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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簡單艾 -【君心可容妾】《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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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0:58 |倒序瀏覽
君心可容妾》作者:簡單艾

“你家爺這位置上有顆紅豆大小的紅痣吧?”
“你怎麼知道?!”
終於,那如同老僧入定的男人抬起了眸。
而她等的就是他的抬眸。
雙眼一對,四目交接,一陣奇異的麻癢竄過兩人心房,
引得兩人不自覺地輕顫了下。
果真是他!
她以為這輩子恐怕都找不著之人,竟然還真讓她遇上了。
握緊拳,她隱忍下觸碰他的衝動,儘管身子已激動得發顫,她仍是咬牙忍下。
這事,急不得。
欲速則不達,這道理,她懂。
“姑娘有何話要對刑某說?”
她甜甜一笑,神態堅決從容,毫不扭捏。
“爺,您要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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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1:18
楔子

    “夫君。”一聲低喚後,書房那鏤刻著美麗花鳥圖案的門扉旁探出一張素淨臉龐。

    她傾著身子站在門旁,從書房裡頭往外看,只能見著她的臉、她的肩,與那頭無任何發飾的披散長髮。

    她知道夫君很忙,知道他桌案上有一大疊等著核計的帳冊,知道他今晚可能又要熬通宵,不該來打擾。

    可……可她有件事急著想讓夫君瞧,不給瞧,她會睡不著的。

    抬首,男子看著還杵在門口沒進來的妻子。“不進來?”

    “行嗎?”

    男子無聲挑眉。他若說不行,她也不會離開吧。

    “當然,正好稍作休息。”

    “好。”衣擺一抓,她的腳已跨過門檻朝男子而去。

    “夫君瞧。”甫在男子身前站定,她便側過臉龐,食指比著自己的眼角下方。“好看嗎?”

    那兒,有一顆用朱砂筆點出的小紅痣,雖然只有一小點,但在她不施胭脂的肌膚上卻挺顯眼。

    “你喜歡臉上有痣?”男子訝然而問,妻子的喜好有時連他也猜不透。

    “就喜歡這顆而已。”手一伸,她將一直藏在身後的書冊取出。“瞧,這叫淚痣。”

    她指著一張畫滿痣的臉孔,點出淚痣的位置。

    “今日學看面相嗎?”取過她的書,他看了下封面,是一本面相學。

    他的妻有個特殊喜好,越是稀奇古怪的事便越感興趣,一旦有機會接觸,便會一頭栽進去,直到弄通為止,而她的興趣之廣,經常出乎他意料。

    遠的不提,就拿近期的來說好了。

    五個月前,她天天跑去寺廟跟師父學誦經,只因為想知道如何將拗口又意喻深遠的經文念得又快又好,也想弄清楚那流傳已久的經文到底在說些什麼。

    三個半月前,她在大街上遇見正要去撿骨的撿骨師,二話不說便跟著去看熱鬧,事後還硬拉著人家收她為徒。

    前陣子才聽她說街坊的人都在談論一名鐵口直斷的算命師,想找機會去算算命,問他想不想一塊兒去算,現下卻又研究起面相來了。

    “按面相來看,凡生有此痣者,今生今世註定為愛所苦,被情所困,終身與淚相伴。”他念著書中注解,越念眉頭越皺。

    “還沒看完呢。”見著夫君的臉色,她急急穿過他腋下擠進他懷裡翻著書頁。“這裡寫著,淚痣是在三生石上刻下印記,連轉世都抹不掉。有淚痣之人,一旦遇上了命中註定的那人,他們便能一輩子不分開,直到彼此身心逝去。”這才是她喜歡淚痣的理由。“所以,下輩子我希望我臉上能有一顆淚痣,這樣就能與夫君再續前緣。”

    “不行。”他斷然拒絕,口氣冷硬。

    “夫君?!”她詫異回眸,滿臉不置信。“夫君……不願意與我再……”她難過得說不下去,翦翦秋瞳水霧漸凝。

    將書冊往桌案一丟,他收攏雙臂將她壓貼上他偉岸身軀。

    “不行,絕對不行。”他重申,口氣雖已放柔,口吻依舊堅決。

    “淚痣是淚水凝結後的樣子,乃因前世死時,愛人抱著她哭泣,淚水滴落在臉上從而形成的印記。”她到底有沒有將書的內容看完?抑或她根本不在意後面這一段?

    “會哭得如此傷心欲絕,表示兩人未能好好訣別,甚至是連最後一面也沒能見著。”

    這意味著什麼,她可明白?

    只見她仰首,對著近在咫尺的夫君臉頰親了又親,而後立誓般地開口:“夫君放心,我發誓,最終那日到來時,我必拚命撐著見夫君最後一面,好好話別。”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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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1:42
第一章

    時序已入秋分,氣溫明顯比處暑時涼爽許多,然對易腐的東西而言,仍是易腐。

    東西開始腐爛時,就算只有一點點、一小處,但那股難以形容的臭味一入鼻孔便久久不散,甚至害人一整天食欲全無,吞不下一口飯。

    殮房,可說是集腐臭味之大成之地。

    儘管殮房裡裡外外都用特殊調製的藥水噴灑過,但那腐臭氣味依舊無法盡除,某些地方的味道甚至還濃厚得不得了。

    未行至殮房,那難聞的氣味已撲鼻而來,隨行者已有人忍不住抬袖掩住口鼻,甚至幹嘔了起來。反觀走在最前頭的刑觀影竟似毫無所覺地繼續前行,仿佛那屍臭味並不存在一般。

    “刑大人,小的是仵作張新。”仵作張新早已領命在殮房外恭候這位身分特殊的大人。

    刑大人是位軍師。

    據說是十年前替當朝君王贏得勝利的大功臣。他兵法佈陣無一不精,運籌謀略更是高勝戰之後官拜右相,然就任不到一個月即被眨回軍師之位,半年前開始幫著刑部尚書處理一些棘手案件,因而成為殮房的常客。

    與其他官爺相較,這半年來刑大人跑殮房的次數遠遠超過別人為官十年的次數。

    “大人不怕此地晦氣?”一回張新問得直接。

    只見刑大人那溫潤如玉的面容揚起一抹極淡的笑意。“與死人一同睡過都不怕了,還怕什麼?”

    當時的他愣了半晌後才恍然,曾經參與戰場征戰的軍師,看的死人還會少嗎?“死因為何?”刑觀影站在殮房門口,似乎沒有前進的打算。

    那嗓音,溫潤醇厚;語調,徐緩淡揚,似一壇陳年美酒,越沉越香,越聽越讓人著迷。

    “張新?”不聞回答,刑觀影抬眸望了仵作一眼。

    “呃……”如夢初醒的張新暗斥自己一聲,粗擴黝黑的臉龐上竟然生出可疑的紅暈。

    “回大人,是胸口所中一掌震碎了五臟六腑。”

    “一掌斃命。”他說著聽來的事實。

    “我聽說這人原是刑部尚書的護衛之一,武功不弱。”

    “是。”張新恭敬回答。“小的也是這麼聽說的。”

    “那麼能一掌殺死他的有幾人?”

    “這……”

    “這是我必須找出的答案,不是要你來傷腦筋。”刑觀影淡淡一笑,說出口的話似安慰又似自嘲。

    聞言,張新怔了下。

    第一次見著刑大人時,他心裡想著,眼前這位溫文儒雅、看似書生一般文弱的男子,敢看屍體嗎?

    第二次見刑大人時,他心裡疑惑著,軍師與刑部的職掌並不相同,他真能破案?

    第三次見刑大人時,他心裡驚覺,這說起話來嘴角含笑、不帶任何火氣的大人,竟常常讓他背脊竄涼、心底發毛。

    並不是說刑大人是多麼殘暴冷血之人。與大人相處半年來,他不曾聽大人動口說要殺誰,甚至不曾聽大人說過一句狠話。

    他心裡的冷寒來自于刑大人異于常人的冷靜,仿佛無情的天神冷眼旁觀著芸芸眾生的一切。

    這種人,理智過人,不會衝動行事,不會與人結怨,不會小事變大,也不會與人交好。

    說好聽一點是獨善其身,說難聽一點便是視世人如無物,置身人世間的他似乎只是在玩一場遊戲,誰生誰死,誰贏誰輸,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別讓他感到厭煩就好。

    因而哪裡有難解的謎題、有難辦的懸案,他便往哪裡去。

    有人說當初刑大人之所以願意當軍師替君王效力,全是因為當時沒人看好現下的君王,無人認為現下的君王能反敗為勝奪回政權。

    沖著這點,他毛遂自薦,請纓上戰場,蠶食鯨吞地替君王奪回之前失去的一切。

    傳聞當今君王曾當面問他,是何原因讓他甘冒此大風險投效他這個失勢的王?

    “螳臂擋車,蜉蝣撼樹,化不可能為可能,豈不有趣?”當年如此回答的刑觀影在王的隨行日誌上留了名。

    “刑大人要進去看看嗎?”心下一歎,張新說不出自己為何覺得有些感傷,似乎覺得像大人這樣的人物,不該這麼過日子。

    “當然。不過我等一個人。”

    等人?張新可好奇了。

    刑部殮房不是一般普通地方,不會有人想來,也不是有人想來就能來,那麼這人“爺,花主到了。”隨侍青山來至他身邊稟告。

    旋身,他面向腳步聲來處,不只是他,在場其他人也全都好奇地一同望去好……好嬌媚的一名女子。

    只見那女子如絲鍛般的長髮在頭頂用一根斜插的白玉管挽了一個松松的小髻,幾縷沒挽住的烏絲順腮而下隨風輕撫她那豐潤美形的紅唇。

    螓首微偏,身姿微傾,那帶點傭瀨風情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替她兜攏那一頭秀髮,也讓人忍不住想鬆開她的髮髻。

    而那凝脂玉膚上的一雙眼生得極好,墨睫長翹,黑瞳湛湛,眼神時而單純可人,時而嬌媚橫生,一顰一笑、一睞一踩,總勾得人神魂不附。

    “花主。”他朝她頷首一笑。“勞煩你了。”

    “能多見爺一回,我求之不得;能讓爺請托,我更是百般歡喜呢。”女子開了口,甜膩誘人的嗓音惹得周遭人抽氣連連,渾身氣血隱隱翻動。

    “花主請。”手一比,他讓她來至身側並肩而行。

    “喂,青山。”有人湊到青山身邊追問:“那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如此惹人心動。

    “我怎麼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人不是你去接的嗎?”有人不滿著青山的隱瞞藏私。

    “誰規定去接個人就得知道她是誰?”青山無奈地翻個白眼。

    “……”好像也有理。

    “那你說,他和刑大人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這……能說嗎?“是我家爺的……友人。”對對,就是友人。

    “友人?”有人嘖了聲。“我還有朋自遠方來哩……”

    身後的竊竊私語刑觀影不是沒聽見,他相信花主也一定聽得一字不漏,只是他沒料到她視閒言閒語如無物的能耐竟與他有得比。

    側首,他望了眼跟在身側的花靜初——含笑的唇依舊含笑,嬌美的面容依舊不動聲色,眉不蹙、鼻不皺,不僅言語對她毫無影響,似乎連氣味也困擾不了她。

    這種地方,連長年與屍體為伍的仵作有時候都會支撐不下去,但她這種仿佛瞧多了、見怪不怪的鎮定模樣確實有些出乎他意料。

    “爺,要了我,您不會後悔的。”當初她對他說過的話,他記憶猶新。“我會的東西不少,說不定哪天真能派上用場幫上一點小忙,爺試試可好?”

    沖著她這些話,前幾天他便派人傳話給她,要她今日來一趟。

    他還不確定她能幫上什麼忙,直覺認為今日她來必有所獲。“爺,請往旁兩步走。”

    他手臂突遭她雙手握上,往右拉離兩步,像在避開甚麼似而後再前行。

    奇怪的是身後隨行者竟也——跟著往右移兩步再走,形成一種詭異的場景。

    “怎麼?”刑觀影挑了下眉,為了她與大夥兒的異樣行徑。

    “只是個堅守崗位的老仵作。”她回答得輕鬆自在。

    老仵作?

    一則傳聞倏地閃過腦海,只是……他前前後後進出殮房不知幾回,怎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要繞道而行?

    “青山,你去門口搬一張椅子來放在那兒。”纖指一比,花靜初對青山指使著。

    “我?”青山詫異地伸手指著自己,見他家爺沒說話,只好鼻子摸摸搬椅子去。

    “這兒嗎?”椅子正想往下放。

    “做啥?”那一聲哇讓青山抱著椅子不敢亂動。

    其他人或許不知情,但原本就在這兒當差的仵作可清楚得很——青山要放椅子的位置,正是之前那位仵作老一輩侄下的地方。

    以往大夥兒彼此心照不宣,但行經該處時總會繞開兩步,如今竟然有人大剌剌將地點指出來,且還是一名未曾謀面的姑娘,這……難不成老仵作當真沒離開?!“就那兒。”語畢,花靜初不再看青山,拉著刑觀影繼續往前走。

    看著超前一步的她,看著仍握著他手臂不放的手,意外地,他竟沒開口要她鬆手,也沒想要抽手,就任她這麼握著,這麼不合禮儀地親昵著。

    “青山,瞧見沒?那姑娘將刑大人的手臂握得可緊了。”有人刻意要戳破青山的謊言。“什麼樣的友人可以做到這種地步?這樣的友人我也想要一個。”

    後頭頓時騷亂了起來。

    逕自再往前走了三四步,花靜初在一具蓋著白布的屍體旁駐足。

    “是他吧。”用不著他人指證,她清楚自己已找到要見之屍。

    “你知道我要你見誰?”聽不出情緒的語調裡有著他自己清楚的微訝。

    “周治山,刑部尚書前護衛之一。”她說過,她會的東西不少,而這正好是她的長項。

    “青山同你說了?”

    “爺,青山什麼也沒說。”青山連忙自清。他承認自己平時話是多了一點,但不該說的、不能說的,他也是知分寸的。

    搖了下頭,花靜初豐美唇上透著神秘的笑。“該我知道的,我想裝作不知道都好難呢。”放開握住刑觀影手臂的手,她繞著屍體走了一圈。“倘若爺日後能多分一些時曰給我,聽我說說心事,便會明白要了我的好處。”

    “……喂喂,你可聽明白了姑娘方才說的話?”有人努力掏著耳。

    “噓……閉嘴。”

    眸一斂,她將目光轉向屍體。“請爺准許我開喉。”

    “開喉?”一陣驚呼,在場的仵作全放下手邊工作圍過來了。

    開喉耶!誰要開喉?

    身為仵作要對屍體動刀時也是需要大人批准的,而眼前這名嬌滴滴的美人真的要對屍體動刀?且動的還是一般仵作鮮少處理的喉部?

    真的假的?

    如此難得之機,不仔細睜大眼瞧瞧可怎麼行!第一次見花靜初時,刑觀影便知曉她不同於一般女子;今日再見,他才知曉,他對她一點都不瞭解。

    看著她認真且自信的神情,刑觀影帶笑的唇鬆動了。“花主請。”

    與其說他不能拒絕,不如說他不願拒絕,畢竟他也好奇她會如何開喉。

    “謝爺。”斂眸頷首,她道聲謝,隨同的侍女春紅迎上前來。

    手一動,她褪去身上黑袍,露出方便行事的勁裝——窄袖束口、短衫長褲,就連系綁的腰帶也收得妥妥貼貼。

    指一伸,她讓春紅替她戴上一副泛著銀藍絲光的手套,並從一隻木盒中取出一把扁身細長的特製刀刃。

    手揚,遮蓋屍體的白布在屍身喉嚨附近被割劃出一個手掌大的圓,露出那已經浮腫的喉。

    指觸,併攏的三指已探向死者脖子輕觸幾下。

    刀落,泛著銀光的刀刃從喉結旁劃下,長三寸、深兩寸,動作乾淨俐落。

    將用過的刀刃放入一旁春紅捧上的藥水碗裡,隨即取過一隻尖細的長嘴鋏深入切開的傷口中夾出一個被卷成圓柱狀,一指長、小指頭寬的東西。

    咚一聲,那東西一樣被丟人藥水碗裡泡著後,花靜初便脫去手套扔入一旁的火盆裡。

    “縫合的工作交給你來做吧。”花靜初伸指比了下離她最近的圍觀仵作。

    “……是。”還震驚於她那出神人化開喉術的仵作,一時尚未回神。

    “爺,借一步說話。”接過春紅遞上的黑袍,花靜初已先行朝外走去。

    隨在她身後,望著她背影的他眼底抹過佩服。

    他真是沒想到,今日她來竟能帶給他如此大的驚喜與收穫。

    有意無意地,他巧妙以自身遮擋住她的身姿,阻斷閒雜人的好奇窺視。來至外頭的她,神情與方才迥異,不再言語帶笑,不再媚眼惑人,端莊嫺靜得宛若高貴的皇族。

    看著她斂下的眸與瑩白側顏,他突然發覺今日的她氣色似乎不若從前,仿佛所有一切皆是強撐,勉強為之。

    “花主……”

    “取出的東西需在藥水裡泡上一個時辰方可翻看。”花靜初柔聲交代,面容雖正對著他,眸光卻是落在他唇下喉間。“裡頭所載是賊人藏匿之處,爺若瞧清了,得立即動身,晚了,就怕賊人更換藏匿之所。”

    “你如何知曉這些事?”這些全是他不曾對外人透露半分的機密。

    聞言,花靜初嗲聲一笑。“我說過我定能幫上爺的忙。”她並不想多做解釋。

    “爺。”想了想,她仍是不放心地讓春紅取來一副新的手套。

    “死人的東西雖已做了處理,為預防萬一,爺查看時還請戴上手套,若不小心染上屍毒可不好辦。”

    “多謝花主提醒。”接過她送的手套,觸及她過於冰涼的指尖,有什麼突然竄過他心房。

    “花主……”

    “爺,我要索取我的獎賞了。”花靜初突然說著她的要求,重新迎上他目光的眸又恢復成以往的嬌媚模樣。

    索取獎賞?

    “你要在這兒索取?”他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讓人聽不出什麼來,只覺嗓音似乎較平時壓低了些。

    “爺可會害臊?”語畢,她走近他,雙手環上他肩頸,踮起了腳尖……豐軟帶暖的唇毫不遲疑地覆上他微涼薄唇,溫滑小舌也不遑多讓地跟進攪和。

    那帶著一股蘭花淡香的香氣隨著她的呼息細細鑽進刑觀影胸臆,挑逗著他淡然的心……離唇,她抬袖輕拭沾上他唇畔的胭脂,唇上笑容加深不少。“爺的滋味嘗起來還是樣讓人難忘。”忍不住地她又仰唇偷了一記輕吻。“但爺可知,倘若爺的吻也能放點心進去,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願呢……”

    睜眸,花靜初的視線落在灑進花窗的光影上。

    那花窗鏤刻的是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蘭花,那花窗前擺放的是一株株嬌豔動人的蘭花,而此時移步至花窗前的是那宛若蘭花般空靈淨美的花靜初。

    此時的她,卸下粉妝,褪去唇上甜笑,斂去勾人眼神。

    不是人前眼裡那含笑帶媚的花靜初,不是人人口中那潑辣帶勁、專門勾引男人的花靜初,此時的她唇輕抿、眉微蹙、眼泛愁,仿佛連那隨口的輕歎都能揪得人心裡泛疼,只想將如此清純的她護在懷裡恣意疼愛。

    “花靜初……”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撫上眼角下那宛若水滴的小紅痣,一股濃濃的哀傷與苦澀一擁而至。“你啊,真能牽動他的心?”

    未見他之前,她無法確定;見了他之後,她還是一樣無法確定。

    要讓一名無心的男子有心,她真能辦到?

    “辦不到也得辦到!”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喊話。“你可沒有退路。”

    “花主,您醒了嗎?”閣樓外,春紅輕聲呼喚。

    “我馬上來。”心一歎,她重新審視鏡中的自己,而後打開胭脂盒,在唇上沾染她最喜愛的顏色,並伸出兩指將抿緊的唇往上推成兩道弧線,起身下樓。

    “花主,您身子好些了嗎?”春紅擔憂地看著那依舊不見紅、潤的頰。

    “什麼好不好的,我身子一向好得很。”花靜初笑著擰了擰春紅的頰,方才的憂愁神態已悉數掩藏。

    “李管事呢?”

    “花主。”一名嘴上有著兩撇小鬍子,一臉精明的中年男子手上拿著一本冊子站在長廊轉角處候著。

    “可有人來鬧事?”行經他時花靜初揚聲詢問,前行的步伐未曾停歇。

    “沈府少夫人方才帶著家丁將沈公子架了回去。”李管事如實稟告,仿佛這樣的事是家常便飯。

    “可有傷人?”

    “沒有。”李管事跟上腳步。“家醜不可外揚,這道理沈府懂得。”

    “那就好。”花靜初勾唇一笑。“倘若他們還不知進退,我定要她好看。”管他沈府還是楊府的,若犯著了她的人,她誰也不放過。

    穿過秘道,避開胭脂樓裡來來往往的尋芳客,她踏上通往廂房的長廊。

    “喔……嗯嗯……啊……爺,啊爺……求您了……”一聲聲呻吟與嬌喘夾著令人害羞的字眼斷斷續續自房內傳出。

    腳一頓,眼微眯,花靜初側首看著茗管事。“裡頭是誰?”

    翻著冊子,李管事低聲道:“是翠玉正伺候著邱員外。”

    “翠玉?”花靜初有些訝異地攏了下眉。“事後,讓翠玉到劉嬤嬤那重新學三日‘叫春’。”咿咿哼哼什麼鬼樣子,聽也知曉那歡愉的模樣全是假的。

    雖然到胭脂樓的男人十個有九個是虛情假意,一個是純粹發洩,但胭脂樓裡的姑娘可不能隨便招呼、敷衍了事。

    賓主盡歡,以客為尊,這可是胭脂樓的宗旨呢。

    “是。”李管事動筆記下。

    “這裡頭呢?”相較於方才,下一間房裡卻靜悄悄地毫無動靜,裡頭該不會沒人吧?

    還是……

    “龐二少爺的隱疾還沒根治嗎?”她印象中似乎有這麼一回事。

    “是。”胭脂樓內沒有任何事瞞得過花主。

    咕一聲,花靜初交代著:“一會兒你讓尹大夫替他瞧瞧。還有,叫他換掉他自己找的酒囊大夫。”

    “小的知曉。”

    點了下頭,花靜初巡視的步伐方跨,長廊另一端已有人急急奔來。

    “花主!花主!好像出事了!”

    問也不問,花靜初裙擺一提便迎上前去。“帶路。”

    “這裡。”胭脂樓巡樓的小武邊跑邊指著。“是西廂三號房,裡頭的姑娘喊得痛苦,恐怕有事兒。”

    “誰來尋芳?”

    迅速翻過冊子,李管事臉色微變。“是陌生客,名陸豹。”

    “陸豹?”花靜初腳下步伐跨得更急了。“快點!”

    人未到,那痛楚的叫喊聲已傳來。

    “爺……爺,求求您停一停……您弄痛奴家了!爺,求求您!奴家真的受不住了……”那哭喊的聲音又急又氣虛,仿佛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碰一聲,門扉讓小武踢飛開來,只見床上全身赤裸的蚶髯大漢正壓著花娘跪伏在床,一手制著她的背不讓她掙扎亂動,一手扣緊她的臀死命地挺撞。

    那“啪啪啪”的肉擊聲與花娘哭泣求饒的聲音似乎激得大漢欲火焚身,連房門被踹飛了也毫無所覺。

    “你給我下來!”小武借力使力,硬是將比他高出一個頭的大漢扯下床去。

    春紅連忙上前扶住花娘,花靜初則一把扯上紗幔遮掩春光,讓春紅先替她瞧瞧傷勢。

    “搞什麼?!老子正爽著,你們這些人幹什麼!”大漢氣得雙手叉腰怒吼,直挺挺的欲望毫不掩飾地展露在眾人面前。

    “您先穿好褲子吧。”花靜初回身,美眸刻意將他從上到下看過一遍,目光還刻意在那傲人的地方多停留了一會兒。“您這一絲不掛的模樣還真是讓人害臊呢。”

    這話,說得誘人;這嗓,嬌媚軟柔。被花靜初這麼一瞧一說,大漢滿腹的惱火漸息,欲火噴發。

    “姑娘可是要代替她來伺候老子?”眼前這女人不論身段、容貌都是上上之選,光瞧,他都快忍不住想撲上去將她扒光細細瞧清。

    “那可不行。”她笑著搖頭,笑意卻不達眼底。“我家爺可勇猛了,夜夜都得來上七回不可,伺候得我的身子骨都快散了,可沒力氣再伺候您了。”

    “不能伺候?”大漢的大嗓門幾乎震動屋宇。“不能伺候也行,再給我找個耐操的女人來,老子可還沒消火。”

    “花主。”春紅替花娘琉璃穿上外袍,抱扶著她下床。

    “快去讓尹大夫瞧瞧。”

    “花主,對不……住。”琉璃臉上淚痕未消,一臉歉疚。

    “說什麼傻話,快去。”花靜初揮揮手將人趕走,重新面對大漢時說的仍是那句話:“我說您到底要不要穿褲子?”

    “怎麼?看得你心瘠難耐嗎?”大漢驕傲地拍拍胸膛。“上床去躺著,包准讓你嘗到銷魂滋味。一夜七次又如何,十次老子都還嫌算少呢!”

    “您的精力如此旺盛,我家姑娘個個纖纖弱弱、嬌美如花,可禁不起您這番折騰。”

    花靜初狀似傭懶地雙手環胸斜倚床柱。“我看您還是請回吧。”

    “回?”大漢瞪大了眼:“老子還沒爽夠,怎麼回?”

    “沒爽夠?”花靜初佯裝不解,柔膩嗓音夾著嘲諷:“據我所知,男人只要‘泄了’便爽到了,咱們胭脂樓的姑娘只要讓客倌爽到就行了,可不負責讓客倌爽夠。”這一番讓人臉紅的話由她說來卻是臉不紅氣不喘。

    “您方才一定‘爽到’了吧?而且還不止爽一次,是吧?”

