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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晨薔 -【我的蝴蝶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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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2:24 |倒序瀏覽
我的蝴蝶蘭》作者:晨薔

大企業家丁文健同妻子長期不合,
一次酒後姦污了美麗的家庭女護士竹茵。
竹茵悲憤之中離開丁家。
隱名埋姓生下一個漂亮女兒白蕙。
十九年後,
美麗超群的女大學生白蕙與丁文健之子丁西平偶然相遇並熱烈相戀。
他們的愛情遇到了種種難以想像的障礙。
他們最後的命運究竟如何?
本書將向你展示一個纏綿悱惻而又曲折跌宕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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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3:26
 第一章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早春的上海,下午六點,天色已將黑荊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年級學生白蕙獨自坐在蔣宅一樓的客廳裡。她是蔣家的家庭教師。這會兒,她合上書本,揉揉發酸的眼睛,看一眼掛在對面牆上的老式掛鐘,離開沙發,起來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這裡邊看書邊等她的學生已經足足兩個小時了。

  白蕙是一個身材修長、體態苗條的姑娘,兩條長辮用一根藍絲帶束在身後,一件陰丹士林旗袍更襯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臉龐上有著精緻而挺拔的鼻子、一個小小的嘴。這張俊美的臉上,最令人一見難忘的是那一雙大眼睛,長而微翹的睫毛下,一雙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著一層水汽,顯得水汪汪的,無形中透出一種憂鬱的神情。

  客廳的燈亮了。女傭張媽走進來:“白小姐,再給你換杯熱茶吧?”

  “不用了”。白蕙擺了擺手。

  張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掛鐘單調地“滴答”響著。

  白蕙終於下了決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這時,通往後門的灶披間裡響起張媽的聲音:“少爺回來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學生蔣繼珍的哥哥蔣繼宗回來了。

  張媽在輕聲地說著什麼,只聽蔣繼宗一面答應著:“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裡走。就在客廳門口,遇上了自蕙。

  蔣繼宗是滬江大學的青年教師。他中等身材,微微發胖,長相憨厚,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一套藏青嘩嘰西裝。此時,正滿含歉意地看著白蕙:“哦,白小姐,真對不起,剛才張媽告訴我,你已經在這兒等了兩個多小時……”

  “蔣先生,正巧你回來了。請告訴繼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經這麼晚了,請留下便飯……”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張媽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門時關照,說一會兒就回來的,要你等她。要是張媽把你放了,她可要大發脾氣!”

  “現在好了,有你當哥哥的擔待。”

  蔣繼宗苦笑著把手一攤:“我也擔待不起。這丫頭脾氣可大著呢!”看到白蕙驚奇的神色,又趕忙補充道:“唉,家母過世早,家父難免寵著她些,所以……所以還要請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時多多費心開導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正說著,張媽已拿著一摞碗筷進來,對他們笑著說:“少爺、白小姐,到客廳坐著談吧。老爺來電話,說今晚有應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來,就開飯。”

  “張媽說得對。白小姐,無論如何請再坐一會。”蔣繼宗的語調很誠懇,邊說邊伸手把白蕙往客廳裡讓。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進了客廳。

  蔣繼宗正陪著白蕙閒話。突然,大門外響起了黃包車腳踏鈴的急促響聲,接著門鈴“滴鈴鈴”響了起來。

  張媽趕緊穿過客廳和天井去開大門。上海這種石庫門房子有前後兩門。剛才蔣繼宗走的是開口於灶披間的後門,現在繼珍小姐走的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門才是前門。前門連著天井,隔著一道玻璃門,便是客廳了。

  蔣繼珍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手中提著大包小包,後面跟著黃包車夫,手裡捧著一個大紙盒。

  還在天井裡,繼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餓癟了,張媽,快開飯吧!”

  走進客廳,繼珍一眼看見哥哥和白蕙,不覺吐了吐舌頭。“唷,你們都在呀!

  繼宗看繼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發上一扔,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頭:“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繼珍一拍腦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說:“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說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蔣繼宗趕緊責怪繼珍:“是你自己叫張媽留住白小姐的,怎麼又忘了?還不給白小姐陪罪!”

  繼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討好,我自己會,”說著拉住白蕙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一聲;“白小姐,我給你賠罪啦,別生我的氣!”

  白蕙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地說:“我沒生氣!”

  繼珍勾著白蕙的肩,勝利地朝繼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氣!”

  繼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說:“我們吃飯吧。”

  飯桌上,只聽繼珍高談闊論,說今日下午玩得多麼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幾家大公司,買了些什麼好東西。白蕙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笑一笑。

  蔣繼宗冷眼觀察著面前這兩個姑娘,她們都年輕而美貌,但一個衣著樸素、一個穿戴華麗;一個冷靜謙和,一個熱情放縱。從外表到氣質,迥然不同。

  晚飯後,兩個姑娘到了繼珍的房裡,開始上法語課。白蕙幫繼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業,又佈置了新的練習。九點鐘不到,繼珍哈欠連天。白蕙收拾好書包,告辭回家。

  白蕙剛跨出繼珍房門,就見繼宗站在門外,一身西服筆挺,臂上還搭著件風衣。一見白蕙,繼宗便說:“白小姐,今天時間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趕緊說:“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這些日子社會治安不太好,還是送送你安全些。”

  繼珍的房門開了。繼珍調皮地笑著說:“今天哥哥真慇勤。你這個書呆子,還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繼宗臉紅了,故意板著臉說:“你還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錯,白白耽誤了白小姐一個下午,把人家拖到這麼晚才回家。有你這樣對待老師的嗎?”

  繼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喲,白小姐,快讓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繼宗做個鬼臉,逕自轉身回房去了。

  吉慶坊是一條大弄堂。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十棟石庫門樓房。弄堂裡此時已沒有什麼人,只聽到不知誰家屋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柔婉纖麗的評彈《西廂記》。

  白蕙與繼宗默默地走著,直至弄堂口,繼宗問:“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學院去嗎?”

  白蕙說:“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兒?”

  “老西門附近。”

  繼宗略一沉思,說:“那可不近,得給你找一輛黃包車。”

  可是天那麼晚了,弄堂口根本不見有黃包車的蹤影。

  白蕙說:“不用麻煩,我乘電車回家。”

  繼宗說:“那好,我送你到霞飛路去坐電車。”

  兩人重又默默地走起來。街上行人稀少,遠遠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戲院的霓虹燈雖仍在變換著紅色和綠色,卻給人格外冷清的感覺。

  他們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瀟灑,一個陰丹士林夾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素色紗巾,秀美恬靜。兩人離得不遠不近,時而低聲地交談幾句,一路走過尚未打烊的小煙紙店和亮著白熾燈做夜市的水果攤,總不免招來一瞥好奇、歆羨的眼光;好一對標緻的戀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來,要不正好見見,他老人家說過好幾回了。”蔣繼宗找到一個話題。

  “蔣老伯要見我?”白蕙稍稍朝繼宗偏過頭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說,要當面謝你。自從舍妹跟你學法文,好像變得文靜沉著了許多。”

  白蕙想起剛才繼珍的言行,不禁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繼宗,便說:“不,是我該謝謝蔣老伯和你。聽安德利亞神父說,他向蔣老伯一推薦我,就馬上得到你們的同意。”

  繼宗說:“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們一直想請他給舍妹介紹一個懂法語的老師,可沒合適的。如今能聘到你這樣品學兼優的人,真是舍妹的運氣。只是她從小被寵壞了,任性得很,還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禁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聽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繼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靜了一會兒,又問:“白小姐,家裡還有什麼人?堂上都好吧?”

  誰知繼宗這一問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應了一聲,不覺加快了腳步。繼宗不知緣故,只得跟在後面緊走,不好再問什麼。

  起風了,白蕙邊走邊緊了緊毛衣,繼宗忙把風衣遞過去,說:“瞧,拿在手上,卻忘了給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著了涼。”

  白蕙這才知道,繼宗出門帶上風衣原來是為了她,不禁感激地說:“謝謝,不用。前面就到車站了,蔣先生也請回吧。”

  霞飛路上一輛有軌電車響著鈴聲由西而東駛來,快要進站了。

  白蕙對蔣繼宗說:“對不起,蔣先生,我得趕車去了,再見!”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車站奔去。

  繼宗呆呆地望著白蕙那苗條的背影,望著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電車,坐在了後排座上,望著電車悄悄地開走,很久、很久。

  回家路上,蔣繼宗浮想聯翩。他覺得自己思緒很亂,但腦海裡始終撇不開白蕙的倩影。說實在的,他還沒敢或者說還沒有機會正面仔細打量過白蕙的容貌。他只覺得她美,特別是覺得白蕙身上有一股清純美好的氣質在吸引著他。哪伯她一言不發,他也願意與她共坐,覺得欣賞那份恬靜與優雅就是一種享受。他甚至不禁對未來作了種種設想,如果能……如果能……那該多好多幸福啊!

  他忘乎所以地走著,直到腦袋一下子撞在路旁的一株樹上才回到現實中來。

  蔣繼宗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鏡,自己忍不住搖搖頭,無聲地笑了。

  吳清雲躺在她的病榻上,靜靜地聽著床頭櫃上那小鬧鐘清脆的走動聲。床頭燈幽幽的光照著她蓬鬆的鬢髮和蒼白瘦削的臉。

  “唉——”,她慢慢翻了個身,忍不住輕聲自語道:“快十點鐘了,阿蕙她怎麼還沒回來?”

  屋裡屋外都靜極了。周圍鱗次櫛比的幢幢樓房,早就陸續熄了燈,喧囂了一天的南市新民裡此刻大部分人家已經進入了睡鄉。只有吳清雲,人雖躺在床上,思緒卻飛得那麼渺遠……

  十五年前,她帶著阿蕙住進新民裡這假三層的低矮房子時,小阿蕙還只有四歲多。那天當小阿蕙邁著兩條小腿跟她艱難地爬上那狹窄陡直的樓梯,置身于這間蕭然四壁的頂樓之中,竟是那樣快活。小阿蕙拍著手四處奔跑,四處張望,令人不能不想起春日枝頭上下跳躍啼鳴的小鳥。

  呵,這個令人疼愛的孩子!對於吳清雲來說,阿蕙是多麼的寶貴!吳清雲永遠不會忘記阿蕙出生時自己經受的劇痛和那一身身的冷汗。可是那時自己哭了嗎?喊了嗎?呼救了嗎?沒有,全沒有,那時只感到絕望,感到孤獨,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但吳清雲的脾氣是:咬緊牙關。一晃快二十年了,真是往事如煙……

  樓梯有響動,清雲知道,那是亭子間的孟家好婆,不知她又到樓下去做什麼去了。

  孟家好婆真是個菩薩心腸,對待清雲就像自己的女兒,十五年來,她給予清雲母女的照顧簡直說都說不清。阿蕙小時候的事情不用說了,這半年來,清雲病倒在床,偏偏阿蕙又在上大學,除週末外,每天在校住讀,是好婆挑起了照顧清雲的擔子。買菜、煮飯、煎藥、洗衣,一攬子家務幾乎全包了。最近幾個月,清雲不再上街,乾脆把每月家用錢一總交給好婆,一切由她代辦。好婆也很樂意,服侍清雲更盡心了。實際上,清雲每月從銀行支領的那點利息數目很小,好婆時不時就得貼她們一點。可當清雲詢問時,她卻從來不說,總是講“錢夠用了,你放心養你的病!”好婆的兒子在定海的捕撈公司幹活,已在那裡安了家,平時不到上海來,只在送魚到上海十六鋪時抽空來看看老娘。這不,放在清雲家方桌上的那碗煎帶魚,就是他昨天特意送來的。好婆哪裡捨得獨自享用,她知道阿蕙星期六要回家,便挑那最大最鮮亮的燒了一碗端來。

  “清雲,你睡著了嗎?”孟家好婆拎了一銅吊水,推開清雲的房門,輕輕地問。

  “沒有,好婆。你還沒睡?”

  好婆一面把桌上的兩隻熱水瓶灌滿,一面問:“要喝水嗎?”

  “不喝,好婆,謝謝你!你去睡吧。”

  “不,我再到弄堂回去看看,阿蕙這丫頭該回來了吧!”

  “唉——”,清雲不覺又唉了一聲。

  好婆連忙勸她:“你不要急,下午我打過電話,學堂裡說有事,回來是要晚點的。”說著拎著銅吊,輕輕關上房門,下樓去了。

  白蕙剛走進新民裡,就看見孟家好婆站在弄堂口那盞昏暗的路燈下。一見白蕙,孟家好婆頓了頓腳,說:“啊呀,我的好姑娘,你總算回來了!你媽媽都急死了,我只好騙她說,給學堂打過電話,說是今天有事,你要晚回來。你記住了,不要拆穿西洋鏡啊!”

  原來白蕙在外面做家庭教師是瞞著清雲的,只有好婆知道。

  白蕙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婆,真謝謝你,我知道。”

  “你快走吧,別等我。”孟家好婆早年纏過小腳,雖然後來放了,還是走不快,所以催促白蕙先走。

  白蕙用鑰匙開了樓下的門,輕手輕腳跑上三層樓,還沒推開房門,就聽到媽媽的叫聲:“阿蕙、阿蕙,是你回來了嗎?”

  “媽媽,是我”,白蕙快步走到清雲床邊,柔聲地問:“你沒睡著?”

  “你還沒回來,我哪能睡得著?”清雲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白蕙,白蕙趕緊就勢坐在媽媽身邊。

  白蕙關切地注視著媽媽的臉,媽媽那雙充滿憂愁和慈祥的眼。她突然想起,安德利亞神父有一次曾指著她的眼睛問:“小白蕙,你小小年紀,眼睛裡哪來那麼多憂愁?”當時,她被問得莫名其妙。今天,在媽媽的眼睛裡仿佛找到了答案。孟家好婆不是常說嗎:“阿蕙啊,眼睛、鼻子、嘴,跟她媽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特別是眼睛,活脫似的!”

  “阿蕙,你身上冷吧?”媽媽溫暖的手稍稍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問。

  “不冷……”

  “不冷怎麼手冰涼的?”

  ”人家剛從外面回來嘛!”

  “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哦,晚飯後學校讀書會有一個活動,後來又跟幾個同學聊了會天……”

  樓梯上響起了孟家好婆的腳步聲。

  “孟家好婆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是的。”

  “媽媽,這幾天你都好嗎?藥都按時服了嗎?”白蕙伸手摸摸清雲的額頭,額頭上有一層細細的汗。她幫媽媽順了順頭髮,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笑著說:“媽媽,你真漂亮,真的!”

  清雲不禁笑出聲來,“傻孩子,媽媽又老又病,還說什麼漂亮!”

  白蕙認真地堅持道:“不,媽媽,真的,我說的是真話!”

  “傻話!好了,你快去洗洗。要不要吃點餅乾點心?時間不早,快準備睡覺吧。明天你該到銀行去一趟,把這個月的錢領出來交給好婆。”

  銀行?白蕙的心不覺往下一沉,笑容幾乎凍結在臉上。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沒讓媽媽覺察,她已經站起身來,讓自己的臉隱沒在床頭燈照不到的暗影裡,嘴裡答應著:“好,媽媽,我這就去洗。”

  每月去一次銀行本來是清雲的事。她因病退職以後,就把退職金和以往的積蓄合起來存進了離家最近的大興銀行。從此本金不動,每月領一次利息,和白蕙度著清苦的時光。後來她的病加重了,取息的事就交給了白蕙。可是,就在兩個月前,白蕙到銀行領錢,只見鐵柵門緊閉,門口冷冷清清,走近一看,上面貼著封條。一打聽,才知大興銀行破產倒閉,老闆已經服毒自殺……

  白蕙被這突然的變故擊昏了。那天她在馬路上轉了好久好久,直到拿定了一個主意才回家。

  她先找了孟家好婆。兩人商定:這事要絕對瞞著清雲,她是個病人,怎麼受得起這個打擊!

  隨即她到了學校,向校方提出退學。她是多麼捨不得離開學校埃她的成績優異,已獲得了獎學金,只等一畢業,就可望被保送到巴黎留學。可是,白蕙咬了咬牙,決定割棄這一切了。她現在要謀生,要為母親治病,她要用自己柔嫩的肩膀挑起生活的重擔子。

  系主任和校長極力挽留她。但是他們解決不了白蕙的燃眉之急。

  白蕙從校長室出來,飛快地走下樓梯。在主樓門口,她猛地看到那小草坪上用潔白的大理石雕成的愛神像。她是那樣安詳,那樣溫柔,用充滿愛意的眼光看著世界。塞滿白蕙胸膛的孤苦無助和對學校的無限依戀,一下子湧上來,她的兩眼頓時充盈著淚水。

  有人在背後叫她。多麼熟悉的渾厚的男中音,是安德利亞神父。

  “孩子,等一等……”

  白蕙停住腳步,但沒有轉過頭去。

  安德利亞神父喘著氣站在白蕙面前,“孩子,我從校長那兒來,一切都已知道。你不能退學,你不能!”

  “可是,神父……”

  “我讚賞你的果斷勇敢,讚賞你的犧牲精神,可是我不贊成你匆促中作出的決定。還沒有到堅持不下去的地步。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麼來著……,對,天無絕人之路!天無絕人之路!你可以……去當家庭教師,我給你介紹、學校還有一些工作可以交給你,比如打字,比如為圖書館整理卡片和書籍,校長先生已經同意。你不但可以繼續念書,還可以照顧好你的母親。”

  “神父,我……”淚水在白蕙眼眶滾湧著。

  “哦,孩子,堅持下去,你會成功的。拿著,”安德利亞神父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卷鈔票,“給你母親買藥。”

  “不,我不要。”白蕙趕快拒絕,頭一擺動,眼淚奪眶而出。

  “主讓我們互愛,讓我們愛一切人,你不能拒絕,孩子,”神父把鈔票往白蕙手中一塞,並用力握住她的手,使她無法掙脫,“我這就去對校長先生說,你已經撤回了退學申請!”說完,松了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蕙一任淚水橫流,淚眼模糊地目送安德利亞神父高大而微微佝僂的身影遠去。半晌,她才回身深情地望一眼愛神雕像。沐浴在陽光下面的愛神似在向她微笑。

  她就是這樣成了蔣繼珍的法文教師的。但為了讓母親安心,她跟孟家好婆約好,一切都不能讓清雲知道。對於一個從小誠實的孩子,要她向相依為命的母親隱瞞什麼,甚至說謊,一開始真是困難。但是為了母親,她終於戰勝了良心的不安。現在,白蕙一面在洗腳,一面早打好主意,明天出去轉個圈,回來就說錢已領來,並交給了盂家好婆——好在下禮拜一,蔣家就該給自己發工資了。

  白蕙倒了洗腳水回來,見母親已披著棉襖坐起在床上,手裡正捧著那本《聖經》,口裡在輕輕念著什麼。

  這是清雲每晚臨睡前必修的功課。白蕙朝母親看去,看到那本已被摩挲得甚為陳舊的、書頁燙著金邊的《聖經》在母親手中微微抖動著,那枚當書簽使用的蝴蝶蘭標本,則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這情景白蕙是太熟悉了。每每在這時,她就感到一種虔誠、一種敬畏、一種靈魂的純淨之美。但也伴著一絲疑惑。那是由那片書簽引起的。

  一張硬紙有半頁書那麼大,上面斜粘著一片藍色的蝴蝶蘭花瓣。雖然花兒如今已經枯萎,但還能看出當初的豐腴、綽約、鮮靈,就連那欲滴的藍紫色,也依然沒有褪荊清雲曾向白蕙詳盡地描述過長在地裡的蝴蝶蘭,帶著那樣的一片深情。粘在紙上的花瓣有一葉因枯脆而快要折斷了,清雲便用膠水玻璃紙細心地作了固定。

  媽媽為什麼那麼愛惜這個書簽呢?白蕙的腦際不止一次掠過這個問題。特別是當她進入大學,學會法文,看懂了用藍墨水題在花瓣下那幾行法文字時。那些字跡已經因變色而黯淡,但幾句話卻深深地烙印在白蕙的心上:

  紅玫瑰嬌豔而高貴

  鬱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

  馥鬱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嫺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這是誰寫的,會不會是我爸爸?但從未聽說爸爸會法文。如不是爸爸,那是誰呢?又是寫給誰的?這後面是否隱藏著一個故事?

  白蕙不止一次地端詳著那剛勁有力的筆跡,想像著寫出這些字的人,寫這些字時的情景。

  白蕙發現,母親常常面對著打開的《聖經》,面對著這張普普通通的書簽發得出神,許久許久,然後廢然長歎一聲,輕輕地合上書頁。

  有一次,她終於憋不住向母親發問。可是她的話沒說完,清雲就垂下了眼簾,遮住了那對烏雲密佈的眼睛,把話扯到別的地方去了。白蕙看到母親臉上迅速變換著的表情,簡直象被大風吹卷著掠過天際的浮雲。於是,她把自己的疑問咽了下去。

  清雲的晚禱終於結束。白蕙見媽媽劃完十字,便走過去,想幫她脫掉棉襖,扶她睡下去。

  白蕙的手被媽媽抓住了,她感到那手的炙熱和微顫。

  白蕙佯作生氣地說:“你早該躺下了,累了吧?今晚又要睡不好了。”

  清雲臉紅紅地、興奮地問;“阿蕙,你知道媽媽在祈禱什麼?”

  白蕙笑笑,搖搖頭。

  清雲鬆開白蕙的手。她那雙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澤的眼睛,竟然又充滿了生氣,她溫柔地看著女兒,說:“上帝已答應了媽媽的請求,他會保佑你幸福、快樂。”

  自從白蕙到蔣家當了小姐的家庭教師,她無形中成了蔣家兩代人經常的話題。

  這一天,蔣萬發回來得早。他上樓換去西裝,穿了一身家常褲褂,趿著拖鞋踱進客廳時,就正遇到繼宗拿白蕙做榜樣在開導妹妹。

  “你瞧人家白小姐,年紀還比你小,多麼懂事,多麼刻苦,多不容易。不但自己讀大學成績優秀,而且兼職教書,掙錢養活母親。為人又那麼謙和文靜。你真該向人家學學……”

  繼珍哪裡服氣,頂她哥哥:“你呀,開口閉口白小姐。白小姐千好萬好,可也別把你妹妹說得一錢不值呀!”

  繼宗正要再說,繼珍看到父親來了,乖巧地跑過去,親熱地扶著他走向沙發,一面撒嬌告狀道:“爸,你看,哥哥是愛上白小姐了,乾脆你下個帖子,把白小姐娶過來,好讓她成天管著我,好讓我跟她學,……再說,我也該有個嫂嫂了!”

  “爸,你別聽小妹胡說……”繼宗忙不迭對父親說,臉漲得通紅。

  蔣萬發舒舒服服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張媽遞過來泡著碧螺春新茶的小茶壺,不忙講話,卻很有興致地聽著他們兄妹的爭論。這位早年喪委的男子,最珍惜這充滿融和氣氛的大倫之樂。他那慈愛的眼光輪流地落在兄妹倆臉上、身上。

  繼珍向來是無理強三分,得理不讓人,見哥哥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仿佛抓住了繼宗什麼把柄似的,更加滔滔不絕地向蔣萬發數落起繼宗如何在她面前誇讚白蕙,如何每天下班提前回家,總要到自己房裡轉轉,和白蕙說幾句,如何只要時間稍晚,他就一定要送白蕙回家,等等,等等。繼宗沒有妹妹嘴巴伶俐,又從來總是讓著這位妹妹的,只好由她去講。

  聽著聽著,蔣萬發笑吟吟地問兒子;“繼宗,是這樣嗎?”

  繼宗倒不否認,答道:“我想,人家是我們請來的先生,應該的。”

  萬發點點頭,道:“是啊,據我看,繼珍幾個月來進步不小,我們是該好好謝謝人家。”

  繼宗忍不住接一句:“教小妹這個學生啊,白小姐可費了心囉……”

  “你看,爸,”繼珍立刻截住,反攻過去,“哥哥又在誇他的白小姐了!”

  繼珍的調皮淘氣逗得萬發很開心,他用手指指繼珍,笑著說:“姑娘家,嘴巴可不能太厲害啊,”隨即轉向繼宗道:“白小姐家境況不太好,既然她教書認真,我們待人家要儘量豐厚些。”

  “知道了,爸爸。”

  蔣萬發喝了口茶,說:“繼宗,前幾天我收到你們揚州姑媽的信,還特意問起,說你今年都二十五了,該說親了……”

  繼珍不覺拍起手來,“爸爸,你和我想到一道去了。哥,你就別躲躲閃閃、扭扭捏捏的,放心大膽去追白小姐吧!”

  繼宗卻只是呐呐地答應著,說不出什麼話來。

  張媽已把飯桌擺好,招呼他們吃晚飯了。

  蔣萬發從沙發上剛站起,不覺輕呼了一聲“哦喲!”一面用手扶住自己酸疼的後腰。

  繼珍忙跑到父親身邊,一手輕捶著父親的後腰,一手扶著父親的胳膊向飯桌走去,並嘟起了嘴埋怨道:“爸爸,你實在太辛苦了,幾乎天天要熬到十點多才回家,你看,腰疼病又犯了!”

  萬發笑嘻嘻地說:“今天不就回來得很早嗎?”

  繼珍說:“那是太陽打西頭出來了!你這樣下去,非把身子拖垮不可!”

  “再過幾天就好了,西平就要從法國回來,那時我的擔子也許會輕一些。”

  “西平要回來了?”兄妹倆同時問。

  “是啊,你們不知道嗎?”萬發說,“繼珍,你不是和西平通信的嗎?他沒告訴過你?”

  “已經好久好久沒收到他的信了。”

  “也許他太忙,又要準備畢業設計,又要去西歐幾個國家考察,還要幫他爸爸籌備恒通公司在法國新設的展覽中心……”

  “哼,也許是在巴黎玩昏了頭!”

  見繼珍又嘟起了嘴,繼宗說;“不會的,西平是個事業型的人。”

  “是啊,他是個有出息的人,老爺和老太爺對他都抱著很大期望呢!”萬發也接著繼宗的話說。

  可是仍說服不了繼珍,她固執地說:“那他怎麼老不來信?再忙,寫封信的時間總有的。要曉得在花花綠綠的世界,人是會變的呀!”

  “那,”繼宗把雙手一攤:“誰知道呢,還是等西平回來,你親自去問他吧。只怕等見到他,你就高興得把要問的話都忘了呢!”繼宗總算撈到了一個“反撲”的機會,逗著他妹妹。

  白蕙每天在在位於蒲石路的學院與大沽路吉慶坊18號蔣宅之間來去,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說實話,繼珍不是個笨學生,有點基礎,也還用心,可就是頗有點急功近利。才學了沒幾天,就要白蕙教她一些日常用語,特別是法國上流社會各種交際場合的應酬語言。前幾天她又突然心血來潮,要白蕙開列一張法國著名小說的書單,把書名、作者用法文寫下來,教她念。白蕙弄不明白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因為知道繼珍的脾氣,照做就是了。這些法文小說白蕙都讀過,因此她很快就把書單寫好了。

  這一日兩人正在繼珍房間裡上課。繼珍在用法文拼讀背湧著那些法文小說的書名,白蕙邊聽邊糾正著。

  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接著繼宗走了進來。他和白蕙打了一個招呼,滿懷欣喜地問:“怎麼,白小姐,你已經在教珍珍讀這些小說了?進度真快埃”

  白蕙還沒來得及回答,繼珍故意一本正經地說:“是啊,我念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巴爾扎克的《幻滅》、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繼宗當然不相信繼珍已經讀了那麼多,他在心裡大大地對繼珍的話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無驚奇地問白蕙:“你用了什麼速成教法?才兩、三個月她就能讀原版小說?”

  繼珍哈哈大笑,說:“哥哥,你就會說我笨,不用功,什麼也學不會,怎麼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會了?”

  繼宗見白蕙一直沒開口,不覺把飽浸著敬佩的探詢眼光停留在白蕙臉上。

  白蕙這才笑著說:“繼珍小姐和你鬧著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書名的拼讀,這是我們臨時添加的……”

  聽白蕙的口氣倒好像很抱歉似的。繼宗拍了一下繼珍的頭:“調皮!光會念書名看不懂書有什麼用!”

  繼珍說:“怎麼沒用?西平家裡有滿滿一櫃子法文原版書。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讀一本小說。我問她書名,她用法文一念,嘰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問了。”

  繼宗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想臨陣磨槍,現買現賣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說了。”

  白蕙在旁說:“其實,不少法國小說現在已有中譯本,繼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學院借幾本來。”

  “我看算了,”繼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磚般的書嗎?”

  繼珍不想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眼珠一轉,瞪她哥哥一眼道:“我們上課上得好好的,都是你來搗亂。算了,我們不念了,我去讓張媽買點兒點心來。”

  繼珍說著就朝外走,一面背著白蕙向繼宗?眼做鬼臉,一面大聲說:“白小姐,你再坐一會。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埃”

  高跟皮鞋的橐橐聲一路遠去。白蕙朝開著的房門望望,笑著對繼宗說:“我看,你對繼珍小姐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繼宗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唉,從小讓她,讓慣了。”說著,他拿起書桌上剛才繼珍在念的那張法文書單,問:“白小姐,這些是你讀過的法文小說?”

  白蕙點點頭。

  繼宗說:“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紹幾本給我看看嗎?”

  白蕙記得繼珍告訴過她,繼宗是聖約翰大學畢業,英文很好,想不到他還能讀法文,而且對法文小說有興趣。他倆找到了共同語言,很隨便地談起來。他們談到巴爾扎克,談到莫泊桑,談到喬治•桑,談到司湯達的《紅與黑》、梅裡美的《嘉爾曼》,甚至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小說。白蕙發現,繼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掃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謹口訥,變得放鬆自如,甚至相當詼諧幽默。

  後來他們談到雨果。這是白蕙最喜愛的法國作家。她變得神采奕奕,兩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習見的那種憂愁,而是一種熱烈的憧憬。“那麼,你最喜愛雨果作品的哪一點呢?”

  “人道主義,”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補充道,“那種為了他人,為了正義,無畏地犧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歡《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巴黎聖母院》裡的加西莫多,《九三年》裡的郭文。”

  “是的,他們讓我感動,讓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筆……

  白蕙興奮地說著,臉上泛起緋紅,兩眼象深不見底的古潭,濕潤、黝黑而又炯炯發光。繼宗從未見過白蕙這個樣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覺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簡直是一尊灌注了靈氣、活生生的聖母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張媽端來了小籠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當,又倒好茶水,然後說:“少爺,請白小姐過來用些點心吧。”

  繼宗問:“小姐呢?”

  “小姐說她臨時有點事,出去了,關照少爺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麼搞的,剛才那種融洽自然的談話氣氛一下子沒了。白蕙說她根本不餓,要走。繼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嘗嘗小籠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強舉箸時,繼宗極力想找回剛才的的氣氛。他告訴白蕙,以前他愛讀英國小說和詩歌,最近卻愛上了俄國小說和國內的普羅文藝,尤其是魯迅的作品。他問白蕙看過這方面的書沒有,白蕙搖搖頭。

  繼宗說:“我認為很有意思,值得認真讀讀。”

  “那,改日請你推薦幾本給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繼宗是多麼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於是只好趕緊站起來,囁嚅地說:“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沒有深拒,使繼宗感到一絲安慰。

  熬過了令人沮喪的黴雨季節,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學院裡忽然接到繼珍的電話,問她今夭能不能早點兒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沒課,白蕙答應了。

  在約好的兩點鐘之前,白蕙來到蔣宅。張媽一見她就說:“白小姐,我們小姐正等著你呢,快上樓去吧。”

  白蕙來到繼珍房間,只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著鏡子往臉上撲粉。沒等白蕙開口,她說:“白小姐,今天不上課,請你陪我上街。”接著告訴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馬路、二馬路幾家公司去選購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陣黴雨天出門不便,又嫌平時那些女友多少有點鄉氣,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請她幫忙。

  繼珍打開自己的衣櫥,指著琳琅滿目的衣服,對白蕙說:“白小姐,請隨便挑著穿,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走。”

  白蕙走過去,把櫥門關上,搖頭說:“繼珍小姐,你算是找錯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個好哪個不好呀!”

  繼珍道:“好壞我知道,你只幫我出出主意就行。只當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實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蔣老太爺和繼宗來,說:“他們知道你不上課去逛公司,該生氣了。”

  誰知繼珍滿不在乎地說:“嗨,不會不會!就是生氣,我也不怕!”

  繼珍是個爽快人,見白蕙執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說:“行,就這樣,我們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門下樓。白蕙跟她走著,心中卻不免暗想:這位小姐真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

  她們雇了兩輛黃包車直奔惠羅公司。

  繼珍說是要買一件春末初夏季節穿的洋裝,讓白蕙給出出主意。但白蕙認為有幾件式樣不錯的裙子,繼珍卻看不上。繼珍是個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豐滿,臉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說長得很端正。從白蕙的眼光看,其實只要色彩協調一些的衣服,繼珍穿上都蠻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來是件苦事的,在繼珍卻有著無窮的樂趣。她在挑選,試穿各種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時簡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當繼珍換上一套新衣,在大鏡子面前左轉右轉、前看後看時,她總是一迭聲地說好,希望她早點決定下來。可是,跑遍惠羅公司三層樓所有櫃檯,繼珍竟沒有選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從惠羅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癬試穿、反覆照鏡計議,直到華燈初上時分,繼珍總算選出兩件薄呢長袖洋裝,決定買下其中的一件。她問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說:“我看這件紫羅蘭色的很漂亮。”但繼珍掂量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買了那件寶藍色的。她付過款,一面看著大店員把裙子放進紙盒包紮好,一面充滿自信地說:“這件鮮豔,西平會喜歡!”

  整個下午白蕙不止一次聽繼珍提起“西平”這個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經明白,繼珍的擇衣標準,其實完全系在她對西平審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樣傾全力揣摩著西平的好惡,並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對這個叫西平的人左右繼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繼珍的某種特殊關係。現在又一次聽她提起,不禁隨口問了一句:“你說的這位西平,到底是什麼人呀?”

  “你是說西平?”白蕙注意到繼珍的聲音幾乎掩蓋不住興奮之情,臉上也頓時容光煥發,把半日辛勞所帶來的疲乏之色一掃而光。

  “是啊,今天下午你至少提了十次這個名字!”

  “唷,我倒沒注意,”繼珍把腋下夾著的紙盒緊一緊,“不過,不瞞你說,我買這衣服就是為了西平呀。昨天,方丹阿姨打電話給我……”

  “方丹阿姨?”

  “哦,方丹阿姨是西平的母親。她告訴我西平後天到上海,讓我和她一起到飛機場去接。我們是好朋友,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多年沒見了,他大學畢業後去法國留學,一走就是三年。這回重逢,我得讓他吃一驚,你說對嗎?”

  不消說,這位西平,准是繼珍小姐的意中人了,白蕙想。而且,她立刻把繼珍之所以要學法文,學會話,最近又急著要背那些法文小說的名字等等這些事串了起來。繼珍對西平的情意是那麼明顯。難道這就是愛情?那力量是多麼巨大而奇妙啊!

  白蕙不再詢問什麼,但繼珍的思緒卻像開了閘的江河收束不住了,就在下電梯和走到公司大門口這短短的距離內,白蕙已從繼珍滔滔不絕的敘述中瞭解到:

  西平姓丁,是他爸爸、恒通絲綢成衣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丁文健的唯一繼承人,學的是紡織機械和經營管理。丁家和蔣家是世交,丁氏企業下屬六個廠中最大最重要的美新染織廠,現在就由繼珍的父親掌管著。兩家小輩們也是好朋友。西平和繼宗是從小學到中學的同學……

  她們走出公司大門,才知道天色已晚,馬路上車水馬龍,人群熙攘,好一片嘈雜的市聲。一條大馬路,每家公司每家店鋪不是霓虹燈,就是串彩燈,高高低低、紅紅綠綠,把這條上海最繁華的大道打扮得花團錦簇一般。繼珍邀白蕙跟她回家吃飯,白蕙說要回學院夜自習去,坐電車很方便的。於是繼珍叫過一輛黃包車,就在她登車要走的時候,又大聲把已經走了幾步的白蕙叫住,說:“下禮拜,你不必來我家了。西平回來,我可得大忙一陣哩!什麼時候上課,我會打電話給你。”

  白蕙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上課我們工資也照付的,你放心好了。”繼珍一面說一面催促車夫快走,沒等白蕙開口,黃包車已經拉走了。

  白蕙有些哭笑不得,甚至有一絲憤怒,但更多的是悲哀。她在這茫茫人海中,頓時感到異常的孤獨、淒苦。那個興奮、直率的繼珍剛才那句話也許是無意的,但她毫不掩飾地擺出了主人的身份。自己真傻,白白浪費一個下午寶貴時光,陪著一個以主子自居的小姐跑遍各大商場購買漂亮衣裳,而這又不過是為了博得她那精神主子,對,應該叫精神主子的一笑而已,多麼不值得,多麼可笑。難道這一下午在摩肩繼踵的人流中擁擠,被商場裡那嗡嗡嚷嚷的聲音和沉悶渾濁的空氣搞得頭昏腦漲,就是為了聽這句話?工資,工資,因為你給我工資,你就可以這樣對待我!哦,我的委屈,找誰去訴說!真想撲到媽媽懷裡痛哭一場,媽媽,親愛的媽媽,可是,怎麼能呢?媽媽是那麼可憐,為了媽媽,我必須忍受這一切,我能夠做到……

  不知不覺中早就走過了電車站,如今只好步行回校了,而且還沒有吃晚飯,糟糕……

  於是白蕙邊走邊留心道旁的商店,終於在快到學院的路上,買到一隻麵包。這就連明天的早餐都有了。

  白蕙過了幾夭清閒日子,她又成了一個沒有額外負擔的女大學生。

  昨天下午,她收到繼珍寄來的一封短信,內附一張請柬,說是本週六晚上,為丁西平學成回國在她家有一個聚會,都是年輕人,邀請白蕙參加。丁西平,又是丁西平,可是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而且又是星期六,回家晚了,惹媽媽不放心。當然,這位剛從巴黎留學歸來的貴公子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何以讓繼珍小姐那樣傾心,那樣著迷,倒也不妨借此一觀。好奇心人皆有之。但思之再三,白蕙基本上不打算去,好在還有兩三夭,不忙著決定。

  誰知今天傍晚蔣繼宗竟找到學校來了。當白蕙領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大學講師走出女生宿舍樓向校園走去時,白蕙聽到了身背後的竊竊私語和嘻嘻笑聲,心裡好不惱火。

  可是,繼宗找她確是有事的。白蕙多日未到蔣宅,他特意把這個月的工資送來。白蕙看錢數還是那麼多,要退還一些,繼宗馬上阻止,“暫停上課是我妹妹的決定,你沒有責任。你的工作完全值這些錢,不,還不止,遠遠不止。而且。”繼宗的表情是那麼誠懇,“白小姐,我們是好朋友,請千萬不要把這看成是老闆給雇員的工資。請你無論如何收下。”

  看著繼宗那熱誠,甚至是帶點乞求意味的神色,白蕙心軟了。

  然後繼宗又說,今夭是特意到學院當面邀請白蕙參加明晚的家庭聚會。白蕙先是拒絕,可最終還是被繼宗的耐心和誠意所感動,答應去了。但她說明,先得回家看看媽媽,晚飯後遲一點才去蔣宅,繼宗也只得讓步。

  星期六晚七時半,白蕙來到蔣家。當她走近一樓客廳時,正聽到裡面發出“嘩”一聲哄笑,大概是剛剛有人講了一件好笑的事。

  她悄沒聲息地走進去,只見幾個青年圍著一個人在高聲談笑。繼宗注意到她,趕緊走過來,她擺擺手,意思是讓繼宗別忙著介紹,以免打斷別人的談興。

  繼宗理解她的意思,微笑著請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果然沒有聲張。

  白蕙現在可以從容打量一下客廳了。客廳中央的大圓桌上,放著各種水果和飲料。客廳裡包括繼宗兄妹在內,共有四男二女,都是年輕人。

  一個身穿質地優良、極其挺括的純白西裝的青年背對著客廳的門,坐在圓桌旁的一張高背椅子上,正在講話。其他的人散坐在沙發或椅子裡,饒有興致地聽著。那青年的聲音不高,卻十分深沉,頗有磁性,講話中偶爾夾一兩個法語單詞和簡潔的手勢。這是一個高傲的、充滿了自信的青年。因為他背對著白蕙,白蕙無法看清他的臉,但白蕙立刻發現了繼珍那灼熱而鍾情的目光。繼珍今夭穿著那件新買的寶藍色洋裝,益發襯得皮膚白淨、滿臉朝氣。白蕙不得不承認,那天買衣服時,繼珍的選擇是完全正確的。這件洋裝太適合她了。作為女主人,她今天真是漂亮極了。可是此刻她完全沒有炫耀自己的意思,她的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說話者的臉上,滿腔的愛慕崇拜幾乎控制不住地流溢出來。不用懷疑,那就是了西平,白蕙心裡想。

  一陣笑聲夾雜著兩個女孩的驚歎聲,那個高傲的青年接著說:“旅館看門人講的鬼故事把他們嚇壞了,都說要連夜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我說,你們害怕,就先回巴黎,我可一定要參觀了雨果的故居後再走……”

  繼宗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等等西平,下面你得詳細說說雨果故居的情況,我們這兒有位元雨果的崇拜者。”

  哦,那麼說沒猜錯,他果然是丁西平。

  西平感興趣地問:“誰?你說誰是雨果的崇拜者?”

  繼宗指著白蕙說:“給你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白蕙小姐,聖旦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專攻法國文學與藝術的。”

  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到白蕙身上。她只得站起身來,繼宗引著她同客人們握手。

  第一個就是丁西平。他的手輕輕與白蕙一握,銳利的眼光已在她臉上一掠而過。白蕙驚人的美,特別是眉宇間那股清新高貴的氣質立刻震懾住了他。他只覺得自己的心猛烈地一抖,來不及細看,白蕙已經松了手,走向了那個叫陳慰芳的女孩子。

  也就在短短一瞥之中,白蕙已抓住了丁西平相貌的基本特徵。身材高大勻稱,脊背繃直,高鼻樑,薄嘴唇,黑而深邃的眼睛。最與眾不同的是那兩道直插入鬢際的劍眉,和方方的嘴角,它使人感到嚴峻,甚至有點嚴厲。

  誰也來不及思索,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兩束眼光的交會,真正如電光石火一般稍縱即逝。可是,這又是刻骨銘心的,甚至是致命的一瞥。此後無數的感情波瀾,都源自這最初的令人驚心動魄的目光交流,猶如奔騰浩渺的江水,都源自山間那琤琮淺細的潺潺小溪。

  朋友們都知道丁西平對女孩子的美是極其挑剔的,他自己也並不否認。當有人問到他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時,他依然用慣常的冷峻而戲謔的口氣說:“我受不了中國女孩圓大而扁的鼻子。你向周圍看看,十個中倒有八個半長著這種鼻子,而剩下的那一個半呢,要不是科眼就是大嘴。”尖刻而無情的口吻惹得他的一班朋友又是笑又是罵,他卻一本正經,毫不動容。

  於是又有人開玩笑:“你這些年在國外,何不找一個西洋美女?”

  丁西平眉頭皺得緊緊的,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說:“受不了那刺鼻的狐臭,尤其是當它和廉價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

  就這樣,丁西平高傲、挑剔、目中無人的名聲傳出去了,使得不少很想和他接近的姑娘膽怯起來,仿佛他是一堵冰冷的石牆。

  可是,就在剛才那一掠而過的對視中,這堵冰牆竟開始融化了,坍塌了。別人並不知道,但西平自己卻已感覺到,他的心不禁戰慄起來。他的理智命令他坐下,扭過頭去。可是他的身子卻不聽指揮,雙眼緊盯著白蕙的側影,一個希臘雕像中才能見到的輪廓優美的鼻子,長而彎曲的睫毛半遮著那對迷人的眼睛,淡紫色薄呢旗袍襯托下的姣好身材,簡直是一幅美麗的畫!丁西平竟不自覺地推開椅子,想向她走去。

  繼宗引著白蕙同在座各位握手寒暄,沒有注意到了西平的樣子。但丁西平的神態一絲一毫也沒有逃過另一個人的注視。正當他將要跨出一步時,繼珍碰了碰他的手臂,挺大聲地說:“白小姐是我們家請的家庭教師。”

  丁西平頓時收回了眼光,慢慢地“哦”了一聲。

  繼珍推了他一下,說:“西平,你坐呀!”

  丁西平重又坐在椅子上。

  繼珍從桌上端起一盤楊梅。楊梅果堆得高高的,上面插著許多牙籤。她合情脈脈地先讓西平。丁西平抬眼朝她笑笑,從她手裡接過一個。然後,繼珍又端著盤子走向別人。這時,白蕙已跟所有的人打過招呼,由繼宗引著坐到了一張長沙發上。從她的位置,正好看到繼珍第二次、第三次給西平拿楊梅。

  繼宗又提起了剛才的話頭,說:“西平,你接著講參觀雨果故居的情況吧,我們都想聽聽呢!”

