上筷架,右手長指圈上茶杯,似乎在壓抑什麼似地握緊又放鬆茶杯,最後才平板地開口:“我只是在想,即使證明了馬耀先生的家族跟巴奈的母親有關係,似乎也不能讓我們找到巴奈。”

    “淺見先生這麼說也沒錯……”無法反駁淺見時人的評語,紀海藍前一刻還沸騰的興奮感瞬間被澆熄。

    冷靜下來一想,戶籍謄本上根本沒有巴奈的名字,憑馬耀或吉洛爺爺旁系親屬的身分,依照戶政法的規定,也不可能申請到凱茵後來跟丈夫分家出去的記錄。

    換言之,即使證明了親戚關係,他們也沒辦法循線追查下去。

    不過,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本來就常處在線索斷絕的狀態,為什麼這次他心情會特別不好?

    盯著淺見時人一如往常讀不出情緒的側臉,紀海藍實在理不出任何頭緒。

    “咳咳,海藍小姐,你的烤魚要涼了喔,趁熱吃吧。”被冷落在一旁有點久,將一切盡收眼底的馬耀,帶著惡作劇笑容開口打破那股奇妙的沉默。

    “欸,對喔。”紀海藍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動手整理剛剛拿出的戶籍謄本放進夾煉袋要還給馬耀時,忽然注意到奇怪的地方——

    “馬耀大哥,為什麼吉洛爺爺光復後改的漢名,跟爸爸、媽媽還有外婆的漢名,統統都不同姓啊?”

    吉洛爺爺叫“劉繼勇”,爸爸叫“張英樹”,媽媽拉珂叫“王來美”,外婆達娃叫“高德蔚”,要不是寫在同一張戶籍謄本上,誰都想不到他們是一家人。

    “這在我們原住民的家族裡是很常見的事啦。”馬耀接過那一袋戶籍謄本,習以為常地笑了起來。“上次不是跟你解釋過,我們阿美族命名的規則跟漢人不一樣嗎?光復初年的戶政人員不知道這件事,所以常常一個家裡面,每個人的名姓都不一樣。”

    “欸……”紀海藍驚訝得瞪大眼,忽然想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這麼說來,也不知道巴奈後來改成什麼漢名了耶。”

    她之前完全沒想到這一層,開始覺得尋人的前途再次荊棘滿布。

    “紀小姐,怎麼了?”見她眉頭少有地皺起來,淺見時人淡淡問了一句。

    紀海藍向他翻譯剛剛跟馬耀對話的大意,淺見時人聽了,難得沒有皺眉還是歎氣,只是一臉平靜地開口:“如果人有這麼好找,爺爺早就靠自己找到了。”

    也許是漸漸習慣了這個小島上各種沒有規則的規則,他開始能夠淡然處之,不再像初抵時一點小事脫軌都能讓他煩躁不已。

    “淺見先生……”他變得好淡定,跟剛來臺灣時完全不同。

    隱約覺得淺見時人似乎有哪裡表現得很矛盾,但紀海藍說不清究竟是哪裡,只能迷惑地盯著他出神。

    “海藍小姐,不要太洩氣啦,至少巴奈真的是我們家族的人。”馬耀再度打破微妙氣氛,笑著開口安慰她。“雖然除了我爺爺吉洛之外,可能沒有其它知道巴奈跟凱茵的長輩還在世,不過我會再幫你們問問看的。”

    “馬耀大哥,真的很謝謝你。”雖然沒能因此找到巴奈,但馬耀如此熱心的幫忙,還是讓她心懷感激。

    “不用謝啦。老實說,我有一種你們離真相很近的直覺喔。”馬耀看著對座的兩人,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夾起一塊生魚片丟進嘴裡。“我的直覺一向很准的。”

    “呵……是這樣嗎?”紀海藍順順自己的馬尾,不解馬耀的信心從何而來。

    “淺見先生,那我們這週末該去哪尋人呢?”紀海藍有些喪氣地看向淺見時人如常鎮定的側臉,希望總是指揮若定的他能有好建議。

    淺見時人盯著茶杯裡立不起來的茶梗浮浮沉沉,雖然他不迷信,但此刻真有種他們的好運已用完的感覺。

    這麼快就遇到瓶頸了嗎?

    尋人線索再度全面斷絕,下一站,他們該去哪裡找誰,才能更接近巴奈呢?

    自從盟軍第一次空襲花蓮港的那天,日野昭一就越來越難接近他的戀人巴奈了。

    據說是巴奈的母親要求的,總之,河間先生不再出借作坊的小書桌給兩人讀書,也不准他再以非客人的身分踏進萩乃堂,日野昭一又恢復成最初只能路過、在門外張望的狀態。即使店主河間先生不在,隔壁商店的井上太太也會監視著他,讓他很難找到機會跟巴奈說話。

    隨著空襲越來越頻繁,戰局越來越吃緊,學生被動員去幫軍隊做“奉仕作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甚至一整個禮拜都不在校舍上課,每天早出晚歸,他跟巴奈時常連隔著店門見上一面都不可得。

    在這樣的狀況下,日野昭一跟同學邱勝彥與林明寬都通過了臺北高校高等科第一階段的資料審查,也接受了第二階段的體檢、口試及筆試。

    在兩階段的人學審查之間,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五日,“臺灣徵兵制度”開始施行,凡年滿二十歲的青年男子都必須參加體檢,日野昭一等人剛滿十八歲,幸而不需參加體檢。

    而後,一月底,臺北高校高等科的錄取結果公佈,同樣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他們三人之中,只有林明寬考取。正當日野昭一與邱勝彥共商落榜後的規劃時,邱勝彥也接到一紙錄取通知——但發通知者是帝國海軍。

    一切起因於數月前海軍志願兵徵召時,邱勝彥曾被師長半強迫填寫“志願書”並參加考試,豈料竟通過篩選,三月底自花蓮港中學畢業後,必須即刻入伍至海軍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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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7:35
第7章(2)

    “邱君,要活著回來。”

    在邱勝彥入伍送別會的當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園村參加了,在一片武運昌隆的祝福聲中,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著一身筆挺軍服,肩披縫滿街坊祝福“千人針”的邱勝彥,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還沉重,故作輕鬆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春香說我活著回來的話就嫁給我,我怎麼能不回來?”

    “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了這個理由,你游也會遊回花蓮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歡快地回答。

    此時,邱勝彥的表情卻忽然轉為嚴肅,他以日野昭一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直視他,低聲開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隨時會被徵召的心理準備,現在兵源極度不足,南洋戰場一天到晚傳來全員玉碎的戰報,為了補充消耗的兵力,聽說本土已把徵召二十歲以上男子的規定更改為十九歲,念文科的學生也都被徵召去‘學徒出陣’,照這樣看來,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戰場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勝彥跟自己一同落榜、卻立刻接到海軍徵召通知時,他就明白,曾經被師長半強迫填了幾張志願書的自己,必定也難逃被徵召的命運,甚至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說這個可能太多嘴了,不過,趁還沒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該好好跟巴奈談一談,不然有些話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說。”邱勝彥拍拍他的肩,長指往不遠處的數排香蕉樹一比。“我叫春香帶巴奈來了,她現在在那塊香蕉田裡等你,那裡沒什麼人會經過,你可以好好跟她說些話,把過去幾個月沒辦法說到的份補回來。”

    “邱君……”哭很丟臉,可是日野昭一差點為了好友如此體貼的舉動掉下男兒淚,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別了。”邱勝彥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不遠處等著他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看著兩個月前還一起參加升學考試的好友彷佛一夜間長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將此刻的心願喊出口:“邱君,保重!我們都要活著!活著再見面!”

    邱勝彥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然後他帶著笑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喂,謝春香,你學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聽到你這麼說耶。”

    “邱勝彥,囉嗦耶你,等你活著回來再說吧……”依舊倔強的聲音傳來。

    看著好友與青梅竹馬一如往常鬥嘴的樣子,日野昭一揚起微笑,轉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們活在一個無法預知明天的年代,那麼至少,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

    把不說出口會後悔一生的話,鼓起勇氣說出來。

    他走進香蕉叢深處,終於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雙美麗大眼,也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緩緩走近。

    “對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這幾個月,都不能去教你念書,我臺北高校的考試落榜了,我們一起去臺北的夢想不能實現,對不起!”

    從未與日野昭一有過比並肩念書更親密舉動的巴奈,因著突來的擁抱而有一瞬間的全身僵硬,但她緩緩抬起了手,輕輕揪住他背後的衣襟。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他揚手撫上她絲滑如緞的秀髮。“你母親還生你的氣嗎?”

    他感覺掌心中巴奈的頭輕輕搖了搖。“她只是說,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鬆開擁抱,雙掌改握住她肩頭,望進那雙帶著憂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是因為我是內地人嗎?”

    從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不遠。

    “她說了一些……關於我父親的事。說他的父親在代表社人與員警協調衝突時過世,懷著他的母親與社人被迫離開他們住的土地,日子過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絕不能與內地人通婚的遺訓。我父親本人因為生計問題幫內地人工作,但心裡很排斥內地人,染上傳染病時因為不願意給內地醫生醫治而過世。我母親雖然對內地人沒有什麼仇恨,但因為她很愛我父親,所以決心要替我父親守住這個上一代的遺訓。”

    巴奈重新抬起頭,一雙美麗大眼中有著堅決。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內地人裡有很壞、惡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間店主一樣很親切、給我很多幫助的。如果我父親不要那麼固執以血緣來判斷人的好壞,那他今天也許還會在世;而我母親只因為你的血緣就反對我們來往,在我看來,就像我外婆因為我父親是敵對社的後人而反對他們結合一樣,並沒有道理。我的母親很頑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決定與我父親結婚一樣,我對你的心意也不會因此改變。”

    “巴奈小姐……”面前堅定直視自己的女子,美麗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覺得自己這一生再不會遇見比她更加美麗的女子,他動情地再度將她擁入懷。“我對你的心意也一樣,不會改變。”

    “巴奈……”他第一次捨棄敬語,用極親昵的語氣念出戀人的名字。“我不久後大概也會像邱君一樣被徵召,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溫柔的巴奈難得語氣強硬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戀人的回答跟舉動強烈矛盾著,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顆心懸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頭,索求承諾似地開口:“不管你去哪裡都要活著,答應我。”

    第一次知道戀人也會有這種小小任性語氣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後笑出聲。

    “好。那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聽到空襲警報要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襲警報一響,我就擔心你。”

    巴奈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便聽到香蕉田外傳來員警的聲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宮前聚落日野家的兒子,人在這裡嗎?”

    員警大人找他有什麼事?

    日野昭一毫無頭緒,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開懷中的戀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員警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陣仗,日野昭一心裡就有不好的預感。

    除了見慣的吉野村派出所員警,還有兩名面生的軍官。

    “日野君,你怎麼獨自跑來南園村,讓兩名軍官大人從你家特地跑過來找你!”員警劈頭就罵人。

    “無妨。”其中一名軍官制止員警的喝罵,從軍服外套中抽出一張紙,開始宣讀:“日野昭一,恭喜你光榮地被選上海軍‘特別攻擊隊’,即將為帝國盡忠!”

    “什……”流進耳中的話語,將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間凍成冰。

    特別攻擊隊,俗稱神風特攻隊,任誰都知道,一經出征,有死無生。

    隱身在香蕉樹後將剛剛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搗住嘴巴,不讓自己的哭聲被員警跟軍官聽見。

    才剛承諾要好好活著的戀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諾。

    “紀小姐,明明說故事的是我,怎麼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廳中,年邁的邱勝彥停下說故事的節奏,好笑地笑了起來。

    “邱爺爺,對不起……”紀海藍接過身旁淺見時人替她抽來的面紙,胡亂擦去眼淚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

    邱勝彥跟淺見時人交換了一記束手無策的眼神。

    “你這麼愛哭,倒有點像巴奈。”邱爺爺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為日野君沒辦法活著回來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結局了,到底是在哭什麼意思的?”

    “紀小姐,別哭了,邱爺爺跟我爺爺最後都還活著。”

    被紀海藍的眼淚給淹得手足無措,淺見時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來安慰她。

    這女人平常明明開朗到有些少根筋,卻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臉掉下眼淚,他會覺得很不好受,雖然仔細一想這女人哭得一點道理都沒有。

    “唔,對不起,我知道……”紀海藍又擤了好幾次鼻子,才終於止住眼淚。

    “邱爺爺,不好意思,打擾您說故事了,後來怎麼樣了呢?”