    “說什麼屁話!老子可不曾聽說過這樣的規矩。”

    “規矩是人訂的,而我剛剛訂了。”花靜初手一抬,食指指著門口。“您穿好褲子走吧。”她壓根忘了自己此時所為可與胭脂樓的宗旨大大相違背呢。

    “休想!”手一拍,大漢氣得一掌拍上木桌,厚實的木桌禁不住這一拍,應聲裂成兩半。“今日若沒讓老子爽夠,老子第一個先上了你!”

    “嘖嘖,您說話還真是粗俗呢。”花靜初帶媚的眼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人家都說女人似水,女人本來就該讓男人好好疼惜的。男人付出一分真意,女人便能付出一分真心,如此一來男歡女愛上便能圓滿契合,同登銷魂極樂。”

    大漢一時間被她的話給唬住了。

    “像我家爺雖然勇猛至極,但歡愛時只要我皺個眉或喊一聲疼,他便會急急退出,憐惜得不得了,一丁點也捨不得傷害我。”雖不知是真是假,但她說得可溜了。“每當如此,我心裡頭便甜得生蜜了,就算不舒服也會裝得舒服極了,不管他要幾回我都全力配合,只希望他能盡興快活呢。”

    “花……主……”小武聽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樣的閨房之秘,真能這樣拿出來說嗎?

    “說什麼拉哩拉雜讓人聽不懂的話!快叫姑娘來伺候老子,否則別怪老子對你動手!”大漢大手一揮就往花靜初抓去。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柔聲一歎,她任大漢將她一把抓至胸前,然後趕在小武動手前對大漢吹出一口氣。

    那口氣裡的一些細微白色粉末悉數被大漢吸進鼻、沁人胸。

    “花主!”小武急得將大漢一推,將花主拉至身邊。

    咚一聲,大漢應聲倒地,連硬梆梆的命脈也一同軟倒。

    “咦?這……怎麼回事兒?”小武詫異地看著自己的手,他一掌將人推死了不成?

    “花主用了‘垂頭喪氣’?”李管事眼尖地瞧見了。

    “沒想到尹大夫給的東西這麼好用,待會兒再去多拿一些防身。”花靜初蹲下身觀察著大漢的情況。“這一睡應該三天都不會醒,待會派人將他帶到深山野地,最好是偏僻到讓他找不著路回來,省得麻煩。”

    “是,小的會處理。”李管事又在冊子上記上一筆。

    “小武,去請工匠來修門。”起身,她撫撫方才被捉皺的衣襟準備繼續巡視。“李管事,我們繼續。”

    被這麼一鬧,她回房睡覺的時辰又得延後了。

    “花主,您有客來訪。”好不容易事情告一段落,李管事在花靜初耳邊提醒了聲。

    “有客?”花靜初偏頭想了想。“我沒約人。”

    “不請自來之客。”

    已經沒門的門口站著一名溫文儒雅的公子。

    他雙手負在身後,悠然而立,清冷如鏡的眸似笑非笑,微揚的唇也掛著一抹淺淺笑意,仿佛剛看了一齣戲,一出引人發笑的好戲。

    “刑爺?”花靜初怔了下,誘人的唇訝異而啟:“您怎麼來了?”更糟的是……

    “何時來的?”

    “剛至不久。”

    “多久?”她直直望向他的眼竟意外地融入些許嬌羞。

    “我能否先問花主一個問題?”刑觀影溫聲開口,與平時無異的徐緩語調卻讓她聽得心兒亂跳。

    “爺請問。”

    看著她唇邊那略顯僵硬的笑容與臉上那微露不安的神情,刑觀影頓時興起一股逗弄她的意念。

    “我有些好奇,有些想不通,所以想問問花主。”他稍作解釋。

    “我聽著。”

    勾唇,他含笑的唇瓣噙著一抹耐人尋味的深意。“不知花主口中那位一夜七次勇猛得不得了的爺,”他故意頓下話,雙眼緊盯著她不放。“指的……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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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2:10
第二章

    胭脂樓的前庭是一座美麗的花園。

    各式各樣的花依生長開花季節不同,依顏色、依高矮、依花期而做了安排與種植,因此不論何時走進這座花園,必能見著花開滿園、花香處處的場景。

    胭脂樓的後院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硫磺地,一踏進後院,帶著硫磺氣味的熱氣便撲鼻而來。

    所幸這硫磺氣味並不刺鼻,溫泉水也是所有女人趨之若鶩的白湯,因而每日到後院泡湯的人還真不少。

    當然,也只有隸屬于胭脂樓的人才能享有這樣的福氣。

    然,這樣的福氣,得來可不容易。

    聽說當年胭脂樓要從繁華的街道遷址到這原本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烏龜不靠岸的廢墟時,可是吵得雞飛狗跳呢。

    先不論原先那一片早已荒廢不堪使用的廢墟需要花費多少金錢與時日整理,更糟的是聽說……廢墟鬧鬼。

    “不鬧鬼怎能用區區一百兩買到這一大片土地?”

    聽聽,當時的花主說的是甚麼話!仿佛能用如此賤價買這地還得感謝鬼似的。

    “還有,這裡那裡圈起來的地方,不許讓人亂挖,也不許讓人填地,等我發落。”花靜初從懷裡拿出一張圓攤在桌面上,纖指對著上頭那範圍不小的一圈指了又指。

    “花主留這塊地作何用處?”李管事湊過來將圖看個仔細。

    “挖溫泉。”

    “溫泉?這種地方會有溫泉?”劉嬤嬤驚訝極了。在這個城鎮待了這麼多年,她還不曾聽過有此一說呢。

    “當然有,不然我買它做啥?”花靜初自信滿滿。

    “不是因為只要一百兩,不買可惜?”李管事實話實說。

    “若流不出溫泉水來,一兩銀子我也不買。”

    “可這地方沒聽說過有溫泉。”劉嬤嬤斟酌著用詞:“花主您該不會是……受騙了吧?”

    “受騙?”花靜初哼了聲。“人確實會騙人,但鬼可不敢騙我。”若非消息可靠,她豈會做賠本生意。

    “鬼?甚麼鬼?哪來的鬼?不會是真的鬼吧?”劉嬤嬤驚嚇地伸手在胸口處直撫。

    “都說廢墟鬧鬼了,還能是哪裡的鬼。”

    “啊!”劉嬤嬤聽得臉色慘白。“所以花主說的鬼是廢墟裡的鬼?原來廢墟鬧鬼不是鬧鬧而已,是真的有鬼?!”

    “不然這種事我找誰探聽去?”花靜初說得理所當然。“強龍不壓地頭蛇,問事情當然找‘在地’的才清楚。”

    “可哥可……”也不需要這麼“在地”吧?劉嬤嬤緊張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好了。

    “那……花主挖溫泉做啥?”

    “養顏美容、膚柔肌滑、舒筋活骨、延年益壽。”溫泉的好處讓她隨便脫口就能說上幾個。“等著吧,日後,你們必定會對我今日這大刀闊斧的決定感激涕零的。”

    結果,遷址五年來,“美人湯”成了胭脂樓裡的姑娘每日必到之處。

    這泡湯的好處全讓花主說中了,習慣之後,一日不泡還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呢。

    “翠玉,你先起來吹吹涼風吧,瞧你,臉都泡紅了。”從澡堂沖好澡出來,剛踏進溫泉池的珊瑚好心提醒著。

    她將豐盈長髮盤在頭上用發簪固定好之後緩緩坐落池底,原本緊繃的肌肉讓溫熱的泉水一浸一逼之下,她忍不住舒服地呼口氣。

    “呦,你們倆今日的手腳倒是挺快的。”不著寸縷的金風毫不扭捏地走向老位置。她耐熱,喜歡水溫高一些,越接近溫泉出水口的水溫越讓她滿意,況且那個位置絕不會有人跟她搶。

    “嗅?翠玉妹子,你今兒個怎麼啦?昨晚伺候的男人沒讓你滿足是嗎?怎麼噘著一張嘴?”

    聞言,翠玉噘起的唇努得更高了。“劉嬤嬤說從沒見過像我這麼不會‘叫床’的花娘,要我天天找她練,練到她滿意為止。”

    “呵呵……就跟你說你那聲不由衷的嗯哼遲早讓花主抓包的,果不其然吧。”

    “聲不由衷?”翠玉洩氣地垮下雙肩。“我能想的能學的都揣摩了,遲遲遇不上能讓我欲仙欲死一回的男人,我能怎麼辦?”她苦惱歎息。“我無法體會,無法學以致用嘛。”

    “可憐的妹子,聽你這麼說,姐姐我可就幫不上忙了。”金鳳本來還想親自示範“嗯哼”個兩聲讓她聽聽的。

    “要不,我聽說西城家的霍公子溫柔又有技巧,下回讓李管事安排你伺候他一晚如何?”珊瑚笑著提議。

    “那可不行,人家霍公子對紅緋可是著迷得不得了,已經連續好幾個月都只找紅緋伺候了。”另一名花娘珍珠也踏入池中。

    “真的?”翠玉揚眉,目光所視是正好出現的正主兒。“那霍公子可有表示?”

    聞畝,紅緋要裝作沒聽見已是不能了。“我……我沒聽他提起。”

    “唉……你不會探探他的口風,暗示他一下嗎?”

    “我……”紅緋垂下頸項。“我想,他若真有心,終會開口的。”

    “男人有時候就是這點要不得,太容易得到就不懂得珍惜。改日讓紅緋拒絕他幾回,看他急不急。”金風有感而發。

    “可是……我想見他。”

    “吼!”金鳳沒好氣地跺了下腳,豐盈白嫩的乳房晃出一道誘人弧線。“我倒覺得金風說的法子可以試試。”

    “花主?!”紅緋對著甫至的花靜初訥訥一喚,心裡有些急、有些慌,卻不知道該說甚麼好。

    “哎呀呀……這霍公子溫柔歸溫柔,唇舌功夫還挺帶勁的。”只見花主雙手支腰走近紅緋,繞著她的身子轉了一圈。

    “瞧他肯定將你從頭到腳啃得乾淨,一點也不願浪費呢。”那青青紅紅的疼愛痕跡,還真是無一處遺漏呢。

    “花主……”紅緋雙手掩面,臉頰紅透的模樣還真可愛。

    “不過,他若真的跟我開口要你,你怎麼說?”花靜初找個石階坐下,沒有要泡溫泉的她穿了件薄衫,微敞的衣襟因她坐下的動作而露出些許春光。

    “我……我……”紅緋嬌俏臉蛋上有著猶豫與欣喜的複雜神色。

    說實的,若真有那麼一天,她心裡肯定會很旁徨。

    女人嘛,誰不希望能嫁個好人家?有人疼、有人寵、有人將她護在胸懷小心呵護。

    就算她是花娘又如何?

    誰規定花娘不能相夫教子、不能有美滿的歸宿?

    然,對三妻四妾習以為常的男人,可知曉女人心底的酸?可知曉女人爭寵的苦?可知曉女人對年華老去、夫君變心的惶恐?又可知曉女人獨守空閨、夜夜垂淚的無奈?

    不,他們不會懂。

    就如同他們不懂一夫一妻、從一而終的夫妻制怎麼可能會有人崇尚一般。

    就算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閨秀也會面臨如此難堪之局,更何況她只是個永遠成不了正室,頂多只能被收為妾,毫無地位可言的花娘。

    真情真愛能維持多久?

    情欲糾纏又能廝磨幾年?

    當比她更年輕貌美的女子出現時,他恐怕會失心地連她的樣子都記不起來。若此,她寧願不曾嫁人、不曾交心,安安穩穩一輩子一個人。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紅緋說出的心裡話,惹得其他花娘心有戚戚焉。

    紅緋的顧慮她們都懂,正因為都懂,所以她們不會說好聽話,不會鼓舞,不會慫恿,但永遠祝福。

    “不知道該怎麼辦就乖乖過來將避妊藥喝了。”不知何時劉嬤嬤已提著一個大茶壺端著一碟碗站在溫泉池邊了。

    “劉嬤嬤,您時機總是抓得這麼准。”珍珠笑歎著。

    “抓不准怎麼行,出了事我可承擔不起。”劉嬤嬤一語雙關。“來來來,一個個排隊,喝完有賞。”

    “什麼賞?”翠玉頭一個靠過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眨呀眨的。

    “吳記餅行的桂花梅餅。”

    城鎮上最有名的百年餅鋪,那餅鬆軟得入口即化,包著桂花與梅子的內餡香氣撲鼻,還沒嘗到口,光是聞氣味就已經令人頰內生津了。

    這麼出名的糕餅光是買就得排上好幾個時辰還不一定買得到,卻能趕在店鋪開門前一大早先送過來胭脂樓,若說吳記餅行與花主沒有特殊交情,誰信?

    “我先喝。”翠玉接過碗就往嘴裡灌,一會兒也不願多等。

    “哎呀,翠玉上輩子一定是好吃鬼投胎的。”

    “對,你們都不愛吃,不愛吃全都給我。”翠玉嘴裡含著糕餅含糊開口。“喂喂喂!別搶,我可沒說不愛吃”

    “該我了,我先……”

    任著姑娘們笑鬧,花靜初含笑行至一旁讓人泡足浴的淺池,蹲落琉璃身邊。

    “身子如何?”

    “花主別擔心,喝了尹大夫開的藥之後已經好多了。”琉璃對著花主展顏安撫,浮現病態的頰白蒼蒼的。“只是給花主添麻煩了。”

    “麻煩個鬼。”花靜初不悅地揮揮手。“我方才問過尹大夫了,你這次的傷得好好調養才行,每一帖藥都得按時服用,可別拖了。”

    “我知曉。”

    “上茅房時會有些疼痛,甚至尿中有血時也別太緊張,休養個十天半月就會好轉,若沒好轉,我拆尹大夫的台去。”花靜初前頭說得傭懶的暖嗓,越到後頭越見狠勁。

    “花主。”琉璃被花靜初嚇了一跳。“尹大夫人這麼好,您別把他嚇跑了。”

    “真要跑早跑了。”喝完藥的翠玉又端著兩碗藥湊到琉璃身邊。“來,你的。”

    “翠玉好貼心。”琉璃接過藥,揉揉翠玉的頭。

    “花主,您也有分。”另一碗藥被遞到花靜初眼前。

    “我?”

    “刑爺昨夜不是上胭脂樓來找您了嗎?”

    “真的?”

    後頭一個個加入美人湯的花娘一聽幾乎全擁過來了,一副副曼妙玉體羅陳,有人甚至親密地摟抱著花靜初,完全不怕被吃豆腐,只想靠近一點,聽個仔細。

    “聽說還進了花主的房。”金鳳好心補充。

    “呵呵,那花主還不喝?”珊瑚故作驚訝。“難不成想偷偷懷上刑爺的孩子?”

    “喝杯茶的工夫就能懷上孩子?是你們高估了我還是低估了刑爺?”

    “只喝茶?”金鳳挑了下修長的眉。“羔羊好不容易誤闖狼圈,怎麼能如此輕易讓羊脫身?”

    “難道要我將爺打昏拖上床?”

    “嗯嗯。”還真有人猛點頭。

    “不然到底有甚麼事讓刑爺得親上胭脂樓一趟?”翠玉納悶了。既然有心來,又何必急著走?

    聞言,花靜初柳眉微挑,總是帶笑的眉眼似乎透著一絲絲埋怨。

    “不就上回幫了刑部一點小忙,刑部尚書準備了一份禮要刑爺親自交給我以表謝“甚麼樣的禮?”有人等不及地想知道。

    “進貢的紅參。”

    “哇!那可是不得了的好貨呢。”花娘們嬌呼一聲。“看來這刑部尚書也是有心人呢。”

    “姐妹們,你們搞錯重點了吧?”金風忍不住歎息。“咱花主可有在意送來的是什麼禮?重點是誰送來的才是吧,所以我說這刑部尚書是內行人。”她緩了口氣。“可花主就外行了。”

    “怎麼說?”花娘們有些詫異。

    花主若外行,天底下就沒有人能稱內行了。

    “讓讓。”只見金鳳輕輕推開姐妹們來至花靜初身邊,一把拉起她將之擁入懷裡不說,還扭動嬌軀蹭呀蹭的,倘若花靜初是男人,肯定被蹭得噴鼻血了。

    “刑爺,您明明知道奴家根本不愛甚麼紅參。”她學著花靜初的嗓音演著該如何向刑觀影索愛的戲碼。

    “奴家我啊……只愛舔爺身上的‘人參’呢。”

    “噗哧!”

    許多人禁不住這一鬧全噴笑了。

    “好。”翠玉頻頻向金鳳比出大拇指,笑得眼眶泛淚。“金鳳姐這話比喻得妙呀!”

    “好吧。”被當眾笑鬧的花靜初也不生氣,豔美的唇鐘了鐘。“明兒個我請金大班來咱們胭脂樓一趟。”

    “花主要安排大夥兒看戲曲嗎?”金大班的名號誰不知曉。

    “真好。這回是甚麼樣的戲碼?”

    “我聽說有一出‘桃娘戲情夫’正火著呢。”討論得還挺熱烈的嘛。

    “這出好。”有人舉雙手贊同著。“花主,咱們瞧這齣戲好嗎?”

    “不好。”被迫擠在眾人之間的花靜初讓熱氣暈紅了臉。“我有更好的戲碼想請金大班先瞧瞧能不能上得了檯面。”

    “甚麼戲碼?”竟然有花主中意的戲碼?真是好奇死了。

    “金鳳舔人參。”

    “噗哧……”這一笑,笑聲響亮地穿過後院直往前庭蔓延過去,久久不散……

    不對!不對不對!花靜初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原本朦朧的睡眼經這一驚,簡直比火炬還昭亮了。

    她竟然被蒙了?!還當下沒察覺!又怎麼會沒察覺呢?

    那一日他行徑明明如此異常,她卻癡傻地沉溺於他親自上胭脂樓來見她的喜悅裡。

    該死!真該死!若她不要如此見色心喜,定能發覺那一日他不讓她握上他的臂,卻允她環上他的腰。

    事出必有因。

    平白無故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恨死自己了!掀開棉被,她俐落地套上長靴、外衫,就著梳粧檯的冷水梳洗,打開木櫃提了一個木箱,抓過架上的白狐飾邊紅斗篷即奔出房去。

    天未亮,燈火不明,然早市的商家店鋪卻已陸續開店迎客,因而花靜初儘管心裡著急,策馬的鞭子卻不能疾下,行馬也不能過快,就怕撞上了人。

    噠噠噠噠,落在地上的馬蹄聲恰恰伴著她緩不下來的心跳,一向笑臉迎人的她此時面容寒霜、美目微眯,連好看的唇也緊緊抿著。

    她沒讓任何人跟隨。

    儘管跳下床時怒火中燒,出房門時卻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過大聲響讓人察覺。

    這事兒是她疏忽造成的,怨不了別人,也用不著勞煩他人。

    穿過早市,避開人潮,她躍馬賓士禦風而行,呼呼冷風吹得她斗篷翻飛,她卻絲毫不覺寒冷,額際手心甚至冒出了薄汗,因著體內的氣血騰騰。

    不到兩刻光景,花靜初已來到一處私宅。

    這私宅,無宏偉氣派的大門,也無看門守衛,只是一般石基紅瓦的三合院,卻看得她兩眼冒火。

    翻身下馬,她將馬兒系在門前槐樹下,美目瞪著緊閉的大門一眼後,往前沖去。

    飾著白狐軟毛的斗篷下擺因著她急跨的腳步而翻動如浪花,那原本朝著大門湧去的浪花卻突然翻卷成大浪,淹過圍牆,消失無蹤。

    天微亮,私宅裡尚無人起身,連灑掃僕役也不見一人,毫無護衛巡視不說,竟還鬆散得可以,仿佛任何人皆可隨意侵入,恣意妄為。

    不悅地哼了聲,她旋身便走,翻飛的斗篷劃出一道優美弧線。

    私宅不大也不複雜,輕易便找著主屋的她雙掌一推便將那不堪一擊的門閂撞裂,大敞的門搖搖欲墜。

    咕了聲,她沒細思量融進話裡的輕蔑與惱火,如火的身子直往內室燒竄而去。

    透著天光的花窗照出幾張簡單質樸的桌椅,只見她手掌往桌面一按,連繞道都省了,纖細身影已飛過桌椅直往床畔而去。

    此時,床幔掀動,素衣散發的男子正巧起身,如星辰般令人著迷的眼恰巧直直對上她燃火的黑瞳。

    “花……”語未竟,她已探過身來。

    反應敏捷地肩一縮、手一擋,他迅速捉住朝他右臂抓去的柔荑,五指緊握。“怎麼了?”

    被他一握,她也不急著掙脫,反而藉機欺身向他,投懷送抱似地將他撲倒床榻。

    鬥帽掀落,髮絲飛揚,豐盈暖柔撞上他偉岸胸膛,逼得他不得不鬆手環抱住她腰身以穩住她。

    趁此,她將身軀又往前挪上幾分,讓她略微冰涼的額貼靠上他的寬額,讓她溫熱的鼻息噴上他面容與他氣息交錯,也讓她如瀑黑髮滑落頰畔輕貼上他臉龐,如一張堅實的黑網將兩人密密罩住。

    “你……”張口的話凝結在唇上齒間,他住了口,連身子也動不了。

    她點了他的穴。

    而他正發著高燒。

    這點體認讓甫撐起身、尚未在他身邊坐妥的花靜初已急急拉起他右臂寬袖瞧個仔細。

    卻瞧見了——一圈圈纏起的白布條。

    果然!心一抽,唇微張,滿口的斥責在望見白布上漬暈開來的血跡時,竟化為一股蠻氣梗在胸口,咽不下、呼不出,衝撞得她幾乎不能呼息。

    漫漫紅潮從她胸腑間蔓延開來,爬上她的頸、淹過喉、暈上雙頰,還逼紅了她的眼。

    終於,一口氣吐了出來,她微啟的唇一扯,帶出一抹刺眼笑容。

    “是我烏鴉嘴還是爺擺明瞭跟我唱反調?”她眸光仍落在那白布上。“怎麼我特別擔憂的事卻偏偏成了真?而且爺還瞞著不說呢。”

    從他的位置看去,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此時她唇上的笑他並不喜歡。

    “爺是那種人嗎?”放下他的手,她雙手握上他的肩將他扶坐起來,而後搬來小幾擱在床上,將他右手輕輕放妥。“不喜歡乖乖聽話,玩弄著他人真心之人?”

    她沒看他,沒敢看他,就怕看了會忍不住惱火地搖晃他的肩大聲怒駡。

    “……你……解穴。”看來,他已自行解開了啞穴。

    故意充耳不聞的她逕自卷起他的衣袖,從帶來的木箱裡取出一把剪刀,將纏起的白布條全剪了。

    這一剪,一股腐肉的氣味隨即飄散開來,那股難聞的氣味她很清楚是什麼造成的,只是訝異竟已如此嚴重。

    “別碰。”刑觀影清晨未開的嗓帶啞。

    “真巧,我也同爺一般,不喜歡乖乖聽話呢。”她微噘的唇透著倔意。

    “你戴上手套。”他略急的語氣與平時很不同。

    “爺不也是沒戴手套才染上屍毒的?”

    這話什麼意思?刑觀影抬眸看她,顫顫黑瞳裡意外地暈染著火氣。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染上屍毒,她也要跟著一塊染上好氣他?惹他?激怒他?

    眼見她的手就要沾上那污穢的布,他雙眸一瞪,怒火中燒。“花靜初,你敢不戴手套胡亂碰我,日後休想要我見你!”

    她怔了下,為了他頭一回喚她的名。

    她又怔了下,為了她頭一回聽他動氣。

    這樣……真好!總是沒脾沒氣,事不關已,天塌下來又與他何干的淡然模樣,她都看膩了呢。

    抬眸,她承接上他的厲眼,不畏不懼、一瞬不瞬地全數望進眼簾。

    見他這模樣,只有她知曉自己心裡有多麼歡喜。

    見他這模樣,原本滿心的著惱似乎也不那麼惱了。

    “戴就戴!”雖然氣是消了一點,但光想到她夜半驚醒與一路上的憂怕,原本漸息的火焰又燎原了。

    夾帶著火氣的手粗魯地從木箱裡取出手套戴上,而後一手拿著一直瓷瓶,一手的食指與拇指扣上他的嘴,不由分說便將瓶裡的東西往他嘴裡灌上兩口。

    “咳咳咳……”他嗆著了。俊美面容脹紅,核仁般的鳳目泛上水光。

    瞪著瞪著,她仍是忍不住伸掌揉上他背心替他緩氣,但她仍氣著,所以理應先對他說明的事全給略掉了。

    見他氣緩,她立即動作俐落地將汙布除去,丟入一旁仍有餘溫的火盆裡,然後將混有刺鼻腥味的白色藥粉厚厚鋪上那化膿生腐的膚上。

    “會很痛。”她哼了哼,仿佛心有不甘地將這三個字擠出口。

    會很痛?

    聽著她說話的口氣,他突然覺得有股笑意往嘴角沖。

    這三個字是警告?是提醒?是嘲弄?還是出自真心的疼惜?

    起初還不覺得有甚麼不對勁,直到粉末冒起了白泡並“滋滋”作響時,一陣如萬針紮刺的劇痛襲來,幾乎逼出他到口的痛哼。

    “唔……”他咬住了唇,紅潤臉龐瞬間刷白,額際、鼻尖泌出薄汗。

    很痛的……她比誰都清楚,因而方才才會灌他兩口她調配的麻藥,好替他減輕疼痛。

    手一抬,原本想替他拭汗的她卻在瞧見手上的手套時作罷。

    歎口氣,她撇開眼,逕自點亮燭火移上小幾,將置於上頭的刀刃緩緩燒烤,不時瞄向他手臂的眼越見冷凝。

    當泡沬由白轉褐,由褐轉紅再到鮮紅時,她移刃就手,用薄刃燒炙的熱度——刮除膿與腐肉,如此一遍遍來回,竟也迫得她呼息緊促、冷汗泌頰。

    那專注的眼神、謹慎的模樣,讓注視著她的他眸光起了變化;如水中月的眼迷蒙漸隱、清明漸露,墨玉般的瞳仁卻似沉人更深的幽暗中,無法捉摸。

    收刀。

    這回,她撒上了黃色粉末,相較於白色粉末的椎心刺痛,此粉末竟讓人覺得清涼。

    不只氣味清涼,那沾上肌的粉末仿佛順著髮膚毛孔一層層一寸寸深人其中,讓人痛意漸消,熱脹漸退,繃緊的身軀漸舒。

    訝然在他眼中凝結。原來……對她所知有限這點,竟讓他感到不悅。

    仔細纏上白布條包妥後,她除去手套,垮下雙肩,仿佛氣力耗盡一般,又仿佛如釋重負。

    “這手要保持乾燥不能碰水。”她眼未抬,目光聚在白布條上不與他交觸,似賭氣又似閃避,聲音冰冷得不似她的。

    他沉靜的眸落在她身上,沒開口。“今日只是第一關,明日我再來。”

    “若難辦,別為難自己。”他視線落在她緊緊咬住的下唇。面對如此異樣的她,他心裡竟有著說不出的煩悶。

    屍毒這種東西有時只能聽天由命,而他從來不求長命百歲、福壽綿延。“可惡!”