  但丁西平好像已沒有興致再像剛才那樣侃侃而談了。他把兩手一攤,說:“實在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不過爾爾。”說完就坐在椅子上沉默著。沒有了主講人,其他人也就三三兩兩小聲交談起來,繼宗兄妹則忙著拿這拿那招待大家。

  白蕙見丁西平朝自己走來,下意識地朝長沙發邊上讓了讓,可丁西平並沒有在沙發上落座,而是坐在她身旁的一張軟椅上。

  “白小姐在蔣家做家庭教師多久了?”西平開口說話。

  “四個多月了,蔣小姐想學一點法文。”白蕙據實回答。可是她竟在了西平嘴角看到一絲譏嘲的笑,而且這笑意立刻在了西乎臉上漾開。

  這是怎麼回事,做家庭教師有什麼可笑的?家庭教師就不配參加有你丁少爺出席的家宴?

  白蕙哪裡知道,這時在西平腦際閃過的是近日來繼珍口中時不時出現的那些半吊子法語單詞。他想,這個繼珍,還是那麼好耍弄小聰明。

  “白小姐專攻法國文學藝術,法國小說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的了?”

  丁西平的語調很平穩,白蕙平素也不是個多心的人,可是丁西平剛才那譏嘲的笑,使白蕙變得敏感起來,她覺得丁西平的語調裡似乎有一絲可疑之處。“想必看得很多,很有研究”,這是稱讚,還是嘲弄?這話叫我怎麼回答,承認,還是否認?接下去他將說我什麼?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假客氣,真心虛?正在遲疑之際,繼宗來到他們身邊。丁西平指著他對白蕙說:“剛才繼宗說白小姐很喜歡雨果?”’

  “是啊,白小姐讀過雨果許多小說。”繼宗介面道。

  “那麼,是否可以請問,白小姐最喜歡的是哪一部呢?”了西平隨口報出一串書名。

  白蕙在心裡暗笑,何必呢,丁少爺!怕人家不知道你閣下是堂堂法國留學生嗎?等西平一報完,她便故意漫不經心地說;“幾乎每一部我都喜歡,那都是我很早以前讀的了。”

  “白小姐現在一定是在研究更高深的東西了”,丁西平似乎也覺察到什麼,便進一步問,“能不能告訴我呢?”

  白蕙沒有回答,接過繼宗遞來的一杯檸檬汁抿了一口。

  繼宗見她面孔微紅,和西平談得頗為投機,朝他倆笑笑,意思是不打擾他們了,就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

  西平凝視著白蕙,正想再開口說話,繼珍走了過來。她把一盤插著牙籤的雪白梨片遞到西平面前,朗聲地說:“你們在談什麼有趣的事,也讓我聽聽。”

  西平轉過臉來,笑著對繼珍說:“你哥哥不是說白小姐是雨果崇拜者嗎,我在問白小姐她喜歡雨果哪部作品。”

  “你們在談這個呀!”繼珍也落了座,煞有介事地說:“雨果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哦,失敬失敬,原來這兒還有一位雨果崇拜者!”

  西平跟繼珍講話,一向隨便,這句話繼珍聽了還頗受用。可是,那戲謔的語氣卻激怒了一旁坐著的白蕙。誰知西平的話並未到此為止,竟又滑出了一句,“真是名師出高徒啊!”

  白蕙真生氣了。幹嗎盡拿人家打趣,這位公子哥兒闊少爺嘴巴真尖刻,叫人受不了。她真想站起來走開,給他一個臉色。然而,白蕙實在是冤枉了了西平。他只是忍不住,幾乎是下意識地想把沉默的白蕙拉進談話,哪怕是引得她申辯反駁,甚至是痛斥自己也好。當他看到白蕙微變的臉色,一絲歉意油然升起,可是馬上改口賠罪,又不是他了西平的脾氣。

  唯有繼珍是天真爛漫的,她並沒有注意白蕙的表情神態,還是興致盎然地注視著西平說:“西平,我最喜看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說《巴黎聖母院》時,她用了法語,總算沒弄錯,讓西平聽懂了。

  西平朝繼珍翹翹拇指,眼睛卻掃著白蕙,“真了不起,珍珍已能讀原版的《巴黎聖母院》了。”

  繼珍沒聽出西平話裡的嘲諷語氣,故作高深地說:“我覺得這比他的那本《鐘樓怪人》寫得好。”

  西平兩眼向上一翻:“天哪!當然……《鐘樓怪人》當然不如《巴黎聖母院》。”說完,他禁不裝哈哈”地笑出了聲。

  繼珍更得意了:“喬治•桑的《包法利夫人》寫得也不錯。一個男作家能把女人的心理刻畫得如此細膩,真讓人佩服。”

  白蕙的臉簡直紅得發燙了,氣惱外又加上為繼珍害羞。原來她死乞白賴地要那張書名單子,就是為了這樣來派用場!這才好,陰陽倒錯、張冠李戴,簡直驢唇不對馬嘴。還不被人笑死,偏偏人家還要說名師出高徒!

  可是,白蕙也不想插進去講什麼,一邊是高傲而喜歡嘲笑人的闊少,一邊是同樣高傲卻又無知而心胸狹窄的小姐,隨他們去吧。她朝四面看了一下,很想有人來給繼珍解圍,但繼宗正好去了廚房,另外那幾個客人有的在小聲交談,有的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也不知他們是否聽清了繼珍的胡說八道。

  這時,白蕙聽到西平說話了,還故意提高了嗓子:“你知道嗎,這位喬治•桑‘先生’還與著名的鋼琴家蕭邦‘小姐’有過一段風流韻事呢!”

  繼珍很有會心地說:“哦,蕭邦,我知道,是個彈鋼琴的。原來是個女人!那麼,她和喬治先生的羅曼史一定很精彩。西平,快給我講講。”’

  客廳那頭的談話已停止,有人在掩口而笑。

  但西平顯然尚未盡興,故意朝白蕙那頭一揚下巴:“讓你的家庭教師給你講吧。她那麼博學,不會不知道蕭邦‘小姐’的故事。”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白蕙此時的情緒已經超過了惱怒。她想,好啊,你這位大少爺取笑一個繼珍不夠,又對著我來了。以為我沉默,就是可欺嗎?那你就錯了!我可不是繼珍,不想買你的帳。於是,趁著大家的視線都轉過來集中到他們三人時,她笑問大家:“今天是愚人節嗎?”

  一個名叫柳士傑的男客接茬反問白蕙:“白小姐,此話怎講?”

  白蕙指指西平和繼珍:“要不,他們二位怎麼一搭一擋,故意顛倒男女,瞎三話四,愚弄我們?”

  西平哈哈笑了,說:“我道歉,並正式為喬治•桑、蕭邦兩位恢復性別!”

  大家也跟著笑起來。

  繼珍起初不明白,後來也終於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不禁鬧了個紅臉。她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訕訕地站著,猛地看到西平正朝白蕙很有含義地一笑,更不是滋味。

  正在這時,繼宗走進客廳,手中捧著一大盆新鮮批把。繼珍看到哥哥,半是惱怒半是撒嬌地說:“哥哥,你到哪兒去了!快幫忙把桌子搬開,我們要跳舞了。”

  蔣家客廳不算太小,但周圍一圈沙發,中間如有個三、四對舞伴一轉,還是略顯局促一些。繼宗用留聲機放起舞曲,繼珍拉著西平先跳了起來。她是個舞迷,只要“蓬嚓嚓”一起,她就把才才的不快拋開了。她和西平舞都跳得好,兩人配合又默契,特別是她那件新買的寶藍色洋裝配上西平的白西服,顯得非常協調。看他們兩人跳舞,簡直是一種享受。

  柳士傑與陳慰芳也踏起了舞步。陳慰芳穿了一件洋紅色的長裙,裙下是一雙白色高跟鞋。柳士傑是一套黑色帶隱條的西服。連繼宗今天也穿上了一套淺灰的薄毛料西裝。五月的上海,正是年輕人打扮的好時光。相比之下,白蕙那一身淺紫色的薄呢旗袍顯得不僅樸素,簡直有些寒傖。

  繼宗讓了讓另一位男客,就過來邀請仍坐在沙發上的白蕙。

  白蕙笑笑說:“我不太會跳舞。”

  “我也差不多,湊湊熱鬧吧。”繼宗慇勤地拉起白蕙,兩人也跟著舞曲旋轉起來。

  一曲終了,柳士傑來請白蕙跳,這怎麼好拒絕呢?白蕙把手搭到了他肩上。這次是快三步,曲子是那樣華麗熱烈,柳士傑把白蕙帶著快速地轉動著,白蕙覺得都要跳出汗來了。

  好不容易這支曲子才算奏完。白蕙推開通天井的玻璃門,站在臺階上用手絹擦擦額上的汗。

  又響起一支舞曲,是根據著名的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改編的慢四步舞曲。

  “可以請你跳舞嗎,白小姐?”

  是那個低沉渾厚而富於磁性的聲音。白蕙轉過身來。丁西平站在她面前,柔和的燈光下,這個高大而英俊的青年正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著她。

  白蕙遲疑了一下,真想拒絕。丁西平似有所感,盯著白蕙的眼睛,輕聲問:“白小姐不至於不賞臉吧。”

  這是支輕柔緩慢的舞曲,丁西平的動作圓熟柔和,白蕙倚著他有力的臂彎,雙腳隨著他輕鬆自如地滑動,簡直不費一絲氣力。丁西平有幾次想開口說話,但白蕙懶得交談,她故意沉默不語,不看舞伴一眼。

  突然,西平用法語輕聲說:“你還在為我剛才的玩笑不高興?”

  白蕙略略偏過頭來,似乎在問,你怎麼知道?

  西平仍用法語說:“你一直皺著眉。請允許我再一次道歉!”

  白蕙搖搖頭,自然地用法語答話:“你不該嘲諷你的女朋友。要知道她為了你的歸來,為了今天這個晚會……”

  西平突然打斷了白蕙的話:“我沒有女朋友。我和她哥哥是同學、好朋友。”

  白蕙感到先前溫柔地摟著她腰的那只手,變得僵硬起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問道,“誰說她是我的女朋友?你怎麼知道的?”

  讓白蕙說什麼好呢?她抬頭看一眼西平,只見他正急切地等著回答。她想了一想,仍用法語說:“你應該目己去問問她。”

  西平不再說話了,目光不自覺地尋找著繼珍,發現她正瞪大了眼睛在注視著自己和白蕙,便故意把白蕙摟得更緊一點,並把頭低下來,幾乎要碰著了白蕙的頭髮。

  舞曲終於完了。白蕙暗暗松了一口氣。

  當繼珍跑過來又要西平陪她跳下一支曲子時,西平提出:“該結束了,主人也累了。”於是大家都站起身來,紛紛告辭。

  繼珍嘟看嘴,撒嬌地說:“我們家地方太小,大家跳不盡興。西平,什麼時候在你家開個舞會,讓大家痛痛快快玩個夠!”

  西平爽快地答應:“好,我同意。到時,請在座各位都賞光出席。”

  白蕙覺得西平說這句話時,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想:“你以為這是對我的一種恩惠嗎?哼,我才不希罕呢!”

  恒通絲綢成衣公司,在一九三0年的上海,算得一家有名的實力雄厚的企業。公司下面設六個廠,分管繅絲、織造、印染和服裝工藝。產品從各式絲綢綾羅到男女成衣和床上用品,極受各界客戶歡迎。它在上海的兩家經營門市部設在最熱鬧的馬路:號稱大馬路的南京路和法租界的霞飛路上。近年來,公司業務向海外發展迅速,南洋一帶的分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在法國巴黎,一個規模不小的展覽中心也即將宣告成立。

  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丁文健今年整五十歲,已是知天命之人。二十多年來,他克服重重困難險阻,把從父親和岳父兩處繼承來的產業配套成龍,構建成一個從繅絲到製作服裝的完整體系,業務從國內擴大到海外,在同行業中雖不一定能列為魁首,但也是公認的佼佼者。大概由於多年經營產業的辛苦勞累,丁文健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大,頭髮有一多半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密。按說像他這樣一位家資豪富的大老闆,營養、保健都可以享受最好最高的條件,可是這些對他好像都沒有什麼作用。他並不像一般人們心目中的大資本家那樣肥胖而顢頇,卻是頎長而精幹,至今有一副令同齡人羡慕的好身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臉成長方形,兩腮有棱有角,線條粗獷而剛勁。加上他生性沉默寡言,表情總是趨於嚴肅,所以給人以不好親近之感。丁文健的作風非常明快果決,處處表現出魄力和膽識。他經營有方,注重信譽和產品品質。他的公司以待遇優厚和紀律嚴明著稱。他對下級要求十分嚴格,即使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例外。就如今天,他約西平九點到辦公室談公事。現在還差三分鐘,他已端坐在總經理的高大皮椅上等著。九點正,女秘書呂小姐準時敲門進入總經理室。

  “總經理,少爺來了。”

  “讓他進來。”

  呂小姐轉身要走,丁文健又叫住她,“以後不要稱他少爺。他是總經理助理。請告訴本公司有關部門所有職員。”

  丁西平挾著皮包走進辦公室。他站在丁文健面前,顯得那麼氣宇軒昂,精神抖擻。文健不禁暗自得意,好一個迫不及待地要投身事業的有為青年。但丁文健表情嚴肅,完全是一副上司對下級的態度。他指指大辦公桌對面的椅子,示意西平坐下。父子倆沒有一句題外話,立刻進入正題。

  “你既已學成回國,從今天起,正式開始為恒通公司服務。你在法國得到紡織機械和企業管理兩個學位,這裡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這是丁文健的開場白。

  西平沒有說話,只是在椅子上挺了挺胸膛,兩眼炯炯有神地注視著他父親,準備聽取指示。

  丁文健簡略地介紹了公司本部和六個工廠的情況。他要西平花四個月到六個月的時間熟悉全部業務,六個廠都要瞭解,重點則是蔣萬發當廠長的美新染織廠。“你蔣老伯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太好,你要多照顧一點,”文健這樣關照道。

  西平點點頭。

  “另外,如果安排得出時間,希望你能到湖州、嘉興、吳縣一帶的收絲繭行去看一看,可以讓繅絲廠的朱副廠長陪同。總之,我希望你很快就能掌握公司的全部業務,從收購蠶繭到推銷時裝。”

  “我會努力的”。西平的回答簡捷而有力。

  “至於你的那套發展計畫,等你站穩了腳跟,再提到董事會上去討論。”

  “不過,我希望能快一點。因為,”西平見文健似有結束談話之意,便加快了說話速度,“當今世界技術發展迅速,我在法國所學,如不馬上致用,很快就會落後的……”“這完全取決於你對公司現有業務的把握程度。”文健的語氣平靜而冷峻。

  “明白了。我可以走了吧。”

  “你去吧。”文健說著已打開了一本厚厚的卷宗。

  西平從桌上取過皮包,轉身朝門口走去。

  “等一等,西平”,文健叫住他,西平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昨天你說要在家裡開一個晚會招待朋友,這件事你跟媽媽商量著辦吧。”

  “好的,爸爸。”西平見文健的頭又埋向卷宗,遲疑了一下,但終於還是說道:“爸爸,能不能允許我再耽誤你幾分鐘……”文健的視線離開卷宗,他看到西平竟是一臉憂愁。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次從法國回來,我感到媽媽身體很不好,聽她說,每晚都要服安眠藥才能入睡……”

  丁文健雙手把卷宗朝前一推,把身子向椅背靠去,發出一聲歎息。

  “西平,我希望你抽空多陪陪你母親。”

  “不,媽媽更需要的是你。”

  “你看,”文健深深地靠在長椅上,用手環指室內的幾個大檔櫃,“我實在太忙。”

  西平正要再說什麼,呂小姐拿著一摞檔走了進來。丁文健立刻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鋼筆準備簽字。“總經理,香港、新加坡兩處來電,詢問今年新款式的女裝何時可以運到,價格能否再降低一些。工商聯合銀行曹總裁剛才來電話,問總經理今天能否安排個時間,他要派人來談那筆貸款的事,還有,信孚洋行的Madier先生……”呂小姐口齒伶俐地報告著,丁文健聽得很認真,似乎已經忘了西平的存在。

  西平轉身往外走去,直到他關上房門,呂小姐的報告還沒有結束。

  丁西平在掛著總經理助理牌子的玻璃門前停住腳步,凝視了一下,便推門進去。

  這是公司為他準備的辦公室。

  辦公室很寬敞,一應傢俱和辦公用品陳列井然。辦公桌上放著幾厚本卷宗和一台電話。尤其令西平感到愜意的是,一排玻璃窗擦得珵亮,屋子裡光線很好。丁西平關上房門,快步走向視窗,隨手把皮包扔在那張大辦公桌上。

  恒通公司新蓋的十層大樓矗立在鬧市,憑窗遠望,正好領略上海市容。

  首先映入西平眼簾的是遠遠近近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這些新型建築有的已經建成,就跟自己身居的這幢恒通大廈一樣,樓頂上置放著碩大的霓虹燈廣告。一到晚上它們就會亮起來,不斷地閃爍、變色、跳動,組成各種圖案和字樣,成為點綴上海灘夜景的最主要特色之一。也有的大樓還在施工之中,眼下只能看見用毛竹搭成的密密麻麻的腳手架。西平收回視線俯首看去,只見樓下幾條馬路全是由大小汽車和電車組成的河。那些小汽車象爬動靈活的小甲蟲,穿行在電車、公共汽車中間,比起這種迅速移動的黑點,數量相當多的黃包車和三輪車簡直猶如凝固不動似的,更不必說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哪兒傳來幾記鐘聲,丁西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哦,那不是著名的跑馬廳嗎?剛才竟沒有注意到。太遠了,看不清楚。但西平心裡明白,現在是上午,而賽馬一般是在下午。所以那被大屋頂遮蓋著的看臺上,現在不會有什麼人。至於在草場移動的幾個黑點,則是馴馬師在?馬罷了。雖然是在高樓之上,嘈雜的市聲仍匯成一片傳入西平的耳鼓。“唉,這討厭的城市雜訊!”他不禁皺了鄒眉頭。他又朝東面外灘方向望去,黃浦江是看不到了,可是江上輪船不時響起的汽笛卻隱約可聞。

  “嘀鈴鈴”,電話響了。是呂小姐打來的。她告訴西平公司為他配備的專職秘書還沒找好。最近這段時間,總經理先讓她兼管一下,助理先生如有什麼事就請吩咐,她很樂意效勞。

  放下電話,西平環視一下室內,然後在自己的轉椅上坐下。他要好好想一想,一切從哪裡開始。

  桌子上放著呂小姐為他準備好的文件。這是全面瞭解恒通公司的基本資料。他把這堆卷宗拉到自己面前。卷宗一共八厚本,六個工廠每廠一本,各地的經營門市部合為一本,另一本是公司本部的。他決定先從公司本部這一本看起。電話鈴又響了。

  “喂,你是西平嗎?”好熟悉的聲音,“我是繼珍呀!”

  “繼珍,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我沒告訴過你呀?”

  “你不告訴我,我不會問嗎?”繼珍的語氣很得意,“是呂小姐告訴我的!”

  “哦——,有事嗎?”

  “有埃可是,你什麼時候有空呢?”

  “怎麼啦?”

  “你答應過我的事,忘啦?”繼珍假裝生氣地說。“你是說……”

  “到冠生園去玩,你說要教我騎馬……”

  “這我沒有忘”,西平恍然大悟,但馬上又說:“不過,恐怕得過些時候,我現在很忙,真的很忙!”

  “還有,你答應過的舞會,到底還辦不辦呀?”

  “當然辦。對,剛才我爸爸說,他也同意,要我去跟媽媽商量,你別急,好嗎?”

  電話裡沒了聲音,但並沒有掛斷。“喂,喂,繼珍,你怎麼啦?”丁西平不解地喊道。

  “西平”,電話又響了,“是你嗎?”

  “媽媽!”丁西平驚呼一聲,“怎麼是你?你在哪裡?”“我在家裡。繼珍是在我這兒給你打電話呀,她一早就來看我。”話筒裡是方丹那悅耳的女中音。

  原來如此。繼珍兄妹本來就跟了西平是好朋友。繼宗十歲時,媽媽病逝,兄妹倆寄養在丁家有兩年多光景,他們和西平一同上學、作伴。長大後,也一直是丁家的常客。西平對繼珍一大早就去拜訪母親毫不奇怪,而且真誠地歡迎。妹妹珊珊太小,還不大懂事,有繼珍常陪著媽媽,媽媽也就不太孤單了。

  “喂,西平,你在聽我說嗎?”方丹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我在聽,媽媽。”

  “繼珍要陪我去‘白玫瑰’做頭髮,我們很快就出門。”西平很奇怪,媽媽跟自己說這些幹嗎?

  方丹繼續說:“做頭髮很快的,頂多一個鐘頭。然後我們在街上逛一逛,中午準備去‘紅房子’,”——“紅房子”是一家有名的法國大菜館。西平知道,少年時代在法國度過的媽媽喜歡那裡的雅潔和幽靜。他一面聽一面“唔、唔”地答應著,“喂,西平,你也來好嗎?”

  “媽媽,下午我還有點事,不是有繼珍陪你嗎?”

  “不,我希望你也能來。”

  “那——”西平猶豫了一下,隨即說:“好吧,我去。我十一點半到。”他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過了。

  “好,西平,我們等你。”方丹的聲音顯得很愉快。一個念頭倏地閃過西平腦際。他像是猛然想起似地問:“媽媽,要不要叫上爸爸?”

  沒有反響,西平屏息等待著。

  “不,下用了。”方丹的回答是沒有色彩的,平淡的,跟剛才的興奮是個太鮮明的對比。

  “那麼,我們一會兒見,媽媽。”

  掛掉電話,西乎陷入沉思之中。他無心再看卷宗,腦子裡盡是莫名其妙的念頭……

  突然,一個少女的倩影掠過他的腦際,仿佛清晰,又似乎模糊。那是誰?那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略帶優鬱的秀目,那挺拔端正的鼻子,那濕潤靈巧的小嘴,吐語不多可是鋒芒畢現的小嘴,和那一身洋溢于樸素衣著之下令人神思蕩漾、愛欲頓生的風韻!一種強烈的渴望在西平心中湧起,立刻變成一股洶湧奔騰的浪,撞擊著他的胸膛。

  真想馬上見到她!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對,沒錯。他左手猛地抓起電話,可是他的右手卻停在撥號盤上。

  終於,他把電話重重地放了回去,直愣愣地坐在他的轉椅上。

  萬籟俱寂,夜已深沉。整個屋子靜極了,只有吳清雲勻長細微的呼吸聲。

  白蕙輕輕脫掉外衣,小心翼翼地爬上自己那張小床,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響。躺下以後,她輕輕透了口氣,屏住呼吸聽了聽媽媽的動靜,這才舒服地伸展開手腳。時間不早了,她很想馬上入睡。可是,很奇怪,頭一著枕,眼尚未閉,亂七八糟的思想就紛至遝來。腦海中的思緒就像對面牆上月光照射下的樹影那樣紛亂婆娑、搖晃不定。她的心簡直安靜不下來。

  幾夭以前,她已經決計從此不登蔣家之門,絕不再為那可憐的五斗米折腰。這個決心下得倉促,可也下得堅決。……那是在蔣家初遇西平後,第二天去給繼珍上課。

  張媽開門後,白蕙就上樓直奔繼珍房裡而去。但跨進房門,立刻覺得氣氛不對,只見繼珍背對門口,臉朝窗外,白蕙一連招呼幾聲,她也不回身。

  白蕙正在納悶,突然繼珍轉過身,閃著咄咄逼人的眼光,說:“請你坦白告訴我,不要隱瞞,昨天,你在西平面前,用法語議論我什麼了?”

  白蕙一呆,緊接著是一種強烈的受侮辱感。這叫什麼口氣!審問我嗎?你以為我是那種長舌婦,會在你男朋友面前褒貶你?但她努力壓抑下心中的不快,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們沒說什麼,只是隨便聊了幾句。”

  “騙人!”繼珍臉漲得通紅,高聲說:“你們在笑話我。就算我錯把喬治•桑當成了男人,值得你那麼高興嗎?”

  白蕙忍不住辯白一句:“是丁西平跟你開玩笑,我並沒有說什麼呀!”

  “什麼下雨節天晴節,不是你說的嗎?”繼珍不依不饒地緊逼。

  “噗哧”,白蕙忍不住笑出聲來,忙掩住自己的嘴。她心想;“這位小姐真行,莫不是把今天又當成愚人節了!”

  誰知白蕙的態度引起了繼珍更大的火氣,她尖著嗓門叫起來:“我們蔣家哪一點對不起你,我蔣繼珍哪一點對不起你。你當你是什麼人!讓你參加晚會是抬舉你,你倒好……”

  “妹妹,你胡說些什麼!”續珍正要長篇大套地數落下去,被推門進來的繼宗打斷了。

  “不要你管!”繼珍哪裡停得下來。尤其是見到哥哥憐惜地看著白蕙的那副神情,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正當繼宗拱手向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白蕙道歉時,繼珍冷笑一聲:“好啊,又有人護著你了。白小姐,你不簡單哪,才四個月的時間,就把我哥哥勾上了……”

  繼宗又氣又急,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情急中,他對繼珍揚起了手:“你再胡鬧,我……”

  繼珍索性朝前一挺,撒潑地叫喊:“你打,你打,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為了你的心肝寶貝欺侮我……”

  白蕙再也聽不下去,盈眶的淚水開了閘似地沖出來。她沖出房門,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任憑蔣繼宗在後面追呼,她頭也不回地奔出了蔣宅。

  遇到這樣的事,還有什麼力量能阻止她下決心脫離蔣家呢?這之後,繼宗兩次到學院找白蕙,白蕙都藉故回避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今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下午課後,白蕙正獨自在琴房練琴。她在鋼琴上彈奏著馬斯涅的《沉思》。《沉思》本是一支提琴曲,白蕙因為特別喜歡,就動手把它改編成了鋼琴曲。每當心情煩悶憂鬱或騷動不甯時,她就借這支充滿宗教皈依色彩的曲子來平抑情緒。她往往取得成功。可是今天怎麼啦,好像很難進入那種超然解脫的寧謐境界。

  響起了橐橐的皮鞋聲。白蕙抬起頭來,看到安德利亞神父正慢慢走向自己。神父後面跟著兩個人,是繼宗兄妹。

  白蕙的手指頓時僵在琴鍵上。

  安德利亞神父走到鋼琴旁邊,白蕙向他投去疑問的一瞥,只見神父的眼光中充滿愛憐、撫慰和信任。他對站在琴凳邊的白蕙輕輕地說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轉過身向蔣繼宗兄妹點點頭,笑道:“你們談吧,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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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4:18
  第二章

  白蕙多麼不想見到這一對兄妹,可是此刻她還能往哪兒躲呢?

  一陣短短的靜默,被繼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誠懇地向白蕙道歉,並說繼珍已承認了自己的不對,今天特意一起來賠罪的。然後,他把繼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對白蕙說。

  繼珍的臉漲得紅紅的,但可以看出,她確有羞愧之色。她呐呐地說:“白小姐,千萬請你原諒。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釋,是我誤會你了。那天的話請幹萬別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連說了我好幾天呢。”

  她見白蕙還是不說話,有點急了,求救似的把臉轉向她哥哥。

  繼宗說:“白小姐,無論如何,請看在我父親和我的面子上,原諒繼珍吧。並且,我們請求你仍舊當繼珍的朋友和老師。”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這個字。

  接著是繼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如果不答應,那就是記了仇,不肯原諒繼珍。這真是將了白蕙一軍。

  這場談話最後當然只能以白蕙的讓步告終。白蕙送走繼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點東西準備回家。她在校園又遇到了安德利亞神父。她向神父簡略講了談話經過。安神父欣慰地點頭微笑,“孩子,你做得對。善於妥協,善於原諒,這是主的教導。”

  是的,這是一種相當委屈自己的妥協。白蕙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媽媽——一切都是為了媽媽。她想,媽媽的中藥快要吃完,該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應該交給孟家好婆生活費,讓她給媽媽買些有營養的菜。不能讓好婆既出力又要墊錢,何況她每月也只有兒子給的那麼一點幾可憐的錢……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裡裝著多少事啊!媽媽的病情,家裡的開支,與繼珍兄妹的相處,還有那個高傲的、老是語含譏刺的丁西平。唉,這個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只因為跟他說了幾句法語,便平白遭到繼珍的一場辱駡,這真是一個會給我帶來災難和不幸的人!但願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他!

  媽媽又在咳嗽了,而且一聲緊似一聲。白蕙不安地注視著離她幾步遠的那張床,媽媽的每一聲咳嗽都像錘子似重重地敲擊著白蕙心房。白天給媽媽看病的陳醫生的話又在白蕙耳畔響起:“該讓你媽媽住院治療,這樣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單預交入院費就是五百元,這筆錢從哪裡來呢?五百元啊!

  白蕙兩眼睜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視著對面牆上那搖曳不定的樹影。風把薄薄的窗簾吹得飄起來了。白蕙感到一絲涼意,上海灘的五月之夜有時還是挺冷的呢。她輕手輕腳地鑽出被子,去把半開的窗關緊,又走到媽媽床邊,俯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一隻手按著媽媽桌頭櫃上的《聖經》,一隻手按著自己胸口,無聲地祈禱著。

  又恢復了學院與大沽路蔣宅之間的奔波,恢復了對繼珍的法文教學。一連幾天很平靜,既沒有遇到繼宗,更沒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慶倖。

  繼珍已經放棄了死背法文書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學習日常會話為主。白蕙當然隨她的便。今天師生倆嘰哩咕嚕對了一陣話,現在當學生的正埋頭在做一篇練習。

  室內很靜,只偶爾傳來弄堂裡小販的叫賣聲,什麼“白糖蓮心粥”啦,什麼“五香茶葉蛋”以及什麼“老虎腳爪絞練棒”1啦等等。1老虎腳爪,一種做成虎爪形的麵點。絞練棒,即麻花。“絞練”吳語讀成“高麗”。

  白蕙抬腕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半了。再過半小時,自己就可以走了。看來,又將是平靜的一天,沒有遇到不想見的人,沒有碰上令人難堪的場面……可是,忽又轉念自省:自己這麼想著的時候,潛意識中其實不正浮動著丁西平的影子嗎——本來,在蔣宅遇不上西平應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麼必要老為這事擔心呢?為什麼一跨進蔣宅,就馬上會想到這個丁西平?難道僅僅是因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夠纏人的。

  “丁家大少爺,是您!小姐在樓上。”張媽的聲音突然打破了蔣宅的寧靜。

  丁家大少爺,丁西平?真是,不僅“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連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見繼珍扔下鋼筆興奮地奔向房門口,不禁這樣想。她轉身整理自己的手袋,準備隨時告辭。

  “啊呀,我打擾你們上課了!”丁西平一進屋就高聲說,那歉意顯然是遞給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沒說話。

  繼珍說:“我的練習快做完了,還剩兩道題。白小姐,明天再繼續做,好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隨即朝他們點點頭,說:“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麼我一來你就走?”丁西平叫起來:“我還有事找你們商量呢!”

  繼珍見西平這樣說,不想得罪他,又不願顯示自己的小氣,也只好說:“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現在時間還早著呢。”

  平心而論,繼珍這話並無深意,誰知白蕙卻多了心。她以為繼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課時間,那麼她就有權佔用,有權安排!想到這兒,白蕙就退了幾步,在沙發上坐下了。

  西平是來商量在丁家開舞會的事的。他說日子就定在下禮拜天,今天想聽聽她倆有什麼好主意。

  繼珍興奮地說:“要多請些人,搞得熱鬧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雜。如果相互比較陌生,交談不起來,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廳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熱鬧,冷冷清清也沒意思,”西平回答繼珍,眼光卻瞟向白蕙,“總要想出些什麼新花樣來才好。”

  “那,搞些什麼新花樣呢?”繼珍雙手互握,認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見她雙手托腮坐著,兩眼看著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塊天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噯,西平,”繼珍突然有了新發現似的叫起來,“你看搞個樂隊來可好,那不挺新鮮嗎?”

  西平竟哈哈笑起來:“樂隊前面再來個扭捏作態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歌兒,那就更精彩了……”

  繼珍也訕訕地笑了。

  一陣沉默。白蕙覺得無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離六點還有十來分鐘。她想,再等一等吧。

  過了一會,繼珍又試探地說:“那就辦個露天舞會?記得那次方阿姨為小珊珊辦的生日晚會嗎?太漂亮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

  西平直搖頭:“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現在這種季節,有時晚上穿上毛衣還嫌涼,誰有興致在露天坐著?”

  繼珍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說的都不行,那你說該怎麼辦?”

  西平趁勢把球拋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參加他們的交談,這一套闊佬、小姐們的玩藝兒,她不感興趣。不過剛才西平幾次輕蔑地駁倒繼珍的建議,神態傲慢得很,偏偏繼珍又那麼服服貼貼,真讓白蕙又好笑又好氣。心想:什麼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這般鄭重其事!因此,聽到西平問她,就滿不在乎地隨口甩出一句:“可以舉行個化裝舞會嘛。”她準備聽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諷刺。

  誰知西平卻一拍沙發,高興地說:“好主意!化裝舞會!我怎麼就沒想到?”

  繼珍一看西平滿意,自然跟著助興:“對,對,化裝舞會,一定很有趣。我還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舞會呢!不過,得趕快準備化裝的衣服面具,下個禮拜天,時間夠緊的!”

  西平說:“這倒是個問題。我怕有些人化裝得不倫不類,我不喜歡我的晚會搞得不完美”。

  白蕙既已做了“始作湧者”,只好進一步出主意。她說:“服裝不必過於講究,每人戴個頭飾、眼罩就行。而且……”說到這兒,白蕙想起西平的“舞會完美”論,不禁用了略含譏諷的語調:“為了晚會的‘完美’,化裝用的頭飾、眼罩全由你當主人的準備不就得了?你可以製作你認為‘完美’的麼!”

  誰知西平又興奮地介面:“妙極了,由我親自來設計頭飾、眼罩,然後請人製作。”

  “全由你準備,來得及嗎?”繼珍不無擔心地問。

  西平痛快地說:“來得及。我準備發二十張請柬。二十份頭飾、眼罩,幾天就能做好。”

  繼珍這才放心,高興地說:“喲,我忘了,你本來就會畫畫,能設計服裝的,搞這玩意,一定不費勁。何況你們自己就有服裝廠,加工製作也方便。”

  繼珍一口氣說完的這番話,也不知為了討好了西平,還是為了在白蕙面前為丁西平炫耀,可是她的兩個聽眾都反應冷淡,沒有接腔。於是她只好又撒嬌似地加上一句:“到那天,我可要挑一副最好看的。”

  “那可不行,”西平狡獪地眨眨眼睛:“得想個法子,排定挑選的順序。”

  白蕙覺得這位少爺竟拿她的諷刺話當補藥吃,心中暗暗好笑。但她畢竟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也被自己的主意吸引住了,此時不禁接著了西平的話興致勃勃地說:“這有什麼難?在門廳掛一些謎語,參加者進門先猜謎,猜對了才能領頭飾、眼罩。誰先猜到,誰就能盡情挑選他喜歡的,後猜到的,就只能拿挑剩的……”

  “如果一條也猜不中呢?”繼珍大聲地問。

  “那就罰他戴最醜的,哈哈,”丁西平介面,並開心地笑出聲來。接著對白蕙說:“白小姐,能不能請你幫忙挑選幾十條謎語?”

  見白蕙遲疑不答,丁西平立刻補充道:“我得去對付那些化裝用品。”

  白蕙輕歎口氣,道:“好吧。不過有個條件,到那天對女士要優待些。”

  西平爽快地說:“同意。但……”他突然頓住,調整一下語氣,仿佛不經意地開個玩笑:“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士,不必別人格外優待的。”

  白蕙臉紅起來,臉上的笑渦不見了,又換上了一開始那副漠不關心的冷淡神情。

  繼珍已經覺得難以忍受了。他們倆只顧交談,自己則被撇在一旁。她特別受不了西平同白蕙說話時那種容光煥發的樣子,只覺得心裡酸酸的。可是,怎麼辦呢?他們大大方方地講話,又沒用自己所不懂的法語。何況前不久剛因自己失言而向白蕙道過歉,今天總不能再發火吧,又是在西平面前,那豈不是太缺乏風度了?但是請勿為繼珍擔心,任何女人在這種場合下總會找到辦法的。聽,她像突然發現似的對白蕙說:“唷,都六點過了,白小姐。”

  白蕙應聲站起來,向他們告辭。

  西平也從沙發上站起,問:“白小姐,給你的請柬寄到學院,還是寄到家裡?”

  白蕙已在後悔剛才的多言,因此現在口氣冷淡地說:“最近學院的功課很忙,……”

  未等白蕙說完,西平介面道:“那好,就寄到學院。”

  白蕙不置可否,朝房門走去,西平對著她的背影,高聲說:“你答應幫我挑選的謎語,別忘了,不可失信啊!”

  “行啦,你放心吧,我的家庭教師不會讓你失望的。”

  西平仿佛根本未注意到繼珍的弦外之音,仍快活地說:“那好,過幾天,我親自來齲”

  “西平,”繼珍叫了一聲,但沒有往下說。

  “怎麼啦?”西平凝視著繼珍,她竟是一臉憂鬱。

  “我想,這個舞會倒不如不舉行……”

  “為什麼?這個辦舞會的要求不是你提出的嗎?”西平不解地問道。

  “可是……”繼珍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在心裡嘀咕著:“現在這個舞會還有幾分是為了我呢,唉——”

  丁西平在他的辦公室已經呆了整整半天。今天上午他冒雨驅車去楊樹浦蔣萬發當廠長的美新絲織印染廠,商量了部分機器設備需要更新的問題。吃過午飯回來,已是一點半鐘。因為天陰沉得厲害,室內開著燈,他在檯燈下看材料,早已覺得厭倦而心煩。望望窗外,細雨毫無止歇的意思。馬路上行人稀少,只剩下減速緩行的公共電車和偶爾飛馳而過的私人小汽車。

  五點鐘,該下班了。西平聽到走廊裡響起雜遝的腳步聲、說話聲。

  但他仍然坐在自己的大皮圈椅裡一動不動。他不想馬上回家,家裡沒有他渴望見到、談話投機的人。那麼,去找朋友?找誰呢?大學時代的老朋友不少已久未聯繫,而因為剛剛回國,還沒有來得及結識多少新朋友。一種寂寞無聊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禁想起在巴黎求學時的生活。那時,最令他痛苦的就是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然而現在已經回國,已經生活在親人身邊,為什麼還有這種孤獨感呢?他只覺得心頭煩躁不寧,卻想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他突然想起三天后將要舉行的家庭舞會。他對這個舞會頗抱了一點希望,希望它開得熱烈而堂皇,希望借此與老友重逢並結織一些新的朋友,希望……,還希望著什麼?他問自己。猛然,他明白了。白蕙,他將見到白蕙,在自己家裡接待白蕙,他將和她共舞,將把她介紹給家人和朋友……對於自己,何必隱瞞內心?深深潛藏於內心的最隱秘的願望,是白蕙0CouPdefoudre!”一個法語片語突然出現在西平的腦際。“一見傾心,”法國人如此形容這種情景。愛情裡最好的一種,如電閃雷鳴,突然來臨,不可抗拒。難道自己對白蕙竟是這種感情了

  兩天前,丁西平去蔣家取舞會上要用的謎語,因為有事耽擱去得晚了,沒有遇到白蕙。他有一絲失望,可是並無多大遺憾。在蔣家,面對著繼珍兄妹.面對著蔣老伯,能和白蕙說些什麼呢?——他早已發現,當著眾人的面,白蕙總是相當拘謹。他想看看,當白蕙與自己單獨相處時,是什麼樣子。一種強烈的發自內心的、幾乎本能似的念頭擺住了他:應該,不,是需要和白蕙單獨談談,只我們兩個人,談什麼都行。

  這麼想著,西平的手已抓起了電話。他通知家裡,晚上有事,不回家吃飯了。隨即,他以最快速度收拾好辦公桌,拿起雨衣,直奔電梯。匆忙中,他看了一下手錶,五點半都過了,得快一點。

  真是巧得很。當西平把他的道奇車在吉慶坊弄堂口停妥,搖下右側車窗,準備盯住每一個走出弄堂口的人時,他一眼就看到白蕙打著雨傘從弄堂深處走來。

  白蕙今天穿著一條深咖啡色的花呢長褲,褲腿塞在那雙米色的高幫水靴裡。上身是淺黃色的厚襯衫加一件墨綠色縷空套頭背心。那只也是墨綠色繡著淺綠花紋的手袋,背在左肩。她的兩根辮子今天沒有用絲帶紮成一股,而是隨意地掛在胸前,隨著她的步態而輕盈地跳動。她一路慢慢地走著,有時低頭看一眼地上的積水,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憂鬱。

  一種近似聖潔的感情頓時充溢了西平全身心。他幾乎是屏住呼吸坐在汽車裡,呆呆地望著愈走愈近的白蕙,直到她出了弄堂,沿著人行道轉身走去,他才猛地打開車門,一步跨到她面前。

  “嗨,白蕙!”丁西平的聲音因為激動,竟有一絲顫抖。

  白蕙一驚,停了腳步,見是西平,點頭招呼道;“是你。快進去吧,他們都在。”

  “他們是誰?”

  “蔣繼宗、蔣繼珍呀,今天連蔣老伯都在。”白蕙說。

  “我今天可不是來找他們的。”

  “那——”白蕙不解地看著西平。

  “我今天專門在等你。”

  白蕙把頭一歪,意思是問:為什麼?這是她的一個習慣動作。

  西平拉開車門:“上車再說吧。”

  白蕙本能地退後一步,“我不。”雖然說得很輕,可是很堅決。

  “別怕,”西平一手扶住車門,一手塔到白蕙肩上,躬下身子,幾乎貼在她耳邊說:“我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白蕙還是不肯,輕輕地搖著頭。西平的語調已近似哀求:“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請上車吧。”

  吉慶坊弄堂口煙紙店和水果攤的老闆、老闆娘們,看到這一對青年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以為他們在吵架。再仔細一看,他們說話輕聲細氣的,又不像是鬥嘴鬧彆扭,便興趣盎然地伸長頭頸注視著,不時還交換個眼色。

  白蕙和丁西平都感覺到了。他的右手微微用點勁,連扶帶推地把白蕙擁到車門口,說:“別爭了,快上車吧,人家盯著我們看呢。”

  就這樣,丁西平又哄又勸地把白蕙請進了車裡。

  “對不起,真對不起”,西平手腳麻利地幫白蕙關好車門,又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座,嘴裡一邊不停地打著招呼。

  汽車輕輕地滑動了。丁西平啟動了雨刷。雨刷開始它單調的、有節律的工作。白蕙嘟著小嘴,沒好氣地嘀咕:“綁架,簡直是綁架!”

  “說得好,綁架!我的綁架成功了!”西平快活地說。他的聲音又恢復了磁性,那麼低沉、悅耳,令人感到他是個十足的男子漢。

  車子在同孚路口稍稍停了一下便向北拐去。

  “喂,這車要開到哪裡去?”’白蕙大聲問。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丁西平的聲音還是那麼快活。

  白蕙真的生氣了:“你……,那你幹嘛這樣做?”

  “我想有一個和你單獨在一塊兒的機會。瞧,現在就只有我們倆了!”

  西平的眼中閃爍著得意,流瀉著柔情。他一邊注視前方,一邊不時側頭去看白蕙。他覺得白蕙的側影美極了,可愛極了,簡直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讚美。

  就為了這個,我的大少爺!你可曾想過人家願意不願意!白蕙不免有點氣惱——當然,也僅僅是少女的薄怒輕嗔而已。除了調皮任性,她並不覺得西平有什麼惡意。但她還是故意扭過頭去,做出一副不愛搭理的樣子。

  不知什麼時候,路燈和沿路商店的霓虹燈全都亮了。白蕙只覺得那紅紅綠綠的光映射在雨濕的馬路上,像一條條急速遊動的蛇,照得她眼花繚亂。

  汽車輕捷地奔駛著,跑馬廳已被撂在腦後,虞洽卿路也早已越過。白蕙憋住氣一言不發,心想:看你把我拉到哪裡去。但偏偏就在這時,車停了,靠在大馬路上一個著名的粵菜館門口。

  “我們該吃飯了。”西平說著,示意白蕙下車。

  吃飯?白蕙什麼時候和陌生男子在外面吃過飯!她斷然地拒絕了,並且要西平馬上送她回學院去。西平見她執意不肯,歎口氣,重新發動了汽車,繼續朝東駛去。

  “其實,我想請你吃飯,是有許多理由的,”西平打破沉默,“第一是感謝你為我出了化裝舞會的好主意,第二是你做的那些謎語我很滿意。還有,就是我要當面再次邀請你,大後天的晚會你可一定要出席!”

