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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在懷睡不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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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0:51 |倒序瀏覽 | x 4
在懷睡不暖》作者:千尋

幹練的她是個計畫型的人,念書工作結婚生子……她全規劃好了,
但怎麼也沒料到,這所有的計畫卻成了男友變心的藉口,
因為他覺得壓力大、無法喘息,而他劈腿的物件竟是她的親妹妹!
摯愛的背叛像顆核子彈,將她的人生徹底摧毀,
崩潰的她,離家出走躲到外婆留下的老房子,想尋求小時候的溫暖,
卻發現房子早已出租,幸好這個醫生房客大發慈悲收留了她,
雖然他有些小怪癖,白天出門堅持撐傘與她共遮太陽,
老用看流浪小狗的哀憐眼神,若有所思的望著她,
但跟他相處很自在,她褪下了刺蝟般的張揚銳刺,
她因失戀而作息顛倒,半夜起來總能見到他的身影,
他溫柔的笑解了她失戀的痛,他的言語和體溫暖了她冰封的心,
就在她喜歡上這個男人,積極努力想與他共創一段新戀情時,
她竟意外發現,不能曬太陽的人是她,
兩人不會有未來,只因他們隔著生與死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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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1:21
楔子

    夜深,醫院的長廊冷冷清清,探病的人都離開了,照顧病患的家屬也已經入睡。

    護理站裡,三、兩個值班護士翻著病歷,將資料輸進電腦裡面,人人都忙著手邊的事,沒人說話。

    這時一聲號哭傳來,護士們停下動作、互看對方一眼,才按下存檔,713病房的家屬便沖了過來,朝著護士大聲叫道:“我兒子不行了!”

    “快Call鄭醫生,他說小杉有任何狀況都要馬上告訴他。”

    “知道了。”

    年輕護士飛快拿起電話聯絡鄭醫生,年紀較長的護士丟下手邊工作,隨家屬前去病房。

    所有事像快轉的DVD似地進行著,護士們進出病房,推來各式冰冷機器,家屬在一旁哭天搶地,睡在值班室的鄭醫生匆匆套上白袍,緊接著,心外按摩、電擊……搶救不斷地進行著……

    鄭瑀希手裡拿著電擊器,目光不是對著機器螢幕,而是對著站在床邊的一個小小身影,他用眼神鼓勵小孩,再試一次!但男孩沮喪地對他搖搖頭,淚水沿著頰邊滑下,晶瑩的淚光在慘白的燈光照耀下,帶著濃濃的哀傷。

    三十分鐘後,搶救無效,瑀希退開幾步,看一眼已經哭得虛脫的母親,神色黯然。

    舉起手腕、看著腕表,他輕聲說道:“病人蔡緯杉,死亡時間八月十七日,淩晨兩點二十一分。”

    瑀希退出病房,護士們悲憐地望向那對茫然無助的父母親,悄聲歎息。

    沒有人可以在面對死亡時無動於衷,何況他們面對的是自己疼過好幾年的孩子,護士戴上白色手套,輕聲說:“小杉乖哦,阿姨幫你換衣服。”

    脫下病人衣服,端來乾淨的溫水,她們為小衫整理遺容、擦淨身子,輕輕在他臉上覆蓋一層白布,最後留下空間,讓他與父母親獨處。

    離開病房後,鄭瑀希朝樓梯方向走去,推開門,一個小小的身影坐在那裡,兩隻手捂著他蒼白瘦削的臉頰,淚水沿著指縫流下,他哭得很傷心,低抑的號哭聲讓瑀希不忍。

    瑀希走到他身邊坐下,男孩轉頭望他,嘴唇微顫。

    “醫生叔叔,你怪我嗎?你是不是生氣我不肯再努力一次?”

    瑀希搖頭,暖暖一笑。“不怪,醫生叔叔明白,你已經盡全力了。”

    小杉被他感染,也笑了。這不是第一次靈魂從身體裡面被抽出來,但每次醫生叔叔搶救的時候,他會拚盡力氣把自己擠回身體裡面,但是這一回……

    垂下頭,小杉悶聲解釋道:“我的身體被白光包住了,找不到縫隙可以擠回去,我也不想死,我想再跟媽媽撒嬌一次……”

    瑀希恍然,原來如此,人死亡後靈魂便被拒絕於身軀之外。

    他歎口氣,笑意卻依然停留在臉龐,那是個乾淨純粹的笑容。“沒關係的,叔叔明白。”

    “可是爸爸媽媽不明白,他們一定會氣我不用心,氣我考試不用心、吃飯不用心、做事不用心……我也很討厭自己老是不用心,可我也沒辦法啊。”他的頭越垂越低,都快埋進膝蓋裡。

    “別擔心,叔叔保證,這次爸爸媽媽絕對不會怪你。”

    聽見他的話,小杉抬起頭、眼底寫著不相信。“為什麼不會?”

    “因為醫生叔叔和護士阿姨都清楚小杉有多努力,小杉生的病很難受、很辛苦,就算大人也沒辦法像小杉這麼勇敢,你已經做得夠好了,爸爸媽媽會以小杉為榮的。”

    “真的嗎?可是他們都氣哭了。”

    “他們不是氣哭,是捨不得小杉離開,以後不能再抱抱你、給你講故事,不能陪你一起長大。”

    父母心,即便隔了千百年依然牽繫,何況隔離他們的是生與死的界線。

    “能不能叫爸爸媽媽再把我生回來?不是說,人死掉以後會變成小天使,小天使看中哪一對爸爸媽媽,就會鑽進媽媽的肚子裡,變成他們的孩子?”

    這是個坑人的故事,卻沒有人可以質疑它的真實性,畢竟沒有人親身經歷那樣的過程,不過瑀希卻回答,“我會把你的話轉告他們。”因為他明白,這種話,不但可以安慰小杉、更可安慰失去孩子的父母。

    “醫生叔叔,你再幫我跟媽媽講一句話,好嗎?”

    “好,你想說什麼?”

    “你幫我告訴媽媽,我不是故意不吃飯,我只是喜歡媽媽哄我吃飯,不然每次媽媽罵我的時候,我都覺得她不愛我了。”

    瑀希笑開,所有的孩子都喜歡被愛的感覺,不、不只是孩子,所有人都喜歡被疼被愛被哄,不管年紀小或年紀大,但……為了被愛而使壞?他搖頭、失笑。

    “我會轉告小杉媽媽的。”

    他的承諾讓小杉鬆口氣,突地,小杉站起來說:“謝謝叔叔,我要走了。”

    “去哪裡?”

    他指指前方,瑀希抬起頭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樓梯的白色粉牆不見了,小小的空間突然變得遼闊空曠,在三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道光,那道光芒裡有個長髮的清秀女子對著小杉微笑。

    她溫柔地對著小杉說話,至於說什麼,瑀希聽不見,他只看見小杉頻頻點頭,不多久,小杉轉頭望向瑀希,沖著他笑眯雙眼。

    “怎麼了?”瑀希被他笑得有點莫名。

    “姊姊說,叔叔純淨的靈魂很像天使呢,難怪叔叔可以看得見我。”

    姊姊?是光圈裡的女子嗎?瑀希沒問,身邊的小杉從階梯邊往前走,走向那個女子、那道光芒。

    在進入那道光芒之前,小杉轉過頭,再度向瑀希揮手,他圈起嘴巴、大聲對瑀希說:“醫生叔叔,記得幫我跟媽媽說哦。”

    “我會。”他也朝小杉揮手。

    他靜靜地看著小杉走入那道光芒,看他牽起女子的手,兩人同時仰望天空,他們的腳離開地面、身子冉冉上升,直到再也看不見,然後那道光芒漸漸變淡、消失。瑀希直覺地又揮了揮手,目送小杉走入生命另一個旅程。

    轉身,他必須和小杉的父母親談談。

    往上爬兩層階梯,一個男人擋在他面前,不讓他過去。

    瑀希定眼一望,他認得對方,他叫做陸啟為,五十六歲,肝癌患者,他嚴重酗酒、長期抽煙,在片子裡,肺部和骨頭都找到疑似癌細胞的白點,上個星期病逝於醫院。

    陸啟為不是他的病人,瑀希之所以知道他,是因為來醫院替他處理後續事宜的,是個紅到快翻天的男明星,那陣騷動太大,想假裝不知道都不行。

    “你為什麼還不走?”瑀希問。

    陸啟為看出瑀希的懷疑,笑著回答,“我還有心願未了。”

    “需要幫忙嗎?”這是許多鬼魂找上自己的主要原因,他並不介意幫對方一把,只要能力所及。

    陸啟為點點頭又搖搖頭,臉上有些曖昧不明的笑容。

    瑀希忖度,是不能對人言明的秘密嗎?他淡淡一笑,不強迫對方。

    “既然沒有需要我的地方,對不起,我還有事。”瑀希挑挑眉,從對方身邊繞過去。

    其實,他大可以直接從對方身體中間鑽過去,但他不喜歡那股陰冷入髓的感覺,像在手術房似地。

    瑀希走向樓梯間的門,一手正要推開,陸啟為的聲音傳來。

    “賀肇是我的兒子,可是他不認我。”

    瑀希旋過身,轉頭望他,這是打算要他幫忙了嗎?

    看見他為自己留下,陸啟為點點頭,鄭醫生確實是個好心人。

    吞吞口水,他續道:“年輕時候,我的生活很荒唐,經常跟不同的女人搞上。我是個音樂才子,做的曲子有許多人傳唱,年輕的我紅到不行,所有歌星都想要我的曲子,他們捧著我、巴著我,讓我覺得自己有本錢糟蹋女人的感情。

    “賀肇的母親是個小歌星,被我弄大肚子後,哭著求我娶她,可那時候的我既年輕又瀟灑,怎麼能為一棵樹放棄一片森林?

    “我要求她把孩子拿掉,還說:‘如果你肯乖乖聽話,我就願意繼續和你在一起。’我逼她在孩子和我之間做選擇,我有恃無恐,認定她一定會選擇我。

    “她當然要選擇我,誰願意當單親媽媽?何況她還是個小歌星,有我這個紅透半邊天的作曲家捧著,她的歌唱事業想扶搖直上,一點都不困難,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該怎麼選擇的,對不?”

    說到這裡,他的眼眶泛紅,吸吸鼻子,抹一把臉後,續道:“我錯了,我永遠忘不掉當時她臉上的表情,是震驚、是沉痛是失望,我們沒吵架,但氣氛差得讓人受不了。

    “我無法忍受這種氣氛,拿起鑰匙轉身逃跑,我丟下她,出門找朋友喝酒,酒桌上還有幾個妖嬈的女人作陪。後來我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不清楚,但隔天醒來,我發現她已經離開了。從那之後,我再沒有見過她。

    “賀盈盈不是第一個主動離開我的女人,之後我又陸續和許多女人牽扯在一塊,只不過有她的經驗在前,之後我碰到任何女人,都會先對她們說:‘你們可以喜歡我,我也可以帶給你們快樂,但我是個熱愛自由的男人,我無法被婚姻、責任捆綁,所以別在我身上期待開花結果。’

    “這些話有多少女人相信、多少人不信,我不知道,但我的確交往了許多‘很容易分手’的女人,我愛她們、她們也愛我,只是每段感情都以無寂而終作收場。

    “直到我碰到薛珊珊,她不漂亮,但高貴典雅,她是個像我母親那樣的嫻淑女人,我瘋狂地追求她,第一次,我有了結婚的欲望,可是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和母親,她有自己的家庭。

    “但我不管,從小到大,任何我想要的,都會拚命追求、想盡辦法得到手,你猜猜,我有沒有成功?”

    瑀希笑而不語,陸啟為是個寂寞的鬼,他需要有人傾聽自己的遺憾心聲。

    “我成功了,珊珊被我的愛情融化,她為了我、離開她的丈夫、孩子。不久她懷上我的孩子,愛情和婚姻是兩碼子事,平淡的家庭生活讓我懷念起過去的絢爛日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在她懷孕期間,我又和別的女人搞上了。

    “她狂怒,拿著那個女人寄來的親密照質問我,我理虧,但我從來不低頭的,我只會惱羞成怒,只會用大吼大叫逼對方閉嘴。

    “但珊珊顯然不吃我這套,她試著和我講道理,我受不了她的囉唆,動手推她一把,導致她早產,八個月的小女嬰,全身又皺又醜,不像她媽媽、更不像風流倜儻的我。

    “護士小姐安慰說:‘養一養就會變漂亮了。’護士小姐沒有唬我,後來我女兒確實長得很漂亮,只可惜,當時我根本不在意她的話,一心想著在酒吧裡的狐群狗黨。

    “孩子生下來之後,並沒有讓我有身為父親的自覺,女兒的哭聲讓我睡不好、無法創作,妻子的嘮叨讓我心情煩躁,我越來越受不了,又開始過起單身生活,我白天在朋友的工作室忙,夜裡花天酒地、吃吃喝喝,累到回家時,女兒的哭聲再大也吵不醒我。

    “‘不負責任’成為妻子攻擊我的重點,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吵架,話題圍繞在同樣的事情上,我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不想回家,直到有一天……我喝醉了,我動手打珊珊一巴掌,她冷冷看著我說:‘我們離婚吧!’我裝醉,躺在床上以為過一個晚上,她就不會鬧了。

    “這次、我又估計錯了,她拿性命威脅我離婚,並在登記離婚後回到前夫的身邊,還要求我同意讓前夫收養我的女兒,那時候,女兒只有三個月大。我不惜拆散別人的家庭,也要追求的愛情,只維持短短的一年兩個月又十八天,於是在失去兒子之後,我又失去女兒,因為我就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在那之後,我持續過著自在逍遙的生活,我在許多女人的身上入睡,在不同的香水味之間清醒,我以為這種日子會持續到我老死,可是後來……我作的曲子不紅了。漸漸地、沒有人肯掏錢買我的東西,我的日子越來越窮困潦倒。

    “我開始吸大麻,試圖在虛渺的幻境裡尋找新靈感,但靈感沒找到,卻染上毒癮,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對,便開始戒毒,一次兩次三次沒成功,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這樣的我,當然沒有人會像過去那樣崇拜我,我越來越孤寂、越來越害怕,大舞臺沒有了,我只能待在小小的酒吧舞臺上,拿一把吉他,唱著我做過的成名歌曲,賣弄過去的名聲。

    “那個時候,我才想起賀盈盈、想起我的前妻和孩子,我雇征信社尋找他們、偷拍孩子們的照片,只是我再沒有勇氣,走到他們的面前。

    “年紀漸大、我終於懂得反省自己,過去幾十年,我作過很多首曲子,猜猜,我最滿意哪一首?是‘搖籃曲’,我為我的兒子、女兒作的,那是我不曾在他們的搖籃邊為他們做的事。”

    “你始終沒有去找過他們?連一次都沒有?”

    “找過,在醫生確診我肝癌末期的時候,我的兒子已經很紅了,他知道我,也恨我,他說他的母親為了養他,一天工作十八個鐘頭,在他好不容易簽下經紀合約,可以回饋母親時,她卻因為太忙太累,生病死了。

    “他問我,過去三十年我在哪裡?我為他做過什麼事?有什麼資格敢站在他面前,自稱是他的爸爸。”

    “女兒呢?”

    “我的女兒啊,長得真是美麗,她的眼睛大大的、頭髮長長的,做事很負責任、腦子也很好,她挺會念書的,剛從一流學府畢業並進入美商公司,將來肯定會成為一流的CEO,是個一百分的女強人,那麼優秀的孩子啊,半點都不像我,我該感激珊珊的前夫,女兒如果跟著我,一定沒有今天的成就。”

    “你去找過她?”

    “沒有,賀肇說得對,過去幾十年我都不在,憑什麼站在孩子面前自稱父親?她的家庭很好,有手足、有父母,還有美好的未來在等著她,不打擾她,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禮物。”

    “就我所知,是賀肇幫你辦後事的。”

    “那孩子,刀子嘴豆腐心,再氣再恨、最終還是沒有撇下我不管,我給女兒最好的禮物是不打擾,而我能給兒子的禮物是一幢老宅,我父親留下的,我不紅之後,一直住在那裡。”

    故事說完了,他抬起頭,長長地吐口氣冒出白霧,像過去吐煙圈那樣似地,許久,他轉頭對瑀希說:“鄭醫生,你是個好人,你對病人、對靈魂都心存善念,讓所有受過恩惠的活人死人都心存感激,我知道你不需要,但好人會有好報的。”

    瑀希沒回答陸啟為的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看他持續不斷地吐著煙圈,身影在自己眼前慢慢淡去。

    瑀希歎氣,對空無一人的樓梯間說道:“陸先生,放下吧,沒有人的人生是不留遺憾的,去尋找你的光圈,走你該走的路。”

    他離開樓梯,回到小衫的病房。

    小杉的父母握住小杉的手,分別坐在床的一側,瑀希敲兩下門,走進病房。

    隔天,他忙到晚上七點才下班,離開病房時,和弟弟瑀華錯身而過。

    “你怎麼還在醫院?你公司不是狂Call你嗎?”瑀希問。

    “噓!小聲點,你要害我被老爸電爆啊?”擔心是掛在嘴上的,他臉上看不出半點害怕。

    “我要回去了,你要不要搭我的車?”接下來瑀稀有一個月的長假,兩兄弟將會有很長的時間見不到面,他得先知會一聲。

    “不了,急診室那邊叫我過去幫忙,有個車禍患者大出血,懷疑腎臟破裂,我先過去看看。”兩人都是長腿,又加快腳步,旁邊的人只覺得兩陣風吹過。

    “年輕還是年長患者?”

    “是年輕女孩,聽說長得不錯,有人說是明星。好了,我先過去。”瑀華向瑀希揮揮手走進電梯。

    瑀希這才想起忘記告訴弟弟自己放假的事,算了,早晚他會知道,只不過……會不會氣上老半天?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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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2:02
第1章(1)

    戴淽瀟非常生氣,她的臉色鐵青,緊繃的肩膀硬得像石頭,心頭彷佛被一千五百度C的岩漿瞬間澆過,喘息不定的胸口上下起伏著,她走得飛快,像是誰在她腳底下裝上風火輪似的。

    這時候戴淽艾肯定在家,她應該接到孫易安的電話了吧?應該很清楚強烈颱風正往她的方向掃,所以她會怎麼做?

    逃跑?她沒那麼笨,如果自己一怒告到叔叔那裡,倒楣的只會是她,所以她應該會求情、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會趁著叔叔回來之前和媽媽串通一氣,她永遠相信,只要媽媽肯站在她那邊,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是這一次,沒這麼容易!

    被人背叛的狂怒在心中燒灼著,熊熊的火焰燒紅了她的眼睛、她的意志力,這次,她絕對、絕對、絕對不會放過戴淽艾!

    鈴——鈴鈴鈴鈴——咬牙切齒,淽瀟的手指頭和她的腳步一樣快,門鈴一聲一聲狂飆,她深吸氣、深吐氣,拳頭攥得死緊,青筋在她的手上交錯橫行。

    門終於打開,應門的是滿臉心虛的妹妹戴淽艾。

    二話不說,淽瀟一巴掌往她臉上甩去,力道很大,啪!五根手指印倏地烙在她臉頰。

    戴淽艾被這一巴掌嚇傻了,定定看著二姊,眼淚刷地滑下來。可她沒像過去那樣,拉扯嗓子叫喊“媽媽救我”,也沒有抓住淽瀟的手,硬把她推到媽媽跟前,等著看好戲。她紅著眼、滿臉歉意,像承受不了淽瀟臉上的狂怒,垂下頭,低低說一聲,“二姊,對不起。”

    “你不覺得這聲對不起,聽起來像示威嗎?”淽瀟冷笑。

    “我沒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戴淽艾越哭越傷心,聲音哽咽著,楚楚可憐的目光望向姊姊。

    “我同意你的腦子簡單,做任何事都‘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可是,能不能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每次到最後,狀況都會朝著你想要的方向發展?戴淽艾,你噁心得讓人想吐!”

    “你冤枉我了,如果有本事控制,我絕對不允許自己背叛你,你是我二姊,不是我的敵人。”

    戴淽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二姊?敵人?或許對戴淽艾而言,二者之間早已經劃上等號。

    “換言之,你無法控制自己,無法不愛上孫易安,無法不在他跟前晃來晃去,無法阻止他愛你,無法控制情欲、和他上床?造就那麼多‘無法’的理由是什麼?哦哦,我知道了,是愛情!

    “愛情霸道不講理,愛上就是愛上了,你是那樣的無辜、無助,在這場三角關係當中,你是最無奈的弱者,被惡毒的姊姊煽耳光,卻不能為自己申冤,還要口口聲聲道歉,你多善良啊,你這種人不得到幸福,老天爺都看不過去,對不?”

    洋洋灑灑一大篇,淽瀟一句比一句更刻薄,她知道現在的自己有多巫婆,她很清楚自己是怎樣的面目猙獰,但她控制不了熊熊怒火,相戀三年的男友被橫刀奪愛,而那個插手的,恰恰是自己的親妹妹,讓她怎麼心平氣和?

    “二姊,你聽我解釋,不是你說得那樣,好幾次,我們想過要分手,我們從來都不願意傷害你,易安和你之間那麼多年的感情……”

    聽不進她的廢話,淽瀟截下無謂解釋。“既然如此,為什麼還在一起?為什麼明知道會傷害我還是決定傷害?因為情難自禁?因為愛情一發不可收拾?因為孫易安和我是虛與委蛇,和你才是真心實意?