    他不說話還好,偏偏還說出這種話來,氣得她腳一跺、身一傾,雙手捧住他的臉,唇一湊就是激烈的索取,攻得他措手不及。

    她的舌尋到他的,對他糾纏再糾纏,來回的廝磨讓唇腫了、紅了,交纏的氣息讓她的心亂了、快了。

    她吻他、舔他,也啃他,忽疾忽慢,時而疼痛時而麻癢時而讓他欲念蒸騰……他閉上了眼,任她盡情奪取。

    “唔……”吃痛的唇遭她皓齒咬破,漫開的血腥氣味被他吞下,也被她吃進肚腹。

    “嗯……”無法動彈的身又被她推躺上床榻,兩人的散發交交錯錯,兩具身軀亦交交疊疊,旖旎無限。

    離唇,她將臉孔埋進他頸肩,絲滑烏髮因她動作而披散於他胸膛。

    她不動不語,只是喘息,似氣憤難抑,又似情欲難息。

    輕淺卻急促的熱氣從他的肩頭暖暖煨燙,而後逐下侵略,窩進他清冷心房。仿佛被燙著似,他的心抽了下,身震了下,受制的穴道終於解開。

    感受著她輕顫的身,他未推開她,反而抬起左手撫上她的頭、順著她的發,像安撫受驚的孩童一般撫順再撫順。

    “這是罰爺。”沙啞的嗓、帶悶的聲從肩頸處傳人他的耳。

    罰他?

    罰他甚麼?

    罰他不夠愛惜自己而讓屍毒染身,所以咬破他的唇以示警惕?

    既然罰他,既然罰了他,為何不見她欣喜,反而伏在他身上像受了委曲的媳婦,激動得渾身輕顫?

    “你……”

    “走了。”她說走就走,沒多說一句,沒再看他一眼,連木箱也不拿,如同來時一般,疾如風。

    “花主?”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他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如同被烏雲籠罩的月,明明知道月就在那個地方,偏偏烏雲始終不散,讓他無法窺看。

    雞啼大鳴,火盆餘匯盡熄,透窗的風承載秋意拂面而來。

    咻地,他鳳目微眯,方覺懷抱中女子的衣衫似乎單薄了些……

    “咦!大門怎麼沒關?”端著水盆進房的青山叨叨念著。

    “爺您醒啦?”語畢,思及什麼似地突然臉蛋一紅。

    “所以花王剛剛是送您房裡出去的嗎?”怪了,花主什麼時候來的?爺昨晚就寢時明明只有一個人呀。

    而他家爺嘛……衣衫隨按有些淩亂,但依舊好好地穿在身上。嘴唇嘛……好像紅腫了一些……不過倘若真讓花主親了嘴,倒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這花主也奇怪,一大早在天井發什麼呆?”

    “她在天井?”還沒離開嗎?

    “是啊,猛然見到一個身影動也不動地站著,若非天已亮,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不過……”青山放好水盆,神色有些困惑。“爺方才罵了花主嗎?”

    “罵她?”他罵她什麼呀!他被罵還差不多。

    “沒有嗎?”青山擰了擰巾帕遞給刑觀影。

    “我看花主仰著頭望天,正想問這天有甚麼好看時,卻見到花主仰高的眼角滾出水來,害我到口的話全給吞了回去。”他是真的讓她的淚嚇了一跳。

    “也許是察覺到我了,竟然一聲招呼也不打,頭一低,鬥帽一戴,翻牆就走。好好的大門不走,幹嘛翻牆,又不是賊……”

    哭了?刑觀影怔了下。

    為了他哭?

    這樣啊……

    斂眸,深幽黑瞳望向右臂,腦中思緒飛騰。

    半晌,他閉上眸,沉沉地歎了一口長長的氣,其裡頭隱藏的千萬深意唯有他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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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鬧鬼?”

    乍聽之下,刑觀影微揚的語氣似乎帶點驚訝,但細聽之下便能明白,那根本只是事不關已的回應而已。

    他這個人的性子,顧生雲再清楚不過,表面上狀似聽得津津有味,實際上根本聽過就忘,完全就當看戲聽曲一般,左耳進、右耳出,全然不上心。

    “你給我認真一點。”好歹今日與他說話的物件是他,給點尊重吧。

    “我?”刑觀影扯了下唇。“有必要嗎?”他是當過軍師沒錯,卻不曾當過法師。

    “鬧鬼這種事非我專長,我能怎麼辦?當然聽聽就好。”

    語畢,他夾了塊名為玲瓏鳳眼糕的小點放在自己的點心盤裡,再將已經喝空的茶杯蓄滿。

    既然有人這麼有興致非要“說書”給他聽,他又怎能辜負他的一番好意?一切準備就緒,刑觀影將目光投向窗外,已染上秋意的庭園,黃黃橙橙紅紅地各自點綴,賞心悅目。

    “我聽著。”他道了聲,似催促。

    沒好氣地挑了挑眉,雖然有些不滿,顧生雲仍是聽話地開口:“話說半年前王爺夫人前往觀音寺上香,回程路上遇著了大雨,一行人便在一處涼亭躲雨,豈知雨停返家後,怪事便開始出現了。”

    “是哪一位王爺夫人?”刑觀影提出了疑問。這說書的怎麼能將故事說得不夠詳細。

    “六王爺。”

    點點頭,他示意顧生雲繼續。

    “一開始,是下人們發現夫人常常坐著發呆,不僅眼神空洞失神,有時候得喚上好幾聲才會有反應。再來是夫人開始于三更半夜時逛庭院,沒做甚麼特別的事,就只是在院子裡繞啊繞的,不掛下人怎麼喊都不回應。”

    “是夢遊吧。”刑觀影喝了口茶,茶香嫋嫋繞鼻,是上等好茶。

    夢遊嗎?顧生雲想了想,無法斷定。

    “接下來是六王爺親口對我說的。”他將語調壓低了一些,生怕讓其他人聽撿了。

    “王爺說一回半夜醒來,床鋪上不見夫人蹤影,起身欲尋時卻發現夫人正端坐在梳粧檯前拿著玉梳梳理一頭長髮。她一梳、再梳,都梳了一刻鐘了卻還不打算停似地,最後還是王爺上前去將她抱回床上。怎知隔日夫人卻完全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兒。”

    刑觀影夾了鳳眼糕放人嘴裡,微點的頭不知道是因為鳳眼糕好吃,抑或是對?

    “王爺還說夫人是名門閨秀,對床笫之事總是嬌羞地承歡居多,然近四個多月來卻時常主動求歡,而且熱情如火、花樣百出,常纏得王爺理智盡失,一夜不寐。”

    “王爺不喜歡?”

    顧生雲不客氣地一拳捶在刑觀影肩上。“王爺說了,他總覺得和他歡愛的不是他的夫人。”

    “喔?”顧生雲觀察著刑觀影的神情。“就這樣?”

    “不然你要我說什麼?”他繼續悠哉地喝茶。“我不是王爺,也沒和夫人燕好過,這種事情你要我說什麼?”

    “你還真敢說,不怕王爺聽到劈了你!”

    “真怕我被劈了就閉上你的嘴別再說了。”他望著窗外的眼倏地閃過異輝,似乎有甚麼吸引了他的目光。

    眼尖的顧生雲當然察覺到了,順著刑觀影的視線,他見著了有趣的景象。庭園裡,一名六、七歲稚童站在一棵楓樹下,仰得高高的小臉不知在瞧甚麼。

    他身邊蹲著一名長髮碧衫女子,那襲鮮嫩的綠在詩意秋園裡顯得格外醒目。

    起初,兩人並未交談,然那仰臉瞧樹的舉止竟是一模一樣。

    半晌,女子嫣紅的唇瓣動了動,稚童遲疑了下,仍是緩緩抬起右手,伸出的食指指出了一個方向。

    女子舉手揉了揉稚童軟細的發,微低螓首不知在他耳邊說著甚麼。

    只見稚童開心地猛點頭,笑開的小嘴仿佛在遠處便能聽見他的笑聲。

    起身的同時,女子一把將稚童抱在懷中,而後像為了逗他似地抱著他往上跳了一下。

    一跳,小手離楓樹枝椏還差三寸。

    二跳,小手觸及了枝椏。

    三跳,小手觸及了卡在枝椏上的竹蜻蜓。

    四跳,小手將竹蛸蜓揮落,然後趕在它落地前雙手合十將它緊緊夾在白胖短小的掌心中。

    獻寶似地,稚童將握在手中之物高高舉起,女子彎身同他說話,綻開的笑顏無邪,美麗而純粹。

    那是刑觀影見過最動人心弦的笑容——不是壓抑怒火而擠出的假笑,不是應付客人而露出的微笑,更不是為了隱藏真心而展顏的苦笑。

    那笑,弧度不大、聲音不大,甚至只是彎起唇瓣,連編貝玉齒也沒見著,卻殺傷力強大地直扯人心魂。

    刹那間,他的眸光無法稍移,眼簾不願稍瞬,就這麼任那隱隱生波的目光直直凝結在她身上、臉上、唇上。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子。”不知何時顧生雲已貼在窗邊瞪大了眼,上半身幾乎跌出窗外去。“倘若美人能用那笑容對我一笑,我死而無憾了。”

    聞言,刑觀影舒展的眉微抒,一股說不上來的陌生情緒盤據於心。

    仿佛是他尋找已久的寶物遭人覬覦,雖還不至於遭人偷竊,但他卻連一眼也不想讓他人瞧,霸道得可以。

    “花主,花靜初。”絲毫不懂得察言觀色的顧生雲說得故意:“我真搞不懂你,如此年輕貌美的姑娘成天如影隨形、形影不離地跟著你,你怎麼不動心呢?”

    起身,刑觀影行至窗邊,碰地一聲關上窗子,幾乎夾扁顧生雲的鼻子。看著臉上笑容似乎已經不那麼雲淡風輕的刑觀影,一抹惡趣意浮現顧生雲腦海。

    “喔……是了是了。”顧生雲恍然大悟。“花主是為了治療你身上的屍毒才不得已跟著你的。”他說著部分的事實。“既然如此……明曰將花主出借一日給我吧。”

    “她是人,不是物品。”清潤的嗓傲舊悅耳,卻多了那麼一點點冷意。這麼說是拒絕他了?顧生雲臉上的笑容更賊了。

    “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同你說這‘鬧鬼’一事?”

    如他所料,得到刑觀影一記“愛說不說隨你”的淡漠眼神。

    聳了下肩,顧生雲不在意地介面:“王爺說他請了好幾位法師、仙姑與道長到府裡看過夫人了,結果你猜怎麼了?”

    他熱盼盼的眼只見著充耳不聞、獨自品茗的無心人。

    嘖了聲,他皮皮一笑。“全都說夫人讓一名厲害的女鬼附了身,他們無法對付,要王爺另請高明呢。”

    刑觀影持杯的手僵了下。“她不是法師,也不是仙姑。”

    真不愧是刑觀影,舉一反三的能耐果然不是蓋的。

    “但你不能否認,她能見著一般人見不著之‘人’。”

    “她這麼說你就信了?”

    “信。”顧生雲用力點頭。“不只是我,整個刑部裡的人全信了,因此王爺要我無論如何都得請花主去一趟王爺府。”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問她去?”刑觀影漾在薄唇的淺笑似乎越來越淡薄了。

    “問了。”

    “問了?”刑觀影怔了下。既然已經問了,又何必跟他兜圈子?

    “花主說她不能離開你。”顧生雲無奈地歎口氣。“就連半日也不行。”

    他……無法形容此時的心情,只知曉自己唇上的笑又恢復成平時的弧度。

    “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我沒有什麼好交易的。”無欲無求的他,過得逍遙自在。

    “如果你與花主一起走一趟王爺府,我便負責讓皇上打消賜婚七公主于你的念頭,如何?”這可是他的撒手鐧。

    “什麼?”他過美的鳳目中銳芒閃動。

    “嘿嘿,別動氣。”顧生雲小心地安撫著。就算是天上慈悲為懷的神佛也會有動怒的時候,更何況刑觀影只是個凡人。“全是皇上的意思,不是我的。”

    “我的婚事豈需要他來作主。”這句話刑觀影說得既緩且柔,若不細聽內容,還以為他在吟誦詩詞呢。

    “別他呀他的喊。”顧生雲呼了聲。“他還是當今皇上呢。”

    “哼。”

    這一聲哼,參雜著太多意涵,若聰明些就不該追問。

    “那麼……”顧生雲坐到刑觀影身邊,殷勤地為他添茶水。“咱們的交易就這麼說定嘍。”

    大清早,刑家私宅的灶房飄出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這味道,五味雜陳。

    初入鼻孔時,腥辣嗆鼻。

    入喉時,酸氣濃厚。

    侵肺時,苦澀的藥味讓人忍不住頻頻作嘔,直想將胃裡的東西全吐個精光。飄出這怪味道的是一鍋色澤墨綠的東西,而這東西尚未上爐火前所散發出的氣味簡直讓人掩口捏鼻,退避三舍。

    為了怕旁人受氣味所擾致食不下嚥,花靜初甚至會于半夜時挖個坑將鍋子埋在土下,神神秘秘的搞得好像埋屍似,讓遠遠偷窺著的青山差點嚇到尿褲子。在火爐裡添上木炭,青山湊過頭來看看那濃得生稠的藥汁,一手還不忘捏著鼻子。

    “花主,您到底給爺喝了什麼?”還真虧他家爺吞得下去。“這來路不明的上偏方不會反而要了爺的命吧?”

    不是他愛嘮叨,他家爺的“隨性”未免也太隨性了。

    就拿屍毒來說好了。

    一個人染上屍毒時,怎麼還能當作沒事兒一般?

    照樣吃、照樣睡、照樣幹活、照樣對逐漸潰爛的傷口視若無睹。

    而被人氣衝衝地掀了底時,擺著醫術高明的御醫不看,竟隨便讓一名連蒙古大夫都稱不上的花主“胡作非為”,攪得他的鼻子都快不靈光了。

    要不是看在爺這幾日氣色頗佳,潰爛的傷口也逐漸結痂,他早早報官去了。

    “這裡頭該不會放了死人骨頭之類的東西吧?”青山拿著勺子攪呀攪的。

    “你怎麼知道?”花靜初意外反問。

    青山的手突然不聽使喚了,抖得連藥汁都快灑出來。

    “真是……死人骨頭?”那他是不是要先恭敬地跪拜磕頭,然後說“冤有頭、債有主,報仇請找花靜初”?

    “我上哪找那種東西。”花靜初被他僵硬發直的動作給逗樂了。

    “不是死人骨頭?”青山不放心地確認著。

    “你真想要,我再認真幫你找去。”

    “不不不,不需要,您別嚇我。”青山拍著胸口喘著。

    “嚇什麼?”花靜初說得輕鬆:“平時不做虧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門。”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青山突然眼神有異地看著花靜初。“花主可遇過鬼敲門?”

    “遇過。”

    遇過?青山雙眼發亮。“那您怎麼辦?”

    “嚇都嚇死了,還能怎麼辦?”花靜初接過勺子繼續攪著。“您不是說不怕鬼敲門的嗎?”

    “那時候我才六歲,怎麼不怕?”況且還是個臉歪嘴斜、眼珠子半掛在眼眶外頭的倒楣鬼呢。

    “後來呢?”

    “後來?”花靜初看著青山想聽卻又害怕聽的矛盾神情,柔媚地聳了下肩。“讓師父處理掉了。”

    “喔……”雖然很想再問是怎麼個處理法,但……還是算了。“爺說花主替爺治好屍毒後,就會搬回胭脂樓了。”

    說真的,花主說走就走、說來就來的那日,那滿車的東西簡直比姑娘出嫁還要誇張。

    不夠寬敞的宅院一下子擠進六七名壯漢,還有一個將此處當自個兒家一般指揮若定的的花主,怎麼瞧便怎麼擁擠,擠得連原本在側廳賞花的爺都不得不讓位了。

    不過,幸好花主沒為雖爺,讓東西全往爺旁邊的房裡放,沒要同住一間房的意思,只將寶在擺不下的東西堆往爺房間的花廳而已。

    花主搬來的東西琳琅滿目,舉凡紗帳、棉被、繡花枕、長毛毯一應俱全,梳妝櫃、珠寶盒、花鏡、木梳等姑娘家的東西一樣不少,甚至連梳妝椅跟茶具也一併帶,更不用說那些看起來舒適溫暖得不得了的躺椅與座墊了。

    那躺椅,他後來偷偷躺過,說真的——真是他奶奶的舒服極了。

    仿佛被女人溫柔的嬌軀緊擁一般,不但柔暖,還透著一股女人獨有的香氣,躺得他幾乎睡去,起不了身。

    東西全都就定後,壯漢全讓花主打發了,私宅一樣剩下他們三人,不一樣的是,這私宅變得溫暖有人味多了。

    說實的……有花主搬來一塊住,也挺好的。

    “怎麼?捨不得我?”她低頭查看炭火的狀況。

    “怎麼可能。”青山口是心非。“我只是在算哪一日才能脫離這種可怕的氣味。”

    聞言,花靜初勾起了唇角。“你這孩子真不可愛,連一句好聽話也不會說,簡直跟爺一個樣。”

    “誰說爺不會說好聽話,我明明聽爺稱讚過江南第一才女蘇夢芯,說她人美、才佳、藝絕呢。”青山反駁著。“再說我已經滿十五,不是孩子了。”

    蘇夢芯?

    花靜初的表情好似被人拓了一巴掌。

    人美……才……佳……藝……藝什麼的?這麼說來,爺已經……讓蘇夢芯上了心了?

    那她呢?她怎麼辦?

    “爺與那蘇姑娘交情很好?”她將話擠出口,唇邊的笑只有她自己明白有多醜。

    “好不好我不清楚,不過爺與蘇姑娘相約明年元宵再一起賞煙花、猜燈謎。”

    賞煙花?!猜燈謎?!再?!花靜初突然覺得心中刺疼刺疼。

    沒察覺花靜初的異樣,青山說得可樂了。“那煙花可美了,萬紫千紅、百花齊放的,看得我都捨不得眨眼睛呢。”至今他仍記得那煙花的燦爛。“還有爺與蘇姑娘可厲害了,沒有一題燈謎沒猜中的,猜中燈謎的禮物多到我兩手都抱不動了。”

    這樣啊……花靜初唇上的笑苦澀了起來。

    喜靜的他,竟會為了蘇夢芯擠入人群,只為了博得美人歡心嗎?

    “後來還是蘇姑娘說要將禮物分送給附近人家才解決了。”

    “那蘇姑娘人美,心地又善良是嗎?”

    “大家都這麼說的。”

    大家?自然也包括爺了吧。

    “後來呢?”

    “後來人實在太多了,將爺與蘇姑娘推擠得動彈不得。”當時連他都快被擠散了,“爺怕蘇姑娘受傷,護她護得可小心了,最後決定先送蘇姑娘回府。”

    “然後,意猶未盡的兩人便相約明年再聚?”

    “意猶未盡?”青山對這話頗感認同。“是意猶未盡沒錯,還是花主有學問,我還在想該怎麼形容爺與蘇姑娘兩人相處的氣氛呢。”

    瞧花主頭低低的,應該是在看照爐火,他繼續說沒關係吧。

    “您沒瞧見那兩人站在一塊的模樣,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不知道羨煞多少旁人呢。”那簡直就像是一幅畫。

    “既然蘇姑娘這麼好,爺怎麼沒想將她娶進門?”她呀,嘴裡說的根本是反話。

    “嗯?”青山搔搔頭。“半年多前,蘇姑娘捎來一封信,寫著甚麼君家甚麼……妾又如何如何的,最後還停船並扯上同鄉呢。”

    說的甚麼呢?花靜初眼睛微眯。

    “喔,我記起來了。”青山擊了下掌。“爺說,那是唐朝的一首“長干曲”。”長干曲?花靜初心中一震,該不會是……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怎麼會?她也很喜愛這首藏情的詩意,還心想有朝一日定要讀給爺聽呢,卻……

    青山越聽頭點得越快。“對對對!就是這個,信裡頭是這麼寫的沒錯。”這花主的學識還真不能小看。“不過花主,您不覺得奇怪嗎?爺與蘇姑娘根本就不是同鄉,差得遠了,蘇姑娘怎麼會這麼認為呢?”

    聞言,花靜初嘗到了湧上喉的酸楚。

    這還不識情滋味的青山,怎能理會詩中情意?

    原來,爺與蘇姑娘之間已經說得這麼明瞭啊……

    既然如此,爺為何不曾對她說,說他心裡有人了,要她別來招惹他?

    倘若爺說了,倘若真對她這麼說了,那她……恐怕仍是無法自他身邊抽身,無法不去招惹他吧……

    花靜初啊花靜初,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等著她的未來可是如此景象?

    那麼她……是否該就此打住,就此收手,就此收心啊……“爺可回信了?”明知不該再探問,她仍忍不住想知道更多。

    “信沒回。”

    花靜初將氣息屏得胸口泛疼。

    “卻回了個禮。”

    “咳咳咳……”還不及鬆口的氣夾著一股嗆味沖上了喉,咳出的氣全數噴在炭火上,激出不少火星子。

    回禮?回了甚麼禮?而那豈是回禮,恐怕是定情物了吧!那她……到底還能搶奪什麼?還能佔有什麼樣的位置?還能……奢望什麼?

    “噢!”痛呼一聲,她伸手捂住眼睛,瞬間從眼皮底下滲出的淚不知道是為了被燙著的疼?抑或是發洩心底那抹說不出口的心傷。

    “花主?燙傷了嗎?眼睛嗎?我瞧瞧。”青山急忙拉開花主的手,將雙目緊閉、淚水直淌的她望進眼裡。“花……”他傻住。

    那貼在白皙臉蛋上的墨睫輕顫,那誘人採擷的朱唇微啟,那梨花帶雨、眉黛輕蹙的模樣竟是如此地惹人……

    驀地,他臉孔一熱,慌得不敢再看她。

    “別哭、別哭,不痛的,我幫你吹吹。”情急之下,他閉上了眼,對著她的臉亂吹一氣。

    年屆十五的青山,身子骨雖然單薄卻長高不少,站在花靜初身邊甚至高出她半個頭。

    從遠處瞧去,此時兩人的模樣就像在外偷情的男女,就差一步,兩人的唇就要碰在一塊糾纏不清似的……

    “我……可錯過了什麼?”

    好聽的男嗓不帶火氣地出現在灶房門口,那語氣狀似詢問又似指責,竟令青山從腳底涼到胸口。

    他急忙退開一大步,紅通通的臉色未褪。“花主她……她……”

    怪了,他怎麼覺得爺如玉般的面容跟平時有一些些不同?好似動了肝火似地隱隱發怒。

    “哎呀,爺替花主瞧瞧去,我不管了!”青山雙手忙將刑觀影往花靜初身上推去,隨即轉身頭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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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叩。

    叩。

    叩叩。

    寧靜的刑家私宅奇異地傳出類似敲木魚的聲音。

    刑家不拜神佛也不誦經念佛,更無和尚或尼姑借住,然而這樣的聲響又確確實實從宅院發出,詭異得很。

    叩。花靜初的額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叩。花靜初的額持續敲在六角涼亭的木柱上。

    叩。那日,她的心為何如此脆弱不堪?

    叩。那時,她的淚為何無法控管?

    叩。那刻,她明明應該拭去淚水,佯裝所有的痛皆來自火星子的燙,但她為何做不到?

    叩。那瞬間,將他身影望進眼的瞬間,她怎能撲進他懷中哭到不能自己?怎能哭得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怎能哭得他衣襟盡濕,不得不回房更衣?

    叩叩。糟糕,糟糕!叩叩叩。完了,完了,完了!那一哭,哭得她堅強、精明、能幹、明事理、不吃醋的形象全毀。

    她哭得像個受盡委曲的媳婦,像個夫君要納妾不要她了的棄婦,更像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糟糠之妻。

    事實上,她什麼身分都還不是,卻已先下手為強,好似他做了什麼對不住她的事,一哭二鬧的。

    明知這樣的自己很糟,但痛快哭過一場之後,心情竟然好上許多,連帶也突然想通了許多事。

    男未婚,女未嫁。

    八字都還沒一撇,她傷甚麼心啊?

    就算他已娶妻,她也還可以當妾不是嗎?

    她要的是他的心,是正室或妾這種名分她根本就不在乎。

    她要的是他心裡有她,將她放在心裡頭最重要的位置上,無法割捨,無法遺忘癡戀糾纏。

    所以,她現下滿心的懊惱全來自於——讓他見著了她最醜的模樣。

    她最美的模樣都還未讓他見過,他卻已將她的醜態全看光了!只愛占他便宜的欲女;裸男在前依舊面不改色、談笑自如的老鴇;生氣便不顧他疼痛,胡亂醫治他的密醫;道聽塗說便信以為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愛哭鬼。

    叩叩叩。慘慘慘!叩叩叩。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叩……咦?敲在額上的感覺不同了,不是硬硬的、冰冰的,而是軟軟的、熱熱的……

    “花主可是將頭當木魚在敲?”忍不住的刑觀影終於出房門查看聲響來源,不料又讓他見著了這麼有趣的事。

    他以為他已將她多樣的性格面貌悉數看盡,豈知她仍然還有意外之舉,讓他看不透、摸不清,卻想更瞭解她一些。

    爺?她眨眨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爺?”

    “想必是我孤陋寡聞了,敢問花主這是哪個門派的誦經法?”