  倒真能說,沒理也被他說成了有理。只是白蕙不想認真爭論,便淡淡地說:“請柬我收到了。到時候,如果有空,我會去的。”

  “禮拜天晚上,怎麼會沒有空呢?”

  “那可說不定。”

  “你要不來,我的晚會將暗淡無光”。西平認真地說。

  “無光總比起火甚至爆炸好呀”,白蕙順嘴頂他一句,說出以後卻有點後悔,心想,扯它幹什麼。

  西平卻十分注意,側過頭來問:“你是說……”

  白蕙趕緊堵住他:“我沒說什麼。我說,你跟我單獨呆夠了吧,現在請你快送我回學院!”

  前面就是外灘。

  白蕙見西平將車往北拐去,不禁叫起來:“不對,不對,應該往南。”

  西平當然不會理她,汽車拐了一個大彎,開向了外白渡橋方向。

  “今夭你是我的俘虜,”見白蕙瞪大了眼睛,西平又補充道,“我可是一個蠻不講理的綁匪啊!”

  “可是……別走得太遠了,”白蕙突然輕聲說,並且不自覺地向西平這一邊靠了靠:“太偏僻的地方,我怕。”

  西平笑了,柔聲說;“放心!”

  這時汽車正行駛在白渡橋上。大橋鋼架和欄杆在路燈照射下,把巨大而活動的陰影有規則地拋向他們的眼簾。白蕙感到有點壓抑,透過車窗朝外望去。蘇州河上泊滿了帶篷的木船和蓋著苫布的駁排,相當擁擠。而黃浦江卻沒有一條輪船,顯得十分空曠。

  駛完白渡橋,經過百老匯大廈,再往前走,馬路狹了,路燈稀了,丁西平的車也開得慢了。不一會,他便在路邊停下。

  他指著一家小咖啡館:“你看,這是過橋後我們遇到的第一家咖啡館,”西平熄了車燈,豎起一個手指,俯近白蕙:“剛才過橋時我就想好,不再遠走,進第一家咖啡館。因此,這可以說是天意!”

  CerolhrBehePom,咖啡館門楣上亮著由霓虹燈管曲成的招牌。

  白蕙端詳著這兩個不認識的外文字。

  “這是俄文,‘今夜’的意思”。西平見白蕙有點瑟縮,這麼解釋著。然後用右臂勾住白蕙肩頭,把她擁進了這家咖啡館。

  沒想到“今夜”咖啡館倒頗有一種特殊的情調。窒內很暗,嵌在牆裡的壁燈成燭臺形,正搖曳著一支支燭光。室內一律是靠牆的火車座,似乎已有兩對男女坐在那裡,但很難看清他們的面目。

  丁西平把白蕙領到一個偏僻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就隔著台板坐在她對面。他們的身形面影立刻隱沒在黑暗中。

  很快,一位俄國老頭——咖啡館的主人兼招待,端著蠟燭來了。他把插在精緻燭臺上的兩支蠟燭放在兩人中間,朝他們點頭微笑,靜候吩咐。

  “請給我們兩杯咖啡,兩客蛋糕。”西平說。

  “先生,小店有正宗地道的俄羅斯果醬餡餅,要不要請小姐嘗嘗?”老頭兒操著略帶東北口音的漢語說。

  “好的,請來兩客。”

  “謝謝,請稍等。”老頭兒微微一躬身子,走了。

  燭光輝映下的白蕙,美得像一首詩,一個夢,朦朧飄幻的夢。西平目不轉晴地看著她,劍眉下那雙深沉的眼睛流溢著恣肆汪洋的柔情。白蕙發現了,心慌地低下頭未,好讓松松的劉海多遮住一些自己的面容。靜默中,西平覺得自己的心臟一陣猛跳,但他馬上控制住了自己。這時他才注意到,貝多芬《月光奏鳴曲》那高雅而優美的旋律正在屋裡靜靜地流淌著。那充滿冥想的柔情和憂傷的吟誦使他平靜了下來。

  “喜歡這支曲子嗎?”他問。

  白蕙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喜歡咖啡館這種氣氛嗎?”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很少來這種地方。”

  “我是在國外養成泡咖啡館的習慣的,”西平說。見白蕙沒搭腔,他又輕聲說道:“本來我只以為世界上數我們中國人節日多。誰知到了國外,發現那兒的節日也不少。再加上法國人是個講究享樂的民族,社交活動多,只要你願意,幾乎天天可以在飲酒跳舞中度過。一開始我喜歡去,看著人人高高興興的,想在人群中擠一擠,沾染點別人身上的歡樂氣氛。可慢慢地我就發現,狂歡過後,只會覺得更孤獨、更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更加難熬……”

  西平微微歎一口氣,聲音更低了,近似自言自語:“於是,我寧願一個人泡在咖啡館裡,面對著一杯苦味的咖啡,周圍都是陌生的、互不相關的人。坐夠了,我就回去開夜車拚命用功。”

  白蕙有些奇怪地打量著西平。西平似乎不再有方才“綁”她上車時的自信,更沒有了平日的傲慢,倒像個需要別人撫慰的靈魂受傷者。立刻,白蕙感受到兩注信賴,求助的目光清泉般地在自己臉上輕輕遊移,心頭不禁升起一股柔情。

  俄國老闆送來咖啡、蛋糕和餡餅,香氣撲鼻。說實話,不要說西平,就是白蕙此刻也早就餓了。他們靜靜地吃起來。

  西平吃得很快,一碟餡餅,不一會就下了肚。他見白蕙還只吃掉半塊小蛋糕,便指指她面前的餡餅說:“味道不錯,你嘗嘗。”

  白蕙依言切下了一塊,又進了嘴裡。

  “怎麼樣?”西平見她皺了皺眉。

  “好甜。有點太甜了。”

  “你不愛甜食?”

  “那倒不。可是,太甜了可不行。”

  “你呀,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她們吃起來是愈甜愈好!”

  “噢——”白蕙故意拉長聲調,用明顯調侃的語氣慢慢地說:“原來你很熟悉女孩子。”

  西平稍稍一愣,笑道:“這,不過是一種常識——難道不是這樣嗎?”

  白蕙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改換一個話題:“你現在還常泡咖啡館?”

  “哪裡,”西平歎口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進咖啡館了,今天是個例外。”

  “是因為工作忙?我知道,你是一個大企業的繼承人。”

  “是,但也不全是。”

  “那麼是因為你回國來,有了個幸福、快樂的家?”

  “快樂的家?”

  “一個有著愛你的父母、敬你的小妹妹和寵你的爺爺的家。”

  丁西平不禁睜大眼睛:“你全知道?”

  白蕙笑了:“別害怕,我可不是包打聽。是我的雇主繼珍小姐告訴我的。”

  “繼珍和你談起過我?”

  “還在你即將回國的前夕,這是她經常的話題——所以,我沒有見到你,卻已經認識了你。”

  “那好啊,至少從你這方面說,是我的老朋友了!現在,該讓我瞭解瞭解你了。”

  西平的語調是真誠、由衷的高興,隨後他發出了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叫繼珍是你的雇主呢?”

  白蕙把咖啡杯放在桌上,微歪著腦袋輕輕說:“你明明知道,我是蔣家花錢雇用的家庭教師。”

  西平關切地問:“你們相處得還好嗎?”

  相處得好不好?怎麼說呢!看樣子西平並不知道繼珍和自己鬧氣的事,所以方才談到舞會,自己突然冒出一句“起火甚至爆炸”的話,雖然沒頭沒腦,話中有話,他倒沒有深問。算了,還提那段事幹嗎?而且……

  “我很感激蔣家。我做的事不多,但酬金不低……”白蕙說的是真話,這時浮現在她腦海的是蔣繼宗戴著眼鏡的那誠懇、關心人的形象。

  桌上的燭光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原來一支蠟燭快燃盡了。店老闆及時地給他們換上一支新的。西平順便請他再來兩杯咖啡。這時,他才注意到,原先的那兩對客人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現在這小咖啡館裡除了店主,就剩下他們兩個了。

  丁西平很想看一看表。可是他不敢,他怕這個動作會馬上引得白蕙提出要回家去,那是他最不願意的。他這個從不相信上帝的人,竟也在心中暗暗呼喚起神明,只求那無情的時間流逝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他還有多少話想問白蕙埃

  “白小姐……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

  “哦,沒什麼……”

  “請告訴我:你學業那麼緊張,還要每天抽兩小時去教書,究竟是為什麼?”

  丁西平問得那麼急切。他是在自責;為什麼早先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沒有想到白蕙是否會有經濟上的困難。

  兩杯熱咖啡送來了。現在播放的樂曲是貝多芬的《致艾麗絲》。暫時的靜默中,兩個人都傾心聆聽著。漸漸地,西平看到有淚水湧上了白蕙的眼眶。

  “哦,如果我的問題讓你不快,請原諒,請千萬別放在心上,請什麼都不要回答。”西平不安地說。見白蕙並不答話,卻一任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著急地去拉白蕙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感到那只纖手在被他抓住的那一瞬,抖了一下,但並沒有抽走。

  “我沒有父親,媽媽又病得很重……,”白蕙開口說話,聲音很輕,仿佛不是在告訴西平,而是在訴諸自己的心。

  一串淚珠灑落在西平手背上。白蕙趕緊抽回自己的手,掏出手絹去幫他擦。西平卻把她的手連同手絹一起抓祝一股暖流透過手掌直往白蕙心裡鑽,淚水沒遮攔地奔流起來。

  半響,白蕙用另一隻手推開西平的手,不好意思地低聲說:“原諒我,我太脆弱了。”

  “不,”西平立刻熱烈地反駁,“不是脆弱。你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卻挑起了沉重的生活負擔,誰也沒資格說你脆弱。但是,請允許我一件事……”

  “什麼?”

  “讓我幫助你。”

  “不,不,”白蕙使勁搖頭,聲音也不覺高起來,“不需要,絕對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別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麼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問。

  “施捨,或者說恩賜,無緣無故的恩賜。”

  “根本不是,這是朋友間的互助。”

  “別說了。請你別剝奪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勞動所得來供養媽媽是一種幸福。我並不覺得媽媽是我的負擔,我愛她,我也需要她的愛。我不敢想像,沒有了媽媽我會怎麼樣!”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媽媽之間,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對……,不,也許是這樣。”

  “但不能永遠是這樣,也不該永遠是這樣,對嗎?”

  “這,我沒有想過,”說完這幾個字,白蕙看一下手錶,猛地站了起來,驚叫:“都快下晚自習了,我該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門口走去。她動作時帶起的風,把桌上的燭光刮得搖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牆壁上晃動著。

  在咖啡館門口,俄國老闆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氣地和他們道別:“謝謝你們的光臨。請記樁今夜’,CerolHrBehepom。”

  西平用自己的風雨衣把白蕙一裹,推開店門,走了出去。在給白蕙打開車門時,俯在她耳旁意味深長地說:“多好啊,‘今夜’。感謝上帝的安排!”

  二樓正中寬大的陽臺。一個頭紮綢帕、身穿黑色緊身衣的中年婦女在有板有眼地做著柔軟體操。早晨的陽光紅豔豔的,照在她身後一排敞開的落地玻璃門上,反光四射,晶亮晶亮。從那些敞開的門裡,飄出輕柔而節奏感強烈的音樂。那中年女子正應和著節律彎腰、舉臂、踢腿、扭胯,動作十分熟練而優美。

  這就是方丹,這座丁氏住宅的女主人。此刻她正做著每天必不可少的晨課。

  方丹喜歡晚睡。夜晚,當她從舞廳、戲院、夜總會或各色各樣的酒宴、應酬中回來,不管時間多晚,她總要打開留聲機欣賞她鍾愛的歐洲古典音樂,一邊半躺在沙發上看幾頁法文小說,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兩支煙。特別是近年來,總要過了午夜,才能靠安眠藥的藥力入睡。這兩條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樂聒耳,又聞不得煙味。由於起居習慣的差異,也由於住房條件的優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飯在樓下餐廳共進之外,早、午兩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點多出門,那時方丹的好夢往往還沒醒呢。

  由於數十年堅持不懈的鍛煉和保養,方丹如今雖已年過四十,卻依然有著令青春少女們豔羨的好身材。她的兩腿本來就修長,幼年跟著當外交宮的爺爺在法國時,曾學過芭蕾舞,當時就引起法國教師的驚歎,認為是亞洲人中少見的身材。如果那時她更能吃苦,也許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從小喜愛運動,騎馬、游泳、打網球、滑冰、划船幾乎樣樣在行。那時候,她是爺爺和父親的掌上明珠,要什麼有什麼,這些運動項目都是請了老師專門教過的。適當的體育活動和藝術訓練使她獲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幾乎可稱完美的體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還是繃得緊緊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頸圓潤光滑。加上她特別善於選擇衣服飾物和化裝品,所以每當她在社交場合出現,那明麗典雅的容貌神情、綽約婀娜的風姿體態,總是立刻引起周圍人們的一片嘖嘖稱讚。

  音樂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額上的汗,在陽臺上鋪設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兩個來回,然後雙手撐腰做著深呼吸,一面朝樓前的園地隨意看去。

  這是一片占地相當大的草坪。靠近樓房的是一排常年萬紫千紅的花壇。右側有一個標準的網球場,場子的一邊種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綠黃楊,以與通向大門的柏油路隔開。左側的大片草地中間,有砌得很講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許多小噴頭,日夜噴著水。池中心站著一群石雕,四個小天使圍繞著一個可愛的小女神,許多紅黑相間的金魚就在小天使腳下悠然地遊動。

  這時兩個園工正各推著一部機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機器過處,冒長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現尺把寬顏色較淺的地帶,益發顯得豐茸而厚實。

  看著樓前的草坪,方丹聯想到樓後比這還要大出好幾倍的花園……她不知不覺地歎了口氣,然後轉身進屋。

  她的貼身女傭阿紅正在收拾房間。見她進來,便暫停忙碌,恭敬地喊聲“太太”,垂手侍立,靜候她的吩咐。方丹沒說話,只走到那瓶新換的玫瑰旁,調整了一下花枝的擺法,就進了盥洗室。不一會那裡傳來嘩嘩的水聲。阿紅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趕緊從櫃於裡撿出乾淨的內衣,並拿起那件考究的錦緞睡抱,輕輕推門送了進去。

  阿紅是個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著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梳粧檯上擺著一應舶來的化裝用品,她侍立在軟凳旁,準備為太太梳頭打扮。

  幾乎已成定規:阿紅總是邊替方丹梳頭,邊向她報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爺九點鐘出門,會客去了,臨走沒說什麼。小姐吃過早飯到後花園玩去了,是由五娘帶著的。少爺關照長順到國際飯店定蛋糕,到老大房買茶點,還叫他準備香檳、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這才記起,今天是禮拜天,西平籌畫已久的那個化裝舞會就定在今晚舉行。為此西平費了不少腦筋,還特地跑到蔣家跟繼珍商量過,從那裡拿來許多謎語,說是舞會上要用的。年輕人就是喜歡熱鬧,而且花樣多,誰知道他們玩些什麼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驕傲。她愛他,甚至超過三十多歲時才生養的女兒珊珊。女兒還是個小孩子,一味嬌寵也就夠了。西平可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堂堂男子漢。所以,對於他,方丹向來有求必應。就像這次晚會,方丹便給他許多支持。方丹曾關切地問過西平,都準備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數了一遍,無非是大學時代的同學,留法期間結識的友人,以及幾位遠近親戚中的同輩青年。方丹也曾認真地看了西平所畫的頭飾設計圖,並根據自己的豐富經驗提了修改意見。其後一連幾個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細地制做一個紫色的綴滿許多珠翠的花冠,不禁問道:“不是都拿到廠裡去加工了嗎?怎麼這一頂……”

  西平沒抬頭,仍專心於那頂花冠上:“唔,這頂我自己做。”

  “是給繼珍的?”

  “不。”

  “這麼說,我們將在晚會上看到另一位美麗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氣親切中略含調侃。

  “當然,她很美。”誰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認了,“不過,更重要的是內秀。媽媽,她的法語很好,……”西平眼中閃爍著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聖旦女子文理學院的學生,三年級了,”西平見方丹還想提問,趕緊說:“媽,別再問了,其實我們也認識不久。”

  方丹只覺得心臟猛地一緊,似乎被針紮了一下。難道終於有一個女孩子要來奪走我的兒子了嗎?她很知道繼珍對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從未對繼珍認真。然而,從西平的神情看,他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卻真的動了心。

  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子呢……

  “阿紅,大客廳、衣帽間都收拾好了嗎?”方丹一面從阿紅手捧的鏡子裡審視著自己的髮髻——這是一種挺然高聳顯得十分高貴華麗的髮髻,一面問。

  “我上樓來時,看到陳媽正帶著菊芬、阿香在拾掇,這會兒怕差不多了。”

  方丹點點頭,表示認可了梳好的髮髻,又隨手從梳粧檯上挑出一支髮卡交給阿紅。阿紅熟練地把它別在了方丹的髮髻上。

  “晚飯後你再來幫我把頭理一理。另外,今晚我穿那套白色禮服,你早點把它取出來熨好。”

  阿紅點頭答應,方丹繼續吩咐:“告訴長順,點心、水果、飲料都要多備些。今晚是少爺回國後第一次招待朋友。”

  “知道了,我這就去。”阿紅迅速抽掉梳頭時墊在方丹肩上的綢布,收拾好梳妝用品,下樓去了。

  方丹站起來,看看梳妝鏡中自己的面孔。接著禁不住原地轉了一個圈,又看看鑲嵌在四壁的許多面大鏡子中自己的身影。最後,她的目光停駐在那幅幾乎占去大半面牆壁的國畫上。這是文健一位元老友多年前根據曹子建《洛神賦》的文意所畫,處於中心位置的是那位“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矯若游龍,翩若驚鴻”的絕世佳人。可是只要稍加注意,那佳人的面貌活脫就是年輕時方丹的翻版。這是方丹極得意的收藏,所以把它掛在自己房裡。

  然而,終於是一聲長歎,一個苦笑。

  是啊,兒子都這麼大了,自己能不老嗎?

  丁家的老太爺丁皓,表字子蒼,早已過了古稀之年,但除了耳朵有點背,視力不太好以外,身體還相當硬朗。二十多年前,他就因患眼疾,把丁氏產業和盤交給了兒子文劍那之後不久,親家翁方汝亭仙逝,兒子又以其妻方丹的名義繼承了全部的方氏產業。盯方兩家產業的聯合,使丁文健有條件創建一個從繅絲到製作服裝成衣的大企業。在時代潮流的衝擊面前,丁皓這位胼手胝足慘澹經營了半輩子的老人,深感自己的老一套已不能適應愈演愈烈的競爭和傾軋,幫不上兒子什麼忙。而兒子文健卻極善沉著應付,遊刃有餘。於是他乾脆急流勇退,從此回來頤養天年,不再與聞世事。自從小孫女珊珊出世,他更是含飴弄孫,享盡天倫。

  他的生活極有規律,早睡早起,三餐微飽,不嗜煙酒,很少外出。尤其不可更改的是他的午覺和午覺後的散步。

  今天也是如此。老人家午睡方起,喝了一壺女僕陳媽泡的好茶,悠悠然踱向了後花園。丁家的後花園比樓前的草坪大得多。其間高樹矮籬、良木修竹、幽草時花、曲徑小亭佈置得十分雅致宜人,難怪丁皓和珊珊這一老一小總愛在這裡流連。

  可是,丁皓才在園中走了幾步,陳媽就急急跑來,告訴他,蔣萬發來了,還帶了不少土產禮品。

  萬發是丁皓初辦絲織廠時,從家鄉帶出來的小夥計,從勤雜工、擋車工、修理工一路做上來,奮鬥了近四十年,現任恒通公司下屬最大的美新絲織印染廠廠長,實際上是丁氏在該廠的全權代理人。他沒有學歷,但有豐富的實際經驗,雖然在技術突飛猛進的今日,相形見絀、漸感落伍,但他的忠心和勤勉卻是絕對可靠、無可指責的。所以,丁文健至今沒有把他撤換,倒也並非全是看在老父的面子上。

  因為蔣萬發是熟人,又是小輩,所以丁皓並不打算返回客廳。他關照陳媽:叫萬發到花園來吧,我在涼亭那兒等他。”說完,背著雙手依舊篤悠悠地沿著小徑走去。

  蔣萬發一手提著長衫的下擺,略微有點氣喘地來到涼亭。丁皓正坐在亭外的一張石凳上,傾耳聽著林中的鳥叫。

  “老闆!”還離得遠遠的,萬發就高聲喊了一句。幾十年來他已經這麼叫慣了,至於對文健,他跟公司所有的職員一樣,稱之為“總經理”。

  “萬發,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帶東西做什麼!”丁皓伸手指指另一張石凳,讓萬發坐下。

  “並沒有什麼東西,老闆,”萬發坐下,掏出一方手帕擦擦微禿的腦袋上的汗,一面說:“一點鄉下土產,也就是老闆愛吃的醬菜、京果粉之類。另外,就是我妹子特地給您老人家做的兩雙布鞋。你腳上這雙該換了吧。”

  丁皓捋著鬍鬚呵呵地笑了:“萬發,虧你記得,代我好好謝謝你妹子。”

  原來丁皓雖然久居十裡洋場,卻從不穿西裝革履,總是一身長衫、一雙布鞋,而且定要用麻線手納的鞋底和黑直貢呢手制的鞋面。早先萬發母親在世,這准由她按時供應;如今已改由萬發妹子負責了。

  萬發問候過老爺子的飲食起居之後,娓娓地講起了廠裡的事。當講到丁西平前幾天到廠裡去視察的情形時,他把西平著實地誇獎了一番:“老闆,不是我當面討好,少爺確是個難得的人才。據我看,將來不定比總經理還強幾分哩!”

  “到底年輕,”丁皓搖搖頭,“還需你們老輩多多扶持、提醒才是。”

  隨後,丁皓問起萬發的家事,特別問起繼宗,說:“繼珍我倒常見她來看珊珊的媽媽,就是不大見繼宗。莫不是交上了女朋友,把爺爺給忘了?”

  萬發趕忙解釋:“繼宗也總說要給您老人家請安來著,對了,今晚他就會來。”

  “不錯,今晚西平要開個舞會,”丁皓也記起來了,叮嚀道:“告訴繼宗,讓他先來看看我。”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萬發連忙點頭。

  “萬發啊,繼宗不小了,我記得,比西平還大半歲吧。繼珍也到了出閣的年紀。他們的婚事,你這個既當爹又當媽的,該留意了。”

  萬發感到一陣溫暖、一陣歉疚,連眼眶都覺得發熱發酸。想當初自己剛剛喪偶,拖著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既要忙於廠務,又不願匆匆續弦,怕委屈了孩子。多虧老爺子一句話,把繼宗兄妹接到丁家,一住就兩年多,直到鄉下的妹子出來幫忙管家。而且老人家至今還如此把這兩孩子放在心上,這是何等的深恩厚誼,蔣家兩代人該怎樣報答才好啊!

  “這事他姑媽來信也老問……”

  兩人正談著,小珊珊過來了。小姑娘今年十歲,穿著一身粉紅色的毛料衣裙,頭上用彩綢打著大大的蝴蝶結,一跳一蹦的來找爺爺。本來,每天她放學回家,爺爺總是在客廳裡看報,其實是在等她。祖孫兩個一塊兒喝茶吃點心,珊珊就把一天在學校的見聞向爺爺絮絮切叨地報導。那些孩子氣的笑話和趣事,常逗得丁皓啟顏大笑。然後,珊珊溫習功課、練琴,到吃晚飯時,這祖孫倆又坐到一起——平時,丁家的晚飯要開好幾回,最早的一批就是丁皓和珊珊兩個。今天珊珊在客廳沒見到爺爺,一問陳媽,才知爺爺在後花園,便尋到這裡來了。

  “爺爺,你在這兒呀,我找你半天!”小珊珊嬌嫩而響亮的童音聽來十分悅耳,她一直跑到丁皓身邊才放慢腳步。

  丁皓讓珊珊叫過萬發,萬發笑著誇獎她幾句,隨即起身告辭。三個人便一起離開花園。

  珊珊牽著爺爺的手走在前面。突然她讓爺爺俯下身來聽她的耳語。丁皓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他大聲對走在身後的蔣萬發說:“你留下吃晚飯吧,今夭晚上我們小珊珊還有精彩表演呢!”

  “不啦,我還有事,”萬發趕上兩步,說著又轉向珊珊:“珊珊,蔣伯伯知道你會表演好多節目,幾時讓繼珍大姐姐帶你到我家去玩,去表演節目好嗎?”

  小姑娘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把眼睛看著她爺爺。丁皓笑了,拍拍她腦袋說:“蔣伯伯的家當然是可以去的。”

  珊珊向萬發投去一個高興的眼光,轉身拉著爺爺的手走了。

  萬發看著這對祖孫的樣子,心裡真是說不出的羡慕。

  丁西平主辦的這個晚會,應該說是很成功的。

  樓下客廳佈置得富麗而典雅。擦得珵亮的巨大水晶蓮花吊燈輝煌地亮著,四壁許多乳白色的小燈,形狀像一朵朵含苞的荷花,把整個大廳烘托得一片溫馨柔和。彩燈彩帶之類稍沾俗氣的東西一概不用,卻適當而巧妙地安排了許多鮮花——好在丁家的暖房盡能供應。沙發和矮幾擺放在客廳兩端,當中留出了寬敞的舞池。那些座位都安排得錯落有致,極便形成一個一個的談話中心。邊上還放著不少輕便的可以隨意移動的軟凳和椅子,可供那些臨時加入談話的人使用。西平喜歡那種隨意交談的沙龍氣氛,而不想讓大家只是一味地跳舞。一側的長桌上放著豐盛的食物,蛋糕、點心、糖果、時鮮果品、飲料乃至香檳,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來客可以根據口味和需要自由取用。

  在方丹的印象裡,丁家已經多年沒有舉行過如此盛大而豪華的晚會。她年輕時喜歡熱鬧,父親方汝亭在世時,每年總要應她的請求在家裡辦好幾次晚會。那時候真是方丹的黃金時代,享盡了青春年華,也出足了風頭。後來她和文健一起去法國。剛回國那幾年,還舉辦過幾回招待親朋好友的晚會。可是隨著文健事業的發展、公務的繁忙,隨著他們年齡的增長,這種興致大大降低,越來越懶得張羅了。

  但是今晚,方丹在兒子身上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青春。她禁不住朝興奮忙碌地招待著客人的西平投去一瞥滿意甚至頗為自豪的眼光。

  丁文健的心情與方丹不大一樣。他本來就是個事業型的人物。多年的辛苦經營和在生產競爭、商業傾軋風浪中,為實利而進行的奮鬥使他從外形到內心都變得僵硬、冷酷起來。不少同行在背後笑他是“富有的苦行僧”,笑他減縮到最低水準的精神生活需求。作為一個大公司的總裁,日常應酬交際極為頻繁。上海灘各大酒家飯店沒有他不曾去過的;各種小聚、盛宴,往往弄得他應接不暇。在許多場合,他也不得不逢場作戲,有時甚至不得不與歌兒舞女虛與委蛇。但他確實既無任何嗜好,又絕不沉溺女色。近年來,就是對於妻子方丹,他也漸漸僅限於每日兩次禮貌的問候了,不過,今晚他還是按方丹的要求,早早回家,並且換上和方丹白色禮服相稱的黑燕尾服,輕挽著方丹的手臂,準時出現在佳賓濟濟的大廳裡。

  方丹和文建步下樓梯,進入大廳,形成晚會的第一個高chao。那些散坐在沙發裡的青年們,只覺得眼前一亮,紛紛離座起立。

  西平領著父母繞場一周,把來賓—一向他們作了介紹。方丹的清麗、雍容和高雅,使那些初次見到她的男女青年無不歎為觀止。而她卻以毫無矯飾的親切笑容和他們寒暄招呼,更使眾人如沐春風。方丹見繼珍穿著一套深玫瑰紅的曳地長裙,髮式和面容的修飾也都恰到好處,堪算今夜女賓中的佼佼者,禁不住稱讚幾句,文健也附和著誇獎她。繼珍心中得意,卻笑著推出站在她身旁的珊珊,說:“瞧,小珊珊才漂亮得像個公主呢!”

  因為沒見到繼宗,文健問繼珍。繼珍告訴他:“哥哥一來就去看爺爺了。”

  珊珊確實漂亮,而且活潑大方。那些女賓無人不喜歡她。剛才,她們正鬧著要珊珊表演節目時,文艦方丹來了。所以,當文健幾句簡短的歡迎辭結束之後,她們便公推繼珍做代表,要求珊珊正式表演,大廳裡立刻響起一片掌聲。好在珊珊早有準備——也許女客們已經摸到了情況,這才提出要求——她在繼珍陪同下,大大方方地站到鋼琴旁邊,由繼珍的好朋友陳慰芳為她伴奏。珊珊唱了兩支歌,又跳了一個舞。這就形成了晚會的第二個高chao。

  晚會的第三個高chao是猜謎和跳舞。猜謎是個插曲,但也很重要。因為西平宣佈,必須猜出謎語才能去挑選頭飾和眼罩。只見長順端出一個大漆盤,上面放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許多紙片,在男女客人面前走了一遍,任憑他們抓取其中的一個。

  客廳裡頓時安靜下來,但馬上又恢復了熱鬧,議論聲、嬉笑聲響起一片。

  繼珍當然是第一個猜出來的,因為她早從白蕙那裡看過謎底。她舉著手中的小紙片,連聲高叫“猜中了,猜中了”,一面就跑到擺放著化裝物品的長桌旁,向西平對過謎底,隨即挑選了那副她早已看上的金色皇冠狀頭飾。這皇冠配上她烏黑的披肩長髮,豔麗的曳地長裙,使她足當晚會的皇后而無愧。

  方丹看著這群孩子們無憂無慮地快活嬉鬧,也不覺把剛才文健提前獨自離去所引起的不快沖淡了許多。她揣摩著那幾個陌生的女孩子中,誰會戴上那一頂西平親手制做的紫色花冠。她看到頭戴皇冠的繼珍容光煥發地走過,想起了自己也曾有過的美好青春,思緒不禁飄向很遠很遠……

  此時,繼珍正興奮地幫著一個個女友破謎,挑選頭飾,得意地領受著女伴們欽慕的眼神。她心中倒有些感激起白蕙來,甚至一時想到,白蕙那天特意讓她轉交這些謎語,或許就是為了給她創造這麼一個機會?但馬上又否定了。她嘲笑自己又犯傻,把人家想得那麼好。她白蕙不在我繼珍這兒,能見到西平嗎?她有什麼辦法把謎語直接交給西平?如果有辦法,她早自己去了,哼!這麼一想,倒使她注意到,直到現在,白蕙還沒有來。西平明明說是給她請柬的嘛,她會放棄這個機會?那麼,為什麼遲遲不來?繼珍心裡不禁暗暗罵道:“還不是端臭架子!姍姍來遲,無非是想引人注目罷了。穿不出漂亮的禮服,就靠這種手段來招搖,我看你有什麼用!”

  除繼珍外,還有兩個人注意到白蕙尚未出現。一個是繼宗,他剛從丁皓那兒告辭出來,進人大廳頭一個目標就是搜索白蕙。

  自從繼珍點破繼宗的心思,特別是那次當著白蕙的面一頓搶白之後,繼宗見到白蕙就多了幾分拘謹——他就是這麼個人。但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這種克制使他有多麼痛苦。好幾次,他曾想勇敢一些跑到學院去找白蕙。她不是想看點普羅文藝嗎?她不是表示過願意聽聽青年會的報告嗎?這都是自己去找她的好由頭呀!可是他卻終於沒有敢行動。甚至在自己家中,他都避免與白蕙多見面、多說話,生怕引起白蕙的誤會和不快。本來,今天的晚會倒是一個好機會,白蕙在這裡沒有別的熟識的男伴,自己理應多陪伴著她。白蕙既不會見怪,旁人也未必注意。可為什麼她竟不來呢?

  另一個時刻留心著白蕙是否到來的,就是主人了西平。他先還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顧忙忙碌碌地發放著化裝物品,後來卻實在有點焦急、甚至心不在焉起來。當他在百忙中抽身獨自思索,千真萬確地意識到自己心裡是在渴盼著白蕙的降臨時,不禁對自己大為惱怒:“怎麼了,丁西平,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淺薄,如此無聊,如此缺乏大家風度了!只為牽掛著一個小丫頭,對,一個不知好歹、不識抬舉、不講信義的小丫頭,你就變得情緒如此低沉起來?笑話!”

  丁西平想馬上宣佈舞會開始。算了,不等她了。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又總存在著一絲幻想,萬—……萬一她是因為有事耽擱了呢?而且,他實在捨不得自己親手精製的那頂淺紫色花冠。讓它白白躺在長桌的大抽屜裡,末免太可惜。

  但是,時針已經指向八點半!人們也都戴上了頭飾、眼罩。丁西平終於走進大廳,拍拍手,宣告舞會開始。長順立刻放起唱片,人們歡笑著,紛紛隨著音樂成雙成對地跳起舞來。

  幾輪舞下來,晚會的氣氛越來越高漲。而西平終於在與繼珍舞了兩曲之後,得到了擺脫她的機會。當一支新的樂曲響起,男女舞伴們紛紛離座起舞,繼珍也被柳士傑擁走之時,西平悄悄推開大廳的玻璃門,走了出去。他懂得舞會已如一部接通電源的機器,正常地運轉起來,毋需自己特予照顧了。

  西平走下幾級臺階,來到門前的草坪。然後不知不覺地竟沿著草坪邊的柏油路向大門走去。夜晚的清涼空氣使他的心胸清朗許多,歡快的舞曲聲也漸漸變得遙遠了。他走得很慢,但是方向卻很清楚。顯然,他還在盼著大門口電鈴會突然響起。他怕看門的阿福因年歲大耳朵背而忽略什麼……

  可是西平失望了,大門口一片寂靜。他在那裡盤桓著,意趣索然地不想再回大廳。

  身後響起了高跟鞋的“橐橐”聲。回頭一看,是繼珍。

  “你這個主人,把客人撂在一邊,有些不禮貌吧!”繼珍的慍怒雖然還克制著,可是西平已明顯感到。她的臉被遮在樹叢的陰影裡,眼罩雖已取下,但面容卻看不太清楚。

  西平停住腳步,但沒有答話。

  “怎麼,你還在等她來?這麼晚,怕不會來了吧。”繼珍的口氣變得幸災樂禍起來。

  “你說我在等誰?”西平煩躁而喑啞地低吼一聲。樹罅漏下微弱的路燈光線把他的臉照得相當兇惡而猙獰。

  但繼珍並不後退,她冷笑一聲道:“要我說出名字?我看不必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究竟幹了什麼!”西平不禁怒髮衝冠地一把捏住繼珍的肩頭。

  “哎呀,你弄痛我了,”繼珍尖叫起來,一面掙脫掉西平的手:“你不要凶。有人看見你和她在咖啡館,親熱得要命,別當我不知道!”

  “今夜”咖啡館,那是多麼美好的值得留戀的一個夜晚!但此刻提起來,丁西平是加倍的氣惱,甚至憤怒。

  “怎麼,你在盯我的梢?”他向繼珍逼近一步,虎視眈眈地問。

  “剛才有人告訴我的。是陳慰芳和柳士傑。他們親眼看見的。”

  丁西平想起那晚帶著白蕙進咖啡館時,確見裡面有人,當時沒注意,誰知竟是在繼宗家見過的熟人。

  “怎麼樣,我沒有瞎說吧?而且,我知道你現在心煩,就是因為她沒有來!”現在輪到繼珍進逼了。

  “看到我心煩,你很高興?”

  “我憑什麼高興?我也犯不著不高興!”

  “那你就不要多管。”

  “我才沒那份閒心思來管呢。不過,我要提醒你,西平。我們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對嗎?”

  “你要說什麼?”

  “你要當心,西平。別看我那小家庭教師一臉正經,她早就和我哥哥好上了。我哥哥對她也很有意思。你沒見今天她沒來,我哥哥也是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嗎?可是,在認識你之後,她又撇下我哥哥,愛上了你——你當然比我哥哥有魅力多了,你家也更有錢,對嗎?”

  西平一言不答,朝繼珍狠瞪一眼,便撤下她,朝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西平,我沒有惡意,我是為你好。”繼珍在後面追著大聲地說,帶著忍不住的哭腔。

  西平突然止步,回頭盯著繼珍,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聽這些。我對你的家庭教師毫無興趣!”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丁西平疲憊地準備上樓回自己房間。

  大廳裡,男女僕傭們正在收拾打掃。他懶得去瞧一眼,逕直朝樓梯走去。但長順叫住了他:”老爺關照,請你到他房裡去一下。”

  當西平推開文健房門時,一眼就看到林達海——他們的家庭醫師——正在給爸爸量血壓。

  “林伯伯!”西平按老習慣這麼稱呼達海。達海朝他略略點頭致意,一面仍專心地注視著血壓計。

  西平在椅子上坐下,遠遠朝他們倆看去。他覺得,比爸爸年長幾歲的林伯伯,反而顯得年輕,富於活力,而爸爸卻已頗顯蒼老。

  爸爸是個知心朋友很少的人,但對林達海,卻無話不談。西平知道,林達海與自己家淵源很深,多年來他不但監護著丁家老小的健康,而且是丁家上下普遍歡迎的一位客人。

  “血壓是偏低一些,但有限”,林達海取下聽診器,慢慢拾掇著,“要適當注意,但不要有思想負擔。開朗些,快活些。跳跳舞,聽聽音樂。不妨每天喝一、兩杯葡萄酒,你就會好起來的。”

  “要不要吃藥?”文健問。

  “不需要,”達海回答得很乾脆,“最好依靠自身的調節能力。文健,你體質很好,各部分都很健康。完全有這個能力。來,我們幹了這杯,我也該走了。”

  林達海端起面前放著的一杯紅葡萄酒,熱切地望著文劍文健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

  “文健,在外資侵入、國內企業越來越難辦的今夭,你有勇氣把中國服裝打入國際市場,而且這一雄心眼看就將實現,我祝賀你!”

  他們兩人碰杯,然後緩緩地把酒幹了。

  “等你凱旋回來,我再給你仔細檢查。”林達海說著就拎起醫療包,起身欲走。

  “那好,等我回來,我們再作徹夜之談,”文健顯出少有的激動,緊握著達海的手。然後轉臉對西平說:“你代我送送,叫老劉開車送你林伯伯回家。”

  西平陪著林達海下樓來到客廳,隨即讓長顧去叫老劉把車開來。直到汽車開走,他才重新上樓。

  他發現爸爸的房間已經熄了燈,媽媽房間的門卻半開著,有悠揚的小提琴曲從裡面飄出來。他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就推門走進去。房間裡是兩個人:原來爸爸到這邊來了。

  方丹身著睡衣坐在床邊上,夾著香煙的右手拄著額頭。文健坐在離她遠遠的那扇開著的窗旁邊——他怕聞煙味。西平進來之前,他們不知在談什麼,反正西平進來時,他們正沉默著。

  “這星期二,我動身去巴黎”,文健示意西平坐下。也許是他還沉浸在剛才林達海的話所引起的激動之中,很有些感觸地看著兒子說:“從你外公在法國辦起的一個小小的絲綢銷售店,擴充成今天在巴黎的中國絲綢服裝銷售展覽中心,真是不容易埃”

  西平也很感動,說:“我知道爸爸為此付出的心血。”

  文健被西平這麼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馬上恢復了平日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說:“臨行前有些事要對你交代。”

  “媽媽也一起去嗎?”

  “那邊的展覽大廳還需裝修一下,另外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你母親等正式開張前才去。”

  “爸爸走後,國內的事是否由金副總裁負責?”

  “是的。但他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我不在期間,你對公司的事要格外留意。另外,原計劃要到江浙各收絲繭行去看看,可以照舊進行。”

  “好。”

  “還有一件要緊事,巴黎的中心開張時,要有一連幾天的慶賀活動。你媽媽在那幾天穿用的幾套服裝,由你設計。這是你媽媽的意見,我也同意。”

  文健說著朝方丹看一眼,方丹點點頭,然後她又故意與西平逗趣:“別忘了,我在穿著方面是十分挑剔的呢!”

  文健嚴肅地介面:“不要小看這件事。這是一次重要的廣告宣傳,你的設計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圖紙畫好後,找公司的服裝總設計師磋商一下。”

  西平說:“我會盡力而為。”

  文健略一沉思,又說。“家裡的事,爺爺、媽媽、妹妹,我也交給你了。”

  “放心吧,爸爸,我會照顧好他們。”

  “我在巴黎籌備好一切,會打電報來的。”說著,他又扭頭問方丹:“你看你有什麼事要我在巴黎先辦的?”

  方丹搖搖頭。“那好,我過去了——明天還得到公司去處理一些事——你也該休息了。”

  “晚安,媽媽。”西平也站起來。

  “西平,你留一下”。方丹邊說邊走過來。

  文健輕輕把門帶上,獨自走了。

  方丹拉著西平的手,一起在長沙發上坐下。她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母子倆就這麼靜靜地相對。一時間,只有小提琴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在室內輕輕飄蕩。

  “媽媽,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我看你心裡不高興,西平。”方丹的聲音充滿慈愛和關切。

  “哪有的事!”

  “你親手製作的那頂紫色花冠,今晚我怎麼沒見到?它的主人沒來嗎?”

  “也許她臨時有事。”西平不想在母親面前表現得那麼激烈,但掩飾不了神色的黯然。

  “找個機會單獨邀請一下,怎麼樣?”

  “不要!”西平脫口而出,但立刻覺得這未免過於拂逆了母親的好意,便稍稍緩和地補充:“現在不是時候……”停頓了一下,他又淡然一笑:“爸爸走後,我會很忙的,不是嗎?”

  他想用輕鬆的神態、語氣消除母親的疑惑。

  最期六下午。法租界愛多亞路和虞洽卿路口的“大世界”遊藝場附近。

  這是上海灘的一扇視窗,非常集中、非常突出地反映著舊上海的畸型繁榮和極度嘈雜。這裡一年四季都是人頭擠擠,鬧鬧嚷嚷。“大世界”各劇場裡的音樂聲、鑼鼓聲時時傳出;放在靠近門口的大廳裡的那些“哈哈鏡”面前不斷響起好笑聲和驚歎聲,吸引了許多人在“大世界”門口的鐵柵欄邊不肯離去。這裡的票房一天到晚亮著彩燈,張開大口貪婪地吞食著滾滾而來的錢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白衫黑裙,頭髮用一根寬寬的緞帶紮起,雙手抱著個大書包,走得很慢,眼光在“大世界”兩旁石牆上五光十色的廣告中尋覓著什麼。

  她就是白蕙。

  今天下午她早早離開學院,獨自步行來到這裡,已經仔細地看了好一會。石牆上到處是商品廣告和影劇海報,從“小囡牌”香煙、“美女牌”霜淇淋、中法藥房的“艾羅補腦汁”到祖傳秘方專治性病,乃至割瘊子、挖雞眼,幾乎應有盡有。又有大世界“玫瑰歌舞團”演出《特別快車》,蝴蝶、夏佩珍主演《火燒紅蓮寺》乃至天蟾舞臺、共舞臺的京戲班子的大小海報。可這些都引不起她的興趣。

  微微歎了口氣,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她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一張“招工啟事”,不覺精神一振,認真看去:“豐祿貨棧,招工十名,報酬優厚,只要男性……”白蕙苦笑了一下,失望地走開。

  正當白蕙準備跨過馬路到對面再去看看時,沒想到劈面遇上了丁西平。

  丁西平夾著一個碩大的公事包,正與另兩個年輕人邊走邊談,剛過馬路,突然發現了白蕙。

  “白小姐!”

  “哦,是丁先生。你好……”

  西平的兩個同伴也都停住腳步,朝白蕙點頭微笑,白蕙略略一笑作答。西平朝這兩個青年低語了一句,他們便很禮貌地向白蕙說了聲再見,沿著馬路走了。

  西平看著白蕙,客氣地說:“白小姐,久違了,這一向還是那麼忙嗎?”

  白蕙聽出西平聲音中略含不滿和譏諷之意,便主動說:“丁先生,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家的那個晚會,我因為臨時有事……”

  “還提它幹嗎,兩、三個禮拜了,我都忘掉那回事了。今天怎麼有空出來逛馬路了沒去蔣家授課?”

  “原來丁先生還不知道”,白蕙的聲音很低,“我已不再去蔣家了。”

  西平“哦”了一聲,不覺恍然大悟。那次晚會後,他去過一次蔣家,挑選的是白蕙授課快完的時候。但他只見到繼珍,卻沒見到白蕙。他不想讓繼珍窺見自己的心事,覺得不便開口詢問。他既不問,繼珍自然也隻字不提,就那樣東拉西扯幾句,告辭而去。這以後,他又在吉慶坊弄口等過兩次,當然也是失望而歸。這不禁使他想到,白蕙是有意在躲他。傲氣和自尊使西平決定不再去找她。今天才知道,原來白蕙已不再去蔣家教課。

  “為什麼不去蔣家了?另有高就了嗎?”西平戲謔地間。

  白蕙苦笑一下,說:“被蔣小姐解雇了。”

  解雇!怎麼回事?繼珍為什麼要這樣做?西平似乎覺察到些什麼,忙問:“多長時間了?”