    “戴淽艾,你憑什麼這麼天真?你憑什麼認定這種話能夠說服我?難道說幾句你們的無奈犧牲或者痛苦,我就該理所當然成全你們?不會、我不會這樣做,我只會覺得你真虛偽,得了便宜還想在我面前賣乖。”

    “我沒說謊,我和易安真的很痛苦,我們曾經分手三次,只是每次都敵不過思念氾濫。二姊,沒有人可以在愛情面前不臣服的,你沒有愛過,否則定會明白我們承受著怎樣的煎熬。”

    “哈哈!我和孫易安談了三年的愛情叫做沒有愛過?我現在的表情不叫做煎熬痛苦,原來我的憤怒激昂,只因為我是個歇斯底里、不懂愛情的瘋子?”淽瀟欲哭無淚,是孫易安告訴戴淽艾,他們從沒相愛過?

    她在大一那年認識孫易安。

    他不算高,但是有一張燦爛的陽光笑臉,他很會說話、個性幽默、脾氣平和,班上的男生女生都喜歡他,自己也不例外,尤其他非常努力地追求她,為她唱情歌、給她送早餐、每天接送上下課……

    淽瀟從沒被人在乎過,有這樣一個陽光男孩介意她的感受、願意在她身上花腦筋,她非常感動。於是他們越走越近,他們談戀愛並成為人人羡慕的班對。

    畢業典禮結束,她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但她的公司是把女人當男人操、把男人當畜牲操的血汗公司,淽瀟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哪有時間陪男朋友吃飯看電影逛大街?相較於她的忙,孫易安卻是閑了下來,因為他必須等著當兵,這段時間,連找工作都困難。

    他抱怨過淽瀟沒時間陪他,但為了兩人的未來,她不能在家裡混吃等死,只能努力安撫他,可她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早和她的妹妹走在一起。

    對,她同意他們都很閑,一個把讀書當成休閒娛樂,有空就去學校、沒心情就翹課的小女生,和一個每天在精品店閑晃的公子哥兒,的確很容易搭在一起,可是當朋友不行嗎?為什麼越過那條界線,為什麼背著她成了親密愛人?

    今天,孫易安特地到公司找她。

    她以為是因為將近兩個星期沒見面,他想念自己,顧不得她還在上班,非要把她拉出來講幾句悄悄話,她以為他記得自己生日快到了,想逼她向公司請假,為她安排一場別開生面的慶生會。

    卻沒想到,一見面,他的開頭是“對不起”結語是“我們分手吧”,至於中間那段“長版的解釋詞句”就和戴淽艾說得一樣虛偽。

    公司門口,人來人往,她只能強作堅強,笑著回問他,“這是你提前送我的生日禮物嗎?謝謝!”然後轉頭走掉。

    今天,是她進公司後,第一次正常時間下班。

    看著眼前的罪魁禍首,淽瀟居然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待她。

    她知道現在的社會裡,男友被小三搶走叫做常態活動,當小三是女生的好朋友時,就夠惹人非議了,那麼小三是自家的親妹妹呢?她可不可以向上蒼申請一道響雷,直接劈死這對狗男女?

    “二姊,你別這樣……”戴淽艾拉扯著淽瀟的手。

    “放開我。”她冷冽的目光往下看一眼。

    “二姊,你聽我解釋。”

    如果她是瘋子,她就會聽,可惜孫易安還沒有那麼大的魅力,可以讓自己為他瘋狂。望一眼妹妹,她固執地握住自己的手臂不肯放,兩姊妹就在大門前僵持。

    “我再說一遍,放開我。”她咬牙。

    戴淽艾用力搖頭,搖得頭髮都亂了,她用一貫的無辜眼光看向淽瀟,淽瀟深吸氣,狠狠推開她,她揚聲尖叫、差點兒摔倒。

    在屋裡做晚飯的戴母聽見聲音,連忙關了爐子,跑出來一探究竟,什麼事都沒弄清楚,只看見盛氣淩人的老二,以及委曲求全的老三,一把火氣沖上腦門。

    揚起鍋鏟,她直接責備老二。“戴淽瀟,你在做什麼都幾歲的人了,還欺負妹妹。”

    “我欺負妹妹?媽,你永遠都要這樣嗎?不問清楚頭尾、武斷下結論,不管對我公不公平、不管我有沒有受委屈?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我和姊姊爭執,你罵我不懂得孔融讓梨;我和妹妹吵架,你罵我當姊姊的不懂得讓妹妹、不顧手足親情,每次不管誰對誰錯,你只會責備我。

    “姊姊考不上大學,你送她去國外念書;我考上第一學府商學院,你卻罵我只顧念書不負責任;妹妹考上私立大學,你為她辦Party……是因為我太優秀,你對我的期望特別高,還是因為你始終認為在這個家裡,我就是多餘的?就算我多餘,但你怎能如此偏心要知道,是你選擇把我生下來,不是我選擇被你生下來,你不可以又要我、又恨我!”

    丟下話,淽瀟頭也不回地走回房裡,留下被她氣得說不出話的媽媽及滿臉委屈的妹妹。

    許久,戴母無力地放下手中的鏟子,眼底盛著複雜的情緒,這是從小到大第一次,瀟瀟反抗自己,可是,她怎麼能夠不偏心?歎口長氣,她望向被自己寵壞了的小女兒。“艾艾,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把你二姊惹火?”

    憋了二十幾年的委屈洶湧波濤,一下子將她擊倒,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顆顆墜落,她不喜歡自己、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她熬了、忍了,她竭盡全力讓所有人都對她滿意。

    結果呢?真的有人對她滿意嗎?並沒有!

    是誰說認真的人才會得到幸福?天大地大的謊言!它先騙出你的努力、騙出你的認真,最後再狠狠把你努力得來的成果給一腳踩扁,你以為自己可以脫離悲慘窠臼,沒想到繞了一圈、力氣用光,這才發現自已從來沒有離開過。

    這叫做命運,沒有人可以掙脫!

    頭又痛了,淽瀟縮在牆角,死命按住太陽穴,裡面有只恐龍要衝出來似地,她必須用盡全力給鎮壓住,否則恐龍沖出來,會把她的五官弄得面目全非。握緊拳頭、抵住太陽穴,她使盡力氣想把那只急欲往外沖的恐龍給壓回去。

    終於,腦中的恐龍不再咆哮叫囂,它被她的意志力給趕回靈魂深處、再次蟄伏。淽瀟緊閉雙眼,沒有擾嚷的惡龍作祟,四周頓時安靜下來。隱隱約約,她聽見戴淽艾在打電話向孫易安求救,聽見媽媽追問妹妹發生什麼事、聽見兩人氣蠢壞的爭執。

    淽瀟失笑,接下來,媽媽肯定會走進她的房間。

    然後像以前那樣對她說:“身為姐姐,難道不應該禮讓妹妹?”

    讓姐姐、讓妹妹,她讓了二十幾年,倘若禮讓的結果不是善良的人得到好報,而是善良的人將一無所有,她為什麼要讓?

    她一直很乖、很能幹,別人辦不到的事,她總是咬牙辦好,她不怕辛苦,並且深信這樣的自己一定可以出類拔萃,成為人人羡慕的女強人。

    可為什麼非要當女強人?很簡單,她求的不過是媽媽一個認同讚美,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那麼這次呢?媽媽會認同她的委屈、會站在她這邊說話嗎?

    鬆開緊緊壓著太陽穴的手,淽瀟定眼看向那扇門,靜待結論。

    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在指針滑向二十分鐘時,門在她的期待中打開了,進來的除了媽媽還有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戴漣艾。

    戴母居高臨下,淡淡看了淽瀟一眼,抬起下巴、隱去眼底不舍,“起來吧,不要坐在地上,我們好好談談。”

    淽瀟一貫地合作,仿佛不久前的反抗只是幻想。

    她乖乖從地上爬起來,乖乖走到椅子邊坐下,望著坐在床沿的妹妹和媽媽,如果這是在談判桌上,是不是代表她們已經站在同一個陣營?

    臉色黯然,她早就猜到了。

    淽瀟沉默,靜待媽媽說話,她不死心地懷抱起一絲期待,期待媽媽能夠認同自己,卻也心知肚明,這個機率小到等於零,然而無論如何,她都要聽見媽媽親口表明立場。

    半晌,戴母清清喉嚨,說道:“我已經知道事情始末,這件事是艾艾的不對,她欠你一聲道歉。”

    道歉之後呢?會孔融讓梨還是當姐姐的應該退出愛情戰爭?她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卻在心底暗暗祈禱:求求您,別讓我再一次對母親這個角色感到心寒。

    戴淽艾在媽媽的暗示下,看著二姐冷酷的臉、小心翼翼說:“二姐,對不起,是我不應該。”

    接著閉上嘴,換戴母接話。“易安那孩子經常來我們家,我們也談過幾次話,他是個家教良好、脾氣溫和的好孩子,他不是那種會對女生隨便、又不負責任的壞男生……”

    最後一絲期待摧毀,淽瀟連苦笑也強撐不出來,原來孫易安對她做的事叫做負貴任?很明顯了。她明明知道媽媽會站在哪一邊,心仍灑得說不出話,早就能預測出來的事,還是讓她痛到咬牙。

    “即使你這麼強勢,你們也順順利利走過這三年了,我相信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他不會做出這種決定,所以……”

    三年的戀愛,她只是他的情非得已?真的非要偏頗到這等程度?那麼接在“所以”後面的話是什麼,淽瀟隨便都能接得出來——所以你應該退、應該讓,因為孫易安有重大的“不得已”,因為強扭的果子不甜,因為愛情無法勉強,因為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你將痛苦一生……

    淽瀟依舊沉默,只是一雙深沉的眼睛透露出無盡的哀傷,失望沒關係,失望到終點將會迎刃而解,胸口被劃一刀會痛,但砍過千刀百刀後,自然而然學會漠視。戴母被淽瀟的眼光看得心虛,但這時候容不得她不開口。

    “瀟瀟,你已經二十三歲,有許多事不需要我告訴你,相信你也明白,如果男人的心不在你身上,就算你哭你鬧,你拚了命想挽回一切,男人也只會覺得厭煩。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什麼,你能夠做的就是斷尾求生,相信媽媽,後面還有更多好的男人等著你。”

    她承認媽媽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理,但這些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從她的嘴裡說出來,淽瀟寧願她什麼話都不說,而是抱著她,任由她痛哭一場。

    於是她犯倔了,在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反抗之後,她又譏諷起媽媽。

    “媽,這就是你不斷告誡我,婚前不可以和男人發生關係的原因嗎?因為孫易安是個家教良好、負責任的好男人,所以當他成為戴淽艾的男朋友,我就可以斷尾求生,不至於損失太多?而他更不必因為‘負責任’而甩不掉我這個包袱?

    “我和他交往三年、因為你的耳提面命,我不敢越軌,但戴淽艾只和他交往幾個月,便和他發生關係,有了讓他負責任的藉口。你不責備你的小女兒行為偏差,卻反過來告訴我這堆大道理叫我不要鬧。

    “好吧,就當做我小心眼,我可不可以請教媽一句——你這是在勸我、安慰我、真心對我好,還是想要成全戴淽艾和孫易安?

    “媽,我知道你恨我,即使從小到大,我盡全力討好你,也只能換來幾句評語——你就是這麼不負責任,和你爸一模一樣;你可以再自私一點,就像你爸那樣;你從來不替別人著想的嗎?你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自己過得快樂就行?果然,就是像你爸那樣……媽,你知道收到那些評語,我有多傷心?

    “我不懂,既然你那麼痛恨爸,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為什麼要生下我?我能理解你對他有多憤怒,但那不是我的錯啊,你怎麼可以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孫易安是怎樣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費三年的光陰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親,就應該心疼我、應該痛駡他,而不是告訴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們之間的問題在於我太強勢。所以對不起,這次……我真的無法再強迫自己,把你當成親生母親了。”

    這篇話,淽瀟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倆面對面瞪著彼此,久久不發一語。她們對視著,在淽瀟覺得媽媽的巴掌將要甩到自己臉上時,她竟然二話不說轉身離開,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門扇。

    閉上眼、深吸氣,淽瀟覺得窒息。

    她是說真的,不是虛言恫嚇,她再也無法拿她當媽媽看待了,既然如此,怎麼還能處在一個屋簷底下?

    拿出行李袋,細細將幾件衣服折疊好塞進去,她的心很亂,但是腦子不混亂,她一面整裡行李,一面想著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有條不紊地把存摺印章收進包包裡,她拉起拉鍊、背上包包,臨行前看一眼豎在牆角的畫架和畫具,她一併背起它們,轉身離開。

    下樓前,她聽見主臥房裡傳來媽媽的哭聲和妹妹的安慰聲,她想像得出母女倆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場面。

    這就是戴淽艾,她不聰明、她很懶,她是個懷抱白馬王子會來拯救自己、滿腦子粉紅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遠明白在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可以贏得別人對她的喜歡。

    也許媽媽之所以寵愛她,是因為她的心比自己柔軟,不全然因為自己有個糟糕的爸爸;也許孫易安愛上她,是因為她性格討喜,不是因為什麼情非得已,她戴證瀟是理智的女人,不應該鑽進牛角尖裡讓自己不好過,但現在的她……無法平心靜氣。

    搖搖頭,她走出家門。

    太陽很大,才早上八點多就曬得人皮膚都快焦掉,幸好公車上的冷氣很足,才上車就把汗水連同暑氣一塊吸掉。

    淽瀟從包包裡拿出手機,裡面有很多則LINE的通知,多數是問她為什麼沒有去上班。

    她不負責任了,但憑什麼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幾年來,她看人臉色、戰戰兢兢,她積極上進、八面玲瓏、處處討好,然後她得到什麼?媽媽的喜歡?上司的看重?還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沒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誰還樂意發傻?

    關掉手機、不回LINE,工作丟了就丟了吧,她已經厭煩這一切,何況失戀的女人有權利痛不欲生。

    想著,她又哭了,面紙已經用掉好幾包,淚水還是止不住,好像一點點的心酸,就會啟動落淚機制。

    好奇怪,怎麼會這樣?

    她從來不哭的,幾百年前她就學會掉眼淚解決不了問題,每次心底越發難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現出一副倔強驕傲的模樣,告訴所有人,自己沒有被打倒,但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過三年……她真以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這樣的感情已經堅定得足夠面對外面的風風雨雨,誰知道到頭來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經,她和孫易安約定二十六歲就結婚,如果不想當靠爸族、靠媽族,他們必須努力存錢,好在婚前能夠繳房貸頭期款。

    他們計畫房子最好買在靠孫家近一點的地方,屋齡老一點沒關係,但房間要夠多,因為他們都是喜歡孩子的人,以後打算生三個小孩,希望是兩男一女,孩子的年紀要靠得夠近,最好一年一個,那麼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後,重新回到職場工作。

    孫媽媽說到時要幫他們帶小孩,讓他們省下一筆保母費,他們一起計畫了很多的事,然後現在,全變成笑話。

    她從大學就不停打工賺錢,畢業後更是一頭栽進事業裡,她忙得像頭騾子,沒想到一抬起頭,竟發覺努力的目標不見了。

    那種感覺仿佛是參加馬拉松賽跑,她和一大群人出發,她拚命追過每個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揮汗如雨、咬牙堅持,她以為自己即將拿到冠軍,卻發現終點處竟然沒有半個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懷疑自己,是弄錯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努力?

    人心那麼容易改變?才說過的話,轉眼就可以不算數?

    淽瀟長歎,孫易安的變心讓她難堪,但媽媽的態度更讓她難過。

    如果她現在退出這場愛情爭奪戰,兩年後,孫易安會不會又喜歡另一個女人?到時,媽媽還會讚美他的家教良好、樂於負責?會不會也像勸自己這樣勸戴淽艾,愛情過去就是過去了,沒有人可以挽回些什麼。

    不,她相信媽媽會沖進廚房拿一把刀,將孫易安砍成三段,這才是正常母親的表現。在媽媽心中,她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不管她表現得多好、多優秀,多讓人感到驕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機,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開口,“爸爸,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瀟瀟,我今年畢業了,是第一名畢業的,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我,獎狀很輕,卻是我大學四年努力的結果。同學很羡慕,我也表現得很驕傲,但是你沒來、媽媽也沒來,那天回家,我發現自己的畢業典禮邀請函被扔在垃圾桶裡……”

    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聽見她的話,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與有榮焉的笑臉,但在聽見邀請函的事情時,淚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刷開。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進入美商公司,稟持過去的精神,拚命往前沖,我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優秀,大家都在拚同一個位置,粥少僧多,在裡面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對我們這種社會新鮮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對我毛手毛腳,同事看見了,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傳出謠言,說我企圖用美色爬上位……競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給磨滅掉了。

    “我痛恨這份工作,但逼著自己積極工作,因為我想要成功、想要揚眉吐氣、想要逼媽媽承認——瞧!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不負責任的女生。

    “但是現在……我好累哦,累到連喘氣都覺得辛苦,因為戴淽艾上了孫易安的床,因為她沒有侮意,因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不管我再傾心盡力,我始終只能是多出來的那個嗎?

    “昨天,孫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說對不起,他愛上別的女人。我問他,我哪裡不好?告訴我,我願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經,我批評班上男同學用這句話和女朋友談分手太虛偽,沒想到孫易安也對我虛偽一回。

    “我逼問他小三是誰?爸,你說,戴淽艾是不是白癡啊,她居然在孫易安的手機裡面留下兩人的r事後”親密照,我不知道這應該解釋為有恃無恐,還是說她心機深沉,刻意讓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來?

    “但依我對她的認識,她還沒有這麼聰慧,她只是個傻女生,可是連這麼傻的她都有權這樣對待我,人生,還有什麼是可以被信任的?

    “孫易安說,我太能幹、太會計畫未來、讓他備感壓力。他說:‘你說要買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錢;你說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沒有寒暑假,只能爭取每個實習機會;你說要用功讀書,我就得熬夜:你說要生三個小孩,我就要表現得很喜歡小孩……我才二十三歲、不是三十二歲,我也想要過輕鬆的大學生活,想夜沖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團裡面出風頭,想要學妹崇拜我、拿我當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後來,那些全是我的計畫,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麼不反駁我?為什麼要讓我誤以為你同意,並且喜歡我的計畫。’他說:‘因為你和我爸媽同一個聯盟,你們都認為這樣的人生最適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個女朋友,不是另一個控管我的媽媽。’”

    淽瀟歎氣,沒想到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最後的評語居然是這樣。

    她不愛哭,因為哭泣的人需要觀眾和安慰,但她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她現實地不浪費眼淚,但是今天?也許是她已經無法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車鈴聲響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畫架畫具,跟著前面的歐巴桑一起下車,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緊緊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戀戀不捨。

    公車走了,揚起一片塵埃,她抹抹臉,覺得臉上覆蓋了一層沙,淽瀟用手抹兩下、撥撥潮海,有位歐巴桑從身邊走過,差點兒碰倒她的畫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對方卻像沒事人似地,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走掉。

    沒禮貌,淽瀟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畫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過世了,她很傷心,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去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外婆疼她,小時候她情願在外婆家過農曆年,也不願意到祖父母家裡拿大紅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十八歲嫁給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幾年前,外公為外婆拆了舊家,蓋上一間日式小屋,不大,卻很溫馨。

    一間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廚一衛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廳外面有長長的木頭走廊,夏天的時候,她經常靠在外公、外婆懷裡,聽他們講古、看星星。

    長廊下有兩、三層階梯,走下階梯是個環著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種桑椹、芒果和兩棵快要比人高的梔子花,後院是曬衣場,種了一大叢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種下的。

    外公說:“你外婆喜歡香花,當綠綠的枝條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來了;當清晨被香甜的梔子花香叫醒,不必翻農民曆、我們便清楚即將迎來夏天的暑氣;而桂花飄香,便預告著,秋天的腳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別怪,二、三月便開滿枝頭。

    外公說這是家裡茉莉的善意,它不與梔子花爭寵,它提早花期、提早讓人們認識它的芬芳美麗。

    後來外公去世,外婆經常一大早醒來,摘滿一盤鮮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頭,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瀟很喜歡這個家,她曾經想過,如果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上父通時間能控制在一個半鐘頭以內,就從家裡搬出來和獨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離家出走應該換一套休閒服,而不是穿著上班的套裝、高跟鞋,行李一收就沖出家門,但這不能怪她,她太乖、沒有叛逆或離家出走的經驗,下一次,她會做得更好一點。

    下一次?淽瀟苦笑,搖搖頭,她吃力地背著畫架和行李往前走。

    誰知在走過一個土凹時,鞋跟突然斷掉了。

    Shit!她忍不住惡言咒駡,這算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天要降大任於斯人?算了,如果當傻子才有傻福,誰還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勞而獲,從來不是壞事,批評它的人,不過是心存嫉妒!