    “先說我自己吧。”邱爺爺抿了一口鹿野紅烏龍,才又繼續:“因為當時臺灣聯外的航路都被盟軍封鎖住了,軍部也擔心盟軍會登陸臺灣,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團結訓後,沒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臺灣各地駐守。我在高雄海兵團服役,命大躲過很多次轟炸,直到終戰一個月後部隊解散,才回到花蓮港。”

    邱爺爺以簡單幾句話將自己驚心動魄的戰爭經歷總結。

    “那,我家的爺爺,又是怎麼活下來的?”淺見時人少見地開口追問。

    他從不知道自家那個總是笑呵呵的爺爺居然曾是特攻隊隊員,不僅爺爺本人從未提過,那本爺爺交給他的日記裡也隻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紀海藍因為不知該去哪裡尋人而再度拜訪邱爺爺,這段過去可能永遠不會被提起。

    也許這是爺爺不願回憶的一段過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的這條血脈,究竟是如何倖存下來的。

    或許自己也被身邊這個一說到歷史,眼睛就發亮的女人給影響了吧,他想。

    “時人君,你現在這個認真的表情,還真像你爺爺年輕的時候。”

    邱爺爺頗感懷念地微笑起來,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過茶湯氤氳的熱氣望著對座的淺見時人跟紀海藍。“用我這雙老花眼來看你們兩個,其實也滿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聞言,微訝的淺見時人與鼻頭紅紅的紀海藍對望一眼,又連忙避開對方的視線。

    是這裡的人喜歡把一起行動的男女當成一對,還是他們真給人這樣的錯覺?

    這樣的想法無端竄入淺見時人的腦海,使他微感困擾地皺起眉。

    “邱爺爺,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啦,怎麼可能!”先開口撇清的是紀海藍。

    “怎麼可能”是什麼意思?

    淺見時人眉頭皺得更深,發現自己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呵呵。”邱爺爺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見跟日野君在一起念書時也是這樣說的啊。”

    “這是兩回事啦,邱爺爺。”紀海藍哭笑不得地回道。

    這女人否認得也太快了,她真的這麼不願意跟自己扯上關係?

    ……不對,他在想什麼!他現在該問的不是這個。

    “邱爺爺,您還沒告訴我們我爺爺是怎麼活下來的。”無視心中不受控的情緒,淺見時人決定讓對話回到正軌。

    “呵呵,抱歉,這小姑娘的反應實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該回答問題。”邱爺爺笑著放下茶杯,跟他們大致解釋了他事後從日野昭一那裡聽到的故事。

    “……原來如此,謝謝您告訴我。”

    雖然早知是喜劇收場,但聽完故事的淺見時人仍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不用謝,時人君,我只是把我還記得的事情告訴你而已。”邱爺爺搖搖手。

    “很抱歉我還是沒辦法告訴你巴奈究竟去了哪裡,日野君引揚後,我再也沒見過巴奈,後來我也離開這裡好幾年,回來的時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紀海藍略感困惑地開口。“邱爺爺,您回來了,那春香有嫁給您嗎?”

    “小姑娘,你很細心哪。”邱爺爺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澀。“但你們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還是不說了吧。”

    剛剛原本還很融洽的氣氛頓時因為邱爺爺的沉默而凝重起來。

    淺見時人看出邱爺爺談話的興致已失,便禮貌地帶著紀海藍與老人道別。

    “淺見先生,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一離開邱爺爺家,紀海藍便一臉懊悔地跟淺見時人道歉。

    “沒關係,再聊下去,大概也不會有巴奈的新情報。”見她自責的樣子,淺見時人也不打算苛責她。

    他本來就沒期望能從邱爺爺這再得到什麼有力情報,今天至少聽說了爺爺秘密的過去,已算是意外的收穫。

    從爺爺那裡拿到的聯絡資訊已經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線索也全部陷入膠著,他現在僅有的週末時間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尋,再加上爺爺不准他找征信社代勞,確實是到了一個很難再有進展的瓶頸。

    “那麼,淺見先生,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紀海藍仍帶點鼻音的問題傳來。

    也許,某些謎團,就像邱爺爺充滿秘密的內心一樣,必須等待時機才能解開。

    只是,在沒有新物件可拜訪的現在,暫時中止隨身口譯的委託,在臺北等待進一步的消息,會不會對面前這個意外愛哭的女子造成困擾?

    看著面前鼻頭仍像麋鹿一樣紅的紀海藍,向來總能迅速下決斷的淺見時人,第一次感到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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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8:03
第8章(1)

    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在花中校舍權充的特攻隊宿舍裡的日野昭一,已和隊友一樣,整理好了即將出發到沖繩受訓的隨身物品;為防盟軍登陸而自鑿沉船鎖港的港口之外,去沖繩的大船也在等著了,他們即將出發去沖繩進行最後階段的飛行訓練,然後便將依照上級的安排,進行唯一的一次出征。

    他已經不會流淚了,因為哭也沒有用。

    長官說,他們將如“花一般的絢爛散去”,能為天皇盡忠,是他們這些帝國子民最高的光榮。

    這些話,他已經聽到麻木了。

    戰爭打到這種地步,連像他這樣身為國家下一代希望的青年都要送上戰場,就算以如何美麗的言語修飾,都不能改變他們即將無謂赴死的事實,也看不出有任何改變戰局的希望,毋寧說是困獸之鬥罷了。

    第一批被派去的花中特攻隊員,據說至今他們的家人什麼音訊都沒收到,連出征前晚寫給家人的“最後的手紙”也沒送回來,據說花蓮市街上有戶人家的母親等到精神都崩潰了,每天坐在家門口,抓住人就問有沒有信。

    如果自己也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父母跟巴奈會有多麼傷心啊。

    今早本來預定要在學校由師長替他們戴上彩帶,然後步行去花蓮港神社參拜,喝天皇賞賜的御前酒,最後讓花蓮港的民眾揮著國旗夾道歡送他們上船,但昨日長官臨時接到通知,說今天正午十二點天皇有重大發佈,要大家待在宿舍,聆聽完天皇的旨意後,隔天再行出發。

    也好,至少能多待在自己的家鄉一天是一天。

    他默默希望明天永遠不要到,他實在不想看到巴奈在人群中流著淚水為他送行的樣子,很怕她又會像上次聽到他人伍消息那天一樣哭到昏過去。

    十二點整,所有花中特攻隊員集中在宿舍的食堂,聽著收音機裡的整點報時。報時結束,播報員的聲音響起:“現在即將廣播重大事項,請全國聽眾朋友起立。”

    他和所有隊員一起起身,所有人都站得直挺挺的。

    天皇陛下,究竟會說什麼?

    “天皇陛下即將親自對全體國民宣讀重大詔書。現在開始播送玉音。”

    國歌“君之代”響起,在國歌之後,終於聽到了天皇的聲音。

    “朕深鑒世界大勢與帝國現狀,欲以非常措置收拾時局,茲告爾忠良臣民。朕旨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對其共同宣言受諾……”一般平民從未聽過的今上天皇的聲音從收音機中斷斷續續地傳送出來,使用的語言非常文言,幾乎使人無法理解他在說什麼。“……爾臣民,其克體朕意哉!”

    “君之代”的歌聲又唱起來,曲畢,一句“天皇陛下的玉音已恭敬地播送完畢”後,播報員又以自己的聲音,再次宣讀了剛剛天皇詔書的內容。

    用詞古典,語意含蓄,有聽沒有懂,就算聽兩次也一樣。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沒人確定到底天皇的意思是什麼。

    接著,播報員開始播報一連串新聞:首相告示、天皇陛下裁示重建和平、交換外交文書的要旨、一度透過蘇聯協商終結戰爭……

    聽到“終結戰爭”一語,日野昭一心裡才開始燃起希望,他身邊的隊員也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

    他們,可以回家了嗎?

    父親與母親的臉依序浮現在腦海,最後浮現心底的影像是,她。

    “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他記得自己是這麼說的,在那片有著泥土香味的香蕉田裡。

    雖然她沒有直接答應,只是生氣地要他承諾一定要活著回來。

    他本來以為自己無法守住這個承諾了,但現在……

    如果他再問她一次,她會答應吧?

    等到播報員播報完《波茨坦公告》、《開羅宣言》的要旨,並接著“接受共同宣言”的新聞,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漫長的戰爭終於結束,日本投降了。

    也許是在這場戰爭中遇過數不清的無奈與荒謬,覺得開心的情緒竟超越了自己國家戰敗感到失望的情緒。

    之後,長官一臉沉痛地宣佈部隊就地解散各自返家,他以最快速度收好行李,從花中一路跑到市區。

    市區一周前剛經過盟軍轟炸機大隊的無情轟炸,早不復之前的繁華景象,越接近花蓮港驛,災情就愈慘重,處處都有倒塌的建築,在太陽下還微微聞得到燒焦的氣味。

    隨著他越來越接近離花蓮港驛不遠的稻住通,日野昭一便越來越感不安,在心底祈求著巴奈工作的萩乃堂千萬要平安無事。

    當他看到萩乃堂及附近幾間店面都還吃立在稻住通上,透過木門上原本嵌著玻璃的方形缺口看到熟悉的身影仍在店內,他忍不住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他急急推開萩乃堂已沒了玻璃的木門,不管門上的風鈴還在叮噹響著,也不管河間先生跟許世坤在場,他眼中就只鎖定巴奈的身影。

    “巴奈,我、我回來了!”

    “昭一……”巴奈走出櫃檯,緩緩地走近他,伸手摸了他的臉。“你……是真的嗎?”

    指尖傳來的溫熱體溫讓她眼淚當場滑落。

    “他們都說去沖繩的船早就到港外了……我以為你……”眼淚像水龍頭關不住似地不斷湧出,讓她無法好好把話說完整。

    他握住巴奈顫抖的指尖。

    “特攻隊解散了。”他用另一隻手替她擦去頰上的眼淚。“對不起,這段日子讓你為我擔心受怕,我回來了。”

    雖然眼淚還是止不住,但巴奈終於笑了。

    “嗯,歡迎回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看著心上人比任何時候都更令他戀慕不已地帶著淚的笑顏,他緊張地清了清喉嚨。

    “什麼問題?”巴奈沾著淚水的卷翹睫毛,在八月天的陽光下如鑽石般閃閃發亮。

    “那個……就是……”話到嘴邊,他又緊張了起來。

    “日野君,像個男人一樣說出口啊!”一旁看戲看得很焦急的許世坤忍不住插嘴。“巴奈現在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有你照顧是最好……”

    “安靜,沒你的事。”河間先生搗住許世坤的嘴,把人往後面作坊拖去。

    “巴奈,你可以下班了,反正最近轟炸剛過,也沒什麼生意。”河間先生一顆頭探出來交代一下。“對了,日野君,歡迎回來。雖然未來時局難料,但能活下來比什麼都好,巴奈……就交給你啦。”

    “啊,是……”日野昭一看著河間先生的大方臉消失在布簾後,目光回到巴奈身上,才注意到她面容略顯憔悴。“巴奈,分開的這陣子,你好嗎?”

    巴奈像是被提起了什麼傷心事,垂下視線,既不點頭也不搖頭,看得日野昭一很是心焦。

    “巴奈?”

    “昭一,我好高興你還活著,不然我……就真的是一個人了。”巴奈低著頭,淚流得更急,一顆顆滴到木質地板上。

    “一個人……巴奈,告訴我究竟怎麼了好不好?”不好的預感在日野昭一心裡擴散。

    “在八日的空襲中,春香……受了重傷。”巴奈試圖放輕自己的語氣,卻掩不住越抖越厲害的聲音:“而我的母親……遇難了。”

    像用盡全身力氣說出這件事般,語畢,巴奈身形踉蹌一晃。

    日野昭一連忙將全身顫抖的戀人擁人懷中。

    那幾乎是她的全世界,而現在,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自己了。

    “巴奈,從今天開始,我會照顧你,一切都會沒事的。”撫著她柔軟的黑髮,日野昭一決心不讓懷中戀人再受到任何傷害。

    “謝謝你,昭一……”巴奈伸出一隻手輕輕抓住他衣襟的下擺,就像抓住賴以維生的希望。

    雖然悲傷,至少他們還有彼此在身邊,就不致絕望。

    日野昭一之後回想起來,如果他們的故事可以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就好了。

    昭一爺爺希望他與巴奈的故事能停留在終戰那一天的重遇,而她跟淺見時人的尋人任務,也必須暫時止於這個階段了。

    在臺北市區的高級義大利餐廳,淺見時人照著之前的口頭承諾請紀海藍吃飯表達謝意,也正式告知必須暫時中止隨身口譯委託的決定。

    “紀小姐,在這一個月的期間,謝謝你的諸多幫助。”

    雖說上週末從邱爺爺家一無所獲地離開後,就有預感這一天應該不遠,卻沒想到這麼快啊……

    低頭喝著義式洋蔥湯的紀海藍,心底莫名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其實也該是時候暫停腳步了,能聯絡的人都聯絡了,目前也沒有新物件可以拜訪,等到有新線索時再去花蓮也不遲。反正她已因為論文大綱再度被退回而遭到指導教授嚴重關切,是該回到研究生的本業了……

    “紀小姐?”見她沒回應,淺見時人以為她是因為即將失去收入而沮喪,再度說明道:“很抱歉這麼快就暫停委託,我會依照合約上記載的,給予你相應的補償。之後若有新的進展,只要你有意願,我也會優先委託你。”

    她不是擔心錢的問題,這一個月賺的比她之前家教三個月還多,足夠讓她撐到找到下份打工,她只是……

    好吧,她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會有一種不舍感,也許是因為她最近全心投入在尋找巴奈這件事上,跟淺見時人的相處也漸人佳境,但這一切卻必須暫止於此,像是感覺什麼都未完成吧。

    “紀小姐,如果你有什麼困難的話,請讓我知道。”他的聲音還是很平穩,但紀海藍已能明白隱藏其中的淺見時人式關心。

    “淺見先生,不用擔心我,我正好也在交不出論文大綱的關卡,能有一段時間好好做研究,對我而言也是好事一件。”她抬起頭,努力給了他一個開朗的微笑,然後低頭到背包中翻找一陣。“對了,那這些昭一爺爺的東西得先還給您。”

    淺見時人接過紅布麻袋與其中裝著的日記,看進她清澈的雙眼,卻總覺得她的笑容裡有一絲不舍。

    不舍?是為了什麼?