    抬眸,花靜初看見他的唇角抽動了下,輕抿的唇也顫了顫,一副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樣。

    “我不是在誦經,我在丟人呢。”皺起眉、噘起唇,她將自己眨損得徹底,心涼了半截。

    真准!所有她幹過的蠢事全讓這男人給睹個正著。

    “爺。”她唉歎口氣,嬌媚的眼卻揉進一抹豁出去的勇氣。

    “爺可討厭我?”醜態百出的她,能不惹人厭嗎?

    他若說是,她也認了“不討厭。”

    他的手掌仍貼在方才她額撞柱的位置上未移開,仿佛擔心她會繼續“敲木魚”似的,而他的目光則落在她撞紅的額上,細細搜尋。

    “不討厭。”她順著他的話說了一遍後才意識到他說了甚麼。“不討厭?”

    “花主要我討厭?”他問得似笑非笑。

    “不!不是!”她急著搖頭,發上的白玉管松了又松。“那爺能不能將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全忘了?”

    “哪些事?”刑觀影故意反問。“花主能否提醒我一下?”

    “我……我……”真是的!她到底在幹甚麼,真想提醒他不成?

    不過……爺現在又在幹甚麼?

    為何取下她發上的白玉管,任她一頭烏絲散落?為何走近她,與她靠得如此近?為何扣住她的下巴,還伸指撫上她的額面、眼臉……

    害她的心……害她的心怦評跳得連同她的身也一起震顫了。

    怎會如此?

    不過是被他輕觸幾下而已,怎麼臉蛋就不爭氣地紅了?

    想她對他,嘴都親了唇也咬了,甚至連他的身她都緊緊抱過了,也沒像現下這般不耐羞啊。

    “燙傷的地方仍有些紅腫。”他光滑指腹沾著藥膏輕輕點著。“姑娘家總愛美,花主雖天生麗質,也不可如此不經心。”

    嗅?她聽錯了嗎?她怎麼覺得爺話末語氣竟帶著一絲責備?

    而且……爺還誇她……

    “爺頭一回稱讚我呢。”忍不住地,她笑彎了眉眼。先前對蘇夢芯的敵視與醋意一掃而空,發熱的頰似乎更熱了。

    望著她笑開的唇,刑觀影風目中閃過一抹淡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寵溺。“我以為花主會聽出我話中的叮嚀。”

    她當然聽出來了,只不過她更在意他對她容貌的看法。

    “爺既然如此關心我,便天天替我上藥如何?”她花靜初可從來不知甚麼叫得寸進尺。

    她說得隨口,他卻應得認真。“這是當然。”

    這是當然?

    花靜初紅唇微啟,驚訝得一時無法回話,只是拿一雙眼盯著他猛瞧。

    然後她看見他唇上那含有歉意的淺笑。“你的髮髻松了。”他拉過她的手,將握在手裡的白玉管交還她。“該喝藥了?”

    喝藥?“呃……喔。”將白玉管往懷裡一塞,她端起放置在涼亭石桌上的藥甕,將已煎好的藥倒在碗裡。

    甚麼事都可以耽擱,單單喝藥的時辰誤不得。

    舉碗,他仰首就飲,毫不遲疑。

    儘管一再告訴自己別去瞧那藥汁的顏色,別去想那藥汁的味道,結果最終仍是忍不住……

    “嘔嘔……”

    幹嘔聲意外地傳人花靜初耳中,她詫異揚眸,趕忙取出懷中私藏的蜜酸果遞進他的嘴,並溫柔地輕拍他的背。

    閉上眼,他強忍著到口的反胃,捂在唇上的帕子尚不敢拿開。

    半晌,他深深吐出一口氣,睜眸的同時望進了她笑得柔美的唇。

    “花主覺得我很沒用吧?”這種嘲諷自己的話竟也讓他說得不慍不火。她堅定地搖了下頭。“我啊,很佩服爺呢。”

    “佩服?”

    她扶著他一塊坐下,拍著他背的手仍不停歇。

    “這藥,以往我每喝一回便嘔一回。”她回想著,神情柔和。“既無法不反胃,又不能嘔個精光,所以每回喝完藥我便往嘴裡塞進幾顆師父醃的酸梅,酸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她也喝過這藥?刑觀影臉色一整。那表示她也中過屍毒,也嘗過那種割肉刮骨的劇“會很痛。”

    他想錯了,想錯了她當時說這句話的意思。

    不是警告,不是嘲弄,而是親自嘗過這椎心之痛的心聲。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爺的。”她看著他的眼說話,似是要讓他瞧見她並未說謊。

    “爺真的很能忍耐,喝到現下才開始反胃。”

    那雙在外人看來總是過分狐媚的眼,在他眼底卻是一雙隱藏著許多心事的愁眸。

    她總是笑,然真心的笑卻沒幾回,別人無從辨別,他卻瞧得一清二楚。

    她從不問他要什麼、做什麼,任何事皆我行我素、獨來獨往,不顧他的意願,但卻告訴他,她圖什麼、求什麼。

    他知曉她圖什麼、求什麼。

    畢竟那答案從他倆頭一回碰面時,她已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她要他……要了她。

    為此,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一開始,他並未將這話當真,然與她見面次數越多,相處時日越久之後,這件事竟在他心裡越顯清晰,無法忘懷。

    “玉門關一戰,士兵死傷慘烈。”看著她的眼,他直覺地想對她說些什麼,想說些她會想要知道的事情。“那屍體比活人還多的場景,你絕計不會想見到。”

    她靜靜看著他,眸光如水。

    “三人高的擋箭牆崩塌時,許多人被活埋了。”他的嗓音因回想而變得悠遠。

    “當時我被一名士兵推了一把跌出三尺外,回過頭時就只見到他被石塊砸爛的頭將地面染得白白紅紅的。”

    那士兵名叫柱子,總是將妻子與兒子的畫像揣在懷裡,閒暇之餘便拿出來癡癡地看,傻傻地笑。

    待那畫像快被翻爛時,柱子便會央求他替他重繪一幅,然後像收到稀世珍寶般地捧在手裡。

    他總說大獲全勝班師回朝後便要除去軍職回鄉種田,用軍餉買一畝田、一間小屋,一家人好好過平凡的日子,不再離鄉。

    “這樣的心願很小很小,可他卻永遠辦不到了。”

    她伸手拉過他的手緊緊握著。

    “花主可能想像挖坑埋屍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屍體增加的速度?”他頓了下,吸口氣。

    “所以我下令焚屍。”那彌漫的黑煙、屍體的焦味至今仍記憶猶新。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因為搬運屍體而累倒,甚至有好幾回我是趴在屍體上睡著的。”

    “屍毒是那時染上的。”先前發現他染上屍毒後,她已好好想過了,他發作的屍毒應是許久前便染上的,只是……

    “軍醫替爺醫治的?”

    聞言,他唇上的淺笑噙著一絲嘲弄。“是御醫。”斂眸,他將心思半掩。“皇上得知後連夜將御醫送至玉門關替我診治。”

    她看著他說話的神情,聽著他說話的語氣,心竟慢慢抒了起來。

    “花主來替我猜猜,皇上如此作為,是真擔心我的身子,抑或是擔心沒人替他打勝仗?”

    她咬著唇,因他那過於淡漠的語氣而心疼。

    “有時我會想,那日柱子不該將我推開的,那麼現下活著的……”

    她將指按壓在他微涼唇上不讓他再說下去。“御醫可有囑咐這屍毒隨時都有可能再犯?”

    “有。”他的唇在她的指下張合,就像輕吻著她的指一般。

    “可爺卻從不放在心上?”花靜初的語氣慢慢透出火氣。“不積極尋人醫治便罷,屍毒發作了也不理不睬,爺是存心想為難我,抑或存心想急死我?”

    “我只是……”

    “只是認為連御醫都沒法子了,還有誰有此能耐,是嗎?”

    他被堵得啞口。

    “我明明跟爺說過,我會的東西不少,爺為什麼不先問問我?”他這個人怎麼都不將別人的話好好聽進心裡呢!她的眼眶裡有水光在閃爍,不知是氣他還是心疼他?

    見狀,他又啞口了。

    他想,或許他真的是個怪人。

    否則怎麼會被人指著鼻子罵,他卻不覺氣惱,反而覺得有絲絲甜味從心窩緩緩流瀉出來?

    “花主已經在替我醫治了。”他狡詐地說著不容反駁的事實。

    “我……”她確實是在替他醫治了,可話不能這樣說啊。“爺你——”

    “今日不替我去除屍氣嗎?”他又轉移了話題。

    真行!見風轉舵,顧左右而言它,卻又能切中要害的本事,他刑觀影算是已爐火純清了。。

    噘噘唇,瞪瞪眼,她心有不甘地輕哼一聲,拿起火摺子點燃石桌上的燭火,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夾在兩指間。

    深吸口氣平息心中不滿,點燃符咒的同時,她夾著符咒的指已在刑觀影右臂像書寫字體一般寫著,並在符咒燒盡時結束動作。

    他從不問她寫了什麼,也從不問她那是什麼樣的符咒,只是隨著她、依著她、任她擺佈。

    也許連他自己都尚未察覺,他對待她跟別人很不同,甚至已經到了縱容的地步;既縱容她,也縱容著自己。

    “爺。”想來想去,她滿心的不滿最後竟化為委曲求全的一歎。

    “我聽著。”他清潤的嗓似已不若從前那般淡然。

    “日後,爺若心裡有事,任何事,不管我能不能幫上忙,都跟我說說可好?”她這樣的要求會不會太厚顏無恥?

    “任何事?”

    “是。”就算無恥,她也要做。

    “那明日,花主同我走一趟王爺府可好?”這是他人交代之事,他已經拖了好些天了呢。

    “好。”花靜初滿口答應。

    “不問原由?”

    “不需要問。”

    “那……”

    “爺!”青山喚了聲,急急從大門口跑向前來。“爺,蘇姑娘來了。”方才在大門外乍見時,他還嚇了一跳呢。

    “蘇姑娘?”

    刑觀影怔了下,花靜初則愣了下。

    “是啊,蘇姑娘說隨蘇老爺上京訪友,順道前來探望探望爺。”

    順道?

    花靜初美形的唇忍不住勾起一彎弧線,方才甫在心中升起的喜悅之情瞬間化為烏有。

    順道是假,探望為真吧。

    是為了“長干曲”沒得到回應,抑或為了“長干曲”收到了回應?

    轉眸,她看著刑觀影那依舊讓人瞧不出端倪的神情,心裡頭七上八下的。倘若是後者……

    她,真能如先前說服自己的那樣,即使當妾也無所謂?

    她……以能嗎?

    又一個順道?

    這順道之說未免也太好用了。花靜初微挑的眉眼不自覺地透出薄怒。

    想至京城逛逛,順道載他們一程;不曾見過王爺府邸,順道過來瞧瞧;既然都送到王爺府了,乾脆送佛送上西,和他們一瑰拜訪王爺後再送他們回刑家私宅。

    然後就這麼順道地、順理成章地、理所當然地膩在刑觀影身邊一整天?

    她雖然不是算命的也非半仙,但她的直覺從來沒出錯過,今日的蘇夢芯必會照她方才所想的路子執行到底。

    想想,她真的很不開心。

    倘若立場對調,她必定會和蘇夢芯一般死命捉著能親近刑觀影的機會不放。她會如此,蘇夢芯必也如此,無庸置疑。

    只是,她昨日都已經百般隱忍地讓刑觀影對蘇夢芯善盡地主之誼了,今日還不能還她清靜嗎?

    她不討厭蘇夢芯,畢竟她不是一個會讓人討厭的女人。

    雖無傾國之姿,卻也清麗脫俗,加上言談舉止進退得宜,怎麼瞧都是出身名門的閨秀,但花靜初就是沒辦法喜歡她。

    誰會去喜歡情敵?她又不是“我不人地獄誰入地獄”的地藏王。

    “花姑娘府上何處?”豪華舒適的馬車裡,蘇夢芯突然拋來這一問。

    “妾住在橫塘”這句話差一點就讓花靜初脫口而出。

    頓了下,她收回因不想與蘇夢芯目光接觸而投在窗外的視線,微彎的唇又上彎了不少。

    原以為這就算坐進四人卻依舊寬敞的馬車能讓彼此自在一些,至少她和蘇夢芯毫無交情,斷不需要虛假的攀談,豈知……她對人家無意,人家可沒打算放過探她底細的機會呢。

    “城西的胭脂樓。”狡兔有三窟,她雖然不止三窟,但最常住的確實是那胭脂樓。

    “胭脂……樓?”蘇夢芯怔了下,這“胭脂樓”可是她所想的那種胭脂樓?

    “就是那種胭脂樓。”光聽蘇夢芯的語調也知曉她心裡想了些什麼。

    “啊?!”

    露齒一笑,花靜初重將目光落向窗外,這下子蘇夢芯應該不會再想與她交談了吧?

    那些所謂的名門望族都有一個自以為高高在上的毛病,動不動就分什麼上流、下流的層級,自以為清高地看不起低層的人。

    只要一提及青樓、賭場、當鋪等場所便避而不談,仿佛光談及便會汙了他們的身分地位一般,但誰不知曉光顧這些地方的通常都是那些自詡為高尚的達官貴人?

    “嗅?”青山詫異地看著花靜初,難得今日的他不需要充當馬夫。“花主為什麼住在胭脂樓裡?”那裡不是花娘住的地方嗎?

    “我不住胭脂樓,該住哪?”花靜初美眸一轉,刻意將話說得露骨:“天天窩在爺房裡嗎?”

    “呃……”

    “果然,有人不禁嚇呢。”

    而與花靜初相處久了的青山對她的大膽言詞早已見怪不怪了。“再怎麼說也不能住在那種花娘住的地方啊。”他很在意這點。

    “胭脂樓是我的,我為什麼不能住?”這青山還真是單純得可愛。

    “真的假的?”青山怪叫一聲。“那花主不就是老老老……”

    “老鴇。”花靜初琺了聲。這麼簡單的兩個字都說不全,真是的。

    “怎麼會……”青山仍是一副無法置信的模樣。“爺可知曉?”

    此話一出,已偷偷往旁移了移的蘇夢芯跟著抬眸望去。

    “嗯。”他低應一聲,落在書冊上的眸抬也未抬。“我去過。”

    頓時,有兩個人呆若木雞,花靜初則是打從心底歡喜,為了他那坦然不避諱的口吻。

    “刑公子……去過胭脂樓找花姑娘?”蘇夢芯備受打擊地不得不再次確認,巴巴地看著刑觀影的眼中水花閃閃。

    “是。”抬眸,刑觀影看的卻是花靜初,清雅平和的嗓音依舊:“胭脂樓的庭院很美,屋宇建造也別出心裁。”

    “爺有所不知,那兒的美人湯才絕呢。”花靜初全然不在意蘇夢芯分出的界線。

    “蘇姑娘若有興趣,隨時歡迎到胭脂樓泡泡湯,我必好好招待,讓您賓至如歸。”

    “我……我才不會去那種地方。”她口氣中的嫌惡明顯得任誰都聽得出來。

    “是嗎?”花靜初聳肩一笑,笑得太美、太媚。“那就不勉強。”

    氣氛一下子冷凝起來,既尷尬又沉悶。

    呵呵,花靜初在心裡自嘲一笑。

    她啊,總是與那些身分高貴之人格格不人呢。

    到底是她太難相處,抑或是那些人難以高攀?

    再這麼僵下去任誰都不會好過的,何況說不定大夥兒今日都得處在一起一整天呢。

    她自己一個人是無所謂,但也得顧及爺的感受吧,替誰幫腔都不是的局面,多難熬呀。

    一唉呀,瞧我這記性,總是忘東忘西的。”她佯裝懊惱自責。“爺,我有些東西忘了帶了,就這麼去王爺府可白去了,我回頭拿去,您先行一步,我稍後趕上。”

    這話,當然是假的。

    善意的謊言,雖然依舊是謊言,但應該值得被原諒吧?

    至少,蘇夢芯絕不會怪她。

    語畢,她不等刑觀影開口,也沒讓馬車先停,車門一開、腳一跨,施了輕功的身影已落在馬車後一丈之外了。

    “花主!”青山將頭探出車門,只來得及見著那漸行漸遠的纖細身影。

    那身影,不知道為什麼竟讓青山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落寞呢。

    張口,“爺”這個字讓青山硬生生梗在喉頭。

    是他錯看了,遺是他一時恍神?

    他怎麼覺得他家爺方才的眸光好似閃過些什麼,閃過些無法形容的……疼惜與懊惱……

    “喂喂,你看到和刑大人一起來收鬼的姑娘了嗎?”六王爺府的僕婢房裡,熱鬧滾滾。

    “和刑大人一起來的姑娘有兩位,你說的是哪一位?”長工小沈方修剪完庭院花草回房,便被一群人指著鼻子問話。

    “吼!你眼睛長哪裡去了!那位看起來嬌滴滴的千金小姐能抓鬼嗎!不要被鬼嚇昏就阿彌陀佛了。”吳嬸白了他一眼。“看也知道來收鬼的是另一位笑起來很媚,連人的魂都會被她勾走的那位啊。”

    “那位啊……”小沈恍然。原來那位姑娘真會勾人魂啊,怪不得方才他一見著她的笑,整個人便輕飄飄地踩不著地似的。

    “原來是來收鬼啊>陸不得連顧大人都來了。”誰都知曉顧大人最愛湊熱鬧了。

    “我聽說那姑娘還是顧大人千方百計請來的,很厲害的。”有人說著聽來的小道消息。

    “之前到府收鬼的道士、仙姑,哪一位不是頗負盛名,哪一位不是誇下海口說有他在,妖魔鬼怪就無所遁形?”吳嬸口氣一變,“結果呢?個個打退堂鼓不說,有的還連滾帶爬地奔出府去,深怕一個跑慢了便走不出王府似地,看得我都想踹他們一腳幫他們一把了。”

    “嗅?”小沈認真地看著吳嬸。“那大嬸的意思是那姑娘根本收不了鬼嘍?”

    “我原先也這麼認為。”吳嬸不否認。不是她愛以貌取人,而是那姑娘實在太年輕了。“哪知那姑娘一見到夫人,連聲招呼都不打,蓮花指一掐便直往夫人眉頭額心按去,還張口說了個‘定’字。”

    “這麼大膽?”有人驚呼出聲。

    “就是這麼大膽。”吳嬸當時也頗為吃驚。“不過,說也奇怪,她說‘定’,夫人便真的定住了,眼睛連眨也沒眨一下,瞧得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她伸手撫了撫胸口。

    “若不是顧大人死命拉著王爺,而刑大人又有意無意地擋在那姑娘身旁,那姑娘肯定讓王爺一掌打飛。”

    “噢——”眾人同聲一呼,仿佛親眼見著一般。

    “咱緊張個半死,那姑娘卻鎮定極了,對那混亂的場面瞧都不瞧一眼呢。”

    “再來呢?”

    “接著只聽見姑娘又說了聲‘出來’,蓮花指隨即往右一劃。”吳嬸動作學得有模有樣的。“隨即仿佛有甚麼東西從夫人身上抽離一般,讓夫人雙膝一軟,撐不住地跪了下去,嚇得王爺臉色都變了。”

    “是什麼東西從夫人身上跑出來了?”

    “別插嘴,我還沒說完呢。”吳嬸不愛人打亂她說話的步調。“你們沒瞧見王爺將夫人摟得有多緊,不僅如此,還對那姑娘撂下狠話,說她若膽敢再碰夫人一下便別想活著出府。”

    “這麼狠?”眾人聽得都揪心了。“那姑娘怎麼說?”

    “那姑娘說的話可有意思了。”吳嬸偏頭細思,努力地想著方才聽見的對話……

    “不碰也沒關係,損失的可不是我。”花靜初甜甜一笑,不怕死地再補上一句:“若不是刑爺要我來一趟,我才不來呢。”

    好膽識!顧生雲在心裡頭讚歎一聲,看來這花主氣死人的本事與刑觀影不相上下。

    “你到底對我夫人做了甚麼?”王爺說得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浮動。

    “甚麼也沒做。”花靜初輕鬆開口:“只是將不屬於她的從她身上拉走罷了。”

    “敢問甚麼是不屬於夫人的?”顧生雲可好奇了,從頭到尾就屬他看得最仔細。

    “別人的魂魄。”

    意思是夫人體內原本有別人的魂魄在裡頭?那不就是……

    “被……被鬼附身?”青山與蘇夢芯猜出話中涵義後,不由自主地向外退開一步。

    一個是因為有刑觀影在,不得不來,一個是因為有刑觀影在,不能不跟。但倘若因此沾染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可萬萬不行。“你們要這麼說也行,但一般我會稱之為寄宿。”

    真被鬼附身了!青山悄悄往大門方向移了兩步,若真要逃也方便些。

    “真是女鬼?”顧生雲的語氣中難掩興奮,這種事說不定一輩子也碰不上一回。

    “是個癡情女子。”

    “她現在何處?”這是青山最關心的。

    “在我身邊,哪也去不了。”

    “呃……”青山又更往門口靠近了,還不斷向刑觀影使眼色,要爺離花主遠一點。

    “癡情?”顧生雲聽話的重點總是與他人不同,“對誰癡情?”

    花靜初贊許地看了顧生雲一眼。“當然是對王爺癡情。”

    “胡說!”六王爺怒瞪著她。“我根本不曾見過她!”

    “現下的她,王爺當然是見不到的;但生前的她,王爺必定熟識。”

    “小心信口開河的下場。”六王爺的警告來得直接。

    聞言,花靜初沒回話,反而轉首看著仍站在她身邊的刑觀影。

    而他也正看著她,神情從容無懼,仿佛無論她說甚麼、做甚麼,他皆站在她這邊,默默支持。

    這男人啊……難道不知曉這樣的他會令她迷戀不已嗎?

    “爺。”花靜初對刑觀影喚了聲,柔軟的嗓音有點嗲、有點傲、有點故意、有點委曲,還有點關她屁事的不悅。“咱們回去吧,王爺正氣我胡亂說話,而我還不想這麼早命喪黃泉呢。”

    語畢,她又如同往常一般親昵地伸手握上他手臂,準備拉著他離開。

    “等等。”喚出口的是蘇夢芯,她睜著難以置信的一雙眼盯著花靜初握住刑觀影不放的手。

    “等等。”喊出口的是顧生雲,他怎麼可能就這樣將人放走,他可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做下這場交易的。“花主這麼一走,那女鬼怎麼辦?”

    “甚麼女鬼?哪來的女鬼?”花靜初裝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爺根本不信她,她又何必為此勞心勞力,她又不是吃飽撐著。“這兒,甚麼都沒有。沒有陰魂不散的女鬼,沒有過重的陰氣,沒有愛胡鬧的調皮鬼,也沒有死也不走的地縛靈,乾淨得很。”

    如她所料,見著了好幾雙對著她瞪大的眼。

    “所以,夫人不會日夜判若兩人,府裡的人不會莫名其妙的生病,不會不明所以地跌跤,當然也不會走黴運破財又傷身。”

    “啊……呃……”此起彼落的抽氣聲全來自一旁侍候與外頭圍觀的下人。

    他們彼此對望,臉上的神情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只為了方才花靜初所說的“不會”之事,他們偏偏“全會”啊……

    這麼說起來不就是一府裡鬧鬼鬧得凶,而且還不止一隻鬼啊……

    “爺,走吧。”她在他身側仰首,帶笑的唇真有撒手不管的意味。

    這便是她,真性情的她。

    不委曲求全,不費時爭辯,不好大喜功,不虛與尾蛇。合則來,不合則散。一切誠如她先前所言,今日會來,全是沖著他刑觀影而非六王爺的名。

    想想,能讓如此隨性灑脫的她氣得掉淚又狠不下心棄之不顧的,似乎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如此待他的她,可是將他視為她心裡頭最特別的那人?

    思及此,先前一同乘坐馬車時,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傷感與強顏歡笑的模樣又開始騷亂他的心了。

    垂眸,他將她的笑臉映入眼底,深瞳所見卻是她隱藏在笑容裡的怒火。那怒火,晦暗不明,看似針對某人又不全是,反而更像是對某種無力挽回的現實感到沮喪的成分多一些。

    “花主……替那女鬼抱屈?”

    看著他的眸緩緩睜大,花靜初訝異著他竟然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以為她掩藏得極好的心思,她以為他不會想瞭解、也不會去瞭解的心思,竟然……

    “花主想怎麼做?”

    花靜初笑著搖了下頭。“爺,不是我想怎麼做,而是她想怎麼做呢。”

    “那她意欲為何?”

    “冥婚。”

    “冥……婚!”喊得最大聲的當然是顧生雲與青山了。

    “豈有此理!”六王爺忍無可忍,若不是看在顧生雲與刑觀影的份上,他早就將人轟出去了。

    “你聽清楚了,我不會納妾,也不會迎來路不明的女子進門。”他鐵青著一張臉,若眼神能殺人,花靜初肯定已經千瘡百孔。

    “來路不明?”花靜初忍不住呵呵笑了。“原來露水鴛鴦的情緣對王爺而言只代表著來路不明四個字,這情分還真是淺薄得令人惋惜呢。”

    “你說甚麼?!”六王爺的聲音不大,但那殺氣卻讓大夥兒渾身泛寒。

    見狀,刑觀影無奈一歎,微側的身不著痕跡地將花靜初護在身後。

    看來,花主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日後必還會替他惹來不少麻煩。

    ……嗯,等等……他方才……可是思及了他與花主的未來?

    他……真有這樣的想法了呀……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花靜初出乎眾人意料地突然吟起詩詞來,那細膩溫婉的軟嗓,聽得人酥麻酥麻。

    頓了頓,她轉眸瞄了眼六王爺帶著錯俜的神情後,又將眸光放在刑觀影身上。

    “爺,接下來的詞句您可記得?”

    她吟的是李後主的“菩薩蠻”,詩詞描寫著男女幽會的情景,而她尚未道出的下半闕卻透露出女子更多、更深的情意。

    “畫堂南畔見,一向偶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開口的是蘇夢芯,才智兼備的她,不難猜出花靜初的用意。

    已經恨不得沖上前去扯開花靜初手的她,又怎能讓花靜初得寸進尺。

    多事!花靜初不悅地深吸口氣,“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蘇夢芯還真是無德呢。

    “爺,若是您當著我的面吟誦這詞句給我聽,心中必是對我懷有情愛之意,是吧?”