    她把過去二十幾年奉為圭臬的標準全數丟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營營,她再也不想追著目標往前沖,就算跑到終點又如何?依舊沒有掌聲喝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累了、放棄了,從現在起她再不為自己定目標,她只想一天過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彎下腰,把右腳的鞋子脫下來,斷掉的鞋跟像折斷的骨頭似地,只剩一層皮連接著,輕輕一甩,還能劃出一個整齊的圓形,她用力使勁,把鞋跟扭下來塞進行李裡,她試著走幾步,一腳高、一腳低,不好走。

    脫掉左腳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斷,但是她用盡力氣,鞋跟依然牢牢地貼在鞋底。該死!她要投訴鞋廠,左右腳品質良莠不齊。

    發半天牢騷後,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腳上,沒轍了,重新背起行李畫架,一腳高、一腳低,繼續往前走,但才走幾百公尺,她就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掉,長籲氣,她二度停在馬路旁。

    遠遠地,一部汽車開過來,她連忙丟下行李,朝對方揮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夠載自己一程,但是這個時代、良心缺貨,他們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從她身前開走。

    淽瀟心生不滿,他們瞎了嗎?落難美女耶,恰逢她剛失戀,說不定他們善心大發後,有機會迎來一段新戀情,但也許現代的戀情太廉價,上網打幾個字就可以得到,他們不需要停下車、惹麻煩。

    長歎,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陽光快要把她給燒融,皮膚上有嚴重的刺痛腫熱感,好像下一刻,她將會變成浴火鳳凰然後燒成土窯雞。

    又有車來?她連忙起身,迎到馬路中間,張開兩手拼命揮。

    可是……shit!匆促間,她飛快退到路旁,該死的傢伙,居然沒減速?!要不是閃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樣?在滑手機還是瞎了眼睛?這年代美女真的已經不值錢了嗎?

    放棄了,再曬下去、她會變成骨灰,連焚化爐都不必進,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鐘後,她體會到窮和尚到西天取完經的喜悅,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著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樣,不也是讓她走到了嗎?

    從包包裡翻出鑰匙,打開院子的門,把行李和畫架放在長廊上,脫掉咬腳又殘廢的高跟鞋,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長廊上,然後往後一仰,躺在木頭地板上,她高舉兩隻腳、奮力舒展十根腳趾頭,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真舒服……

    伸展夠了,她翻身爬起來,看著熟悉的院子,多久沒來了?將近兩年吧,院子裡外整理得乾乾淨淨,完全不像沒有人住的樣子,是隔壁阿秋嬸的功勞吧。

    外婆在的時候,就是雇她來打理屋子、給外婆做三餐,她也捨不得外婆離開對吧,才不時過來照料?

    她翻幾圈,翻到客廳前拉門邊,這裡太陽曬不到,木頭冰冰涼涼的,她的身體呈大字型躺著,深呼吸,吸一口空氣裡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臉,她低聲道:“外婆,瀟瀟想你了。”

    無預警的,日式木門刷地打開,一個男人走出來,他俯視仰躺在地上的淽瀟,微微的驚詫、微微地……皺眉。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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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2:30
第1章(2)

    “你是誰?”淽瀟猛地彈身站起來,指著對方。

    他很白暫、身形修長,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額前的翻海垂到眼睛上方,他動手撥開,淽瀟發現,他有一雙迷人的眼睛。

    天使!這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太乾淨也太迷人,斯文的男人見過不少,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西裝褲,襯得他的身量更高、更頎長,襯衫袖口折到手肘處,露出他乾淨的手臂及指甲,這一刻,她有衝動想跳到他身後,尋找他背後有沒有一雙潔白翅膀。

    不過,現在不是發花癡的時候,她皺眉問:“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家。”

    “你家?”鄭瑀希懷疑地打量她,西裝外套、窄裙、黑色絲襪、一絲不苟的馬尾,看起來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

    “這是我外婆家,她過世後,把房子留給我了。”

    她擺出一臉地主婆氣勢淩人的同時,卻突然想到,不會吧?媽媽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把房子賣給別人?

    但男人卻是一臉恍然大悟,笑問:“你是戴淽瀟?”

    “我是。你呢?又是誰?”她抬起下巴,用鼻孔觀察人的模樣很惡劣也很囂張,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氣勢。

    “我叫做鄭瑀希。”他好笑地看著在自己跟前虛張聲勢的女人。

    “很好,我可以請教鄭先生,你和我外婆有親戚關係嗎?”

    瑀希看得出來,她的口氣不友善,恨不得立刻把人給掃地出門似地,很可惜,她不會成功。

    “沒有。”他好笑地抿抿嘴,不急著說破。

    “那麼,你和我之間……有什麼我應該知道卻不清楚的關係嗎?”

    “也沒有。”

    “既然如此,請問,你為什麼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我家裡,卻沒有通知我這個主人一聲?!”剛才沒發現,現在看清楚了,長廊的鞋架上有幾雙男鞋,外公已經去世很多年,家裡早就沒有他的鞋子,可見得對方已經在這裡住上好一段時間。

    “這個房子是我在八個月前向你外婆承租的,我和你外婆簽下兩年契約,每個月我都匯一筆一萬五的款項到你的戶頭裡,你不知道嗎?”他慢條斯理回答。

    “什麼!你說那筆一萬五是你匯的?你的帳號是S0012……”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急問。

    “對,很顯然你已經收到了,如果你需要看契約書的話,我可以進去拿給你,那份契約書是在法院公證過的。”

    他講得有條有理,卻在瞬間讓她垂下肩膀、失去戰鬥力。

    失望佔據淽瀟所有心情,原來那是租金,不是爸爸的心意,原來她作了一個美好的夢,現在夢醒……

    她的人生到底是由多少個失望串起來的,怎麼數都數不清?會不會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出自於自已的幻想?

    半晌,她搖頭苦笑,“不必了。”

    “那麼,現在和你以及你外婆沒有親戚關係的我,可以……”他指指屋子。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像傻了似地定定看著躺在臺階下折斷鞋跟的那雙鞋子,眼睛眨也不眨。

    鼻子發酸,又想哭了,真糟糕,她要把之前沒流過的眼淚一口氣在今天之內流光嗎?現在不行,她不想在陌生人前示弱。

    瑀希望著垂頭喪氣的她,善心大發問:“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她搖頭,無奈地朝他揮揮手,“房子是你的,你進去吧,不必管我,我坐一下,馬上走。”

    瑀希再看她一眼,點點頭,但不如淽瀟預期地走回屋裡,而是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了外出鞋,離開屋子。

    淽瀟呆呆地看著對方的背影,確定了,沒有翅膀,他是人類不是天使。

    苦笑,這時候她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瘋了她!

    她不至於天真認定,他會友善且好意地將房子讓出來給自己住,這個月的房租才剛入她的帳戶呢,只是……想起那筆錢,心又發酸,兩手搗住臉,她滿心無奈。

    瑀希走出家門十幾步,手機響起,是瑀華。

    他們家有三個孩子,瑀希、瑀華、瑀佩,家裡是開醫院的,爸爸是院長,媽媽是醫院裡的公關室主任,他和弟弟瑀華都是醫生,他在小兒科部門,瑀華是腎臟科醫生,至於妹妹瑀佩……她從小不愛念書,但在權威爸爸的“循循善誘”之下,還是選讀護理系,在醫院裡面當護士。

    只是,“勉強子女的興趣”這種事通常不會有好下場。

    瑀佩迷糊,她是天生的小公主,讓她當護士根本就是和病患過不去,因此她大錯小錯不間斷,護理長被她氣到早生華髮,他們當哥哥爸爸的、只能跟在她的屁股後面收拾。在這種情況下,爸爸只能想盡辦法把她嫁給醫生。

    這是他們家爸爸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固執,孩子要走醫、媳婦女婿也得是醫生,將來的孫子、孫女好好悉心栽培,再栽培出一堆小醫生,他希望親手打造一個醫生世家。

    瑀希和瑀華從小在虎爸教養下,逆來順受、乖乖長成爸爸想要的樣子,但瑀佩叛逆,她在和爸爸大吵一架、離家出走後,回來時,竟順手帶回一個不是學醫的女婿。

    對方不只不學醫,還是爸爸最看不起的演藝人員,在他的觀念裡,那是種不需要腦子、只需要賣弄一張臉的低等職業,在這種情況下,怎麼能不引發家庭革命?幸好後來事情順利解決,瑀佩的婚禮即將在半個月後舉行,塵埃落定,所有人都放下一顆心。

    “大哥,聽說你要休假一個月哦?”手機那頭傳來璃華不滿的聲音。

    “爸沒跟你說嗎?這次是他親口准的假。”整個醫院上下,沒有人可以休這麼長的假,但他可以,因為他的爸爸是院長。

    “為什麼?我不過想要三天假期,爸就把我轟出辦公室,還破口大駡我偷懶沒出息,你居然可以一口氣休三十天!不公平!你說,你這次又是用什麼詭計得逞的?”

    該死,這三天對他很重要,他想親自帶著公司的新產品到日本參展,但爸爸打死不給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手下去出差,大聲哀歎不公平。

    聽著弟弟的抱怨,瑀希微哂,瑀華這個天才不是當假的,才一下子就猜到原委。

    爸爸對子女的教育一視同仁,但卻教育出三個性格脾氣截然不同的子女。

    瑀佩最傻,每次都正面和爸爸杠上、哭鬧耍賴,戰爭時刻爆發,鬧到最後,結局有的好、有的差,有的時候爸爸低頭、有的時候瑀佩妥協,不過以比例來看,如果沒有他和瑀華暗助一把,輸贏的比例是一比六,瑀佩贏一卻得輸上六場。

    瑀華是他們三個人當中最聰明狡猾的,他常認為媽媽把瑀佩的智商生到瑀華腦袋裡,他討厭學醫,在高壓政策下填了醫學院,雖然醫學院成績普普但他卻是雙主修畢業,在資訊工程系的成績老拿到書卷獎。

    誰都知道實習醫生是會累死人的工作,伹他在當實習醫生時期,還能創立公司,專門開發遊戲軟體,這兩年公司做得有聲有色,在業界已經稱得上一號人物。

    對付爸爸,瑀華沒耐心,他習慣的招術是陽奉陰違,面上說一套、私底下做一套,從不與爸爸撕破臉,卻能完成自己的願望,就像上次參加國際醫學會議,三天的會議,他硬說紐約大雪、飛機停班、交通大亂,他不得不滯留數天。

    那幾天,瑀華天天LINE他,帶著自傲囂張的口吻對他說:“大哥,別當乖寶寶了,你還打算順從爸爸多少年?”然後貼上他帶著員工同遊華爾街的照片。

    他乖嗎?

    事實上,並不,他只是比弟弟更奸詐,更懂得順著爸爸的毛摸,然後達到目的,因此表面上他從未反抗過,他是所有長輩眼裡的乖順孩子,爸爸也因此深感得意,但如果他靜下心認真思考,就會發覺,他贏的從來只是面子,而瑀希贏的永遠是裡子。

    他曾經和一個女孩子交往過,是同學介紹的,兩個人交往五年,擅長控制孩子、會讓征信社調查他們一舉一動的爸爸竟然完全不知道,要做到這等程度,保密功夫必須媲美國CIA,但瑀希做到了,過去五年,爸爸完全不曉得他曾和女孩子交往。

    她叫Rose,—個很漂亮的女孩,她不只長相豔麗還相當聰明,大學畢業那年,她頂著高學歷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依她的條件,要走得穩穩當當並不困難,何況她對這份工作相當認真。

    她的舞臺從平面媒體到伸展台,從伸展台進入演藝圈,前年她拍了一檔戲,得到金馬獎提名,雖沒有拿到獎,卻已經是模特兒界的震撼彈,這些年,有多少年輕男女積極想進入模特兒這個行業,Rose的影響功不可沒。

    五年來,這一路他看得清楚,清楚她有多辛苦,但她倔強,再苦也不喊累。

    有一次,他對她說:“累的話,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

    她推開他的肩膀說:“如果女人只能依賴男人的話,很快就會失去自己的價值。”

    為了她想要的價值,Rose推開他。之後,她越來越紅、圍繞在她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多,政商名流、富商小開,相形之下,他這個醫生顯得很不夠看。

    早在三年前,他就預想過,也許他們只是在等一場吵架、一個契機,等對方先說出:“我們分手吧!”

    果然,那個機會來了,公司安排她到好萊塢發展,臨行前,她對這場感情做出總結,她說:“我不知道這次去會停留多久,如果你碰到喜歡的女生,就試著交往嗯。”

    聽見這樣的話,會不會難受?

    當然會,他不是花心男,而Rose是他第一個交往的女人,是他付出的第一份感情,這份感情中,有他的一心一意,若非他悉心維護照料,爸爸早就拿把大刀,硬生生砍斷兩人關係。

    那天,他定眼看她,目光落在她精緻的臉龐,審視的卻不是她的五官,而是自己投注在她身上的愛情,然後他清楚了,她很早便切斷這份感情。

    促成她動刀的,不是他爸爸的偏見,而是環境的改變,她再不是那個處處受委屈、需要他的溫柔來撫慰的小模,她要的世界更寬更廣,她需要更強更有力的支援,而那些,是他提供不起的。

    瑀希並沒有狂怒發飆,即使他很傷心。黯然了眼色,點點頭問:“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她猶豫了,然後他看見淚水順著她完美的妝容滑下。

    須臾,她也點點頭,說:“知道嗎?你永遠都是這樣,像平靜無波的湖面,我看不到你因為我而激動,看不到你為我失控。愛情看的不是你為對方做過什麼令人感動的事,而是為對方做過什麼蠢事。鄭瑀希,你從來沒有做過蠢事,你像個精准的時鐘,連半秒鐘都不會走錯,我懷疑,你真的愛過我嗎?!”

    耳裡聽著她的話,瑀希苦笑,原來他錯在不夠蠢?他無法置信聰明的Rose,竟會用這個做為分手藉口?

    “你不必質疑我有沒有愛過你,誠如你所言,我像個精准時鐘,如果不是愛上了,就不會在一個女人身上投注這麼多的時間精力。”他淡淡地說著,仍然像杯溫開水似地,沒有太多的滋味。“不過你也可以放心,時鐘依然會按步就班一格一格走下去,不會失控脫序,我不會糾纏你、譭謗你、破壞你的形象,我只會下定決心,從現在起,停止愛你。”

    那口氣溫溫潤潤的,沒有恐嚇、不見殺傷力,但Rose卻心頭震顫得厲害,無法回答,只能優雅地拿起紙巾,輕輕拭去滑下的淚水,才兩秒鐘時間,再也察覺不出她的憂鬱,R0se戴起墨鏡、轉身離開,她抬高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般。

    她走了,走出他的生命,他向侍者要來一杯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杯酒,味道苦澀。

    三個月後,他將自己與Rose交往的事交由第三人透露給爸爸知道,他估算了爸爸的心急程度,果然不多久,爸爸找上他談判,談判的內容很簡單——馬上離開那個女人,我們鄭家不會容許她進門。聽著爸爸的話,他擰著雙眉,心裡卻是苦笑道,就算鄭家想用八人大轎將Rose抬進門,她也不屑。

    瑀希當時沒有回答,沉靜的臉龐逐漸浮起一抹哀傷,最後他在爸爸的曉以大義之下,“勉強”同意和名模分手,然後,得到一個月的“失戀假期”,今天是第一天,嫉妒的瑀華就急急忙忙打來這通電話,表達自己的嫉妒。

    如果瑀華曉得連一個過去式分手,他都能善加利用、替自己掙得好處,恐怕會氣到腦血管阻塞。

    “只要你拿得出爸爸想要的東西,他也能讓你換得三十天的假期。”

    “我有什麼可以換的?他連我的人生都捏在手上,我的一切都是他的掌中物。”他的口氣裡有薄薄的埋怨。

    “瑀華,爸年紀大了,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精明,如果你肯多用點心和他周旋,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當哥哥的提醒到這個程度,已經是仁至義盡。

    “你要我像佩佩那樣?破釜沉舟,用謊話來換得一輩子的自由?”

    “有什麼不可以,如果你夠勇敢的話。”

    手機那頭出現片刻安靜,瑀希猜測,自己的話刺中了瑀華。

    可不是嗎?兄弟倆經常在背後嘲笑佩佩傻氣的同時,卻無法否認,比起妹妹,他們都不夠勇敢,不敢像她那樣,拋下一切、明目張膽地追逐自己想要的人生。

    瑀華不再追問瑀希的交換條件,他低沉了嗓音,“大哥,你早點回來吧,只留我一個人孤軍奮鬥,我覺得很寂寞。”

    瑀希理解他的心情,如果那個嚴苛的家庭是地獄,他們雖然各憑本事,在地獄裡替自己爭取更好一點的待遇,但不管怎樣還是地獄,可一轉頭就會看見仍有人和自己一起努力著,因此,不管是少了誰,都會覺得寂寞。

    “瑀華,你有沒有想過逃脫?”

    很可憐的形容詞,都說家是避風港,可對他們而言,家卻是繩索,捆得他們無法大口呼吸。他們的時空不是中古世紀,但他們的父親仍然崇尚中古世紀的父親威權,並且想盡一切辦法,逼迫他們遵循。

    “大哥,你想要逃了嗎?”

    “不管逃不逃,我都不會再安分。”

    “爸的血壓不穩。”瑀華說。

    大哥的不安分很可能再帶起另一波家庭革命,上回,爸爸差點兒把佩佩的未婚夫敲死,幸好吳衛有功夫底子,而他和大哥的急救功夫還不壞,否則閻羅王那裡會多一條枉死冤魂。

    “我知道。”但是爸爸的血壓阻止不了他想要自由自主的心。“別擔心,我的手段不會像佩佩那種激烈。”

    之後,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佩佩的婚禮,便掛掉電話。

    收起手機,他雙手背在身後,往市集方向走,他喜歡一邊走路、一邊思索。有空的時候,他喜歡自己動手做飯,他覺得這是好男人該做的。針對這點,瑀華笑道:“我們都在下意識裡,不願意成為第二個爸爸,我們努力當溫柔體貼的好男人,但我們的性格裡面,難道沒有爸爸的強勢影子?”

    也許有吧,但那影子一旦冒出頭,便會讓他們全力擊退。

    爸爸總是自信滿滿地對別人說:“我那兩個兒子啊,他們的終生目標是——成為一個好醫生,將耕鑫醫院發揚光大。”

    然後聽者就會巴結一句,“像他們的爸爸這樣。”

    其實是錯的,他們的終生目標是——絕對不要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

    他不敢說這種情形是可喜還是可悲,但他持續向目標前進中。

    走進市集逛一圈,他買完肉和蝦子,再挑兩樣青菜後,往回走。

    他沒想到,在自己轉進小路、看見熟悉的日式小屋時,戴淽瀟還沒有離開,她依然坐在自己家前的長廊,靜靜地遙望遠方。

    她並沒有哭,只是雙眼茫然、空洞,但他卻覺得她在哭,且哭得用力、肝腸寸斷,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身體裡擠出去似地。

    很奇怪的感覺,因此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流連不去。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換上室內拖鞋,把剛買回來的菜放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很安靜,不多嘴。

    如果淽瀟放聲大哭是瑀希的憑空想像,那麼淽瀟也憑空想像了。

    因為他只是坐在自己身邊,半句話都沒講,可莫名其妙地,淽瀟感覺自己被安慰了。古怪嗎?對,是很古怪,簡直大白天見鬼了,淽瀟側過臉,悄悄望他一眼,輕歎,如果天底下的鬼都像他這麼溫和俊帥,大概所有人都會暗自祈禱,希望自己的第三眼能夠開通,有事沒事見見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賴在你家不走,我只是需要多一點時間想清楚,接下來可以去哪裡。”

    “我知道。”他理解並同情地點點頭。

    他知道?他會透視人心嗎?搖頭,淽瀟沒理會他的知道是弧還是虛偽安撫,她認為自己有義務解釋幾句。

    “我一直以為那一萬五是我爸爸匯的,我爸爸和媽媽很早就離異,我沒見過他,他從未出現過,初初收到這筆錢,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直覺認定那是爸爸給的,我以為他終於想起我這個女兒,企圖彌補這麼多年不在我身邊的遺憾,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對不起,外婆並沒有告訴我,她把房子租出去了。”

    原來如此,她的哀傷源自於一個想像的破滅。

    “我租下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外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所以當他看到這幢小屋,喜歡上這個建築,並表明身分希望能夠承租時,老奶奶同意了,她說:“我希望彌留時,有人可以幫我通知女兒。”

    這裡距離醫院有點遠,開車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他本來打算只在假日時待在這裡,但老奶奶的話,讓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過世,他才搬回醫院附近的小公寓,把這裡當成渡假莊園。

    老奶奶經常跟他提起戴淽瀟,她有很多孫子孫女,但她最疼愛這個,她說這孩子倔強、要強,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遺囑裡,把屋子留給戴淽瀟,並讓他將租金按月匯到她的戶頭,卻沒想到會造成她的誤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體不好,我會多陪她的。”

    “都是這樣的,總在失去之後才曉得自己錯過什麼。”

    他微微一哂,溫潤的嗓音像杯清涼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膩味,只有雋永的茶香餘韻,在喉間徜徉。

    “所以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了,對不?”就像外婆、就像孫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別太擔心,人很快就會尋找到下一個新目標,繼續往前走。”他說得雲淡風輕,但他何嘗不是在勸自己。

    “新目標?”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來就不複雜。”

    “我喜歡的男人,愛上我的妹妹,媽媽勸我,在該放手的時候就別糾纏,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淽瀟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陌生人告媽媽的狀,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個人來傾聽委屈。

    “你母親沒說錯,事實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錯也不大,感情本來就是會變質的東西,真正教人難堪的是——那男人的新物件不應該離你這麼近,他對你,有欠公允。”

    她搖頭。“不只是這樣的。”

    “不然呢?”