    連他都覺得自己有點被她感染,他從未在工作場合有這麼多的私人情緒。

    “你的論文大綱……有什麼問題嗎?”破天荒地,他第一次問起她的私事。

    “嗄?”紀海藍明顯一愣,但很快便一如往常地坦誠以對:“我的論文大綱,前幾天又被指導教授退第二次,論文再這樣沒有進展的話,就得延畢或休學啦。”

    服務生送上她點的海鮮燉飯,她卻只是沒什麼食欲地以湯匙撥動吸飽醬汁的飯粒,有些喪氣地開口:“也許,我只是空有滿腔熱血,其實並沒有做研究的才能吧。”

    “我不這麼認為。”淺見時人平淡卻無比確定的聲音傳來:“你有做歷史研究的才能。”

    “淺見先生……”紀海藍抬頭愣愣看著他,拚命深呼吸。

    可惡!這人可以不要突然說出這麼讓她感動的話嗎?在這裡哭很丟臉耶……

    “淺見先生,謝謝你為我打氣,就算只是為了安慰我,我聽了還是很開心。”

    好不容易安撫住差點暴走的淚腺,紀海藍率直向他表達謝意。

    “我並非只是為了安慰你才這麼說,我確實認為你有這方面的才能。”

    哇啊!他用他那張正經八百、童叟無欺的態度說出這種話,連她都快要相信是真的了。

    紀海藍看著淺見時人一臉認真的表情,覺得心裡有某種東西在悄悄騷動。

    見她靜默著不說話,淺見時人像是要給她信心似地開口補充:“你總是能問出新情報,我才能知道關於爺爺的許多故事;而且你還找到巴奈的親戚,這些事並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他的話沒什麼討人歡心的花稍,只像在陳述他所見的事實,卻讓紀海藍覺得深受鼓勵。

    她會想念他這份——笨拙的體貼。

    她凝視著面前依舊正經嚴肅的他,開始覺得,之後不需要再見面的週末,她一定會忍不住懷念這一個月之間跟他發生的所有事。

    從一開始自己在試用期的戰戰兢兢,第一次去花蓮就遇到颱風、還有比颱風更愛鬧的表哥;第二次去花蓮遇到停電、她腳受傷、他大醉倒,還被她帶去吃遍夜市,最後拿錯手機,意外發現他跟雅憶姐的關係;一起去找林爺爺跟邱爺爺,聽到了連昭一爺爺都沒寫在日記上、驚險萬分的戰爭故事……

    “謝謝您,淺見先生。”想著想著,她忍不住笑了,直覺想跟他道個謝。“這一個月來,我受了您很多照顧。如果之後關於巴奈的事有新的進展,只要我時間允許,請務必讓我幫忙。”

    他們也許會再見面,也許不會。

    但總之,他們要暫時淡出對方的生活了。

    這麼盡力給她鼓勵的這個人,如果她也能為他做些什麼就好了。

    紀海藍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在吃飯空檔跟他閒聊。大部分都是她說,他靜靜聽,偶爾簡短地回答幾句,但只要她問了,他都會回答,就像那夜在停電的旅館裡,隔著一條走道聊天的那次。

    現在想想,好像就是從那次開始,她第一次發現他不那麼冷淡、有點人味的一面,還有他令她莫名在意的過去。

    雖然她沒有追問過原因,但他會對臺灣留有不好印象,多半與父母離婚這件事有關吧。

    不知道這一個月間的臺灣生活,有沒有稍稍改變他的想法?

    “淺見先生,那您現在習慣在臺灣的生活了嗎?”服務生撤下主餐,送上甜點與餐後飲料的空檔,她忍不住問道。

    “漸漸習慣了,雖然還沒到喜歡的程度。”淺見時人拿起義式咖啡喝了一口,將自己的那份甜點推到她面前。“我不愛甜食,如果你不介意,就幫我也吃了這份吧。”

    看著面前兩份焦糖手工布丁,紀海藍忍不住笑了。

    這人,明明上次在夜市吃豆花時一口接一口的,真的不愛甜食嗎?

    “紀小姐?”

    “唔……沒什麼。”她努力止住笑。“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淺見先生。”

    雅憶姐,你有個既體貼又笨拙的兒子,幫人打氣的方式超迂回的。

    紀海藍笑咪咪地吃起兩人份的焦糖手工布丁,每一口都覺得份外美味。

    啊……不知不覺只剩最後一口了。

    吃完它,就是暫時跟他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紀海藍忽然停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猶豫著是否該把一直壓在心底的話對他說出口,那可能會將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相處默契破壞殆盡。

    “紀小姐,怎麼了?”淺見時人低沉好聽的嗓音傳人她耳裡。

    不行,她還是想跟他說,她不想就這麼坐視不管。

    就當作她雞婆吧,反正她本來就很好管閒事。

    反正……他們下次見面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說吧!

    紀海藍放下手上的小銀湯匙,率直地與淺見時人目光相接。

    “淺見先生,您要不要去跟您的母親見一面?她真的很想念您。”

    銀色鏡框後的瞳孔僅有一瞬間的放大,然後他整張瞼沉下來,就像那天與母親意外相遇時般鐵青。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跟你說了什麼?!但我不會原諒她的任性在我父親身上造成的後果,這件事你也沒有權利過問。”

    像一隻被踩痛尾巴的貓,淺見時人立刻召來服務生結帳,頭也不回地先行離去。

    唉……真沒想到他反應會那麼激烈。

    不過,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

    淺見時人並不像會小題大作的人,一定是發生過令他難以承受的事,才會有那種反應。

    想起劉雅憶不敢主動聯繫兒子、只敢透過她打探的行為,紀海藍便懊悔自己沒有更早意識到其中必有當事人沒說出口的曲折。

    她是個思考一直線的笨蛋!居然用自以為是的同理心去揭他的傷疤。

    她想跟他道歉,但沒有勇氣,也沒有機會,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聯絡了。

    做人一向坦蕩的她居然沒勇氣主動道歉,連她都覺得這麼瞻小很不像自己。

    隱隱約約,她害怕著萬一聯絡了淺見時人,卻發現他真的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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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8:28
第8章(2)

    “紀海藍,你這個宇宙無敵大笨蛋加俗辣……”

    週六早上,正當她躺在租屋處的床上進行這一個月來第N次的自我厭棄儀式,床頭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她抓過手機,看到的是不接會被煩死的名字,只好接起來。

    “嗨,阿霽表哥……”

    “小藍,你的聲音怎麼那麼像強屍,有夠死氣沉沉。”耿霽被她嚇了一跳。

    “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又找你回去任他奴役嗎?”

    “不,我最近都沒有幫他工作……”還處在自厭的情緒當中,她實在沒辦法像平常一樣欣賞表哥的幽默感。

    “那你是怎麼了?修課被當?被教授電?論文難產要延畢?還是你養的小貓小狗死了?”耿霽隨口猜了一大堆原因。

    “都不是……我也沒養寵物……”

    事實上,論文進度順利應該是她最近唯一開心的事,她第三次交的論文大綱不僅通過了,還被指導教授稱讚。

    這一切都要感謝淺見時人給她的啟發,讓她以訪談邱爺爺跟林爺爺的戰爭經驗為靈感,把論文方向換成自己比較擅長的口述歷史搜集與分析,主題則訂為日治時代臺灣人的二戰經驗,至於要鎖定哪個區域做訪談則還沒選定,也許會回到花蓮也說不定,還可以順便幫他繼續尋人……

    呃啊,不能再想到那個人了,不然她又要繼續自暴自棄了。

    “小藍,你聽起來真的很嚇人。”耿霽忍不住歎了口氣。“我不能讓你就這樣委靡下去。決定了!下午跟我一起去看奶奶,我去你住的地方接你。”

    “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答應或拒絕,耿霽已切斷通話。

    耿霽是個說到做到的人,掛斷電話一小時後,便驅車來到紀海藍的住處,把委靡得跟梅乾菜一樣的表妹拖出門。

    “出來走走心情有沒有好一點?”

    耿霽一邊在臺北市區上演終極殺陣式的飛車表演,還不忘抽空關心表妹。

    “表、表哥,你開慢一點!”紀海藍被耿霽賽車手式的開車法嚇得精神全來。

    “喔,恢復精神了嘛。”耿霽頑皮地笑了,終於把車速放慢到一個有理智的駕駛該有的速度。

    “這不好玩!”

    有時候,阿霽表哥的幽默感真的很惡劣,紀海藍頓時非常能體會之前淺見時人被表哥捉弄時的氣憤心情。

    “好啦好啦,對不起,不鬧你了。”耿霽把車開上環河高架道路,沿著河畔往市南的郊區開。“那現在可以跟我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吧?讓我們家的小太陽這麼委靡的原因。”

    “嗯……”真是一言難盡,解釋得不好表哥會不會又跑去追殺淺見先生?

    “沒關係,讓我來猜。”耿霽也沒有太期待她公佈答案的樣子,自顧自地就猜了起來:“八成跟你那個悶騷日本雇主有關,對吧?”

    ……阿霽表哥另一個讓人招架不住的地方就是,他真的超會猜別人的心事的,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你不回答那就是嘍。”耿霽將車開下環河高架,在平坦筆直的環河快速道路上偷偷加快了一點速度。“我重申一次,談戀愛當然OK,但如果他欺負你,你知道我有很多方法可以整到他哭著叫歐卡桑。”

    “噗……”紀海藍忍不住被表哥逗笑。“不用啦,我跟他又沒有在談戀愛。”

    “是這樣嗎?”上揚的語調流露出強烈質疑。“那你現在是在失魂落魄個什麼勁,難道他對你做了什麼很過分的事,還是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

    “不,剛好相反,是我對他說了不該說的話。”紀海藍歎口氣,向表哥解釋她跟淺見時人鬧僵的原因。

    聽完,耿霽興味盎然地笑了。

    “小藍,你知道一般的主雇關係,是不會雞婆到這種程度的嗎?”

    “我知道錯了……”紀海藍低下頭。

    耿霽伸手搔了搔她的發頂。

    “好啦,不要這麼消沉,我不是要罵你。”耿霽收回大手,將車子右轉上大橋。“只是,你要不要再想想你為什麼會這麼消沉?不然表哥我在旁邊看得都快內傷了耶。”

    “啊?為什麼會內傷?”紀海藍跟不上表哥總像來自外星球的思路。

    “算了,當我沒說,先知總是孤獨的。”耿霽搖搖頭。“我的妹妹們怎麼一個比一個遲鈍啊,這哪來的基因……”

    他們過橋不久後即轉進一條蜿蜒山路,在岔路口別墅社區所設的管制崗哨與住在社區裡的紀家大伯取得聯絡後,就往奶奶休養的大伯家別墅開去。

    十分鐘後,耿霽將車停在別墅車庫外的車道上,然後像回自己家似地帶著表妹走到庭園別墅外的雕花鐵門前。

    “好了,死靈氣退散!把你最陽光的笑容拿出來給奶奶看啊。”耿霽捏捏表妹的臉,伸手按了門鈴。

    “阿霽——哎呀,還有海藍呀!快進來快進來,奶奶剛好午睡醒了。”庭園外的雕花鐵門與別墅主屋的銅門同時打開,紀海藍的大伯母,也就是耿霽的大舅媽,站在門口歡迎兩人。

    兩人一進門,就看到袓母坐在客廳長沙發的正中間看著電視上的日本節目。

    “奶奶,阿霽來看你歎。”耿霽走到祖母面前,彎下身給了她一個擁抱,然後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你看,今天我還帶了小藍來。”

    “奶奶,我是海藍,你今天好嗎?”紀海藍也給了祖母一個擁抱,在老婦人另一側的空位坐下。

    老婦人見到外孫跟孫女來似乎很開心,笑著分別拍拍兩人的手回應。

    “阿霽,海藍,你們來啦。”紀海藍的大伯父、耿霽的大舅舅紀鎮南從一樓書房走出來招呼兩人。

    紀家上一代有三個孩子,長子紀鎮南,長女——耿霽的母親紀蔚南,以及麼子紀海藍的父親紀雅南。三人中以紀鎮南的事業做得最成功,獨力經營一家貿易公司,二十年前便在市郊的高級社區有獨棟別墅。軍人退伍的父親去世後,紀鎮南便把獨居的母親接過來同住,因此紀海藍他們過年時都是直接到大伯家團聚,因此對這裡並不陌生。

    “姨娜,你看你的內外孫都是帥哥美女哪,你這麼會生,有沒有覺得很驕傲啊?”紀鎮南用自家獨特的方式稱呼著母親,早聽慣的紀海藍也見怪不怪。

    “我們全都遺傳到奶奶的大眼睛深輪廓,長得好看是理所當然的嘛。”耿霽非常諂媚地摟住奶奶的肩膀,一點也不害臊地附和著。

    老婦人雖因中風傷及控制口語表達的腦區而無法成言,卻不妨礙她笑得開心,深邃雙眼笑得都眯起來。

    看見賦予自己生命的老婦人如此開心,在場的三人也跟著微笑起來。

    “海藍,越大越漂亮了,交男朋友了沒啊?”紀鎮南關心起侄女的感情生活。

    “哈哈,還沒啦。”面對大伯永遠不變的開場白,紀海藍早練就輕鬆推掉的太極功夫,然後也知道大伯下一句要接的話——

    “怎麼可能?我們紀家的姑娘個個都像你奶奶年輕時那麼漂亮,怎麼可能會沒人追?”紀鎮南照慣例擺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然後起身到電視櫃拿起一幀放在木質相框裡的黑白照片。

    “你們看看,你們的奶奶結婚時真是個大美女對不對?”