  “大約是將近二十天前吧。”

  那麼說,果然就是在那次晚會以後,當繼珍知道了白蕙曾與自己一起去過咖啡館……

  白蕙見西平的眉頭急速地皺起來,忙補充道:“是這樣的,蔣小姐說,她這段時間有些神經衰弱,醫生建議她暫時少用腦,所以不想補習法語了。”

  “那麼以後呢?”

  “她沒有說。”

  “不,我是問你,你以後怎麼辦?”

  白蕙用目光掃一下石牆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廣告,“你看,我不是在碰運氣嗎?”

  西平沉默了一下,然後故意輕鬆地說:“怪不得你在看‘艾羅補腦汁’的廣告,是想推薦給蔣小姐吃了補補腦?”

  白蕙也笑了,坦率地說:“不。有同學告訴我,這兒有時會張貼招聘廣告,今天下午沒課,過來看看。”

  “有合適的嗎?”

  白蕙搖搖頭。

  一個念頭在西平腦子裡一閃。他吸了口氣,看看周圍的行人把他們倆推來擠去,講不成話,便陪著白蕙朝八仙橋方向漫步走去,邊走邊用很平淡的口氣說:“聽說你會彈鋼琴?”

  “學過一點。”

  “你不會討慶教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吧,只教鋼琴和法語。”

  一個純真而甜美的笑容浮上白蕙的臉:“哦,不,其實我倒更喜歡和孩子在一起。”

  西平說:“授課時間也是每天下午放學以後,不會耽誤你的學業。”

  白蕙高興地點頭,又問:“這一家是丁先生的熟人嗎?”

  “你還沒有說,你願不願去。”

  “我當然願去——就是不知是否符合人家的要求。”

  “符合,完全符合。”

  “那麼,是否請丁先生……推薦一下?”

  “不用推薦,我可以作主。因為,這個學生就是我的妹妹。”

  見白蕙怔住了,丁西平又追問一句:“那麼,我們一言為定?”

  白蕙不說話,低下了頭,不知是否該馬上答應下來。

  西平看出白蕙情緒的變化,便說:“你先考慮一下,”一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白蕙:“上面有我家的位址電話。你若決定應聘,就打個電話。如我不在,找管家就行。我明天就要動身去杭州,我會把這事告訴母親的。”

  白蕙機械地接過名片。對這突如其來的事,腦子裡還來不及理清頭緒。

  “我還有事,先走了,”西平把她從惘然的的沉思中喚醒,“等你的電話。”說完,丁西平就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天漸漸黑下來,白蕙仍在街頭?躂著。她只覺得心裡亂哄哄的,不想馬上回家。

  按理說,今天應該高興。蔣家的解聘,斷絕了她的經濟來源,把白蕙搞得頗為狼狽。她不敢想像,再這樣下去,她和媽媽的生活將怎麼辦。她曾想到退學,那樣工作好找一些。但她既怕媽媽知道後會氣死,自己又實在捨不得離開學院。她也不能再去麻煩安德利亞神父,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渡過目前的難關。然而,路在哪裡呢?正在這時,丁西平出現了。又是這個丁西平,這難道是命中註定的?他究竟是一顆剋星還是一顆救星?

  她突然想起繼珍解雇自己的那天。繼珍摟著她的肩,親熱地把她送出門去,一邊歎著氣說:“唉,都怪我身體不爭氣。我真想把你留下來,除了法語外,我還想學學你那迷人的風度、那一套……手腕,”她抿嘴一笑,湊近白蕙耳邊說:“我看男人都為你魂不守舍,又是幫你跑圖書館借書,又是請你去咖啡館喝咖啡……”

  這是什麼意思?當然與丁西平有關!是他把去“今夜”咖啡館的事告訴了繼珍。他為什麼這樣做?但看樣子,丁西平對繼珍用解雇來報復確實並不知情,一副很意外的樣子。自己沒去參加他的晚會,他顯然有氣;可他又建議自己去當他妹妹的家庭教師。這是他的心血來潮,還是……但無論如何,丁西平邀她去教他妹妹,無疑是在經濟上給了她一條生路。

  那麼何不爽快答應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像丁家開晚會那晚,她已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晚裝。那是媽媽還能上街行走時,親自去幫她買的一件淡紫色長裙。裙邊有一圈用深紫、淺紅、銀白、鵝黃等各種顏色繡成的彩色蝴蝶。媽媽說,她穿上了這裙子,整個兒就像一朵新開的紫色蝴蝶蘭,說不出的漂亮。她難道不想去晚會上看看丁西平設計的頭飾,不想去看看自己製作的謎語能不能把人難倒,當然想。她更想穿著這件長裙到晚會上去跳舞,去和一幫年輕人快快活活地談話、笑鬧……但是她怕……怕那些自己也說不出名堂的東西,猶豫了半夭,她最終還是默默地脫下裙子,然後在自己的小床上一直坐到深夜……

  如果說那晚沒去了西平家,是顧忌到繼珍的態度,怕再發生上次蔣家晚會後的情況。那麼,現在已經離開蔣家,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想來想去,白蕙覺得主要還是不想與丁西平以及他的家庭多接觸。丁家是上海有數的富豪,即使沒有以往繼珍的屢屢描繪,僅從丁西平的公子哥兒派頭,白蕙就能想像出他的家大致是個什麼樣子。那種氣派、那種規矩,一定都是很窒息人、束縛人的。比起丁家來,蔣家算得了什麼,可是,繼珍的小姐脾氣就夠難伺候的,更何況丁家的小姐?西平這個人固然很熱情,也很豪爽,平時看他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禮,甚至相當隨和、親切,但敏感的白蕙,卻能夠從一些表面現象,從他的片言隻語甚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看出他內心的孤高、傲慢、冷漠、特別是那時時使人難堪的對於嘲諷譏笑的偏愛。

  但要說白蕙是怕丁西平這個人,那她是不會服氣的,決不。她的才華和性格,都使她相當喜歡挑戰。以孤傲對孤傲,以機智對機智,以冷雋的嘲笑對冷雋的嘲笑,白蕙未必會輸了西平一頭。

  那麼,別再猶豫,就答應去丁家做家庭教師。哪怕是龍潭虎穴,也不妨闖一闖——想到這兒,白蕙禁不住笑了:有那麼嚴重嗎?那好,現在就去打電話。前面不就是公用電話嗎?但白蕙又遲疑起來。正好電話有人在打,她抱著她的大書包走了過去,還是再想想吧。

  這一夜,白蕙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形勢極為險惡的峻岩峭壁之上,下面是又黑又深的泥潭,背後茫茫一片黑暗,前方更是漆黑一團。背後的黑暗在步步緊逼,前方的黑暗卻一步也不肯退卻。她想離開,但是腳抬不動,似乎泥潭裡有什麼力量吸住她,使得她身不由己地靠近它,並傾身往裡看。她心中明明害怕極了,覺得這樣非跌進泥潭去不可,但腳底下偏不能退後半分。就這樣,她離那泥潭越來越近……終於一陣眩暈,她的身體離開了立足的峻岩,朝泥潭直栽下去。然而,並沒有馬上跌進潭中,她竟奇跡似的在夜空中飄飛起來。四周是空蕩蕩的,身體毫無依傍,心也是空蕩蕩的毫無著落,就這樣在無邊的黑暗中浮沉……

  六月的豔陽泉一柄利劍,從三樓的小窗射進來,把這個小屋劈成了兩半。吳清雲斜靠在枕頭上,凝視著沐浴在陽光裡的女兒,心裡充滿了溫柔、甜蜜和安慰。

  “媽媽,你早醒了?”白蕙睜開雙眼,輕喚一聲。

  “早上好,阿蕙,媽媽今天想讓你幹些活呢。”

  白蕙一骨碌起身道:“好啊,我有的是力氣。媽媽你說,要幹什麼?”

  “昨天倒是好婆提醒我,說這兩天日頭好,該把冬天的衣服曬曬。一個黴雨季節下來,箱子裡的衣服都潮乎乎的。”

  “好,我一會兒就搬出去曬。”白蕙邊說邊穿衣下床。

  早飯以後,清雲指導白蕙打開衣櫃和兩個衣箱,把大衣、棉襖之類搬到曬臺上,用竹竿穿好去晾曬。其中有幾件是她年輕時穿過的,清雲看著這些舊日衣物,不禁回憶起逝去的青春,神情有些呆呆的。過了一會兒,她不知想起了什麼,等白蕙從曬臺上回來,她就招呼女兒:“阿蕙,你把衣櫃抽屜裡那個首飾匣子拿過來給我。”

  首飾匣子!白蕙一下呆住了。一時間,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得頭腦“嗡”地一響,既說不出話,也沒有挪動腳步。

  “阿蕙,你怎麼了?”清雲感到異常,焦急地問。

  白蕙含糊地說了句什麼,才腳步遲疑地走到衣櫃前,拿出首飾匣子遞給媽媽。然後仍背過身去拾掇衣物。

  這是一個四周有著彩繪的木頭盒子。由於年代久遠,畫面已不再鮮豔,大致上是些聖母、天使之類的圖畫。盒子正面的蓋子上有一個金屬小搭扣。

  清雲打開首飾匣,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匣子裡本來就沒有幾件東西,卻都是清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可是,突然她略帶驚慌地翻撿起來。

  白蕙感覺得到媽媽的慌亂和迷惑。她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媽媽還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反覆翻找著。終於,她忍不住說道:“媽媽,你不必找了。那個領帶夾子,已被我……送到當鋪去了。”

  她鼓足勇氣說出這句話,卻沒有勇氣轉過頭去看媽媽一眼。她準備承受媽媽的責備甚至呵斥。白蕙心裡再清楚不過:媽媽病前雖然為了某些特殊開支,當銀行那點兒利息不夠用時,進過當鋪,而且媽媽的一些首飾、毛皮衣服,就是這樣陸續離開這個家,再也沒贖回來過。但媽媽從不讓白蕙去那種地方。媽媽自己去當鋪也是很怕見人的樣子,甚至後來連對白蕙也瞞著。母女倆都覺得去當鋪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次白蕙竟然去了當鋪,而且是不告而齲白蕙知道,媽媽是非生氣不可的。當初她只想媽媽也許不會發現,誰知今天……

  白蕙等待著媽媽的批評。但是清雲卻始終不出一聲,屋子裡靜極了。白蕙忍不住轉過身去,只見媽媽正在無聲地流淚,淚水象泉湧似地灑落下來。

  白蕙撲過去一把抱住媽媽;“媽媽,你不要傷心。是我不好,我……你罵我吧……”

  清雲也緊緊抱住女兒,女兒的淚珠灑在她身上。半晌,她讓白蕙抬起頭來,用手帕替她擦淚:“阿蕙,媽媽怎麼會罵你。媽媽病了,讓你撐持這個家,太難為你了。”

  上個星期,清雲咳嗽時痰裡又出現血絲。白蕙堅持請西醫來看,又去配了很貴的進口西藥。那時白蕙手頭已幾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倆連伙食費都沒有著落,何況又該交房租了。在這種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白蕙只想決不能把大興銀行破產的實情告訴媽媽,因為這會送了媽媽的命。於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個金領帶夾去了當鋪。她安慰自己說,這是一個男用品,媽媽不會需要用的。過後她為自己的行為不知懺悔了多少遍,也不知流過幾次淚。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贖回來。可是,還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被媽媽發現了。白蕙寧願媽媽狠狠地責駡自己,然而媽媽竟好像完全理解她當時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責備,而且自譴自責,反過來安慰白蕙,這就使她內心更如刀絞一般難受,她一把握住媽媽的手,哭得更凶了:“媽媽……”

  “阿蕙,好孩子,別哭,”清雲輕輕拍著女兒的背,“媽不該把生活擔子全壓在你身上。媽知道,銀行那點利息只夠我們吃飯。以後再不要到處給我請醫生、買藥。我這是老毛病,養養就好了……”

  白蕙抬起頭,淚汪汪地看著清雲:“不,媽媽,你一定要堅持服藥。我……我去當鋪,不是因為給你買藥,是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媽媽還不知道你,”清雲雙手捧著白蕙的臉,兩人淚眼模糊地對望著:“你只會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來越瘦;衣服也多久沒添過一件……”

  突然,清雲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臉漲得通紅。白蕙顧不得再哭,忙倒水給媽媽喝,又輕捶媽媽的背。好半天,清雲的咳嗽才止祝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幫媽媽把眼淚擦淨。她扶著清雲躺下去,一邊說:“媽媽,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領帶夾贖回來。”

  誰知清雲說:“不,阿蕙,你馬上去把領帶夾贖回來。”

  馬上?白蕙呆了。

  “去,換上裙子,馬上就去當鋪,”清雲邊說邊伸出乾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項練。

  白蕙忙說:“媽,你一定要贖,過幾天,等……”

  清雲搖搖頭:“不,銀行的那點利息要用來做我們的生活費,而本錢是絕對不能動的。這點你千萬記祝取了本,我們就沒有生活來源了。”

  可憐的媽媽!她還以為自己在銀行有一筆本金,還以為每月可去取息維持生活。那知這一切隨著銀行的破產,都已如丟入水中。白蕙有口難言,只有在心裡流淚。

  清雲慢慢地取下項練上的雞心墜子,又把項練放進首飾匣內,然後把雞心墜子硬塞到女兒手中,鄭重地交代說;“這雞心是純金的,你拿到當鋪去,換回那個領帶夾。”

  白蕙再次辯說道:“媽媽,那又何必呢?這雞心,你一直掛在身上的,那個領帶夾,反正也用不上……”

  “不,你不知道,”清雲拉著白蕙的手,眼看淚水又要滾出來,“那是我最心愛的,是一件珍貴的紀念品,它不戴在我身上,卻藏在我的心裡,我不能沒有它。”

  “紀念品?”白蕙審視著清雲,一面喃喃自語,突然她高聲問:“是誰留下的紀念品,是誰,媽媽?”見清雲不答話,又追問;“是我爸爸,是嗎?”

  吳清雲默默地點點頭,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

  “哦,媽媽,原諒我,我實在不知道它在你心中的價值……”白蕙痛苦地叫起來。

  “阿蕙,別難過,現在還來得及,你趕緊去吧。”

  “我馬上去。”白蕙迅速從床邊站起。但清雲又摟住了她,把放在枕邊的首飾匣推給白蕙。

  “阿蕙,首飾匣裡有一副珠環和那根項練,還有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媽媽都給你了,你自己去收好吧。”

  白蕙不肯接:“不,我不要。我又不戴首飾。媽媽你自己留著。”

  “傻孩子,那珠環是媽媽像你這樣年紀時用的,現在老了,用不著了。就是留著給你的嘛。那項練,沒有了雞心墜子,我也不戴,你就收著玩吧。”

  白蕙只好接過首飾匣,忍著淚,默默在心裡說:“我一定要儘快把這個雞心贖回來,再給媽媽戴上。”

  從當鋪裡出來,已是烈日當空。但燦爛的陽光在白蕙眼中卻顯得陰慘慘的。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人們依然歡快而鬧攘,但白蕙覺得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她的頭腦裡,只盤旋著一件事……

  在她遇到第一個公用電話面前,她毅然撥了丁西平家的電話號碼。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這是丁宅,請問你找誰?”

  “我找丁西平先生。”

  “他不在,你有什麼事嗎?”

  “我叫白蕙。丁先生說,你們家要聘一個家庭教師……。

  “哦,我知道了。少爺說起過這件事,你就是白小姐?”

  “是的。”

  “我是管家陳媽。少爺今天早上已動身去杭州。他和太太說過白小姐的事,白小姐願來這裡教我們小姐嗎?”

  “是的。”

  “那好,請稍等一會兒……”

  白蕙捏著話筒等著,腦子裡什麼也不想。

  一會兒,那個聲音又響了:“白小姐,我們太太說,請你明天下午四點來我們家,她要和你談談。地址是西摩路82號,你能來嗎?”

  “明天下午四點,我準時去。”白蕙說完,擱回話筒。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手心竟全是汗。

  但她離開公用電話時,心情是平靜的、堅定的。想到媽媽,她對明天與丁西平母親的會面充滿希望和自信。她對自己說:“管他什麼丁太太、丁少爺。我需要謀到這個職位!”

  回家的路上,白蕙從口袋裡掏出那個領帶夾,仔細地、反覆地觀賞著。原來這是爸爸留下的,是自己有生以來所見到的第一件跟爸爸——這個未見過面的男人——有關的物品。領帶夾在陽光下閃爍著黃澄澄的光。它的形狀猶如一朵長長的花,就像媽媽夾在《聖經》中當作書簽的那種花:修長的花瓣,纖細的絲梗,精巧的花蒂。哦,它就是蝴蝶蘭,媽媽所特別喜愛的那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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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5:06
  第三章

  綠樹蔭濃夏日長

  西摩路82號。

  白蕙看著大乓喚切醋擰岸弊值呐譜櫻啡險餼褪嵌‖髕降募搖?聰熗嗣帕濉?br>

  邊門開了,丁宅的看門人阿福客氣地跟白蕙打招呼,問清她的來意,便指給她看通往客廳的便道。

  這是一幢很氣派的花園洋房。大鐵門裡面一塊碧綠的草坪,寬大的三層樓房正對著草坪。一條水泥汽車道直達樓前。草坪中央有一個噴水池。

  正是初夏時分,午後燦爛的陽光灑落在修剪得十分平整的草地上,使人感到一片生氣盎然。草地周圍種著黃楊,今年新長的葉子泛出一片新綠。遠處有幾株雪松,還有些不知名的大樹,排成了行。樹外邊,便是矮矮的灰色石牆,牆上是澆鑄在水泥中的樹立的玻璃,尖尖的,反射著陽光。夾道是一色的法國梧桐。看得出來,這些樹都有年頭了,而且經過精心的修剪。樹幹不高,在距人頭頂不遠處,枝幹撐開著,像人的巴掌。現在毛茸茸的新葉已經長出,眼看就把這條汽車路變成了林蔭道——可以想像,盛夏時分,走在這裡是曬不著太陽的。

  白蕙慢慢地走著,她需要觀察,也需要表現得穩重。

  大樓門口,一個矮矮胖胖、五十多歲的女人迎了出來:“是白小姐嗎?你可真準時呀。我叫陳媽,是這兒的管家,昨天你打來的電話就是我接的。”

  陳媽把白蕙領進客廳,端來一杯桔汁,然後請她稍等一會兒,自己上樓請太太去。

  這客廳給白蕙的第一個印象是“白”。白色的壁布、白色的吊燈、白色的鏤花紗窗簾、白色的桌布罩在客廳那頭的長條大菜桌上,四周小巧精緻的藤皮沙發是白色的,連牆上掛的巨幅油畫,也畫的是白皚皚的冰雪世界。各種不同層次的白色使這纖塵不染的客廳顯得那樣地高朗、雅潔、超塵脫俗。

  樓梯上走下來一位女子。白蕙只覺得眼前又是一團白色。她一襲白色緞子旗袍,恰到好處地裹著頎長的身子,優美的線條表明她的身材十分苗條。一雙高跟的白色皮鞋更將她襯托得亭亭玉立。她的一頭黑髮,既濃又密,梳成高高的髮髻堆在後腦勺上,然後用一條白底碎花的紗巾隨意地一綰,在腦後打了一個結,使她愈益顯得高貴、嫵媚和飄逸。

  呵,這就是丁西平的媽媽嗎?這樣的年輕,這樣的漂亮,白蕙真有些不敢相信。

  丁太太走近了,白蕙站起身來。

  白蕙臉上掛著自然的笑,一面凝視著丁太太,發現她眼角已有魚尾紋,皮膚雖白,卻也已失去光澤。那方方的嘴角,丁西平真跟她像極了。不知為什麼,這使白蕙在一個如此陌生的環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親切感。

  太太也含著笑意在打量白蕙:那麼這就是那個西平為之製作紫色頭冠的女孩了?

  突然,太太那凝視著白蕙的黑漆似的眸子倏然變得灰暗了。一個遙遠的人影、一段遙遠的情事忽地在她的腦際一閃,她還來不及細辨,更不敢確認,然而不經意間臉上的線條已經變得僵硬了。那動人的微笑已在不知不覺中隱去,她的鼻翼翕動著,嘴半張著,顯然是有話,卻一時說不出來。

  白蕙看到太太這樣子,第一個念頭是“她是有病吧?”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上前攙扶,一邊叫道:“太太,你……”

  丁太太好像猛地清醒過來,身子一歪,躲過了白蕙的手,冷冷地問:“白小姐?”

  白蕙尷尬地縮回手,答道:“是”。

  “我是西平的母親。”

  白蕙禮貌地欠身:“你好,丁太太。”

  “你請坐,”丁太太在一張籐椅上落了座,指指旁邊的一張說。

  白蕙坐下了。她感到丁太太審視的目光,使微微把頭低下。

  “你的情況,西平向我介紹過。可是,我想知道,白小姐,你的父母在哪裡做事?”

  有了在蔣家任教的經驗,白蕙知道例行的盤問宣告開始。於是簡略地說明,自己的父親當初是個普通的職員,現今早已故世。媽媽體弱多病,長期在家休養,不能外出做事。

  丁太太的眼睛閃過一道光,發問道:“你媽媽從未做過事嗎?”

  “不,她以前是醫院的護士。”

  “能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我媽媽叫吳清雲”。

  “吳清雲?哦。”

  白蕙感覺到,丁太太方才有點緊張的神經顯然地鬆弛下來,不知是什麼緣故。

  接下來,丁太太就開始介紹白蕙今後應承擔的工作:每天在她的小女兒珊珊放學後,白蕙要檢查她在學校的作業,然後幫她補習法語和教她彈鋼琴。丁太太說,她自己曾教過珊珊彈琴和法語,但珊珊貪玩不好好學,自己近來身體不好,沒精力管了。

  白蕙很想仔細瞭解一下珊珊現在的法語和鋼琴程度,並且想問丁太太,對珊珊的法語和鋼琴學習有什麼要求,例如說,希望在多長時間達到一個怎樣的水準等等。誰知白蕙才問了一句,丁太太想也不想,就回答道:“這一切,都由你看著辦吧。”

  丁太太的語調很柔和,臉上重又掛著淡淡的笑,可是白蕙能夠感到她內心的一絲不耐煩。

  果然,她馬上又說:“聽西平講,你原在蔣家任教。這兒不像蔣家,離你學校遠,以後你就在這兒吃晚飯。每天六點半,珊珊和她爺爺開晚飯,你就跟他們一起吃。”

  說完,也不管白蕙是否同意,丁太太就站了起來:“教學就從明天開始吧。對不起,我有些頭暈。陳媽會送你出門。”

  談話總共只有十分鐘就結束了。給白蕙的感覺似乎丁太太是為擺脫她女兒每天的糾纏,而請她來伴著珊珊,而今天又為急於擺脫她,所以匆匆結束了談話。

  丁太太正要走出客廳,突然站定,回過頭來對白蕙說:“你的母親,是叫吳清雲嗎?”

  見白蕙肯定地點點頭,而後疑惑地看著她,她微微一笑:“對不起,我的記性不好。”

  白蕙覺得奇怪:為什麼丁太太對母親的名字感興趣呢?可是容不得她細想,只聽丁太太又說話了:“白小姐,你看,我忘了告訴你,我是聽西平說了你的名字後,就馬上決定聘用你的。因為我喜歡你的姓:白。你不覺得,我很喜歡白色嗎?”

  在回學院的路上,白蕙不由自主地琢磨起這位丁太太。

  這真是個有個性的人。看上去,她是那麼冷靜,那麼理智,而且簡直有幾分神秘兮兮。那高貴的氣派加上這種神秘,使人覺得她莫測高深,不好接近。可是,從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又分明透露出這個人的內心是很浪漫、很富有想像力、而且是很有人情味的。華貴而冷漠的外表,浪漫而溫熱的內心,這兩者是怎樣統一於一人之身呵!

  想著想著,白蕙不禁笑話起自己來;難怪同學們都說我腦子一刻不肯停。如果每個我見過的人,都要如此琢磨半天,豈不太累!也許因為她是西平的媽媽,所以自己才對她如此感興趣?然而西平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真是!忽然又想到了太太一再問起母親的名字,而且好像還有什麼話沒問出口似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算了,不去想她吧,好在我要教的只是她那才十歲的女兒。一個十歲的小孩子,總不會複雜得要我傷腦筋吧……

  直到這時,白蕙才想起,還不知道這位丁太太的姓名呢。她也沒有自我介紹一下。但她立刻記起,聽蔣繼珍在說到丁家時,曾反覆提到過“方丹阿姨”。那麼,丁太太的名字該是叫方丹?

  方丹上樓回到了自己的臥房。她同樣不能立刻忘記白蕙。

  那時,她站在二樓臥室大陽臺的玻璃窗後面,看著陳媽送白蕙從樓前繞過草坪向大門走去,幾乎可以說是目不轉晴。

  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呵!而且是那樣嫺靜、文雅、那樣的神韻天成!現在,她正朝大門走去,她的背影,富於彈性的步子,顯示了青春的健美,手臂微微擺動著,很有節奏感,很美,令人看了心曠神怡。方丹不禁歎一口氣,暗想道:真是一個受上帝寵愛的孩子。上帝對她毫不吝嗇,幾乎把所有的美都集中到她身上了。特別是那雙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美目,那樣地含情凝睇,似乎會說話似的。這樣的眼睛,你與她對視一次,就會終生難忘的。

  方丹一面目送白蕙離去,一面努力地回憶。直覺告訴她:這樣美麗的眼睛,她這一輩子,還見過一雙,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記憶仍然清晰。那是一雙跟白蕙一樣美、一樣溫柔的眼睛,可也是一雙威脅著自己的眼睛啊!當方丹初見白蕙時,她真懷疑那遙遠的故事又重新復活了。她禁不住打聽了。幸好不是,但願不是。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呢?然而,遙遠的回憶,使方丹產生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也許根本就不該接受這個姑娘做家庭教師,應該打發她走開,永遠也不要她再踏進這個家門。這是容易的,儘管沒有根據。但她卻沒有這樣做,她同意白蕙留下了。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兒子的託付?也許僅僅因為那雙如夢的迷人的眼睛?方丹想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這樣做,是不是已犯下一個錯誤。但無論如何,有一股力量,幾乎是宿命般的力量,使她不能把這姑娘拒之門外。她只是順其自然而已。

  直到白蕙的身影被樹蔭擋住,方丹才回到屋裡。

  第二天下午,白蕙見到了她的學生丁珊。

  白蕙來到丁家時,珊珊正在花園玩。陳媽要去叫珊珊回來,白蕙說:“不用了,你忙去吧。我自己去找。”

  從客廳另一扇門出來,拐一個彎,走到主樓的背後,白蕙見到一個很大的花園。參夭的古樹,修剪得很齊整的冬青,遠遠望去還有亭子和花圃。

  白蕙沿著石砌的小徑才走了幾步,就見一個穿著白斜紋呢短裙、白線長統襪、白色皮鞋的小姑娘攙著一位老人走來。一見到白蕙,她歪著頭想了一下,便甩開老人的手,蹦蹦跳跳地過來,站到白蕙跟前,昂起頭問;“你就是我的法語和鋼琴老師嗎?”

  白蕙點頭微笑:“那麼,你就是丁珊?我叫白蕙。”

  珊珊拿不定主意地問:“那……我叫你白老師,還是白小姐呢?”

  “都可以。”白蕙輕輕撫一下珊珊的頭。

  突然,珊珊回過身去,跑回到老人身邊,輕聲說著什麼。那老人一面朝白蕙走來,一面爽朗地呵呵笑道:“真可惜!爺爺看不清楚。”說話間兩人已走近了白蕙。

  “白小姐,你來給珊珊當老師,我很高興,歡迎你。”老人眼睛不好,但是,說話中氣很足,是那種身體素質好,保養得也好的老人,“讓我們認識一下,我叫丁皓,珊珊的爺爺。”

  白蕙剛才已猜到丁皓的身份,可是她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想了一會,才叫道:“丁老太爺。”

  丁皓雖然雙眼長了嚴重白內障,但腦子很清楚,為人和善,說話風趣。他感到白蕙的拘謹,便很自然地談起了珊珊和她的功課,漸漸使談話變得無拘無束起來。

  從這天晚上開始,白蕙就和這一老一少同桌吃飯。她雖不太習慣於被人侍候著吃飯,但老人的親切態度、風趣話語,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師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飯時才能見到丁皓,她在輔導珊珊功課時,老人從不來打擾。然而有一天吃晚飯時,閒聊中老人偶然談起,他很喜歡中國古代的詩詞和小說。可惜年輕時忙於辦工廠,在實業界周旋競爭,沒有多少時間和閒情逸致。退居以後,時間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書。因此平時多數只能玩味一下小時候私塾裡念過,腦子裡還記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後接觸的作品,卻大抵只記得個隱隱綽綽,常常不能不丟三拉四了。例如這幾天他老在背著李義山的一首《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可是最後兩句卻無論如何背不出來了,就在嘴邊上的兩句詩,卻怎麼也想不出來。丁皓慨歎自己確實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這首詩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當老人說到這裡,她便放下碗筷,介面道:“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

  丁皓高興地一拍額;“哦,對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慇勤為探看。就是這兩句。”說完又連著把這兩句詩念叨了幾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說:“老太爺,這樣吧。每夭晚飯前珊珊要被保姆領去洗澡換衣服,我正好閑著無事,以後我就用這時間給您念念您喜歡的東西。”

  老人興奮地放下筷子,笑著說:“這太好了,太謝謝你了。不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白蕙問。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麼加報酬之類的條件,自己就乾脆表示剛才的建議作廢。

  誰知丁皓卻說:“條件很簡單——以後不准叫什麼老太爺,那太破壞我們念詩論詞的興致。你要不嫌,就跟著珊珊叫我爺爺吧。”

  白蕙從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舉著的手拍擊一下,認乎其真地說:“那就一言為定,爺爺!”

  兩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擠到兩人中間,仰頭望著白蕙,一本正經地說:“那,我以後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麼?”

  珊珊正等著這一問呢,她像揭穿謎底似地大聲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說完憋不住笑起來。

  丁皓、白蕙,還有在一旁服侍他們吃飯的陳媽,全都笑了。

  珊珊聰明,也很聽話,是白蕙滿意的學生。教她比教繼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語和鋼琴在一天天進步,白蕙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不像那時和繼珍一天泡兩個小時,純粹浪費時間,只是為了掙錢養家。何況她感到珊珊對她越來越有一種依戀的感情。每天吃過晚飯,白蕙該走了,珊珊總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會兒吧,說一個故事,或者給她彈一首曲子。直到爺爺出來干涉,說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學校。她才戀戀地送到門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來丁家近一個月,卻再也沒見到過方丹。聽珊珊說,她媽媽每天下午在房裡睡覺,或是看書。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時,媽媽就一人在房裡吃晚飯,從不下樓。珊珊每天臨睡前到她房裡去吻別,母女倆用法語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誦一首法文小詩,才念了幾遍,珊珊就能背下來。白蕙想起第一天見到方丹時,方丹曾說珊珊不肯好好學,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於是就問珊珊:“珊珊,你學法語很有天才嘛,你愛學法語嗎?”

  “愛學。”珊珊回答得肯定而乾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說:“那麼,以前你媽媽自己教你時,為什麼不肯好好學?”

  珊珊嘟起了嘴;“我沒有不好好學。媽媽老說我笨,她一點兒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樂了:“你怎麼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說法語,他說我很聰明,”珊珊像是擺出了最有力的根據似的,說得理直氣壯。見白蕙不置可否,又補充一句:“哥哥的話會錯嗎?”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她眼前這個學生與以前的那個學生繼珍,儘管大不相同,卻有著一個絕對的相同之處,那就是對於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媽媽說你笨,哥哥又說你聰明,哥哥的話既然不會錯,那麼是你媽媽的話錯了?”

  這真是一個難題。珊珊愣了,小臉漲得紅紅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過了半晌,才說:“反正哥哥的話一定沒有錯,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誇我聰明嗎?”

  白蕙一把將珊珊摟在懷裡。

  “是,珊珊是個又聰明又肯學的好孩子。”她很動感情地說。

  從小在孤苦環境中長大的白蕙,心中蓄積著許多柔情、許多愛。如今她遇到了珊珊,便毫不吝惜地把滿腔的愛意向她傾瀉。有時她幾乎忘記自己是人家花錢雇來的教師,而像是在盡著親姐姐的本分。當然,她也不時想起西平——她跨進丁家時,恰好他奉父命去南方了。所以他們已經好久沒見。她常常冥想西平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情景,可是總是想得那麼模糊,那麼隱約。她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努力把珊珊教好,恐伯是為了讓西平回來時有一種意外的欣喜。她畢竟是西平請來的家庭教師嘛。然而,更深一層,她之所以愛珊珊,是否跟她內心潛藏著對西平的情感有關?她卻始終沒有想過。不知是沒想到,還是不敢朝那方面想。總之,一個月來,她接觸到一種新的生活,過得平靜而愉快。

  這是一個普通的下午。白蕙和珊珊在小書房裡。珊珊正在用法語複述一個小故事。

  房門推開了,出乎意料地,是方丹。她還是一身雪白,雅潔得令人生畏。

  珊珊看到媽媽進來,馬上住口不再背下去。

  白蕙用眼光鼓勵珊珊繼續背誦,她想讓方丹看看珊珊學法語還是很有進步的。

  但珊珊就是僵站著,低著頭,索性誰也不看,當然更不肯開口。

  “珊珊,剛才背得挺好。繼續下去,讓媽媽聽聽。”白蕙說。

  誰知沒等珊珊表示什麼,方丹說:“不用了。白小姐,我找你有點事。”

  “哦。丁太太,請說。”

  方丹的話開門見山:“我要到法國去一次,大約一個月左右。這段時間正好學校放暑假,珊珊成天在家,你也會有空閒。所以,我想這個月內,請你住在我們家中,多照顧一下珊珊。”

  還未等白蕙回答,珊珊就高興得跳起來:“太好了,太好了,蕙姐姐晚上不用走了。蕙姐姐,你就住到我房間去……”

  方丹臉一沉,打斷了珊珊的話:“珊珊,你叫白小姐什麼?這麼不懂規矩,應該稱呼老師。大人說話你能插嘴嗎?你先回你自己房裡去。”

  珊珊立刻蔫了,不聲不響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只聽方丹叫道:“回來!”

  珊珊停住腳步,回身望著方丹,顯得很惶恐。一絲歉意掠過方丹的面孔,她柔聲對珊珊說:“到媽媽這兒來。”

  珊珊慢慢走到她跟前,她愛憐地撥開珊珊額前的留海,說:“看你,頭髮那麼長,讓五娘帶你去剪剪。吃過晚飯後到我房裡來,今天我上街給你買了一件新的跳舞裙,你看看喜歡不。”

  看著孩子出了房門,方丹又恢復了她那沉靜的神色:“白小姐,我剛才的建議,你能接受嗎?”

  想到珊珊和爺爺對自己的需要和依戀,白蕙是願意留下的。但家中媽媽也正盼著她放暑假呢。原想這一個多月,能在家多陪伴媽媽,如果住在這裡,可就……

  見白蕙不說話,方丹又說:“哦,我忘了,如果你同意,這一個月將支付你三倍的報酬。”

  三倍的報酬!白蕙不能不予以慎重考慮。她想到,那五百元住院預付款還始終無著落,這三倍的報酬雖然還遠不夠那筆預付款,但至少能讓媽媽去醫院徹底檢查一次,陳醫生已多次提出這一意見。想到這裡,白蕙果斷地點點頭:“我同意。只是我也要抽空回家看看。”

  “那沒問題,”方丹痛快地說,“你盡可自由安排時間。”

  “丁太太您幾時動身?”

  “我訂的機票是一周後的。”

  “那麼,從下個禮拜三開始,我搬進來祝”

  “好的。白小姐,我知道你是個負責任的教師。珊珊在你的幫助下,進步很快。我對你非常滿意。我不在的時候,你有什麼事或需要什麼,就找陳媽。”

  方丹走後,白蕙獨自呆呆地坐在小書房裡。腦子裡像開動了無軌電車,東想西想。她忽而想到,以前對方丹的看法是否有點偏差,比如她還是很愛珊珊的,並不是毫不關心,但她是以她的方式去愛。她又想到了媽媽,可憐的媽媽,只能又想點法子去哄騙她了,什麼假期學院要補課啦、有活動啦,總之是還得住在學院裡,只能平時抽空回家看看。唉,媽媽要失望了。

  方丹去了法國,白蕙帶著自己的小衣箱搬進了丁家。

  媽媽倒是很支持白蕙,說既是學院補課,又正忙著準備畢業論文,何必來回跑。何況夏天,家裡住的三層樓很熱,遠不如學院涼快。

  白蕙說:“我會每天抽空回家的。”

  媽媽一再搖頭,說:“幹嗎?大熱天,你這麼來回跑,我反而不放心。還像上課時那樣,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就行。最近我覺得挺好的,平時與好婆兩個有說有笑,也不寂寞。”

  媽媽說得越是輕鬆,白蕙心中越是難受。媽媽啊媽媽,你真是太善良、太寬容了。你什麼都相信,什麼都不向女兒索取,什麼都自己忍著,只要看到女兒我快快活活就行。你真是一支照亮了別人卻燃盡了自己的蠟炬埃

  不管媽媽怎麼說,白蕙還是堅持每天、至多隔一天回家一次。她不能把服侍媽媽的責任全推給孟家好婆,她要盡到一個女兒的責任。暑假期間,她給珊珊上課的時間改在上午,便利用下午回家。等服侍媽媽洗過澡、服了藥,然後又匆匆趕回丁家。因為再過一、兩個月,珊珊將要參加一次兒童鋼琴比賽,所以晚飯後她總要再陪珊珊練一會兒琴,直至珊珊去睡覺。

  陳媽安排白蕙住在三樓。她的臥室就在珊珊房間旁邊。偌大一個三層樓,有十幾間臥房,現在只住了三個人:珊珊、白蕙、還有珊珊的保姆五娘。另一些婢僕都住在底層或樓外的平房裡。二樓為主人丁文健夫婦和丁西平所佔用。爺爺丁皓因上樓不方便,也住在底層。

  白蕙的臥室朝南、朝東各有一窗,很涼快,還帶有一間小盟洗室。頭一晚,白蕙就睡得很好,第二天醒得特別早。她梳洗一番,輕輕地下樓,不想驚動任何人,就一人走進後花園中去了。

  太陽正在升起,天邊是一片紅霞,清晨的薄霧在花園中彌漫,空氣清新極了。白蕙沿著石子路邊走邊作著深呼吸。走了一會,她才發現穿過那排大樹,後面還有很大一片園子,那裡種滿了各種花草。而在花園的東頭竟有一個不小的池塘,池塘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的亭子。白蕙穿過亭子,走向旁邊的花圃,她不禁驚奇得差點叫出聲來,她看到了什麼?

  一片正在盛開的紫色的蝴蝶蘭。

  白蕙很小時就知道蝴蝶蘭,熟悉蝴蝶蘭。然而直到今天才頭一回見到活生生的、沾著露水的蝴蝶蘭,而且多麼湊巧,竟然就是紫色的!

  她顧不得青草上的晨露打濕鞋子,走近這片蘭花,仔細地觀賞起來。

  此時,她腦海中清晰地映現出夾在媽媽《聖經》中的那張書簽,那乾枯的、脈絡分明的花瓣。她要用它來跟眼前的鮮花比照。當然,鮮花比標本不知要美幾多倍。初陽照耀在花瓣的露珠上,愈益增添了它的精神。蝴蝶蘭那挺拔而薄的葉片,一支支小劍似地簇擁著高高的莖上的花。那花,像是一隻只暫時停泊的蝴蝶,像是春天無垠天空中悠蕩的鳳箏,像是天真孩童穿著的彩裙。它們幹姿百態,有的舒展,有的蜷曲,有的昂首,有的低頭,有的似含笑,有的若微顰,但無不嫵媚可人。

  媽媽說過,這花原產歐洲,是蘭花中少見的品種。它雖不如牡丹華貴,不如玫瑰嬌豔,可是卻有它獨特的品格和價值。它在純潔樸素中顯示美,它不喜歡被精緻的花盆所束縛,而更樂意在成片的土畦中自由地生長。樸實、謙和、內秀而不張揚,要求於人的極少,而生性酷愛自由……這一切也許便是媽媽喜歡蝴蝶蘭的原因。媽媽是那樣地鍾情於它,以致於後來就稱自己在這世上最寶貴的女兒為蝴蝴蘭花,並且從小就向她描繪、讚美這種花,使得白蕙也早早就愛上了它。唯一令人遺憾的是,除了媽媽書中那片花瓣外,白蕙從來沒見到過真的活生生的紫蝴蝶蘭。

  然而就在住進了家的第一天,卻意外地見到了早就渴盼一見的紫蝴蝶蘭,白蕙真想立刻跑到媽媽身旁,告訴她這個意外的收穫。當然如果能讓媽媽來親眼看看,就更好了。媽媽,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紫蝴蝶蘭呀,這就是你拿女兒跟它相比的紫蝴蝶蘭呀!呵,蝴蝶蘭,蝴蝶蘭,我有你那麼美好嗎?白蕙不禁直起腰來,用手抖開自己身穿的淡紫色裙子,在濕轆轆的草地上轉了一個圈,喜悅而又略帶羞澀地笑了。

  打這以後,每天早晨白蕙總愛到這亭子裡坐一會兒。這裡偏僻冷清,是朗讀外語的好地方。暑假後,她將升入四年級,也就是畢業班,功課會更緊張。她不願因為擔任家庭教師而影響學業。她一直是班裡出類拔萃的學生,必須把這榮譽保持到畢業。她的畢業論文題目在安德利亞神父幫助下也確定了下來,是《論梅裡美的散文》。目前她正在潛心閱讀學院圖書館裡借得著的梅裡美著作,常常沉浸在一種優美而寧靜的氛圍之中。這裡的環境跟她的心情十分吻合。

  在距離學院不遠的薩波賽路上,有一家小舊書鋪。店主是個胖胖的猶太老頭。像每個猶太人那樣,他也是一個天生精明的商人,總有辦法從不知哪里弄來許多好書,有英文的、德文的、也有法文和義大利文的,以此吸引形形色色的讀者。他本人除了精通德語,也會說上述的各種語言,並且非常喜歡和顧客觀天,以致被不少大學生當作練習外語口語的物件。

  白蕙是這家小書鋪的常客。她的許多零花錢就是在這裡變成了一本本的洋裝書。猶太老闆也跟她熟識了,常常稱讚她的法語地道,發音尤其好。

  暑假中的一天,白蕙到學院去看望安德利亞神父,出來時天色還早,便決定到那小書鋪去轉轉,興許能搜羅到一兩本有關梅裡美的參考書呢。

  書鋪裡人不多。白蕙隨意流覽著書架上和鋪面上攤放著的書籍,沒有發現什麼值得買的書。

  “哦,是白小姐,好久沒見了.”正當白蕙準備離開書鋪時,猶太老闆操著洋味十足的漢語同她打招呼。

  白蕙用法語問了好,並隨意寒暄了幾句。

  “白小姐,你來得正好。我這裡,有好東西”,老闆興頭十足地說,“請等一等。”

  很快,他捧出了一摞書,大概有十來本,全是法文的。

  “都是我新弄到的,”他把書放在白蕙面前,幾乎帶著幾分“寶刀獻予英雄”的虔誠,“你看看,買不買,沒關係。”

  卻不過老闆的熱情,白蕙放下手袋,開始翻閱這些書。天哪,這是什麼?兩卷本的《梅裡美書信集》,這是連學院圖書館都沒有的。白蕙迫不及待地拿起第一冊,打開扉頁。呵,梅裡美書信真跡的照片,那筆字真叫帥。

  老闆捕捉著白蕙臉上的每一個表情的變化。“梅裡美,白小姐喜歡?”他輕輕地問。

  白蕙點頭,又問:“這套書要多少錢?”

  “這是一種很名貴的版本,”老闆把大煙斗從嘴裡拔出,附耳對白蕙說:“是公使夫人的私人收藏,要不是因為回國東西太多,她不會賣出來的。”

  “那,價錢呢?”

  “如果是別人,五十塊錢我也不賣。可是白小姐,你是老主顧,就算每本二十塊吧。”

  “總共四十塊?”白蕙不禁輕輕叫了出來,隨即心中默想,“相當我兩個月的工資哪!”