    “我們交往那麼多年,如果他對我沒感覺,應該早一點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情況不容許,才向我投出炸彈,然後告訴我,都是我的錯。你知道被炸彈轟得四分五裂是什麼感覺嗎?那一刻,我幾乎能夠體會。”

    “有差別嗎?如果結果都是分手的話。”

    “當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訴我,‘別再計畫什麼未來,我已經不再愛你。’那麼我會試著理解、試著同意愛情多變,並且試著用最平靜的方式和他說再見。

    “如果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後,是摟著我,告訴我:‘那個男人太壞,我們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們為什麼要將就一個笨蛋。’那麼,我會覺得自己是被疼愛支持的,而不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給拋棄。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戰,可以告訴我,我和他不合適,他們才是最好的一對,她至少要讓我知道敵人就在身邊才公平啊,怎麼能夠在她已經拿到勝利獎盃之時,我才曉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參加了一場競賽,並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說完同時,淽瀟發覺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麼厲害,難怪社會需要心理醫生,因為傾訴的確可以弭平某些情緒。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訴我,‘我就要到美國發展,長距離的愛情維持不容易,如果有讓你心動的女人出現,你就去追求吧。’她說得很委婉,但我並沒有因此心裡就好受一點。”

    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事情已經過去、自己怎會提起來?是告狀?控訴?還是為了安撫一名傷心的女子?

    他也失戀了?難道愛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長的必經過程?淽瀟訝然,她因為強勢而被棄,但他……這樣溫柔的男人,也會被放棄?愛情的標準在哪裡?

    “你們交往很久嗎?”淽瀟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麼能夠說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經水到渠成,那麼五年叫做什麼?不是應該叫做緣定今生?

    這是個速食愛情的世界,能維持那麼久的愛情不容易,怎麼可以說斷就斷、幹乾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問。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讓他不負疚地對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麼?”

    噗哧一聲,淽瀟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來,她點頭附和,“對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負疚了,五年算什麼。”沉默三秒鐘後,她又問:“如果她的理由是距離,現在有視訊、有優良的交通工具,並不難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沒錯,問題不只是距離。”

    “還有什麼?”

    “還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歡我的溫吞平和,我愛她的堅毅不屈,我看著她在工作上屢受挫折卻從不低頭,我欣賞她再接再厲的勇氣,而她喜歡受挫時,在我身上得到撫慰心靜。”

    勇敢、無畏,是Rose鮮明的性格特點,他羡慕她。

    “五年之後,你們失去對方喜歡的特質了嗎?”

    “時空不同、心境不同,貧窮的時候,一杯珍珠奶茶就會讓人感覺幸福,富裕的時候,非要一瓶十萬塊的高級紅酒,才能讓人品嘗到滿足。

    “她有了更好的條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夢想,何必為一個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況,現在的她,早就沒有機會受挫折,哪還需要男人的撫慰。”

    這話聽得出怨婦心聲,瑀希剛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諷自己沒肚量。

    “她離開了,你怎麼辦?”與其說是問他怎麼辦?不如說是她在問他——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算失戀,日子還是要照過,想不開的去跳樓,不想跳樓的,只能重新檢視腳步、繼續往前走,如此而已。”他沖著她一笑。

    “不跳樓也是種聰明選擇嗎?”

    “至少比跳樓聰明一點。”

    “也對,跳了樓,對方不會感激,或許還覺得鬆口氣,我為什麼要為了讓對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個聰明選擇。”

    “謝謝你,有比我慘的人在前面當範例,我心裡好過一些了。”

    “我應該因此感到榮幸嗎?”

    “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淽瀟點點頭,算是誇獎。

    淺哂,他語重心長道:“我是小兒科醫生,曾經碰到許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來有四隻手,有的雙胞胎兄弟一輩子都黏在一起,無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發一種讓人厭惡的惡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而我能夠給予的最大幫助,唯有告知她的雙親,這個孩子,頂多能夠活兩個月。想想看,生出這樣的小孩,父母親會是怎樣的心情?”

    淽瀟點點頭,聽明白了。“比較起來,我不過是失戀而已,算什麼。”

    “沒錯,不過是失戀而已。”他重複她的話,兩人相視而笑。“心情更好些沒?”

    “是,謝謝你肯聽我說話。”

    “那我進去了?”他提起買回來的菜,指指屋子裡頭,見她沒反應,瑀希起身,準備進屋。打開門,右腳踏進客廳那刻,他聽見她的聲音傳來。

    “我們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嗎?”淽瀟問。

    並沒有,他們只是分享彼此的失敗經驗,談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覺想要回答,但轉眼,遇見她期待的眼神,話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臨時換上一句。

    “我離家出走,沒地方可去。這裡有兩間房間,如果不勉強的話,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個房間吧。”

    直覺想要反對,他才不想和一個……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她無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拋卻猶豫,歎口氣妥協,“那你恐怕得說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這個優惠專案。”

    見他鬆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畫架,站到他面前,說:“你想知道什麼,我保證,絕不隱瞞。”

    他只是隨口丟兩句話,並沒有要挖人隱私的意思,但她都這麼說了,他只好抓出另一個話題。“我分手的理由是距離,你的呢?!”

    “你這是刨人傷口?”淽瀟兩手叉腰,噘起嘴,可愛的模樣磨去她女強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選擇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瀟瞪他一眼,選擇“要”。

    “他說我太專制,太熱愛計畫,我總是在他面前計畫未來,他不能有意見、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覺,更痛恨別人對他說:‘我全都是為你好’。我反駁:‘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喜歡這樣。’他回答:‘因為你和我媽立場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聯手、天下無敵。’不過,我覺得這是藉口。”

    “所以呢,你認為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我認為,妹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嘴巴比我甜、比我活潑……是所有男人都會喜歡的那種傻辣妹,跟她們在一起,沒有負擔,只需要單純地享受女人的甜美,他選擇輕鬆生活,於是選擇她。”

    他失笑,能用這樣的口氣說出來,心頭的傷口淺了吧?

    她仰頭,看著身前的高個兒問:“怎樣?我拿到優惠專案嗎?”

    他點頭,讓開身,攤攤手說:“歡迎光臨。”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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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2:52
第2章(1)

    她一進房間、丟下行李,就四處翻找東西,打開櫃子、拉出抽屜、摸摸床底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房間裡藏了鑽石黃金,看著她的動作,瑀希好笑地雙手橫胸,斜靠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大規模搜查。

    半天,確定找不到了,她歎氣、垂頭,盤起腳坐在地板上,用手腕支起下巴。這個房間沒有床,睡覺時在地上鋪一層棉被就睡了。

    “怎麼啦?”瑀希明知故問。

    “你把家裡打掃得太乾淨了。”淽瀟悶聲說。可是這怪不了別人,要是她搬新家,一定也要把家裡上上下下打掃一通。

    “是隔壁阿秋嬸打掃的,以前你外婆在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到家裡來打掃煮飯。”現在她兩天來一次,需要做飯的話,提早告訴她就行。

    “我知道。那是媽媽堅持的,外婆有潔癖,經常佝僂著背,跪在地上刷地,那不是辦法,媽媽才雇阿秋嬸代勞。”

    “所以,我應該把你的埋怨反應給她嗎?”

    “不必了。”她搖頭,本就沒打算能夠找到的,只是心血來潮試試,也許摸不到皮肉還能找到渣,可是別說渣,連窗粉都吸不到。

    “如果你肯告訴我你在找什麼,也許我可以幫點忙。”

    怎麼可能幫得上?她心裡想著,嘴上卻說:“我在找小紙鶴,以前我折了不少隻,東藏西藏,它們現在……應該都西歸了。”

    聳聳肩,她心底清楚,就算還在,恐怕早就變成一堆破爛紙片。

    瑀希笑彎雙眉,他猜對了,返身走進客廳,他從櫃子上層拿出玻璃罐,再走回淽瀟的房間。“它們並沒有西歸,你外婆一直替你收著。”

    那時老奶奶是這樣對他說的,“有機會的話,請幫我交給瀟瀟,我不知道到時,她的心願有沒有完成,但這是她小時候最美好的想像。”

    那段時間,他經常在老奶奶身邊聽她說故事,說她的一生、說深愛自己的丈夫、也說她的女兒孫女。

    關於戴淽瀟,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話是——“瀟瀟是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乖巧圓融、合作聽話,只有在正在瞭解她的人,才曉得她有多固執而敏感。我告訴她,‘你還小,心情不好就哭出來、就大吼大叫,大人能夠理解的。’但她說:‘不被疼愛的孩子,沒有權利胡鬧任性。”那個時候,她才十三歲,聽到這句話,我心都碎了。”

    今天的戴淽瀟表現得有些隨興,是因為,靈魂已經被解放?

    至於那些紙鶴,他偷看了,在兩個月前,一個無聊到心慌的下午。

    醫生是相當忙碌的職業,從早到晚、精神緊繃,突然閑下來,會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於是他把紙鶴——打開、閱讀,然後恢復原狀。

    他承認自己沒顧慮到隱私權這問題,畢竟他是醫生,不是律師或法官。

    從他手裡接過玻璃罐,淽瀟大叫一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居然還在?!

    瑀希微笑,說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飯。”

    他轉身走出去,臨行,聽見她的聲音。

    “鄭瑀希!”

    他轉頭望向她。

    “謝謝你,你真是個天使。”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話,小杉也曾經對他說過相似的話,瑀希曾經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質”,才會吸引許多好兄弟來“朝聖”?

    微微點頭,他把門關上,往廚房走去。

    淽瀟抱著玻璃罐,用欣賞珠寶的眼光望著裡面的小鶴鳥,它們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因為全是她撕下作業簿的內頁、寫上字折成的。

    打開蓋子,把紙鶴倒出來,她小心地——展開。

    一隻紙鶴、一個希望,每個希望都很渺小,但這些渺小的希望,連一個……都沒有成功。

    她的爸爸沒有出現過、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媽媽的誇獎,她拿到模範生了,但媽媽沒有出席,別的模範生照片上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市長,她的照片上只有市長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麼感覺。

    紙鶴的傳說是騙人的吧!

    高中之後,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紙鶴身上,她開始寫生涯規劃,計畫相當縝密,而她的早熟讓老師心疼,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計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夢想,只相信透過自己雙手完成的成績,但諷刺的是,她的努力與計畫,卻成了孫易安離開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學校教育,她學會在考卷裡選擇正確答案,殊不知,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確。

    無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積極上進會讓男人喘不過氣,勤奮努力變成好出風頭,是人人痛惡的眼中釘,都說社會是一門大學問,初出社會的她,一腳踩進糞坑裡,擺脫不了惡臭、成了眾矢之的。

    她沒有一個可以當做避風港的家,然後,以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卻告訴她,“我們分手吧!”

    大學時期,有同學說她是“人生勝利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分外諷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幸運女人,她只能憑仗實力、莊敬自強,但這個時候,她羡慕那些坐在家裡,就會有好運前仆後繼的小公主。

    淽瀟背靠著牆壁、彎起膝蓋躺下,臉頰貼在冰冰涼涼的地板上,拔掉發圈,任由長長的頭髮在地上形成一片發瀑,她放鬆身體、放鬆緊繃的神經,把所有的積極、勤勉、努力、計畫……全部拋棄,什麼都不做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躺著,只想要空白。

    滿地拆開的小紙鶴,在她的視線裡慢慢地擴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個橫豎交差的淺白色世界。

    做飯為難不了瑀希,他是個手巧能幹的男人,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他就炒好一大盤面,熱熱的魚湯擺在桌面上,蒸氣騰騰。

    做菜沒有為難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這件事為難了他。

    她會餓嗎?應該不會吧,猶豫須臾,他決定當一個客氣親切的好室友和她打聲招呼。

    敲敲她的房門,沒有回應。

    她走了嗎?看完小時候的傻希望之後,無法忍受自己的可笑,於是轉身離開?成長本來就是用無知的幻滅堆砌起來,誰的雄心壯志不是湮滅在過隙白駒裡?

    瑀希推開木門,觸目所及是一張張被拆開的紙片,淽瀟沒有離開,她躺在牆邊,一動不動像睡著似地,只是兩個眼睛張得大大的,她安靜著,但他在她身上看見濃濃的哀愁以及寂寞。

    “餓嗎?”他挑出一個爛話題做開頭,說完就後悔了。

    抬頭,淽瀟看見他,搖頭後扯出一個笑臉。她坐起身,說:“我剛才在思考。”

    “思考什麼?”他走進房間,在她面前坐下,把一張張紙片收拾好、疊起來,看一眼淽瀟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隱私被窺。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問題到底是驕傲、倔強還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嗎?”他微笑,細細按著舊痕跡,讓紙片回復成小紙鶴,第二次做同樣的事情了,他駕輕就熟。

    “想出來了,但不確定對或不對。”

    “如果需要聽眾,我……還不錯。”他把折好的紙鶴放進玻璃瓶裡。

    她知道他很不錯,他身上有股讓人安心的天使氣質,仿佛待在他身邊、汲取他的氣息,就是窩進避風港。

    很多年,她試圖在媽媽、在孫易安身上尋找卻遍尋不著的安心,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我的問題在於寂寞。”

    “你有媽媽、姐妹,還有疼愛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個孤女。

    “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那男人對她很好,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戴證萱。後來媽媽移情、愛上我的爸爸,我沒見過爸爸,也沒辦法從媽媽嘴裡套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只聽外婆說過,他是個很帥、很有才華的男人。

    “媽媽離開愛她的男人,嫁給她愛的男人,然後生下我。中間的所有細節都不可考,我只能憑想像力來猜測,我猜那個男人約莫傷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後、連我一起恨上。

    “最後媽媽帶著我,回到愛她的男人身邊,不久他們又生下另一個女兒,戴證艾。叔叔是個脾氣很好的男人,他對媽媽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對待我和對待姐姐妹妹並無不同,他從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媽媽負責的區塊。

    “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裡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醜,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這麼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脫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只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裡,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學會控制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麼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裡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裡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於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面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裡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裡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湧,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裡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裡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嗎?”瑀希低聲問。

    “我難受嗎?也許吧,我難受是因為沒辦法把那些不把我當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腳底下。”她咬牙切齒,像只被搶了幼崽的母熊。

    又驕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難受,是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可是你卻無法不怨恨他們。

    你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認為媽媽應該多疼你一點,因為你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她們有爸爸在身邊,而你,沒有。

    “你痛恨叔叔的親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卻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親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會對他的妻子以及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女忿忿不平,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可議之處。

    “你不想當外人,卻深刻相信,在那個家裡,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為心底憋著一股氣,你放大媽媽對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須把自己塑造一個小可憐,才能說服自己,你的惡劣態度、你的驕傲、嘲諷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瀟,你要做的不是憤恨,而是遠離,離開那個家、離開那群會讓你傷心的人,拉出距離、避免紛爭,丟掉驕傲、拋卻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體諒的眼光看待他們。”話說完,他與她對視、眨也不眨。

    聽著他的話,淽瀟臉色丕變,她生氣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張天使似地乾淨臉龐,為什麼會有銳利的爪子,又憑什麼趁人不備、一口氣撕開她的偽裝,血淋淋地剝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針見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傾聽並不需要技術指導?你真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嗎?”她嘲諷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沒被她激怒,口氣依舊平淡溫潤。“我是醫生,根據我的醫學常識,挖開毒瘤、擠出膿瘡,傷口才會好。”

    “這種醫學常識,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醫學院浪費七年。”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任由傷口發炎潰爛?”

    “我不是做了嗎?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遠離那個家、那些人,我也在嘗試拯救自己啊!”

    瑀希輕喟,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濃濃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於是低下頭、逕自想著心事。

    是的,她反省過問題癥結,只是心裡長不大的小可憐不允許她改變,於是她只能繼續嫉妒、繼續憤怒、繼續尋找假想敵人。

    淽瀟低下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聽見他低抑的歎息,“太慢了。”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地任由尷尬在兩人之間流竄。

    許久,淽瀟聳聳肩苦笑,她暗罵自己:做什麼啊,你還真的但四處替自己樹敵?怎麼說,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忿然,她軟了語調說:“都知道我是個小可憐了,還這樣對待我,會不會太殘忍?”

    他搖搖頭、堅持道:“你不是小可憐,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憐。”

    “把這句話拿去告訴我媽媽,她不會同意的。”

    “和自卑同時存在的是自傲,一個自傲到讓人憎恨的人,往往心裡自卑得不得了;同樣的——”

    她接下他的話。“我用驕傲倔強來掩飾心裡的自艾自憐,我用憤怒來欺騙世人,其實我害怕畏懼?”

    瑀希贊許地望向她,她是個舉一反三的聰明女生,她不是不瞭解自己,只是習慣用一層華麗的布,掩住真實的自己。

    她歪著頭歎氣。“我本來對你印象不錯的,但現在越來越不歡你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個天使。”

    瑀希失笑。“不瞞你說,對於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擾呢。”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後仰,一個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聞到了。

    瑀希幽默問:“請問,如果有一頓豐富美味的午餐,你對我的喜歡度能夠恢復幾成嗎?”他不該問的,但或許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瀟笑得猛點頭,猶如招財貓的手,她回答,“我並不餓,但是你的建議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方法。”

    “那麼,請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個紳士禮,驕傲而高貴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輕輕覆上,掌心貼掌心,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小手帶著微微的冰涼,不自覺地,憐憫又悄悄地攀到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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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3:15
第2章(2)

    吃過午飯後,淽瀟睡了好長一覺,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失戀的人都需要靠充分的睡眠來恢復體力,總之,她這一覺睡了好久,直到淩晨兩點才醒來。

    她並不餓,但習慣性地打開冰箱。

    每次工作到深夜,她就會去開冰箱,喝一點水、吃兩片起司,再不然就泡杯咖啡,有人說溫牛奶可以幫助睡眠,但她從來就不需要那些東西,工作太忙碌,只要一靠上枕頭,她就會一路昏進周公家大門口。

    但今晚她失眠了,半夜兩點醒來,看一眼時鐘、閉上眼睛,她企圖繼續入睡,好神清氣爽地迎接明天清晨,可惜沒辦法,她辦不到。

    於是她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冰箱角落有罐她熟悉的玻璃瓶。

    “Yes!”

    她拿出來,用湯匙S—點點,倒進白開水,再放兩塊冰,攪拌均勻,湊進鼻間,真香。那是外婆的拿手好料,用桂花做的。

    把剩下的桂花釀放回冰箱裡,淽瀟端著玻璃杯,走到客廳。

    她的室友沒有回房間,而是躺在客廳沙發裡睡著,淽瀟放輕腳步、小心翼翼,打算走到屋外長廊看月亮,卻在經過客廳時,聽見他低沉的嗓音。

    “醒了?”

    淽瀟轉頭,問:“你沒睡著?”

    “你開冰箱的時候就醒了。”

    他的睡眠很淺、睡眠時間也不長,這是在當實習醫生時養成的習慣,那時經常會被吵醒處理病人的緊急問題,不過今天很特別。

    中午兩人吃完飯,雖然她一口都沒吃,就進她房間聊天,說著說著,她睡著了,他給她蓋被子、細細審視她熟睡的臉,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在路邊遇見會想要藉機和她搭訕的女生,她的眉很濃,讓她少了幾分柔媚,她的鼻形很漂亮、不需要整型,他最喜歡她的嘴巴,沒有上口紅,卻粉紅得讓人心跳加速。

    瑀希躺在她身側,用手指在半空中一點一點描繪她的五官,試著將她記住,這種事他從沒做過,也許沒經驗的事會讓人比較傷神疲憊,總之,他的手描著描著,他也沉沉入睡。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八點,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這一覺,讓清醒的他覺得所有細胞全都活起來,仿佛年輕十幾歲。

    他吃掉中午剩下的湯和麵,回幾通電話,打開電視,他以為生活節奏亂掉,今夜肯定無眠,沒想到才十點多,又困了,他睡在沙發上,臨睡前,滿腦子想的都是她粉紅粉紅的唇。

    “對不起,吵到你。”淽瀟語帶歉意。

    “我是醫生,值班的時候得隨時保持警醒,習慣了。”瑀希這話是真也是假,他確實習慣隨時保持警醒,但也確實好幾年沒睡得這麼愜意過。

    瑀希離開沙發,跟著淽瀟一起走到門口,屋外涼風習習,沒有白日裡的酷熱,他伸個懶腰,精神飽滿。

    “當醫生很辛苦吧。”她偏過頭望他。

    “念醫學院的時候不覺得辛苦,第一次感覺到辛苦,是發現自己只是醫生、不是神,對生命的消失無能為力時候。”

    “沒有人可以主宰生命,能被醫生救活的人,他本來就不應該死,而那些不能救活的,也不該是醫生的責任。”

    “聽你這樣說,醫生好像沒什麼大功能。之前我還很不平衡,有病患順利開完刀後,家屬不感激醫生的盡心盡力,反而買鮮花水果跑去廟裡酬神。原來他們的觀念和你一致。”

    淽瀟大笑。“本來就是啊,有沒有聽過,閻王要你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早在出生那天就註定了死期。不過你也別沮喪,醫生的存在,可以減少病人的症狀、痛苦。”

    “照你這樣說,世界上不需要醫生,只需要麻醉藥。”

    “你非要曲解我的話才高興嗎。”她仰起下巴,紅豔的唇正對著他,引得他一陣心律不整。

    “我曲解了嗎?不是你打心裡看不起醫生這行業?”

    “看不起?你在開玩笑!當年我為了分數不夠、進不了醫學院哭得多慘啊,我怎麼可能看不起?!”