    “花主……”青山訥訥開口,耳根不爭氣地紅了。這花主可是對著他家爺當眾示愛?

    “刑大人怎麼不回答?”顧生雲樂了,任何能讓刑觀影困窘之事都能讓他開心許久。

    “這問題一點也不難吧?”

    睨了顧生雲一眼,看著面若桃花的她,意外地發現她顴骨上似乎染著紅粉之色。

    原來行事大膽的她,也會感到嬌羞啊。

    “一般而言,確實是如此。”

    “爺也是如此?”花靜初追問。

    “花姑娘到底想說什麼?”蘇夢芯急著插嘴,深怕刑觀影在花靜初的進逼下,催出了她不想聽見的話。

    時機已過。

    花靜初唉歎口氣,是惋惜,也是可惜。“我想說的六王爺心裡清楚。”

    “王爺?”已察覺六王爺異樣的夫人,擔憂地看著他,握在他臂上的玉手隱隱發顫。

    頓時,無人開口,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王爺身上。

    怪了!青山仍搞不清楚現下到底怎麼了,怎麼花主才吟了一闕露骨的詩詞而已,整個局勢與氣氛就馬上變了樣?

    閉閉眼,六王爺儘量讓自己的嗓音平穩:“她的名?”

    “白牡丹。”

    似乎確認了什麼,王爺身軀微震,略厚的唇抿了又抿。“怎麼……死的?”

    “因為思念太深,情放太重,所以不顧一切前來尋王爺,豈料路途上遇上盜匪,慘遭……”花靜初住了口,“奸殺”這兩個字她沒說出口,但眾人心裡有數。

    “放不下的她滯留人間不願離開,那日碰上躲雨的夫人,又恰巧聽見夫人說著王爺的名,所以便跟著夫人回來。”她看著夫人吃驚又擔憂的表情,給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

    “她絕無傷害夫人之心,只是終於見著王爺之後,驚喜得失了分寸,日後絕不會如此了。”

    語畢,又是一陣沉默。

    半晌,王爺低頭在夫人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夫人伸手撫著他臉龐微微頷首。

    “花姑娘……能否私下談談?”王爺轉為客氣有禮的態度讓花靜初一時無去適應。

    頷首,花靜初的目光又落回刑觀影身上。“爺,我若辦妥這事,對您可有好處?”

    她那一副討賞的表情,讓刑觀影仿佛見著了一個預先替他挖好的坑,準備讓他跳入。

    “是有好處。”明知有坑,他仍是往坑裡跳。

    “那……我必會向爺索取該我的獎賞。”

    “這是當然。”就算他不允,依她之前曾激烈索吻的性子來看,她也絕不會輕易放過他。

    聞言,她歡喜地笑了,是真心感到開心的笑容,如同那日她對著孩童展顏一笑那般,迷惑了刑觀影的眼。

    “什麼獎賞?”聽著花靜初與刑觀影的對話,看著兩人對視的模樣,蘇夢芯急了,急得耐不住性子,急得妒火中燒,急得不在乎有些話是否該說。“給老鴇最好的獎賞不就是金銀財寶嗎?”

    “蘇姑娘!”刑觀影眼微眯,喊出口的語氣帶著不同于平時的冷意。

    “辦妥這事,花姑娘的功勞可大了,深信王爺出手絕不小氣,甚至豐厚到連‘胭脂樓’都可以收起來享清福了呢。”蘇夢芯音量不大,卻也教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絕無看輕老鴇之意,倘若花姑娘能有選擇的餘地,也不會如此蹲蹋自己,我真替花姑娘感到高興呢。”

    六王爺攏著眉,沒說話。

    王爺夫人訝異得伸手掩嘴。

    顧生雲勾了下唇,興味十足的模樣。

    青山張大了嘴,一副錯愕的呆樣。他不明白蘇姑娘為何要這樣說話,只覺得這時候說這話,似乎非常不好。

    而刑觀影呢,他看著花靜初的眸光不曾稍瞬,神態詭異得讓人無法捉摸,瞧不出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是嗎?”閃避著刑觀影太過深沉的注視,花靜初臉上又出現那種媚態橫生的笑。

    “聽蘇姑娘這麼說,我已經開始期待王爺的獎賞了呢。”那語氣既柔且緩。“不過,有件事蘇姑娘說錯了。”

    沒料到此時的花靜初竟會用如此柔軟無火氣的語氣對她說話,倒教蘇夢芯一時愣住。

    “我啊,從來不覺得當老鴇有什麼不好。”她的那群好姐妹,個個都如同她的親人一般呢。

    “我想,倘若爺娶了我,至少有一個好處……”偏頭,她看著心思難測的刑觀影,調促的笑意在她眼底成形,然顯露於外的卻是讓人瞧不出端倪的完美美笑容。“日後不需要煩惱納不納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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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3:26
第五章

    混帳!刑觀影在心裡咒著。

    他不曾對任何人罵過這樣重的話,就連當年與當今聖上翻臉時,心底也不曾罵過這兩個字,偏偏,這兩個字今日已經不知道在他心裡跑出來多少回了。

    每出來一回,他的臉色便更加難看一些,氣又生得更多一些,而後硬生生將他平時掛在唇畔那抹太過淡然的微笑凍結成冰。

    此時的刑觀影並非平時的刑觀影,卻是貨真價實的刑觀影,連刑觀影自己也不曾見過的刑觀影。

    他一直以為自己“無動於心”的本事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也一直認為十年前爆發的那場脾氣會是今生唯一的“傑作”。

    哪知十年後的今日他會氣得睡不著覺,更糟的是那積累得快要爆開的怒火還等不著發火的對象。

    混帳!一甩衣袖,收回瞪視著客房門扉的目光,折回太師椅重新落坐的他,氣得渾身熱氣蒸騰,連只著單薄衣衫的他竟也熱得出汗了。

    “日後不需要煩惱納不納妾。”一句花靜初說過的話從刑觀影冰冷的唇中吐出。

    該死的花靜初,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因為她是胭脂樓的主人,樓裡的姑娘皆是她的好姐妹,所以她的夫君也是好姐妹的夫君,而她的好姐妹也是她夫君的……

    該死的!

    她到底把他刑觀影當成什麼人了?

    好色之徒?

    風流成性?

    妻妾成群?

    日後他若真娶她,難道只是因為不需要煩惱納不納妾?

    “爺,要了我,您不會後悔的。”

    腦海中突然躍出的這句話讓他閃著異輝的風目爆出了火苗。

    好一個花靜初,該不會當初對他說那些話時就已經是“這個”意思了?

    她到底是高估了他的能耐,抑或是小看了他的定性?

    就算她真有那樣的度量,也得先問問他允不允呢!最氣人的是,他排斥的竟不是“娶她”的念頭,而是氣惱她毫不在意地想將他與眾姐妹“分享”。

    他,難道就這麼不值得她費心獨佔?不值得她傾盡心神去擁有?

    既然如此,又何必闖入他的生活,將他的心緒攪得一團亂,惹得他進退不得。

    “混帳!”忍不住的咒駡終於說出了口,聽得正端著熱水進房的青山狠狠嚇了一跳。

    “爺……罵我?”青山的心跳快上加快。

    “不是。”頭一偏,他又看了房門依舊緊閉的客房一眼。

    咽了口口水,青山仍舊不安心。“爺在生氣?”

    “我不能生氣?”他暗自吸口氣壓抑在胸臆間亂竄的火焰。

    “不不。”青山的頭搖得如同波浪鼓一般。“青山以為爺沒有脾氣。”

    “沒有脾氣?”刑觀影琢磨著字裡行間之意。“只要是人都會有脾氣。”

    “可青山九歲跟爺至今已過了六個年頭,這六年來青山不曾見爺發過脾氣,甚至連大聲說話都不曾,更別說罵人了。”他面色有異地看著刑觀影。

    “爺,真有睥氣?”

    “你說呢?”

    “倘若有一日,我能讓爺為我氣得跳腳,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怎麼會?青山雙眼發直了。花主前些日子方對他說過的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冒出腦海?

    想想,當時他回了花主什麼……

    “賭輸了。”青山唉歎口氣,有氣無力的。

    “賭輸?”刑觀影挑了下眉,拿他來賭嗎?“賭什麼?跟誰賭?”

    “花主說爺不是沒有脾氣,而是沒有心。”青山一臉絕望。“青山不服氣,堅持賭爺沒有脾氣。”結果……結果,他這個跟了爺六年的人竟然輸給一個認識爺六個月的人……

    “花主罵我喪盡天良?”沒有心指的可是這種意思?

    “不是。”青山沮喪地走進屋將熱水盆放好。“爺,請先梳洗,天氣冷,水冷得快。”

    挑了下眉,輕“嗯”了聲,刑觀影沒再多問。藏不住話的青山,想說時便會開口。

    忙著抒巾帕的青山看著他家爺那怎麼看都好看的臉龐時,一個念頭突然閃過,想著……或許他還沒有輸呢,只要證明爺“有心”,花主便不算贏了。

    但……怎麼證明?

    怎麼證明啊“爺。”青山想到了。“爺可知曉顧大人笑起來時面頰有兩個酒窩?”

    “這種事誰會注意。”

    這種事……看就知道了,根本就不需要注意啊……

    “那爺可知道青山左邊的眉毛旁有一道疤?”

    放下巾帕,刑觀影側了下臉。“你受傷了?”

    張了張口,青山最後還是選擇吞下滿口的委曲。“爺,青山這道疤已經跟著我十三年了,爺從沒發現嗎?”

    “這樣啊。”

    這樣啊?聽著刑觀影的回答,青山徹底認輸了。

    爺——果真沒有心啊。

    “看來,全讓花主說中了。”青山說得不大甘心。“有些人不大會認路,有些人不大會認人,青山一直以為爺是後者。”

    “哦?”刑觀影扯了下唇,他確實不會認人,往往都需要旁人提醒,甚至等著對方自己報上姓名。

    “可花主說爺天資聰穎、過目不忘,不該如此。”青山偷瞄了刑觀影一眼。

    “我聽著。”

    “會如此全是因為爺只將對方映上了眼卻沒看人心,過目即忘,下回再見,仍像陌生人一般認不出對方來。”青山越說便越覺得花主說得有理。“就算是每日相處或時常碰面之人,爺也只將對方記個七八分而已;認是能認出了,但若要細談五官特色,那是不能的。”

    這麼瞭解他?刑觀影聽得有些意外,就連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探索過原由。

    “花主說的‘沒有心’是無心於人,不想與不相干之人牽扯上關係,不想與外人有所交集。”

    斂眸,刑觀影沉默得有些古怪。“花主可有說我為何如此?”

    “有。”青山不當一回事地揮揮手。“不過,花主說是她自己想錯了,要我別當真。”

    “花主說了什麼?”

    形觀影略顯沉緩的語調讓青山的心撞了一下。“爺真要聽?”

    “快說。”他將巾帕遞還給青山。

    “花主說……”青山頓了下,這話說出來真的好嗎?

    “嗯?”

    “爺……並不想活。”說就說吧,這可是花主說的,不是他青山說的。

    “哦?”刑觀影怔了下,眼底閃過無法捉摸的心緒。

    “花主想錯了,對吧?”青山自顧自地說著:“爺明明活得好好的,怎麼會不想活呢。”

    是吧?

    不過,爺怎麼不說話呢?

    “爺……”

    “青山。”

    “是。”青山應了聲,背脊不自覺地發毛。“你可希望我活?”

    青山的口張得好大。

    爺怎麼這麼問話的?難不成……難不成真不想活?!不成!不成!想想,快想想花主還對他說過什麼……對了!“爺!”青山語氣帶著激動。“爺可知花主臉上有一顆黑痣?”

    揚眸,刑觀影看著青山脹紅的臉,突然有些明白花靜初為何總愛逗他了。

    他……真的很單純,心事完全藏不住啊。

    “花主左眼角下有一顆如朱砂般的紅痣,不是黑痣。”那痣不大,卻鮮紅如血,狀如水滴,仿佛滴血成淚的淚痣。

    聞言,青山突然笑了起來,開心地咧嘴大笑那種。“有救了!有救了!”爺有救了!他有救了!花主不愧是仙姑啊,不但能收鬼,還料事如神呢。

    “爺能活了!能活了!”

    敢情他是死了?瞧青山說的什麼話!“爺記住花主的長相了!”青山喜極而泣。“記不住青山的,卻記住了花主的。”

    刑觀影聽著,心,顫了下。

    “花主說,爺若記住了一個人的長相,便是讓那人上了心了。”

    刑觀影的心顫得更厲害了。“那又如何?”

    “會如何我不知曉,但花主說過這樣的話:‘我想纏上爺,想盡辦法待在爺身邊,心想倘若我纏得夠久,纏得爺煩了、氣了、厭了、膩了,讓爺反過頭來想甩掉我、擺脫我、刁難我時,我想屆時爺的心裡再怎麼不願見我,也已經有我了。有一個如此讓爺心煩的我活在世上,爺怎能輕易放過我讓我好過?為了要討回公道,讓我也不好過,爺總得好好活著才能看見,不活,豈不便宜了我?’”

    好半晌,刑觀影仍無法開口,既詫異著花靜初真懂他,也驚訝著她對他竟有這樣的心思。

    這樣……可好?

    而他……真讓她上了心了?

    “爺……”青山猶豫地喚了聲,還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壓抑著內心的悸動,刑觀影看向青山。“……花主徹夜未歸,不會有事吧?”

    眉微蹙、臉一沉、身一旋,刑觀影拿了斗篷便往外走。“走吧。”

    “爺,上哪去?”

    “王爺府。”再怎麼難處理的“鬼事”,也不該留著她至今未歸,不讓她歇息。

    早知如此,昨夜真不該聽她的話任她一人留在王爺府而與蘇夢芯先返家的。

    “觀影?”大門口,顧生雲迎面而來。

    “去哪兒?”他正有事找他商量。

    “爺正要去王爺府將花主接回來。”青山躬身作揖。

    頓足,顧生雲臉色一變。“花主昨夜子時已離開王爺府讓人送回刑宅。”

    “什麼?!”青山哇哇叫著。“可花主沒回來呀!”

    同時對望彼此一眼的刑觀影與顧生雲心裡倏然刷過一個念頭,臉色丕變。

    “青山留下。”

    語畢,只見刑觀影與顧生雲已快步躍上馬,賓士而去……

    永昌縣六米高的城牆外垂吊著一個人。

    這人,被一條拇指粗的繩從胸口纏繞到腰間捆綁著。寒風中,紫紅色的裙擺翻飛,纖細的身軀搖擺,如絹長髮淩亂飛揚,讓所有進出縣城的人見了全都嚇了一大跳,心悶悶得慌。

    一個女子能犯下什麼令人髮指的滔天大罪,竟能讓縣太爺判下垂吊城牆、曝屍在外這種毫不人道的死罪中的死罪?

    儘管眾人心裡頭好奇著死囚的罪行,更詫異於這回的行刑竟無公榜昭告,也無公然行刑,一切皆秘密進行得詭異透頂。

    無名女屍。

    這樣的說法頓時在永昌縣內傳了開來,甚至有許多好事之人還特地到城牆外觀她一觀。

    女子已吊在城牆外三日。

    這三日,氣候異常寒冷,颼颼冷風總刮得人頰面生疼,還意外地降下了初雪。

    無人知曉她是何時被吊在城牆外,也無人清楚她是何時死去的,有人猜測也許被吊在城牆時她已死了也說不定。

    但女子確實是死了,畢竟無人能不吃不喝在冰雪天裡撐過三日。

    期間,膽子大的人想趨前一探究竟,卻全讓看守的士兵給擋了回去,漸漸地,縣城裡有了流言。

    有人說,女子是因病厭世,下不了手結束自己的性命,因而請求縣太爺判她死罪。

    有人說,女子是個妒婦,不滿丈夫要納妾,一氣之下殺了自己的夫君,因而讓縣太爺吊死在城牆外。

    流言滿天飛,卻無人證實何者為真,城牆裡外居民來來去去,全然無人上前關切能否讓死者入土為安,冷漠得可以。

    直至,一道強風襲來,吹開了女子覆面的發,露出女子蒼白無屍斑的姣好而容與失了血色的唇上那抹淡淡的笑容。

    直至,一道身影心急如焚地策馬狂奔而來,仰望女子面容的眼滿是血絲,呼喊女子閨名的嗓聲嘶力竭。

    當眾人驚覺無名女屍其實有名有姓,平時也偶有接觸時,全呆若木雞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子將懷中冰冷僵硬的女子摟得好緊好緊,大驚失色地看著他滴落在女子臉上的淚鮮紅如血,恍然大悟于女子連死都要強撐起唇角,只為了讓男子見著她臉上的笑容時,心裡能夠寬慰一些、釋懷一些。

    其實,任誰都知曉,不管女子是何時斷氣的,最後那段時間她必定走得痛苦萬分、孤寂萬分,也驚恐萬分。

    如此的她卻執意為心愛之人撐起笑容,她對男子的深情真意,誰能不動容?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

    “你如何抉擇?”

    一句頗具威嚴的問話當頭罩落,讓花靜初不得不自陷入的回憶中回神。

    如何抉擇?螓首低垂的她,無聲笑了。

    如何抉擇?每個人都愛問她要如何抉擇,不管是前世還是這一世,這句話總是如影隨形地伴著她,甩都甩不掉。

    如何抉擇?他們豈真有意容她自行抉擇,他們給的抉擇向來只有一種,偏愛假惺惺地問她要如何抉擇。

    如何抉擇?他們真是多問了,畢竟她的抉擇從不曾變過。

    只是……前世的她不及見他最後一面,難道今生老天爺也一樣殘忍地故伎重施?

    那麼……幸好……

    前世的她死於他愛她入骨時;今生的她根本還未及讓他放入心。

    那麼……至少他不會像前世一樣為她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那麼……這回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逞強地佯裝她一點都不痛、一點都不怕、一點都不難過與他的訣別?

    “大膽!本宮在問你話呢!”坐在堂上的太后娘娘一手拍在座椅扶手上,雍容不怒而威。

    唉歎口氣,花靜初將唇彎得更深。“從一開始,太后已讓小女子無從抉擇;小女子的抉擇為何,太后根本就不在意。”

    “胡說!”太后怒斥。“離開他或當他的妾,本宮至少給了你其它兩條路走。”

    是啊,好寬宏大量的兩條路。

    不知太后是否為她前世時的縣太爺投胎轉世,否則怎麼兩人說出口的話皆一模一樣呢。

    “太后如果知曉我已尋爺多少年,便不會勸我離開爺;太后若知曉前世的我是如何死的,便不會勸我只當爺的妾了。”

    “前世?”太后臉色微變。“少在本宮面前妖言惑眾!”

    妖言惑眾?

    是啊,這一世的她說起實話時不是被罵妖言惑眾、信口開河,就是胡說八道、怪力亂神。

    她明明不愛說謊,偏偏人們總愛聽她用含笑的嘴說出的謊話。

    既然實話太后聽不進去,多說無益。

    “與七公主共侍一夫哪裡委曲你了,你可別不知好歹。”若不是七公主對刑觀影情有獨鍾,她堂堂太后何需為了膽敢拒婚的刑觀影傷神,又何需偷偷摸摸地將人帶來威施壓力。

    “刑爺是否願意納妾,是否同意享齊人之福全由爺自己作主,小女子毫無置喙之處。”她無所畏懼地繼續實話實說。

    她不明白,為何他們總要她當妾,總要她別霸著爺不放,總要她別當個妒婦犯下七出之罪。

    試問,她憑什麼?

    她憑什麼替爺決定一切、替爺作主,替爺允下不該允下之事?

    所以,她的抉擇從來都只有一個,就算要她拿命來換,她也絕不遲疑。

    “牙尖嘴利。”太后眼角凶光一閃。“掌嘴!”

    啪啪!還不及反應的花靜初兩頰已各挨了一巴掌。

    那夾帶著內勁的掌力讓她撞破了舌、咬傷了唇,五指印立現的面頰既紅又腫。

    喘著氣,她將火辣辣的剌疼咽下,心裡卻自嘲地笑了。

    看來,全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動的她,現下恐怕連嘴巴也動不了了。

    偏胖,她看著銅制茶几桌面所映照出的狼狽模樣,沒想到這一世她的死前模樣竟比前世醜多了。

    凝眸,她看著鏡中自己眼角的淚痣,天真地以為這一世能雨過天青,卻沒料到,她的爺這一世根本都還來不及愛她,而她已被迫與他分離。

    如果再有來生啊……

    她的爺能不能再平凡一些、普通一些,就只當個尋常人家、毫不起眼的百姓就好?

    那麼,她是否就能與爺相親相愛、白首到老?

    能嗎?

    “本宮最後一次問你,你如何抉擇?”失去耐性的太后殺意湧現。

    要動手了?花靜初心中抽痛了下。

    看來,她要失約了。

    她明明答應爺會安然返家,明明允諾爺她不會有事,要爺別擔心。

    不約了!下回,她絕不再與爺定約。總是失約的她,會讓爺討厭的。倘若……還有下回……

    “花靜初無法抉擇、不能抉擇。”

    “好!”太后陰陰地笑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莫怪本宮無情。”手一揮,站在廳堂兩側的護衛已聽令出手。

    趕在最後一刻衝破受制穴道的花靜初雙手一擋,用來護身的“垂頭喪氣”白色粉末隨著相觸的掌飛散開來。

    儘管如此,承受不住兩人掌力夾攻的花靜初,纖細身軀仍是被擊飛出去,重摔於地,哇一聲鮮血狂嘔。

    咬牙一撐,她跌跌撞撞地往宮外方向奔去,明知也許難逃一死,她卻不得不拚命求生。

    她必須努力掙扎到最後一刻、最後一口氣,畢竟這是她唯一能為她的爺故的事啊。

    嗯一聲悶哼,她背心又受了一掌,落地前,她已失去了知覺,徒留一顆晶瑩淚珠褂在眼角與淚痣相疊,似血也似淚……

    ***

    “公子塵緣未了,恕老衲無法為公子剃度。”

    位於深山的普陀寺雖有幾百年歷史,但因地處偏僻鮮有人知,香火並不鼎盛,前來參拜者幾乎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鮮少有外地人來。

    如今這個外地人已暫居普陀寺月餘,平日也跟著僧侶灑掃、誦經、參拜、抄經,若非一身書卷氣味,談吐應對氣宇不凡,遠遠望去就跟帶發修行者沒什麼兩樣。

    “大師從何得知在下塵緣未了?”外地人說出口的疑問如春風拂耳般輕柔。老和尚呵呵一笑,並未針對這問題回答。

    “公子若心中有佛,處處皆是佛堂寺廟,不必拘泥於是否剃度或是否在廟供奉。”

    “大師明知在下非好佛之人。”外地人挑明瞭說。

    “出家不過是一種逃避。”

    “公子想逃避什麼?”

    抬眸,外地人如黑夜星辰般的眼直直注視著老和尚。“大師可相信輪回?”

    “佛曰:六道輪回。前世種什麼因,今生便得什麼果,因果迴圈,輪回不休。”老和尚宣了聲佛號。“公子心中有疑惑?”

    “在下時常夢見自己懷裡抱著一名斷了氣的女子哭得傷心欲絕。”外地人訴說著自己的夢境。

    “敢問大師,這是何因?是何果?”

    “這……”因果之事牽涉甚廣,非三言兩語能道盡。

    “算命的說,在下不能愛人。”老和尚雖語帶保留,外地人倒不在意和盤托出:“在下所愛之人必因在下而死。”

    “公子相信?”

    “三人成虎。”見過他的算命師皆對他說出同樣的話,他還能鐵齒嗎?

    “因為不願讓人無辜喪命,所以選擇避世?”

    “說得好聽是如此。”外地人落落大方。“其實只是在下嫌麻煩,不想再蹚那樣的渾水。”

    “還是不想再嘗到那椎心之痛?”老和尚眼中有著澗悉一切的了然。

    “明知結局如此,就不該重蹈覆轍。”

    “因果、緣分是很奇妙的東西,已經註定好的事情,任誰也躲不了。”

    “大師之意是要在下放膽去愛再用力悲痛,不斷在愛與痛之間輪回?”那痛,雖在夢中,卻是扎扎實實地刺入心坎,深人骨髓。

    他想,夢中的“他”必愛“她”極深,否則那聲嘶力竭的哭聲與血淚不會如此令人動“生、老、病、死,也是一種輪回,若因為怕失去而不去愛,便本末倒置了。”

    老和尚面露微笑。“公子避得了這一世,豈避得了下一世?倘若這是公子與那位女施主的情緣,公子又怎忍心讓女施主生生世世苦苦找尋?”

    “至少,她每一世皆可以活得久一點,傷痛少一點。”而非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和尚雙手合十。“公子若有救人之心,不如廣結善緣,並將功德回向女施主,或許能以此化解女施主的死劫也說不定。”

    “廣結善緣?”

    “是。”老和尚耐心渡化。“佈施、行善、扶弱濟貧、伸張正義等等皆是功德無量。”

    “那……”外地人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挽救百姓免于生靈塗炭呢?”

    “那將會是天下百姓之福。”

    “是功德?”

    “是功德。”

    “那好。”外地人薄唇上牽起了笑,如釋重負。

    “公子想怎麼做?”

    “上戰場,將那該死的擾民之戰結束掉。”外地人又笑了。

    “若因此戰死沙場是否便不算逃避?而那女子也因此得以換來一生安泰?”這一舉數得的作為似乎還挺划算的。

    “公子——”

    “大師,”外地人打斷老和尚的話。“倘若在下僥倖平安歸來後真與那女子相遇、相愛了,那在下所做的一切功德真能抵那女子一命?”

    說到底,他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名女子的生死。

    連人都還未見過就已經為了她設想眾多、思慮甚多,連命都可以不要地護她周全。

    這樣對她的他,若不是已經愛了,是什麼?