  “多好的書,你看看這紙張,這裝潢,真不算貴埃”猶太老闆說。

  “可是,我買不起”,白蕙輕輕歎口氣,“如果再便宜些……”

  “四十塊錢,只能保本,再便宜就賠本啦。”老闆為難地搖頭。

  白蕙把書放下了,可忍不住又把它拿起來,翻弄著。

  她一邊翻書一邊輕輕地自語,心中充滿了遺憾的感覺:“書很好,而且做畢業論文很需要……”

  “那就買下吧。”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旁響起。她扭頭一看,是蔣繼宗。

  “哦,是你,蔣先生。”白蕙自離開蔣家,好久沒見到繼宗,今日沒想到在此碰上。

  “既然你喜歡,而且又需要,就買下吧。錢我這裡有。”繼宗邊說邊掏出皮夾,問老闆:“是四十塊錢嗎?”

  “不,蔣先生,我不要……”白蕙提高聲音說,並性急地抓住繼宗掏錢的手:“我不要你買。”

  “白小姐,你不要在意,這錢就算我借給你的,好嗎?”繼宗很誠懇地說,“要緊的是書,這書對你有用,不是嗎?”

  “不”,白蕙固執地搖頭,“我不要。”

  “這樣吧,白小姐,這套書我買下了。我愛收集好書。你先拿去用,等你用完了,把它還給我。”見白蕙還要拒絕,繼宗有點動感情了,“難道我們的友誼還不足以讓我借一套書給你嗎?”

  白蕙還能說什麼呢?她只得對繼宗報以感激的一笑,然後從老闆手裡把已包紮好了的兩厚本書接過來。

  出了書鋪,他們並肩走在種著法國梧桐的便道上。繼宗默默地想:一兩個月不見,白蕙變得更美了。今天她穿著一套天藍色衣裙更顯得很有朝氣。

  繼宗慇勤地詢問白蕙和她母親的近況。他告訴白蕙,有好幾次青年會有讀書講座或美術展覽,他都為她留了票,也曾到學院去找過她,可是都不巧沒有找到。他說,他還不知道白蕙在丁家當家庭教師,丁蔣兩家是世交,他和繼珍小時候都在丁家住過,要不是這段時間繼珍到揚州探視生病的姑媽,她是常去丁家的。他還說,以後他將去丁家看望白蕙。總之,他懇請白蕙與他保持聯繫,“因為……”他漲紅了臉,囁嚅地說:“我渴望見到你,與你多聊聊……”

  蔣繼宗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地說著。他雖然不太善於辭令,可他的話語還是使白蕙感到他內心的灼熱。開始時白蕙不大理解,後來她猛地省悟:莫非,莫非他的感情正在超越友誼,而在飛向另一個高度?

  白蕙一直認為蔣繼宗是個忠厚長者,對待自己家大哥哥似的。因此她頗羡慕繼珍。至於別的,她從未想過。今天她在繼宗的滔滔話語和不尋常的激動之中感到一絲異樣。她朦朦朧朧地感到了騷動于繼宗內心的激情。聯想起以往的種種,她自然也不能無動於衷。直到她躺在自己那張小床上靜靜地看著牆上的月影,她的眼前還浮動著繼宗說話的樣子,耳旁還迴響著繼宗的熱情話語。

  這以後繼宗果然到丁家去看過白蕙。但是,繼親幾次邀約白蕙外出,都被她婉言謝絕了。雖然當她看到繼宗失望的神色時,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少女的矜持又使她終於不肯輕易邁出這一步。連白蕙自己也不甚明白,這樣做的真正原因何在。難道她有什麼不滿,有什麼期待?唉,年輕人,尤其是年輕的姑娘,她的心就是不好捉摸埃

  星期天上午,白蕙給珊珊放了假,然後回新民裡看媽媽。她在家吃過午飯,又陪媽媽聊了一會兒。估摸著珊珊午睡快要起來,她安頓媽媽躺下,要她好好睡一覺,然後就趕回丁家去了。

  剛走過草坪旁的便道,就聽見客廳裡傳來一陣笑聲。

  “今天怎麼這樣熱鬧,有客人來了?”白蕙想。

  珊珊眼尖,白蕙剛走上客廳玻璃門前的臺階,珊珊就從客廳裡沖出來:“蕙姐姐,你快來看,誰回來了?”

  白蕙被珊珊拉著,邁進客廳門,一眼就看到西平正迎著客廳門站著。他穿著一身白色網球裝,似實非關地看著白蕙。

  白蕙今天穿了一件下擺寬大的淺紫底色上面有碎花的洋布連衣裙,頭上戴著系有紫色緞帶的大草帽,兩根烏黑的長辮子,隨意地搭在胸前,比西平想像中還要清麗、姣美。

  西平跨前一步,向白蕙伸出手:“你好,白小姐。”

  “你好,什麼時候到的?”白蕙和他握了握手。

  “才到家。”

  傳來丁皓的話語聲;“外面很熱吧?快喝口汽水坐下歇歇。”

  白蕙這才注意到丁皓也坐在客廳裡,忙走上前去。她從書包裡取出一本書,遞給丁皓說:“剛路過四馬路,見舊書店有這本《絕妙好詞箋》。我給您買來了,上次您不是說想讀讀宋詞嗎?”

  丁皓接過那書,說:“你還記得啊,真虧你什麼事都放在心上。”

  “一會兒我給您挑幾首讀讀”,白蕙說,又甜甜地加上一句:“好嗎,爺爺?”

  丁西平剛走到冰箱前,正要開門取汽水,聽到這聲“爺爺”,他突然站定,然後慢慢轉過身,看著白蕙。白蕙注意到,他剛才那種熱情的神態不見了,換上一臉的冷峻。

  白蕙想:“糟糕!一定是我這樣叫爺爺,他覺得我不懂規矩,忘了身份。”但她馬上又反攻為守地想:“這是我和爺爺之間的事,你管不著。你在我跟前擺少爺架勢,我還不屑理會呢!”

  於是,她毫不退縮地迎視著西平的眼光,臉上很嚴肅,像是在說:“我就這樣叫了,你看著辦吧!”

  一個小小的靜常

  正在這時,珊珊上來拉住白蕙;“蕙姐姐,我想給哥哥背誦法文《列那狐的故事》,你說我挑哪一段好?”

  丁皓向珊珊招手:“你這孩子,到爺爺這兒來,讓你蕙姐姐先歇一會兒”,又轉向白蕙,親切地說:“阿蕙,先喝口水吧。”

  西平把倒好的汽水遞到白蕙手中,壓低聲音說:“喔,真沒想到,你們三人之間竟然如此稱呼。這好像有點不合我家慣常的氣氛。”

  “氣氛是可以改變的嘛,”白蕙故意自豪地說:“你聽到的稱呼還是表面的事,實際上我們已很親密。”

  西平微微地搖著頭,低聲道:“哦,你再說下去,我要妒忌了。”

  “放心,我不會奪去爺爺和珊珊對你的愛,”白蕙喝了一口汽水,“我倒覺得,他們都需要更多的關懷。”

  “你是在暗示我不夠關心他們?”

  白蕙此刻不想深談這個問題。她放低聲音,懇求道:“去要求珊現給你背一首法文詩或說個故事吧,她一直在盼著這一天呢。”

  西平的目光與白蕙的相遇了。一個是熾熱而動情,一個是純潔而無私。只是短短的一碰,兩顆心便自然而然地挨近了,溝通了。有人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是的,一道目光,一個眼神,有時確實具有神奇的力量。

  深深地看了白蕙一眼,西平離開了她。他走到丁皓身邊,把珊珊拉過來,揪一下她的小鼻子說:“珊珊,我可要好好考考你,要是法語沒進步,可得打手心!”邊說邊哈哈笑起來。

  珊珊和爺爺也笑了。

  因為法文故事說得好而受到哥哥表揚的珊珊,晚飯後又得意地要顯顯彈鋼琴的新水準。一連彈了好幾首練習曲,又認真彈了準備參賽的曲子,在五娘的一再催促下,她才老大不情願地上樓休息去了。

  西平攙著爺爺回房,好久沒出來。祖孫倆不知聊什麼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白蕙一人。她漫無目的地踱了一會,便又習慣性地坐到鋼琴旁。由於是專修文學與藝術的學生,在學院時,白蕙每晚臨睡前總要到琴房去練一會兒琴。搬進丁家後,丁皓就告訴她,她可以隨時使用客廳裡的鋼琴。

  “那,晚上不會打擾你們休息嗎?”白蕙問。

  丁皓說:“珊珊住在三樓,又是個孩子,琴聲影響不了她。我呢,耳朵有些背了,睡覺時再大的聲音也鬧不醒我。大約正是靠著這種本領,我能活到七十多歲。”

  於是,白蕙每天睡前就在客廳裡彈一會兒琴。有時珊珊賴著不肯去睡,和爺爺一起要求她彈點兒什麼,非常樂意地做她演奏的聽眾。

  今天,她隨意彈了兩首練習曲後,便彈起蕭邦的G大調夜曲。將近一百年前的一個夜晚,蕭邦和喬冶桑乘船航行在海上。迷人的月色、溫柔的夜風,特別是船工輕輕哼唱的民歌,觸發了音樂家的靈感。於是在這支鋼琴曲中,就有了粼光閃閃的水波,有了詩意盎然的月夜,有了單純樸實的民歌旋律、小小航船隨波蕩漾的輕悠滑動感和情人間訴說不完的隱隱私語。白蕙不止一次地彈奏過這支曲子,但今夭她似乎與作曲者那顆熱愛自然、熱愛生命、陶醉在甜蜜愛情中的心更加默契、更多共鳴。她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所彈奏的曲子中。

  一曲終了,白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西平已走進客廳裡來。方才他背對自己站在窗前,隨著琴鍵上最後一個音符的消失,他已經轉過身來,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還陶醉在樂曲中的白蕙。

  “這首夜曲你理解得很深,彈得好極了。”西平由衷地讚歎。

  白蕙站起身來:“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吧?”

  西平微微一笑,沒答話。

  白蕙蓋上琴蓋,收拾好琴譜,輕輕道一聲晚安,準備上樓去。

  西平朝她走了幾步,問:“怎麼,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上樓去讀會兒書。你今天剛到家,也該早點休息。”

  “既然你已打擾了我,何不索性再坐下聊會兒?”西平伸手指指沙發。

  白蕙遲疑一下,便在沙發上坐下,昂首看著西平,意思是:你想聊些什麼,我洗耳恭聽。

  西平在靠近白蕙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我想我該好好謝謝你。”

  白蕙把頭一歪,正要開口,西平做個手勢讓她別說:“你是想問‘為什麼’,對嗎?”

  看到白蕙瞪大的雙眼,西平頗為得意地笑了,他學著白蕙歪頭發問的神態,說:“我知道你這個動作的含義,那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你很喜歡這麼把頭一歪、下巴一揚,然後就出來個‘為什麼’,不是嗎?”

  白蕙被他逗笑了:“算你觀察得對,但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了你給爺爺和珊珊所作的一切。”

  “這不用謝”,白蕙搖搖頭,“這是我到你家來應做的事。”

  “如果說你是珊珊的老師,該為她操心,那麼你為爺爺所做的,卻完全是額外負擔。何況從珊珊的進步可以看到你化費的心血。”

  “請別忘記,丁先生,你媽媽付給我很高的工資。”白蕙的語氣中略含揄榆之意。

  西平卻益發嚴肅認真起來:“有些東西是金錢換不來的,爺爺剛才全對我說了。”

  白蕙被他的誠摯感動了,因此也坦誠地說:“我願意為他們做事。他們一個是渴望關懷、求知欲很強的孩子,一個是已部分喪失生活能力、卻熱愛生活的老人。我很願意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們,使他們愉快。”

  “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能得到的,卻太少了。”

  “不,我覺得給予和奉獻能給我帶來真正的滿足。當我體會到珊珊和爺爺的愛和信任時,我由衷地喜悅、愉快。有時我甚至感謝上帝,是他突然賜予我一個爺爺和妹妹。要知道我可沒有你富有,我只有一個媽媽。”

  “我很高興你把這兒看成自己的家”,西平很感動地看著白蕙,“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對你表示感謝。”

  白蕙不想再聽這種感謝的話,便換了個話題:“這次到外面跑了一大圈,收穫如何?”

  “收穫談不上。只能說給公司辦了點事,自己長了點見識而已。”

  白蕙故意逗趣:“閑的時候,是否又一人去泡咖啡館,享受那熱鬧中的恬靜了?”

  西平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次在“今夜”咖啡館他自己說過的話。呵,難忘的“今夜”!一種強烈的衝動攫住了他,他搖搖頭,幾乎是自語似地說:“那裡沒咖啡館,就是有,我也不會去了!”

  “為什麼?”

  “我會想起‘今夜’。”

  “今夜?”

  “是啊,我們的‘今夜’,難道你忘了?”

  又需要轉換話題了,於是白蕙說:“既然你空閒時沒泡咖啡館,那為什麼不幹點別的?”

  “做什麼呢?”

  “可以寫信呀”,白蕙接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你不在時,爺爺和珊珊都很想你。我想你媽媽也一定如此。他們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不知會有多高興。可自我來你家後,還沒見你給他們寫過一封信。聽珊珊說,你在法國時也幾乎不寫信回家。有空寧可去泡咖啡館。”

  “天啊,”西乎故意誇張地把手一舉,“你可真是個當老師的天才,有了珊珊和爺爺兩個學生還不夠,還想讓我也當個規矩的學生!”

  又是一個清新宜人的夏日之晨。

  白蕙仍是早早起床,抱著繼宗一定要為她買下的《梅裡美書信集》第一卷,到她的小天地——蝴蝶蘭花畦前的小亭子裡去了。

  周圍安靜極了,連最喜歡在清晨嘰喳聒噪的麻雀們都還在酣睡。只有一縷輕紗般的薄霧,纏繞著園中大樹的腰際,並緩緩流動、升騰……

  白蕙很快被梅裡美那優美典雅的文筆所吸引,她讀得很專心。

  可是,人的神經系統就是那麼奇怪,雖是在全神貫注的時候,也並非對周圍的一切全然失去了知覺,何況白蕙畢竟是在一個比較陌生的環境之中。讀著讀著,她忽然覺得有一種感覺,像是一股微妙的生物電,又像是一道不可見的光,在自己的背後波動閃爍。猛地,一陣戰慄沿著脊柱直爬上頸部。她顫抖一下,抬起頭來,以極大的勇氣,轉身看了一眼。

  背後什麼也沒有,只有大樹、小樹、籬笆、柵欄和柵欄外一座灰色的小樓。白蕙把視線在小樓上停了一下,只見它的一排窗戶都拉著簾子,沒有一點動靜。

  白蕙在心裡笑目己;疑神疑鬼的!

  於是,她再次集中注意力,讀起梅裡美來。然而,白蕙那敏銳的直感實在並沒有錯。只是由於距離較遠,光線較暗,她不可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她方才曾稍加凝視的那座小樓,二樓的一個視窗後面,那拉得嚴嚴實實的簾子其實正隙開了一條縫。在那小縫旁,一雙灼熱的、噴著近於瘋狂的火焰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窺視著她,嘴裡還在喃喃地念叨著什麼。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呵。那巨淵深潭一般的眼底,仿佛活火山似的,正翻滾著噴薄欲出的岩漿。而且這雙眼睛又是怎樣地鑲嵌在那人蒼白、瘦削而失神的面龐上。當他忘乎所以地以細長而柔弱的手指,抖抖地分開窗簾,抖抖地抓住窗簾的邊緣,使縫隙不至於太大,當他一動不動死死盯著白蕙時,對於他來說世界早已不再存在,時光早已完全停駐,而他自己也幾乎變成了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僅僅多了一絲遊氣而已。

  已經不止一天,當白蕙初次在園子的這個角落出現,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為是夢。他躲在窗後窺視,拚命睜大眼睛。他終於發現了白蕙出沒的規律。從此,他每天清晨就早早地在這窗戶後等著白蕙的來臨……

  半個多小時過去。白蕙又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她放下書本。恰在這時,聽到有人跑步的聲音。循聲看去,只見丁西平身著一身淺藍的運動衫。正從那片松樹後跑過來。

  白蕙似乎感到有了某種安全感,一絲笑意浮上她的臉龐。

  西平也見到白蕙了。他跑到亭子裡,擦擦額上的汗,說,“白小姐,真早啊,我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起床的呢。”

  “你每天都跑步嗎?”

  “只要時間允許。你呢?”

  白蕙搖搖頭:“我不太喜歡劇烈活動,除了偶爾打打網球。”

  “哈,總算給我找到一條你的大缺點。”西平快活地笑起來,立刻又放低聲音,湊近白蕙道:“可不是我嚇唬你,你要不注意鍛煉,過幾年,不是越來越瘦弱,就是變成個大肥婆,你不害怕?”

  “管不了那麼多啦,與其用跑步來保持體型,還不如利用這時間多看些書。”白蕙滿不在乎地說。

  西平想:你當然不用怕,像你這樣的美人,擔心這個問題確實是多餘的。

  於是,他隨手拿過白蕙的書,翻了一下,說:“你在讀梅裡美?”

  白蕙點點頭。

  “已經好久沒有讀這類書了。白小姐,讀完了能不能借我一閱?”西平說。

  “你也喜歡梅裡美?”

  “是的”,西平說,“我欣賞他淵博的知識和優雅的文筆。巴爾扎克和仲馬父子雖說也是大家,卻未免俗氣。”

  “那麼雨果如何?”白蕙感興趣地問。

  “雨果的才氣無與倫比,他的正義感和人道激情,令人欽敬。”

  西平這麼說著,兩個人都不禁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那天繼宗把白蕙介紹給大家,正是這麼說的;“這兒有一位雨果的崇拜者。”

  “哦,在你面前評論雨果,班門弄斧了。”西平打趣地說。

  白蕙卻並不在意,認真地說道:“我真奇怪,你怎麼會是個商人,你有敏銳的感受力,應該當個文學家。”

  西平腦海中一下子閃過了一個人的影子,誰呢,哦,是繼宗。他說:“對了,你是學文學和藝術的,看不起商人。”

  “我說過這種話嗎?”白蕙認真思索著說:“不,我沒有說過。因為我從不這麼認為。我覺得,不管從事什麼職業,只要自己真心樂意,又能充分發揮才能,那麼這就是一種好職業。職業是沒有什麼貴賤雅俗之分的。不過,我倒想問問,你喜歡自己現在的職業嗎?”

  “選擇大學專業的時候,我曾和父母發生過爭執。當時我確實想學文學,可爸爸要我學商業管理。而媽媽呢,竟異想天開要我去專攻音樂,她認為我有成個鋼琴家的天賦。”

  老夭爺,我昨晚在客廳裡彈琴,倒真是班門弄斧了。白蕙想著,不禁臉紅起來。

  西平卻未覺察到,繼續說:“結果是三個人的意見形成了朝另一個方向的合力。我決定念工科,學紡織。只是後來留學法國,才又修了企業管理課程。不過,近來我覺得企業管理和經商其實也很有意思。這裡充滿競爭。”

  西平略略停頓了一下,然後仰天籲了一口氣,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說:“特別是這幾年,中國民族工商業既要面對政府官商,又要迎戰洋商洋貨,若想獲勝,就要有超人的智慧、勇氣和毅力。這倒是個適合男子漢幹的職業。”

  白蕙一言不發,西平收住話頭道:“哦,我講了一大通,你聽煩了吧。”

  白蕙說:“不,我很愛聽。”

  西平卻不想再往下談了,他決定換個話題,“你喜歡這個亭子嗎?”

  “喜歡”,白蕙不假思索地答道,但立刻又說:“我更喜歡亭子前面這一片花。”

  提起這片蝴蝶蘭,白蕙的興致來了。她興沖沖地說:“這些紫色的蝴蝶蘭真是漂亮極了,特別是沾著晨露、浴著朝陽,你看它們多神氣、多別致,多麼樸素自然,又多麼婀娜多姿!”

  “我真替這些花高興,能夠得到你如此傾心的讚美,慷慨地給了它們這麼多形容詞”。西平忍不住笑了,“我們家還有一個花圃,那裡有些花很名貴,它們可曾有幸得到你的青睞?”

  “珊珊早就領我去看過了。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這些和草地樹叢融成一片的蝴蝶蘭。”

  “所以你就天天早晨到這兒來讀書?”

  白蕙不解地眨眨眼,問:“你怎麼知道?”

  “自有人告訴我。不過沒想到你是為了這些蝴蝶蘭。”

  該吃早飯了,他們起身往客廳走去。

  哥哥突然回家,珊珊的興奮勁兒還未過去。那天下午她又纏著西平給他講故事,講留學法國時的趣聞趣事,講江浙蠶鄉的風俗習慣。於是白蕙決定今天再抽空回新民裡去看看媽媽。昨天離家時,媽媽留戀的目光很刺痛她的心。

  清雲見女兒回來,心裡高興,可嘴上卻叨叨說:“大熱天,天天往家跑,不怕中暑?以後可不准這樣了。”

  白蕙對正準備晚飯的好婆說:“好婆,今天由我來做幾個菜請你和媽媽嘗嘗。”

  盂家好婆天天照顧著媽媽,不肯拿一分錢的報酬,甚至都不讓白蕙提起這個話頭,白蕙實在過意不去。今天自己有空在家,該讓好婆也歇歇了。

  於是三人高高興興吃了晚飯。飯後,白蕙剛想說該回學校了,媽媽又張羅著要白蕙吃西瓜。西瓜是白蕙回家時順路買的,好婆早把瓜浸在涼水裡了。

  吃完西瓜已八點多鐘,這下,清雲又著起急來,催著白蕙趕快回校。白蕙安慰媽媽說:“天熱,不少人家在弄堂口乘涼,馬路上也到處是人,不礙事的。”她執意幫媽媽擦了澡,換過衣服,然後才在清雲一再催促下出了門。

  白蕙回到丁家,已將近十點。

  遠遠的只見樓下客廳燈火通明,幾扇落地窗敞開著,從那裡傳來美妙的鋼琴聲。

  白蕙想,一定是了西平在彈琴。難怪他媽媽要他當鋼琴家,他確實彈得好。她不覺駐足諦聽起來,沉醉在印象派大師德彪西《雨中花園》的優美旋律之中。聽了好一會,才輕輕走進客廳。

  可是,非常奇怪,她剛走進客廳門,琴聲戛然而止。丁西平從琴旁站起來,好像他雖在彈琴,卻一直注意著客廳外的動靜似的。

  “你總算回來了!”西平的口氣是責怪與慶倖兼而有之,“爺爺都有些不放心了。”

  白蕙抱歉地說:“對不起,家裡有點事,耽擱了。我去和爺爺說一聲。”

  “他已經睡下。我勸他別擔心,向他保證,我一定等到你回來。”

  “其實我九點不到就出門的。電車老是等不來,真急人。”說完,白蕙就想上樓去洗澡。

  西平叫住了她:“白小姐,請等一等,我想和你說件事。”

  白蕙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他。

  “我想……送你一件禮物”。西平一面說一面注視白蕙,像是在賠小心。

  白蕙把頭一歪:“為什麼?”

  “為了爺爺和珊珊,我想表示一點謝意,可不知道該怎麼做。現在,正好你需要,請接受一輛自行車。”

  見白蕙要開口,西平趕緊又說:“還是上次從法國帶回來的,放在家裡沒人用。希望你能收下。”

  “不,我不能接受。”

  “可你現在需要。你這樣兩頭跑,又辛苦又費時間。有時時間太晚,還不安全……”

  “謝謝你的關心。倘若必要,我會自己去買一輛。”

  “請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一向能言善辯的丁西平此刻竟結巴起來,“我是想……我只是想……”

  白蕙打斷他:“丁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還是不會收你的禮物。晚安。”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去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沒見到了西平。白蕙本想對自己昨晚的生硬態度表示一點歉意,現在只好打消。

  早飯後,白蕙剛回到臥房,女傭菊芬來了。她手捧一個潔白精緻的瓷花瓶,裡面插著一把新摘的紫色蝴蝶蘭。

  “菊芬,怎麼想到給我送花?”白蕙不無奇怪地問。

  “少爺昨天下午特意吩咐的。說從今天起讓我每天采這種花送給白小姐。”

  女傭放好花瓶,出門去了。白蕙看著鮮靈婀娜的紫蝴蝶蘭,心頭泛起陣陣暖意,同時也更增強了對西平的歉疚之情。她想,應該當面謝謝他,並解釋一下自行車的事。

  然而午飯時,丁西平沒有回來。吃晚飯時,丁西平到客廳來了,眉頭皺著,若有所思的樣子。見了白蕙,也只冷淡地點點頭,算是招呼。飯桌上,從始至終不怎麼說話。

  聰明的珊珊覺出哥哥今天有些不高興,不敢再纏著西平。

  這真叫一人向隅,滿座為之不歡。客廳裡的空氣變得很沉悶。白蕙有話想說,卻開不了口,心中憋得慌。

  爺爺雖視力不好,也感覺到了什麼,關切地對西平說:“西平,你今天有些累吧,吃過飯,早些休息去。”

  西平說:“爺爺,公司有些事,想和你談談。”

  他們倆很快吃完飯,孫子就攙著爺爺,離開了飯桌。

  晚飯後,眾人散去。白蕙一個人在客廳坐著,想彈琴,但提不起興致,剛打開琴蓋,又合上了。心想,還是回房看書吧,但好像還不想馬上回去。只覺得心裡一片煩亂,理不出個頭緒,頭都有點疼了。

  就這樣一連過了幾天。有兩天,西平連晚飯都沒有在家吃,而一回來就上樓進了臥室。白蕙實在想不出找他談談的機會,索性把這事放開了。

  幾天以後的一個清晨。白蕙起身後照常到花園去散步讀書。可巧,她剛剛穿過樹林,迎面就碰上往回走的西平。看來他已跑完步,準備回樓裡去了。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停腳步,向對方點點頭。幾天沒有說話,都不免有點兒尷尬。

  就在即將擦肩而過的一刹那,白蕙的調皮勁兒突然上來了。她叫道:“丁先生。”

  西平停住腳步,扭身看著她。

  “吃飯還早呢,能陪我走走嗎?”白蕙的眉梢和嘴角都掛著笑意。

  西平深深吸口氣,下決心似地轉過身來,兩人並肩向花園深處走去。

  沉默地走了幾步,白蕙先開口道:“你還在生氣嗎,為了我拒絕自行車的事?”

  西平抬起眼睛望一眼白蕙,搖搖頭道:“你把我的氣量想得太小了。”

  “那這幾天你為什麼一直回避我?”見西平要說話,白蕙趕忙又說:“別騙我說,你還和前些天一樣,我的感覺不遲鈍。”

  西平無奈地歎了口氣:“算你厲害。我承認,有一點兒想回避你。我想,是我冒犯了你,想請你原諒,可是……”

  白蕙感到奇怪,怎麼會有一絲羞澀和慚愧出現在西平的臉上。但西平的態度分明很真誠,這使白蕙感動了。她輕輕地說:“也許應該怪我,太生硬了。我早就想跟你解釋,還要謝謝你每天叫人給我送花,可你不給我機會!”

  只簡單的幾句話,兩個年輕人幾天來的疙瘩就解開了。滿天愁雲,頓時消散,白蕙心頭暢快極了。

  “可是。你的眉頭為什麼還打著結呢?”她笑吟吟地問西平。

  “是嗎?”西平說,“我自己倒不覺得。”

  “旁觀者清嘛。”

  “這幾天,公司裡遇到了一些麻煩事,”西平想了一想,又說:“你沒看我有幾天忙得都沒回家吃飯嗎?”

  原來如此。白蕙不禁關切地問;“公司裡怎麼啦?”

  “這是商業競爭上的事,”西平本不想多說,但看到白蕙一臉關心的神色,就又補充道:“簡單說,就是日本的大和商行通過買辦一面與我們搶購生絲,一面壓低成品的收購價,總之是仗勢欺人,做霸王生意,想擠垮我們。”

  “那你怎麼辦呢?你父親又不在家。”白蕙不由得替他擔心。

  “不要緊,”西平把手一揮,臉上露出堅毅的神情,“我和爺爺仔細商量過,這幾天又和各廠廠長、經理研究了對策,今天還要再去聯絡同業,這事必須齊心合力,共同對付!”

  “你們能贏嗎?”

  “勝負難蔔,可是,不管怎麼樣,總得拚一下,為中國人爭口氣。”

  “對!”白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自言自語似地說:“我真要命,真不該……”

  “不該什麼?”西平停下腳步,問。

  白蕙的臉紅了,低著頭用腳尖踢著一塊小石頭,說:“你明明知道,還問,真壞!”

  “那麼,你現在肯接受自行車了?”西平的聲音裡充滿喜悅。

  “不,”白蕙把小石頭踢在一邊,又向前走去,“我還是不能接受你的禮物。”

  白蕙這句斬釘截鐵的話把西平又打入了悶葫蘆,他不再說話,只默默地跟在白蕙身後走著。

  走了幾步,白蕙突然說:“想聽一個秘密嗎?”

  “關於誰的?”西平問。

  “我的。”

  “當然想聽。”

  “等你聽完了,也許就會原諒我的固執。可是,現在時間來不及了,明天早上告訴你,好嗎?”

  西平看一下手錶,點點頭,說:“那好,一言為定。”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對於爸爸,我除了知道一個名字外,幾乎是毫無印象。我們母女倆靠爸爸留下的一小筆錢,和媽媽當護士的微薄工資,過著清苦的生活。你一定想像不出,我從小直到上大學,從來就沒有穿過一雙皮鞋。無論冬夏,我都是穿媽媽手做的布鞋。我的衣褲,也永遠是陰丹士林市做的。因為它價廉物美,也適合一個女孩子。至於吃的,一年到頭保證有青菜豆腐吃就很好,偶有小葷,那准是過年過節了。哦,我扯得太遠了。我不是在訴苦,其實我也並不覺得苦。我只是想告訴你,請你別把我看成對生活有很高要求的嬌小姐。”

  說到這裡,白蕙看了西平一眼,見他專注地聽著,便放心地繼續講下去:“媽媽是個很有志氣的人。她教育我最多的,也就是人窮志不窮。那時候,她白天上班,晚上還要接些複寫謄抄的活兒來做,但我的衣服鞋襪從來就漿洗整刷得乾乾淨淨。哪怕是打個補丁,也必定弄得方方正正,熨熨貼貼。她對我的讀書要求極高,所以上學一定要挑最好的教會學校。至於學校昂貴的費用,無論家裡怎麼困難,她也絕不拖欠。我一開始上學,媽媽就不斷地叮嚀:不要羡慕同學的漂亮衣裙,不要跟人家比書包文具的好壞,更不准隨便要人家的東西,哪怕是人家硬要送給你,也不行!你知道,我的同學,很多都是富家子弟。像我這樣的窮學生,真是寥寥無幾。”

  “很多教育家都說過,兒童的心靈和腦子純潔得像一張白紙,怎樣在上面作畫,就會留下怎樣的痕跡。這話不錯。媽媽的教育可以說在我腦子裡深深紮了根,以至於有時候使自己很苦,也使別人感到尷尬,甚至認為我古怪。”

  白蕙說著向西平一笑。這是一種苦兮兮的笑。西平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

  幾聲流利而婉轉的鳥鳴打破清晨的寂靜。白蕙不禁抬腕看一下手錶。哦,時間過得多快呀。西平定定地注視著她,一聲不響,他不願輕率地打斷白蕙的話頭。

  “下面就要說到我的秘密了。你知道嗎?我當珊珊的家庭教師,住在你們家,都是瞞著我媽媽的。我騙她說,我要準備論文,所以暑假要住在學院裡。我這樣做,是違背媽媽定下的又一個戒條的。”

  “又一個戒條?”

  “是的。除了不許接受別人的東西以外,媽媽絕對不許我說謊。”

  “那你為什麼要瞞她呢?”西平不解地問。

  白蕙沒有回答。前面就是那個小亭子,她加緊幾步走了進去,面對著亭前的那片蝴蝶蘭,把整個身子伏在欄杆上。

  早晨玫瑰色的陽光透過園樹的重重枝葉照射進來,露珠在蝴蝶蘭的葉、莖和花瓣上閃爍著美麗的七彩。

  西平的大手落在白蕙瘦削的肩上。她輕輕抖動一下,但並沒有挪開。

  “說下去,我在等著呢。”是西平柔和而略帶鼓勵的聲音。

  “半年多以前,一個變故,把我家拋入了困境。自從媽媽生病失去工作後,就把所有的積蓄全部存入銀行,每月就靠那一點利息維持生活。突然那家銀行破產了。我們的本金既取不出,利息更成了泡影。經濟來源就此完全斷絕。然而媽媽的病卻越來越重,眼看到了臥床不起的程度。我怎敢告訴她這個壞消息?不但不能告訴,我還必須想法去弄錢吃飯和給媽媽買藥。幸好我家有個好鄰居,孟家好婆幫我一起照顧媽媽。後來學院裡的一個神父又介紹我到蔣家當家庭教師,我和媽媽的生活才勉強維持下來。再後來,你知道的,我被解雇了。有一段時間,我找不到這種既能繼續求學,又有收入的工作。我走投無路,甚至想退學去謀個職業。但又實在捨不得學業。有同學告訴我,大世界那邊常有許多招聘廣告,不妨去看看。那天,正當我在大世界的牆上拚命搜索,想找到一個適合我的招聘廣告時,你恰巧來了。你慷慨地答應雇用我,使我有了生活來源,也保住了學業。說實話,就在那個星期六,我已經決定,如果還是找不到一個可行的職業,星期一我就去交退學申請。”

  白蕙邊說邊轉過臉來。她的睫毛微微顫動著,那一對如夢的大眼睛霧濛濛的,眼眶裡充盈著晶瑩的淚珠。

  雖然白蕙的聲音始終幽幽的,說得很平靜。可是對於從小在優裕環境中長大的西平來說,白蕙的境遇實在是夠艱難、夠令人同情的了。他沒有想到這個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年輕姑娘肩上,竟負著那樣沉重的擔子。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白蕙臉上含淚的微笑,心中充滿憐惜之情。他把手塞在褲袋裡,拚命地握緊拳頭,強制自己不去撫摸那雙令他感到陣陣心疼的眼睛。

  “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要瞞著媽媽。她一心要我把書念好,不會同意我當家庭教師。如果告訴她,現在是非當不可,那就不能不說出銀行破產的事。這個打擊會要她的命。我是多麼不願用假話去哄騙媽媽。你不能想像,每當我看到媽媽如此真誠地信賴著我那些謊話時,我的心有多麼痛苦,簡直象被刀割了似的。有多少次,我真想跪在媽媽面的說出一切。可是,看著她那瘦弱的身子,我又怎麼開得了口!我想,也許總有一天,上帝會因此而懲罰我的,我甚至在盼著這一天,盼著用我的痛苦去贖我的罪。”

  西平忍不住了,他伸手扶住白蕙的肩膀,又把她微垂的頭抬起來對著自己。他盯著白蕙的眼睛,衝動地說:“不要這樣想,你根本沒有罪。你無私得像一個天使,你那忘我的愛,應該能感動上帝,還談什麼懲罰!”

  白蕙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瞥充滿感激的光。她慢慢地轉過身子,歎一口氣,繼續說:“其實,在學院裡我有一些很要好、也很富有的同學。我知道,只要我稍加暗示,或把家裡的真實情況透露一下,她們絕不會袖手旁觀。但越是這樣,我越不能。與其接受別人的恩賜,還不如做一個冒犯上帝的罪人呢。”

  說到這裡,白蕙停頓一下,自嘲而又滿含歉意地搖搖頭,說:“也許你會認為,這是我的怪癖。能原諒我嗎?”

  西平還能說什麼?他的心裡早已諒解並且因此而更敬佩白蕙。可是,他的嘴卻說出了另一種意思:“不,我不能原諒!”

  “為什麼?”白蕙驚愕地瞪大眼睛。

  “因為你不一視同仁。”西平故意板下臉,生氣地說。

  白蕙懵了,這是什麼意思?她瞪視著西平氣呼呼的臉,叫道:“哎呀,你不要這麼凶嘛,你看你的樣子……”

  “我的樣子怎麼啦?”

  “簡直像個要吃人的魔鬼。”

  “那麼,讓魔鬼來問你:你不肯接受我的自行車,為什麼卻接受別人的……”

  “什麼?”

  “《梅裡美書信集》。”

  白蕙的臉刷地漲得緋紅。她猛然想起,那天把《梅裡美書信集》借給西平時,曾談起在猶太書店買下這書的經過。當時說者無意,聽者也沒什麼表示,可沒想到,他倒是生了氣的呢?幸好那天也曾告訴他,自己是再三再四地推拒,只是當著猶太老闆的面,不好過分拂繼宗的面子,才讓了步。而且最後仍說定這書算是自己向繼宗借用的。

  “不,請不要解釋,”西平見白蕙一時語塞,卻又急於辯白,連忙用一個手勢止住她。白蕙的窘態頗使他過意不去,不知不覺他收去了那副魔鬼相,坦誠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羡慕,甚至有點妒忌罷了!”

  這回輪到白蕙無話可說了。

  這天,他們在客廳門前分手時,西平叫住白蕙,出自衷心地說:“感謝上帝,為了六月十二日那個下午!”

  看到白蕙頭一歪,要發問的樣子,西平忍不住惡作劇了:“就在那天下午,我經過愛多亞路,看到一個可恨的、其醜無比的、會說謊的小姑娘,站在大世界旁的艾羅補腦汁看板下。從此我就不得安寧了!”

  白蕙撒嬌地嘟起嘴:“真可惡!”

  當她看到西平是帶著那樣一種眼光看著她時,不禁立刻羞紅了臉,趕忙幾步跑進客廳裡去。

  這些日子,連蔣萬發這個不知疲倦的人也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

  廠裡的日常事務是那麼多。他的作風一向是事必躬親。業務方面的事無論钜細,都要——過問。這既是出於他的勤勞天性,也是基於他對丁氏企業的忠誠。雖然他在美新是一廠之尊,手下並不缺少得力副職,可是由於他大權獨攬,未免壓抑了別人的工作勁頭。這也是很難兩全的事。

  近來,外商洋行為了爭奪絲綢產品的市場,向中國民族工業發動了強大攻勢,其中尤以日本大和商行最為肆無忌憚。他們盯上了在上海絲綢業中很有影響的恒通公司,並首先對公司的重要支柱美新廠下手。他們強取豪奪、耍奸使壞,軟一手硬一手,幾乎無所不為。美新遇到的問題,一是原料來源:許多貨源被大和商行用高價搜羅了去;一是產品銷路,財大氣粗、蠻不講理的日商,利用自己在華的特殊地位,勾結政府有關部門,甚至不惜收買地痞流氓黑社會勢力,強行壓價收買,有時簡直無異於明目張膽的搶劫。這樣一來,美新的生路當然就岌岌可危哉。

  公司本部對各工廠遇到的情況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可惜總裁丁文健本人目前不在國內,只好由金副總裁和總經理助理丁西平主持,召開了幾次緊急會議。幾經辯論,議決的方針是一面電告巴黎,向總裁請示,一面趕緊聯絡同業,竭力頂祝

  丁西平年少氣盛,每一次會上都是他力排眾議,呼籲堅決對抗。蔣萬發支持丁西平的基本立場,但又擔心他過於硬碰硬,弄不好要吃虧。私下也曾去拜訪過丁皓。但聽丁皓口氣,他是支持西平的。既然如此,蔣萬發儘管手裡捏把汗,卻只好一心一意幫著丁西平硬頂下去。他在絲綢業中幹得久,認識人多,門路熟悉,於是這一段時間他幾乎日日陪著丁西平走訪這個,拜會那個,一邊還要顧著美新廠的日常生產,可把這位五十多歲的老人忙累壞了。

  因為外面事太忙,蔣萬發對家事就顧不上了。好在家裡一切交給張媽,這是個靠得住的老家人。可是,已經不止一次,張媽告訴蔣萬發:小姐心情不好,常看到她一個人偷偷在屋裡抹淚哩。

  萬發一直把繼珍看成不懂事的孩子,總以為她還像前兩年那樣,只要有幾個女朋友陪著上街去玩,去買衣服,就會一切無憂無慮。他很不瞭解女兒心思的變化。說實話,他對繼宗兄妹的關心是太少了,雖然他很愛他們。他的心頭也不時泛起一絲歉疚。

  這一天,他回家稍早,便決定先到繼珍房裡去看看她。

  他敲開繼珍房門,只見繼珍頭髮蓬亂,兩眼紅紅的,真好像剛剛哭過一樣。他不禁心疼地叫一聲:“珍珍,你怎麼啦?”

  誰知繼珍一見爸爸,竟伏在他肩頭上哭出聲來,像是滿肚子的委屈找到了一個傾泄的地方。

  這在萬發記憶中,是不常有的事。他見過繼珍歡笑,見過繼珍吵鬧,可這孩子確實很少流淚。但她今天哭得是多麼傷心埃

  做爸爸的心疼極了。他把女兒輕輕扶到沙發上坐下,又用手幫她理好蓬亂的頭髮,充滿父愛地詢問:

  “珍珍,告訴爹,什麼事啊?”

  繼珍只顧把頭鑽進坐在身旁的爸爸的懷裡,抽抽嗒嗒地哭。

  萬發焦急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是和朋友吵架了?是誰欺侮你了?……”

  沒有回答。萬發溫柔地拍著繼珍的肩,哄著她:“別哭了珍珍,有話慢慢說,什麼事兒都有爹呢。”

  突然,繼珍從萬發懷裡抬起頭來,怨恨地吼道:“爹,你什麼事兒都不管,你根本不喜歡我!”

  這真是從何說起。萬發哪裡知道繼珍的滿腹心事和她臨時找到的這個宣洩口。他只叫得一聲“珍珍,你……”就呆住了。

  “你只知道成天在外面忙呀跑呀,我的事,你哪裡放在心上!”

  繼珍又是一頓搶白,萬發只好耐下性子來勸慰:“珍珍,這些天,外面事多,爹爹也累得很,只盼你丁伯伯早些回國,讓我交掉這差使就好了。現在沒辦法,只好陪著你西平哥哥……”

  “別提他,這個沒良心的傢伙!”

  一聽萬發提起西平,繼珍立刻咬牙切齒地打斷他的話頭。這多少使萬發明白了一點繼珍哭鬧的癥結所在,他不再解釋自己的忙碌,而把話鋒引向西平:

  “珍珍,你和西平怎麼啦?”

  “沒什麼,他不理我,我也不睬他,拉倒!”

  “你們是從小的好朋友,他怎麼會不理你呢?”

  “哼”,繼珍把嘴一撇,恨恨地說:“他從南方回來那麼多天,也不打電話給我。我打去,不是沒在,就是沒空。擺什麼臭架子!”

  萬發撫掌大笑:“你錯怪西平了。這一向他哪裡有空玩兒,忙了一天,下班就趕緊回家去了。”

  “啊呀,爹爹,你真糊塗,”繼珍禁不住叫起來:“毛病就出在他家裡呀!”

  於是,繼珍便把從哥哥那兒聽來的丁西平請白蕙當珊珊的家庭教師,方丹去法國後,白蕙被邀住在丁府的事兒,描述了一番。可想而知,這其間添枝加葉是免不了的。

  萬發靜靜地聽著,憑著他的人生閱歷,他對女兒的話並不全然相信,但女兒的心病卻總算給他摸到了。等繼珍講到一個段落,萬發笑問:“你說的白蕙,不就是教過你法文的那個大學生嗎?”

  “是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哥哥喜歡她?”

  “是啊,”繼珍嘟起嘴巴,“可是哥哥太老實,太沒用了,別看他是個大學講師,他根本就不會追求女孩子!”

  “那你教教他呀!”萬發故意逗繼珍。

  “他那個人,教也教不會的。”

  “可是,你也不要擔心,”萬發轉上正題道,“我看西平心氣高,眼光也高,他不會輕率作出決定。再說,還有你丁伯伯和方丹阿姨呢。”

  萬發的話說到了節骨眼上,起到了良好的安撫作用,繼珍平靜得多了。

  “可是爹爹,女兒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呀!”這句話已純粹是在爹爹面前的撒嬌。

  萬發笑呵呵地撫著女兒的手臂,說:“管,管,爹的寶貝女兒爹怎麼會不管。爹不但要管你出嫁結婚,還要管到抱外孫子,抱重孫子哩,哈哈。”

  當天晚上,萬發把繼宗叫到房裡,談了好久,既問了他跟白蕙的關係,又再一次證實了繼珍對西平所抱的感情。繼宗走後,萬發獨自想: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繼宗兄妹都到該論婚嫁的年齡了。唉,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從小就沒媽,看來自己得為兒女多費點心才是。繼宗是男孩子,為人沉穩,有主見,他說自己的事自己有辦法。倒是繼珍,顯然癡戀著西平。這癡心的孩子,把西平當作青梅竹馬的可心郎,把幼年時大人們的玩笑當了真。是得找機會探探西平本人,還有丁皓、文健夫婦的意思。唉,可惜文健夫婦遠在巴黎。要不,先問一下丁皓也行。對,就瞅個機會先找找老太爺吧!