    紀海藍非常配合地接過相框,把那張大家沒看過一千次也有八百次的爺爺奶奶結婚照拿到奶奶面前讓大家一起欣賞。

    即使看過數不清的次數,紀海藍還是覺得奶奶年輕時真是個大美人。

    相片中穿著筆挺軍裝的爺爺站在右側,而一身款式典雅長袖白紗的奶奶則站在左側,手持一束百合捧花,臉上表情雖有些矜持,但五官立體的臉蛋與修長婀娜的身形,即使已泛黃的照片上只有黑白兩種色彩,但那份美麗,依然能撼動六十多年後觀看者的心靈。

    據說隨著國民政府孤身來台的爺爺,對家人都在戰爭期間過世的臺灣籍美麗奶奶一見傾心,苦追八年才終於抱得美人歸。

    “姨娜,你看你年輕時真是個大美人!”孝順的紀鎮南找到機會就要稱讚母親。

    老婦人笑得有些羞赧,目光往茶几一瞥,紀鎮南立刻明白母親的意思,將茶几上的紙筆遞給她。

    別說了,好丟臉。

    海藍比我美。

    第一句是以日文寫成的,第二句則是中文。

    “咦……”看著奶奶娟秀的字跡,紀海藍非常吃驚。“大伯,奶奶會日文?”

    在她成長過程中,她記得奶奶的國語跟台語都很溜,但從沒聽奶奶說過任何一句日語,更別說是寫出來了。

    “她到光復時都有十七、八歲了,我想她應該是會,只是她以前從不說,大概不想讓曾是抗日軍人的你爺爺不高興。”紀鎮南看著母親秀麗的字跡歎了口氣。“但自從她中風後,有些話她想不起中文怎麼寫,就會用日文寫出來。”

    “現在想起來,奶奶確實很愛看日本的電視節目呢,我每次來她都在看日本台。”耿霽深思地看著目前也鎖定在日本台的電視頻道。

    “我也有這種印象。”紀海藍點點頭。“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陪奶奶一起看日語節目。”她對日文的興趣也就是由此萌芽,大學甚至去念了日文系,原來這些人生脈絡都是有跡可循呀。

    “海藍,你日文好,難得來了,就陪奶奶用日文聊聊吧,她會很高興的。”

    紀鎮南將紙筆推到她面前。“我要下山一趟買點東西,你們慢慢聊,記得留下來吃晚餐。”

    大伯走後,紀海藍用紙筆跟奶奶用日文聊了起來。紀海藍問奶奶平常生活的瑣事,驚訝于奶奶可以用日文非常詳盡地敘述,文法與用字遺詞都相當正確優雅。

    筆談一陣後,大伯母將感到疲倦的奶奶送回一樓的孝親房休息,紀海藍則跟耿霽分享她的心得。“奶奶的日文非常好,她一定受過相當程度的日本教育。”

    “嗯,我之前就這樣猜很久了。”耿霽右手食指摸摸挺直的鼻樑,紀海藍知道那是表哥認真思考時的習慣。“是該來證實一下我的猜測了。”

    “什麼猜測?奶奶的教育程度嗎?”

    “小藍,你那個尋人委託,還是沒有新進展嗎?”耿霽沒回答,卻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紀海藍照例跟不上表哥跳脫的思緒,不過還是乖乖回答早就跟他解釋過的尋人進度。“嗯,像我之前跟你說的一樣,雖然從馬耀大哥那裡找到巴奈媽媽凱茵的紀錄,但沒辦法追下去,暫時沒有關於巴奈的新線索了。”

    “這樣啊,哼哼。”耿霽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像想到什麼很有趣的事清般忽然笑了出來。

    “阿霽表哥,怎麼了?”紀海藍不明白思路可比外星人的表哥到底又在開心什麼。

    “小藍,我滿想看奶奶日治時代的戶籍騰本,你不是說現在可以申請嗎?去申請一份來看看吧。”

    “是可以……”她之前因為尋人跟論文忙翻天,忙到都忘了為自家申請一份留念。“不過,你為什麼會想看啊?”她以為家族裡只有自己這個歷史阿宅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只要是有趣的事我都不會放過的。”耿霽雙眼閃動異常得意的惡作劇光芒。

    “嗄?什麼意思?”無法理解耿霽為何一臉壞笑,紀海藍再次確定表哥有顆解讀不能的外星腦。

    “海藍小姐,你真的好傷我的心,都過了兩個月,一次也沒有聯絡我,我不是有給你我的名片嗎?”淺見晴人抱怨般的聲音傳來。

    “因為沒什麼事啊……”紀海藍坐在知名小籠包本店裡,疑惑地看著面前正大快朵頤的淺見晴人。“晴人先生說有事找我,到底是什麼事啊?”

    “你沒事,我們的臺灣支社可是很有事呢。”轉眼嗑完半籠小籠包的淺見晴人喝口茶,把筷子伸向蝦仁煎餃。“你都不知道時人哥把那裡變成了阿鼻地獄啊。”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紀海藍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的心跳比平常激烈很多。

    “阿鼻地獄?”聽他講得好像堂哥變身為閻王似的。

    雖然跟自己無關,但她還是忍不住想知道淺見時人這段期間究竟過得怎麼樣,所以當再次來臺灣短期出差的淺見晴人聯絡她時,她答應了陪他來這間餐廳的吃飯邀約。

    “他在這一個月之內,幫我們的臺灣支社長擬定了很多提升工作績效的方案,而且全部徹底執行。”

    “呃……這聽起來很好不是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如果只是要大家準時上下班、照實打卡、定期繳交工作進度表、召開檢討會議之類的,是沒什麼大不了。”淺見晴人拌起剛送上的麻醬面。

    “但是時人哥的‘徹底’是大至應酬報帳,小至衣著規定跟辦公室冷氣溫度之類都要管的那種‘徹底’。你能想像所有人坐在空調二十七度的辦公室裡,必須跟他一樣把領帶系得緊緊的,一顆扣子都不許解,在臺北又濕又熱的梅雨季悶到快要昏倒的樣子嗎?更別說以前會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應酬報帳問題,現在只要是林森北路那一帶的店都不能報,讓多少日本的外派氣到不想再來啊,以前很搶手的臺灣外派機會,現在變得只有我願意來。”

    “哈……”聽起來是有點恐怖沒錯,但又有點好笑,很有淺見時人的風格。

    “你還笑!海藍小姐,始作俑者八成就是你。”淺見晴人忍不住用沾滿醬汁的筷子往她這裡一指。

    “我?”紀海藍堪堪閃過差點噴到自己鼻尖上的醬汁。“怎麼可能?”

    “據說時人哥是過去這一個月才忽然‘被魔鬼附身’的。”淺見晴人引用了同事的形容。“據說他剛來的那個月在臺灣同僚之間評價相當好,大家都說他是面冷心善,也沒出現我以為會有的適應問題。”

    “我問過同事,這兩個月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大家都說會社最近沒什麼特別的變動,唯一的不同只有他一個月前開始連週末都待在辦公室加班,所以我想一定是你跟他之間出了什麼事。”淺見晴人說出他的推論,目光犀利地看著她。“時人哥的嘴比蚌殼還難撬開,我才提到你的名字就被轟出去了,所以我只能來問你。”

    “欸……”紀海藍還在消化淺見晴人話中隱含的訊息。

    “欸什麼欸,海藍小姐,你還不明白你對時人哥多有影響力嗎?”背負著全臺灣支社同僚跟自己今早被堂哥凶的怨氣,淺見晴人語氣難得重起來:“為了淺見化學臺灣支社不要爆發離職潮,我今天一定要問出個答案來。”

    “這……”就算他這麼說,紀海藍還是很難相信自己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我們只是因為拜訪完了淺見爺爺的故友,所以結束合作關係而已啊。”

    她還記得淺見時人不想讓別人知道委託內容這事,所以描述得相當小心。

    “海藍小姐,我已經知道委託的內容了,那聽起來不像是一個月可以完成的事。”淺見晴人一臉淡定地喝著茶,一瞬間流露出的篤定感,讓紀海藍有種在自己面前的其實是淺見時人的錯覺。

    這兩人,果然是堂兄弟……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堂弟先生怎麼會知道的?

    淺見晴人讀懂了她的想法,換上只有他才會有的調皮表情。

    “上次在餐廳分開之後,我跟同事小陳去了居酒屋,記得嗎?他被我灌醉後,就什麼都招啦。後來我回福岡老家套爺爺話,率直的爺爺哪是我的對手,一下就說溜嘴了。”他笑出搶眼的虎牙。“這把年紀了還想找初戀情人,真是浪漫呢。”

    笑咪咪的堂弟先生是個可怕的角色啊……跟阿霽表哥有得拚。

    “海藍小姐,所以,不用顧忌了,告訴我原因吧。作為交換,我會回答你關於時人哥的任何問題。”秀出自己的底牌,淺見晴人像是篤定她一定會跟進似地笑了。

    如果是自家堂弟,也許會知道淺見時人跟母親的心結到底在哪裡,還有他到底經歷過怎樣不愉快的過去。

    紀海藍看著面前那張跟淺見時人有七分相似的笑臉,決定勇敢一試。“我跟淺見先生最後一次見面確實是不歡而散,但不是因為尋人的關係,而是……我問他要不要去見在臺灣的母親。”

    淺見晴人微微睜大眼,接著馬上笑了出來。

    “海藍小姐,真有你的,你踩了一個很久沒人敢踩的地雷呢。”

    “淺見先生的父母離婚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她想知道答案,非常想。

    淺見晴人看入她毫不掩飾情感的雙眼,揚起一個滿意的微笑。

    “我真想讓時人哥看看你現在的表情。好,聽我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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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9:00
第9章(1)

    父母在他六歲時離婚後,小淺見時人就過著平日在日本上學、週末跟父親去臺灣找母親求和的日子。

    母親會抽出時間跟他們父子吃飯,一起去臺灣各地玩,就像一般的小家庭一樣,只是無論父親如何懇求,她都不願意再次入籍淺見家,堅持待在臺灣。

    那時淺見家親戚的閒言閒語,淺見時人還不太懂。當時父親在名古屋支社工作,母親在臺灣,只有他跟爺爺奶奶住在福岡老家,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願意回來日本,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住了。

    他的天真只持續到他十歲的某一天。

    那個週末,他和父親淺見徹照樣來到臺灣跟母親相聚,當他們到了中部一處著名的深山溫泉區,準備度過一個輕鬆的家族溫泉週末時,一通電話打到了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內——父親負責的名古屋廠產線出了問題,若是不馬上處理,無法如期交貨給客戶的話,會社必須賠償大筆的違約金。

    事態實在緊急,父親只好臨時訂了回名古屋的機票,但想到兒子與母親聚少離多,便留他們母子兩人繼續在旅館泡象,並安排好周日晚上母親送他到機場時,會有淺見化學的外派職員帶著他搭原本預定的班機回福岡。

    這不是第一次公務繁忙的父親必須一個人先趕回日本,所以他們三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憶、時人,下次我們再三人一起來這裡泡湯吧,說好嘍。”臨上計程車前,這是父親對他們母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過,這個約定再也無法實現。

    父親乘坐的計程車,在山路上遇上從後方而來,滿載大理石、煞車失靈的大貨車追撞,整台車掉入數百公尺深的溪穀。

    他和母親是在旅館的新聞上看到這則新聞的,那時還無法確定是否就是父親所乘坐的計程車,但母親仍帶著他沖到事發現場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他們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員找到躺在穀底變形的計程車時,司機與父親都已沒有生命跡象。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父親蓋著白布躺在擔架上被直升機吊掛上來的樣子,當母親掀起白布看到父親滿是血的面容時,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崩解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片段。

    接獲消息的淺見家立刻派人到臺灣處理父親的後事,日本的喪葬習俗必須將遺體在三日內火化,所有淺見家的長輩、他的爺爺奶奶、以及父親的弟弟妹妹們全都飛來臺灣參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難接受正值三十七歲壯年、淺見家培養已久的頭號接班人就這麼意外地魂斷異鄉,將矛頭全指向他那個固執不願複合的母親,場面非常難看。

    “你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你,我兒子不會死在臺灣!”這是奶奶淒厲的哭喊。

    “你這個無恥的外國女人,貪圖我們淺見家的名利還不夠,現在連徹哥的命都被你奪走了!”父親的麼妹指著母親邊哭邊罵。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更加難聽的話也一一出口,被擋在法會會場外的母親幾乎哭昏過去。

    “時人,那個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親!”