    “醫學院很難考嗎?我不覺得。”他驕傲地抬起下巴,用斜眼瞄她。

    “你這個話,大白天站到門外講,我保證你會被人用石頭活活丟死。”

    “這個話很討人厭嗎?”

    “對!你知道我最討厭哪種人?就是那種嘴巴上說:‘我沒念書啊,我都在打怪獸。’然後老師考卷發下來,每張都考一百分的人。”

    他一擊掌,大徹大悟,“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明明我長得不賴,功課好、品性佳,是模範生的最佳代表,為什麼人緣一直都不怎樣?”

    “因為你說話太討厭!”她一口氣下評論。

    “不對,是因為像你這種在背地裡偷偷嫉妒我的人太多。”

    偷偷嫉妒?錯了,她都是光明正大嫉妒,然後加倍努力接著裸過這種人,他太小看她。

    淽瀟笑臉迎人。“鄭醫生,我收回自己的話,你完全不像天使,你根本就是惡魔。”

    她的話逗得他呵呵大樂,回望她,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些,哀傷似乎離開她一點點,這樣子很好,他喜歡笑著的戴淽瀟,不喜歡泡了滿身淡淡哀愁的她。

    “你在喝什麼?”他指指她手中的杯子。

    “外婆的桂花釀,外婆說,我們留不住春夏秋冬,但是我們可以留住它們的味道,所以春天外婆把茉莉花采下來、曬乾,和茶葉和在一起,用烤箱稍稍焙過,做成茉香綠茶,把梔子花做成乾燥花,放在衣櫥添香,也做桂花釀,把秋天的味道留在唇齒間。我泡得很淡,不太甜但是很香,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不喜歡甜飲。”但他還是接過杯子,喝一口。

    “怎樣怎樣?好喝嗎?”她討好地看著他。

    “嗯,好喝。”果然不太甜,並且很香。“那個玻璃瓶放在冰箱很久了,我沒碰過,因為不知道要怎麼弄,也總是覺得甜得膩人。”

    “問題在於分寸的拿捏吧,取它的香,捨棄他的甜。”

    “沒錯,人生也在分寸拿捏之間,拿捏得好了,就是幸福愜意,拿捏得不好,即便成功也不會感到快樂。”

    “知道了,哲學大師,下次我給你做桂花湯圓,也好吃的不得了。”

    “你外婆很有創意。”

    “那不是創意,是古人傳下來的方法,只不過現代人沒有耐心,用半年的時間去釀造一個單純的味道。”

    “你在諷刺現代人太複雜?”

    “不,我是在諷刺現代人太急功好利也太膚淺,無法欣賞單純的雋永。”

    他微微笑,彎彎的眉毛上映著溫柔的月光,他說:“戴淽瀟,在某些方面你的確有一點憤世嫉俗。”

    她承認,並且不是“有一點”,而是有“很多點”。

    她搶過他手上的杯子,仰頭喝一口桂花釀,大概是太憤世嫉俗了,她竟沒有嘗到該有的香甜冰涼,而他又動手將杯子搶去喝了一大口。

    他一口、她一口,兩人通力合作,沒幾下就把滿杯桂花釀喝光。

    放下杯子,瑀希走到客廳,把所有電燈關起來,回到原處。

    他坐在長廊下往後仰躺,兩手支在後腦杓,望向滿天星星的夜空,他特別喜歡這裡的夜晚,沒有霓虹燈的爭奇鬥豔,星星顯得燦爛而明亮。

    淽瀟也學瑀希動作,仰躺在他身邊。

    她躺下後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當不合理經常性出現,不合理就變得合理了,於是,他不介意。

    “鄭公子,你不睡覺沒關係嗎?明天不上班?”

    “不必,我休假一個月。”

    “一個月?名目是什麼?”生理期都沒有這麼長的假可以休。

    “失戀假。”

    “哪家醫院的福利這麼好,連失戀都允許員工休假?”

    “喜歡嗎?我介紹你去上班。”

    “好啊,等我去把醫學院考一考、念一念,學成後,一定請你幫這個忙。”他笑了,側過頭看她,看得相當認真。

    月光朦朧,加上些許陰影,他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他已經把她熟記在腦海裡,現在月光灑在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銀似地,她更是美得教人別不開眼。

    “怎樣?我漂亮吧?不是那種瞳孔特別大、鼻子特別高、嘴唇特別翹的誇張式法,而是細緻得像精瓷的那種美,對不對?”

    “有人這樣形容自己的嗎?會不會太自我感覺良好。”

    “哈,不是我自己形容的,是孫易安說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腦子想什麼你知道嗎?”

    “想什麼?”

    “想——這個男人真識貨啊!唉,不曉得放棄我這麼好的貨色,日後回想,他會不會氣得捶心肝。”

    “肯定會。”

    聽見他的回答,淽瀟樂歪了眉眼,卻還沒忘記倒打他一耙。“怎樣,這可不是戴淽瀟自我感覺良好了!”

    “你真會記仇。”

    “不記仇記什麼?我們才認識一天,可以記的東西不多。”

    “記恩,記取我的收留之恩。”說完,他想起剛才的話題,繞回來問:“你真的喜歡當醫生嗎?!”

    “並沒有。”

    “可你說沒考上醫學院,哭得很慘。”

    “事關面子問題,我以為自己穩上的,沒想到天底下的菁英全跑過來和我搶名額。”後來她經常想,要是她考上醫學院的話,媽媽會不會高興得逢人就誇獎她?唉,應該還是不會吧,誰讓她有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幸好我和你不是同一屆的,被占走的名額和我沒關係。”

    她咯咯輕笑兩聲,問:“那你呢?你喜歡當醫生嗎?”

    “不討厭。”

    “聽起來,你對工作很沒有熱忱。”

    “我的祖父是農夫,管教孩子很嚴厲,他的教養方式、養出一個醫生兒子,當年,這在地方上是一件大事,爸爸考上醫學院的時候,祖父辦了流水席,宴請全村的村民。我的爸爸有了成功的成長經驗,就把同一套教育理論,套用在我們三個孩子身上。”

    “所以……也養出三個醫生?”

    “我和弟弟是醫生,妹妹不喜歡念書,也進了護理系,畢業後都在爸爸的醫院工作。”

    “然後呢?”

    “我愛上一個模特兒,父親非常反對,在他的反對之下,我和女朋友不得不分手,因為分手、心裡太難受,需要一段很長的假期來彌補傷口,否則在醫生這個職位上,很容易出現醫療糾紛,所以我得到一個月的假期。”

    他在暗示,如果她願意待下,未來的一個月、他將留在這裡,他們可以朝夕相處,她再不必獨處、寂寞。

    “不對啊,明明是你和前女友感覺不對、事過境遷,怎麼會扯到你爸爸頭上?”淽瀟反問。

    她凝視他的臉。只見一個隱約的笑意在嘴角邊閃過,哦哦,她明白了!

    吐吐舌頭,做出一個可愛的鬼臉,她說:“你真奸詐,連自己的爸爸都算計。”

    “他計畫了我的一輩子,我偶爾還一點小計謀,很公平的。”

    淽瀟失笑,這是怎樣的親子關係?不過,她自己的也沒有比他好。

    “你爸爸對孩子太負責,而我爸太不負責,如果能把他們加起來、揉一揉、再掰成兩半,我們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她擺錯重點了,無奈,他只好把暗示變成明示。“未來的一個月,我都會住在這邊,等假期結束才會回到市區,你呢?”

    “你要待一個月嗎?太好了,那我也待一個月,你是個不錯的室友,我們肯定可以相處愉快。”

    得到她的正面回應,不自覺地,瑀希鬆口氣。

    她伸直手臂、指向天空,問:“你喜歡畫畫嗎?!”

    “不討厭,你呢?”

    “有一度我想當美術老師。小時候姐姐學才藝,我很羡慕,但是媽媽不許我學,我很生氣,只能靠一盒蠘筆和畫紙來宣洩怒氣,每次畫完圖,我就覺得心裡的黑暗少一點,光明多一點,猜猜,幼稚園的時候,哪個顏色的蠟筆我用得最凶?”

    “黑色。”

    “賓果,答對了。”

    “國小以後呢?”

    “白色。”

    “你還真極端,非黑即白。”

    她用食指在夜空裡不中斷點壓。“那時我迷上外婆家的星星,經常用白色的蠟筆在紙上用力點點點,點出很多星星,然後刷上黑色水彩,我畫了幾十張這樣的畫,把房間牆壁貼得滿滿滿,我媽媽很生氣,順手撕掉好幾張,我沒有哭,只是抬高下巴,滿臉驕傲地告訴她:‘這是外婆家的夜空。’她頓了頓,放棄繼續毀損我的精心傑作,她離開我的房間,我鎖上門,用膠帶把被撕破的那些圖畫紙粘起來,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進出房門才會把門鎖起來的。”

    瑀希歎氣,她和母親之間的裂縫不是一天造成的,想修補?登天比較容易。“有空畫圖給我看。”

    “好。”她點點頭。

    她沒說話、他也沒說話,經過好半晌,才聽見他輕輕地哼起一首歌,很熟,但她說不出歌名。

    他的歌聲相當好聽、很有磁性,如果出CD,是那種她願意掏錢買的聲音。

    他唱了一會兒後,幽幽說道:“有人說,我的性情清冷、感情不熱烈,我不會在愛情當中做出衝動愚蠢、卻讓女人窩心的事。

    “我確實是這樣的脾氣,我的情緒很少高低起伏,很少衝動,永遠是理智跑在感情的前方幾百公尺處,對什麼事都沒有特別的喜歡或討厭,但是……我喜歡唱歌,生氣的時候唱、高興的時候唱、難過的時候唱。”

    他不知道怎會向她交代自己的心情,他很少對人傾吐心事,是因為她說了太多的“自己”,所以他也公平地予以回饋?

    他不確定是不是這樣,但確定的是,說完這段話後,他心裡有淡淡的歡喜。

    淽瀟突然趴過身,她的身體離得他很近,讓他的心臟枰評抨、再度失去正常頻率。

    她滿臉滿眼的笑,對他說:“喜歡就去做吧,我終於明白,配合別人的心意太辛苦,偶爾我們應該配合自己。”

    他點頭同意。“明天,畫幅畫送給我吧。”

    “如果你願意再為我唱一首歌的話。”

    他唱了,很優美的旋律、很醉人的歌聲,在秋天涼夜裡,他的歌聲讓失眠的她再度入眠。

    她作了一個夢,夢中,孫易安的聲音分外溫柔,他在她耳邊輕輕對她說:“瀟瀟,你醒醒吧,我和艾艾分手,我們繼續貫徹你的計畫,買房結婚生孩子,你想要怎樣就怎樣,只要你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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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3:42
第3章(1)

    揉揉眼睛,淽瀟看一眼時鐘,天!下午一點多,她怎麼睡得這樣晚?

    起床,把鋪在地上的棉被折疊好、收進櫃子裡,她打開門,準備沖進浴室刷牙洗臉,卻發現瑀希坐在客廳看書。

    他抬起頭,看一眼睡眼惺忪、頭髮亂七八糟的淽瀟,微笑,“早安。”

    這樣的她,沒有女強人的俐落,卻多了幾分小女孩的嬌憨。

    “早安。”她不好意思地抓抓後頸。“對不起,我的生理時鐘有點亂。晚上不想睡,都睡白天,這是失戀症候群的症狀之一嗎?”

    “不是,這比較像時差問題。”

    “時差?你以為我從哪裡回來?英國、法國、加拿大還是天堂地獄?要不要開兩顆褪黑激素給我吞吞?”

    他搖搖頭,卻說:“想出去走走嗎?”

    “你想出去?”

    “嗯,待會兒阿秋嬸會來家裡打掃,通常我不會待在家裡,妨礙她工作。”

    “好啊,想去哪裡?”

    “都可以,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她偏過頭,認真想想,回答,“這附近有個地方可以爬山,你想去試試嗎?”他看一眼外面,“太陽這麼大,還是別去了,去百貨公司吧,我開車。”

    “厚,難怪你這麼白,原來都不曬太陽的哦。很少看到男人像你這麼在意膚色的。”她朝他吐舌頭。

    “不能曬太陽的是你。”

    “我?請你不要小看我,本姑娘是天生自然白,再怎麼曬,幾天過去就會白回來。”她驕傲地伸出白嫩嫩的手臂,在他眼前晃兩下。

    他莞爾卻沒回答。

    淽瀟也不糾結這個問題,飛快沖進浴室,不多久瑀希聽見浴室裡傳來蓮蓬頭打開的沖水聲。他望著浴室門,不發一語,久久,搖頭長歎。

    淽瀟整理好自己之後,背起畫架,說:“還是別去百貨公司吧,你不喜歡曬太陽,我知道有一座涼亭,視野很好,旁邊有高大的樹擋著著不會太熱,你帶一本書,我們去那裡待一下。”

    瑀希點點頭,挑出一本書夾在腋下,拿起車論匙。

    門才打開,鄰居阿秋嬸迎面走來,淽瀟認得她,立刻沖著對方笑得滿臉春花,準備從瑀希身後跳出來嚇她一跳,問:“阿秋嬸,你還記不記得我?我是瀟瀟。”

    可是……她跳出來了,話還沒有說,卻發現阿秋婿對她視而不見,她眼裡只看得見瑀希,滿臉笑容地朝他揮揮手,“鄭醫生,要出去啊?!”

    “對,不打擾你做事。”

    “怎麼會打擾啦,鄭醫生不必特別避出去。”

    瑀希一哂,沒有回答。

    “要不要我順便幫鄭醫生準備晚飯?”

    “好,如果方便的話,嗯……”他頓了下,續道:“可不可以幫我準備兩份。”

    “有朋友要來找鄭醫生哦?”阿秋嬸問。

    眼看兩人一問一答,聊得多開心啊,自己卻被直接無視,像空氣似地,鄭瑀希不提她、阿秋嬸也不看她,兩人都刻意忽略她,她有些生氣。

    “麻煩你了。”說完,瑀希自顧自往外走,淽瀟不得不跟上,但是,她悶!坐上車,車子發動,她刻意別開臉,看向窗外,一語不發。

    “怎麼了?”瑀希見她表情不善,好意問她。

    “哼!”重重哼一聲,然後動手把音樂開得震天價響。

    瑀希沒和她鬧脾氣,只是把音樂關小聲一點,說:“生氣會快老的。”

    對啊,她幹麼氣死自己,他還搞不清楚狀況,淽瀟不憋了,身體用力轉向,她面對他,口氣態度都很正式,像在談判桌上那樣。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

    “我有否認過這件事嗎?”他好笑回答。

    “我們聊那麼多,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痛恨被無視。你難道不知道世界上最殘酷的懲罰,不是暴力而是漠視嗎?”

    “我漠視你了嗎?”他認真想過一輪,然後回答,“並沒有。”

    “為什麼你不跟阿秋嬸介紹我?”

    而且,就算她現在長大、變美麗,阿秋嬸認不出來,她也不應該無視自己,只是,她的家教太良好,沒辦法對長輩發脾氣,她只能沖著瑀希發飆。

    這個問題……他轉頭看她一眼,眼底又浮上淡淡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手一搗,搗住自己的臉,她在自己的掌心後面說話,“不要用看流浪狗的目光看我,我不是流浪狗,雖然你確實是收留了我。”

    瑀希覺得好笑,回答她,“我沒拿你當流浪狗看,瀟瀟,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

    “我應該知道什麼原因?”放開掌心,她迅速發問。

    一窒,他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很少有詞窮的時候,但他詞窮了。搖頭,他又說一句有講和沒講差不多的話。“認真想想,你會知道的。”

    認真想想?莫名其妙嘛,丟這樣一句,要叫她往哪個方向想?

    心底更悶,不過她還真的認真想了。

    不介紹她,是因為他在替自己著想?他擔心阿秋嬸記起自己,會馬上撲過來抱住她,安慰她逝者已矣、節哀順變?還是擔心阿秋嬸罵她沒良心,外婆生病也不會來照顧?抑或是……他不想阿秋嬸誤會她和他之間的關係?

    她再度轉頭望他,他的表情專注,和他聽自己說話時一樣,專注大概是所有醫生的特質吧,她很清楚,他是個暖男,他很溫柔很體貼,他不會去傷害別人,既然如此……他肯定有他的原因。

    不追根究底了,她看向前方道路。

    這條路她和外婆走過很多次,外婆經常和外公在天亮未亮之際出來運動,那座亭子是他們的中途休憩站,夫妻倆經常停在那邊歇歇腳、說說話。

    淽瀟問:“你和外公都說些什麼?!”

    外婆說:“當那麼多年夫妻,什麼話也都說完了,講來講去還不是重複再重複的喋喋不休,但是能和自己最熟悉的那個人說話,心裡就是舒坦。”

    嗯,是舒坦。

    以前不知道說話除了達到目的之外,還有別的功能,不過這兩天,她有一點點明白了,因為和鄭瑀希說話的感覺,就是舒坦。

    涼亭快到了,但路太小、車子開不進去,瑀希把車子停在路邊,淽瀟背起畫架,瑀希拿起書,又在後車廂找出一把傘、撐開。

    見他撐傘,淽瀟大笑,“你真的很重視保養耶。”

    “這時候的太陽很毒,你受不了的。”

    “我?哈哈!是你受不了吧!”

    他沒和她爭辯,逕自把傘撐到她頭頂上,淽瀟笑著把傘往他頭頂上推,自己跑出傘下,可是……像燒焦了似地,她尖叫一聲,又躲回傘下。

    “怎麼了?”璃希焦急問。

    “這裡的太陽真的很毒。”淽瀟低頭搓搓自己的手臂,她幾乎可以看見上面出現蒸氣。“地球快要毀滅了嗎?熱成這樣?”

    瑀希搖搖頭,沒有回答。

    淽瀟自言自語接話,“我肯定在冷氣房裡待太久,才會受不了這種熱,小時候再熱,我都是光著手臂和兩條腿,進進出出到處亂跑。”

    發現瑀希沉默衣衣淽瀟仰起頭問:“你怎麼不說話?心情不好?”

    “沒有。”他又把傘往她頭上靠過去,將她全身罩在陰影底下。

    淽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高跟鞋,不知道什麼時候鞋跟又黏回去了,是瑀希的傑作吧,他是個體貼而細心的男人,他把她抱回房間裡睡、幫她蓋好棉被,看一眼擋去所有陽光的大傘,她再次對自己說:“他是個溫柔的好暖男。”

    “說點醫院的事來聽聽吧!”

    “想聽什麼?”

    “醫院裡是最多悲歡離合的地方,天天看著那些生離死別,心情會不會很低落?”

    “生離死別還好,如果活著的人曉得,死是下一個輪回的開始,也許他們不會那麼哀傷,會讓我心情低落的是抉擇。”

    “抉擇?什麼意思?”

    “我有個小病人叫做小杉,又可愛、又聰明,可腦部長了一顆腫瘤,如果不開刀拿掉腫瘤,他活不過三個月,但開刀的話……”

    “存活率很低?”

    “不至於,但腫瘤的位置不好,就算開刀成功,以後他也沒辦法吞咽、說話,他必須終生插著鼻胃管。”

    “他的父母親必須做選擇嗎?”

    “對,院方沒有辦法幫他們選擇,他的母親崩潰了,夫妻倆在開刀房外面放聲大哭。”

    “後來呢?”

    “他們選擇不開刀,他們帶孩子去迪士尼樂園、去法國、去美國,去所有兒子喜歡的地方玩,拍很多照片、錄很多影片,比我預估的時間還長一點,但幾個月後他們還是重新回到醫院,小杉偷偷告訴我,以前他的爸媽對他要求很嚴格,這幾個月,爸爸媽媽放下一切陪他到處去玩,他才覺得爸爸媽媽是愛他的。”

    “後來,他死了嗎?”

    “如果我們能夠看到另一個世界,就能知道他在那裡過得快不快樂。”她歎口氣說。

    璃希猶豫了一下,半晌後回答,“我看得到。”

    “什麼?”一下子,淽瀟沒弄懂他的意思。

    “我能看得到,所以知道人們死了以後,會隨著一道白光離開這個世界,那道光很溫暖、光明,領著靈魂離去的是個美麗天使。”

    “你是說……你看得見鬼?”她不恐懼,臉上揚起聽八卦的興奮。

    瑀希失笑,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既害怕鬼、偏偏又喜歡聽鬼故事。

    他點頭說:“小杉原以為爸媽的淚是在氣他不夠努力,但我告訴他,那不是生氣,而是不舍。後來他讓我轉告他的父母親,他不乖乖吃飯,是因為喜歡被媽媽哄,他常常覺得挨駡時,媽媽就不愛他了。”他停了一下,笑問:“有沒有覺得很熟悉?”

    淽瀟嗤一聲,“你在影射我嗎?”