  蔣繼宗從父親房間回來,打開檯燈,想繼續看書。可是心神老是定不下來。

  剛才的談話,使他無法平靜。從爸爸的口氣,可以聽得出來,他關切著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且並不反對白蕙。自己也毫不掩飾地承認了對白蕙的好感。可是當爸爸問到跟白蕙的關係目前已到哪一步,要不要由家長出面正式作點表示時,自己又趕緊拒絕,一再說明,這件事要由自己去辦……

  是的,他要親自去和白蕙談,面對面地,開誠佈公地談。現在就讓家長出面提親,無論如何是太早、太冒昧了。最重要的是弄清白蕙本人的態度,蔣繼宗想。

  他早已不止一次地回想過認識白蕙以來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次談話。白蕙的音容笑貌早已牢牢地銘刻在他的心上。他曾多少次地遐想和這個可愛姑娘共同生活的快樂、幸福。他也曾理性十足地分析過自己同白蕙之間的共同點和差距,分析並論證過自己的有利和不利條件,從而無數次地鼓起過向白蕙求愛的決心。可惜,直到今天,他還未能跨出這一步。他有時真恨自己太懦弱、太優柔寡斷了。

  但是,明天,明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心事勇敢地向白蕙和盤托出。蔣繼宗一想到明夭將要出現的場面,不覺心跳加快起來。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掏出西裝口袋裡的皮夾子,把那兩張珍貴的“美術展覽參觀券”抽出來放在自己面前。是啊,這兩張極端珍貴的門票,對於蔣繼宗來說,簡直是無價之寶。因為白蕙已經答應同他一起去。兩天前,他們通過電話,白蕙起初稍稍猶豫,後來終於答應了。這真是難得。以前白蕙曾不止一次婉言謝絕過他的邀請,而這一次,嘿,當然是個好兆頭。而且,使繼宗格外興奮的是,白蕙連晚上跟繼宗去參加一個文學青年的聚會都答應了。這就是說,明天從下午三點起,直到晚上九點,白蕙將一直和自己在一起,那該是多麼好的談話機會。

  說實話,自從兩天前撂下電話那一刻,繼宗就在盼著明天快快來到。這兩天,他覺得精神特別爽朗,做什麼都興沖沖的。何況剛才還跟爸爸談到白蕙,他怎麼能平靜得下來呢!

  蔣繼宗對明天下午的活動做了很細緻的設汁。他們約好下午三點在八仙橋青年會門口見面,在那裡看美術展覽。看完後,如果時間早,他將陪白蕙隨意逛逛,順便請白蕙吃晚飯,然後趕到靠近郊區的一所大學去參加文藝沙龍。那是一個實際上由左翼作家指導的文學青年的集會。在那裡,來去自由自在,話題無所不包。當然免不了要談談時髦的革命文學,但也不排斥當今文壇上的其他流派。這些青年聚在一起,有時也排排短劇、練習演唱、朗誦,大有愈搞愈紅火之勢。蔣繼宗作為大學的文學講師,是這一聚會的積極參與者。明天他將有一個關於文壇現狀的小講演。他還知道有人要朗誦詩人白莽的作品。蔣繼宗自己讀過白莽的詩、柔石的小說,也曾把他們向白蕙推薦。聚會一般在晚上九點鐘左右結束,蔣繼宗當然要伴送白蕙回家。呵!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一個夜晚,也許是決定命運的一晚呢!

  樓下客廳裡的老式座鐘打了十下,鐘聲引起的深沉回音,在靜悄悄的蔣宅悠悠回蕩。

  蔣繼宗毫無睡意,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兩張參觀券,放好皮夾,又一次把明日要用的演講稿拿出來。他要從頭再看一遍——明天一定要講得格外好!他想。

  拿著講演稿,他默默地看下去,一邊想像著明天向青年朋友們開講時的情景。他仿佛看到了白蕙那一雙總帶著點憂鬱的、閃著智慧和熱切求知之光的眸子。忽然,一行詩句閃現在他的腦際,哦,那是當今最負聲望的詩人戴望舒的成名之作,蔣繼宗念過不止一次,背都背得出來。於是,他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檯燈的綠色燈罩,滿含感情地、輕輕地念出聲來: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著怨愁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行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淒惋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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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5:59
 第四章

  丁西平在父親遠離,各方面壓力極大的情況下,高度緊張地工作了好一陣。這一天,在諸事安排得略有頭緒之後,便早早回家。他想稍事休整,以便迎接今後種種意想不到的難題。誰知一回家就被他的小妹妹珊珊纏祝大約是為彌補自己近來太忙,冷淡了珊珊的緣故,當珊珊提出要去看電影時,西平爽快地答應了。

  珊珊一蹦三尺高,拉著哥哥立刻要走。

  西平卻說,要看電影可以,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快說呀,哥哥。”珊珊真是急不可待。

  “請白小姐一起去。她要不去,我們也不去。”

  “好,你等著,”珊珊聽完,扭頭就奔上樓去。不一會,果然牽著白蕙的手下樓來了。

  “走呀,哥哥,”珊珊臉上露著勝利的微笑,“蕙姐姐不是來了嗎,你快去開車呀!”

  西平向白蕙笑笑,問:“你同意了?”

  “同意了,”白蕙點點頭,“難得你們倆這麼有興致。”

  丁西平興奮地一拍珊珊的頭,“小傢伙,真有辦法,走,咱們這就走。”

  誰知珊珊又提出一個要求:“看完電影,我還要吃冷飲。”’

  “行,”西平說,“今天隨你提什麼要求,我都答應。”

  他們三人在國泰大戲院高高興興地看了扯愛麗絲漫遊仙境》。選擇這部狄斯耐早期卡通片,當然完全是為了珊珊。

  看完電影又去吃冷飲。他們在霞飛路上一家著名的西萊社坐下來。西平問珊珊:“電影好看嗎?”

  珊珊說:“好看極了。”

  西平又說:“今天可全是為了你。小孩看的片子,你蕙姐姐肯定覺得沒意思。”

  白蕙笑道;“你怎麼知道?我覺得很不錯。”

  正在這時,侍者端來西平叫的冷飲。珊珊的注意力馬上被桌子上各色冷飲所吸引了。

  西平乘機向白蕙?了?眼,輕聲說:“過幾天,帶你去看個恐怖片,讓你見識見識真正的魔鬼。怎麼樣,敢不敢看?”

  白蕙知道西平還想著那天早晨兩人的談話,也調皮地說:“怎麼不敢?見過你的尊容,我想我什麼魔鬼都不會怕了。”

  兩人都笑了。珊珊只顧對付自己面前那一大杯冰淇淩,見他們都笑,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

  旁邊那張小圓桌旁,坐著一位年輕的少婦,帶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那女孩面前放滿了大杯、小碟的冷飲。少婦手裡雖拿著小勺,但白蕙注意到,她碰都沒碰一下那些冷飲,只顧喜孜孜地看著小女孩那貪婪的吃相。

  白蕙的心猛地一抖,思緒一飛向遙遠的往事。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跨進冷飲店,是媽媽為了慶賀她上小學的那天,媽媽給她買了一碟冰淇淩和一杯汽水,看著她吃。她叫媽媽也嘗嘗,媽媽卻說;“我不愛吃,乖孩子,你都吃了吧。”自己當時是多麼不懂事啊,竟把冷飲和汽水很快地一掃而光……

  白蕙想:今天是星期六,晚飯後早些回家,陪媽媽過一夜。

  突然,她“哎喲”了一聲,趕忙伸手看表。

  “怎麼啦?”西平放下正在啜吸的可口可樂,問。

  “糟了,糟了,來不及了,”白蕙急得直跺腳。

  “怎麼回事?”西平也著急地問。

  “我得去打個電話。”白蕙一把抓起自己的手袋,便向櫃檯上的電話奔去。

  西平和珊珊一齊朝白蕙那邊看去,只見她手裡拿著一本小通訊錄似的本子,急急地翻弄著,一面飛快地撥著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白蕙“喂喂”兩聲,和對方講了一句什麼,失望地撂下話筒,然後又翻弄起那小本子。

  西平安頓一下珊珊,讓她自己慢慢吃,便走向白蕙。就在他走近白蕙身邊時,聽到白蕙興奮的聲音:“哦,蔣先生剛剛到家嗎?太好了,快請他接電話。”

  原來是給繼宗打電話。什麼事,那麼急呢?西平想。

  “是蔣先生嗎?我是白蕙。實在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有能去看美術展覽,讓你久等了……”

  西平本想走開,但終於沒有走。他裝著隨意地流覽櫥窗裡擺著的各種名酒和食品。

  “嗯,是的,是因為臨時有點事,實在分不開身。還有,還有……晚上的沙龍,我,我也不能去了。”

  那邊蔣繼宗不知說了句什麼。西平發現白蕙拿著話筒的手微微抖起來,鼻尖上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哦,不,”白蕙迅速地吐出兩個字。又靜靜地聽起來。過了一會,才遲遲疑疑地說道:“嗯,是的,是有點兒不舒服。不過……不要緊的。”

  突然,她的聲音又高起來,語氣很急地說:“不,不,你不要來。過兩天我再給你打電話。”

  對方又開始說話,只聽見白蕙連聲地答應著:“噢,噢,好的,好的,我會當心,你放心,你放心。”

  電話終於打完。白蕙掏出手絹擦擦臉上的汗,提起手袋正要回到座位上去,發現西平正在身旁凝視著她。

  “是給繼宗打電話?”

  白蕙點點頭。

  “你們本來有約會?”

  白蕙又點點頭。

  “你們常通電話吧?”

  這一次白蕙把頭搖了遙

  “你剛才不是還說,過兩天還要給他打電話嗎?”

  白蕙被西平一提醒,想起剛才匆忙間在電話裡搪塞繼宗的話,不覺苦笑一下。一個念頭突然攫住了她:不好,我怎麼變成一個愛撒謊的人了?明明是因為看電影而忘記與繼宗的相約,卻托詞說臨時有急事,明明身體好好的,卻順水推舟承認不舒服,明明是為了急於結束談話,就隨口應允過兩天給他打電話!而他是那樣的沮喪,這從電話裡傳來的聲音也聽得出來,偏偏又那麼好脾氣。唉。

  回家的路上,珊珊因為沒有午睡,竟靠在白蕙懷裡睡著了。白蕙用手摟著她,一面想自己的心事。

  西平從駕駛盤上方的鏡子裡看到白蕙的愁容,輕輕地問:“還在為失約難過哪?”

  白蕙搖搖頭,歎了口氣。

  “別難過。今天的事,也怨我。繼宗那邊,我幫你打個招呼!”

  “不,你不要管,”白蕙答道,“我只是想,我怎麼會變成個隨口說謊的人了!”

  西平笑了。一面繼續開車,一面對著鏡子裡的白蕙說:“這說明,你已經脫離單純的生活環境,要面對複雜的社會和人際關係了。而只有在這樣的磨煉中,你才可能脫去稚氣,走向成熟。”

  見白蕙不解地瞪大眼睛,西平又說:“怎麼樣,要我論證一下嗎?”

  第二天上午,天空在醞釀著一場雷陣雨,雲層低壓,閃電隱隱。白蕙早飯後就趕回了丁家。

  丁家客廳變得很暗,只好打開電燈。大家一時無事,都聚在客廳裡。

  白蕙、珊珊和丁皓坐在靠牆的沙發上。白蕙拿著一本《唐詩三百首》正在和爺爺一起教珊珊背唐詩。

  珊珊背中國舊詩的興趣不大,也似乎不如學法語來得聰明,常常背了上句忘了下句。於是爺爺就自己背一句,叫她跟著背一句。白蕙則在一旁講解詩意,希望她明瞭詩意後能記得牢些。但珊珊還是背了個亂七八糟。有時上句是“白日依山頸,下句卻接個“疑是地上霜”,弄得丁皓和白蕙又好氣又好笑。珊珊卻還一本正經地學著爺爺搖頭晃腦背詩的樣子,更把大家都逗樂了。

  西平倚在客廳的落地長窗前,眼觀天上瞬息萬變的烏雲,耳聽祖孫三人的笑聲,心中油然產生一種恬靜感。他忍不住想:看來,家庭氣氛是會隨著人而改變的。有了白蕙,這個家變得溫暖了。

  但他立刻又想到:現在這些人頂多只能算半個家。如果爸爸和媽媽回來,會怎樣呢?想到這兒,他的心緒便不由自主地暗淡了。

  一聲霹靂打斷了他的思路,幾顆雨點斜斜地打來,醞釀已久的大雨開始下起來了。他離開窗戶朝客廳門走去,心裡默默念叨著:“抓緊享受眼前吧,將來的事,將來再去對付。”

  丁西平正要離開客廳上樓到自己房間去,看幾份帶回家的資料,只見陳媽領著一個身穿紫紅色雨衣的人走進來。那人雨帽未摘,門廳裡光線又暗,陡然間他竟辨認不出來者是誰。

  “西平,是我,不認識了嗎?”

  原來是繼珍,西平趕緊迎上去。

  “哎呀,你怎麼挑這麼個天氣出來?”

  繼珍一面脫雨衣,一面頓著腳上的雨水,大聲說:“不挑個這樣的星期天,也見不著你這個大忙人啊!你看,我不是趕在大雨前面了嗎?我贏啦!”

  “你呀,還是這麼任性。”西平接過她的雨衣,把它交給陳媽,一面就把繼珍往客廳裡讓。

  繼珍一進客廳,稍稍環顧,首先就跑到丁皓身邊,親熱地說:“爺爺,好久沒來看望您老人家,身體可好?”

  丁皓眯起眼睛,伸出手去,說道:“是繼珍嗎?這麼早出來,沒被雨淋著吧?”

  繼珍又湊近丁皓,放大聲音說:“爺爺你身體可好?”

  丁皓連連點頭:“好,好。你父親和哥哥都好嗎?”

  “都好。爸爸成天瞎忙,叨咕了幾次說要來看你老人家,可就是沒時間。”

  “繼珍姐姐,早。”珊珊插了個空,叫了一聲。

  “唷,珊珊真用功,這麼早就在念書啦!”

  繼珍俯下身去,吻了吻珊珊的額頭,又從小皮包裡拿出一大塊巧克力,塞在珊珊手中。這才把臉轉向白蕙。

  白蕙朝她友善地點點頭,輕輕地說了句:“繼珍小姐,早啊!”

  只聽繼珍語調誇張地寒暄道;“哦,白小姐,早就聽我哥哥說,你在這裡當家庭教師。怎麼好久沒去我家玩?學校早放假了吧?最近好嗎?”

  說著又後退一步,作細細打量白蕙狀,像是新發現似地叫道:“喲,白小姐,你真是越來越漂亮啦!”

  繼珍只顧嘰嘰喳喳地說著,沒有人能插上嘴。好在繼珍雖然提出不少問題,倒也並不見得要人家回答。

  西平陪繼珍回客廳後,不便馬上離去,便仍站到那扇落地鋼窗面前,隔著關緊的窗戶,欣賞傾盆而下的夏日豪雨。

  陳媽端著一杯新泡的茶進來,並請繼珍坐下。但她沒有坐。她放下小皮包,走到西平站立的窗旁,故意裝出不滿的樣子說:“西平,你怎麼不理人哪?”

  西平轉過身來,笑道:“哪裡。我在等你的寒暄完畢呀。來,請坐。”

  於是他倆便就近坐了下來。陳媽把那杯熱茶給繼珍端來放在茶几上,然後退了下去。

  西平正想詢問繼宗近來的情況,因為他們也已多日不見,而且昨天白蕙失約,不知繼宗會怎樣。但他還沒有說話,繼珍先開口了。她雖然把聲音放輕,但怨艾之意是明顯的:“你什麼時候學會保密了?回上海這麼多天,也不告訴我一聲。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我也才回來不久,”西平解釋道,“而且,公司裡事太多,你知道,我爸爸又不在。改天我是要去你家的。”

  “得了,我是和你逗著玩的。”繼珍把嘴一撇,“都知道你是個大忙人。”

  西平指著繼珍的鼻子,笑道:“你真是人長大了,嘴也變得更尖啦,得讓繼宗好好管管你!”

  這是兩句多麼普通的話。可是人類的語言竟有著如此神奇的法力。就這兩句話,使他們倆都想起了孩提時代的相處。那時候,每當繼珍撒嬌耍賴,西平大概沒有少講過這一類話,繼宗也沒有少當過和事佬。

  一陣暖流從繼珍心中流過:西平畢竟還是西平。禁不住朝白蕙那邊投去一瞥,見他們三人並不注意這邊,便把身子朝西平挪了挪,關切地問:“方阿姨在巴黎好嗎?我可真想她。

  “媽媽很好。”

  “他們那個揭幕典禮一定會搞得很隆重。對了,你看過《申報》上的新聞沒有?那上面詳細報導了籌備情況。”繼珍邊說邊拿過小皮包。

  “你看這,”繼珍從她的小皮包裡掏出一張報紙,遞給西平,“這上面說,下周的揭幕儀式,法國的商業部長都可能出席呢。你看,這裡還特別說到方丹阿姨……”

  西平其實看過這張報紙。他知道那上面把他媽媽讚美了一番,說她風度如何之好,法語如何之純正,不愧是清朝老外交官的孫女兒等等。但他今天不願掃繼珍的興,便一面隨意流覽著,一面附和道:“哦,媽媽在巴黎確實很出風頭。”

  “報上也提到你,”繼珍笑吟吟地,“說是丁家大少爺,法國留學生,拿過雙學位,丁氏產業的唯一繼承人,幹事有魄力,可以預見是未來國際商業界的钜子。真把你吹神了。”

  西平把報紙還給繼珍,苦笑一下,說:

  “這種小報新聞,能當真嗎?也虧你那麼相信。”

  那邊白蕙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一些他們的談話。她想的是:繼珍竟能把這些話都背下來,也真虧她了。

  丁皓見珊珊的唐詩背得差不多了,又有繼珍在,就站起身來朝西平、繼珍那邊說:“你們聊吧,我回房裡歇會兒去。”

  繼珍忙跑過去,攙住丁皓,說;“爺爺,我扶你回房去。”一邊朝西平使個眼色,表示馬上回來。

  白蕙也趁機對珊珊說:“我們也該到小書房做作業去了。”

  西平抬抬身子,似乎想說句什麼留住白蕙。但想了想,終於沒作聲,看著她和珊珊相跟著上樓去了。

  白蕙她們還沒走到小書房,就聽到客廳裡已傳出繼珍的談笑聲。

  白蕙認真輔導珊珊做了學校佈置的假期作業,又教她幾個新的法語單詞,聽她背誦一段法文課文,就已快到吃午飯的時候。

  她看珊珊有些倦怠,就吩咐五娘給她洗洗手,然後領她玩一會兒。白蕙自己則回到了臥房。

  雨早已停了,窗外是夏日耀眼的陽光。白蕙打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流進來。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氣。

  突然有人敲門,她連“請進”還沒來得及說,門就開了。門外站著繼珍。

  “我聽說你住在這裡,來你房裡看看。”

  不等白蕙邀請,繼珍進得房來,含著頗有用意的淺笑,審視著房間。她的目光從淺藍色繡花床罩溜到白色網格的窗簾,又從那張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書桌移向擺著一些書籍和小玩藝兒的小書架。那只白漆小衣櫃上,鑲著一面長長的鏡子,繼珍斜眼朝鏡中看去,看到白蕙雙手緊握著微僵地站在那裡。她傲然地笑了一下,說:“哦,你的住處很不錯嘛!”

  正在這時,女傭菊芬手拿一束新采的紫色蝴蝶蘭走進屋來。她徑直走向書桌,繼珍這才發現書桌上放著一隻不大的瓷花瓶。

  繼珍一面看菊芬往花瓶插花,一面讚歎:“這花真漂亮,多新鮮啊!”

  菊芬說:“今天早晨下雨,我等雨過後,讓太陽曬了曬才摘的。看,還帶著水珠呢。”

  白蕙過意不去地說:“菊芬,其實不必天天換的,太麻煩你了。”

  “那可不行,”菊芬說著,把臉轉向繼珍,“蔣小姐,你不知道,這可是少爺親自吩咐的,一定要天天給白小姐換上這花。少爺的話可不敢不聽。”

  菊芬說完,拿起換下的宿花,向二位小姐點點頭,走了出去,並隨手把門關上。

  繼珍猛地一個轉身,狠狠地咬了咬牙,臉色變得煞白,即使從她肩背的顫抖,也能看出她心情的激動。但當白蕙走過來請她坐下時,她已強制自己恢復了笑嘻嘻的愉快神態,但她的聲音卻是冷冰冰的:“白小姐,你真不簡單呀,丁家上上下下盡誇你好。爺爺一口一個阿蕙,珊珊口口聲聲叫你蕙姐姐……。

  “他們都待我很好。”

  “西平呢,他也老想著你呀,還讓人給你天天送鮮花。據我所知,他對女孩子從來不是太細心、太慇勤的。”

  白蕙聽到這兒,覺得那話裡除了涼氣以外,還大大增添了酸氣。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而不語。

  繼珍終於沒有坐下來。她把那只小皮包往肩上一甩,看也不看白蕙,說;“好,不打擾了。”說著便朝門口走去。

  白蕙隨在她身後,送也不是,留也不是,末了憋出兩句話來:“快吃午飯了,你不吃了飯再走?”

  一聲冷笑,繼珍停了腳步,扭過頭來:“一般來說,我不願在別人家吃飯。我不像有些人。我不習慣把別人的家當成自己的家!”

  她們四目相對了。一雙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另一雙眼睛卻突然湧起淚水。但那淚水在它主人的極力控制下,只是在眼眶裡打轉,卻終於沒有掉下來。在有的人看來,那充盈著晶瑩淚水的大眼睛實在太美、太惹人愛憐,哪怕只瞥它一眼,鐵石心腸也會變得溫和柔軟起來。可是今天,那一汪淚水卻無論如何澆不滅燃燒在另一雙眼睛裡的妒火。

  “祝你在丁家的這種日子能過得長久!

  繼珍扔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房門“砰”地一響,白蕙的眼淚刷地沖出眼眶,直落衣襟。在這一刻,她眼既不見,耳也不聞,連自己現在身在何處,為什麼還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都完全懵然不明,她的腦際全然一片空白。

  巴黎對於方丹來說,差不多可以算是第二故鄉,她對它真是太熟悉了。

  她的童年大半在巴黎度過。她的祖父是大清駐法國的使節,常年在國外生活,未免孤單寂寞。於是,方丹這個唯一的孫女長到六歲時,便被他接去,同去的還有奶媽以及奶媽那個從小和方丹一起長大的兒子。作為掌上明珠,方丹一面在祖父膝下承歡,一面由祖父延聘法籍教師加以歐式教育。到了上學年齡,又進得一所貴族學校。直到她十四歲那年,才隨因年老體衰而卸任的祖父一起回到國內。

  成人之後,她又曾到法國住過三年。那時她剛剛和丁文健結婚,小夫婦倆根據方丹父親方汝亭的安排,赴法國度蜜月。方汝亭還讓乘龍快婿在方氏產業的法國分公司擔任協理,以便他廣交朋友,熟悉業務,將來好繼承他的事業。方丹的上面原本還有一個哥哥,誰知享壽不永,幼年夭折。方丹之母又在分娩方丹時得產褥熱而死。方汝亭討過一房姨太太,但未能生育,從此絕了延嗣的希望,遂把全副心思集中在愛女身上,而丁文健正是他親自遴選的佳婿。

  方丹二次居留巴黎,並在那裡生下西平。作為一個少婦,她的社交範圍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愈益寬廣。她的美貌、她的資質、她的教養、她的熱情好客的性格,都使她不僅在巴黎的華人圈子裡享有很高聲譽,而且也極受法國上層社會的青睞。丁文健是初到巴黎,之所以很快便站住腳跟並把事業弄得頗有氣象,得力于方丹的幫助,可謂非淺。若不是幾年後方汝亭患腦溢血突然中風,方丹絕不會隨丁文健匆匆回國。

  然而,自那次回國,並按照方汝亭的遺囑同丁文健一起搬回上海西摩路82號方宅(後改為丁宅)以後,光陰荏苒,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方丹竟再沒有機會來到法國。當她在常年平凡的生活中感到無聊煩悶、抑鬱寡歡之際,每每不由得憶起當年在巴黎的生活,憶起自己無憂無慮的終年快樂時光。

  這次隨丁文健重赴巴黎,開頭幾天,她是那樣地興奮。拜會故交,結識新友,雖然十分繁忙,她還是獨目一人把當年的遊蹤重訪一遍。堪稱世界藝術寶庫的盧浮宮,當年逛得爛熟的香謝麗榭大街、風光宜人的塞納河畔,現在又一再留下她的足跡。

  可是,當最初的興奮消退,方丹發現,這次重返巴黎,自己的心情已與從前大不一樣——雖然當年的女友們都驚歎她的容貌身段幾乎毫無變化,而且多了一種成熟美,更顯出了她的魅力。她開始常常獨自悶坐,一支又一支地接著吸煙,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心事。

  文健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事業家,並不過細地瞭解妻子心靈深處的變化。方丹也懶得同他說,幾十年來就這麼過的,現在還說什麼?

  兩天前,方丹收到蔣繼珍從上海寄來的一封信。打這之後,她的心情更由鬱悶轉向煩躁。

  久久潛藏在心頭的往事,兩個幾乎重迭為一的人影,以及對於上海家中尤其是兒子西平現狀的關切,使她恨不得立刻返回家中。她必須去看一看。她要運用自己的力量和影響來改變那信上報告的一切,倘若那信所報告的情況屬實的話。

  可是不行啊,方丹必須耐心等待。她這次來巴黎可不是來度蜜月的,不是來旅行的,她是為恒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的揭幕而來,她是作為丁氏企業的第一大人,為事業的開拓與發展而來,哪能說走就走呢?

  好在展覽中心揭幕的準備工作已一切就緒,揭幕儀式的日子已經定了,就是這個週末。儀式和招待會要延續一整天,雖有各部門負責人的協助,丁文健和方丹作為主人夫婦,無疑將是整個活動的主角。這一天也將是丁文健夫婦赴法以來最風光的一天,將是前此一個月光景各種工作的高chao和終結。

  也好,過了高chao,我也就可以卸裝下臺了。方丹一面將自己埋在緩繞的煙霧之中,一面默默地想。

  恒通公司巴黎時裝展覽中心設在靠近市中心一條熱鬧的馬路上。

  揭幕這一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整整十一個小時,來祝賀的,來參觀的,來接洽第一批生意的,以及聞訊趕來採訪的新聞記者、各大時裝雜誌的編輯們絡繹不絕,蜂擁而至。來客的汽車幾乎停滿一條街,驚動得警察局臨時給這里加派了人員。

  展覽中心門口和門廳裡掛滿絲綢的彩帶,陳放著許多敬賀開張的花籃。幾個侍者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根據需要,或將客人引進正在舉行招待會的中央大廳,或將客人直接領到各展室參觀。

  十一點鐘,法國新任商業部長偕夫人來到展覽中心。部長光臨,當然是天大的面子,而其中的奧秘全在於這位部長的夫人小時候曾和方丹在同一所貴族學校念書,兩人同學六年,感情甚好。這次方丹一到法國就拜會了她,所以今天她特地拉著丈夫前來捧常

  侍者把部長偕夫人來到的消息報進去,丁文艦方丹夫婦立刻迎將出夾。部長、部長夫人和擁在他們身後的一群記者在進入中央大廳的臺階上,與丁氏夫婦相遇了。

  “哦,親愛的方丹,你今天實在太漂亮了!”

  部長太太第一個高聲叫起來。這一聲就像突然打亮的水銀聚光燈似的,立刻突出了方丹的地位,使她顯得愈益光彩奪目。周圍立刻騰起一片嘖嘖的稱奇聲。

  並不是部長太太缺少教養,大驚小怪,也不是因為她和方丹友誼深厚,有意恭維,方丹今天確實打扮得不同凡響。

  一件裁剪得極其合身的淺藍色緞質高領長袖旗袍,將方丹全身完美的曲線毫無遺憾地襯托出來。一根深藍色的緞帶,將她精心梳理過的長髮松松綰住,使它們極富浪漫氣息。並與她腳上穿的那雙藍色高跟皮鞋很相配。這樣,她整個人就成了一件精心設計的藝術品。而最引人注目的,則是她旗袍上那一片閃爍著粉紅色光彩含苞欲放的花,這些花佈置得錯落有致,在它們中間雖無枝幹相連,卻令觀眾感到枝幹的存在。

  “太太,請允許我重複我太太對你的讚美,你今天確實漂亮。”部長先生在跟方丹握手時,熱情地說。

  “謝謝,”方丹微笑著回答。

  “據我所知,你衣服上繡的這些美麗的花,似乎叫廣玉蘭?”部長很有興趣地問。

  “是的,”方丹笑道,“這種花在中國有好多名字,叫木筆,又叫辛夷,或者叫王蘭。”

  “那麼,恕我冒昧,這種花好像應該是純白色的,不是嗎?”

  問這句話的是《巴黎時報》的名記者弗朗索瓦•萊克,此人一向自恃博學,性喜挑剔,而且素來特別小視東方民族。

  是啊,原該是白色的花,為什麼繡成了鮮豔的粉紅色呢?這確實是一個有份量的問題。但它也給了丁氏夫婦一個介紹公司產品的大好機會。

  方丹胸有成竹地向部長、萊克以及周圍的一群人說:“我的衣服和各位馬上要看到的許多時裝,都是恒通公司最新的獨家設計。從用料到圖案、配色,全部工藝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部長先生和各位先生如果有興趣,我丈夫待會兒的解釋或許能使諸位滿意。”

  方丹說完,伸手示意,請各位客人曆階而上,步入大廳。

  招待會進行得正酣,所有的客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談伴。連部長夫婦的來到也沒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方丹陪部長太太走向一群衣著華麗的女賓。

  丁文健和部長則從侍者端著的盤子裡各取過一杯香檳,開懷地聊起來。話題很快回到方丹的旗袍上。

  “丁先生,你還沒有解開對你太太衣服圖案色彩的疑問。”一直未離開他們的萊克緊追不捨地又問起來。

  “哦,是這樣的。我太太穿的旗袍是一種特殊的套裝,是以本公司獨特的設計思想為依據而製作的。現在時間是上午,她的穿著打扮均屬晨妝,所以衣服是高領、長袖,面料是用本公司生產的質地比較厚的緞子。淺藍色象徵早晨清澈的天空,玉蘭的花朵還是含苞欲放的……”

  “我明白了,”部長恍然大悟地叫起來,“那些花之所以是粉紅色的,該是隱喻朝霞燦爛的輝耀?”

  “是的,部長先生,”丁文健滿意地點頭,同時瞥了一眼萊克。

  “有意思,有意思,”萊克一面說一面情不自禁地用目光搜尋方丹。

  方丹正周旋於那群貴婦名媛之中。萊克不得不承認,穿著那身旗袍的方丹本人就像一片明媚的朝霞。

  “那麼,下午和晚上,將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滿懷興致地問丁文劍

  丁文健慇勤地再為部長遞上一杯酒,同時環視一下圍繞在他們身旁那些隨時準備發問的記者們,笑道:“這套服裝的設計思想,是表現一日之中時間的變化,晨妝、午服和晚禮服,各具其美。中國有句老話,叫‘百聞不如一見’。希望到時候,你們看到時,會喜歡它們。”

  部長哈哈大笑,指著文健對眾記者說:“丁先生很會製造懸念,很幽默。下午我還有點事,沒有這個眼福了。只好拜託各位看個仔細。我等著看你們的精彩報導。”

  說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說聲“謝謝”,就離開丁文健,走向在場的幾位熟人。過了一會,他就偕夫人告辭了。

  時近中午,模特兒的時裝表演開始。

  在輕柔的樂曲聲中,身著恒通公司設計製作服裝的女模特兒一批又一批地出來進去。那些極富中國民族特色,又經過適當修改的女裝,既華麗又新穎,既有東方的神秘色彩,又符合西方的審美觀點,既表現了設計者超凡脫俗的想像力,又極能體現製作者精巧絕倫的手藝。在場觀看的人們,即使是象萊克那樣平素最愛挑剔的,今天也無不發出心說誠服的讚歎。

  “中國服裝之美,征服了歐州,不,應該說是全世界最考究衣著服飾的巴黎上層社會婦女。”第二天《巴黎時報》的這條新聞,確實一點也不誇張。

  最後一組模特兒進去了,音樂聲也暫時停止,一個靜默的瞬間。

  就在大廳裡即將重新響起人們的說話聲之前,表演臺上飄出了一朵絳紅色的雲。

  是方丹穿著她的午服,重新化妝以後出現在賓客們面前。她要代表恒通公司向來賓們致幾句簡短的謝辭。

  她的法語純正得根本聽不出她是一個外國人,謝辭也精煉而優美。但這一切比起她本人的魅力來,卻簡直微不足道。

  她的腦後盤著“S”型的髮髻。松松的髮髻看似隨意地乜斜在一側,上面插著朵鮮豔的紅玫瑰。

  最吸引人的當然還是她的衣服。那是一件深玫瑰紅的絲質低領無袖旗袍,從裁剪的式樣,可以清楚看出它和早晨那件藍緞旗袍的關係,但它的立意又是全新的。長長的前襟一直覆蓋到腳面,那雙玫瑰色的高跟皮鞋只露出一點鞋尖,使人覺得它的女主人益發頎長挺拔。旗袍兩側開岔較高,行動時微微颺起,給人以瀟灑飄逸、淩風欲仙之感。而精心繡在左側胸前的一朵碩大的玉蘭,已然盛開,它和女主人臉上那和如春風的微笑相映襯,既顯示出她的無比清高華貴,又似乎象徵著她心靈的純潔優美和胸懷的坦白寬廣。照相機快門開閉的“卡嚓”聲不絕於耳。

  有幾個記者和時裝廠商匆匆奔出去打電話。

  不知是誰忍不住輕呼一聲:“啊,真是一位東方的維納斯!”

  當這位東方維納斯走下表演台來到他們中間,便立刻被緊緊地包圍起來。

  與此同時,展覽中心負責供銷業務的人員已忙得不可開交。那些追求新奇和時髦的巴黎人拚命向他們打聽有關丁太太所穿套服的全部情況,特別是尚未出臺的晚禮服的款式,以及價格、定制所需時間等等,誰都想先知為快,誰都想搶先做一筆好生意。

  晚上的舞會氣氛很輕鬆。典雅而柔麗的華爾滋舞曲讓與會者感到渾身舒坦,心曠神怡。但是,對方丹來說,卻面臨著新的挑戰。她甚至有一絲擔心,一種獲得決定性勝利之前的擔心。她的晨妝和午服均已引起眾人矚目,但她深知法國人最講究的是晚禮服。豈不見翩然前來與會的那些名媛貴婦、明星美女,哪一個不是竭盡所有、竭盡所能,極力在這種場合下與他人爭妍鬥美、暗比高下?所以,這舞會從某種意義上說來,簡直就是一場沒有評判官的服裝競賽。

  方丹的擔心其實完全多餘。她本人也是從剛一登場就明白,自己己勝券在握。

  她的這身黑絲絨製成的旗袍式晚禮服實在太傑出了。那開得低低的、微微袒露雙肩的領子,那長短適中、僅及肘部的衣袖,那長長的、熨貼地裹著軀體的前襟後擺,以及領口、袖口、周身那道用金色勾出的輪廓線,賦予方丹以既端莊又雅麗的美。她新梳的髮髻高聳,最別致的是髮髻上插著一支金步遙這種中國古代婦女的頭飾,被她別開生面地運用,和她肩上那條鑲著金線的名貴披肩相映成趣,大大增加了她步態舞姿的嫵媚和輕靈。而她衣服前襟、後擺的底部用金色絲線精工繡成的片片花瓣,也應和著步搖的顫動而呈現出波浪起伏的神韻,使人聯想到朝漲夕落的海潮,或者幽雅宜人的海上明月之夜。這件禮服穿在方丹身上,簡直就是一首詩。一曲方罷,方丹早被眾人簇擁在大廳中央,讚歎稱美的熱情話語幾乎把她淹沒。

  方丹連連說著“謝謝”。向四面圍著她的客人們頷首致意。等眾人稍靜,她略微提高嗓音說:

  “我榮幸地告訴諸位,恒通公司擁有第一流的服裝設計師。恒通設計的宗旨是根據各位的需要,確定主題,製作出能更加突出各位形體之美的時裝,並為這種美增添無窮的詩意。今天我所穿的三件套旗袍,承蒙諸位青睞。它名叫‘朝霞夕露辛夷豔,’是由我的兒子、敝公司總裁助理所親自設計。歡迎諸位成為敝公司的親密夥伴,恒通公司永遠竭誠為諸位效勞!”丁文健站在離方丹不遠的地方,傾心聽著,臉上不覺更加容光煥發。方丹的話剛落音,他竟帶頭鼓起掌來。

  大廳裡響起一片掌聲,直到樂隊奏起一支新的舞曲。

  展覽中心揭幕的成功,預示著恒通公司在巴黎的美好前景,丁文健為此興奮不已。

  當天夜晚,在他和方丹居住的雙人套間裡。當方丹沐浴完畢,穿著睡衣步入臥房,他忍不住跑過去緊緊抱住方丹,以從未有過的熱情連連親吻她。

  方丹輕輕將他推開。但這並沒有影響文健的情緒。

  “你今天的表現真是出色,你為恒通立了大功。來,讓我敬你一杯。”文健走到酒櫃旁,倒了兩杯酒,端向方丹。方丹已經燃起香煙。她接過酒杯,沒有講話。

  “為恒通事業未來的發展,為我們理想的逐步實現,乾杯!”文健歡快地邀方丹舉杯,然後自己仰起脖子把酒幹掉。

  方丹只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就把杯子放下了。

  “在你心目中,永遠只有公司、生意、事業和所謂理想。”

  方丹哀怨而頗含冷嘲的語氣,使文健不禁一愣。他不解地問:“我們公司取得成就,你不高興嗎?”

  看看方丹愛理不理的樣子,他又說道;“你是累了吧。唉,我太大意。你忙了一整夭,夠辛苦的了。你該好好休息幾天,我可以抽出空來陪你。”

  “承蒙關照。”方丹冷笑一聲,隨手捺滅煙頭,語氣變得更加冷峻,“你還是做你的買賣吧。至於我,只不過是你那事業秤盤上的一隻砝碼,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丁文健被搶白得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又在什麼地方得罪了妻子,這位總是彆彆扭扭的妻子。但是他今天還是耐心地賠著笑臉:“不要生氣。你該高興才對。今天,西平為你設計的這套旗袍,多爭光啊!”

  以往,當夫妻倆發生齟齬之時,只要提到兒子西平,事情往往就有了轉機。今晚文健故技重演,誰知卻失靈了。

  “我要回家,明天就回,你給我去訂機票!”方丹根本沒有理會文健的討好,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這,這怎麼行呢?這裡還有許多未了的事務!”

  “我不管。你不走,我一個人走。”

  “別,別,讓我們商量商量,怎麼能讓你一個人走呢!”

  沉默。方丹重又墮入香煙的霧靄之中。

  經過反覆磋商,夫婦倆終於取得了一致意見:急速處理各項事務,移交給在巴黎的代理人。一周後動身回國——文健在業務的安排上,從來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哪怕是方丹的干預也不會動搖他的決心。但這一次他讓步了。一方面是因為方丹的要求異常強烈,一方面,公司在國內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也使他放心不下。

  這一夜,夫婦倆在床上都難以入睡。這是丁文健夫婦此次重返不夜城巴黎以來第一個不眠之夜。等到他們倆在各自完全不同的夢境中昏昏睡去時,巴黎聖母院的第一遍鐘聲已經敲響。

  西平果然帶白蕙去看了一場恐怖電影《骷髏島》。

  那些奇形怪狀青面獠牙的人物造型和由場景、音樂製造出來的恐怖效果。把白蕙這個尚算膽大的姑娘,也看得毛骨悚然。看電影時,她不知不覺越來越緊地捏住西平的胳膊。看完電影回家,竟一連兩夜大做噩夢。事後西平問她,她卻裝得滿不在乎,不讓西平笑話她。

  這天傍晚,白蕙要去參加一個要好同學的生日晚會。

  她考慮再三,決定穿那件淺紫色繡花紗裙。這在白蕙所有的衣服中,算是最考究的了,平時一般不穿的。但她想,今天這種場合,穿得太樸素,似乎有對主人不尊重之嫌,所以就選擇了這一件,又配上一雙白色的高跟鞋。

  她在自己的房裡換上紗裙,照照鏡子,發現兩條長辮子與紗裙的格調不太相稱。端詳了一下,她把頭髮散開,讓一頭微微起著波紋的長髮披灑在肩上,又找出一根淺紫色絲帶把頭髮綰祝

  她幾乎被鏡子中的自己迷住了。突然忍不住笑起來,在心中自嘲地說:真傻,又不是我過生日。看看時間不早,便拿上媽媽送給她的一個珠子串成的小提包,下樓去了。

  剛走過客廳門口,就聽珊珊的叫聲:“蕙姐姐,你是要出去作客嗎?哥哥,快來看呀,蕙姐姐打扮得這麼漂亮!”

  白蕙原以為西平還在公司,沒想到他已回來,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聽到珊珊的叫聲,西平放下報紙。他驚喜地睜大眼睛,凝視著白蕙。

  “怎麼,這麼晚,上哪兒?”

  “一個同學過生日,邀我去參加生日宴會。”

  “我開車送送你吧。”

  “不,不必了。”

  “你總不能穿著這樣漂亮的衣裙去擠電車,何況我也正要到外灘去辦點事。”

  白蕙看著西平懇切、熱情的目光,實在不忍拂他的好意,想了想說:“好吧。”

  在汽車上,西平說:“你應該天天穿上這樣的衣裙。”

  從鏡子裡看見白蕙微歪腦袋,眼含疑問,西平接著說:“漂亮衣服本來就該給你這樣的人穿。讓那些人穿,”他用下巴向車外馬路上的紅男綠女一揚,“實在是糟蹋。”

  “也許他們天天穿得那樣漂亮,你反而不覺得他們美。而我,每天都很醜,今天偶爾換件衣裳,倒有幸得到你的誇獎,對嗎?”

  “你這個調皮鬼,”西平大笑道,“是要我天天給你唱美的讚歌嗎?這可並不難辦到呵!”

  “我不過是在分析一種心理。司空見怪,看膩了的,引不起驚喜,這不是事實嗎?”

  西平微笑地側過頭來,看著她:“那麼,你還是願意引起別人驚喜,願意讓人家稱讚你的美的,是嗎?”

  白蕙朝西平瞪一眼,故意一本正經地說:“噢,你以為我是個老巫婆呀!”

  那位同學家很快到了。

  白蕙正要開門下車,西平伸過手去,壓住她扶在車門上的手。

  “你大約幾點回家?我來接你。”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來了。”

  西平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那好。不過你得答應我,早點回去,我在客廳等你……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白蕙隨口問道。

  “現在不告訴你,等你回家,我就拿給你看。”

  “又在搗什麼鬼,”白蕙看著西平詭秘的笑容,“可是,現在讓我走吧。”

  西平沒作聲,他似乎忘記自己的手還壓在白蕙的手上呢。直到白蕙臉紅紅的,想把手抽出來時,他才突然把手鬆開,看著白蕙開門下車。

  晚會上,白蕙總想著西平方才的話。她有點心神不定。舞會不久,她就向主人告辭。同學們都知道她媽媽身體有病,也不勉強留她。

  白蕙急急趕回丁家,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動著。

  她自己也感到不解,難道真是急於看到西平宣佈要給她看的那個東西,就像一個未見過世面的好奇的傻丫頭?不,不對。那麼究竟是為什麼呢?難道離開丁家才幾個小時,就想念起那兒來了?那兒有什麼吸引著自己?是那寬敞明亮的客廳?是那幽深雅靜的花園?是慈祥和藹的爺爺和天真可愛的珊珊,還是那既高傲而又熱情的西平?真要命,為什麼自己眼前再也擺脫不了那黑亮而深邃的眼睛,那方方的嘴角,那常常皺到一起的濃眉,以及那有時充滿笑意,有時嚴肅冷漠的面孔……

  等她急急趕回丁家,走進庭園,遠遠地就發現,除了樓上有幾間房開著燈以外,客廳裡竟然一片漆黑。

  走進門廳,陳媽告訴她,晚飯前,蔣家來電話,說有要事,讓西平馬上去。西平臨走時關照,會儘快回家。如果白小姐先回來,請她在客廳裡等一會幾。

  白蕙點點頭,問起爺爺和珊珊。

  陳媽說:“老太爺和小姐吃過晚飯都回自己房裡去了。”說著,她就要給白蕙打開客廳裡的燈。

  白蕙說:“別忙,我想上去換件衣服再下來。”

  除媽輕輕叫聲“哦啾,說:“白小姐不提,我差點忘了。少爺還特地關照,請白小姐就穿著這身裙子等他。白小姐就別上樓換衣服了吧。”說完,頗有含義而又不失身份地微微一笑。

  “這個西平!”白蕙心裡不禁嘀咕一聲。但嘴上卻只是說:“別開大燈,只開幾盞壁燈就行,光線太亮不舒服。”

  陳媽依言做了,輕輕退出。

  白蕙獨自坐了一會兒,不見西平回來,便想彈一會兒琴。她走到琴凳旁,發現上面亂七八糟地堆著些琴譜。她心中默想:“准又是珊珊這孩子。”於是一邊收拾,一邊隨意地翻起來。

  幾張紙質發黃的手抄曲譜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拿起隨意哼了哼,覺得曲調柔婉優美,可惜譜子不全,沒有開頭。經過一番細心搜檢,白蕙終於在一本厚厚的樂譜中找到了另外幾頁。只見第一頁上用法文寫著:“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這是哪位名家的傑作,白蕙一時想不起來。但維納斯這個風流愛神和美少年阿多尼斯哀豔的戀愛故事,在希臘羅馬神話中赫赫有名,白蕙對其內容並不陌生。反正現在沒事,她乾脆打開琴蓋,擺好樂譜,邊看邊試奏起來。

  曲子不長,旋律簡單而明朗,流露出青春洋溢的火一般的熱情,那是初戀中少男少女熾烈情懷的自然表現。白蕙很快熟悉了它的抒情方式,兩遍以後,她已經彈得很順手。她覺得這首曲子非常適合四手聯彈,雖然獨奏也很好聽。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丁家這幢大宅子安靜極了,就連所有的男僕女傭都已就寢。

  白蕙陶醉在美妙音樂引起的遐想裡。

  突然,一種在黑暗中被人窺視的感覺莫名其妙地襲來。這個念頭一產生,白蕙的心就緊張起來。起初,她堅持著不回頭看,但越是怕回頭就越是想回頭。終於,她鼓足勇氣猛地一回頭。這一下可真把她嚇得魂靈出竅!