    “時人,看到沒?外國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個自私的女人從未為你父親著想過,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時人,別聽那個無恥女人說的話,你要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明白嗎?”

    淺見家的長輩圍著他,對他說了數不清類似的話,日後也不斷對他耳提面命。

    當時的他只知道,他很傷心,摯愛的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而遲遲不答應父親求和的母親確實難辭其咎。

    父親的法事,按著日本習俗於第一晚通夜守靈,在第二日告別式後正式結束,他被叔叔與姑姑們嚴密保護著,沒再看母親一眼,便離開了臺灣。

    父親的死讓所有關於臺灣的回憶都變成苦的,年幼的他無法承受,於是決定全盤拋棄。

    他只要當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臺灣扯上任何關係。

    他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沒想到父親魂斷臺灣的消息傳回福岡當地的上流社交圈,淺見家一直巧妙隱瞞母親的臺灣籍身分也因此曝光,最後傳到他當時就讀的貴族學園初等部,各種欺負霸淩的行為跟言語就沖著他來。

    “聽說他父親被他母親給害死了。喂,淺見,你身上流有一半殺人犯的血耶。”

    “我媽媽說,淺見家的長孫是個混血雜種,根本不是他們說的什麼充滿歷史的高尚血統呢。啊,話說回來,淺見,你就是長孫嗎?”

    “笨男人跟蛇蠍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組合啊。”

    他氣不過的時候,就跟同學大打出手,要不是爺爺數度跟學園理事長道歉又捐錢,他在那間學校早就念不下去。爺爺曾問他要不要轉學,但他討厭認輸,更討厭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親,硬是撐著在那間貴族學園念到中等部卒業,跟同一群欺負嘲笑他的同學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業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爺爺送去東京的私立名門高校念書,他充滿瘀青與傷口的叛逆期才告結束。

    大概是把這輩子打架的分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頓悟拳頭並不能解決什麼,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上的血統,就用實力讓嘲笑他的人閉嘴。

    他把之前拿來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課業上,三年後順利考進競爭激烈的東京大學理科一類,從此走上社會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爺爺強迫他在二十年後再度踏上臺灣。

    就算再怎麼想避開,還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了,他的母親。

    歲月對她相當仁慈,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再加上看著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許久未見的“母親”,一個他不願想起的名詞。

    他以為他已經是個大人,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好,即使來臺灣他也能成熟面對。

    直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觸碰了他刻意無視已久的舊傷,他才發現那個傷疤下是個大膿包,輕輕一碰就會破裂。

    他非常沒有風度地凶了她,將她獨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第一次見面,她拚了命想要給他好印象,他則發現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睛。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您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係的。”第一次去花蓮,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進吉野神社的遺址。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託付給你。”

    第二次去花蓮,她在停電的旅館,隔著一條走道,很認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時候,她帶著他去夜市大吃特吃,還很親昵地叫他奇怪的綽號。

    “呐,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臺灣料理,對不對?”還不到一個月,這個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給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最後一次在邱爺爺家,她因為聽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塗,他才知道個性開朗的她其實一哭就像海水潰堤一樣停不下來,把他淹得手足無措。

    淺見時人忽然從床上睜開眼。

    “又作夢了……”

    他從公寓樓中樓臥室裡的大床起身,走下階梯,站到落地窗前看著仍是真夜中的臺北城。

    自從那天和她不歡而散後,晚上老是作類似的夢,強迫他回憶起許多很久沒觸及的不愉快回憶:歇斯底里隔離他與母親的淺見家長輩、以欺負嘲笑他為樂的同學、想盡辦法武裝自己的每個日子……但最後總會以跟她相處的片段作結。

    感覺內心的那個大膿包,似乎正慢慢地在自我療愈中,藉由不斷地重複面對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他似乎漸漸能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曾經歷的那一切毫無道理的荒謬。

    但是這個過程很不好受。

    他這一整個月都很焦躁,只能透過瘋狂工作轉移注意力。

    臺灣支社的同僚差不多要集體用五寸釘釘他草人了吧。

    他自嘲地揚起唇角,轉身走上樓打算繼續補眠時,看到那支與她同款的手機在月光中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不知道這一個月,她過得怎麼樣?

    打起精神了嗎?論文進度順利嗎?

    “停,不要再想了。”他發現自己的思緒再度變亂,連忙叫停。

    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跟情緒。

    在他整理好之前,最好別再見她,以免又不小心傷害她。

    他躺上床,才要閉上眼睛,手機收到訊息的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傳訊息給他?

    他將手機抓到眼前,跑馬燈上顯示的傳訊人姓名,讓他霍地一聲坐起身來。

    紀海藍怎樣都想不到,握著尋人任務那塊最後拼圖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在離租屋處最近的捷運站出口等人的空檔,她再次將資料夾內自家直系親屬的戶籍謄本拿出來確認。

    “潘乃瑩,民國十七年十月二十日生,原名PANAY.KAING,於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更改為漢式姓名。”她以唇語讀著光復初期戶籍謄本上的記載,翻到另一份寫滿日文的謄本。“長女,PANAY.KAING,昭和四年十月二十日生;母,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再翻到更早的一份謄本。“長女,KAING.DAWA,母,DAWA.TIPOS……”

    沒想到透過追溯自家的戶籍謄本,居然跟之前馬耀大哥申請的戶籍謄本合上了,找到同一個凱茵,還有同一個達娃。

    而且,還發現一個光復後改名為“潘乃瑩”的巴奈。

    那正是她上週末才去探望過的紀家奶奶。

    即使再怎麼難以置信,從她和馬耀意外連上的戶籍資料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改名為潘乃瑩的奶奶,就是他們要找的巴奈。

    三天前她拿到戶籍謄本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打電話給馬耀再次確認兩邊的資料相符後,一直失眠到半夜,才鼓起勇氣傳訊息給淺見時人。

    隔天一早淺見時人便回電給她,問她方不方便週末去拜訪奶奶;她跟大伯那邊確認過後,決定週六下午由表哥耿霽再次帶著她、還有淺見時人一起去見奶奶。

    這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不歡而散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非常……不安。

    是的,不安。

    因為她沒辦法用之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仍算是她雇主的男人了。

    聽了淺見晴人告訴她他堂哥過去的故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淺見時人總是對臺灣有種排斥感,還有他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他。

    那天她在餐廳眼淚掉個不停,把淺見晴人給嚇壞了。

    “海藍小姐,你別哭了,現在可沒人敢欺負時人哥了。”淺見晴人手忙腳亂地跟服務生要面紙給她擦眼淚。“你這樣哭,別人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對不起,晴人先生。”她接過面紙擦去淚,努力想止住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淺見先生過去的事情,就替他覺得很難過。”

    在那個比誰都鎮定的表情下,原來藏著一個心靈受傷的小男孩,她無意間伸手觸及了那傷口,他便啟動自我防衛機制拂袖而去。

    一定還是很痛吧?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的表情轉為玩味,伸手為她的茶杯添了熱茶。“你平常就是這麼同情心旺盛嗎?動不動就掉眼淚?”

    紀海藍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辯駁:“我知道我現在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平常真的不愛哭啦,我連小時候看‘鐵達尼號’,電影院裡哭成一團我都沒掉淚耶,還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淺見晴人連忙制止她繼續舉例,眼中的笑意更深。

    “那海藍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為了時人哥的過去流淚呢?”

    “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哭點在哪裡,就不會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好不好。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搖搖手指,表情有忍笑的嫌疑。“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不忍心告訴你。”

    “什麼事?”她困惑地看著淺見晴人憋笑的俊臉。

    “呃……海藍小姐,這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交過男朋友嗎?”淺見晴人用觀察瀕危物種的眼神看著她,一副想要解開什麼生物之謎的表情。

    “沒有啊。為什麼問這個?”

    她認識過的男性朋友,即使一開始斯她有好感,沒多久都會自動化為兄弟情,跟她稱兄道弟起來;所以她雖然異性朋友一堆,桃花卻總是掛零,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就是了。

    “啊,難怪。”淺見晴人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

    “晴人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她開始懷念話少但有什麼就答什麼的淺見時人了,跟這堂弟先生講話真的超累的,還莫名地有種被嘲笑的感覺。

    “海藍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嗎,不後悔?”淺見晴人笑得好壞。“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後,可就回不到過去了唷。”

    “晴人先生,我行得正坐得正,沒什麼怕回不去的事情。”紀海藍無奈地看了笑得別具意味的淺見晴人一眼。“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吧,一直吊人胃口很不道德。”

    “是是,抱歉。”淺見晴人褪下調笑的態度,表情稍微認真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們家那個又冷又硬又無趣、像一座連北極熊都不想爬的冰山的時人哥,居然能有一個這麼可愛又陽光的女孩喜歡著他。”

    “什——咳咳咳!”紀海藍被正在喝的茶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海藍小姐,冷靜點。”淺見晴人很好心地遞上餐巾紙,語氣無比肯定:“你喜歡上時人哥了,才會為他流淚。不然你說,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她果然是開了不該開的潘朵拉之盒啊……

    紀海藍歎口氣,看向手錶,離跟淺見時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被堂弟先生這麼一說,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淺見時人了。

    喜歡……嗎?

    她確實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活人,她以前有興趣的都是古人。

    如果這種陌生的想瞭解、想關心、想要他過得好的感覺有個名字的話,那大概可以稱之為喜歡吧。

    雖然她缺乏戀愛經驗,但她對自己的心一向很誠實,被人點醒之後,便很坦率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們現在是主雇關係,意識著自己這樣的心情與他共事,對個性直率的她而言很辛苦啊……

    若不是知道昭一爺爺跟自己的奶奶已經老得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還真有點想逃避今天的會面。

    “紀海藍,現在可不是糾結這種次要問題的時候啊。”她拍拍自己雙頰,想揮去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奶奶身上的謎團與昭一爺爺的心願現在比什麼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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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9:23
第9章(2)

    “海藍小姐,哈囉!”

    紀海藍抬頭,看到一臉笑容的淺見晴人,還有平靜如常的淺見時人一起朝她走來。

    “淺見先生,還有晴人先生也一起來啦。”她努力擺出正常的態度跟兩人打招呼。

    他好像沒什麼變,太好了。

    “紀小姐,”淺見時人朝她點點頭。“抱歉臨時帶了晴人來,他明天回日本,要代我回去跟爺爺報告今天的事,希望這樣不會造成你們這邊的困擾。”淺見時人用相當專注的眼神直視著她,讓她莫名緊張起來。

    “……嗯,沒關係的,我大伯很好客。”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紀海藍連忙回話破除尷尬。

    手機在此時救命似地響了起來,她馬上接起。

    “小藍,我到路邊的停車格了,你帶人過來吧。”耿霽的聲音從電話中傳出。

    找到絕佳藉口逃離兩人間的微妙氣氛,紀海藍轉身領兩人往表哥的車快步走去,沒看到身後的淺見晴人笑著用手肘頂了頂堂哥,然後淺見時人狠狠回瞪堂弟的畫面。

    戰爭結束了,戰爭所造成的影響卻才正要開始。

    終戰那天日野昭一誓言照顧巴奈的話語還在耳邊迴響,兩個月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國民政府當時在台最高的行政機關“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宣佈遣返所有日本人的方針,讓許多在家鄉已一無所有、還欠著日本政府貸款,好不容易才在這方新天地穩下腳步的移民們大受打擊。

    許多移民希望能留在這片已住了幾十年、如同第二故鄉般的土地上。以吉野村長、吉野村郵便局局長、總督府農商局長為首的一群後山日人移民代表,甚至上臺北向當時的臺灣省行政長官求情。

    一番陳情過後,他們得到了口頭允諾,便欣喜欲狂地回到吉野村宣佈這個好消息。那一夜,整個吉野村的家家戶戶,不論日本人或臺灣人,大家都為了自己或友人能夠留下來而狂歡慶祝著。

    這樣的喜悅,只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國民政府一早便派人來吉野村,送上一紙即刻生效的公告——