    “不,我想告訴你,別那麼鑽牛角尖,不管是大人或小孩,都期待被愛,你的媽媽有她的情緒糾結,她沒錯,而你期待被疼愛,也沒有錯,世間的不幸,並非都源自於錯誤。”

    “我的狀況比小杉複雜多了。”至少他沒有那麼麻煩的血緣關係。“不過,我比他幸運,至少我不必面對病痛,至少我還活得好好的。”

    她沖著他一笑,然後又撞見他看流浪狗的眼光。

    別開頭,她不想為同樣的事爭論,涼亭就在前面,一大片的樹蔭遮住陽光,淽瀟背起畫架,快步離開傘下、跑到涼亭裡,瑀希收起傘,靜靜地看著她快樂的背影,歎口氣,也好,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淽瀟的動作很快,一下子就架好畫架、把圖畫紙釘好,她拿起蠟筆在上面描繪,三下兩下,他看見美麗的午後山景。他拿起書坐在她旁邊,靜靜翻閱。

    風吹過,安靜的午後、安靜的涼亭,安靜的一對男女各做各的事,誰也沒有干擾誰,只是無原由的心平心安,無原由地升起淡淡的幸福感……

    淽瀟想,她的生理時鐘肯定爛掉了,她越睡越晚,有一次甚至睡到下午五點鐘才醒來,連阿秋嬸過來打掃,都沒能吵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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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4:04
第3章(2)

    白天過度休息,夜晚自然睡不著,她經常拿著一杯水或桂花釀,坐在長廊上,一面看月亮一面和瑀希說話,而他老搶她東西喝。好幾次,兩人說著說著,並躺在長廊裡睡著,當然,每次醒來她都是睡在屋子裡,百分百是璃希把她抱回房間。

    “醒了?”聽見動靜,瑀希推開房門。

    她搖搖頭亦點點頭,揉揉眼睛,看一眼窗外,唉,又是黃昏了。“我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媽媽在跟我解釋。”

    “解釋?”

    “她說我不是叔叔的女兒,如果對我太好,會覺得對不起叔叔,她說她不能不偏心,因為叔叔給了我一個家、把我養大,她必須加倍對姐姐和妹妹好,回報叔叔的恩惠,她還說叔叔是個好人,她對我不好、叔叔就會心疼我,她希望我和叔叔之間能建立父女感情。”

    “聽起來,像是用心良苦。”

    “我還夢見戴淽艾抱住我猛哭。她說知道錯了,她不應該搶我的男朋友,她叫我回去,還保證永遠都不出現在孫易安面前。聽說人會在夢裡投射自己的心願,是這樣的嗎?”

    “也許。有人在現實裡不得意,卻在夢中功成名就。”

    “哈哈。”她笑彎腰。“把男朋友搶回來也算功成名就?”

    “如果它是你在乎的事。所以,你還在乎嗎?”

    “怎麼可能不在乎,我從大學時期就想嫁給他,我打工,存下一半的薪水,為了將來要徽房子的頭期款,我連要生幾個孩子、叫什麼名字都想好了。”

    所有的計畫裡面,讓她最滿意的一點是——順理成章離開家裡。

    這些天,她慢慢想明白了,當初的所有計劃都是從“離家”起的頭。其實,離家不一定非要靠結婚,她現在不也離開了?

    “你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喜歡你替自己編織的未來?”他覺得好笑,如果自己是孫易安,也會覺得有壓力吧,才二十幾歲、連兵都還沒有當,就被女朋友追著存錢、計畫結婚。

    “你喜歡一個女人,不會想像和她的未來嗎?”

    “我會,但很少人像你那樣計畫的。”

    “剛開始學會計畫,是為了否認媽媽說的‘我不負責任’,後來演變成習慣,沒有計劃,就不會做事了。不要回避我的問題,你從不計畫和前女友的未來嗎?”

    “她簽下經紀約的時候,合約上注明她不能交男朋友,讓我不能大張旗鼓和她交往,因此我們很隱密,一周或兩周見一次面,多數時間用視訊聯絡感情。因此她雖然很漂亮,我卻沒有機會帶她出門亮相,逛街、看電影,情人之間常做的事,我們好像很少做。”除了上床。不過這句他沒說出來,怕污染小姑娘的潔淨心靈。

    卸了妝,把頭發放下來,沒有刻意的驕傲倔強,柔和了面目表情的淽瀟,看起來很小,不像社會人士、像高中生,偶爾她會露出嬌憨的表情,偶爾她會對他撒嬌,在他面前,淽瀟深藏在內心的小女孩活了過來。

    “交往時期,有想過,到最後兩人會分手嗎?”

    “誰會在交往的開始,就設定結局是分手?”

    但事實上,他設想過分手,然而他以為造就分手的,不是環境、心境,會是他威力強大的爸爸,沒想到爸爸尚未出手,他們的感情已經落幕。

    “所以為什麼分手會讓人傷心,就是因為我們措手不及。”

    她依然計較孫易安直到情況無法收拾才找上門、害自己措手不及,計較他弄大了戴淽艾的肚子……

    等等,戴淽艾懷孕?有嗎?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那天孫易安到公司時,沒告訴她啊,戴淽艾也沒講,既然如此,她為什麼會認定戴漣艾懷孕?

    她想不出原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突發奇想,但不知道為何,她確定戴淽艾懷孕了。還追不出前因後果時,瑀希的聲音傳來,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也許是因為無法適應改變。習慣的養成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你已經習慣他身上的味道,習慣點他喜歡的餐點,習慣靠著他走路,習慣在他笑的時候開心,突然間他不在了,每件事都變得衝突而不順,這種感覺會讓人不安,這樣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就成了哀傷。”

    “鄭瑀希,我覺得你不像醫生,比較像哲學家。”

    “是嗎?我覺得你也不像上班族,比較像畫家。”

    “要不要等我們休假夠了,各自回到工作崗位辭職,重新定位自己?”

    “你也許可以,我恐怕不行。”

    “為什麼?”

    “我的上司是我爸爸,除非我打算和他斷絕親子關係。”說笑間,有人按門鈴,來客沒耐心,一聲按過一聲,像討僨似地。

    瑀希和淽瀟互看一眼,瑀希走出客廳、換上鞋子,看見阿秋嬸在門外急得跳腳,一發現瑀希,連忙揮手招呼,“鄭醫生,快點來幫忙,有人掉到水裡了!”

    “等我一下。”瑀希飛快進屋,拿來醫藥箱,跟著阿秋嬸往外跑,大家都忘記淽瀟,但她不介意,救人優先。

    她跟在瑀希身後,踩著高跟鞋拚命跑,不多久,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

    阿秋嬸揚聲,“讓開、讓開,鄭醫生來了!”

    瑀希順利鑽進人牆裡,蹲跪到患者身邊,拿出聽診器,貼在她胸口,確定她沒有呼吸心跳後,拿出人工蘇醒器,開始急救。

    淽瀟來得慢,還是順利擠到最前面,看著瑀希熟練的急救手法,突然間覺得有這個朋友很驢傲。

    躺在地上的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女生,面目清秀,個子小小的,臉圓圓的,看起來很可愛。

    “她為什麼會掉進水裡?”淽瀟問。

    “不是掉進水裡,她是自殺的。”

    一個聲音從身邊傳來,淽瀟轉頭,發現回答自己的女生長得和躺在地上那個一模一樣,只不過她臉上戴著一副眼鏡,地上那個沒有。

    “她是你的雙胞胎姐妹嗎?你們長得很像。”

    女孩沒回答她,淽瀟只好換個話題。“那你知不知道她為什麼自殺?”

    這次女孩點點頭,回答了。她指指地上的女孩說:“她被張裕嘉拋棄了。他們約好要一起逃家的,可是他沒有出現。”

    什麼感情問題鬧得這麼大?“她為什麼要逃家?你爸媽不同意他們交往嗎?”

    “對,張裕嘉很窮,爸爸討厭他,還恐嚇張裕嘉要告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所以,你姐妹未成年?”

    “才怪,早就年滿十八歲了,只是張裕嘉太膽小,他被我爸爸給唬住。”淽瀟說:“真傻,不會陽奉陰違哦,先假裝兩個人分手,暗中交往就好啦。”

    “不行的啦。”

    “為什麼不行,你爸派了人二十四小時監控嗎?”

    女孩回答,“她懷孕了,如果爸爸知道一定會打死她,還會拿刀子砍張裕嘉,他們不能不逃家,可是,他沒有來、沒有來……”

    “也許他有什麼理由不能來,她沒問清楚嗎?”

    “再大的理由都不能不來啊!這麼重要的事欸。”她賭氣說。

    “說不定是被什麼狀況耽擱啦,打個手機就可以問清楚的事,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淽瀟不認同地覷了女孩一眼,那女孩也不甘示弱,回問:“那你又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

    什麼?她有嗎?胡說八道!現在年輕人的腦子不知道是什麼做的?

    淽瀟才要反駁,就發現瑀希的目光朝自己看過來,她想問他:有生命跡象了嗎?可她還來不及問,一個男孩突然跌跌撞撞闖進人牆裡,看見躺在地上的女孩那刻,他放聲痛哭。

    “你為什麼不接手機,為什麼不理我,我不是不來啊,我爸摔車了,他在醫院開刀,我不能不去醫院,你為什麼不等等我?”

    “see!我就說.”

    淽瀟轉過頭,準備好長篇大論,要跟死者的姐妹曉以大義,卻發現身邊的女孩哭了。

    哭了?她又還沒有罵人,幹麼反應這麼激烈?剛剛發現自家姐妹躺在地上,她也沒這麼激動啊,淽瀟滿臉無辜,悄悄地站開一點點,害怕別人對她指指點點、罵她沒同情心。

    瑀希轉過頭,冷靜地看她們一眼,他沒有開口說話,但奇異地,淽瀟和女孩居然都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說:還不快點回來,再不回來,你就真的回不來了!

    淽瀟滿頭霧水,誰不快點回來?什麼叫做真的回不來?她完全聽不懂瑀希的話。就在淽瀟雲裡霧裡、弄不明白怎麼回事時,身邊的女孩突然咻地變成一道光,瞬間穿進躺在地上的那個女孩身體裡,緊接著,哈咳兩聲。

    淽瀟恍然大悟,所以……所以剛剛那個女孩是……鬼?

    她全身抖個不停,像是重度中風的前期徵兆。手抖、腳抖,連牙關都抖得有點凶,她不但見鬼,還跟鬼交談?

    淽瀟身子一陣一陣發冷,突然間聽見阿秋嬸的叫喊,“有氣了!有氣了!鄭醫生把人救回來了!”

    淽瀟嚇呆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念頭鑽進腦袋裡,攪弄著她的腦槳,她無法反應、無法動彈,雖然她很想沖上去撲進瑀希懷裡,問他:怎麼辦?我看見鬼了……

    這時救護車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退開幾步,淽瀟也想退,無奈兩條腿呈現無力狀態,然後,更驚人的一幕在她眼前出現!

    救護人員拿著擔架,筆直朝她走來,並且……穿過去?!

    沒錯,她沒看錯,她眼睜睜看著救護人員的身體從自己的肩膀穿過,看見擔架從她肚子鑽……出來?

    她想起看過的鬼片,低頭、張開雙手,眼睛瞪著自己的掌心,像是上面正在發展什麼靈異傳奇似地,她鼓起勇氣、深吸氣,向旁邊跑幾步,手張開,抓住阿秋嬸的手臂。

    沒有!她什麼都沒抓到,她的手從阿秋嬸的手臂直接穿過去。不、她不相信!伸出腳、用力踢向圍觀民眾的小腿,但是,一樣,腳從他們的身體穿過去,沒遇到任何阻礙。

    淽瀟驚嚇了、她害怕了,她茫然地望向瑀希,臉上全是求助的可憐神情,然後,看見她那雙流浪狗的目光。

    明白了!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阿秋嬸對她視若無睹,為什麼一出傘底下,太陽就要把她給燒融,為什麼瑀希說:“不能曬太陽的是你。”

    為什麼她總是在白天裡睡覺,為什麼女孩會反駁她:“那你又為什麼要草率結束生命……”

    拉出一根線索,所有的無解通通找到解答,可是……她不知道啊,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鬼,為什麼會死掉,她明明活得好好的,明明被氣得離家出走,明明……不行,她的頭好痛,她必須找一面牆、必須靠著,她必須先把腦袋裡的恐龍給擠回去,不然恐龍會沖出來把她吃掉,她會成為恐龍的一部分,她會變成人人害怕的大恐龍……

    她要回家、她現在就要回家!她跌跌撞撞穿出人群,腳底下的鞋跟好像又斷了,但她管不著,她要離開、她要跑,她要遠遠的躲開這些充滿生氣的人……她恐慌的表情,讓瑀希心驚,她已經弄清楚了嗎?

    肯定是知道了,不然她不會用手去試阿秋嬸的手臂,她被救護人員嚇到了,但是圍觀的人那麼多,他不能走近她、不能安慰她,不能展開雙臂,讓她在裡面尋找安全感,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緊張、焦慮,看著她害怕得跳腳。

    心像被什麼給吊起來似地,一陣陣抽痛著,那是瑀希不理解的情緒。

    他很少驚慌失措,從小他就沉穩得像個大人,可是她的恐慌影響了他,他跟著她害怕。

    救護車終於離開,村長跑過來和他握手。“鄭醫生,幸好有你,不然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村民也跟著圍過來。

    瑀希不想應酬他們,卻無法從當中抽身,可心更緊了,他看見她的無措、她的眼淚,看見她壓在鬢邊的手抖得像落葉,也看見她的跌跌撞撞,像只迷失方向的小兔子。

    “謝謝,大家先散了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語畢,他朝淽瀟走去。

    突然發現瑀希向自己走近,淽瀟搖頭,她不知道在害怕什麼,她看著他乾淨透澈的眼睛一步步退後,一個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聲音告訴她:快跑!

    對,她要逃跑!心裡剛剛這樣想著,咻地,她在他眼前瞬間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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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4:36
第4章(1)

    原來當鬼有這個好處,可以瞬間移動,她想去哪裡就可以去哪裡啊!

    早知道她就不用踩著一腳高、一腳低的鞋子,忍受被太陽烤焦的疼痛,走二十幾分鐘的路,來到外婆家了。

    如果她的心情還可以,應該試試看還有什麼特異功能——例如:把電燈弄得明明滅滅、嚇死那些膽小的女生;發出“還我命來”的可怕聲音,讓所有人都不敢接近這裡?

    問題是,她心情壞到不行,她只想找個角落、蹲下,只想拚命按住太陽穴,不讓裡面的恐龍跑出來。

    她做了,然後想起和瑀希的對話。

    “我沒拿你當流浪狗看,瀟瀟,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嗎?”

    “我應該知道什麼原因?”

    “認真想想,你會知道的。”

    她用力壓住頭,強迫自己認真,從哪一段想起?從她打戴淽艾一巴掌開始嗎?從媽媽對她曉以大義開始?還是從她踏出家門開始?

    那天她確實踏出家門了,天色已經全黑,馬路上人潮車潮出現,是所有上班打卡制、下班責任制的上班族的下班時間,她背著行李畫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只曉得她無法再待在那個家裡,無法面對搶走自己男人的妹妹和偏心的媽媽。

    她必須走,走得夠遠、遠得再也不必面對這一切。

    只是,不甘心,孫易安還沒有給她足夠的道歉,而孫媽媽還歡天喜地、等著她來當自己的媳婦。

    兩天前,她們一起吃飯時,孫媽媽說:“你別擔心,孩子生下來有孫媽媽、孫爸爸帶,你要上班就上班、要出差就出差,絕對不會影響你的工作,你生一個、兩個、三個都不是問題,我啊,就是遺憾,當年要是能夠多生幾個孩子就好。”

    她拍胸脯保證,沒問題!好像生孩子是她的專業能力,交給她絕對不會出錯。

    沒想到,計畫快、變化更快,快得令人手足無措。

    因為不甘心,她在公園坐了兩個鐘頭之後,搭上計程車,前往孫家。

    去孫家做什麼?指望孫媽媽,孫爸爸為她做主?還是指望孫媽媽能壓著孫易安,逼他重回自己身邊?

    那時候心太亂,導致腦袋壞掉,她真的以為孫家長輩可以為自己做主這種事,於是她到孫家,然後菲傭Lucy來開門,然後……她發現戴淽艾張揚的紅色涼鞋躺在孫易安的Nike旁邊。

    她像瘋了一樣,推開Lucy、丟下行李,沖進孫家客廳。

    客廳裡,孫易安和戴淽艾雙雙跪在孫爸孫媽面前,孫易安說……

    說什麼呢?頭一陣疼痛,淽瀟發狠了似地敲擊自己的頭,反正她已經是鬼,再敲也敲不出腦漿四漉。

    終於,她想起來了,他說:“爸爸、媽媽,我是真心喜歡艾艾的,我不能離開她,也不想離開她。”

    “那瀟瀟怎麼辦?你們已經在一起三年,她計畫那麼多事,她一心一意要和你結婚,你這樣對她,公平嗎?”孫媽媽問。

    一句“公平嗎?”讓她瞬間熱淚盈眶。

    終於有人站在她這邊,終於有人在乎對她是否公平,終於有人為她說公道話,而不是借著安慰之名,告訴她,男人的心不在,任何挽回都是多餘。

    “我沒辦法和瀟瀟在一起,她的積極上進讓我很有壓力,我不想照她的計畫進行,我想要自由、想要快樂、想要一個能夠帶給我快樂的女人,如果我真的和瀟瀟結婚,絕對會是一場悲劇。”孫易安振振有詞。

    說得多好,她帶給他壓力呢!可是為什麼他從來不說?既然她的上進帶給他壓力,為什麼他要來招她從來都是這樣戰戰兢兢過生活的啊,要不是他的溫暖融化她,要不是他的追求說服她,她沒想過要愛上一個男人,更沒想過要那麼早就託付自己的人生,他怎麼可以講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就算你要和瀟瀟分手,接下來的物件也不可以是艾艾,她們是姐妹,你要她們日後怎麼面對彼此、怎麼相處?易安,爸媽把你養這麼大,我們一直教導你,不可以自私、要負責任,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麼。”孫爸爸說。

    淚水落下,淽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裡找到想要的安慰。

    “又來了,責任、責任!你們每個人都要我負責任!知不知道,只有我想負的才叫做責任,我不想負的,就不是我的責任,現在我想負的責任是艾艾、不是瀟瀟,你們可不可以停止逼迫我?”

    孫易安爆炸了,他不懂,為什麼他不可以恣意活著,為什麼非要被限制,他還這麼年輕啊,為什麼要被一堆責任弄成老頭子。

    “孫爸爸、孫媽媽,求求你們不要強迫我們分開,我們是真愛、我們已經離不開彼此,我知道自己做錯,可是愛情發生了,我們都措手不及、無法控制啊!”戴淽艾哭倒在孫易安懷裡。

    “所以你們就可以傷害瀟瀟,旁若無人的相愛著?你們的良心不會感到負愧?你們能夠坦然面對瀟瀟?”孫媽媽問。

    “爸、媽,我會找瀟瀟談的,你們別擔心,我會把事情處理好。”

    “是,孫爸爸、孫媽媽,我會跟姐姐道歉,直到她原諒我為止。”

    淽瀟冷笑,直到這個時候,她還要扮弱裝可憐,從小到大,她用這一套從自己這裡拿走多少東西?現在連男朋友也能要了,接下來呢?是不是她興起,她的性命也要雙手奉上?

    她走進客廳,說:“我就在這裡,你們想跟我談什麼?”

    聲音出現,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戴淽艾飛快起身,撲到她身上、緊抱住她道歉,重複那些她不是故意、只是情難自禁的噁心話。她任由戴淽艾抱住自己,冷冷的目光望向孫易安。

    她明白,弱者總是能得到安慰支持,她清楚這時候應該掉眼淚、應該裝得比他們更可憐,只是,她習慣在別人面前倔強,習慣用驕傲鋪陳自己的心,所以她沒哭,只是冷冷地看著這幕戲,在眼前上映。

    “瀟瀟,是我的錯,我不應該愛上艾艾,她那麼小,她什麼都不懂。”

    意思是她年紀大,她應該懂,懂得愛情一發不可收拾,懂得愛情教人身不由已,而懂事的那個,應該自動退讓?

    冷笑,他憑什麼認定這樣的說詞能說動她?

    淽瀟歎氣,徐徐道來,“以前你也是這樣說的,你說你無法解釋為什麼會瘋狂愛上我,你只曉得要想盡所有辦法,把我變成你的女朋友,你的心才能夠平靜。”

    她因為這些話而感動,從原先的抗拒到接受,她接下他送來的早餐,看著他靦腆的笑,心想,被人喜歡是件多好的事啊!

    誰知道,現在他卻因為她的存在而有壓力、而不平靜。

    被淽瀟一堵,孫易安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孫易安,無視於掛在自己身上的無尾熊,片刻,她轉頭望向長輩。

    “孫爸爸、孫媽媽,我是來告訴您們我要搬出去了,公司那邊最近會請假一段日子,手機我打算換門號,如果有事想聯絡我的話,可以在‘B上面給我訊息。”這是很詭異的一幕,前男友站在她面前,滿臉的慚愧,小三掛在她身上,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而長輩眼底的憐惜,讓她心裡冒出酸氣。

    是,她太驕傲了,明明是來想挽回愛情的,明明是不甘心的,明明也想大鬧一場,把男友鬧回自己身邊,可惜……她終究做不出這種事。

    做不出來已經夠慘,偏偏臉上還要一副雲淡風輕,表現得沒有這個男人也不要緊。可是心頭上,千把刀在割,她無視疼痛,只能不斷地嘲笑著自己。

    “二姐、你要搬出去?為什麼?爸爸不會同意的,你這是要懲罰我嗎?你是想讓爸爸出面,阻止我和易安嗎?左右鄰居要是知道的話……”戴淽艾心急。

    如果爸爸知道二姐因為她而搬家,肯定會狠狠揍她一頓,她從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害怕爸爸,他一板起臉,她就兩腳發軟,什麼壞事都不敢做。

    “夠了!”