    “阿彌佗佛,我佛慈悲。”老和尚慈愛地看著外地人。“若真有那麼一日,老衲必陪同公子長跪佛前,祈求佛祖大慈大悲為公子尋得一線生機。”

    咚咚咚咚。低沉渾厚的鼓聲於鼓樓響起,暫態傳遍整座寺廟。

    睜眸,鬍子花白的寺廟住持凝望面前佛像的眼神寧靜且祥和。

    十二年了。

    與那位公子一別十二年,然當年的對話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十二年來,寺廟年年於同一日收到白米與乾糧的捐贈,捐贈者雖不曾記名,他卻清楚知道必是那位公子的捐贈,也藉此瞭解到公子一切安好。

    這些年來,國家日益富強,百姓日漸安樂,人人皆稱頌當今聖上仁德,他卻由衷感念那位公子的善行。

    “師父,該用晚齋了。”一名年約八、九歲的小和尚前來請住持用膳。

    “阿彌陀佛。”低宣一聲,住持向佛祖拜了一拜,讓小和尚扶了起來。

    “師父,下雪了,晚膳後我再搬一床棉被到您房裡。”

    “雲空真乖。”住持摸了摸小和尚的頭。“近日將有貴客到訪,記得告訴大師兄準備好客房。”

    “是。”看著住持帶笑的和藹面容,小和尚忍不住問了聲:“是師父的友人嗎?”

    聞言,住持呵呵笑了。“是天下蒼生的恩人,也是師父等待之人……”

    他很安靜,安靜得令人感到害怕。

    他很專注,全部心力全放在懷中女子身上,一瞬不瞬。

    他的掌,護著女子心脈不曾稍移;他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不再淡揚;他的面容,如冰雪般冷酷,唯有凝望女子的眼神不帶絲毫冷漠之色,反而凝聚著一股說不上的哀愁,讓人見了便感同身受,心裡為之一酸。

    如此傷痛的刑觀影,顧生雲不曾見過;但如此冷漠難親的刑觀影,顧生雲見過。只見過那麼一次,已教他終生難忘,他還以為這輩子只會見過那一次的……

    他不奢望刑觀影不為花主報仇,他只希望花主能否極泰來,藉此沖淡一些刑觀影的仇恨之心,化解一場腥風血雨。

    只是……太后這回闖下的禍,他真不知該如何彌補與挽救……

    “觀影,換我來護住花主的心脈吧。”這是顧生雲目前唯一能做之事。“你已經不眠不休兩天兩夜了,還需一日夜方能抵達普陀寺,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

    刑觀影沒回話,卻將手收攏得更緊,微斂的眸不斷觀察著花靜初的臉色。

    “觀影……”顧生雲歎口氣,妥協著:“不然你吃下這顆養神丹吧,只有你好,花主才能好。”

    仿佛接受了顧生雲的說法,刑觀影抿直的唇動了下。

    見狀,顧生雲趕忙將丹藥塞進他嘴裡,深怕錯失良機。

    丹藥一人口,一種甘苦氣味直沖喉頭,一股溫暖熱流直下丹田,讓刑觀影趕緊閉目斂神、調養氣息,將丹藥的藥效發揮到極致。

    半晌,刑觀影緩緩睜眸,掙出喉的嗓已帶啞:“為什麼?”這三個字似問他人也似自問。

    “觀影?”顧生雲似乎察覺到什麼似地頭皮一麻。

    “我明明說過任何不滿皆針對我一人而來。”拒婚時,他已說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為什麼要對無辜的她下手?”

    那如冰雹打在鐵板上的嗓音,直往顧生雲心裡頭冷去。

    “我想,這其中必有什麼誤會,等花主痊癒後,我定讓太后給你一個解釋,給花主一個交代,好嗎?”

    “交代?”刑觀影抿緊的薄唇哼了聲。誰要聽這種東西?“擅自動用私刑把人打得只剩一口氣,再隨便拿個理由來搪塞便是太后所謂的交代吧。”

    “不會的,我——”

    “她肋骨全斷,五臟六腑皆受重創,輸人她體內的真氣只能護住她的心脈而不能治癒她的傷。”他伸手撫著她蒼白泛涼的面容。“你說,我是不是即將要失去她了?”

    “不會的。”顧生雲臉色大變。“咱們不是正趕往普陀寺求大師救花主嗎?大師一定會有辦法的。”

    他不語,撫著她面頰的指來到她微啟的唇瓣上,那曾經色澤豐美誘人採擷的唇如今已血色盡失。

    “她,一定覺得很委曲吧。”他用指腹輕柔地觸著她的唇。“就算緝捕重大刑犯也不見得下如此重手,而她既沒殺人放火,也沒姦淫擄掠,莫名其妙為我所累,臨死前還不明白她到底因何非死不可。”他的聲音不似以往般溫潤,反而喑啞得令人聽不真切。“沒名沒分,甚至連一句喜歡也不曾聽我說過,你說,她若這麼死了,會恨我吧?”

    “觀影?”顧生雲被他那不曾表露過的哀痛語調給震懾住了。

    “我呀……其實很喜愛她。”他深深凝視著花靜初,仿佛正對她表白一般。

    “第一次見著她時就喜愛上她了。”

    說是一見鍾情也好,說是前世情緣也罷,她一入他的眼,他的心便失序地不受控制。

    “初遇她那日,是在楊家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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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3:51
第六章

    他,一直被人盯著看。

    大剌剌,毫不掩飾,直想把他整個人扒光,從頭到腳看個徹底的那種火辣注視。

    被偷看、偷瞄、偷打量、偷比較,他早已習以為常;對於那些癡迷的、恍神的、竊喜的、嬌羞的眸光他也已司空見慣,卻不曾遇上今日這種——直想將他拆吞人腹止饑的饞樣。

    “爺,二樓右邊角落的姑娘似乎將您瞧得太久了。”青山有些不自在地低聲提醒著他家爺。

    其實這麼說算是客氣了,那位姑娘的眼根本從爺踏進茶樓那一瞬間便不曾移開過,連眨眼也捨不得那般地盯著瞧,瞧得連不是當事人的他也覺得頰面泛熱了。

    那姑娘未免也太……不知羞了吧!光天化日之下盯著一個男人猛瞧,只差沒撲身過來而已,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對,他家爺是長得英俊挺拔了點、瀟灑不凡了點、氣宇軒昂了點,但也犯不著這樣盯著爺瞧吧?

    仿佛是餓了多日的乞丐,突然看見一盤上等的紅燒肉那樣垂涎三尺,羞不羞啊!

    然刑觀影眸未抬、唇不啟,持箸的指仍是慢條斯理地夾菜用膳,恍若未聞。沒反應?

    好吧,青山雖然早已料到爺不會有任何反應,但完全沒反應,這還算是人嗎?

    起碼,也該看一眼那瞧著爺不放之人的模樣。

    起碼,也該瞪一眼,警告那人的無禮。

    再起碼,也該面露不悅,或皺眉或抿唇或輕哼幾聲以示不滿吧?

    結果,沒反應!好似那人看的,不是他。

    這這這……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正當青山想代替爺給對方一記“適可而止”的眼神時,卻恰好瞥見對方起身下樓朝他們而來。

    “幹幹……幹什麼?”青山不但結巴,在如此近看對方之下竟然還紅了臉。

    “這位小哥別緊張,我只是想同你家爺說幾句體已話。”女子開了口,甜膩誘人的嗓音惹得周遭其他客倌抽氣連連。

    原來,在女子盯著一個男人瞧時,其他男人也正緊緊盯著她不放呢。

    “說……說什麼?”青山吞了口唾沫。“我家爺不識得你,更不可能有體已話可說。”

    “相逢自是有緣。”女子紅唇微勾。“況且,我深信我與你家爺的緣分必定不淺。”

    側首,她柔媚眼眸注視著靜默不語、優雅品茗的刑觀影。“不知刑爺信或不信?”

    “呵。”青山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你……”怎麼知道他家爺姓刑?以他這個盡責的小跟班來看,他敢肯定爺與眼前女子素昧平生。“你意欲為何?”

    “意欲為何?”女子聞言含笑一歎。“我欲為之事也得爺成全才行。”

    這一歎,歎得許多男人的心都揪了。

    振作啊!青山硬是挺起胸瞠來。“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吧。”見爺無任何表情,他便明白意思畢竟他家爺的嘴巴平時都抿得跟蚌殼一樣緊,半天吐不出一個屁……不不不,一個字來。他若不替爺開口,真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呢。

    欺前、抬手,她纖指點上青山左胸口。“你家爺這位置上有顆紅豆般大小的痣吧?”

    “你怎麼知道?!”青山被她這一點仿佛燙著似地退開一步。

    終於,那如同老僧入定的刑觀影抬起了眸。

    而她等的就是他的抬眸。

    雙眼一對,四目交接,一陣奇異的麻癢竄過兩人心房,引得兩人不自覺地輕顛了下。

    果真是他!她以為這輩子恐怕都找不著之人,竟然還真讓她遇上了。

    握緊拳,她隱忍下伸手觸碰他的舉動,儘管身子已激動得發顫,她仍是咬牙忍下。

    這事,急不得。

    欲速則不達,這道理,她懂。

    “姑娘有何話要對刑某說?”斂眸,他避開她過於熱切的注視,並非厭惡,而是心裡突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悸動——他不曾有過的異常騷動。

    “爺。”花靜初甜甜一笑,神態堅決從容,毫不扭捏。“您要了我吧!”

    “我,早該要了她的。”他內心的顧忌與自責她豈會明白。“那麼,現下的她至少有名有分,至少知曉我是多麼喜愛與珍惜著與她相處的時光。”

    嫵媚動人的她,刁鑽潑辣的她,善解人意的她,純真無邪的她,每一面向的她都加深、加重了她在他心裡頭的分量,成就了無人能取代的地位。

    “我要你了,花靜初。”俯首,他輕輕吻上她失溫的唇,不若她主動親吻他時那樣激狂,卻溫柔纏綿得令人臉紅。

    只是,她不知曉。

    未能知曉,無法知曉。

    倘若她知曉,不知會是如何地欣喜若狂?

    “你的答覆……”他貼著她的唇說著:“我等著。”

    “我要你了,花靜初。”

    “你的答覆?”

    “你的答覆……”

    花靜初耳畔不斷回蕩著這幾句呢喃。

    爺要她了!終於要她了,還要她的答覆。

    她好著急。

    渾身動彈不得的她,急得額際冒汗,千百萬個“願意”在心裡頭呐喊,有一句能出得了她那張蒼白若紙的唇。

    她好氣、好怨,惱得產靈魂出毅去撬開自己的嘴、掀開自己的眼,而後深情款款地望著她的爺說一聲“好”。

    結果,她沒瞧見自己的身,沒瞧見她的爺,只瞧見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大師?”這和尚她不僅認識,甚至能稱為故友,只是詫異為何此時會見到他。

    “阿彌佗佛,施主,咱們又見面了。”老和尚盤腿而坐,低聲宣佛。

    怔了怔,想了想,花靜初似有所悟。“大師正在設法救我嗎?”眼尖的她見著了自大師身上不斷往她周身凝聚而來的白色之氣。

    “設法救施主的是‘那位’公子。”

    “啊!”低呼一聲,花靜初眸中與臉上的訝異神情混入了驚喜與欣慰,而隨著心思的翻轉逐漸收斂、沉靜,最終竟化為一抹既苦澀又眷戀的微笑。“大師,我是不是做錯了?”

    “施主與公子只是為情執著而已,何錯之有?”

    “可我不該死在爺懷裡的。”她低垂的眸裡有著水花滾動。“至少這一世不該、也不能再讓爺傷心了。”

    看著花靜初傷心又自責的模樣,老和尚溫和地開口:“老納說些事給施主聽可好?”

    這些事也是後來佛祖告訴他的。

    點點頭,她盤腿落坐老和尚面前。

    “前世的施主走後,公子守著施主的靈柩不見任何人。公子日日夜夜為施主誦經、為施主抄經,一心一意只為了讓先行一步到另一個世界的施主能不受折磨、不擔苦痛、不背業障,盡已所能地祈求佛祖能渡施主一程。”

    聞言,花靜初的心震了震,一股刺疼自心窩處蔓延開來。

    “七七之後,公子火化了施主,變賣了在永昌縣的所有家業,帶著施主的骨灰從此離開永昌縣,不再踏進永昌縣一步。或許是受到施主生前樂善好施的影響,或許是想替施主積累功德與福報,離開永昌縣的公子依舊造橋鋪路、興辦學堂、設避難所,甚至於長年大旱時,開倉發糧、施粥濟民,造就無量功德。”

    緩了緩氣,老和尚慈藹的神情不變。

    “公子廣施恩澤,唯獨對永昌縣不聞不問,任縣民在一場瘟疫中死傷過半而不施予援手。”

    花靜初訝然抬眸,看著老和尚的面容顯得有些歉疚。

    “公子沒有錯,無人會指責公子有錯。公子只是放不下,放不下處處為永昌縣民設想的施主臨死前卻得不到任何救援與關懷,放不下對永昌縣民的怨,放不下施主冤死的仇。”

    話至此,老和尚連宣了兩次佛號。

    “公子告誡自己不可報仇,不能報仇,就怕雙手沾染血腥,來世無法投胎為人,無法與施主再續良緣。”

    花靜初震驚地以手掩口,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失去施主後,公子孤身一人不再續弦。晚年覓得一清靜之所興建寺廟,供奉施主骨灰,終日與佛祖相伴,帶發修行,靜心靜性。臨終前,長跪佛祖跟前,不求其它,只求來生若能再與施主相會,務必讓他來得及救施主一命,不再讓施主孤單一人含冤而逝,否則寧願與施主永不相識。”

    一顆顆晶瑩淚珠順腮而下,滑過她掩口的手滴落衣裙。

    “這一世,施主總在公子贈糧至普陀寺時抵達,每年總是詳細詢問送糧者贈糧者的模樣、長相,府上何處。”老和尚微笑著。“施主年年追查居無定所的公子時,可曾有過放棄之心?”

    “不曾。”花靜初堅決搖頭。

    “是啊。”老和尚頷首稱是。“公子嘴裡雖然總說著要逃避,卻偏偏想著、做著能救施主一命之事;總說不願重蹈覆轍惹麻煩,卻又偏偏讓施主陪在身邊。”他注視著花靜初。“公子心裡的矛盾與掙扎,施主可明白?”

    心口疼了又疼,她捂著胸口喘氣。“我還以為這一世,爺尚未將我放入心。”

    “呵呵。”老和尚開心地笑著。“公子將施主放入心的時日,遠超過施主的想像。”

    “大師……”

    “施主,公子對施主的心意,施主何不親自向公子確認?”老和尚開口催促著:“快去吧,公子正等著施主的答覆呢……”

    刑觀影從來不知道擔心一個人的心情會是如此難熬。

    他原以為失去她是天下至難,豈知不忍見她痛苦掙扎的難才是掏心挖肺的痛。

    為了不讓她太痛,他總點著她的睡穴;為了讓她能順利喝下湯藥,他總是將湯藥含人口中再哺人她嘴裡,只希望她不會喝得太辛苦。

    他盡其所能地陪著她,除了如廁、沐浴更衣之外,他總待在能一眼見著她的地方。

    說實的,他討厭此時眼前的她。

    那雙含嬌帶媚的眸總是緊緊閉著,讓他無法自她瞳裡找著他的身影;染火似的頰暈著高熱的虛紅,讓她薄透肌膚裡的血管清晰可見;而那總在見著他時便會不自覺上彎的唇,此時只能難受地喘息著;更別提那總是嗲聲喚著“爺”的柔嗓,他已經好些日子不曾聽聞了。

    討厭歸討厭,他卻不是真的討厭她。

    他討厭的其實是害她陷人此等險境的他,討厭著無法替她受苦、無法分擔她痛楚的自己。

    所以,他總是看著她,就算倦極、累極,打個噸時也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只怕她醒來時找不著他,只怕她疼得難忍時,無法替她減輕疼痛。

    此時的他才明白——之前的他,太過天真。

    以為避著她就不會相識;以為能救她一命便心滿意足。現下他才了悟,他其實很貪婪。

    貪求著她的美好,渴求著她對他的心意,冀求著她與他的未來,也奢求著與她長命百歲,共度白首。

    但……他真的貪婪嗎?

    說到底,他只不過是要一個他喜愛的女子陪在身邊而已,這樣的願望算是貪嗎?太過分嗎?

    不,一點也不。

    所以,他要力爭到底,與閻王搶人,求神佛延命,就算要他折壽,要他受盡磨難都行,只求……能留她在身邊啊。

    “靜初,你能聽見我說話吧?”多日來,他總在她耳邊說話給她聽,原本溫潤的嗓已讓嘶啞入侵。“我從不願喚你的名,總與他人一般喚你‘花主’,你可明白為什麼?”

    他取來巾帕按壓著她額際冒出的汗水,動作溫柔熟練。

    “我允你主動親吻我,卻從不主動回吻你,你可知曉為什麼?”

    他眸光停留在她失色的唇上。

    “我任你親近我,即使有損你名節,仍是讓你住進我的宅邸與我朝夕相處,你可清楚為什麼?”

    歎口氣,他拭汗的手一翻,手背輕輕滑過她因高燒而紅豔的頰,為著那燙手的炙熱而揪心。

    “明明心裡不願讓你與皇室之人有所牽扯,卻仍要求你去見六王爺,我的意圖與盤算你可有意探知?”

    診著她的脈,數著她的脈搏次數,他一直蹙攏的眉終於稍稍鬆弛了一些。

    “早膳,我總愛上劉大娘那喝碗鹹粥,你以為我喜歡劉大娘的廚藝,愛那鹹粥的家傳味道。”他仍記得那一口粥人她口時,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讚歎表情。“其實,你未住進來之前,我根本不曾踏進過劉大娘的鋪子。”

    他不重吃,青山準備什麼,他便吃什麼。

    有時一餐吃不完的食物,他也不介意當第二餐吃,一切只圖方便就好,不麻煩就好。

    會上街喝粥,純粹是不想讓她在大冷天裡清早起床下廚。

    “你說,從不曾見過一個男人這麼愛吃甜食。”說到這事他便覺好笑。“卻忘了是誰噘著唇嚷著沒人陪你吃點心,再可口的糕點都沒味了。”

    也因為如此,他吃甜食的嘴被她養刁了,所以在顧生雲到府拜訪時,硬是要他帶上他府裡點心師傅的招牌好點,鳳眼糕。

    “我想問你,總對我說,真不知曉男人為何老愛穿這種做事不方便的寬袍的你,為何替我添置的秋冬新衣,清一色全是你不愛的寬袍。”

    其實,她讓他穿寬袍的心思,他豈會不明白。

    “每逛一趟市集便搬回大包小包的你,總說這東西家裡用得到,那東西日後派得上用場,原本空蕩蕩的倉庫都快被你買的東西堆滿了。”他當然明白,她根本將那兒當成自己的家了。

    “你再不醒來,我就開倉將那些東西送給左鄰右舍。”話鋒一轉,他竟威脅起她來了?

    “你再不醒來,我明日便改穿長衫,讓其他姑娘家瞧見我高瘦結實的好身形。”

    他承認,說出這些話來的他,真像個渾蛋。

    “你再不醒來,我便找蘇姑娘陪我一同吃小點、喝鹹粥,讓她陪我說話,給我解悶。”

    這一記狠招下得重,讓他瞧著了她昏迷中微微挑動的眉。

    傻瓜!心裡斥駡一聲,難掩的疼惜浮現他眼底眉間。

    端過在茶几上放涼的湯藥,他仰首含入,再密密封上她乾燥的唇。溫暖舌尖先探進她唇縫中,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讓湯藥一點一滴流進她的口、滑下她的喉、吞入她的腹。

    “很苦,我知道。”畢竟那藥是先人了他的口。但見著她下意識皺起的眉頭時,他又興起了懲罰她遲遲不醒的念頭。

    “所以,你趕快醒來。”俯首,他用唇貼著她耳畔,怕她沒聽清楚,怕她沒能聽清楚似地將說話的速度放慢,將說話的嗓音提高:“自己喝。”

    她一定是昏糊塗也睡糊塗了。

    不然,她怎麼會聽見她的爺要她“趕快醒來,自己喝”?

    即使昏歸昏、睡歸睡,身子疼得都快散了,胸口滯悶得快要不能呼息時,她也沒像聽見這句話時那麼地驚慌失措過。

    所以,她醒了。

    逼自己醒來,不得不醒來,若再慢一點,她深怕會讓她的爺給拋棄。

    一睜眼,便望進她再熟悉不過的黑瞳中,被爺那從未見過、卻溫柔得不可思議的微笑所吸引的同時,也震驚于爺過於消瘦的頰與憔悴的面容。

    這是她的爺?她不曾見過的爺!總是目光炯炯、神辨奕奕的爺,竟讓她折磨成這副模樣。

    該早點醒來!該早點醒來的呀……

    若能早點醒來,她的爺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都怪她!一切都怪她不好映入刑觀影面容的瞳突然模糊了起來,原本急著有話要問而拚命將自己喚醒的花靜初,已將全部心思放在心疼她的爺身上。

    “爺……”她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喊出口的話竟然只比蚊子的“嗡嗡”叫聲音大一些些。

    他伸手包覆住撫上他臉龐的手,唇上的微笑不變,注視她的瞳眸卻比以往還要複雜許多、深情許多,也激烈許多。

    她甚至見著了爺的黑瞳似乎也逐漸迷蒙了起來,然後她的淚再也無法抑制地氾濫成災……

    她在漆黑的密林裡奔跑著。

    睜大著眼,藉著穿透茂密枝椏灑落的微弱月光,東轉西繞地避開一棵棵合抱大木,拚命跑著。

    顯眼的紫色外衫已讓她脫去,黑色中衣恰恰遮掩了她的身形,如絹長髮已編成辮子繞在頸上,免去樹枝纏發的危險。

    她盡其所能地藏起自己,不讓自己輕易被逮,然益顯急促的呼息與逐漸冰冷麻痹的手腳,讓她知曉自己就算躲過了追擊,終將逃不過性命漸失的結局。

    痛苦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的她靠著樹幹滑坐地上,溫熱腥甜的黏液從她額際、臉上與唇間不斷蜿蜒而下,滴落在早已濡濕的黑衣上。

    在密林裡跌跌撞撞求生,她碰傷了額、割花了臉,這些皮外傷並不致命,致命的是那支射穿她肩頭的毒箭。

    仰首,她望向看不見的天,努力緩下如雷心跳,拉長每一次的呼息,做著夫君教她的吐納之法,想著夫君的容貌與話語……

    “這蘭,花朵如手掌般大,花瓣、上下萼片潔白如雪,唇瓣部分卻豔紅如火,美得令人屏息,像極了你。”他攤開一幅色澤鮮難的花草圖,要她觀看其中一朵蘭花。

    “像我?”她像蘭花?

    “讓人直想一親芳澤。”看出了她的困惑,他幫她解了惑……用他的唇。

    溫涼的唇帶著她熟悉的氣息,既溫柔又霸道地攻佔屬於她也屬於他的城池。他總是這樣吻她,文火慢侵,羞死人地挑逗著她。

    總是用唇瓣折磨人似地輕刷著她的唇,在她受不住誘惑地張唇反擊時,伸舌探入她的口,呑掉她的細碎呻吟。

    總是用舌細細描繪著她的唇,在她抗議地含住他的舌時,趁機將她嘗得更深更加徹底。

    只是吻。

    光吻而已,就可以吻出她壓抑不住的嬌喘與遮掩不住的羞赧紅潮。

    “臉紅了?”他笑著用指腹滑過她燙人的頰。

    “是天氣熱。”她不示弱地反駁,在大寒冬天裡,睜眼說瞎話。

    他沒戳破她可笑的反駁,噙在唇邊的笑有著包容,還有著更多的溫柔情意。“那種蘭的花瓣有著與你唇瓣相同的芬芳氣味。”

    她終於懂了。

    懂得夫君將那蘭花種子視如珍寶的原因,也懂了夫君對她的情。

    霎時,她心暖、情柔、意濃,渾身血液澎湃如潮,衝激得她的身輕顫不已,灼熱得幾乎要冒出煙來。

    她看著夫君,目光灼灼,心意滿滿。從來眸光只為夫君停留、只能映入夫君的她,更加移不開眼了。

    他由著她看,由著她凝視,欣然承接由她投視而來的濃情蜜意,大方迎視她毫不矯情的注視,如同以往的每一個轉眼瞬間。

    “交你保管。”他將僅有的三棵蘭花種子放入她掌心。

    “交我?”

    “這是專為你找來,獨屬於你的蘭花,不交你,交誰?”

    他說出口的理由,她聽得歡喜。“我一定好好保管。”她將手收攏貼上心口。

    “來春,咱們一同將種子種下,一同培育,幾年後必讓花房開滿這蘭花,可好?”他的指腹流連在她的唇上,那溫軟絲柔的觸感讓他又想親吻她了。

    “夫君說什麼都好。”她根本不在意蘭花是否專屬於她,她只在乎夫君開不開心……

    “窩囊廢!連一個女人都會追丟,丟不丟人!”

    從不遠處傳來的咒駡聲,讓她驚得縮起雙肩與雙腿,往樹下陰影處藏得更深一些。

    “大哥,那賤人已身受重傷,跑不了的。”

    “跑不了?”被稱作大哥的人重重一哼。“那人呢?人到哪去了?”

    “小的親眼見她進林了,不需要多久必能將那賤人揪出來,說不定在咱們說話的當下,她已經咽下最後一口氣了呢。”

    “我要一個死人做什麼?!我要的是蘭花種子的下落!”大哥氣得破口大駡。

    “那女人最好如你所說將種子隨身攜帶,否則發現她的屍體時,你就等著一塊陪葬!”

    鬆開握緊的指,她沾著血的眼已看不清楚同樣染血的種子模樣。

    從夫君交給她的那一刻起,她確實一直將它隨身帶著,不為它價值連城,只為那是夫君的交代,夫君要她好好保管。

    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在這裡倒下。

    就算要死,也不能讓種子落人他人手中,那是夫君的蘭花種子,是夫君的!“逮到你了吧,賤人!”

    右臂一痛,她被人從地上一把拽起,“喀”一聲,她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咬唇忍下到口的尖叫,她握緊的拳已讓指甲陷入肉裡,汩汩淌血。

    “乖乖把東西交出來,否則……啊啊——”殺豬般的哀叫驚動林裡群鳥飛竄。

    “賤人!看我殺了你!”竟然敢活生生咬掉他手臂上的一塊肉,痛得他連尿都滲出來蹲下身,她用著最後的氣力往矮叢裡鑽。

    這片密林她並不陌生,只是不曾在夜晚入林過。

    “矮叢再過去三尺便是斷崖,你可千萬記得,別靠近。”

    夫君的話,她總是銘記於心、不曾或忘。

    只是……只是……她已無計可施、無法可想、無處可逃。

    所以……

    “夫君,原諒我……一回就好……”腳一滑,她孱弱的身直往下墜。“……這回就好……”

    如刃寒風刮得她頰面刺痛,蔓延開的毒啃噬著她的血肉,她閉上眼,任不舍的淚沖刷著她滿臉的血,如同一顆顆血淚飛散於山谷之中。

    驀地,她纖細的雙臂遭人摟緊,熟悉的體溫與氣息包攏著她。

    回首,在看清對方五官時,她雙睫震顫,語不成句:“……夫……君……”

    “醒了嗎?花主。”

    花主?