    因應臺灣島內現在情勢紛亂亟須整編,政府成立“臺灣地區日本官兵善後聯絡部”,專責處理遺送日本軍人、官吏、僑民的事務,而“臺灣省日產處理委員會”,則負責接收日資民間企業的財產及日本人個人私有財產。所有在台日人的財產皆不准轉移,須先行交出,詳列在財產清單上,待日後回台,再憑所持“領受書”至日產處理委員會領回在臺灣的財產。

    日人的私人住宅或商店開始被貼上接收的封條,且由於各地的接收作業進行得相當迅速,不少日人的職位已被取代,只能遵照指示待在家中靜待引揚的船班到來,不少在台日人經濟一夕陷入困境。花蓮市街上,每天都有為換得生活費而變賣自家值錢物品的日本移民在路邊擺攤叫賣。

    與此同時,仍有一些不願放棄的吉野村仕紳,包括日野昭一身為小學校教員的父親,依舊日夜為了能留在這片家園而奔走著。

    時間轉眼來到一九四六年的二月。

    原本謠傳會花上四年的遣返在台日人作業,因美軍出借運輸艦“自由號”加入遣返船隊的緣故,時程被提前得比大多數人預期的更早。

    第一批接到遣返通知的吉野村人已在家中慌忙收拾著的當天深夜,日野昭一萬念俱灰的父親,在自家後院的阿勃勒樹上吊自殺,一周後,哀慟欲絕的日野太太也趁兒子剛忙完丈夫法事累極熟睡時,以同樣的方式離開了人世,要求兒子將夫妻骨灰合葬在吉野村的日人公共墓地,照著丈夫的心願,永遠留在這片他們共度了數十年晨昏的土地。

    短短半年之間,日野昭一變得跟戀人巴奈一樣,父母雙亡,孤身一人。

    處理完父母的後事,日野昭一也上街變賣起自家留不下也帶不走的,也許還能值點錢的東西:父親的中古相機與油畫、母親出嫁時外公送的美麗和服、他在社團活動練習用的皮制野球手套……等等。

    雖然他們每人只能帶一千日圓與一些不值錢的日用品返國,這些錢至少可以留給他珍重的人,總比被徵收了好。

    就這樣,日野昭一將家中能變賣的東西處理完畢後,將錢分作兩份,一小份作為生活費,剩下的大部分則給了他孤身一人的戀人巴奈。

    “巴奈,用這筆錢,去臺北念書吧。”日野昭一將裝著錢的信封袋遞到巴奈面前。“等我可以回來的時候,我再去臺北找你。”

    “昭一,我不想收。”巴奈的眼眶紅了,孩子氣地將雙手收在背後。“總覺得,如果我收下,你好像明天就會不見似的。”

    “傻瓜。”日野昭一溫柔地笑了,從懷中掏出手帕擦去戀人已悄悄從眼眶溢出的淚水。“我會待到引揚前最後一刻的,直到員警大人追在我屁股後跑完吉野村一圈為止。”

    面前的巴奈終於破涕為笑。“那你可得記住順路跑來南園村跟我道別,不然我一定不原諒你。”

    “那還用說。”日野昭一笑著拉過她的一隻手,將裝著錢的信封塞進她手心。

    “不過為了以防我太依依不捨忘記把錢交給你,還是請你現在就收下吧。”

    巴奈終於下定決心似地將手中的信封袋捏緊。“那麼,我也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嗎?是什麼?”

    日野昭一期待地笑了,見她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兩個一模一樣、紋飾精美的紅色方形麻布袋。

    “這在我們族裡,是情人間互相交換的信物,叫做Aofo。”巴奈仔細整理其中一個袋子上的四色流蘇,讓所有流蘇都漂亮地往下垂。“母親知道我心儀的人是你後,一直不肯教我織法,所以我總覺得自己還沒完成,不好意思給你,但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情人間的信物嗎……”日野昭一仔細看著上面的精美紋飾。“這麼說,這世上只有我才能收嘍。”

    巴奈雖有些害羞,仍是點了點頭。“因為你不會織這個,所以我做了兩個,我們一人一個。”

    巴奈將她手上其中一個袋子的背帶綁短,直直地掛上日野昭一的左肩。“要這樣背,表示你已經有情人了。”

    日野昭一拿過她手上的另一個袋子,照著她的做法將背帶綁短,再把袋子掛上她肩頭。“真是個好方法,這樣大家就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巴奈與日野昭一相視而笑。

    “等你引揚後,我就背著我的袋子先一步去臺北了,你可要快點跟來喔。”

    “當然。你可要保重好自己,乖乖地等我背著它去臺北找你喔。”

    “嗯。”

    他們都心知離別的日子很快到來,只能故作堅強地珍惜每一個相聚的時刻。

    但是,離別依然來得令人措手不及。

    當巴奈聽說包含日野昭一在內的吉野村最後一批移民昨晚忽然接到引揚通知,今晨已集體進入花蓮港邊的倉庫等待登船時,她一路從當時工作的雜貨店跑到碼頭,卻只能遠遠地被擋在碼頭的柵欄外,看著自己的戀人正身在其中的那排木造倉庫,還有港邊即將帶走自己戀人的那艘大船。

    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說,離別就這樣沉默地開始了。

    她在碼頭外固執地守了三天,直到第三天早上,碼頭邊的倉庫終於打開,一批批準備上船的日本人走了出來。

    “昭一!日野昭一!一定要保重身體!我會在臺北等你!”她奮力叫著,卻不知自己的聲音是否能傳達過去。

    “日野君!保重!”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巴奈轉頭一看,是略顯憔悴的邱勝彥。

    邱勝彥守住自己對青梅竹馬的承諾,平安地回到家鄉時,謝春香卻已無法履行嫁給他的承諾,因為在八月八日花蓮市區大空襲受重傷的緣故,在她堅強意志的支持之下,她撐到見到邱勝彥回來,一向傲氣的她向邱勝彥說了聲“對不起”後,沒幾天便撒手人寰。

    巴奈和邱勝彥悲傷的眼神相遇,同樣在這場戰爭中與心愛的人及好友生離死別,兩人也無心交談,只是拚命用自己的叫喊為即將離去的日野昭一送別。

    在跟著人群唱起“螢之光”為離去者送行時,壓抑情緒已久的巴奈終於忍不住淚水決堤。

    一直到所有人登船,大船的汽笛聲都聽不見了,她才死心離開港邊,然後立刻買了上臺北的客運車票。

    她無法再獨自待在這個充滿悲傷回憶的花蓮港,所有她愛的人:母親、好友、戀人,都已不在這塊土地上。

    於是,她遵照與戀人的承諾去了臺北,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過故鄉一次。

    她等了八年,在這期間努力學習新的國語,半工半讀念完師範學院,取得小學教師資格。

    但她和其它被海阻隔的人們一樣,在當時政府保密防諜的戒嚴令下,連與海外取得聯絡一事都無法做到,最後只好死心,嫁給了從她上臺北以來便對她諸多照顧的青年軍人,從此絕口不提自己在花蓮港名叫“巴奈”的那段過去。

    愛著昭一的那個“巴奈”永遠存在,但從今而後她只能以“潘乃瑩”的身分活下去,才能不愧對與自己共築家庭的那個人。

    “昭一先生還記得尋找我的承諾,我很感謝。”向在場的眾人交代完當年與日野昭一分別前後的經過,既是巴奈也是潘乃瑩的紀家奶奶在紙上寫下自己的謝意。“雖然造化弄人,最終我們無法聚首,但我努力地活下來了,還有了一群優秀的兒孫,知道他也是一樣,我真的非常高興。”

    一旁擔任翻譯兼提問者的紀海藍早就哭得淅瀝嘩啦,耿霽輕摟住表妹的肩膀安慰她。

    “小藍,別哭啦,他們兩人雖然不能在一起,但能平安活到這麼大歲數,已經是難得的福氣。而且如果他們在一起了,今天現場除了奶奶跟大舅媽之外的人都不可能出生嘍。”

    “我知道啦……”紀海藍明白表哥是想逗自己開心,深呼吸止住淚,又擤了好幾次鼻涕才擺脫濃濃鼻音。

    是啊,如果時代不曾如此作弄人,現在不會有自己,也不會有端坐在茶几對面另一張沙發上的淺見時人。在場所有人,早在他們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深受那段離得已有一段距離的歷史影響。

    她之前一直向外追尋著歷史,卻沒發現,歷史其實就在自己身邊。

    “愛哭鬼,哭完了吧?”耿霽捏了捏表妹紅咚咚的鼻頭,然後像好學生般舉起手。“那我有問題要問大伯。”

    “欸?”一旁的紀鎮南完全沒想到話題會落在自己身上。“什麼問題?”

    “奶奶在我們小時候就已經是中老年人,又只留下一張解析度不太高的結婚照,我們這一輩沒發現奶奶有原住民血統還說得過去,可是大伯你們明明看過奶奶年輕時的樣子,應該也有些街坊鄰居看出來了吧,為什麼都沒跟我們提過這件事?”精明的耿霽一下就抓住疑點。

    紀鎮南看了一眼母親,才歎氣般地開口:“小時候是有鄰居說過‘你媽看起來有點像山地人’,但她從來沒有正面承認過,只說她姓潘。老媽既然打死不認,我們也只好當作沒這回事。那個年代畢竟不比現在,對原住民還有很多歧視,姨娜可能是不希望我們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才選擇不說吧。”

    “等等……表哥,那你是怎麼發現奶奶是原住民的?”紀海藍回想起來,忽然覺得表哥的預感准到離譜,就算他再怎麼料事如神,還是太誇張了。

    “嘿嘿。”耿霽得意一笑。“我這麼常回來看奶奶,當然有機會發現你沒注意過的線索,等我一下。”

    耿霽起身走向一樓的孝親房,沒多久就拿出一個非常眼熟的紅色麻布袋。

    “我在奶奶房間看過這個袋子好幾次,所以那次在花蓮遇到你們的時候,看到他也有一樣的袋子,就覺得案情不單純。”耿霽坐回奶奶身邊,轉頭問道:“奶奶,這是你的情人袋吧?”

    紀海藍回眸,看見奶奶一邊摸著袋表上褪色的流蘇,一邊輕輕點頭。

    “姨娜,原來這就是你這麼寶貝這個袋子,以前都不准我們碰的原因啊。”

    “等一下,大伯。”直到此刻,紀海藍才將一切前因後果串起來。“姨娜……就是阿美族語的‘媽媽’的意思。”

    原來,奶奶早就透露她是原住民的訊息,只是她太習以為常,沒有察覺。

    “呵呵,海藍、阿霽,你們這一輩可發現了很多我們上一輩都不知道的秘密呀。”紀鎮南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現在想想,也許正因為她是巴奈的孫女,當她聽到巴奈跟昭一分別的場景時,平常根本不愛哭的她,才特別容易受那種情緒感染而落淚吧。從之前在邱爺爺家,她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時候,也許某部分的自己就已經感應到了。

    雖然毫無科學根據,但她喜歡這種事出必有因的解釋方式。

    至於最近讓自己背負愛哭鬼之名的另一個罪魁禍首……

    紀海藍將視線投向對座的淺見時人,他似乎已將目光放在她身上很久,銀色鏡框後的棕色眼眸蘊藏著一種讓她心臟緊縮的熱度。

    尋人任務即將告終,以後,他們還會見面嗎?

    才剛發現自己喜歡這個人,他們的緣分就要結束了,真有些令人惆悵。

    “海藍小姐,你們剛剛說了什麼,快幫我們翻譯一下嘛。”

    注意到兩人間流動的奇妙電流,淺見晴人決定跳下來幫死不開口的堂哥一把,他們這樣磨磨蹭蹭的,實在看得他很焦急。

    以日語發問,回答的卻是英語——

    “沒什麼,只是解釋一下我怎麼發現奶奶的身分。”開口的是日語破爛但很會猜別人意思的耿霽。

    耿霽朝淺見時人丟去一記存心挑釁的眼神,笑咪咪地再次摟過表妹的肩。

    “兩位既然已經達成任務,就不跟你們一一解釋這些不重要的內容了,畢竟尋人任務已經圓滿結束了嘛。”

    “欸……是嗎?”同樣口齒伶俐的淺見晴人正打算反擊,就被身旁的淺見時人給制止。

    “尋人任務是否結束,根據我跟Miss紀簽的合約,是由雇主決定的。”沉默至今的淺見時人一開口便是撒手鐧,將目光緩緩從耿霽摟著表妹的那只手轉到紀海藍的臉上。“是吧,miss紀?”

    “欸?”紀海藍不習慣淺見時人以英語的方式稱呼她,愣了一下才回應:“是……I mean,YES。”

    自從對戰以來第一次被淺見時人占上風的耿霽微挑起眉,一臉玩味地笑了起來。“OK,那Mr.Asami還有什麼事想委託我表妹的呢?”