  只見客廳面對樹木花園的那扇落地窗戶外,站著一個人,一張微微發白的臉,在客廳壁燈的光線下,只能見到一個大致輪廓。但那臉上卻閃爍著一雙發亮的眼睛。當白蕙回過頭去,這個人影不但不躲避,那雙眼睛反而越發精光閃閃,睜得老大。

  白蕙差點兒驚叫起來。她的手無意識地在鋼琴鍵上按下去,發出一片極不和諧的聲音。她趕緊舉手捂住嘴。就在這時,那張微白的臉一下子不見了。

  失神地、幾乎是僵僵地斜坐著,白蕙好一陣沒回過神來。她用力眨眼,想再次尋找那個黑影。她記得,那張臉臨走之前仿佛給了她一個淒然但並不可伯的笑容,這笑容讓她想起什麼人,一時又辨不清究竟像誰。

  忽然,她跳起身來,快步跑到那扇落地窗前,用力推開,向花園裡望去。花園裡靜悄悄的,哪裡有一個人影?窗外,只有一棵棵法國梧桐筆直地矗立著。

  一陣風吹得她背對著的那扇客廳門砰砰響。

  白蕙轉臉隨意往那兒一看,這回她可真受不了啦:只見一個黑影站在門外,而那臉在微弱的燈光下是那麼蒼白,簡直跟剛才玻璃窗外的那張臉一模一樣。她禁不裝氨的一聲,驚叫起來。

  “阿蕙,你怎麼了,怎麼了?”那黑影沖進客廳,迅速擰亮了客廳的大吊燈。白蕙這才發現,原來是西平。他穿著一身深色衣褲,把本來就不黑的膚色,襯得更白了。

  白蕙失態地一下子撲到西平面前,抓住他的手,幾乎帶著哭聲說:“你怎麼現在才回來?”

  西平見她抖得像一株風前的小柳,忍不住愛憐地抱住她的肩:“阿蕙,你怎麼了?”

  白蕙一時說不出話來,腿也軟得站不祝她把頭靠在西平肩上。

  西平知道白蕙一定遇到了什麼事,否則不會如此。他把白蕙扶到沙發前坐下,又給她端來一杯冷開水,讓她喝下去。一面焦急地看著她,問:“發生了什麼事?你好像被什麼嚇著了。”

  白蕙軟軟地搖頭一笑:“還說呢,都怪你,帶人家去看那麼恐怖的片子,害得我這兩天盡微噩夢。剛才一個人在這兒等你,以為看到什麼鬼怪了。”

  西平這才釋然,放心地哈哈大笑:“甚至把我也當成鬼怪了,是嗎?”說著,伸手刮一下白蕙的鼻子,逗她道:“羞不羞,還口口聲聲說:‘我不怕,什麼也不怕。’可剛才嚇得都要撲到……”

  白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你說。”

  西平趁機抓住白蕙的手,溫柔地說:“好,不說。阿蕙,今天都怪我不好,回來得太晚,讓你久等了。”

  白蕙把手從西平的緊握中抽出來,為了掩飾羞澀,故意說;“哎呀,真新鮮,丁家大少爺什麼時候把‘白小姐’三個字丟掉,改稱起‘阿蕙’來了?”

  西平不好意思起來,臉紅紅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白蕙見狀,不免心軟。便換個話題說:“我就知道,你一到蔣家,遇到什麼繼珍,就不想回來了。再遲幾分鐘,我都不想等你了。”

  西平趕忙表白:“今天上蔣家,與繼珍可沒關係。是蔣老伯有要緊事商量。蔣老伯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嚇信。”

  “恐嚇信?”

  “說是讓他小心一點,再那樣為恒通賣命,對他不客氣。”

  “有這樣的事?”

  西平冷笑一聲:“哼,大和商行想用這一手逼我們就範。”

  “那你們怎麼辦?”

  “不要緊,這只是他們耍流氓手段而已。我就不信,大和竟敢在我們的國土上隨便動手殺人。我已跟巡捕房打招呼,讓蔣老伯也小心些,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白蕙默默地點點頭。

  “可把繼宗、繼珍嚇壞了。繼珍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噢,我明白了,”白蕙故意拖長語調說,“這才是你遲遲不回的真正原因。你心疼她了。”

  西平先是一愣,繼而忍不住大笑起來,把白蕙弄得莫名其妙。

  “原來你也會吃醋!”西乎豎起一個指頭,指著白蕙,不無得意地說。

  “胡說,關我什麼事!”白蕙一扭身子。

  西平伸手去扳白蕙的肩,俯近她說:“別生氣,你要不願意,我以後再不理她。”

  白蕙猛地轉過身來,生氣地說:“這就更沒有道理了。你們兩家是世交,你和她從小就是朋友,我憑什麼讓你不理她。敢情你讓我這麼等著,就是要我聽你胡說八道一通?我可不想奉陪了。”

  白蕙說著就站起身來。

  西平張開兩臂一面攔阻一面笑道:“跟你開個玩笑嘛。現在我道歉。”

  見白蕙愛理不理的樣子,西平又接著說:“以後我要再胡說,就罰我……”他調皮地朝白蕙??眼,“罰我……你說罰我什麼好?”

  白蕙故意嘟著嘴不說話。

  西平突然一矬身子,說:“那就罰我變成個小矮人,怎麼樣?”

  白蕙看著面前高高大大的西平,如果突然變成個小矮人,那該多麼滑稽,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從沒聽過這樣賭咒發誓的,變什麼小矮人呀?”

  西平見白蕙不再生氣,那一對可愛的小酒渦又出現在臉上,便不覺油嘴滑舌起來:“就是你跟珊珊講的白雪公主故事裡的小矮人呀,你不是挺喜歡那些小矮人嗎?”

  “又不正經!”白蕙一跺腳,又要走的樣子。

  西平趕緊說:“好了,好了,不說了。今夭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到我房間去好嗎?”

  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白蕙迅速地想了一想,說:“不。我不去。什麼好東西,非要今天看?”

  西平既堅持又讓步道;“那,你就在這幾等著,我一會兒就下來。你一個人呆在這兒不會害怕吧?”

  白蕙輕輕歎口氣,返身坐了下來。

  西平上樓去了。

  白蕙坐在那兒,先是環視一下客廳,然後忍不住朝剛才黑影出現的那扇落地窗瞥一眼。現在看得很清楚,什麼也沒有。

  果然,只三分鐘光景,西平就回來了。他手捧著一個大方紙盒,進門就要白蕙閉上眼睛。

  白蕙嘴裡嘀咕著:“你這個人,今晚到底搞什麼鬼名堂嘛?”但還是順從地闔上了眼睛。

  她只覺得西平把一個什麼東西套在她頭上。她猜是一頂帽子,剛想伸手去摸一下,西平把她雙手拉住:“先別動,也別睜眼,跟我來。”

  西平牽著她的手來到門廳那面大鏡子面前,歡快地叫一聲:“好,看吧!”

  白蕙睜開眼睛。哦,鏡子裡是自己嗎?眼前的自己頭戴淡紫色花冠。花冠四周綴滿五顏六色的鑽石,閃爍著各種色澤的光芒。這頂花冠和自己身上那件淺紫色紗裙竟那樣相配,仿佛天造地設一般。難怪西平關照自己,不要去換衣服。

  “阿蕙,你真比童話裡的白雪公主還美!”西平忍不住讚歎起來,“不,不,你是一枝紫蝴蝶蘭,一枝帶著朝露盛開的紫蝴蝶蘭。”

  “怎麼,你也這樣說?”白蕙不無驚奇地說。

  “難道已經有人在我之前說過?能告訴我是誰嗎?”西平竟帶點妒意地問。

  但是白蕙沒有回答,卻指著頭飾問西平:“這是從哪兒來的?”

  西平一副說來話長的樣子,把她拉回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得意地說:“還記得那次化裝晚會嗎?這是我特意為你設計、為你製作的,花了我整整三個晚上呢。我不願它被別人挑走,因此那晚一直把它藏在抽屜裡,想等到你來再拿出來。我要讓大家看看,你有多美!可你那天沒有來……”

  說到最後一句,西平竟有點傷感,似乎至今還為那次白蕙的沒到場而遺憾。

  白蕙看出了這點,不免有些內疚:“但你為什麼要特意為我設計呢?要知道,那時……”

  她想說,那時我們還不太熟識,而且,記得那時你剛從國外回來,對我是一副驕傲輕慢、居高臨下的樣子。但她把下面的話咽回去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有那麼個念頭。”西平雙手一攤,聳聳肩,“我對自己說,這個晚會是她出的主意,我不能不感謝她,雖然我明明知道……”說到這兒,西平一笑:“你那天可並不是誠心誠意幫我出主意。你的話裡都帶著刺,可我決定接受挑戰。你知道,我可是好鬥的呢!”

  白蕙馬上憶起在蔣家討論舞會那天的情景,她想,哦,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但卻如此寬容大度、如此聰明機智、如此不露聲色地接受了我那份帶刺的“挑戰”,而且還想著要感謝我……她心頭一熱,不覺莞爾一笑,說:“你倒也不傻!”

  這是西平從未在白蕙那兒得到過的甜甜的、嗲嗲的、嬌媚的一笑。

  “天哪,真要命!”西平突然咬著牙,低聲咕噥一句。

  “怎麼了?”白蕙問。

  西平半天不說話,只是盯著白蕙看。白蕙剛才那一笑,使他產生了一種無比強烈的衝動。這些天,這種衝動曾不止一次地向他襲來,但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來得猛烈、可怕。他只想把眼前這個光彩照人的姑娘緊緊抱在懷中,想用自己的嘴去貼在姑娘那對笑渦上,那雙雖然帶著笑意、卻總顯得憂鬱的夢一般的眼睛上,那精緻的鼻子上,那鮮紅柔嫩的小嘴上……他不敢開口說話。他得憋住全身的勁與自己搏鬥,以便把火一般燃起的欲望強壓下去。

  白蕙那顆敏感的心,當然也感到了西平的異樣,看著他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她不禁有點害怕。理智提醒她:應該立即抽身離去。但不聽話的感情卻使她的身子變得異常沉重,使她無法立刻站起身來。

  她的心情是那樣瞀亂:面前這個人不是打從第一眼瞧見,自己就本能地抗拒著的嗎?可為什麼自己又那麼不願意離開他,自己在期待著什麼?

  少女的矜持和自重的性格終於使白蕙冷靜下來。她輕輕歎一口氣,把花冠從頭上取下來,故意用淡漠而隨便的語調問道:“怎麼想到挑選這種淺紫做底色的呢?”

  剛才,西平明明看到白蕙凝視著自己的雙眼曾突然迸出期待的火花,他那顆年輕有力的心感到了另一顆心的搏動、共鳴和呼喚。可是當他決心聽任賓士於自己周身的熱血的驅使,正想把手伸向白蕙時,那火花卻倏地消失了。白蕙那冷靜的語調,使他也漸漸平靜下來。那灼燒著他全身的狂熱化成一片更加深厚而凝重的柔情,一片更加尊重、更加珍惜這個姑娘、想要更深地瞭解她、更默契地去感應她晶瑩而細膩的心靈、給她以關懷和保護的柔情。

  他恢復常態,輕鬆地笑了,說:“第一次見你,就看到你穿著一件淺紫色旗袍。我覺得那淡雅素淨的色彩與你最相配。今天你的這條紗裙,又是這種顏色。我想這正是把這頂花冠送給你的好機會。你剛才也看見了,它是多麼適合你埃”

  白蕙聽他這麼一說,馬上把正在手裡把玩的頭飾往西平膝上一放:“我不要。我不是告訴過你,我不接受任何禮物。”

  西平急了,忙解釋道;“你不知道,那天晚會上有一個規定,誰戴的頭飾都可以帶回家去,作為紀念。這不過是一件紀念品而已。”

  “但是它太貴重了。”

  “小傻瓜,這上面綴的又不是真鑽石,都是人造的。法國商人正在和我們公司談判,在國內加工經營這種人造鑽石,作為服裝上的裝飾品。為了宣傳,他們送給我不少樣品。”

  “真的是這樣?”

  “當然是真的,不騙你。製作這花冠頭飾的材料不值幾個錢,可是製作者的心意,”說到這兒,西平頓一頓,才接下去,“卻希望得到你適當的回報。”

  白蕙本能地朝後退縮一下,怯怯地說:“你要什麼回報?”

  “別怕,很簡單。我只要你戴著它,陪我跳一個舞。這本來是那天舞會上,我就該得到的。”

  白蕙還怎能推辭呢?她溫柔地說:“你幫我把花冠戴上吧。”

  西平輕輕地把花冠再次給白蕙戴好,然後走到那台大留聲機前,打開蓋子,放上一張唱片。

  在音樂的前奏裡,西平一本正經地一躬到地,伸手邀請白蕙起舞。

  白蕙也滿心欣悅地提裙曲膝,認真地接受了邀請。

  他們在慢四步舒緩的節奏中,和諧地滑動。西平貼著白蕙的耳朵,輕輕說:“設計這花冠時,我就在盼著這一刻。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沒來,我是多麼失望。”

  白蕙抬眼看看西平,發現他那對深邃烏黑的眼睛竟突然變得暗淡了,眉頭也微微皺起,她只覺得自己的心抽搐一下,一陣刺痛。她也耳語般地輕聲說:“讓我道歉,行嗎?”

  西平把白蕙摟得更緊了。白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的眼神那樣柔和。那雙如詩如夢的大眼睛裡充溢的溫情,清泉般地奔湧而出,流過西平那充滿焦渴期待的面龐,灌注入他的心田,像在給他無限的撫慰。

  根據蘇格蘭民歌《友誼地久天長》改編的舞曲,旋律優美而單純。在一遍又一遍的變奏中,兩個青年人忘情地相擁著跳舞,仿佛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了別的存在。

  夜已漸深。一彎新月懸掛在夏日高遠的天幕上。它那一點微弱的光對於喧囂的人寰,顯得那麼渺茫。丁家花園中那些枝葉繁茂的大樹,就足以把它完全遮祝此時此際的丁家花園是一片黑黝黝厚沉沉的陰影,仿佛沒有一個活物。

  但是,就在這黑暗的世界裡,有一個孤獨的、幾乎被人們遺忘的靈魂,在跳踉,在奔突,發瘋似地穿行在這巨大花園的樹叢草徑之間。他早已被判定為一個瘋子。他的rou體早已被排除在正常人的生活之外。可悲的是他的靈魂並沒有死。他有時狂歌癡笑,有時痛哭流涕。他曾用小刀把自己刺得滿身鮮血淋漓,露出一副猙獰的凶相;但有時也能在鋼琴上奏出極其美妙的音樂,溫柔膽怯得像一隻孱弱的小貓。他的神智有時清醒,清醒得不亞于任何正常人。但更多的時候是混亂,天馬行空的幻想,莫名其妙的思路,偏執而頑固的念頭,常常通過他緊張得幾乎痙攣的面部肌肉顯示出來。好在平時他不和任何人接觸,除了看護著他、照顧他生活的老傭阿根。

  今天,他已經在花園裡盤桓了幾個小時。那年邁的老傭人還以為他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睡覺呢。誰知他早已以瘋子特有的機智和靈敏,潛出了拘禁他的那幢小樓。

  他有好幾天沒有能夠在早晨的窗簾後面窺見他心愛的人了。他忍受不了這份新的孤寂,他要用行動去找回屬於他的這份幸福。

  竹茵,我一定要找至到你!

  竹茵,你在哪裡?

  多少年了?似乎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終於回來了,我要你!

  竹茵,那時你怎麼突然就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

  你回來了,卻不來看看我。是不愛我了?我要把心掏給你看,那滴血的心……

  你為什麼不來看蝴蝶蘭,你連紫色的蝴蝶蘭都不喜歡了嗎?

  剛才,是你的琴聲讓我找到了你,你在彈琴,彈我寫的那支曲子。你彈得多好!可那曲子不好,不好!我要給你另寫一首好的……

  為什麼我朝你笑,你卻那麼驚慌,簡直象馬上要逃走!你不認識我了?

  哦,我真該死,我把你嚇壞了,我該死!我該死!打!狠狠地打!

  這個人是那麼瘦弱,那單薄的骨架幾乎撐不起—套舊西裝。但他的精力似乎無窮無盡,在花園裡不停地躥走,不停地用手打自己的耳光。走了那麼久,竟仿佛不感到一點疲累。

  客廳裡雪亮的燈光再次吸引了他。這—次他躲在一個暗角,讓夜色隱蔽住自己,然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客廳裡的一切。細長的手指緊緊抓住那棵樹的枝杈,他全身的顫慄帶動得那枝杈也簌簌發抖。靈魂脫離了軀殼,他那木然無知的身體根本不知道已被露水打濕。

  哦,竹茵,你沒有走。我知道,你不會撇下我的!

  你終於還是認出我了。謝謝你,肯陪我跳一支舞,還戴著那麼漂亮的花冠。

  竹茵,你沒有變,一絲一毫也沒變。我也沒變,你看,我還是那麼年輕、英浚站在你身邊,和你共舞,我倆是多麼相配的一對!

  竹茵,你以前叫我“阿多尼斯”……哦,不,不是你叫的……那是誰呢?誰叫我“阿多尼斯”?我……我想不起來……我頭疼……不願想……我不要想……

  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懷裡,那麼輕盈,帶著你旋轉,我一點都不費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動,你在說什麼?聽不見,你說得響些。

  哦,是的,是的,讓我把你摟得更緊些。

  想起來了。那天,我請你陪我跳舞,可你說不會。寧可聽我彈琴,坐在凳旁,幫我翻樂譜。真淘氣,你今晚跳得多好,原來是騙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氣。你是世上最純潔、最誠實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騙我:你說過,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這灰房子,去找一個我們倆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讓普天下的人都來羡慕我們,妒忌我們吧!你瞧,窗外樹旁站著的那個人,他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哈哈,是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為什麼還老站著,他大概是個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羡慕我們呢!

  哦,別走,竹茵,求求你。別關燈,別把我一人扔在黑暗裡,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廳的燈倏地滅了。一對年輕人上樓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這個站在樹下發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來。他嘶啞地叫著,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含糊聲音,重又在花園裡到處奔竄。樹枝無情地掛破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臉。他不斷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著西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她的耳旁還迴響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她的心還在歡快地跳舞!

  床頭燈的微光照著房間的一角。那頂紫色的花冠在那裡閃閃發光。她忍不住赤腳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麗的頭飾,把它戴在頭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鏡前,反覆地、仔細地端詳著,心裡充滿溫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嚇住了:這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這就是愛情?自己是在戀愛了嗎?天哪!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難道連面對自己的心的勇氣都沒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來。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腦子裡則演電影似地從頭一次在蔣家見到西平想起,一樁樁、一件件地想下來,直到近日的朝夕相處,過濾著兩人間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從見第一面開始,就覺得西平與眾不同,就感到了他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對於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說毫無知覺。自己對他,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如今難道堤防已經被衝破了嗎?今後又該怎麼辦?

  該去問問媽媽。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難以啟齒了,媽媽連我在當家庭教師都還不知道呢。

  那麼,跟安德利亞神父談談?也許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關懷著我嗎?

  漸漸地,白蕙帶著對未來的遐想朦朧入睡了。一個旖旎的夢思開始在她腦海中升起……

  只過了幾分鐘,她便又悠然醒來。她沒有睜眼,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卻承受了一陣灰心絕望的襲擊。丁家是那樣的門第,自己又是這樣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間的情感會有怎樣的前途?他的父母會怎樣想?爺爺和珊珊又會怎麼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實意、認認真真的嗎?會不會只是一時衝動或是逢場作戲?

  白蕙心亂了。她總算弄懂自己為什麼一直下意識地抗拒著西平。這是理智對感情的勝利。那麼,現在要讓理智向感情投降嗎?感情,僅憑感情就能戰勝擺在面前的重重障礙嗎?

  一股涼意使白蕙打了個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嚴實一些。

  她決心不再多想,再說,多想也沒有用,“聽任上帝的牽引吧。”她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熄掉床頭燈,她漸漸平靜下來,並且終於安然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白蕙的房門被輕輕推開。從門外無邊的黑暗中,閃進一個黑色的人影。

  這個人影在射進房裡的微弱月光下,顯得那麼高大,簡直就像古代神話中的巨靈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下身去,就著月光端詳著熟睡中的白蕙。他的雙目閃爍著炭火般的光,簡直能把白蕙的皮膚灼傷。

  白蕙卻依舊呼吸均勻,年輕的臉上露著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會,不自覺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吸動著,卻並沒有發出聲來。

  半晌,白蕙翻了個身。整支手臂從毛巾被裡抽出來,隨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顧盯著白蕙,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單的邊沿,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了上去。

  他的動作終於驚動了白蕙。

  她從熟睡中猛地醒來,聽到身子背後有人在急促地呼吸。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氣猛地翻過身來。月光下,她看到一張方方的男人的臉。這張臉立刻使她憶起西平回來前她隔著客廳落地窗看見過的那個鬼怪。

  現在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滿臉血污,雪白的牙齒,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發出一聲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長著長長指甲的雙手要來拉她,白蕙一面抱緊毛巾被往後縮著身子,一面用盡平生力氣連連尖叫。就在那雙手將要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她終於失去知覺,昏了過去,軟軟地跌倒在床上。

  清涼的水,一滴,又一滴,從微微張開的嘴流進焦涸的咽喉,像甘泉流過久旱的田園。

  “少爺,看,白小姐的眼珠子在動呢,不要緊了。”

  “五娘,再喂她多喝幾口水。”

  是誰在說話,這聲音像在耳旁,又像那麼遙遠。

  此刻,白蕙的靈魂還在虛無飄渺間遊蕩,但知覺已在漸漸蘇醒。

  她很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她拚命用力,撐開一條細縫,立刻被電燈的強光刺激得閉了起來。但是她聽到耳旁響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阿蕙,阿蕙,你醒醒。”

  是西平,他怎麼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費力地睜開雙眼。

  “謝天謝地,總算醒了!”珊珊的保姆五娘欣慰地說。

  “五娘,你到樓下客廳去,在那個大玻璃櫃裡找一盒朱砂安神丸來。”

  呵,西平的聲音,多麼親切。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正枕著西平的手臂,躺在床上,西平則半坐在床的一側。

  她依稀記起剛才見到的可怕情景,怎麼鬼怪不見了,卻來了西平?

  她掙扎著要坐起來,但身體卻軟綿綿的不聽話。西平的胳膊一用勁,才把她半扶起來。她張目四望,屋裡並無異樣。突然,她雙臂緊緊箍住西平的脖子,把頭鑽在西平胸前,“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怕……”

  西平用力將抖得像一片小樹葉似的白蕙攬在自己懷裡,右手拍著她的背,輕聲撫慰:“別怕,阿蕙,我就在你身邊。你剛才做噩夢了,是嗎?”

  噩夢?那鬼怪是出現在夢中嗎?可我似乎聽到他的呼吸,看到他血污的臉,差一點還碰到他那尖利的、長長的指甲。不,絕不會是幻覺,絕不會是夢。

  白蕙渾身戰慄,情不自禁地往西平懷中又靠了靠,說:“不是夢,真的……有人在我床跟前,對我說話,還想伸手抓我……那臉……好嚇人……”

  西平一下子嚴肅起來,問:“真有人進了你的房間!你看清他的長相沒有?”

  西平這一問,白蕙倒覺得沒把握了。今晚在客廳裡等西平時,自己就曾把窗外的一棵樹想像成一個鬼怪,這鬼怪還有一張可怕的臉,而剛才房中出現的,也似乎是這麼一張臉,當時房裡那麼黑,……難道,自己真是在做夢?

  她猶豫地說:“我不知道……我自己都糊塗了……”她又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看著西平說:“我已連著幾夜做噩夢……”

  西平的神情鬆弛了,他低下頭,緊貼著白蕙的耳朵,心疼地說:“都怪我,帶你去看《骷髏島》。現在不用怕了,我在你身邊。”

  說著,西平更加用力地將白蕙整個人連毛巾被一起抱了起來,使她橫躺在自己的臂彎裡。他將她摟得那麼緊,簡直像是要用自己火燙的心焚去她心上的驚悸不安,像是要把兩顆同樣年輕的心捏合成一個,而白蕙盤著他脖頸的雙臂也絲毫沒有放鬆。

  他們就這樣忘情地過了好幾分鐘。

  對於了西平和白蕙來說,這是時間之流完全停駐的幾分鐘。

  他們的肌膚貼得那麼近,那麼緊。他們呼吸相聞。白蕙的耳朵應該聽得見西平心臟的搏動,西平的鼻子應該灌滿白蕙身上發出的幽香,可是他們對此竟全然無知覺。他們只是服從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種無影無形的巨力,而根本來不及想一想這意味著什麼。在這一刻,他們從精神溝通契合所獲得的慰藉,遠過於肌膚摩挲所產生的快感。

  幾分鐘過去,當他們先後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不禁驚懼地鬆開了,仿佛在兩人中間頓時產生了一股相斥的力。可是,松是松了,卻並沒有分開。

  西平的臉興奮得發燙,白蕙的眼簡直是流光溢彩。

  他們在那樣近的距離中含情脈脈地對望著。

  仿佛一股電流從西平全身流過,而後又擊中了白蕙……

  西平俯下頭去,小心翼翼地、很輕很輕地觸碰了一下白蕙的唇,可這一碰,仿佛產生了一股巨大的磁力,他迫不及待地又一次重重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兩對滾燙滾燙的嘴唇,終於牢牢粘合在一起,不能也不想再分開。這是他們生命中的裝一次,也是永生永世忘不了的一次。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白蕙猛地掙脫西平的懷抱,坐在床沿旁。

  五娘拿著藥推門進來,邊拿水壺倒水邊說:“少爺,讓我來侍候白小姐吃藥,你回房歇息去吧。”

  西平不答話也沒動彈,仍是呆呆地凝視著白蕙。白蕙低著頭,躲避著西平的眼光,輕聲說:“我沒事了,你去吧。”

  西平站起身來,向房門走去。走到門口,又戀戀不捨地回頭望一眼,然後關上門走了。

  接近中午時分,陳媽領著一位醫生敲開白蕙的房門。

  原來,是西平在公司裡給林達海打了電話,請他來為白蕙檢查一下,並給她開一點鎮靜的方劑。

  白蕙雖然已經起床,但在林醫生來到之前,她正在愣愣地回想著昨夜的那些事。醫生來了,沒辦法,她只得趕緊穿起一件寬大的睡抱,準備接受問訊和診查。

  陳媽請林醫生坐下,就告辭走了。

  白蕙坐在床沿,低著頭一聲不吭。

  “白小姐,我叫林達海,是丁府的家庭醫生。今早西平給我打電話,讓我來瞧瞧你,說是你昨晚受了驚嚇。”

  白蕙慢慢抬起頭,看到林達海正在打開他的醫療包,往外拿溫度錶、聽筒、血壓計之類東西。

  “噢,不,”她忙說:“我現在沒什麼不舒服。”

  “但是你昨天夜裡昏倒過,對嗎?”

  “那是……那是因為……”

  林達海用手托一托金絲眼鏡,耐心地等著她往下說。

  “可能是幻覺,”白蕙猶猶豫豫地說,可是話剛出口,立刻又說:“不,我也弄不清楚,我像是真的看到一個鬼怪,要不……就是個瘋子!”

  “瘋子?”林達海不覺一怔,但不動聲色地問:“你能不能詳細說說?”

  於是白蕙便把昨晚仿佛兩次見到的那個黑色人影,以及站在她床前想用手抓她的情況,向林醫生作了描繪。

  “你當時看清他的面孔沒有?”林達海問。

  白蕙搖搖頭,說:“當時我害怕極了,房裡又很黑,看得不很清楚。似乎是個長方形的臉,蒼白極了,臉上有血痕,眼睛瞪得老大……”

  “他抓到你了嗎?”

  “這倒沒有。可是,”白蕙遲疑了一下,“後來我就暈過去,什麼都不知道了。”

  “好,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不用怕。請把這支溫度計夾在腋下,再讓我給你搭一下脈。”

  白蕙順從地做了。

  體溫正常、脈搏有力。這姑娘的身體很健康。

  “聽說最近你看過一個恐怖電影?”

  白蕙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看了《骷髏島》,挺怕人的。”

  “這也許就是你神經緊張、發生幻覺的原因。我給你開一些鎮靜劑,你再休息幾天,就會好的。”

  林達海從皮包裡抽出一張處方箋,很快寫完,就遞給白蕙。

  “林醫生,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年齡,是丁西平告訴你的?”白蕙指著處方箋奇怪地問。

  達海笑道:“白小姐,其實,我早就知道你。”

  這可更加奇了,白蕙不禁朝林達海瞪大眼睛。

  “因為我認識你們學院的安德利亞神父。”林達海不愧是一個高明的醫師,很能把握人的心理,一句話就解開了白蕙的疑團。

  原來如此。白蕙頓時覺得面前這位戴著金絲邊眼鏡、長相富態的醫生變得親近起來,起初的那一點拘謹,不知不覺中一掃而光。

  “信奉上帝的人,有時也難免有個頭疼腦熱。安德利亞神父是我的病人之一,”林醫生詼諧地說,“我們一起搞過些慈善事業,他還常幫我的忙,我需要的有些進口西藥,就是他幫忙弄來的。”

  “哦,”白蕙點點頭。

  “他知道我和丁家很熟,你到這裡來後,他常和我談起你。你好像是他的得意學生。”

  “神父確實待我很好。”

  達海一面收拾皮包,一面又問:“白小姐,聽說你母親身體不好?”

  他連這也知道!

  “是的,她病了很久,可是……”提起媽媽的病,白蕙頓時心情惡劣起來。

  “不要急,白小姐,我可以幫助你。”

  “你?”

  “是的。這樣好不好,今天下午,由我先給令堂作個初步檢查,然後再決定下一步。”

  這是怎麼回事?林醫生素不相識,難道又是西平的託付?

  “我現在還有點事,要先出去一下。下午兩點,你在樓下客廳等我,好嗎?”林醫生講得既肯定又懇切。

  白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林達海已提起他的醫療包,準備離開。

  “就這樣說定了。”林達海朝白蕙和善地一笑,見她點了點頭,又指指白蕙小書桌上那瓶鮮花,贊道:“多漂亮的蝴蝶蘭,真讓人心曠神怡!”

  林達海走了。白蕙趕緊換衣梳洗,她看一下表,時針指向十二點,都快開午飯了。

  告別白蕙,林達海卻並沒有離開丁府。

  他熟門熟路地穿過花園,來到白蕙早晨散步有時走過卻未曾特別留意的那道木柵欄旁。木柵欄的那邊是一座陳舊的灰色小樓。

  已經近午,小樓所有的窗簾還嚴嚴地遮著,不明底裡的人准以為那是一座無人居住的空樓。

  達海伸手在木柵欄背後的一個地方摸了一下,那裡有一個隱蔽的電鈴開關。他連撳幾下,不一會便有一個老人跑了過來。

  “哦,是林醫生。”

  “是我,我來看看樹白。”

  老人打開柵欄,放進林達海,又把門重新仔細關好。

  達海問老人:“樹白這兩天好嗎?”

  “唉,”老人歎了口氣:“一直好好的,可昨天夜裡,不知怎麼搞的……”

  “怎麼啦?”

  “林醫生,我告訴你,你可千萬不能對丁家的人說呀!一大早少爺就來問過,我都沒敢說實話。”

  林達海輕輕拍他一下,說:“放心,阿根,我不會說。”

  兩人相跟著往樓裡走去。老人儘量放低聲音,說:“昨天夜裡,他跑出去了。”

  “現在他在哪裡?”達海趕緊問。

  “也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唉,都怪我睡得太死。老啦,耳朵可不如原來靈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老人絮絮叨叨地解釋著。

  幸好樹白自己回來了,現在還在小樓裡。林達海這才放了心。

  “你帶我去看看他。”

  “是,林醫生,”阿根應承道,“不過他剛剛睡著不大會兒。昨幾夜裡折騰了大半宿。我……我是被他哭醒的。”

  “噢?”

  “半夜裡,大概兩點多鐘吧。我忽然聽到哭聲,慌不迭跑過去一看,是他,正跪在地上,扯著頭髮鳴嗚嚎叫呢。我把他拉起來一看,臉上盡是血道道,衣服也撕爛了,渾身草泥、土灰……”

  說著,兩人已來到樹白的房門前。阿根正要伸手推門,只聽得裡面一聲慘叫:“別走,竹茵,求求你,是我,樹白呀!”

  他們趕緊推門進去。

  房間裡暗得很,只有從拉得嚴嚴的厚窗簾縫隙中透進來的那一點光。空氣非常惡濁,簡直令人窒息。

  “阿根,把窗簾拉開,再打開一扇窗。我不是關照,要保持屋裡空氣流通嗎?”

  “我要開窗,他總是不肯,真是沒辦法。”阿根說著跑去拉窗簾。

  隨著“嘩”地一聲,一道強光射進屋裡。林達海這才看清:樹白瘦弱的軀體正蜷曲著躺在床上,雙手握成拳頭,緊緊揪住床單,他顯然睡得很痛苦。

  達海輕輕走向樹白,俯身撿起掉在床邊地上的一本書,有一張畫像一半夾在書裡,一半露在外面。他把畫像抽出來一看,這是一張用蘸水筆劃成的速寫,一個少女在含羞微笑。看來,這張畫像有年頭了,墨水顏色已發黃,紙質也已變脆,稍不小心就會折斷的。

  林達海又仔細端詳了一下,發現畫像右下角簽著日期:7.27.1909,下麵是花體的字母:B。他又翻過畫像看了看,背面什麼也沒寫。

  阿根開了窗走過來,把被蹬開的毛巾被給樹白蓋好。

  林達海放好畫像和書,坐在阿根端來的方凳上,開始給樹白切脈。

  樹白仍在昏睡,渾身不斷顫抖,嘴巴微微嚅動,臉上的肌肉一陣陣地抽搐。

  林達海打開醫療包,拿出一支針藥,熟練地給樹白注射下去。眼看他漸漸地呼吸調勻,沉入了夢鄉。

  “阿根,好好看著他。按時給他吃藥,別讓他再到處跑。”

  阿根一一應承,又囁嚅著問:“他不要緊吧?”

  “不要緊,過兩天我會再來看他。”

  “謝謝,謝謝林醫生,”阿根送林醫生下樓時,一迭聲地說,臨了又加上一句:“昨兒夜裡的事,可千萬別告訴少爺,別告訴丁家的人!”

  白蕙在路上就和林達海說好,對媽媽只說是安德利亞神父介紹的醫生,幹萬不能洩漏她當家庭教師的事。

  他們到家的時候,清雲午睡方醒,剛由孟家好婆扶她坐起,披著一件夾襖,腿上蓋著毛毯,靠在床上等著喝中藥。濃濃的煎熬中藥的味道,在屋子裡彌漫著。

  見來了生人,吳清雲想掙扎著下床,但被林達海阻止了。

  林達海草草打量了一下吳清雲,只見她那瘦削的臉上,幾乎只剩下了黑眼圈裡那對大眼睛。臉色黃裡透黑,看來病勢確實不輕。但她那禮貌的微笑,卻使林達海心裡一動:似乎在哪裡見過這羞澀的笑容?但這時已來不及細想。

  白蕙向媽媽和孟家好婆介紹了林醫生,就端過一張椅子放在媽媽床前,請林達海給媽媽檢查。

  林達海給清雲搭脈。白蕙那樣專注、那樣殷切地看著醫生的臉,捕捉著他的每一個表情。達海也注意到了。猛可裡,他發現,清雲母女長得竟是那樣相像,特別是那雙大眼睛。

  孟家好婆向白蕙做一個手勢,表示她去給客人買點心,就下樓去了。

  搭完脈,林達海一言不發。接著便用聽筒仔細地聽她的前胸和後背,嘴裡不斷地要求著:“呼氣,吸氣,呼氣,吸氣。”

  聽著聽著,吳清雲猛烈地咳嗽起來,白蕙趕緊給她捶背,又遞給她一個紙盒,讓她把痰咳出來。

  等吳清雲喘息稍停,林達海詳細地詢問了病史。然後他說:“白太太,你的病主要是在肺部和氣管。因為時間拖得久了些,治起來會比較慢。現在最要緊的是到大醫院去做一次徹底的檢查,用X光透視,並取痰樣做化驗。現在醫學發達,不難確診。只要確診下來,治癒是完全有希望的。”

  在整個診視過程中,白蕙一直站在清雲的床頭背後。此刻,沒等吳清雲答話,白蕙就伏在媽媽肩上說:“林醫生說得對,媽,我們明天就去。”

  清雲慈祥地拍拍白蕙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輕輕地叫一聲,“阿蕙”,意思是別忙,且聽醫生講下去。

  “仁濟醫院肺科主任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們願意,我可以給你們介紹一下。”林達海說。

  白蕙馬上介面:“太好了,林醫生,真謝謝你了。”

  達海走到桌邊,掏出鋼筆,取過一張信箋,就寫起來。

  “阿蕙,”清雲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可跟上一聲不太一樣,白蕙聽出來,其中略含一點責備她冒失的意思。她撒嬌地俯在媽媽耳旁說了句什麼,清雲笑了,點了點她鼻子,疼愛地說;“你藹—”

  林達海也看出了清雲對去醫院檢查的猶豫,因此寫好介紹信後,一面交給白蕙,一面低聲說;“明天放心去檢查吧,收費不會高的。”

  然後,他又回頭笑著對清雲說:“白太太,你真福氣,你有一個多好的女兒!”

  清雲瘦削的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欣慰的笑容,嘴上卻說:“阿蕙太年輕,太不懂事。讓安德利亞神父和林醫生您費心了。”這時,孟家好婆正好端著在弄堂口鋪子裡買的生煎饅頭進來。林醫生起身要走,被她們三人執意留住,只好由白蕙陪著吃了幾個生煎饅頭才告辭。

  白蕙把林達海一直送到弄堂口。林達海對白蕙說;“你媽媽病得不輕,我懷疑可能是肺結核。必須立即檢查,最好住院。不要再吃那種中藥了,這病還是看西醫好。”

  白蕙的心又抽緊起來,眼眶裡頓時湧滿淚水。

  告別的時候,林達海緊握著白蕙的手,諄諄叮嚀:“你不要灰心,即使是肺結核,也還是可以治好的。媽媽需要你的照顧和鼓勵,你自己先要有信心。對嗎?”白蕙用力點點頭。她站在那裡,目送林達海的背影遠去,心頭充滿感激之情。

  當天白蕙沒有回丁家。清雲倒是催她回校來著,但白蕙說,明天上午要去醫院檢查,住在家裡,省得來回跑。清雲也就不再堅持。

  女兒難得住在家中,吳清雲心裡很高興,晚飯都多吃了半碗粥。上床後,兩人又說了好半天體己話,才分別睡去。

  第二天上午,白蕙陪媽媽到仁濟醫院檢查,因為拿著林達海寫給肺科史主任的信,一切都很順利,收費果然低廉了許多。檢查結果要一個禮拜才出來,當然只好回家去等。白蕙把母親送回家,安頓好,吃過午飯才急急趕回丁家。

  已經兩三天沒給珊珊查功課,也不知她那幾首鋼琴曲練得怎麼樣?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初選已通過,接下去是複選和決賽。據有的評選老師說,珊珊奪魁頗有希望。所以初選上榜以後,珊珊練琴更起勁,白蕙教得也更上心了。

  白蕙一回丁家,就聽傭人們說,老爺太太從法國來電報,說是再過幾天就回來。管家陳媽正安排男僕女傭做各種迎接主人歸來的準備。

  “太太回來了,我也該住回家去了。”白蕙首先想到的是這一點,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是滿意還是惆悵的感覺。在回自己房間之前,她照例先到客廳去看一下。每天這時,該是珊珊練琴的時候。

  珊珊果然在彈琴。可彈得有點心不在焉。

  怎麼啦,這個小姑娘。白蕙走過去,在她頭上輕輕拍了一下。

  “蕙姐姐,你怎麼才回來!哥哥找了你好半天。”

  “他找我什麼事?”

  ‘他走了。”

  “走了?他到哪兒去了?”

  “到火車站去了。”

  “究竟怎麼回事,是送人還是他自己出門呀?珊珊,你快告訴我。”

  珊珊還是說不清楚。白蕙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西平是坐火車到南京去了。怎麼說走就走呢?白蕙想。她讓珊珊先彈著,自己上樓去換一件衣服再下來。

  剛打開房門,白蕙就發現書桌上那瓶蝴蝶蘭底下壓著一封信,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白蕙女士親啟。

  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信封,抽出一張藍色的信箋。信是西平寫的。

  蕙: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

  昨天我早早下班回家,為的是趕快見到你。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多苦。

  陳媽告訴我,你同林醫生一起出去了。我這才想起,是我請他去為你母親做一次檢查的。我多麼想立刻到你家裡去!這樣,我不但可以找到你,而且可以認識你媽媽,看看你從小長大的地方。可是,又怕太冒失,會讓你不高興。幾次走到門口,幾次發動汽車,但到底忍住了。你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是多麼困難,現在,我又是多麼後悔!

  原以為你晚上會回來的,我在客廳徒勞地等你,直至深夜。蕙,自前夜在你房裡與你分手,再沒能見到你。我覺得時間仿佛已有幾個世紀那麼長!

  可是今天我必須動身去南京。受大和商行的脅迫,南京的幾個大批發商都不敢再和我們做生意,大批絲綢、成衣被退了回來,我不能不親自去南京一趟。多想在臨行前與你道別,可直到我握筆寫這封信時,仍見不到你的蹤影。蕙,你不會是已經把我忘了吧?

  我已讓長順給你的房間配了“司必靈”鎖。以後睡覺一定要把門鎖好。切記!

  今天,你房裡那瓶蝴蝶蘭是我親自採摘修剪的。剛才我獨自在你房裡呆了好一會。我要一千遍一萬遍地重溫前夜的夢!祝福你,我的心愛的紫蝴蝶蘭,永遠這樣清純,永遠這樣鮮麗。

  我會儘快回來。我渴盼見到你,渴盼和你一起去欣賞沾著朝露的蝴蝶蘭,渴盼和你再跳一支《友誼地久天長》!