    她將戴淽艾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滿臉諷刺,這時候她想的還是自己,怕被爸爸罵、怕人家說她是壞女生、怕她和孫易安無法在一起,可她怎不想想,她也會傷、會痛,她也會難受!

    戴淽艾被扯下後,一個沒站穩、差點兒摔倒,孫易安急忙去扶她,怒指著淽瀟罵道:“你在做什麼?!艾艾懷孕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懷孕了?這三個字從他嘴巴裡丟出來的那刻,她的感覺像什麼?像水晶燈在頭頂上爆開?像一顆子彈直接從胸口穿過?不對……像那只潛藏的恐龍,直接衝破太陽穴,她的頭穿了兩個大洞,狂冒出來的鮮血噴了她一頭一臉、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不哭的,但淚水滾下來了,她的淚水震驚了孫易安,交往多年,再大的爭執,她也沒掉過淚,但現在……

    他慌了手腳,不禁鬆開艾艾、想上前抹掉瀟瀟的淚水,但症瀟搖頭,拒絕!

    猛地轉身,她拿起丟在院子的行李和畫架,二話不說往外沖。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就是想逃,逃開這一切,逃開那個讓人猝不及防的消息。

    她飛快跑著,身後隱隱傳來孫易安的聲音。

    他幹麼追她,非要強迫她接受這個消息嗎?他要她明白,戴淽艾有了世界上最強的武器,她再會鬧、也無法反敗為勝?!

    她輸定了!她不想輸,只能逃……

    腳一扭,高跟鞋斷了,腳踝處傳來劇烈的疼痛,但她不肯停下腳步,依然朝前狂奔。

    “戴淽瀟,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每次都這樣,碰到你不想要的就逃避,你說我從來沒告訴過你不喜歡你的計畫,但是你給過我機會說嗎?只要我提個頭,你就,躲、就逃,就假裝我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今天的事難道是我一個人造成的嗎?!”

    被拒絕的難堪,讓他對著她咆哮。

    聞言,淽瀟停下來了,恨恨地擦去滿臉淚水,猛地轉身,瞪住孫易安。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嗎?你以為我的第一名是躺著就能得到嗎?如果不是我比別人努力、比別人認真,不是我比別人更善於計畫,我現在會和那些找不到工作,只能在22K底下委曲求全的人一樣。

    “你明明知道我就是這種女人,為什麼要找上我、愛上我,為什麼要讓我花三年的時間,把你納入計畫,為什麼不要一發現錯誤,立刻說:‘我們不合適?對不起,我找錯人?””

    “對,我個性優柔寡斷、我沒有你那麼堅強。說斷就能斷,不是我能做到的事,所以我一拖再拖、拖成這個局面。但你以為我不難受?你以為我沒有掙扎過、反抗過,沒有試圖希望你改變過?有!我有!只是你碰到不喜歡的,就會掩住眼睛、搗起耳朵,假裝天下太平。

    “對不起,我們的性情天差地別,我沒有辦法和你再走下去,也許你需要一個比我更厲害、更菁英的男人。瀟瀟,你放手吧,如果這三年是投資,那麼你就當自己投資錯誤。”他哀求道。

    投資錯誤?講得好簡單,她損失的不只是金錢、是生命青春、是愛情,是怎麼都換不回的信任。

    “我不是承認自己投資錯誤了嗎?我不是已經認賠出清?我已經按照你要的方向前進,你幹麼還窮追不捨?哦哦,明白,你想求我別把事情鬧大,你很清楚,那個家裡只有叔叔還算明辨是非,他不會允許戴淽艾搶走姐姐的男友。如果知道我因此心裡難受、離家出走的話,他會反對到底,對不?”

    禁不住地冷笑,他真把她當成聖人了,成全、退出不夠,還要她為這對有情男女搭鵲橋?

    孫易安氣弱,他知道自己的要求很過分,可事情已經發展成這樣,他沒有別的選擇。

    “既然你知道,那你可不可以回家?”

    “你只是期待我回家?還是期待我為你們做更多的事,比方告訴叔叔,我們早就分手,戴淽艾不是趁虛而入,她是理直氣壯的接任者?

    “孫易安,你太看得起我,我只是堅強倔強,只是驕傲逞強,但我還是個女人、不是Rose。你要我回去,天天面對戴淽艾?看著她因為戀愛而幸福而快樂,看著你們走向完美結局。你有沒有想過,我會痛心疾首?!孫易安,在一起三年,我真的沒想過,你會對我這麼殘忍!”

    她搖頭苦笑,扭身就走,孫易安下意識拉扯她的行李,淽瀟憤怒,用力將行李扯回,她腳下的高跟鞋已經斷掉,再經過這番拉扯,她的重心不穩,一個趔趄,她摔倒在車道上。

    這時,一輛疾駛的汽車向她沖過來,刺耳的喇叭聲、孫易安的尖叫聲、車頭燈光閃花了她的眼睛他的焦慮沒有道理,明知道瀟瀟不會出事,可是……心亂得莫名。

    瑀希快步往家裡跑,打開門時,發現手裡的鑰匙微抖,他在害怕什麼?不知,就是慌、就是急,就是害怕,怕門打開之後,看不見她的身影。

    他第一次像佩佩那樣沒秩序,脫下來的鞋子沒好好擺正,而是飛踢,東一隻、西一隻,像廟裡擲茭,飛棄在泥地裡。

    沖進屋裡,一把拉開淽瀟房間的木門,心在發現她的身影時,落定……緩緩吐一口氣,他抿唇,焦慮停止。

    淽瀟側躺在角落,全身蜷縮著,小小的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長長的頭發散在光滑的木質地板上、覆蓋了她半張臉,像第一次她進到這個房間時一樣,不過她的手緊緊壓著頭兩側。

    大概哭了吧。

    他轉身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所剩不多的桂花釀,放進清水,搖一搖、倒出來,再擺進幾個冰塊,拿進房間。

    他坐在她身邊,低聲哄著,“口渴嗎?是你最喜歡的桂花釀。”

    淽瀟抬起頭,在看見他那刻,心定了,那只呼之欲出的大恐龍,在看見披著戰甲、威風凜凜的天使時,乖乖縮回牢籠裡,她緩緩歎口氣,他不只是天使、還是解救無助女子的大英雄。抹掉滿臉淚水,她撐著地板坐起來,接過杯子。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只聞得到它的香,卻嘗不出它的甜美冰涼。”

    他沒辦法回答,只能給她一個微笑。

    “原來你不是喜歡和我搶著喝,你是怕我發覺自己怎麼喝,桂花釀都沒有減少;你不是重視美白,你是怕太陽把我給曬化了;不是我的生理時鐘亂掉,是我只能在夜裡活動;不是你不在乎我的感受,是阿秋婿根本看不見我……原來我早就不是人,而你看得見鬼。”

    這次,他給不了微笑,他給的是歎息。

    “鄭瑀希,你是個體貼的好男人,我為什麼不能在活的時候碰見你?”

    “因為那個時候,我身邊有女朋友。”

    淽瀟笑了,又哭又笑,她是個發神經的鬼。“這是幽默嗎?”

    “這是事實。”

    “鄭瑀希,你的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一靠?”

    他點點頭,坐得更靠近她一點。

    頭一歪、靠上了,淽瀟訝異之餘也鬆口氣,還以為自己的頭會穿過他的身體,直接撞到硬硬的地板。

    她聞得到他的氣息,像昨天前天、像她還不知道自己是鬼之前那樣。難怪鬼月要燒香,原來好兄弟真的吃不了供菜,只能聞味道。

    他的氣息鑽進她的鼻翼裡,瞬地,她亂成一團的思緒被理平。

    兩人就這樣待著,一動不動。許久之後,他開口,“你想起來了嗎?”

    “想起我怎麼會變成鬼的嗎?”

    她勾住他的手,現在,不只他的氣息,她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溫暖了。她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會穿過某些人的身體,卻一直不會穿過他的,難怪沒發現有異,因為意念嗎?因為她的意念不想穿過,便能夠不穿過?

    不確定答案,只能猜測,畢竟她當鬼的資歷還太淺、經驗不夠。

    “對。”瑀希嘴上這樣回答,但心裡有數,若不是死得倉促而意外,她不會搞不清楚,魂魄已經離開身體。

    悠悠歎口氣,她說:“我打了戴淽艾一巴掌,然後離家出走,我在外面晃兩個小時之後,覺得不甘心,就跑到孫易安家裡,本想鬧個天翻地覆,讓孫爸爸、孫媽媽替我做主。”

    是啊,她怎麼沒想到,離家的時候是晚上,來到外婆家時卻是隔天上午,丟掉的那段時間、她跑去哪裡了?虧她還自詡是個精明女人。

    她也終於弄清楚,為什麼自己知道戴淽艾懷孕,為什麼鞋跟會突然斷掉,為什麼沒有車子願意載她一程。

    “他們替你做主了嗎?”

    “他們是好人,但是他們做不了主。”

    “為什麼?”

    “因為戴淽艾懷孕了!那天,我是想要挽回的,我想要再給彼此一個機會,可是看見戴淽艾出現在孫家客廳時,我又酷又驕傲,擺出一副‘我不要你家兒子了’的姿態,你說,我這種人是不是自討苦吃?

    “難怪孫易安要移情別戀,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的柔弱無助,不喜歡女人用眼淚融化自己?咦,我怎麼就扮不了弱呢?”

    “有差別嗎?戴淽艾已經懷孕,你只得退出戰爭,就算你又哭又求,到頭來也只是尷尬而已。”

    “憑什麼她懷孕我就要退出,沒這個道理!”她咬牙,做出一臉兇狠。

    她像只還沒長牙齒的小老虎,張牙舞爪的想嚇唬別人,卻教人看清楚她的心虛。“是沒道理,但……”

    “但是什麼?”她口氣很沖,想找人打架似地。要是他有膽量說“懷孕的女人最大”,她立刻送上一計拳頭,給他的左臉當禮物。

    “但你不忍心。”

    五個字,像長針,刺破她的虛張聲勢。

    對,她不忍心,沒有爸爸的孩子有多可憐,她比誰都清楚,所以她不會剝奪另一個孩子的親情、不會製造另一個像自己一樣的悲劇。

    垂下頭,片刻,再抬起時,她把杯子塞到他嘴邊。“有時候,你的嘴巴真不討喜。”

    瑀希微笑。這算矛盾嗎?體貼的男人卻有一張不饒人的嘴巴?他本來就是個再矛盾不過的綜合體。

    “後來呢?你不是因為被妹妹懷孕的消息給嚇死的吧?”

    他的口氣輕鬆,但眼底的悲憐卻是沉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沉重的記憶泡在甜甜的桂花釀中,好像這樣子,故事說出來之後,就不會太苦太澀太心酸。

    淽瀟說了,說孫易安的過分,說他要求她息事寧人、乖乖回家去,說他只想著戴灩艾會被叔叔修理,卻沒想過她會傷心,然後一陣拉扯,她命喪車輪下。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脾氣明明很倔強,總是聽不進去別人的勸,主觀強、意見多,為什麼來到你面前會變成另一個人?我的急躁咧?我的固執咧?難道是因為碰到天使暖男,把我的內心靈魂都暖了一遍,一不小心,剛強心化為繞指柔?直到現在我才弄懂,不是的,是因為我死了,人死、心斂,再大的脾氣也會變得溫和。”

    “也許不是?”

    “不是?”她愣愣地追著他的話。

    “也許是因為,這裡沒有你需要張著刺、時刻防衛的人。聽過退化這個詞嗎?生物的某些機能,會因為生存環境中不需要而逐漸退化,就像深海魚的眼睛、就像鴕鳥的翅膀,也像……戴淽瀟的驕傲。”

    淽瀟笑了,她同意他的退化論,比自己推論得更好。

    瑀希問:“所以現在還不甘心?”

    “死都死了,不甘心能怎樣?”

    去孫媽媽夢裡,說自己想要一場冥婚?還是直接鑽進戴淽艾肚子裡,讓他們生出一個討僨鬼?淽瀟苦笑,她想不出一個讓自己甘心的好辦法,除了硬生生把那口氣給咽下去之外。

    “你現在有特異功能,可以回去把孫易安嚇個半死。”

    淽瀟偏著頭,想像自己把他嚇得頻頻尖叫,想像孫易安看著鏡子時,突然在裡面看見七竅流血的自已,用陰沉的聲音說:還……我……命……來……想像他一天收到五則LINE,每一則都問他:你為什麼要害死我?

    突然間,淽瀟捧腹大笑。

    見她笑了,瑀希也跟著笑。“怎樣?作弄人很有意思吧?”

    “嗯,立場不同、角度不同,感覺居然差那麼多,以前聽到這種故事會害怕得睡不著覺,現在卻覺得像喜劇,手癢,很想試試呢?”她在他面前晃動十根手指頭。

    如果能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從樓上尖叫著裸奔到街頭,那個暢快啊,肯定會讓她一路笑到奈何橋。

    “如果這麼做會讓你高興一點,就去玩玩他吧!”天使般的他做了個惡魔提議,早就說了,他是矛與盾的綜合體。

    “好,我先拿你練習練習,看你會不會被我嚇到。”

    “我?嚇到?天天見鬼的男人?”他指指自己。

    “難說,也許他們只是沒有刻意嚇你。”

    “好吧,你試試,但你恐怕要使出渾身解數才行。”他見過的鬼不比人少。

    說做就做,她朝他瞠眼、吐舌頭,瑀希沒被嚇到,只覺得可愛,一隻很可愛的鬼,他笑彎雙眉。

    沒效?她把所有頭髮拉到前面,腦海中認真一想,再張開眼時,身上的小洋裝已經變成白色曳地長衫,她仿造貞子形像,在地上緩慢爬行。

    老半天,沒聽見尖叫聲,她撩開頭髮,跪起身,問:“我有嚇到你嗎?”

    他搖搖頭、滿臉失望。“你可不可以有點創意?!”

    創意、創意?她會的招不多,平常又不愛看鬼片,所以……

    淽瀟閉起眼睛,想著院子,咻地,人不見了,打開眼睛,發現自己出現在院子裡,耶,除了一秒鐘換衣術,她還會空間轉移。

    很好,成功!再閉起眼睛,她想著房間,張開眼時,她咻地又回到瑀希跟前。她滿臉得意,歪著頭問:“怎樣,有沒有嚇死了?”

    他沒回答,卻問她,“你認為日本的第一代忍者,是不是和我一樣有陰陽眼,他刻意模仿鬼族的瞬間移動,才會發明出忍者武功?”

    他沒明說但她聽懂了,意思就是:一點都不嚇人。

    悶!她拿起玻璃杯,從東邊跑到西邊、再從西邊跑到西邊,來來回回跑好幾遍。

    如果是正常人,看不到淽瀟,只看見一個杯子在空中左右飄浮,確實很有驚人效果,但瑀希清清楚楚看到她高舉杯子,在房間裡跑來跑去,作怪的滑稽模樣惹得他哈哈大笑。

    她拍拍胸口,做出急喘模樣,坐到他身邊,滿臉委屈。“我是失戀、又被前男友害死的女人,居然還在這裡取悅你,我是不是瘋了?”

    瑀希笑道:“就當同是天涯倫落人,讓我開心一點,你也不虧。”

    點頭,有道理,她笑了,因為,她喜歡他的開心。

    再度靠到他身旁,她越來越喜歡往他身上靠,因為他的身體很香很暖,因為光是這樣輕輕靠著,她就覺得心不慌。

    人類為什麼會害怕死亡?因為不明白那個看不見的世界長什麼樣?那份恐懼有一大部分來自對陌生環境的排拒,可她卻不害怕,不是因為死亡讓她得到超能力,而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好看、溫柔得像天使的男人,且他還願意讓她待在身邊。

    淽瀟笑道:“我終於明白,外婆為什麼老是把‘吃虧就是佔便宜’掛在嘴巴上,為什麼老是叮嚀我,做人別計較。”

    “你又想到什麼?”

    “如果我把這個虧吞下,就不會跑到孫家;如果我不要計較,就不會和孫易安拉拉扯扯,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如果我直接到這邊來,我就會認識一個剛剛失戀的好看男人,也許積極一點、努力一點,可以讓你喜歡上我,開創一段新戀情,完美Ending!”

    瑀希失笑,她居然在這個時候豁達起來?還以為真相會讓她更氣更火、更想狠狠修理對不起她的男女,沒想到,她竟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臉微微緋紅,她捧住自己的臉,那話像是告白了——對一個認識沒幾天的男人。所以她放棄愛情長跑,戀上速食愛情了嗎?很可惜,她已經沒有機會。

    見他久久不言語,她用力拍手,大叫一聲,這次他被嚇到了,身子一震。

    瑀希轉頭,看見她得意洋洋的笑臉,“怎樣?有沒有嚇到你?功力進步了吧!假以時日,我會比聶小倩的姥姥更厲害。”

    鬼不會臉紅的,但她臉紅了,瑀希看著她,心底明白,她覺得說錯話了,企圖用別的話圓起場面。

    他搖搖頭,順應她的話往下說:“這等功力,光是假以時日還不夠,恐怕要千年精煉,才能磨出一點皮毛。”

    “你真看不起我,算了,不當鬼了,我決定放下執念、放下怨恨,連屠刀都一起放下,你說,這樣可以立地成佛嗎?”

    他失笑。“你在打佛祖的腦筋?”

    “我天性上進嘛,當不了佛祖,撈個仙女當當也不賴。怎樣,你見過鬼,有沒有見過神?”

    他搖頭。“我來頭太小,接觸不到高層。”

    “真可惜,我還想請你幫我講幾句好話的說。”

    瑀希把剩下的桂花釀喝光,說:“明天我一大早出門,我妹妹要結婚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邀請失戀鬼去參加婚禮,鄭瑀希,你缺乏同理心!”

    “我也失戀啊,你又不虧。”

    “有差,失戀人、失戀鬼?”她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搖頭。

    “差別在哪裡?”

    “你可以去接捧花,運氣好,也許會遇見下一段新愛情。如果我去接,漂亮的捧花突然停留在半空中,婚禮鬧鬼肯定會上明天頭條。”

    “你想要捧花嗎?”

    “哪個女人不想要?不過,先申明,我不想要戴淽艾的!”

    她刻意說得輕鬆,只是她明白、他也明白,講再多有趣的話、表現得再愜意,那個傷口始終在,他們只能忽略、不能刨除。

    “瀟瀟。”

    “怎樣?”

    “明天,我幫你把捧花帶回來。”

    聞言,她笑了,笑得很像神仙姐姐,不像鬼,如果當鬼可以在他身邊快樂自在,說實話,她還真不介意當一百年的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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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17 01:45:04
第4章(2)

    這場婚禮,新郎家用盡心思,參加的人不多,都是至親或有邀請函的人,場地佈置得華美優雅,讓身在其中的每個人,都能感覺濃濃的幸福喜悅。

    “大哥,婚禮快開始了,有沒有看到吳衛?他該就定位了。”瑀華問。

    “我剛才好像聽他說不放心佩佩,應該是去新娘休息室了,我去找找。”

    “我們一起去。”瑀華道。

    他們的妹婿來頭很大,吳衛除了是大企業的富二代、是紅遍港臺陸三地的大明星之外,他還是來自千百年前的古代人。

    為追尋一份真愛,吳衛穿越時空、來到現代,在月老的幫忙下,成就他的千年愛戀。這樣的愛情很感人,也很匪夷所思,但他相信、瑀華也相信了,因為吳衛帶來的證據讓人無法否認其真實性。明明他和瑀華都是相信科學勝於一切的醫生。

    瑀希和瑀華快步走進休息室,然而一道黑色的身影吸引了瑀希的目光。

    那是個極瘦的男人,臉上戴著一副金框眼鏡,皮膚比自己更白,他身上穿著已退流行的中山裝,腳上是一雙黑得發亮的皮靴。

    他之所以吸引瑀希的目光,並不是因為他復古的穿著或完美的臉型,而是因為……他沒有從門裡走出去,而是穿牆而過。

    他是誰?為什麼在這個房間裡出現,難道……是他!瑀希想起吳衛口中形容的月老。

    瑀希走出房間,跟在中山裝男子身後。“你是誰?”

    聽見聲音,男子轉過身,有趣地打量他,出聲問:“你看得見我?!”

    “對。是你幫助吳衛穿越到現代的?”

    月老點點頭,沒有回避他的問題。“你也需要我幫忙嗎?!”

    “幫忙?”瑀希不解對方的意思。

    “幫你關閉你的第三隻眼,你是當醫生的,成天在醫院裡面看著一群飄來飄去的鬼東西,不害怕嗎?”

    他指這個?瑀希搖頭,微微一笑。“人比鬼更可怕。”

    月老同意,反問:“那麼你叫住我有事?”

    “你是吳衛口中的月老?”他再確定一次。

    “不像嗎?”

    “我以為月老應該更老一點。”

    他頷首,表示理解,卻回答,“人類愚蠢的刻板印象。”

    “我想請教你,人和鬼有可能在一起嗎?”

    月老定定看他,一抹笑容在他臉上悄悄綻放,像清晨的蓮花,一點一點展開花瓣,他沉默的望著瑀希的雙眼,仿佛能看進他的靈魂裡似的。

    半晌,月老莞爾反問:“你確定她是鬼?”