    花靜初怔怔盯著眼前的俊容半晌才回神似地眨了眨眼。

    “爺。”這下真清醒了。

    “又作惡夢了?”刑觀影不放心地摸向她額心試探熱度。

    “好夢。”花靜初沖著他笑開唇。“夢裡有爺。”已厘不清那是第幾世的記憶,只要記憶裡有爺,她便珍惜不已。

    好夢?

    若是好夢,豈會痛苦呻吟?豈會淚濕衣襟?

    他知曉她每回在夢中流下淚的心情,也清楚落下那些淚時心裡的酸楚與苦痛。

    因為經歷過,所以明白;那在夢中悲泣的嗚鳴,他懂。

    伸指拭去她眼角與頰上的淚,他低歎了聲:“傻子。”

    夢裡有他便是好夢?這個令他心系又心疼的女子怎麼如此容易滿足。

    聞言,她動了動,在他懷中慢慢轉身,正視著他。“傻的是爺。”

    “我?”他一手圈抱在她背後,穩著她的身。

    “爺每日陪著我坐著睡,沒一日好睡過,豈不更傻?”

    被大師與刑觀影合力救起後,為了讓她能安心靜養,刑觀影就近在普陀寺附近村落找了地方住下。

    這村落很好,民心質樸,每日除了有位郝大娘替她送補湯、替他送飯菜之外,就只有她與他朝夕相處。

    體認到這點的她,心情好得不能再好,連裂肉斷骨的痛好像也不那麼疼了。然她血胸嚴重,一躺下便覺有千斤重的石壓在胸口,讓她難以呼息。坐著睡,情非得已。

    而她的爺,每晚必將她坐擁入懷、細心看護,就深怕她一回氣換不過來,不再醒來。

    其實,她沒那麼脆弱的。

    但,她不會對爺這麼說,不會要爺別擔心,不會要爺放寬心。

    她就是要爺擔心她、放不下心,最好時時刻刻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讓她霸佔住爺的心、爺的情、爺的所有所有一切。

    她很貪,她承認。

    第一眼見到爺時,她的貪就已成形。

    在世人眼裡,她配不上他。

    無良好家世、無大家閨秀的端莊嫻雅,也無小家碧玉的溫良恭儉。

    她有的,只有臉皮夠厚而已。

    “我不傻。”不抱著她才傻呢。“這樣我才能入睡。”

    “可爺這麼做,把我的名節都毀了。”嘴裡說著自己名節已毀的人卻笑得開心。

    “爺非得負責不可。”

    她這臉皮果真夠厚的。

    他沒回答,沒給予任何承諾,只是看著她那離豐美潤澤還差一截、卻已不再蒼白的唇,若有所思。

    “花主。”

    “嗯?”這一聲“花主”似乎是即將發生什麼事的前兆,讓花靜初的心評評跳。

    “我哪裡好?”他凝視著她的眼,想看清她所有心思。

    他哪裡好?

    許久前他便想這麼問她了,遲遲拖延到現下,全因著他的害怕。

    害怕聽見他不想聽的答案,害怕她改變心意,害怕她告訴他,她也不知曉他哪裡好,所以決定不再纏著他。

    聞言,她怔然抬眸,黑白分明的眼裡積聚著太多複雜情感。

    “爺不好。”她輕聲說著,中氣不足的嗓因著心緒起伏而帶喘。“不打探我,不來尋我,不想見我,不親近我,不願吻我,不肯要我。”

    聽著聽著,他眸底的訝然漸漸被溫暖柔光取代。

    “我如此不好,卻還是要我對你負責?”

    “當然。”她傲然仰首,答得肯定,嘴角卻牽著一絲不安與羞澀。

    “這是罰爺。”

    罰他?

    她所謂的“罰”,總讓他覺得是他占盡了便宜。“爺肯受罰嗎?”

    仰看著他依然微仰的首,握在他臂膀上的指不自覺地收攏著。她瞳心顫顫、胸口起伏,微張的小嘴緊張地動了下。

    這傻姑娘。

    怎麼會認為他能抵擋得住她一再放下身段的主動示愛?

    怎麼會認為他不要她?

    他若不要她,又豈會任她親近、任她索吻、任她又摟又抱地挨在身邊?他又不是任誰都好的好色男,他潔身自愛的程度有時連青山都快看不下去了,而她卻還不明白?

    “不受罰。”說這話的他,生硬語氣裡有著責備的惱火。

    要她,怎麼會是“罰”?

    這樣的說法,他絕對不認。

    “爺……唔……”低哼一聲,被刑觀影刻意咬痛的唇瓣讓她眯了眯眼。

    “嗯……”低吟一聲,唇舌中隨即卷人的清爽氣息讓她渾身發熱、發軟。

    情動、意騰,她拉住刑觀影衣襟,將這吻烙得更深更深……

    記憶以來,今生她的爺頭一回主動吻她,她豈能輕易放過!只是……喘息空檔,她似乎瞧見了爺眼中那隱忍的情欲,還有那濃得不容錯辨的情思。

    怎麼回事?

    爺……到底肯不肯受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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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4:08
第七章

    “花姑娘,該起身了。”郝大娘雙手拉著一條大巾帕站在浴桶旁。“姑娘身子尚虛,刑公子交代了不能讓姑娘在熱水裡待超過一刻鐘。”

    若非今日有位姓顧的大人到訪,平時都是刑公子親自守在門外叮嚀的。

    “是。”聽話地,花靜初緩緩自浴桶中站起,瑩白身軀已讓熱水浸得泛紅,姣好身段也不怕大娘看,大方得可以。

    大冷天裡泡個熱水澡是人間最大的享受之一。此處不是她的胭脂樓,沒有她的美人湯,但她的爺仍是有辦法滿足她的渴望。

    “姑娘身段如此嬌美,怪不得深受公子疼愛了。”瞧瞧,堅挺飽滿的胸,細不盈握的腰,修長勻稱的腿,看得連身為女人的大娘都稱羨了。“不過,姑娘這身傷還是別讓公子見著的好。”用大巾帕包裹住花靜初後,大娘攙著她小心地跨出浴桶。

    “這是當然。”花靜初說得苦惱。“這青青紫紫的紅腫難看極了,怎麼能讓爺瞧見。”

    “姑娘是怕公子見了會擔心吧。”郝大娘有話直說。“誰不知曉公子成天守著昏迷不醒的姑娘,茶不思、飯不想的,往往一碗飯扒沒幾下就擱著了,勸也勸不聽,姑娘再不醒來,都不知道公子還能撐多久呢。”

    郝大娘說的她懂,受傷的人是她,瘦了一大圈的卻是刑觀影。乍見爺時,她的心可疼了。

    還好,替她補身的同時,她也喂了刑觀影不少,總算替他將肉慢慢補回了一些。

    “其實,真該讓姑娘看看公子替姑娘換藥時的表情。”

    “怎麼?”

    “原來長得好看的公子板起臉時,那嚴肅冷沉的模樣還挺嚇人的,驚得我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郝大娘每回想起都還心有餘悸。“一回我實在忍不住問公子,姑娘怎麼會傷得這麼重。”

    聞言,花靜初屏了下氣息。

    是啊,當時她被帶走得突然,也傷得意外,刑觀影是怎麼知曉該上哪尋她?又怎麼有辦法從太后眼底下將她帶走?

    況且,爺好似不曾問過她怎麼會無端惹禍上身的。

    “爺怎麼說?”

    “公子說,是他不好。”看著花靜初瞪大的眼,郝大娘笑了笑。“公子是如何不好,公子沒說,我也不敢多問,但我知曉公子對姑娘好極了。”

    拿開吸幹身上水珠的巾帕,花靜初若有所思地垂眸看著郝大娘替她上藥並將白布條纏上她的胸好穩定斷骨。

    “爺很好,不是爺的錯。”她的口氣有些急躁,還有著不能讓刑觀影受委曲的辯白。

    “姑娘與公子都好,都沒有錯。”郝大娘拍拍花靜初肩頭安撫著,回身取來衣裳替她著裝。“快穿上,免得著涼。”

    大娘手腳俐落,動作熟練,三兩下便將衣裳穿妥,還多套了件新買的棉襖。取下花靜初用來挽發的白玉管,大娘讓她坐在椅上幫她梳頭。

    “公子說得沒錯,姑娘發量豐、發質細,一般的木櫛齒梳過大,無法將姑娘的發全部梳順。”大娘動作輕柔地梳著發,遇著打結處便用指捏著那一撮發的上端,來回多梳幾次。“瞧這把篦,齒梳密而圓潤,好握好使又不傷發,插在發上當發飾大小也剛好,真是好東西。”

    “是大娘眼光好,選得好。”花靜初笑了笑。

    “我?”大娘可不敢居功。“我只是遵照公子吩咐買了塊質地上好的花梨木回來而已,其餘全是公子一刀刀刻出來的。”

    “嗯?”

    郝大娘在心裡頭偷笑幾聲,看來這事公子還瞞著姑娘呢。

    “公子手指細長有力,將雕刻刀使得又穩又好,許多細部也都仔細打磨過,做工可不輸真正的木匠。上頭這蘭花刻得簡直比木匠還要活,仿佛都能聞到蘭花的香氣了。”

    抓過大娘的手,花靜初雙眸緊緊盯著發梳看得仔細。

    她向來不喜歡在頭上“放”太多東西,所以往往只簪著一支白玉管。這發梳是大娘拿來的,她也就沒多問沒細看,怎知竟然是刑觀影親手做的!早知道,她必天天用它梳頭,天天將它插在發上捨不得取下了。

    “爺怎麼沒跟我說呢。”花靜初說得有些洩氣。“倘若爺早點告訴我的話,我就……”歎口氣,現在說什麼都遲了。“至少,我也能早點對爺說聲謝謝。”

    “有的男人嘴巴甜得生蜜,花言巧語驅得女人團團轉;有的男人嘴巴緊得跟咬到獵物的鱉一樣,死不鬆口,有的男人嘴巴則天生笨拙得不得了,指望不得。”花靜初那沮喪的模樣讓郝大娘忍不住逗她:“姑娘說,公子是哪一種?

    花靜初細細想了想。“應該比較像鱉那一種。”

    “我想也是。”

    “呵呵呵。”對望一眼,兩人忍不住相視而笑。

    “我家那口子嘴巴就笨得不得了。”嘴裡雖罵著,大娘臉上的表情卻溫柔得命。“要他說一句情話簡直跟要他的命一樣,腸得臉紅脖子粗的。”她回億過往。

    “新婚之夜喝交杯酒時,我硬是要他開口跟我說一聲‘我愛你’,哪知道那三個字不知道在他嘴裡打轉了幾百回,連汗都飆出來了還是哼不出一個屁來。”每回說起這件事她便覺有氣。

    “最後他看我惱火了,好不容易才結結巴巴地把話吐出口,那臉就像喝了毒藥一樣糾結得不像話,真是令人感到好氣又好笑。”

    花靜初不插嘴,靜靜聽著。

    “說實的,情啊、愛呀,能當飯吃嗎?可女人就愛聽。”

    花靜初心想:情愛雖然不能當飯吃,卻能讓人肝腸寸斷、魂牽夢縈。

    “所以,後來我想通了,我那口子對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既然說不出口,我就把它當成是‘說不出口的愛’。”

    “說不出口的愛?”花靜初愣了下,什麼意思?

    “我跟我那口子說,當他想對我說愛卻不好意思開口時,只要握著我的手輕輕按三下,我就懂了。”“打暗號?”

    “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親密暗號。”大娘笑得眉眼彎彎。

    “這樣啊……”花靜初心裡念頭一閃,或許她也可以想個暗號跟刑觀影試試,說不定……

    “姑娘跟公子還沒成親吧?”她郝大娘可是過來人,有些事看著看著也就明白了。

    “爺還不肯要我呢。”對大娘,花靜初也沒有隱瞞之意。“大娘,我是不是沒指望了?”

    “呋,姑娘這情況哪裡沒指望了,依我瞧,公子待姑娘根本就像對待妻子一般,甚至比真正的夫妻都還要更好,這樣的男人沒處找了。”就連她家那木訥又老實的丈夫都對刑觀影讚譽有加。

    “我當然知道像爺這樣的好男人沒處找了,沒瞧見我厚著臉皮纏著爺不放嗎?”她那幾世的記憶裡,爺的好多到數不清。

    “不放,當然不能放了。”郝大娘加重語氣威脅著:“姑娘敢放,我第一個搶走公子。”

    “大娘?”花靜初訝異地張了張嘴。“大娘搶我家爺做什麼?”

    “我……我搶來當女婿不行嗎?”

    “大娘有女兒?”她記得大娘生的全是兒子。

    “再生就有。”真有這樣的女婿,拚死也要去生一個女兒來。

    “不行,年紀差太多了。”

    “我不介意。”況且,刑觀影那面容根本瞧不出是幾歲的人。

    看著郝大娘那隱忍在唇邊的笑,花靜初的笑意也藏不住了。“大娘放心,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呸呸呸!說什麼不吉利的話。”郝大娘握著花靜初的手。“相信大娘,公子心裡除了姑娘,沒有別人。”那麼明顯的情意,連身為外人的她都瞧出來了。

    “難道姑娘不知曉,公子的眼只追隨著姑娘的身影,也只讓姑娘的身影映入眼瞳嗎?”

    “大娘真這麼認為?”花靜初的心仿佛注入了澎湃活水。“不相信大娘說的?”

    “我……”相信是相信,但沒聽刑觀影親口對她說,她心裡總是不踏實。

    “唉。”大娘沒好氣地翻個白眼。“都說公子像鱉了不是嗎?”

    聽大娘這麼一說,好似有什麼模糊地閃過花靜初腦海。

    “不明白?”

    花靜初咬著唇搖了下頭。

    好吧,今日她郝大娘就好人做到底吧。

    “公子既然是鱉,姑娘當然就是那被緊咬在口中不放的獵物啦。”郝大娘對著花靜初眨眨眼。

    “嘴巴已經咬著東西,要怎麼說話?”

    花主萬福金安:昨日與姐妹們間嗑牙,忽然察覺不見花主已近三個月,大夥兒還以為已過了三年之久呢。

    花主沒在胭脂樓坐鎮,姐妹們可輕鬆愜意了;想接客便接,不想接的便聚在花主房裡喝喝小酒、吃吃小菜,順道請李管事為大夥兒把風,萬一花主突然飛奔回來突襲,咱們也好有個對應。

    聽尹大夫說,花主的身子已經沒啥大問題,只需要時日好好調理養養筋骨,料想花主必是過慣了與刑爺形影不離、卿卿我我的日子,所以不急著回胭脂樓不過,年關將至,還是得先問花主一聲,回胭脂樓過年嗎?

    若不回,咱們便不打掃花主的身了,年節要忙的事太多,能少一事是一事。若回,麻煩差人回個口信或讓信鴿飛一飛,姐妹們也好商量一下看誰可以抽空先去打掃。

    對了,嬤嬤說,花主蓋的那件羊毛被暖,先借去了。

    翠玉說花主珠寶盒裡鄧對珍珠耳環與她的冬衣很配,先借她戴戴。

    珊瑚墜子與珊瑚同名,紅緋玉鐲與紅緋相襯,琉璃燭臺很得琉璃的緣,所以……您知道意思的。

    不過,花主故心,這些借走的東西都立有借據,統一由我保管,萬無一失。至於我嘛,花主都說我愛舔人參了,我怎能違抗花主好意。

    人參的借據我也立了,但花主回返胭脂樓時,人參還舔剩多少就不敢保證了。畢竟這樣的好東西當然得每夭品嘗,否則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若您趕回胭脂樓過年,估計或許還能給您留下半根……

    金鳳敬筆花靜初瞠大眼將這封信來回看了幾遍,每看一回嘴裡便忍不住哼哼嘖嘖地罵幾句,而罵完之後,一種了然的、心房被觸動的溫暖會讓她的唇角浮現藏不住的淺笑。

    那喜怒哀樂毫不掩飾的多變神情,那非真的罵、卻是真的笑之間所透出的溫暖情懷,讓一旁注視著她的刑觀影眸中也密密融入了許多言語無法表達的東西。這便是所謂的家人吧。

    即使嘴裡嘻笑怒駡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心卻緊緊系在一起,關心擔憂著彼此的一切,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卻比任何人都親。

    是啊……就算沒有血緣關係……一旦心裡認定,一旦稱為家人,這事實便不容抹滅吧。

    她跟青山說過,她害怕他的“無心”;其實遇上她之後他才明白,他的無心,只因為尚未遇見她啊。

    現下,他也想要有家人了,想要有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裡頭,有花靜初這樣的一位家人在。

    “胭脂樓的人催你回去?”

    刑觀影一手壓著寬袖,一手執水杓將炭火上燒得滾燙的水注入茶壺中,再將茶杯用熱水——溫過。

    “是巴不得我別回去,寫這樣的信來,能看嗎!”她將信攤在桌上,推向刑觀影。她們敢寫出來也不怕別人見了笑話。”

    既然怕別人見了笑話卻還讓他看?“這是給你的信。”

    “我沒有怕爺知道的秘密。”她為人坦蕩蕩,巴不得他知曉她大大小小所有事。好的、壞的都是她,獨一無二的花靜初。“只是,用詞有些不雅,爺別見怪。還是……爺要我念出來?”

    搖搖頭,在她的堅持下,他看了信。

    趁此空擋,她將茶湯倒出。

    今日泡的是茶農十月下旬至十一月下旬採收的冬茶。冬茶耐沖泡,茶味清香,香氣細膩不苦澀,滋味柔順。

    村裡無精緻的糕點可買,花生或炒香的黑豆倒是不少,用來充當配茶的小點,別有一番美妙滋味。

    倒好茶,她順手剝著花生,將一顆顆花生米放在木碗中讓刑觀影方便食用。看完信,他順著折痕將信收妥交還給她。

    似乎不打算對信中內容下評論,他替她與自己端來一杯冬茶,慢慢畷飲,細細聞香,半掩的眸及比平時和花靜初獨處時還來得沉靜的面容,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見此,一股淡淡的愁情悄悄自花靜初心底升起,她伸手捂上心口,不明白自己心房為何隱隱作痛,只能用目光緊隨著刑觀影,一瞬不瞬。

    “胭脂樓過節時很熱鬧。”半晌,刑觀影突然說出這種不相干的話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其中隱約顯露的羡慕還讓花靜初以為自己聽錯了。她想點頭稱是,盤上心的念頭卻讓她緩口,畢竟爺方才並非在問她話呢。“以前,每到年節總是娘最忙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黃澄的茶湯上。“娘手巧,刺繡的手藝更是一絕,因此每逢年節就得替大戶人家趕繡新袍,往往忙得連飯都沒法好好吃。”

    花靜初沒回話,無法回話,只能靜靜看他,靜靜凝聽,心房卻不由自主地逐漸收緊。

    “但無論多忙,除夕夜晚娘必放下手裡的針線,親自下蔚煮一桌母子兩人根本吃不完的菜。”他仍清楚記得每一道年夜菜的名。“娘總是不斷地替我夾菜,總愛看我吃得兩頰鼓脹,然後笑著問我——好吃嗎?”

    光聽他形容,她便能想像出那樣的場景畫面。

    “娘對刺繡拿手,蔚藝卻不太行。”說到此處,刑觀影唇際泛起淡淡的笑。“每到半夜我總得跑一趟茅廁,還得偷偷摸摸、躡手躡腳地去,深怕被娘發現。”見著他唇邊的笑,她的唇也自然地跟著揚起。

    “娘無親無戚只和我相依為命,只有兩個人的年節我卻過得很開心、很滿足。”語畢,他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娘去世之後,我便不再過節了。”他的目光變得悠遠。“無人為我等門,無人對我說一句‘你回來了’,無任何人可以牽掛的地方怎能稱為家?既無家又何需過節。”

    “爺!”花靜初怔然而望,心因著刑觀影語氣中的落寞與哀傷而扭絞成一團,也為了他異常平靜的臉龐而焦急萬分。

    “爺……”拿開他握在手裡的茶杯,她雙手合握住他的手,不斷搓揉著。

    “爺有家的。”她凝視著他。“有我為爺等門,有我跟爺說‘你回來了’,有我這樣一個人讓爺牽腸掛肚的。”她急了,急得喊著:“爺,你有我呢!”

    心一震,瞳一縮,飄遠的心神此時方回歸似的,轉眸,他對上她那雙因著疼惜而盈淚的眼,感受著她握在手裡、壓在心口的溫暖,並讓那股暖意竄進指尖、順著血液匯流進只為她開啟的心房。

    花靜初。

    這個第一回見他便執意要成為他的人、為他所擁有的女子,若這樣的女子不能稱作是他所珍愛的家人,那什麼樣的人才是?

    絲絲暖柔緩緩布上他冷硬的頰,縷縷情意也漸漸自他眸底浮現。俯首,他百般溫柔地湊唇吻去她即將滴落的淚。

    “你對青山說的沒錯。”他的溫熱氣息拂過她暈上玫瑰色澤的頰。“我,並不想活。”失去娘、失去家人,他無牽無掛,加上困擾他多年的夢境,讓他不想貪生。

    “啊?!”

    “噓.”他下壓的唇落在她微啟的唇瓣上吞掉她的驚呼。

    “不活,為你。”他對她吐露出心中的秘密:“從今而後,活,也只為你。”

    “爺……”她的心在顫、唇在抖,發軟的腿幾乎撐不住,被他纏卷的舌燒著一團火,漫過喉直往心窩竄去。

    她想錯了,她家爺一點也不像鱉呢。

    “回胭脂樓過年吧。”離唇,他用拇指撫著她略腫的唇瓣。

    那封信裡字字句句寫的全是對花靜初的想念與催促,不用他說,她必已了然於心。

    “爺呢?”她摟住他的腰不放,眼裡寫滿了對他的依戀,含情的眸中水光猶存,帶欲的嗓音柔膩誘人。

    “有你之處便是家。”

    差點失去她之後,他恍然醒悟,他要的是她的愛,不是恨。即使離別時會痛得肝腸寸斷,他也不要在懊悔自責中度過餘生。

    “好。”她用力頷首,笑顏如花。“我的家就是爺的家。”仰首,溫軟的嗓似央求也似地邀約:“爺,咱們回家吧。”

    映入她笑容的瞳暖化著他的心,啟唇欲言之際,屋外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命令——“圍起來!”

    令人意外的陌生嗓音,令人吃驚的聳動字眼,讓兩人同時往窗外看去。只見刑觀影風眸微眯,澄淨黑瞳籠上雲霧。他攔住欲起身查看的花靜初,並握住她的手轉往寢房而去。

    “爺?”花靜初心裡抹過不安。

    這些人雖來得突然,但相信幕後主使者絕對是高高在上的那位。

    “外面的人由我應付。”用不著查看也知曉是誰找上門了。“我不會讓他們進門搜查,但為以防萬一,還是得讓你躲起來才好。”他語氣不慌不忙,似心裡早有打算。

    “爺,我不躲,我要和你一起。”花靜初一手按在他的手上。“生死與共、不離不棄。”最會看人臉色的她,也猜著了八、九分。

    “說什麼傻話。”他用自己的額撞了下她的額。“你可信我?”

    “信。”她頭點得毫不遲疑。

    “既然信我,就乖乖聽話,在這暗門裡頭躲好。”他拉開貼牆靠的一個矮櫃,推開扇不仔細看絕看不出玄機的木板,護著她的頭就想將她往暗門裡送。

    “爺。”花靜初雙手撐在門框上。“他們要捉的人是我,我不能躲起來。”

    “不。”她想錯了。“你對太后而言已無利用價值。”

    “一切有我,別擔心。”現下的他無法對她多做解釋,雙手從背後握住她手腕,帶著強迫意味地將她往暗門裡推。

    不行!太后的手段她領教過,說什麼也無法安心讓刑觀影一人獨自面對。

    “爺,我不……”未竟之語消失在被點穴的同時。

    刑觀影竟然點了她的穴!連啞穴都點了!怎能如此?!就算要報復之前她為了查看屍毒而點他的穴之仇,也不能挑在此時啊……

    眼見自己被他抱進暗門,還取來棉被包裹著她不讓她凍著,她焦急得脹紅了臉,額際與脖子上的青筋明顯可見。

    “別亂來。”他伸手捧著她的臉,風眼直直盯著她不放。“你的傷未愈,內勁不足以衝開穴道。一個時辰後穴道自解,千萬別逞強。”他軟聲叮嚀:“我不會有事,也絕不會讓自己有事。你既然信我,就留在此安心等我回來。”

    她也盯著他,或者說是瞪著他還比較恰當,圓亮的眸裡滿是失算的惱火與無法跟隨的驚憂。

    眼看他隨時就會離開,她對他眨眨眼,再眨眨眼。

    “不可以。”似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他語氣堅決。“你跟著反而礙事。”為了制止她,他不惜說了重話。

    聞言,她張大了眸,被狠狠拒絕的懊惱讓她雙眼幾乎噴出火來,她甚至覺得只要一張口便會氣得嘔出血來。

    見狀,他不怒反笑。

    “我可有同你說過,”俯首,他百般依戀地將唇印上她的眼。

    “你生氣的模樣,很美。”語畢,他頭也不回地關上暗門,歸回矮櫃,而後從容開門走了出去。

    “捉起來!”