    淺見時人陷入沉思。

    還有什麼事是他能委託她的?他只知道他不想就此結束。

    他定定地看著紀海藍,他凝視她的時間實在太久,久到紀海藍在他的注視下臉紅了,久到耿霽跟淺見晴人這兩個很敏銳的傢伙交換了一記只可意會的眼神。

    兩人一相遇就停不下來的眼神交流,被淺見堂兄弟同時響起的手機提示音給意外打斷。

    “不會吧……”淺見晴人首先叫出來。

    “淺見先生、晴人先生,怎麼了?”紀海藍看到堂兄弟同時劇變的臉色,心下有不好的預感。

    “我們家的爺爺……再度意外摔倒,現在身體情況很不樂觀。”淺見晴人低聲答道。“時人哥,現在該怎麼辦?你要跟我一起回福岡嗎?”

    淺見時人垂下長睫思考數秒,一瞬間心意已定,抬頭看向巴奈奶奶與紀海藍。“紀小姐,巴奈奶奶,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當他緩緩說出請求的同時,也在心裡誠心祈禱——

    上天,求你再給爺爺一些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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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4 01:49:52
第10章(1)

    時間,對老年人而言特別殘酷。

    已因髖骨骨折臥床許久的昭一爺爺,數周前好不容易痊癒到能自行推著輪椅到自家庭院曬曬太陽,卻因想自行站起身時造成的姿位性低血壓,不慎再次跌倒,再度回到強制臥床靜養的狀態。

    本來淺見家跟昭一爺爺本人都不覺得這是值得驚動整個家族的大事,老人哪個不跌倒的,且這次還沒有上次摔裂髖骨那次嚴重;再說淺見家族事業規模龐大,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消息一傳出去,不只是昭一爺爺這支的兒孫,連那些平素不往來的親戚都會回來做做樣子探望,昭一爺爺反而會因此而無法靜養,因此決定不對外通知,僅有近身照顧他的人知悉。

    豈料,本就虛弱的身體機能因無法下床活動而每下愈況,再加上次第出現的肺炎等併發症,惡化的速度出乎預料地快,到了淺見家不得不聽從醫師建議,緊急通知一票兒孫的程度。

    拜訪完巴奈奶奶當天晚上就趕回福岡老家探望爺爺的淺見時人與晴人,在聽了杉原醫生對他們解釋了目前開始一一出現的併發症之後,心中都做好了最壞準備。

    心知爺爺沒有多餘的時間可浪費,淺見時人在征得紀家人同意後,在請假回福岡的第三天,與特地在周間白天沒課時間趕到大伯家的紀海藍與巴奈奶奶透過網路視訊連線,準備為爺爺完成掛心近七十年的心願。

    當兩邊都把視訊連線給設定好後,架在昭一爺爺病床前的投影螢幕,出現了身著初次見面時正式裝束的紀海藍,以及特地打扮過、穿著高雅套裝的巴奈奶奶的身影。

    “昭一爺爺,您好,我是巴奈的孫女紀海藍。因為奶奶現在只能用寫的表達意思,所以會由我來幫她念出她想跟您說的話。”一開場,紀海藍便笑容滿面地跟他們打招呼。

    他們說好,要讓這場會面充滿開心的氣氛。

    “海藍小姐,那就麻煩你啦。”被紀海藍開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爺爺也露出開心的笑臉。

    分離超過一甲子的昔日戀人,一開始只是盯著對方在螢幕上歷盡歲月的樣子,不知該跟對方說些什麼才好。

    “昭一爺爺,你有沒有想跟奶奶說些什麼呢?”紀海藍引導氣氛的開朗嗓音響起。

    “我……”昭一爺爺面帶羞赧地微笑起來,像回到與巴奈初遇的十六歲秋天,躊躇半晌,才看著螢幕輕輕開口:“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即使隔著螢幕,淺見時人也感覺得到,在另一邊拚命眨眼的紀海藍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紀海藍接過奶奶以微顫的手寫下的紙條,力持平靜地念出聲:“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聽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嗯。”彷佛將紀海藍當成年輕的巴奈,昭一爺爺開始敞開心門。“聽說你到臺北完成了學業,成為小學教師,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們的夢想呢。”

    “這是因為昭一先生才成為可能的夢想,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達成它。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對你守住的承諾。”低頭念著奶奶寫下的字句,紀海藍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淚水。

    “那樣就很足夠了。”昭一爺爺的眼角也有淚光,輕輕點著頭。“那樣就很足夠了。”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跟孫女一樣擦起眼淚,淺見時人抽起面紙為爺爺拭幹溢出眼角的濕意後,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的眼淚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淚,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說好要營造開心氣氛的,自己卻先哭了,還帶動兩個老人也跟著落淚,這個女人,實在讓他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此刻只能看著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現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頰上的淚滴,並且永遠不再讓她哭泣。

    這樣的心情太強烈,已到了淺見時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紀小姐,別哭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中她的身影,微啞的嗓音中帶著無奈:“你這樣,我們的爺爺與奶奶都被你感染了。”

    “唔……對不起,淺見先生。”紀海藍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忙腳亂地擦去眼淚。

    “呵呵,時人,海藍小姐率直得很可愛呀,你不覺得嗎?”昭一爺爺忽然領悟什麼似地笑出聲。“巴奈小姐,你的孫女真可愛,一雙大眼睛很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呢。”

    畫面裡的巴奈奶奶也笑了,提筆再寫下一句話。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輕時一樣愛哭……ina!”紀海藍念完紙條,忍不住紅著臉抗議。

    “哈哈哈……”昭一爺爺開懷地笑起來。“像你很好。像我這個長孫,無趣得讓人跟他在一起時就想睡覺,完全不像我年輕時那麼開朗,可是令我很擔心呢!”

    “爺爺!”淺見時人無言地看著出賣自己的爺爺。

    兩個老人意外地因為孫輩的話題而笑開了,淺見時人與紀海藍只好苦笑地對看一眼。

    算了,只要爺爺奶奶能開心笑著,怎樣都值得,怎樣都無所謂。

    笑聲漸歇,昭一爺爺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螢幕中昔日的戀人。“巴奈小姐,與你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貴重的寶物,在我人生許多艱難的時刻,給了我無比的勇氣,我衷心感謝上天讓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見你。”

    停頓一下,昭一爺爺揚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將這件事傳達給你,我已了無遺憾。”

    螢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深深地凝視著那個微笑半晌,才緩緩提起筆,寫出自己的回應。

    “昭一先生……我也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一秒都沒有後悔過。”紀海藍念著紙條,努力讓自己的淚水不要再流出來。“謝謝你在這麼多年後還遵照承諾來尋找我,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也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開心。如果做得到的話,請為所有愛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會盡力的,也請你多保重。”昭一爺爺輕咳起來,流露出力不從心的表情。

    “爺爺,”淺見時人擔憂地看著爺爺越來越疲憊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話,要不要早點休息?”

    “時人,你真愛擔心。”昭一爺爺看著孫子擰緊的眉笑起來。“這麼像個囉嗉的老媽子,可是會娶不到媳婦的唷。”

    “爺爺。”淺見時人不悅地壓低聲音,看見螢幕上紀海藍轉頭偷笑的樣子,表情更加懊惱。“這種事不需勞煩您操心。”

    “海藍小姐,”昭一爺爺無視孫子的不悅,笑呵呵地看向螢幕中的紀海藍。

    “聽說你就是時人的翻譯呀,我這個無趣又囉嗦的孫子,真是多謝你費心了呢。”

    “啊,沒有沒有,我才是受淺見先生很多照顧。”紀海藍連忙搖搖手。“我在花蓮受傷的時候,多虧他幫我包紮,是個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鄉,昭一爺爺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花蓮港,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呢?”

    “還是非常美麗喔!天很藍,山很綠,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隨時都令人心情開闊呢。”紀海藍連說帶比,笑著將景色形容給昭一爺爺聽。

    看著紀海藍那雙肖似巴奈年輕時的靈動大眼,昭一爺爺笑起來,彷佛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記憶中的故鄉。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回去了呢,呵呵……”昭一爺爺又低頭咳起來,終於止住咳嗽後,才重新抬頭看向螢幕,緩緩開口:“巴奈小姐,謝謝你願意見我一面,這樣即使我回不了故鄉花蓮港,也見到我在故鄉最掛念的人了。”

    螢幕那端的巴奈奶奶沒再拿起筆,只是輕輕地點頭微笑。

    再多的言語,也無法盡訴這麼多年來錯綜的心情,此刻不如就這麼交換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代替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這次的視訊會面,就在兩位老人相對微笑的氣氛下結束了。

    奮力與自己越來越虛弱的病體戰鬥的昭一爺爺,在一個月後,終於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從他波瀾萬丈的人生舞臺上謝幕。

    昭一爺爺過世三個月後,時序轉入秋季。

    紀海藍升上碩士班三年級,正式開始為了論文而努力,過著每天除了回家睡覺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圖書館的日子。

    今天是她論文文獻回顧考試的日子,通過這場有如小型論文口試的口頭考試,讓所上的教授確定她做好了足夠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準備,她才能正式開始搜集口述資料與撰寫論文。

    “海藍,作為這場口試的主席,我在此代表所有文獻回顧考試的審查委員宣佈,你通過考試了,恭喜!”紀海藍的指導教授從會議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剛接受完考試的她宣佈這個好消息。

    “謝謝各位老師的指教。”

    站在會議室裡離投影螢幕最近的電子講臺後方,紀海藍朝魚貫走出教室的教授們微微鞠躬致謝,然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開始動手收拾手邊的參考資料與關上電子講臺及投影機。

    最近幾個月的努力……終於有了好結果。

    收拾完畢,紀海藍點開放在講臺上自己手機裡的通訊軟體,看著今早出門前丟給淺見時人的訊息——

    ——我要出門考試去了,請為我加油!

    “恭喜,學姐。”升上碩二的小涼學妹從走廊探頭進來。“今天還是已讀不回嗎?”

    “……小涼,你好狠,連今天也不忘提醒我。”小涼學妹果真人如其綽號,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到心涼呀。

    “我只是陳述事實。”靠在門框上的小涼聳聳肩。“你被同一個人已讀不回了三個月是不爭的事實。”

    呃啊……有種心口中刀的感覺……

    紀海藍忍不住按上胸口那道想像中滿傷口止血。

    沒錯,這三個月,淺見時人從來沒有回過她訊息。

    正確來說,從四個月前那次視訊過後,他就沒有與她聯絡過。

    最後一次的口譯薪水,是他那位同事陳先生代為匯到她戶頭的;而淺見時人那陣子在日本臺灣兩地跑,還有昭一爺爺過世的消息,則是淺見晴人傳訊息跟她說的。

    “因為他親人過世了嘛……低潮一下也是正常的啊。”

    她弱弱地為淺見時人辯駁,一面在心裡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去問博學多聞的小涼有沒有什麼可以鼓勵人心的佳句,導致認真提供佳句的小涼關切起對方到底有沒有回應,最後發現她總是被已讀不回的事實。

    “學姐,你表達感情的方式真的有夠拙的。”小涼看不下去似地歎口氣。

    “小涼……你到底想插我幾刀啊……”紀海藍招架不住地壓著感覺再度中刀的心口。

    好啦,她承認,偷笑過淺見時人笨拙的自己,其實也沒高明到哪裡去。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方式才最能夠安慰痛失至親的他,只好每天傳一些名言佳句,或是告訴他自己現在為論文努力的過程,希望他看了,能夠覺得自己沒那麼孤單,甚至稍微被激勵一點點。

    而她會有淺見時人的帳號,是當時為了讓昭一爺爺與巴奈奶奶視訊會面而交換的,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淺見時人也會用這種社交軟體。

    “好啦,學姐,不要喪氣。”小涼走進來拍拍她的肩。“要不要傳個訊息跟他說你考試過了?說不定對方看你傻得可愛,就回你訊息了呢。”

    “小涼,你的鼓勵真是令我刻骨銘心……”

    紀海藍垂下眼睫,看著記錄裡那一整排已讀不回的訊息歎氣,才注意到時間已近下午五點。

    天啊,都這個時間了。

    她早就決定考完試一定要去找那個人的。

    “學姐,你要走啦?不留下來請研究室的大家喝飲料慶祝?”

    “下禮拜再補給你們。”紀海藍抓起一邊背帶將背包甩上肩,沖出研究室。

    “我得去找一個人。”

    “學姐,你的……”她趕時間,沒聽清小涼到底說了什麼。

    五分鐘後,她來到隔壁棟的日文系辦,週五下午沒什麼公務,系秘書劉雅憶已將辦公桌跟包包都整理好,等五點到了就要下班。

    “哈囉,雅憶姐,在忙嗎?”紀海藍在紗門外揚聲招呼。

    “一點也不。快進來吧,海藍,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呢。”劉雅憶笑看身著合身襯衫與盡顯她腿長優勢的窄管褲及淺跟鞋的紀海藍走進辦公室。“今天穿得這麼正式,有什麼重要的場合嗎?”