    “她不是嗎?”瑀希喃喃自問。

    如果她不是,為什麼會在他身邊飄蕩,為什麼會那麼傷心,為什麼會……

    瑀稀有很多問題,但是再抬眼,已經見不到月老的蹤影,而湖邊,結婚進行曲正響起。

    淽瀟說謊了,她表現豁達、假裝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仙,但根本就辦不到,她還是生氣、還是怨恨,還是想看看那種壞人遭報應的大快人心結局。

    於是瑀希前腳走,淽瀟後腳跟著離開家,這麼多天以來,她第一次沒在白天裡賴床。

    閉上眼睛、想著孫易安,下一瞬,她來到他的身邊。

    孫易安接到兵單了,很快就要入伍服役,戴淽艾在他的房間裡抱著他,哭個不停。

    “你走了,我怎麼辦?爸爸怪我、媽媽氣我,連你爸爸媽媽也不肯原諒我,所有人都認定是我的錯。”她急得跳腳。

    “沒有、沒有的事,你不要胡思亂想,你好好照顧自己、乖乖把孩子生下來,什麼事都等我退伍後再說。”

    “我怎麼能夠把孩子生下來?爸還不知道我懷孕,如果知道,肯定會逼我把孩子拿掉。”

    “戴媽媽知道,她會幫你的。”

    “幫我?連你媽媽都不肯幫我們了,我媽怎麼可能幫我?她已經氣得不肯跟我說話,連大姐也覺得我做錯。易安,我們真的錯了嗎?”

    戴淽艾的問話引得孫易安一聲長歎,如果重來一遍,他還會這樣不管不顧,硬要追求艾艾嗎?他將她抱進懷裡,輕撫她的長髮,問:“艾艾,你後悔嗎?”

    戴淽艾要在他懷裡點頭,“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善良,我其實是很壞的女生。”

    “艾艾……”

    她搗住他的嘴,“你讓我把話講完,這幾天我都快被罪惡感逼瘋了。”

    “好,你說、我聽。”

    “我媽媽生三個女兒,二姐不是我爸爸的孩子,可是三個孩子裡面,她最聰明、最漂亮也最優秀,我很嫉妒她。大姐不喜歡我這樣,她說二姐沒有爸爸很可憐,我們應該對她好一點,大姐和爸爸一樣,都是好人,我不是,我就是看不慣她那麼驕傲得意。可我真的看不慣嗎。不,我是……”

    一陣猛搖頭後,她接著說:“月考結束,校長把全校前十名的小朋友叫到司令臺上頒獎,每次的前三名裡面都有戴淽瀟,她很漂亮,學校很多男生都喜歡她,同學也羡慕我,都說有這種姐姐真好,可是她從來沒拿我當妹妹,她好冷淡,總和我保持距離,好像我們沒關係。

    “我仗著媽媽寵我,動不動就搶二姐的東西,同樣的東西,只要是在她手上的,我就覺得比我的好,反正媽媽會站在我這邊,罵二姐不懂得禮讓妹妹,慢慢的,我越來越過分,我什麼都要、什麼都搶,連她的獎狀也要搶過來,寫上我的名字。

    “我常常告訴自己,如果二姐肯對我好一點,如果她肯像別人疼妹妹那樣疼我,我一定會尊敬她、愛她,我會很驕傲地走到哪裡都告訴別人,戴潢淽瀟是我姐姐……

    “可是她不喜歡我啊,我對她做那麼多壞事,她連理也不理我,我想要她注意我,就算罵我也好,不要不理我……

    “所以我最喜歡去爺爺奶奶家了,爺爺奶奶疼我、不疼二姐,他們總說我比二姐更可愛漂亮,我拿的紅包永遠比二姐多,姑姑還說二姐的脾氣壞,以後一定碰不到好男生,總之,別人越說二姐的壞話,我就越高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明明就是崇拜二姐的啊,為什麼非要把她弄得很生氣才會感到高興,我討厭自己,我是小人!”

    戴淽艾說得混亂,但坐在床邊的淽瀟聽懂了,原來艾艾和她一樣,只不過她期待得到媽媽的重視,而她期待得到自己的重視。這是什麼跟什麼,一筆爛帳啊!

    “早在二姐打我那巴掌時,我就後悔了。看著她那麼傷心,不像過去我搶走她的東西那樣無動於衷,我很後悔。易安,這是第一次,我不是因為想要氣她、故意搶走你,我是真的好喜歡你,才會向你靠近,我想要一輩子都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後悔了,因為二姐的憤怒讓我看清楚,她也愛你、也沒辦法放棄你,我可以搶走她所有的東西,只有你不可以!易安,我們分手吧——趁爸爸還不知道之前,我去把孩子拿掉,然後你還是二姐的男朋友、我還是你的小姨子,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只想要二姐醒過來。”

    戴淽艾放聲大哭,她好壞,她害死二姐,害死她最崇拜的女生。

    分手?孫易安看著她的臉,說不出話了!但……能夠不分手嗎?

    說安心把小孩生下來是假的,說他們可以繼續偽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也是假的,瀟瀟終究是他們身邊最親密的人。

    “我說真的,分手吧!每次碰面,我就好罪惡,我覺得自己是壞女人。”

    孫易安深深歎氣。“我何嘗不是,我愛你、每天都想見到你,可是一見面,我就會想起瀟瀟,想她怎麼會摔倒、發生意外?想我對她的無情,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如果二姐再不會醒了呢?如果二姐當一輩子的植物人呢?我們是不是要背負這個罪惡一輩子?”

    “不會的,瀟瀟的生命力那麼頑強,她會好好活下來,她不會死。”他說得斬釘截鐵,不是因為自信,而是他必須。

    “好,我們約定吧,如果二姐醒過來,我們就把孩子拿掉,你重新回到二姐身邊,你們結婚、你們生小孩,你們的孩子喊我小阿姨……”說到後來,戴淽艾泣不成聲。

    接下來的話,淽瀟聽不見了,她聽到“瀟瀟的生命力那麼頑強,她會好好活下來,她不會死”時,整個人傻住,換言之——她並沒有死?她只是靈魂出竅?她還有機會丟掉瞬間移動的超能力,跑回去當人?

    說不出的幸福、說不出的感動,也有說不出的激昂激動!

    她閉上眼睛、想著自己,再張開眼時,她坐在醫院病房裡的窗臺上,叔叔坐在沙發裡,媽媽握住她的手,靜靜坐在病床邊。

    淽瀟跳下窗臺,走近病床。很詭異,她就躺在那裡,身上插著管子,很安靜地睡著,那感覺和照鏡子不太一樣。

    她的皮膚比自以為的還要白,大概是醫院的冷氣吹太多的關係,臉上泛著微微的青色,她就想明明睡那麼久,眼下依舊是黑色的,還以為是睡眠不足的關係呢,原來並不是。熟睡的自己看起來很溫柔,沒有平日的張牙舞爪,少了女強人的氣勢,這樣其實也不錯。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叔叔突如其來開口,淽瀟嚇了一大跳。

    她轉頭望向叔叔,而媽媽沒有回答他,只是悠悠地歎口氣。

    “你想,如果你對瀟瀟太好,我會誤會你對陸啟為沒有忘情。”

    一句話,像破冰的鑿子,一個猛力,淚水自戴母眼裡流了出來。

    “你真傻,我娶你是因為我愛你,你願意重新回到我身邊,我只有感激,怎麼會計較那個男人在你心中有多少分量?對我而言,你連瀟瀟都不肯留給那個男人,你願意把她交到我手上,恰恰證明你對我有多信任,你相信我愛你、相信我會善待你和他的女兒,相信我願意為你們付出一切,這份信任對我而言,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當初你嫁給我,並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無法違抗父母親,對吧?婚後,你的不快樂我全看在眼裡,以至於發生後來的事情,但是第二次,你再回到我身邊,我親眼看見你的轉變,你開始在我身上付出感情,開始把我當成一輩子的依賴,你終於正視我對你有多喜歡,這一切……讓我欣喜若狂。

    “我知道這樣說太矯情,但我確實很感激那個男人,如果沒有他,你便不懂得珍惜我。萱萱曾經對我說:‘爸爸最大的問題就是太愛媽媽,爸爸這輩子都無法離開媽媽,對吧!’那個傻丫頭,讀書不行,看事情倒是挺透澈的。”

    戴母放下淽瀟的手,走到丈夫身邊坐下,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

    “萱萱告訴我,她將來要嫁一個像爸爸那樣的男人,被愛比愛人幸福多了。她溫厚的脾氣和你一模一樣。”

    “對,萱萱像我,艾艾和瀟瀟卻像你,都驕傲、不服輸,艾艾崇拜瀟瀟,可是瀟瀟不理她,她就擺出任性驕傲的姿態,老是欺負姐姐想引她注意,偏偏碰上你這個偏心的媽媽,她還真的以為自己做得對。

    “而瀟瀟,我始終不同意讓她知道真相,但大姐和媽媽……我知道她們心疼我、為我不值,但不應該把氣撒在孩子身上,瀟瀟才多大啊。

    “當她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女兒,被當眾責駡的她沒有跟我們求救,卻一個人跑到公園裡,坐在秋千上發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連一滴淚水都沒有,我想抱她,她卻推開我,說:‘你可以不必疼我,我知道的。”

    “七歲的孩子能夠知道什麼?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好強的。對吧!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念書念到十二點,一回到家裡就搶著幫忙做家事,她不用嘴巴討好別人,卻用行動證明自己是好孩子。

    “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告訴我,她已經知道什麼叫做‘寄人籬下’,我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七歲的孩子、二十歲的哀傷。

    “你對她特別嚴苛,因為害怕她長大後像她生父那樣,成為不負責任的人,可她分明就像你,不像她生父,你想想,你的恐懼把她逼成什麼樣子?

    “她不允許自己不考第一名,不允許自己沒拿市長獎,不允許自己不夠厲害,記不記得那年她沒考上T大醫學院?我看見她用頭去撞牆!”

    聽見這段話,戴母哭了,淽瀟也哭了。

    對,她告訴自己,唯讀全國第一名的大學、只上全國第一名的醫學院,可是她沒辦到,她恨自己無能。

    那天叔叔經過她的房間,進門,他攔著她,告訴她,“我才不要我女兒去念醫學院,七年耶,讀到畢業都老了,當實習醫生很可憐,要連續三十六個鐘頭值班不能睡,那是負擔別人生命的沉重職業,我捨不得。

    “我的女兒要穿著漂漂亮亮的套裝去上班,我要給她買整套的化妝品,她要有足夠的時間睡美容覺,她把生命用來談戀愛、找到愛她的男人,過幸福的人生,她不需要那麼累,因為就算沒錢,爸爸會養她。”

    那番話,她突然覺得自己又是叔叔的女兒了。

    後來她選擇商學院,不是想要打扮的美美去上班,不是要有足夠的時間睡美容覺,而是因為她想賺很多錢,讓她的叔叔可以環游世界。

    “這次的事,我無法不對你生氣,明明錯的是艾艾,你為什麼要叫瀟瀟放手?

    挪是瀟瀟的男朋友、是她對未來的希望。”

    “不,就算重來一次,我仍會做同樣的事。瀟瀟必須放手,我比誰都清楚,當男人的心不在身上,女人做任何事都是錯,就算她和易安在一起,也得不到快樂!”

    戴母咬牙,那年她看不清真相,誤以為那男人會愛自己一輩子,最後她得到什麼?她得到對自己深切的鄙夷。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要求她把孫易安讓給艾艾,搶筆、搶玩具、搶獎狀都算了,但現在艾艾搶的是瀟瀟的男朋友,是她的人生規劃,你不應該偏心到讓瀟瀟去成全艾艾。”

    “我不是偏心,觀察三年,我知道易安是個好孩子,他的家世好,他的脾氣溫和,但個性有些懶散,他根本不適合瀟瀟,如果他們在一起,到最後一定會鬧翻,他會痛恨瀟瀟的積極專制,瀟瀟會恨他的不上進。

    “但艾艾不一樣,艾艾和易安都追求小確幸,他們都沒有遠大的志向,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兩個人的小日子。”

    最重要的是,艾艾懷孕了,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已經養過一個,不想艾艾也走相同的路。

    “就算瀟瀟和孫易安早晚分手,艾艾也不能插足,瀟瀟是她的姐姐,當妹妹的,可以對姐姐這麼狠嗎?我不會同意艾艾和孫易安在一起,你告訴艾艾,叫她死心!”

    淽瀟又哭又笑。

    是,她就是想聽這句,這才是父母應該對女兒說的,這才是疼愛女兒的父母親,她知道人心易變、知道感情難長久,就算孫易安到最後必定會和自己分手,但媽媽應該站在她這邊,怒責對方薄幸,而不是用大道理來勸說。她需要的是情感支援,不需要冷靜分析。

    走到沙發另一邊,心軟下,她坐到叔叔身邊,做出勾住他手臂、靠在他肩膀的樣子,低聲一句,“對不起。”她不應該拒絕他的關心。

    病房裡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送氧氣的機器傳來的一點點聲音,這一刻,淽瀟感受到家庭溫暖。

    步出病房,淽瀟在長廊上緩行,迎面而來的,有病患家屬、有在病房外面透氣的病患、有護理人員,也有鬼,他們並沒有電影裡面演的那麼可怕。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她需要一點時間想想,想她和姐姐妹妹之間,想媽媽的期許,想叔叔的疼愛,上蒼給了她再一次的機會,她不要賭氣了,不要用驕傲倔強,把自己排除在外。

    走著走著,她走到茶水間,這裡有一台制冰機器,旁邊掛著許多橡膠枕頭,是讓發燒的病人自行取用的,她不知道怎麼會逛到這裡來,但陰陰涼涼、冰冰冷冷的環境最適合鬼,這裡讓她感覺舒服。

    她進門不久,一個年輕、帥氣、英挺的中年鬼跟在身後進來。

    她沒有胡亂形容,他的確很年輕,臉上沒有病容,叼著香煙的模樣看起來很帥,但3蕭就是知道他是個中年鬼,憑什麼?憑……直覺吧!

    “小丫頭,怎麼還在這裡遊蕩?你再不快點回去,萬一那些機器沒把你的身體維持好,恐怕就不能回去了。”中年鬼走到她面前,對著她笑嘻嘻說道。

    “你知道我……”

    “對,我知道,你還不是鬼,你只是不小心離開身體的魂魄,大叔勸你,快點回去吧。”

    “那你呢?”不明所以地,她對他有股說不出口的親切感。

    “我是貨真價實的鬼,我已經死掉……”他扳動手指頭認真算,然後搖搖頭說:“死越久,對時間越沒概念,大概有好幾個月了吧!我剛死的時候很醜,整個的,皮成一團,身高至少比現在矮十公分以上,幸好後來慢慢好起來,我現在已經恢復年輕的模樣,帥吧!”

    “你當人的時候,病得很厲害嗎?”歪著頭看他,證瀟想像不出他形容的醜陋模樣。

    “對。以後你看到別人抽煙酗酒,一定要心存善念的告訴對方,都戒了吧,那些不是好東西。”說完,他看自己手上的香煙一眼,然後他和證瀟都笑了。

    “那你還抽?”證瀟搶過他手上的煙,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轉眼功夫,她手上的煙又回到他指間。

    “我變成鬼啦,當鬼就無所謂了。”

    證瀟聳肩一笑,問:“當鬼都像你這麼自在嗎?”

    “錯,一點都不自在,每天都有人催著我趕快去奈何橋排隊,催我趕快去投胎,現在地球太亂,男人、女人不想生小孩,鬼也不想去投胎,早晚有一天,人類要滅絕,擔心啊……實在是太讓人擔心了。”

    他的口氣很輕鬆,講出來的話和他愜意的表情全然不同。

    “既然你那麼擔心人類滅亡的問題,為什麼不快點去投胎?”征瀟笑問。

    “因為,”他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指指自己的胸口。“因為這裡有遺憾。”

    “什麼遺憾?需要我幫你嗎?”“如果你回得去的話,也許可以,你願意幫我嗎?”

    “既然你活著的時候,我來不及勸你別吸煙酗酒,那這次我幫你吧!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我是個糟糕的父親,我和兩個女人生下一兒一女,卻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如果你可以找到我的兒子女兒,請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請他們不要恨我,我知道錯了,雖然……知道的有點慢。”

    “好,我會轉告你的兒女,他們叫什麼名字?”

    “我的兒子叫做賀肇,你應該聽過他。”

    “當然,大名鼎鼎的當紅歌星呢,他現在好像在大陸開演唱會,對吧!”她不是追星族,只聽過對方大名卻不認識長相,但這不難克服,上網就可以找得到。至於演唱會的事是從收音機裡聽到的,阿秋嬸習慣一面工作一面聽廣播。

    “對,十二場、場場爆滿。”

    “你怎麼知道?看電視?”

    “不,每一場我都坐在底下欣賞,他是個讓人驕傲的兒子。再過幾天就回臺灣了,到時,你會幫我轉告他吧。”

    “沒問題,不過,他怎麼會相信我?”

    “在我留給他的房子裡,床底下有一個木盒,木盒裡面有他和妹妹的照片,從小到大都有,是我雇征信社拍的。除了照片,盒子裡還有許多我創作的曲子,我沒什麼遺產可以給他們兄妹了,只有那些曲子。”

    “你是詞曲創作人?”

    “對,我有名得很。”他驕傲地抬起下巴。

    “知道了,我會幫你轉達。”

    “你是個聰明美麗又善良的好女孩,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用力點頭,她相信她會幸福的,一定!“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她大概沒有賀肇這麼好找,順便把她的電話住址都給我吧!”

    “別擔心,賀肇知道,你只要找到賀肇就行。”

    “我明白了。”

    “謝謝你,還是快點回去吧,別拖太久。”帥帥的大叔鬼對她揮揮手。

    淽瀟也揮揮手,回答,“我知道。”

    等她和鄭瑀希道過再見,等他們互留電話住址,她就要回去了,回去迎接新的“人”生。

    大叔鬼離開,淽瀟兩手合掌,閉上眼睛,準備回外婆家,這時有兩個護士進來。她們打開櫃子,從裡面拿出一些淽瀟不認識的東西,但這不是讓她留下來的主因,留住她腳步的是兩人的對話。

    “你知道今天劉伊婷請假嗎?”護士甲問。

    “知道啊,她去參加院長千金鄭瑀佩的婚禮。”護士乙一臉無聊的表情。

    從聽到“鄭瑀佩”開始,淽瀟就走到兩個人中間,看看左、看看右,加入兩人的八卦圈。

    院長千金?哦哦,換句話說,這裡是鄭瑀希家開的醫院,哇!看不出來耶,不是她想像中的小醫院而是大醫院,哇塞,鄭瑀希是含著金湯匙的富二代哦。

    “劉伊婷和鄭瑀佩感情有這麼好嗎?”護士甲納悶。

    “笨!你忘記她有多看不起鄭瑀佩?哪次曾護理長在罵鄭瑀佩時,她沒有在旁邊落井下石,貶低別人、提升自己?”

    “既然如此,她幹麼去參加人家的婚禮?”

    “她啊,她是希望能夠在鄭醫生面前多晃幾圈。”

    “哪個鄭醫生?小兒科的鄭璃希還是腎臟科的鄭瑀華?”

    “鄭瑀希。”

    “真的假的,你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她被鄭瑀華拒絕過吧?”

    “不知道。”

    “那你也不知道,她想盡辦法調到小兒科病房的事?”

    “我知道她想申調到小兒科,可她不是說喜歡小孩子嗎?”

    “哈、才怪!她對小孩超沒耐心的,記不記得她恐嚇過小病人,被家長投訴?最近她老是往小兒科跑,打聽鄭瑀希的資料,幾歲、哪間大學畢業、有沒有交過女朋友、喜歡吃什麼……桂咧,喜歡小病人的護士幹麼那麼關心小兒科醫生?”

    “可是我聽說,院長挑媳婦的標準是醫生,她是護士,跟人家湊什麼熱鬧?”

    “對啊,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要和院長當姻親的基本條件就是醫生,劉伊婷想太多了。哦、對,最近院長不是對眼科的張醫生很好嗎?有人傳說她是院長內定的大媳婦。”

    “鄭瑀希會同意嗎?”

    “拜託,哪個富二代娶老婆不是娶家世背景?門當戶對,以後婚姻才不會出問題,何況鄭瑀希是出名的孝順、出名的聽話,所以啊,放心吧,到最後鄭瑀希一定會娶張醫生的啦!”

    “你說的有道理,最重要的是張醫生又能幹、又漂亮,許多病患都很喜歡她,她對同事親切熱情,聽說在大學時候還是班花呢,如果我是男的,我都想下手了,何況她家裡還是開公司的,這麼好的條件,鄭醫生還挑,就太過分了。”

    “對嘍,所以還是不要心存非分念頭,好好當我們的小護士,要是像劉伊婷那樣……誰知道,到最後會弄得多沒面子?”

    “好了,別八卦了,快出去忙吧,工作還多的不得了。”

    護士甲、護士乙做出總結後,連袂離開。

    聽見這個消息,淽瀟說不清楚心裡是什麼滋味,就是怪、就是不舒服,有點像胃漲氣,有東西卡到胸口,沉沉的、重重的,壓得她想喘氣。

    身為朋友,她應該“飄”到眼科,去看看那個親切美麗、家世良好的張醫生,替他評評分,這個女人值不值得追求,她應該趁自己還有特異功能時,去偷窺人家的私生活,看她是不是表裡不I,是不是假溫柔真豪放?

    但她半點都不想做這件事,她只想……

    閉上眼睛,下一瞬,她回到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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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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