    帶著緊張與惶恐的聲音透過層層阻礙仍是傳進花靜初耳中。

    她的心音快得無法計數,緊握成拳的手在這下著雪的寒冬裡竟然汗濕一片,而原本就血色不佳的臉蛋,此時更顯得蒼白了。

    閉上眼,此時的她只能不斷在心中念著、禱著、求著——神佛啊,說好了,一切罪孽與災厄由她花靜初一人扛,千萬別找上她的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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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0 01:44:34
第八章

    他,被當成犯人一般對待。

    雖未乘坐囚車,但那比拇指還粗的鐵鍊、手繚、腳銬,一樣也不少,深怕一不小心便會讓他逃脫似的。

    純鐵打造的刑具既粗糙又沉重,不需怎麼活動便已將刑觀影的手腕與腳踝磨得破皮滲血。

    垂眸,他看著手上的傷口與血漬,“血濃於水”四個字突然躍上心頭,讓他有一股想笑的衝動。

    “呵呵呵。”他真的笑出了口。“哈哈哈!”他的笑抑扼不住,笑得他眼角泛光。

    有誰會相信,血濃於水的血緣卻是造就他窮困過活與孤單存活的元兇。

    有誰能體悟,有親認不得、有家歸不得的苦楚?

    又有誰能理解他強迫自己不能報仇,還不顧生死替仇人建功的心酸?

    該他的榮耀,他不曾試圖挽回但該他的幸福,他絕不讓他人再次剝奪。

    “笑什麼?”充當成囚車的馬車,木制窗戶被人從外頭拉開。

    這人犯還真奇怪,圍捕時不但自己乖乖束手就擒,還不吵、不鬧,照樣吃飯,照樣睡覺,活當只是要進城逛大街似的;不僅如此,現下竟然還開心地笑起來?該不會是……瘋了吧?

    “笑犯法?”刑觀影唇邊的笑意不減。

    被搶白一句的男人,先愣於那帶笑的惑人俊容,再怔于他話中意涵,隨即省悟般不悅地濃眉倒豎。

    “這麼愛笑,明日將你送進天牢後,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他重重哼了聲。

    “啊,順便告訴你,那裡頭空曠清幽得很,笑起來還有回音,就如同有人陪你一同笑似的,多熱鬧有趣啊。”

    “跟他說這麼多做什麼!”碰一聲,窗戶被另外一人拉上。“嘴巴閉緊一點,小心禍從口出。”

    “怕什麼?我又沒說什麼。”男人頗不以為然。“明日就能交差了事了,還怕出什麼亂子嗎?”

    再說,都將人捆綁成這樣了,還怕他插翅飛了不成。

    話說回來,他若真要逃也不會毫不反抗地任他們活逮了。“計畫有變,明日不送去天牢。”

    “不送去天牢,”男人呆了下。

    “送去哪?”

    “噓,小聲點。”另一人捂上男人的嘴,說得小聲再小聲:“聽說要送去一個秘密之地,進城後會有人幫咱們引路,照子可得放亮點……”

    秘密之地?

    刑觀影耳雜動了動,思索著聽來的消息。

    既然出動私兵偷偷來捉他了,確實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將他送進天牢裡。

    秘密之地啊……刑觀影輕哼了聲。說得好聽,不過是見不得光的醜惡之處。想必這醜惡之處必積聚了不少冤魂、積累了不少怨念,當然也不在乎多他這一個了。

    幸好。

    幸好上回花靜初被捉時被送進太后寢宮,若是被送去秘密之地,一時間他恐怕還找不著呢。

    突然思及一事的他,臉色驟變。

    這見不得光之處,該不會如他所想,是……那個地方吧?

    此地,荒煙蔓草、屋宇傾毀、杳無人煙。

    平時,此地根本無人會靠近,甚至連提也不會提起,被遺忘得徹底。

    若非親眼所見,很難相信富麗堂皇的深宮內院裡會有這麼一個殘毀之地,果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最佳寫照。

    意外地,在那傾倒了一半的屋裡,今晚綻放著火光。

    不甚明亮,但在這漆黑一片的夜裡,卻格外顯眼。

    一輛毫無徽記紋飾的轎子停放在倒了一半的牆壁旁,掀起的轎簾讓油燈的光線隱約照射出裡頭那位雍容華貴的婦人。

    轎子兩側各站了兩名魁梧壯漢,護衛意味再明顯不過。

    如此相似的場景看得花靜初臉色發白、渾身緊繃,透著驚慌的眼一瞬不瞬盯著此刻代替她站在婦人面前的刑觀影。

    不該如此的!要追究、要責罰也應該沖著她來才是,怎麼會找上刑觀影、只針對刑觀影一人?

    不該乖乖聽話的!

    不該聽爺的話在暗門裡靜靜等穴道解開;不該聽顧大人的話說什麼爺自有打算,不能劫囚;更不該呆呆地躲在暗處偷窺,什麼也不做。

    不行!她不能單單讓爺一人陷入險境,倘若有人得為了冒犯皇室而付出代價,那人也只能是她,不能是她的爺。

    “花主身子可好多了?”顧生雲關切地開口,說話嗓音低柔得近似耳語。此時,他與花靜初一樣偷偷躲在遠地暗處,偷偷地看,偷偷地聽。

    人是他自作主張帶來的,總不能一個還未救出又賠一個進去吧。

    所以,遠遠就好,安全就好,不要出事就好。

    顧生雲的問話聽進花靜初耳中,仿佛在她耳道中徘徊許久才傳進腦海,又似乎在腦中停留許久才開始催促她回話。

    “我……”她張了口卻心不在焉,有些失神的眸眨呀眨的。

    氣一歎,腳一跨,他乾脆站到她面前擋住她的視線,也一併阻斷她可能做出的衝動行徑。

    “大人!”

    “花主的傷勢如何?”

    怔了下,花靜初方凝定心神。“謝大人關心,傷已無礙。”她的聲音小如氣音。

    “可我見花主臉色慘白、全身僵硬,雙手還絞得死緊。”他頓了頓,不放心地將她全身上下又瞧了一次。“傷真無礙了?”

    “是。”她用力點頭。“我只是……”

    “擔心觀影?”

    又點了下頭的花靜初這會兒眼眶竟開始發熱了。“大人,我得出去,出去陪在爺身邊,我不能讓爺替我受責,不能讓太后傷了爺……都是我,是我害了爺……”

    “不是。”顧生雲不認同。“今日太后不是為了觀影救走你之事而興師問罪的。”

    “不是?”花靜初的心提吊著。

    “不全是。”這是實話。“不過,我很擔心另一件事。”

    “大人?”花靜初的唇顏了顛,顧生雲這麼說只會讓她更憂心。

    嘖一聲,顧生雲突然面露苦惱。“以前的觀影很好說話,”他似乎將話題扯遠了。

    “要他做什麼便做什麼,問都不問一聲。倘若遇上需費口舌解釋之事,大爺他乾脆來個三緘其口隨他人說去,理都不理。”結果,四處奔走說理的事全落在他身上。

    “現在不同了,我說一,他偏做二;要他做三,他乾脆不做。你說,他是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

    花靜初咬了咬唇,心裡模糊閃過什麼卻抓不牢。

    觀察著花靜初的神色,顧生雲緩聲道出下一句:“原本我還對他的反常生了一肚子火,然在刑府宅邸見到花主時我才恍然大悟。”他揚眉一笑。“我想,他終於找到活著的目的與意義了。”

    “啊?!”花靜初連忙以手掩口,藉以止住自己的驚呼。

    “想必花主很清楚觀影改變的原因。”

    聞言,花靜初寫滿擔憂的臉龐融人無法掩藏的暖柔。

    “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我挺喜歡意見相左的觀影。”轉身,他與花靜初一同望向遠處那位站得筆直的男子。

    那不卑不亢,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畏懼的男子,確實是他顧生雲認識的刑觀影,至少這點他不曾變過。

    “不再是默不吭聲、照單全收、置之不理的觀影,而是大部分時候我皆猜不透他心思的觀影,老實說,我還真有點不習慣。”

    “爺心思深沉細膩,處事冷靜沉著。”她知道的爺一直是這樣的性子。

    “在我看來他根本就是冷漠無情。”對什麼事都不上心、不在意,對人更是連正眼都懶得瞧一下。

    “他唯——次失去冷靜便是在太后宮中抱起奄奄一息的你時。”那凝聚在刑觀影眼中的風暴,如今想起仍令他冷汗直冒。

    “謝謝你,花主。”

    “顧大人?”突來的道謝讓花靜初感到無措。

    “花主必定不清楚你的活救活了多少人的命。”他是真心的致謝。“若不是急著救花主的性命,我想觀影必定殺光所有阻撓者,然後……殺了他自己。”

    花靜初詫異地張著唇,喉頭泛哽。

    “你活,觀影才能活。”顧生雲直直望著花靜初。“這點,今後花主必須時時牢記在心。”

    “活,也只為你。”

    刑觀影對她說過的話驀地躍出腦海與顧生雲的話相互呼應。

    原來……原來她心心念念的爺,對她竟是這樣的心思,不是說給她歡喜的好聽話而已,而是以神魂為誓的諾言啊……

    心,沒由來地生蜜又泛酸,想著爺對她說出那句話時的心情,真恨不得此時能撲進他懷中回應他的情。

    “遇見花主之前,我不曾見他露出那樣含情的眼神,更不曾見他臉上浮現過那種溫柔的微笑。”初見時,他還怔了下呢。“今後有花主在他身邊,就算日後見不著他,只要想到他與花主在一塊兒,我就能安心了。”

    花靜初愣了下。“顧大人是什麼意思?”

    “以往的我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他心無掛礙,說走就走,毫不在乎是否有人會在乎他、關心他。”怪了,他明明與刑觀影年歲相仿,心境卻宛如長輩。

    “現下的我仍是擔心,擔心他一心護你,什麼皆可捨棄,切割得乾乾淨淨,了無痕跡。”

    “靜初不太明白大人所言。”

    “沒關係,以後你就……”倏地,顧生雲眼一瞪、臉刷白,顧不得形跡曝光,足尖一點急奔而出。

    心一驚,花靜初連忙尾隨於後,焦急的眸倉皇尋向刑觀影所在之處,卻見刀光一閃,一溜腥紅飛濺而出,映紅她驚駭莫名的眼……

    一切,仿佛皆慢了下來。

    在眼前上演的一幕幕正以緩慢之速于花靜初眼底掠過。

    翻飛的衣衫碎片、恣意淌出的鮮血……這刀鋒一劃,硬是削去刑觀影胸前一塊肉,下手之重毫不留情,真夠狠的!她腦中一片空白,心裡卻急著想替刑觀影止血,茫然中探出的指被握進他掌中。

    行動受阻的她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睜大的雙眸直直盯著刑觀影的胸口無法移開。

    “我來。”難得沉下一張臉的顧生雲出指連點刑觀影胸口幾處穴道。

    “才想著要你別做得這麼絕,你還真不手軟。”罵歸罵,他語氣中的不舍卻難以掩藏。

    花靜初隻知道顧生雲正對著刑觀影說話,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下意識摸進他袖袋的手終於找到了他為她隨身攜帶的傷藥。

    拔開瓶蓋,她屏氣凝神地將藥粉一層層撒落,然後看著淺綠色的粉末慢慢變得濕潤、潮濕,而後融於血水之中。

    濕了再撒,又濕,繼續撒,她重複做著同樣的動作,眼裡容不下其它事情,也無法顧及其它事情。

    “呈上來。”太后的口氣有些不穩,望向刑觀影的眼神複雜難測。

    “住手!”一聲喝下,一名男子快步而入,制止了侍衛的動作。“這是什麼?”

    地上那攤血中是一連皮帶肉的肉塊,手掌般大小,硬生生剛從人體上切下來的肉。

    從刑觀影胸口割下來的肉。

    但……為什麼?

    看了眼抿唇不語的刑觀影,望了眼神色倉皇的太后,六王爺拿走侍衛手上的白絹,蹲下身將肉塊拾起,將血跡拭淨。

    唉。見狀,顧生雲歎了口氣。怎麼連六王爺也來了?該不會是皇上對他說了什麼吧?

    可惜,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

    “你……”燈火雖不明亮,卻足以看清皮肉上烙出的龍紋印,六王爺震驚得向後退了一步。

    “你……四皇兄?!”凝視著刑觀影的他,滿眼的不可置信。

    四皇兄。

    一位從小便失蹤的皇子,一位只在六王爺滿月慶賀圖畫中存在過之人。

    對他而言,未曾謀面的四皇兄並不存在,甚至不存在於他的記憶中。如今,一見到象徵皇子的龍紋印時,“四皇兄”這三個字竟自然地脫口而出,不加思索。會有如此直接的聯想與反應,連六王爺自己都感到詫異。

    “六王爺說笑了。”刑觀影淡聲開口,因傷而略顯蒼白的臉讓他的神情更加漠然。

    “說笑?”六王爺挑了下眉,這樣的事豈能用一句“說笑”便解決?

    “若是說笑,母后何需暗地派私兵將你捉到此處?”話雖是對刑觀影說,六王爺的目光卻鎖著太后。

    “刑某曾擔任軍師,腦袋多少有點用處,為太后消愁解憂一事,還能幫上一點忙。”

    聞言,顧生雲瞪了刑觀影一眼。是!他這一刀劃下去,確實是替太后解憂了。

    “那這塊龍紋印又該怎麼說?既是說笑,你又何必割了它?”

    淡漠地望著六王爺握在手上的血肉,刑觀影自嘲一笑。“那是一顆瘤。也許能一直相安無事,也許某一天會突然生瘡發膿,變成一顆毒瘤。”垂眸,他看著拿起手絹按壓著他胸前傷口的花靜初,那慘白的臉色仿佛傷的是她。

    “以前,刑某無所謂,但現下,刑某開始貪生怕死了。”他伸手覆上她沾染著他血跡的手。“倘若能在瘤轉變為毒瘤前割除保命,何樂而不為?”

    “割除保命?”六王爺不接受這樣的說法。“龍紋印象徵的身分你豈會不明白?”

    “六王爺看錯了。”刑觀影堅決否認:“那不過是一塊腐肉而已。”

    “你……”皺起濃眉,六王爺轉向太啟。“母后是何時知情的?”

    太后緊抿著唇不發一語,目光遲遲不與六王爺對上。

    原本,她也是被蒙在鼓裡的。

    若非皇上要她別再為了拒婚一事為難刑觀影時漏了口風,這樣不得了的大事不知還會被隱瞞多久。

    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就算不能趕盡殺絕,也得永絕後患。

    “原本本王還不明白為何皇上說他錯了,錯在不該用賜婚七妹一事逼刑觀影表明身分。”原來如此。本是同根生,如何能成親!“但母后,您為何要這麼做?”

    “為何不這麼做?!”太后怒吼一聲。“那個賤婢和先皇生的野種憑什麼待在皇室?!憑什麼當你的皇兄?!”

    “所以四皇兄當年突然失蹤是您下的手?”

    “是又如何?”太后仰高下巴。“說什麼也不能讓那野種坐上皇位,一丁點機會都不能有!”她護著自己的兒,何錯之有?

    “啊!”六王爺震驚得朝後退了一步。身在皇室雖已心裡有數,但親耳聽見太后說出的殘忍事實仍是難掩心傷。

    怪不得。

    怪不得,他總覺得每當皇上提及刑觀影時老是一副有苦難言的模樣。

    怪不得,十年前刑觀影辭去右相之職時,皇上會發那麼大的脾氣。

    怪不得,他每次見著形觀影時總有一股說不上的親近感覺。

    但,他不能怪母后,後宮裡的爭權奪勢與勾心鬥角並不輸政治上的操弄。只是他沒想到遭受如此殘忍對待的刑觀影當年竟仍毛遂自薦,親赴戰場為皇室贏得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本王問你,”六王爺看著刑觀影。“當年你上戰場的理由?”

    “當然是因著刑某的私心,”為了他夢中的女子能否極泰來。

    “想藉此功高震主,被擁為王。”語畢,他不在意地揚了下唇。“結果只掙了一個右相之職,一氣之下便辭官不做了。”

    哼!顧生雲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這樣的謊話虧他說得出來。

    “王爺,我是刑觀影。”刑觀影正色道。

    “就只是刑觀影而已。”和芸芸眾生一般,只是個普通人,只是個想要有人愛、有人疼的普通人而已。

    聽著聽著,六王爺蹙起了眉,仿佛有什麼牽連被切斷了。

    “至少你還是個軍師。”只要還在朝為官,便不怕他失去聯繫。

    “軍師任期,上個月已滿。”

    “何意?”

    見刑觀影沒有解釋的打算,顧生雲只好介面:“十年任期確實已滿。”

    “什麼十年任期?”

    “十年前,觀影辭去右相之職時,皇上要他再當十年軍師,藉以挽留。”當時的顧生雲偏偏在場,剛剛好當見證人。

    “十年期滿,便讓觀影自由。”

    “自由?”這兩個字讓六王爺很不滿。“你想去哪兒?”

    刑觀影朝著太后頷首。“承蒙太后恩澤,除下身上這顆瘤,去哪都成。”這是條件,換取日後平靜所需付出的代價。

    “不留戀?”

    聞言,刑觀影低聲笑了,微微震動的胸口讓花靜初的心顫了顫。

    “六王爺有所不知,刑某所留戀的絕不會輕易放手。”刑觀影環在花靜初腰上的手收攏了些。

    留戀的,絕不輕易放手?六王爺的眼微眯。反之,輕易放手的,絕不留戀。當真無法挽回?

    “今後,你會在哪?”六王爺總覺得不能就這樣讓刑觀影離開。

    “內人還需要花主。”倘若能拖住花主,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花主可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被點名的花靜初恍若未聞,滿心滿眼只有刑觀影的傷。

    “靜初。”刑觀影在她耳畔低喚一聲,只見她眼睫輕顫了下,心神卻遲遲無法回應他。

    見狀,他心口一暖,歉疚之情也油然而生。那種恨不得代之而傷的心情他懂,也清楚花靜初此時內心的感受。

    “王爺的交代刑某必如實轉達。”刑觀影向六王爺致歉:“請原諒花主的失禮。”

    “要本王原諒可以,日後請花主親自到王爺府一趟。”機不可失,六王爺可不會錯放。

    “是。”唇微勾,刑觀影半掩的眸底閃過幾許暖意,幾許堪稱“兄弟情”的淡薄情意,但也僅止於此了。“太后與王爺若無其它吩咐,請容許爾等告退。”

    抬眼,太后看著態度依舊淡漠有禮的刑觀影,心裡對他的詫異是有增無減。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誰不攀求?她以為此行必定困難重重,甚至得大動千戈,因此暗地裡還布下了不少人馬。

    豈知,刀是動了,血也見了,傷的卻只有一人。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皇上說的那句“他,絕不是母后該防之人”是何意了。但就算如此,就算從頭來過,她仍會這麼做,更不會後悔。

    心慈手軟成不了大事,這是她的生存之道,為了保護自己所擁有的,再卑鄙的手段她也使得出來。

    要怪,就只能怪他自己生不逢時。

    感受到六王爺的注視與催促,太后側過臉龐冷聲開口:“走吧。”

    心下暗鬆口氣,刑觀影冷眼掃過這個他曾經生活過,如今已殘破不堪、毫無留戀之處的廢墟一眼後,摟緊花靜初的腰一同躬身行禮。

    “謝太后、六王爺。”

    “靜初……靜初……”

    耳邊好似有人不斷地呼喚她。

    頭微偏,她見著了一張熟悉臉孔,而那親吻起來總是比她的唇還冷上幾分的唇瓣正對著她張合。

    “靜初。”

    是了,是她的爺在喚她沒錯,不稱“花主”,而是“靜初”。

    心下一喜,她嚅著唇欲回應,貝齒卻上下撞個不停,發出咯咯咯的聲響;抬手掩唇,手亦抖得無法控制。

    不僅如此,她全身上下肌肉抽動,胃部甚至因劇烈痙攣而令她開始幹嘔不止……

    “來,深吸口氣再慢慢吐出。”刑觀影和緩、穩定地拍撫著她吐彎的背,清雅的嗓不厭其煩地重複著:“我沒事,別擔心……”

    嘔吐趨緩後,她立即被一副溫暖胸懷緊緊摟抱著,任熾熱暖度透過呼息、穿透衣衫,一點一點煨熱她冰冷僵硬且不住顫抖的身。

    她不知曉自己是怎麼了,也不清楚該如何止住這不受控管的抖動,只能用雙手攀抱著刑觀影,依著他的指示一次次深深呼息。

    終於,當那抖顫漸漸緩和,她嗅聞到了腥甜氣味——為了擁緊她而掙裂的傷口淌出的血腥味。

    “爺?!”大驚失色的她微挺起背脊,讓臉龐離開刑觀影的胸膛好檢視傷口。

    “都是我不好……”

    “你只是嚇壞了。”他握住她急欲察看的手,那仍隱隱發顫的手讓他的胸口繃了繃。

    “被我嚇壞了。”

    “是。”花靜初點了點頭,語氣仍是極度不穩:“直到現下我才明白爺的心情。”

    見到他的傷、他的血,她已驚慌得六神無主了,那面對奄奄一息的她時,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若易地而處,她又會如何?

    她無法想像、不敢想像,那猶如毀天滅地般的恐懼只怕會徹底吞噬她。

    “我好自私。”她目中含淚,是真的感到歉疚。“自私地想擁有爺而讓爺生生世世受此折磨,一世又一世地傷痛欲絕、哀淒孤寂……”

    “那痛,確實太痛。”刑觀影坦言不諱,摟著她的身輕輕搖著。“不瞞你說,我逃避過,但見著傷重的你時我便省悟。”他不清楚花靜初擁有幾世的記憶,但聽她之前所言,似乎每世皆是她先他而去,那樣……很好。“那種痛,若你我之間必須有一人承受,我很慶倖那人是我。”

    “你說過,我不好。”他的指按壓在她唇上不讓她開口。

    “不打探你,不來尋你,不想見你。”她的指責一點也沒錯。“倘若還有來世,自懂事後,我必打探你、找尋你、想盡辦法遇見你,可好?”

    “爺……”花靜初哽咽了,發堵的喉說不出話來,只能一逕點頭。“若此,我必早晚禮佛,乞求神佛讓來世與爺的相遇能順遂無礙。”

    她的爺啊……總是寵著她,任她予取予求地任性胡來,即使反對,最終仍會心軟妥協,每一世皆獨自飽嘗失去她的苦痛。

    這樣的爺,她怎能放手?怎能不渴求?怎能不心心念念一世又一世?

    “哈啾!”

    突來的聲響讓刑觀影與花靜初皆愣了下。

    “抱歉,打擾兩位談情說愛。”顧生雲搓了搓被凍紅的雙手。“不知兩位能否移駕到馬車裡再繼續?”兩人摟得這麼緊,當然不冷了,也不想想孤家寡人的他都快凍死了。

    “再說,觀影的傷也需要重新上藥包紮。”

    “啊!”花靜初懊惱地蹙起眉,紅著臉急忙扶著刑觀影往馬車而去。

    “你還沒走?”刑觀影的語氣就像在驅趕一個無賴般。“有好戲可看我幹嘛急著走。”

    “好戲方才已經演完了。”

    “那種血腥場面有什麼好瞧的。”顧生雲哼了哼。“我要看的是你儂我儂、愛得死去活來、纏綿悱惻的那種。”

    聞言,花靜初隻覺臉蛋上的熱度直升,害她羞赧地垂下眼眸。

    “你可如願了?”

    “還差一點?”他顧生雲可是有問必答的。

    “哼。”刑觀影沒再開口,腳一抬便上了馬車,摟著花靜初的手臂稍一使勁便將她也帶上車。

    “喂。”顧生雲跟著跳上馬車。“你不問我還差哪一點?”

    只見刑觀影端坐在軟墊上讓花靜初替他寬衣上藥,一點也無理睬他之意。嘖一聲,顧生雲將主意打向花靜初。

    “花主也不問我嗎?”

    “嗯?”花靜初茫然抬眸。“問什麼?”

    “唉。”顧生雲挫敗地長歎口氣。“你忙,不用理我。”

    豈知,花靜初還真的不理他了,忙碌的手、疼惜的眼看的全是刑觀影的傷。搖了下頭,顧生雲雙手環胸靜靜看著眼前兩人。

    自從結識刑觀影之後,他不曾見刑觀影對哪個姑娘動心過,甚至連“好感”二字也不曾聽刑觀影吐露。

    斷袖之癖。

    說實的,顧生雲懷疑過,卻怎麼也瞧不出端倪,抓不到把柄。

    若不是一回他拖著刑觀影參加蘇貴妃的生日宴,讓眼尖的蘇老爺有機可乘並打蛇隨棍上地推銷蘇夢芯,他還真怕刑觀影跟女人絕緣。

    原以為有好的開始便能水到渠成,哪知道這位刑大爺對女人的邀約當成公事一般處理,不會說好聽話就算了,還冷言冷語,問三句回一句地不解風情。說刑觀影仗著皮相好,吊人胃口?不像。

    說刑觀影自視甚高,眼高於頂?不像。

    他想過許多原因,找過許多理由,卻從沒想過——刑觀影心裡早已有人了。

    若非刑觀影親口對他承認,對他訴說他有多麼喜愛花主,恐怕到死他皆不會相信這種前世今生的情緣。

    而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的兩人,他除了獻上祝福之外,也只能衷心期望今後他倆能相互扶持,白首偕老。

    “今後,你有何打算?”事已至此,顧生雲覺得自己有必要問清楚一些。唇一勾,刑觀影無聲微笑,含情眼瞳隨著她的身影而動。

    “她在哪,你便在哪?”顧生雲替刑觀影做了回答。

    “今後的日子只隨著她而轉?”見刑觀影毫不否認,他調侃地笑歎一聲。“果真是有異性沒人性。”

    “雲。”

    突然聽見自己的名,顧生雲警戒了起來。“做什麼?”

    “謝謝你。”

    “謝……”顧生雲一起眉頭。“謝什麼?”

    “所有事情。”想想,多年來他確實讓顧生雲傷了不少腦筋。

    “真要謝我就答應我,不許搞失蹤,不許失去聯繫。”顧生雲趁機談起條件來。“還有,好好活著。”

    一抹暖光在刑觀影眼底跳動。“會的。”顧生雲在擔心什麼,他很清楚。“有她在,我一定活。”

    “唉。”顧生雲有感而發:“雖然心裡不服氣,仍是不得不承認,再好的友人也好不過枕邊人。”

    “這不是理所當然之事嗎?”

    怒瞪了刑觀影一眼後,顧生雲突然想通什麼似地笑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已經知道刑觀影的弱點,他就不怕找不到機會。

    總有一天,他也會讓刑觀影體驗一下啞巴吃黃連的苦楚,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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