    “我今天文獻回顧考試,剛剛結束了。”紀海藍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還順利吧?你應該沒問題的。”

    “嗯,通過了。”紀海藍的語氣很平板,一點也沒有剛通過考試的興奮感。

    “怎麼了,有什麼煩心的事嗎?”個性開朗的紀海藍,很少擺出這麼憂鬱的表情,引起劉雅憶的注意。

    “雅憶姐,我之前決定,等我考完亂,就要來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事?”紀海藍難得的慎重態度讓劉雅憶一愣。

    “我……喜歡上你兒子了。”紀海藍抱住頭。“雖然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沒什麼機會再跟他見面了。”

    劉雅憶眨眨眼,隨即笑出聲。“這不是需要用這麼如喪考妣的表情說的事吧?我聽到了還滿開心的呢。”

    紀海藍卻低下頭。“雅憶姐,對不起。雖然我喜歡他,但我還是對他心裡的結無能為力。”

    這幾個月都忙著準備考試,沒對任何人訴說這方面煩惱的紀海藍,一口氣就跟劉雅憶交代了全部的來龍去脈。

    “……之後又遇到昭一爺爺過世,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傳訊息給他傳了三個月,他都沒有回應。”

    劉雅憶看著面前對自己述說與自己兒子戀愛煩惱的女孩,眼神溫柔地笑了。

    “海藍,時人與我、我與淺見家的心結,不是你需要負責的問題,我也不期望它能輕易解開。但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不要因為我的關係,阻礙你跟時人的緣分。從他那天與你談話的樣子,我有種直覺,他是喜歡你的。”

    聽到的訊息太過令她震驚,紀海藍一時間傻住。

    “……你開玩笑的吧,雅憶姐。”

    淺見時人喜歡她?這可能嗎?他可是已讀不回了三個月啊……

    “雖然我已經二十年沒在時人身邊,但你就當作是一個母親不負責任的直覺吧。”劉雅憶微笑看她,目光變得更加溫柔。“他看你的眼神,就像當年他父親看著我的眼神。”

    “唔……”雅憶姐,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啊,會害她燃起不切實際的希望的。“但這三個月來,他可是沒回過我任何一次訊息啊。”

    “那就換種方式啊,傻瓜。”劉雅憶替當局者迷的她突破盲點。“你不是考試通過了嗎?當面去告訴時人這件事啊,讓他無法逃避,非回應你不可。”

    “這……”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被說動了。

    “如果是你跟時人在一起,那孩子有開朗的你在身邊,我會覺得很放心的。”劉雅憶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便起身將包包背上肩,從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我下班時間到了,要鎖辦公室嘍。”

    “雅憶姐……”這是紀海藍來系辦聊天這麼多次,第一次被劉雅憶下軟性逐客令,她驚訝地跟著站起身。

    “好了,海藍,勇敢一點。”劉雅憶將她拉出系辦,關燈鎖門。“如果時人拒絕像你這麼好的女孩,等你回來,我陪你罵我這個笨蛋兒子。”

    “雅憶姐……”勇氣在紀海藍心裡漸漸成形,她終於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謝謝你。”

    “好,有這個笑容就沒問題了。”劉雅憶推一下她的肩頭。“快去吧。”

    “嗯,那……我去嘍。”她點點頭,轉身跑了起來。

    在這裡等不到他的響應,那就,主動出擊吧。

    “時人哥,我怎麼有種你已經把臺灣的新幹線當成東京Metro在坐的感覺?”

    高鐵上,坐在三連座中間位置,再度來台出差的淺見晴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一天跑新竹跟台南兩個地方拜訪客戶,有必要這麼拚嗎你,你也體諒一下幫你翻譯的小陳嘛。”

    “等一下回到臺北是晚上七點,跟平均十點下班的東京本社比,這不是太過分的工作時間。”坐在靠窗座位的淺見時人無動於衷地在電腦上打著報告。

    “對不起呀,小陳。”淺見晴人轉頭跟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陳姓同事道歉。“我家的時人哥,一有什麼煩心事就會化身工作狂魔。這幾個月真是辛苦你們了,拜託你們千萬不要辭職啊。”

    “哈哈,不會啦,托淺見先生的福,上一季我們臺灣支社的業績可是成長不少呢,這樣大家年終獎金就可以多領一點。”陳姓同事非常圓滑地笑道。

    淺見時人打完今天拜訪的客戶的合作可能性評估報告,收起電腦,隨手掏出手機,打開傳訊軟體確認是否有新訊息。

    她今天的考試……結果如何?

    後來就沒看到她傳任何訊息來了,讓他一整天都有些坐立難安。

    “欸,海藍小姐傳訊息給你啊?”淺見晴人眼明手快地劫走了堂哥的手機。

    “晴人,還來!”

    “這是什麼?”淺見晴人將手機拿離堂哥遠遠的,快速滑動長串的訊息紀錄。“‘莎士比亞:無論黑夜如何漫長,白畫總會到來’、‘西塞羅:已逝者的生命,存在於活著的人的心中’。海藍小姐打算出版名言佳句集錦嗎?哈哈哈……”

    “晴人,”淺見時人停下搶奪的動作,沉下臉看著堂弟。“你應該知道,我從爺爺那裡繼承了一部分會社的股權,只要我想,把你調去南美洲支社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時人哥,這這這個玩笑不好笑啊!”淺見晴人立刻乖乖雙手奉上手機,差點沒跑去走道表演土下座。“是我錯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愚蠢。”

    淺見時人將手機收回西裝內側口袋,此時列車進入地下,再過不久,就要到臺北站了。

    陳姓同事在離家較近的板橋站下車,只剩下淺見堂兄弟還在列車上。

    “呐,時人哥,”淺見晴人帶絲關切的聲音響起:“你什麼時候才打算回應海藍小姐?”

    等我想清楚的時候。

    淺見時人在心中這麼回答,臉上表情卻不動分毫。

    “爺爺過世以後,她很擔心你。”淺見晴人指指堂哥的口袋。“不然也不會傳那麼多訊息給你,就算你一則都沒回過。”

    他當然知道。

    淺見時人垂下長睫,腦中浮現最後一次見她時,映照在螢幕上的她的身影。

    他今年三十歲,也不是沒有戀愛經驗,當然明白自己對她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只是爺爺的遽逝讓他的心情非常混亂,亂到他覺得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沉澱自己,才有辦法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是屬於他的復原方式。

    “時人哥,我覺得啊,無謂的固執會讓人錯過珍貴的事物。”早就習慣堂哥不愛回話的個性,淺見晴人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一直被你這樣無視,你覺得海藍小姐還有耐心再等你幾個三個月呢?”

    堂弟的話,像一根針刺在淺見時人心上。

    到了臺北站,淺見時人與跟臺灣友人約在地下街的堂弟分別,獨自搭捷運回到公司繼續處理工作。

    最近這幾個月他都是這樣過的,工作到無法思考,然後才回家睡覺。

    週五晚上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只有他噠噠噠敲著鍵盤的聲音從工作隔間傳出來。

    “見鬼,又設錯變數……”瞪著統計軟體跑出的詭異結果,淺見時人不敢相信東大研究所畢業的自己,今晚居然連續犯這些低階錯誤。

    今晚,特別靜不下心來。

    都是晴人那傢伙。

    淺見時人歎口氣,將目前的工作進度存檔,關上電腦。

    無謂的固執……嗎?

    害怕重蹈父親覆轍的自己,一直逃避著她心意的自己,很愚蠢嗎?

    而她的耐心,用完了嗎?

    他再度確認辦公桌上的手機,紀海藍依然沒有傳任何新訊息過來。

    晴人那傢伙成功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些擔心起來。

    看來,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打開辦公桌下的組合抽屜,從第一格抽屜底部抽出一封上面寫著“給時人”的信。

    那是昭一爺爺私下留給他的一封信,爺爺過世前親自交給他,說是跟遺產分配無關,只寫了些無聊話跟一個小小請求,要他有空再拆開來看的信。

    他之前一直想提起勇氣拆開來看,但總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沒有準備好,於是一直將信帶來帶去,最後放在了他每天待的時間比住處還長的辦公室裡。

    他心裡明白,看完這封信,他才能往前邁進。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信紙將之展開,昭一爺爺在病中依然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

    拜啟,我親愛的孫子時人。

    今年切夏,有你常常回福岡看我,感覺連夏天的暑氣都能戰勝呢。

    回顧我的這一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刻,痛苦到連淚都流不出來的時候也遇過,但也有很多無可取代的美麗回憶。人生當下的每一個時刻,我都盡力了,即使仍有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想我也沒有愧對自己,努力地活過了我的一生。

    時人,謝謝你總是包容著爺爺的任性,還為我完成了人生倒數第二個心願,能有你當我的孫子,我衷心感謝上天。這裡是任性爺爺的最後一個心願與請求,我死後,請將我的骨灰分做兩份,一半留在淺見家陪著我可愛的兒孫們,一半葬在生養我的故鄉花蓮港的那片藍色大海——這兩邊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方,我在生時無法兼顧,請容許我死後同時存在於這兩個地方吧,我仍然會好好地在夭上守護著你們,不會因此打折的。

    不好意思又給你出難題啦,時人。愛問為什麼的你,一定又要問我為什麼把這個任務託付給你吧?雖然我想聰明如你一定明白,不過為了以防你不服氣,我還是說出來吧。第一,擁有真正淺見家血緣的你,能做到許多爺爺做不到的事,即使仍會遭遇來自各方親戚的質疑,我相信憑你堅強的意志,最後一定能為爺爺完成這個小小心願。第二,與派你去臺灣支社的原因相同,爺爺不想再縱容你逃避自己的過去與出身。再怎樣痛苦的過去,不去面對,問題就永遠不會解決。當年你還小,選擇否定臺灣的一切來讓自己活下去,爺爺不怪你;但你已是成人,該是開始面對自己、接受自己、喜歡自己的時候了。你既是淺見家的後代,也是流著一半臺灣血的孩子,不論別人怎麼說,這兩者都是你,沒什麼需感到可恥,也沒必要刻意隱藏什麼,你就是你,愛你的人自會明白。

    時人,爺爺希望你能夠如我給你起的這個名字一樣,把握你所在的這個沒有戰亂的平和時代,活過比我更加無悔的一生。聽到沒?雖然因為爺爺的能力不足,無法調解淺見家與你母親之間的矛盾,而讓你有了悲傷的童年,爺爺真的很抱歉。但我衷心希望已是大人的你能超越那一切,與被淺見家虧待的你的母親和解,並且活出一個比我們都幸福的人生,我相信這也是你夭上的父親所期望的。

    最後,如果有哪個人是你絕不想見她哭泣的,請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別讓爺爺到天上還得擔心你的終身幸福呀。

    又,海藍小姐真的是很可愛呢,你果然是爺爺的孫子。

    草草

    平成年六月吉日

    爺爺淺見.日野昭一

    “又給我出難題……這個任性的爺爺……”

    淺見時人將信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摘下眼鏡,以食指跟拇指緊緊按住眼頭。

    就是知道自己看完信情緒可能會控制不住,才一直不想看這封信的……

    一滴淚脫離了手指的壓制,沿著他挺直的鼻樑流下來。

    他在爺爺的葬禮上沒有哭,冷靜地克盡他長孫的職責,處理了許多繁瑣的事務,甚至有一些淺見家的親戚批評他冷血,居然對養育他長大、最偏心疼愛他的爺爺過世一事無動於衷,還虧爺爺將原本應分給他父親的那份股權直接給了他什麼的。

    自從父親過世,他一直覺得眼淚是無用的東西,哭得再多,也喚不回所愛的人,所以他停止流淚,甚至決定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再流淚。

    “爺爺,我為你破了例,你可要覺得很榮幸。”他沙啞低喃。

    淺見時人放開手,任自己為世上對自己最重要的親人流下淚水。

    眼淚彷佛有種洗淨作用,一併將他多年來鬱積在心底的黑暗情緒沖刷而去,所有的悲傷、痛苦、氣憤、不甘、掙扎,全在一滴滴的眼淚中,像排毒一樣,從他心中流出去。

    淺見時人痛快地流了一場淚,然後到洗手間,用冰涼的水將那些痕跡都沖去。

    他抽出手帕拭去臉上的水珠,戴上眼鏡,看著鏡中眼角仍有一些紅的自己。

    原來哭還真的有療愈作用,難怪她總是哭完就好了。

    不過,一個男人哭,還是不太好看,他只允許自己今晚這樣。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機看了一下,眉頭又皺起來。

    平常她固定早晚各傳一次訊息給他,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她還沒傳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在意,他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毫不遲疑地撥了過去。

    “快給我接電話……”

    她沒有接。

    電話不斷地被轉接到語音信箱,淺見時人也越來越焦躁,開始改丟她簡訊跟網路訊息。

    這麼反常,該不會真出了什麼事?

    “你不是一直等著我回應你嗎?現在你卻又躲到哪裡去了!”他失去冷靜,挫敗地低吼出聲。

    淺見時人轉身跑出洗手間,急促的皮鞋聲在走廊上迴響。

    今晚,他一定要找到她,對她說出,自己終於下定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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