  信的最後一行,用法文寫著“吻你!”下麵是西平的簽名。

  哦,西平,白蕙下意識地輕喚一聲。想到那夜的初吻,一陣快樂的微顫迅速掠過她的全身。她情不自禁地把這頁寫滿西平筆跡的藍色信箋緊壓在胸前,默默地祝禱西平一路平安,早早歸來。

  她走到窗前,用力推開窗戶,翹首遙望南天,似乎想用目光追尋西平的足跡。

  一陣風過,樓前幾株高大的法國梧桐樹響起了輕微的嘩嘩聲。突然,白蕙看到一片金黃的樹葉在風中飛舞著飄落下來。

  她心頭陡地一驚,“一葉落而知秋”,美麗的夏天快過完了嗎?她不覺感到一絲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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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7:04
  第五章

  秋風昨夜夾寒雨

  丁文健夫婦從巴黎載譽而歸,一連幾天忙得不可開交。同業同行的招待應酬、親朋好友的接風問候,乃至新聞記者的求見採訪,簡直讓他們應接不暇。加上與大和商行的矛盾,公司亟待提出全面對付的方略,許多事情要由文健決定。回國以來,他不但沒有好好休息,反而弄得疲勞不堪,甚至連和家人吃頓團圓飯的機會都沒有。

  總算到了週末,中午文健打電話告訴方丹,他將早早回來,今天晚上,哪兒也不去了。

  方丹明白文健的意思,這就是說,他要家人等著他回家一起吃晚飯。說實在的,這也很難得。她通知陳媽,叫廚房多弄幾個菜,又讓阿紅告訴白小姐,今天先生回家吃晚飯,請她也在一起吃。

  阿紅到白蕙房間時,白蕙正在收拾衣物。

  白蕙想:丁太太已經回來,珊珊和自己過幾天也都要開學。她該搬回學院去住了。本來這事應該前幾天就提出,可這兩天方丹忙得很,丁先生則連面都還未見,白蕙也不好去打擾。今天已是週末,想來總該有機會談一下了吧。反正不管如何,自己先把東西收拾起來再說。

  好在東西很簡單,一會兒工夫,白蕙就把自己的小農箱和那些書本收拾整齊。叫她犯愁的是西平為她做的那個花冠頭飾。這東西嬌貴得很,放在衣箱裡怕被壓壞,放在書包裡怕被書擠扁。白蕙一時想不出如何處置它,只好隨手先把它往床上一放。

  猛然想起西平說過,要和自己一起觀賞蝴蝶蘭的話。由此又憶起前些時他們在涼亭前度過的那些美好辰光。白蕙不覺黯然神傷,等西平回來,我已去了。這一去,誰知道還能不能再一起流連在蝴蝶蘭花畦呢。

  回過頭去,她看到了空蕩蕩的書桌上放著的那瓶蝴蝶蘭。這是今天早晨菊芬照例送來的。它們都還挺精神、挺鮮豔。

  她側著頭凝視一番,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其中一朵最大的,怕它疼似的,憐惜地看著它。然後她打開正在看的那本《梅裡美書信集》,把花兒輕輕夾了進去。

  從此我和媽媽一樣,也有一張用紫色蝴蝶蘭花瓣做的書簽了。想到這兒,白蕙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有人敲門,她答應一聲。來人是阿紅,在門外說:“太太請白小姐到客廳去,馬上要開晚飯了。”

  “好,我馬上下去。”白蕙應道。

  今大是和丁文健先生第一次見面。白蕙想了想,決定稍稍修飾一下。她脫下家常穿的白衫黑裙,換了件淺藍色的旗袍。又對著鏡子把頭髮弄整齊,然後才下樓。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緊張。為什麼呢?因為是首次去見自己學生的父親,還是因為這個人赫赫有名,是上海有數的大企業的老闆呢?或者,竟因為他不但是珊珊的,而且還是西平的父親,將會對西平的一切發生很大的影響?

  嗐,想那麼多幹嗎?事實上,她也無法再想了,因為她已走完樓梯,置身于燈火通明的客廳之中。

  客廳裡,鋪著雪白臺布的長餐桌上放著鮮花,女傭們正在擺放碗筷匙碟。

  白蕙一眼就瞥見,一個五十出頭,身穿考究西裝的陌生男子正坐在沙發裡。一張清瘦的臉,身材胖瘦適中,顯得幹練。他就是丁文健嗎?

  那男子顯然也看到了白蕙。他沒有說話,卻一下子就那麼專注地端詳起白蕙來,仿佛白蕙使他想起了什麼。

  白蕙逡巡著,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打招呼。

  那男子抬了抬身子,似乎想站起來。他那盯著白蕙看的眼神很奇怪。而且,他那戴著金戒指的右手竟在微微發抖。

  白蕙被他打量得有些尷尬,但又不知如何避開這眼光。他們還不認識,她既不便貿然上前,又不好馬上走開。

  幸好方丹過來解圍了。

  她朝那男子叫了一聲“文獎,但那男子竟毫無反應。於是她走過去,推了推男子的肩膀,又提高聲音,指著白蕙說;“文健,這位是珊珊的家庭教師白蕙小姐。”

  丁文健這才清醒過來似的,定一定神,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唔,白小姐,請坐。”

  方丹又轉身對白蕙說:“白小姐,這是珊珊的父親丁文劍”

  白蕙禮貌地鞠躬,問候道:“丁先生,您好。”

  丁文健此時已恢復常態。他聲音不高,但卻很威嚴地說:“白小姐,來這兒有兩個多月了吧。”

  “是的。”白蕙答道。

  “聽我太太說,你工作負責,珊珊的學業有進步,我們很感謝你。”

  “丁先生過獎了。”白蕙低著頭輕聲說。

  丁文健不再說話。

  這時,正好丁皓由珊珊攙著走進客廳,文健便站起身來迎著老父走去。他一邊把丁皓引向一張沙發,一邊說:“父親,你還記得宋懷義嗎!這次在巴黎見到他了。”

  “宋……懷義……哦,宋凡禮的二兒子?”

  “對,他在駐巴黎的使館供職,要我問候你呢。”

  “難為他還記掛著。有二十多年沒見了,他也有五十多了吧……”

  父子倆交談起來。珊珊無事可做,便走到白蕙身邊,輕輕叫她一聲“蕙姐姐。”

  白蕙拉著珊珊的手,坐到一邊去。她想,丁文健對她的“接見儀式”大概就算已經結束,其實倒也簡單得很嘛。

  方丹朝白蕙走過來,見白蕙想站起來,趕緊伸手示意:“別客氣,白小姐,坐。”她自己也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珊珊,來,讓媽媽看看你的手。”

  珊珊跑到方丹身邊,伸出小手。

  “啊,不夠乾淨,”方丹笑著說,“去,讓五娘給你仔細洗洗,馬上要吃飯了。”

  珊珊去後,方丹才對白蕙說:“白小姐,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白蕙坐得端端正正,表示洗耳恭聽。她已經作好充分準備:就是方丹不開口要她走,她也要提出搬回去祝

  “白小姐,我不在家的日子讓你多費心了。”

  白蕙靜靜地聽著,心想,這當然是照例的開場白,客套話。

  “現在我們回來了,”方丹說到這兒,略略停頓一下。“可是,我身體不好,需要養玻再說,珊珊很喜歡你,她的學習與練琴也離不開你,所以,我想請你繼續留在這裡,以便照顧她。”

  繼續留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單單指繼續當珊珊的家庭教師,還是包括住在這裡?這可含糊不得。

  “丁太太,我們原先說好,暑假期間,您不在家的時候,我暫住府上。等您回來,至遲到開學,我便要住回學院去。當然,我可以像從前一樣,每天來教珊珊小姐。”

  “哦,方才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正是……請你開學以後還是住在這裡,這樣與珊珊在一起的時間可多一些,工資則跟暑假時相同。不知白小姐能否同意?”

  白蕙說不清聽了方丹這番話後是什麼感想,她一時想不透,這位向來說話簡潔明瞭的太太,為何今天說得含混而猶豫。是覺得要自己開學後仍留住在這兒難以啟齒呢,還是她心中另有打算,本來不太情願?

  但無論如何,方丹提出的條件是誘人的。

  白蕙迅速地盤算一下自己的情況:開學後不住校而住在這裡,除了自己辛苦些,對照顧媽媽倒是一樣。因為按學院住校生規定,每週只能週末回家。而住在這裡,工資可以加雙倍,再過幾個月,媽媽的住院費也許就積攢得差不多了。何況……何況……西平……她多麼渴望能常見到西平,至少,不能讓他回家後因為她已離去而失望。

  方丹注意著白蕙的臉色,見她不開口,便說:“反正不急,明後天答覆我也行,白小姐。”

  這倒促使白蕙下了決心:“不必等到明天。我同意,丁太太。”

  “那好,我們就這樣說定了。”方丹說著站起身,去吩咐陳媽開飯。

  白蕙從來沒在丁家吃過如此彆扭的飯。飯桌上沒人說話,只有碗筷聲和偶爾響起的讓菜聲。爺爺平時吃飯總愛說說笑笑,今日也悶聲不響。還有珊珊,更是十分乖巧地只顧吃媽媽夾給她的菜,而不像平時那樣要這要那的。兩個女傭站在身後,一本正經地侍候著,端湯、上菜、盛飯,一律都是腳步輕輕的。因此儘管席上菜肴相當豐富,白蕙卻吃得無滋無味。

  她這才明白,她和爺爺、珊珊以及後來西平在家時,四個人吃飯的樣子和氣氛,並不合乎丁家的規矩,大概今天這模樣才算跟丁家的身份、地位、以及修養相稱?

  幸好這位丁先生丁大老闆並不常回家吃飯。而只要他不回來,他太太也就不會下樓來吃飯。但願這樣難受的場面愈少愈好,白蕙暗暗地想。

  方丹僅從冷眼觀察中,就可以斷定,文健今晚非失眠不可。

  瞧他初見面時打量人家白小姐的樣子,瞧他在飯桌上不時轉臉細覷白蕙側影的神態!

  方丹心裡當然明白:文健之所以如此,倒不一定是起了什麼非分的歹念,而肯定是白蕙令他憶起了某些往事。

  是的,往事如煙。可是如煙的往事並未真正消逝,它在人的生命中,在人的情感裡一定會留下某種印記。到時候,那些平日裡虛無飄渺、不知所在的煙霧,就會聚攏來,構成一幅影影綽綽的畫,勾起你心頭不滅的回憶。

  方丹深信,丁文健今晚就難以逃脫這種必然是痛苦的回憶。

  她沒有估計錯。二十多年的夫妻畢竟不是白做的,異常靈敏的直感也並沒有欺騙她。

  丁文健確實在自己的臥室裡難以成眠。他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覆好幾回。後來乾脆趿著皮拖鞋在屋裡踱起方步來。

  她和她為什麼如此相像?而且竟那麼巧,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淺藍色的布旗袍,連打扮都活脫相似。

  難道真和她有什麼關係?

  天下有那麼奇巧的事嗎?或者竟是上天在冥冥中的安排?

  文健從不吸煙,而且一向最怕煙味。今天卻忽然煩躁得想抽一支。他翻遍自己房裡的抽屜,找不到一包煙。只好到方丹那裡去討。

  方丹一句話也沒問,就從考究的鏤金煙盒中抽給他一支煙,並用打火機幫他點著。

  不久就聽到文健在隔壁咳嗽起來,時緊時鬆地咳。

  陷在自己噴制的濃濃煙霧包圍之中,文健打開一瓶法國酒,咕嘟咕嘟倒出半杯,猛地灌下去。他很快就變得暈乎乎、昏陶陶起來。

  如煙的往事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聚集成形。

  哦,那也是一個飲得爛醉的夜晚……

  那時候,方丹帶著四歲的兒子到南洋她姑母家去了。

  他們婚後的日子過得並不愉快,雖然因為這門親事,他成了方氏企業的繼承人,實現了創建恒通公司的野心,並在方汝亭去世以後,舉家遷入西摩路82號,把方家花園改成了現在的丁公館。他們夫婦間似乎從一開始就不和諧。熟悉他們的人都知道,方丹是個富於浪漫氣質的女子,而丁文健卻實在太少風情。

  方汝亭死後,方丹大病一常她在南洋的姑媽特意派人來接她,要她去換換環境散散心。她便帶著兒子西平走了,一走就是半年多,連信都沒有一封。

  丁文健此時年方三十有二,不能不感到孤寂。特別是當他回到這個大而無當、到處顯得空蕩蕩的家,獨自舉杯消愁的時候。

  一個夏日的晚上,外面下著大雨。丁文健一如往常,在客廳裡獨斟獨酌。一杯接著一杯,他自己也不知喝了多久。只有在這醺醺然的境界裡,他才有一種超脫感。他想笑,但不知不覺中,眼淚卻滾下面頰。他想大叫,但卻出不了聲。他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心中的疼痛苦悶,但寬大的客廳裡,只有他和被燈光映在牆上的巨大的影子……

  這時,她來了。她是方汝亭在世時就請來的特別護士。為的是照料方家一位長期患病的親戚。方汝亭去世後,她仍按原議留了下來。

  每天這個時候,她給病人服完最後一次藥,就回三樓自己的臥室中去休息。因此,她幾乎天天都看見他在喝酒。偶爾他也感覺到她那充滿關懷的憂鬱眼光。不過,她從不停留,總是匆匆地上樓。

  就在那個大雨滂淪的夜,她卻走進客斤,來到他的桌旁。一身淺藍色的布旗袍裹著她嬌小苗條的身子,兩耳垂掛著的珠環更襯得她的臉龐白嫩細潔,在他朦朦朧朧的醉眼裡,像是飄進來一朵蔚藍色的雲。

  “姑爺,你不能再喝了。”她手裡端著鋁制的注射器消毒盒,輕柔地說。

  他不理。一仰脖子,滿滿一杯酒已一飲而盡,然後又去抓酒瓶。

  她卻已把酒瓶搶到手中,還是那麼柔柔地說:“姑爺,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己!”

  “作踐自己,嘿嘿,我作踐自己,”他冷笑一聲,突然瞪大眼睛,吼道:“你鬆手!”

  她不說話,只是痛心地朝他搖頭。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所流露的神色,幾乎是在向他懇求。

  他突然氣餒了,把酒杯一推,埋下頭。

  她也把酒瓶放下,說;“上樓休息去吧,借酒澆愁,不是辦法。”

  “我有什麼愁!”他猛然爆發地,“我事業發達,家有嬌妻貴子,誰不說我丁文健福氣好!”

  他把脖子挺得硬硬的,眼睛裡卻迸出淚來。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知道,你……心裡很……苦。”

  苦,有誰真正知道我心裡的苦楚?聽聽,這是什麼話:不知是丁皓的兒子娶了方家的女兒,還是丁文健嫁給了方汝亭的家產?難道我是出賣了自己?我到底得到了什麼?除了這瓶使我忘憂的酒,我一無所有!

  他癡癡地看著她,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心口,酸楚疼痛而且氣悶。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只有再去抓酒瓶。

  一轉眼工夫,他已經又倒好一杯。他左手顫巍巍地端起酒杯,右手持著酒瓶,對她說:

  “來,陪我幹一杯!”

  她本能地退縮著。

  “來呀,你……”他踉踉蹌蹌地險些跌倒。

  她一把扶住了他。

  “幹,我們幹……”

  突然,她一把奪過在他手中潑灑得只剩半杯的酒,露出堅決果斷的神情,說:“我幹了這杯,你不准再喝,上樓睡覺去!”

  “你喝,你喝。”

  “你聽清楚我的話沒有?答應不答應?”

  “喝,喝!我答應,答應……”

  “好,你看著。”她端起那杯酒,“聞了聞那嗆鼻子的酒氣,閉上眼睛,屏一口氣,把那半杯酒硬是吞了,立刻咳得流出了眼淚。

  他雖在朦朧中,但還是被她的義舉感動了。他扔下酒瓶,也不說話,就東倒西歪地朝外走去。走到樓梯口,差一點絆倒在那裡。

  她趕緊跑過去,一手拿著消毒盒,一手把他扶起來,攙著他一步步走上樓去,直送他走到臥室門口。

  她幫他推開房門,扶他跨過矮矮的門檻,看他勉強站住了,便想伸手去找電燈開關。

  誰知就在這一刹那,他突然返身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並一踢腳把房門關上了。

  她嚇得朝旁邊一跳,兩個人竟一起倒在地上。鋁盒摔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一點不大的響聲。

  “你……快放手,我要叫了!”她氣咻咻地說。

  可是已經晚了。他只覺得心中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騷動,這使他突然變得力大無窮,而且那麼蠻橫。他把自己的身子整個兒壓在她身上,不讓她動彈,並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叫喊。

  只聽“嗤——”的一聲,她那件淺藍色的旗袍被撕扯開了……

  她太嬌小柔弱,雖然拚力反抗,仍然徒勞。

  一個善良無邪的姑娘,一個出於同情而幫助他人的姑娘,竟這樣地被玷污了。

  寄怪,今天為什麼偏偏會想起這段最不願回憶的往事?

  難道是因為那件淺藍色的旗袍?或者是因為白小姐跟她長得太像?長得像,又怎麼樣呢?

  但腦海深處的活動簡直無法控制,愈想擺脫愈糾纏得厲害。

  一幢外表黃褐色,樓道過廊裡亮著昏暗電燈的公寓大樓。

  這是方丹從未到過的地方。今天,她卻獨自一人來到了這裡。她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手提精緻的小皮包,匆匆地走在八樓。

  在一個掛著“華隆公司代辦處”牌子的門前,她停住腳步。看了看周圍,然後按下電鈴的撳鈕。

  “太太,你找誰?”門開了。

  “我找黃先生,他在嗎?”方丹操一口流利國語。

  “在,在。請,請。”來開門的老頭慇勤地說。

  方丹跟他來到一間不小的辦公室。辦公室的大玻璃窗臨著馬路,有軌電車行駛和汽車的喇叭聲嘈雜地傳來。

  “是丁太太嗎?請坐。”辦公桌後的一個中年人,和方丹打招呼,“鄙姓黃。我想,我們已經在昨天的電話裡認識了。”

  方丹坐下來,並稍稍打量一下這間辦公室。好簡陋哪,除了辦公桌上的一部電話機,還有一個抽屜很多的木質檔櫃站在壁角,別的什麼也沒有。

  “太太,昨天您來電話後,我已在人事方面為您作了安排。現在請把需要調查的問題告訴我吧。我們願意盡力為您效勞。”

  原來這是一家掛著假公司招牌的偵探所。

  姓黃的見方丹臉現狐疑之色,操著一口洋涇濱國語,笑道:“太太,我手底下包打聽交關得力。上海灘多少疑難案子,工部局纏勿清,警察局吃勿落,都是阿拉破了。別看阿拉門面不大,不過不想過分招搖而已。阿拉辦出事體來保險靈光。請放心談吧。”

  “我的調查,要求絕對保密。”

  “包括對你的先生,阿是?這個請絕對放心。本偵探所只對委託人負責。”

  “而且我要求儘快給我答覆。”

  “這個當然。”

  “那好,”方丹打開皮包,拿出一張紙遞給姓黃的。

  那人接過來看了一下,說:“就這麼一眼眼問題嗎?”

  “是的。只要你們先弄清楚吳清雲這個人的底細,下面自然還有別的調查。如果連這個都查不清,我只好另請高明。”

  “這個,請丁太太放心。一個禮拜之內聽回音。”

  “好吧,我等你的電話。”方丹說著,隨手遞給那人一張支票,上面按照對方的要求,開著一個不小的數目。

  雖然從巴黎回來不到一星期,方丹在陪著丈夫四出應酬的百忙之中,還是親自做了不少調查工作。事關她心愛的兒子西平,她怎麼能掉以輕心,袖手旁觀呢?

  不用說那天剛下飛機,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以及後來幾次專門的拜謁中,繼珍對她所說的那些,就是家中男僕女傭們的種種報告,便夠方丹煩惱的了。公公丁皓和女兒珊珊倒是對白蕙讚不絕口,可方丹對他們的反映並不太放在心上。傭人們的話當然作不得數,而且他們說的也有不少矛盾。好像男僕們普遍對白蕙印象不錯,而女僕們對白蕙有好感的不多。除了菊芬說她好話外,陳媽算是最老成持重的了,也語含深意地提醒方丹,要留意少爺和白蕙的來往。阿紅倚仗著是太太貼身侍女,嘴巴最尖。白蕙半夜昏厥,西平親自照料的事,就是她從五娘那裡聽來,又添枝加葉搬給方丹的。那五娘為人忠厚,倒沒說什麼。

  方丹連樹白那裡都去過了。阿紅講的那樁事,立刻使她想到樹白。而促使她下決心踏進那家偵探所的動力,除了文健初見白蕙所表現的失態舉止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她與樹白的那次見面。

  樹白居住的那幢小灰樓,平時方丹過一段日子總要走一趟。

  樹白也姓方,比她只大一、兩個月,是她家的遠房親戚。樹白的父親曾是最得方汝亭信任的方家花園的總管。方丹沒出滿月,母親就死了,由於方汝亭不放心把這小嬰兒交給別人,結果是樹白娘一邊領著自己的孩子,一邊把方丹奶大的。說起來她跟樹白是“奶兄妹”的關係。所以當年去法國陪伴爺爺,也就把她所離不了的奶媽和樹白一起帶了去。在法國,方丹無論是練琴、學畫還是上學念書,都得由樹白陪著,並做她的表率,要不方丹就坐不住,不肯好好學。在法國一住八年,十四歲隨祖父回國後,方汝亭又把他們分別送入男、女教會中學念書。每天放學後,兩人仍是在一起做功課,彈琴、作畫。後來樹白得病,方汝亭便將他養在家裡延醫治療,先是由他娘服侍,他爹娘都死後才換了阿根老頭。長期以來,方家上下都知道,樹白實際就是方家的一個成員,不過為了便於養病,讓他單住一幢小樓,又因為他常愛犯神經,大家不去招惹他而已。

  方丹跟別人不一樣。她對樹白有著一層特殊的關係,更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即使跟丁文健結婚以後,她也沒有淡忘,而是格外珍惜這份自童年時代就積累下來的寶貴情愫。

  倒是樹白,自打病後,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方丹去看他時,完全要看他的興致。有時不無親熱談笑,有時則冷面相待,有時甚至會引起他神經發作,吵鬧起來。

  這次方丹從巴黎歸來,第三天下午就硬是抽空去了樹白的小樓。

  那天樹白正在彈琴。方丹遠遠地就聽見了。那熟悉的旋律立刻令她憶起青春時代最值得留戀的一頁。哦,多美啊,這支《獻給維納斯》,謝謝你,我親愛的阿多尼斯,方丹在心中默念。

  陶醉在音樂和由音樂勾托的柔情裡,她走進小樓,揮揮手,讓前來招呼的阿根走開,然後輕手輕腳地來到樹白的房間,靜靜地倚在桌旁傾心地聽著,直到樹白彈完最後一個音符,愣愣地坐在那裡。

  “小哥。”方丹不由得用了童年時的稱呼,而且叫得那麼輕柔,充滿眷戀之情。

  可樹白卻猶如一截木頭,毫無反應。

  方丹又叫一聲:“樹白!”

  他這才緩緩回過身來。

  方丹一看他的形容,嚇了一跳。他比自己去巴黎前瘦多了,頭髮又長又亂,襯得他面容越發蒼白憔悴。

  “你怎麼啦,病了嗎?”

  樹白雙眼炯炯地瞪視著方丹,像是在極力辨認她是誰。突然,他跳起來,一把抓住方丹的手,叫道:“不,我沒有病,我已經好了。竹茵,我們走,我們走!”

  竹茵!他又把我認作那個賤貨。已有將近十年,他再沒提起過這個名字,方丹以為他終於把她給忘了,今天是怎麼啦?方丹心裡陡地泛起一陣嫌惡,一陣痛恨。

  “樹白,你仔細看看,我是方丹,”又湊在他耳邊,放低聲音說:“你的阿丹妹妹呀!”

  “阿丹妹妹?”樹白頓時變得恍惚起來,放掉方丹的手,含含糊糊地問。

  “瞧,這是我從巴黎特地給你買來的,”方丹把手中拿著的一個不大的禮品盒塞給樹白,“是你最愛吃的那種巧克力。”

  “巴黎?你到巴黎去了?”樹白把禮品盒隨意地往桌上一放,毫不感興趣,卻盯著方丹問。

  “是啊,前天剛回來。我特意去了塞納河畔、盧浮宮,記得嗎?那時我們倆……”

  “原來你跑到巴黎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不到你!”樹白突然打斷方丹的話,一把抓住方丹的胳膊,用力搖撼著她。他那瘋狂的手那麼有力,指甲又那麼長,方丹被他抓得生疼,但心裡覺得十分舒坦,並不想掙脫。

  見方丹不掙脫、不躲避,樹白興奮得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急切地說:“你不再為那天夜裡的事生氣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天天早晨在這裡看你,可你為什麼不來給我打針,不來看我?你跟我跳舞跳得多好啊,竹茵,我還要和你跳舞,要你做我的新娘,竹茵,我們再跳,再跳!”

  方丹終於忍不住了,她用力掙脫樹白的手,兇狠地對他大吼:“你看看清楚,我是方丹,不是竹茵!”

  “你……不是竹茵?竹茵不是又回來了嗎?”

  “你在做夢!竹茵永遠不會回來了!”方丹跺著腳大叫。

  “你騙我!我天天看見她,看見她在花園裡散步、讀書,看見她在彈琴……”樹白的眼神又恍惚起來,人也開始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不穩,“是你,一定是你,又把她藏起來了。”

  “哼,”方丹咬牙切齒地湊近樹白的臉,說,“她不要你了,把你扔下,跑了!”

  “不!”樹白突然一聲大叫,“我不信,不信!你這個壞女人,你騙我,你滾,滾……

  他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朝方丹砸去,盒子掉在地上,他又走上前去,用腳狠狠地朝盒子上踩,一邊踩一邊叫喊:“你是最壞的女人,你把竹茵害死了,你滾,快滾……”

  方丹猛地一個轉身,走出房門。手足無措的阿根跟在後面,不敢抬頭看女主人的臉,他用眼角瞥到,方丹的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對於怎樣處置白蕙才好,方丹頗費躊躇。

  早在巴黎的時候,繼珍的信曾促使她在心裡作過一個簡捷的決定:一回家,就讓這位白小姐捲舖蓋。

  可是,回家以後,她並沒有按此行事。

  最大的原因是西平沒在。繼珍直截了當地說白蕙纏住了西平,而西平對她也不一般,傭人們影影綽綽的話語幾乎可以說是作了旁證。如果真是這樣,不等西平回來,就打發掉白蕙,顯然不妥。

  方丹並不是為白蕙考慮,而是為兒子著想。西平為公司的事到南京奔忙,做媽的卻在家裡攆走他的情人——就算她是情人吧——他回來後會怎樣想?方丹的母愛不允許她這麼做,而且這麼做也太缺乏風度了。

  再說,明智如方丹,豈能不懂,就是把白蕙辭退,也割不斷兒子同她的聯繫。她那個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兒子又不是找不到。說不定由此倒會激出西平的反抗,反而把西平更快更牢固地推向白蕙。

  一想到將有一個女人來和她爭奪兒子,而且將獲得兒子的心,方丹就覺得受不了。但正因為如此,不是就該把事情辦得更慎重一些嗎?

  白蕙算什麼?一個小小的家庭教師罷了。幾時要她走,還不是一句話,急什麼?

  說實在的,方丹挑不出白蕙什麼毛病,此次回來也沒見她有什麼異樣。她還是那樣端莊、嫺靜,待人還是那樣謙恭有禮,教書還是那樣認真盡責。

  但在西平面前,她又是怎樣呢?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方丹決定等西平回來以後,親自觀察一番。而且她有充分自信,不論這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發展到哪一步,她都有辦法控制住局面。

  這就是她在週末晚餐前對白蕙講那番話,不但挽留她繼續教珊珊,而且希望她照舊住在丁宅的真正原因。

  當然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在方丹心底還埋藏著一個謎,一個極想予以揭曉的謎。

  記得白蕙初來的那天,自己就覺得她的模樣和神情舉止仿佛像一個人,一時難以斷定。但這次樹白把自己當作王竹茵所講的那一番瘋話,加上丁文健看到白蕙後的一系列失常表現,不由得方丹不深思:為什麼三個人,三個當年見過王竹茵的人,見了白蕙都會引起一種聯想呢?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但我明明問過她,她說她母親叫吳清雲。這就怪了。難道改名換姓了?或者是我們都看花眼了?

  如果確實是她,那麼在銷聲匿跡了二十年之後,怎會允許她女兒又來到這裡,這個她親口保證永遠不會再有來往的地方,她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如果偵探所的調查最後表明,白蕙確是她的女兒,我將怎麼辦?

  當初,是她奪走了自己的愛人,現在她的女兒又要來奪自己的兒子嗎?我在天底下最鍾愛的兩個男人,難道都要被她們母女奪走嗎?

  我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想到這裡,方丹只覺得有一團烈火在胸中焚燒。頓時,她覺得渾身燥熱,面孔發燙。恰好在這時走進房來的傳女阿紅,看到太太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簡直要噴出火來的樣子,不禁嚇呆了。

  “太太,你……你怎麼啦?”

  “哦,沒什麼。白小姐呢?”

  “白小姐在樓下陪小姐彈鋼琴,太太有事找她?”

  “不,沒事。阿紅,給我把那條白紗巾拿來。”

  “太太要出去?”

  “不,我下樓走走。你不用跟著,給我把窗關好,把屋子拾掇一下。”

  方丹披上頭巾,習慣地在鏡前照了照,就走出了自己的房間。

  在白蕙的悉心輔導下,珊珊的鋼琴進步很快。“小天使鋼琴比賽”珊珊初戰告捷之後,這小姑娘求勝心切,練琴更起勁了。今天午睡起來,師生二人就一直在客廳練琴。

  所有的練習曲都已反覆彈過,準備參賽的曲目:舒曼《童年情景》中《捉迷藏》和《夢幻曲》兩支小曲,也已經練得滾瓜爛熟。白蕙對珊珊很滿意,而珊珊則意猶未盡似的,還想再彈。

  於是白蕙便緊挨著珊珊坐下,選了一支曲子,兩人四手聯彈起來。

  一曲彈完,兩人都很高興。珊珊央求白蕙說:“蕙姐姐,四手聯彈好玩,我們再找一首來彈。”

  彈什麼呢?白蕙突然想起那份手抄的樂譜。《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她在那個嚇人而又迷人的夜晚,無意中發現這份樂譜,獨自試彈過,也曾想到用它四手聯彈一定很優美,今天正好跟珊珊一起試試看。她很快從一本厚厚的樂譜中把它找了出來。

  “來,珊珊,看看這首曲子。”

  “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珊珊念道,“維納斯我知道,阿多尼斯是什麼人呢,蕙姐姐?”

  “是希臘神話裡的一個美少年。”白蕙答道。“噢,我知道了,這曲子是寫愛情的。”珊珊天真地笑起來,“一定很美。”

  “別急,你先讀讀譜子。”白蕙說。

  姍姍一邊看著譜子,一邊便輕聲哼起來。白蕙也站在她背後邊看邊哼,並不時用手指點一下樂譜,告訴珊珊應予注意,珊珊則點頭表示懂了。

  “好了。我們試試看。”白蕙重又坐在珊珊身旁,珊珊興奮地提提裙子,把身子坐得筆直,

  第一遍不太熟練,配合也不太好,珊珊要求再來一遍。到第二遍時兩人已相當默契,彈得挺不錯了。

  突然,在她們背後響起了方丹的吼聲:“夠了!別彈了,快給我停下!”

  白蕙與珊珊一齊驚愕地回頭,只見方丹氣急敗壞地喘著氣,胸脯猛烈起伏著,右手揮舞著一條白色的紗巾,直向她們沖來。

  白蕙趕緊離開琴凳,站起身。沒等她作出任何表示,方丹已沖到鋼琴邊,伸手一把抓過豎在架子上的那份樂譜,把它緊緊捏在手裡:“誰讓你們彈這個?你們在哪兒找到的?”

  白蕙不知所措地說:“丁太太,這琴譜……是我……在那堆樂譜裡翻到的。”

  珊珊嚇得躲在白蕙身後不敢出來。

  方丹的身子突然搖晃了一下。白蕙怕她暈倒,忙跨前一步去扶她,但方丹把白蕙推開了。

  方丹用拿著紗巾的那只手捂住前額,低聲說:“對不起,我……我頭疼得厲害……”

  說著,方丹便一手捏著那琴譜,一手捂著額頭,搖搖晃晃地走出客廳,上樓去了。

  夏去暑退,早秋是上海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太陽是那樣輝煌燦爛地照著,卻不再像前一陣那樣炙熱烤人。街上的樹木雖已有幾片早衰的葉片悄悄掉落,但大部分還沒有脫去青綠繁茂的盛裝。每天早晚,人們已能感到一絲涼意,整個白天卻照樣可以穿著夏日多彩多姿的衣裙。

  清晨,馬路上到處可以見到背著新書包跳跳蹦蹦去上學的小學生和表情嚴肅、腋下夾著一迭書或講義夾的中學生。

  白蕙下了電車,就雜在這些學生當中,向前走去。這個穿著一身樸素學生服,提著一個大書包的女大學生,昂首挺胸,邁著大步,顯得多麼朝氣蓬勃。畢竟是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沉重的家庭負擔和媽媽的疾病並沒有使她完全頹唐消沉。

  她快步地超過身旁的那些學生,向仁濟醫院的方向走去。她要利用上午第一、二節沒課的時間,趕到醫院去查詢媽媽身體檢查的結果。

  自從陪媽媽到仁濟醫院檢查以來,白蕙一直焦急地等待著,好不容易等滿一星期,她趕緊到醫院去取媽媽拍的X光片和化驗報告,但醫院卻回答她,檢查結果還沒出來,讓她過兩天再來。

  又是二、三天過去,“今天總該有消息了吧。”白蕙心想。

  接待她的醫生告訴她;片子和化驗單都已出來,但主治醫師正在研究病情,還沒有做出結論。最好請她陪媽媽來複診一次。醫院方面認為,有必要邀請幾位著名醫師進行會診,因為吳清雲得的是一種疑難病症。疑難病症?白蕙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螫了一下。會是什麼病呢?

  “不是肺結核嗎?”根據白蕙的知識,她能想到也最擔心的是這一點。

  “肺結核是容易確診的。但你媽媽的化驗結果並未發現有結核病菌,X光片上也未見結核病灶。主治醫生已排除肺結核的可能。”

  “那……怎麼辦呢?”

  “最好是住院檢查。”

  是啊,這個我也知道。可是……白蕙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去學院上課。

  開學以後,白蕙幾乎每天都要抽時間回家看看媽媽。憑她的直覺,媽媽的病情發展較快,胸疼和咳嗽加劇,聲音嘶啞,常感到透氣困難。白蕙是多麼不放心。要不是為了生活,她真想辭去丁家的事,陪伴在媽媽身邊。好在畢業班課程少,自己掌握的時間多,白蕙在安排好自己的學業和珊珊的功課外,其餘的時間都給了媽媽。

  這天,她在陪珊珊練完琴後,晚飯前就趕回新民裡。吳清雲仿佛知道檢查不會有什麼結果,根本不問白蕙,卻硬撐著,裝出笑臉來安慰女兒。

  白蕙也不願在媽媽面前表現出焦急和不安。

  她端一張小矮凳坐在媽媽床前,還像小時依偎在媽媽腳下聽她講故事那樣。所不同的只是現在娓娓說著話以撫慰對方的,已不是母親而是女兒。

  明明知道自己病重,但更看重女兒學業和前途的吳清雲,絕不肯拖累女兒。她慈愛地撫著白蕙的長髮,諄諄叮嚀她,一定既要做好論文,又要注意身體。到晚上八點左右,她便急急催女兒回校。

  白蕙幾乎是含淚而別,心情沉重地回到丁家。她的心中堆積著那麼多的憂愁,可是在沒有西平的丁家,她又能跟誰訴說。

  幾天來,為媽媽的疑難病症需住院檢查一事,她左思右想,想到了林醫生。這位面慈心善的長者,又是醫學上的內行,也許能給自己一點切實的指點?她又有點猶豫,怕林醫生覺得自己太冒失。

  經過反覆籌思,白蕙還是決定去找找林達海。

  這天上午正好學院沒課。白蕙先準備了一下論文,又把昨晚珊珊做的法文練習批改完。十一點左右,她到廚房向陳媽打了聲招呼,就出門去了。

  白蕙沿著林蔭路走向大門,遠遠就看見門房阿福正跑去打開大門,這表示門外有一輛汽車正要開進來。白蕙想:這個時候,是誰呢?

  汽車開進來,白蕙認得,那是丁文健的車子。原來是他回來了。白蕙朝路邊靠靠,想等汽車開過再走。

  誰知汽車“嘎”地一聲竟在她身邊停住了。

  “阿蕙!”

  是西平!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臉一下子興奮得通紅,她簡直不敢相信。

  但千真萬確,西平已經笑吟吟地下了汽車,站在她身邊。

  “感謝上帝,讓我回家第一個就見到你!”西平一把握住白蕙的雙手,激動地說。

  白蕙覺得該說一句歡迎西平回來之類的話,但話出口邊時,卻不覺變成了這樣一句:“你走了有整整十二天。”

  “可我們分別已經超過了三百個小時,”西平介面,又輕聲說:“我想得你好苦。”

  司機老劉本想跟西平說句什麼,看到這情景,便沒有開口,輕輕把車開走了。

  白蕙羞紅著臉,硬把自己的手從西平的緊握中掙出,裝著沒聽見西平的那句話,問道:“南京的事辦得還順利嗎?”

  “很有收穫,我剛剛在公司向爸爸作了報告。”

  西平簡要地介紹了情況:經過十多天的奔波,終於聯合起南京的同行以及絲綢服裝業的大批發商們,組成了一個同業聯盟,相互支持、配合,共同對付大和商行等外資的硬性掠奪。

  “我已說服爸爸,在上海也搞這樣一個同業聯盟,以後還要和南京、杭州等地的同行們攜起手來。”西平信心十足,興奮地說。

  白蕙專注地聽著。看到西平容光煥發,好像凱旋的軍人,她從心底感到高興。

  “你辛苦了,該好好休息一下。對了,你還沒見過太太吧,她天天在盼你回家,還有爺爺和珊珊。”

  “你這是去哪裡?”西平問。

  剛才的一團歡喜,被西平這一問全沖散了,憂鬱之色現在白蕙臉上,“我……我出去找個人。”

  “找誰?”

  “林醫生。”

  “林醫生,為什麼?”

  白蕙本不想多說,但在西平的催問下,還是簡略地說了媽媽的病情,尤其是不能確診的情況。

  “你在這兒等一等,我上樓去一下,然後跟你一起去。別急,總有辦法的。”西平說著就往裡走去。

  白蕙一轉身,發現二樓那間大臥室的陽臺上似乎有個白色的身影一閃,是丁太太?她一定在樓上等急了。

  白蕙緊走幾步,追上西平,堅決地說:“不,你不要去。”

  “為什麼?你認識林醫生的家嗎?”

  “我知道。反正不要你去。你硬要去,我就不去了。”

  西平見白蕙說得認乎其真,只好作罷。

  “你快進樓去吧。”白蕙催促西平。

  “那你……”西平還想問什麼。

  “你先進去,要看你進了樓,我才走。”白蕙堅持道。

  西平輕歎一聲,只得往裡面走去。快要進樓時,他回頭一望,白蕙果然還在那裡看著他。他遠遠地朝她揮揮手,看見白蕙轉身向大門走去,才慢慢地跨上進樓的臺階。

  白蕙在這個時候去找林達海,絕沒想到會撲空。

  本來,每天上午是林達海在診所接待門診的時間。下午才是出診。白蕙急急忙忙想在午飯前趕到那裡,就是怕錯過時間見不到林醫生。誰知今天林達海剛剛接到丁文健讓秘書呂小姐打來的電話,說有點急事,請他馬上到恒通公司去一下。

  林達海想,文健從不叫自己到公司去,今天准是有什麼要緊事。恰好,門診病人已經看完,於是便換換衣服,離開診所,到恒通公司去了。

  當白蕙趕到林達海的診所時,林達海正在呂小姐陪同下走進了文健的總經理辦公室。

  “哦,達海兄,真抱歉,勞動您的大駕!”

  “文健兄,知道你從巴黎回來,早想來看你。你和嫂夫人都好吧?”

  “謝謝關心,我們都好。”

  “今天有何要事,召我到公司來?”林達海問。

  “事情是有一點,”丁文健看了一下手錶,說;“走,我們出去吃飯,邊吃邊談。”

  他們一起走出總經理室,丁文健向呂小姐關照,下午二點的董事緊急會議準時召開,他會按時趕回,還有個別沒聯繫上的董事,一定要想法通知到。然後,他們便一起乘電梯下樓。

  在一個豪華飯店雅致而安靜的小隔間裡坐定,丁文健吩咐侍者上酒上菜。然後就開門見山地對達海說:“有一件事想請老兄幫忙。”

  “請說吧,只要我能幫得上。”

  “是這樣的:達海兄一定知道,我們珊珊的家庭教師……”

  “白蕙,白小姐?”

  “達海兄認識她?”

  “在你們家見過幾次,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姑娘。”

  “是的……我們對她的工作很滿意。家父和珊珊與她很合得來,”丁文健略一沉思,又說:“但是,她的身世很不幸。父親……她的父親……早已亡故,母親則重病在床,遷延日久……”

  丁文健突然停住不說,達海也不講話,耐心地等著聽下文。

  終於,丁文健下了決心,看著林達海說:“達海昆,我想請你出面,幫助白小姐她母親立即住院檢查治療。一應開支和有關事宜均請你單獨與我本人直接聯繫。對外,不,無論對誰,還請你嚴加保密。”

  “包括對白小姐及其母親本人嗎?”

  “這個當然,當然。”

  “你是要幫助她們母女,可是又不願公開?”

  “對,”丁文健點了點頭,見林達海似要發問,忙把手一擺,道:“達海兄,其中緣故,過些天我再詳細告訴你。你我之間可以無話不談。今天,我只想拜託此事,達海兄能俯允嗎?”

  林達海不好再問。他心裡想:奇怪,丁氏父子何以會不約而同地關心起白小姐,並及於其母呢?西平那天在電話裡流露的關切之情,容易理解,特別是在他親眼見到白蕙的丰采芳姿之後。可文健又是出於什麼原因呢?

  “達海兄,此事有難處嗎?”見達海沒馬上回答,文健忍不住催問。

  “不,沒有什麼困難,我可以照辦。”林達海答道。

  “那就一切拜託。這裡是一張五千元的支票,請你先用著。我希望讓她住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房,得到盡可能好的治療。一切煩勞之處,且容後謝。”

  丁文健不愧是巨型企業獨攬大權的總裁,講起話來簡潔而明晰。

  林達海接過支票,看了一眼,把它放進皮夾子收好。

  “好吧,我馬上去辦。”

  “只顧說話,菜都要涼了。達海兄,請!”

  丁文健為林達海斟滿酒杯,又舉箸慇勤地勸菜。

  晚飯後,白蕙陪著珊珊在三樓小書房內溫習功課。

  平時學習很專心的這師徒倆,今天卻都有些心神不定。白蕙是由於今天中午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找林醫生,偏偏不巧,沒找到。下午回了一次家,覺得媽媽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心中實在焦急。珊珊則因為知道哥哥西平已從南京回來,但未能見上面而不高興。西平吃過午飯,洗個澡,和爺爺、媽媽聊了幾句,就匆匆趕到公司去參加董事緊急會議去,直到現在還未回家。

  小書房裡的自鳴鐘“當當”地敲了八下,珊珊已開始打哈欠了。

  正在這時,樓下前花園裡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珊珊跳起來,高興地叫道:“一定是爸爸和哥哥回來了!”說完,就懇求似地看著白蕙。

  白蕙笑了,說:“去吧。”

  珊珊就像一支離弦的箭,一下子躥出房間,朝樓下奔去。

  白蕙仍坐在桌旁。想到再過幾天就該把畢業論文提綱交給指導老師去審看,於是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拿出畢業論文提綱提筆修改。“當當”的鐘聲又響了,白蕙放下筆,舒展一下身子。噢,一個小時過去了,還不見珊珊上來。她想,大約是一家人都聚在客廳裡談話吧,珊珊一定又在纏著西平給她說外出看到的新鮮事。

  一種孤獨感向白蕙襲來。她站起身,怕冷似地雙臂抱在胸前,無聊地在屋裡踱著步。然後她又走到窗前,只見窗外黑壓壓的一片,今夜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她閉上眼睛,把額頭抵在玻璃窗上,冰涼的玻璃使她煩悶的心情似乎好受一些。

  突然,一雙溫暖的大手從背後捂住她的眼睛,白蕙嚇得猛一哆嗦。但馬上就感到身後是那股熟悉的男子氣息,雖然這股氣息她只接觸過一次,但由於是有生以來第一回,因此僅那一次就足以使她牢記不忘。

  她只覺得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竟想流淚,哽咽著叫了一聲:“西平!”捏住那雙大手,回過身來。

  西平脈脈含情地凝視著白蕙。然後把她一下子抱在自己懷裡。滾燙的嘴唇蓋到她美麗的大眼睛上,把那剛流出眼眶的淚水吮幹了。而後嘴唇往下滑,摸索到了她那正顫抖著的唇,緊緊地貼了上去……

  他們吻得那麼久,那麼纏綿,那麼熱烈,仿佛兩人要用這一吻來補償分別這些天來所有的思念。

  終於,西平鬆開唇,輕聲地在白蕙耳邊說:“蕙,抬起頭,讓我好好看看你。這十幾天來,我天天在心裡描著你的畫像,現在讓我看看,我描得像不像。”

  但白蕙卻不願抬頭。她緊倚著西平的胸膛,申吟似地輕喚著:“呵,西平……呵,西平……”

  她覺得眼前這寬闊、溫暖的胸膛就像一堵厚實的牆。她多想永遠躲在這堵牆後,把一切煩惱和不幸都隔莊牆外。

  見白蕙不肯抬頭,西平把自己的臉埋在白蕙的黑髮中,吻了又吻,然後又捧起白蕙的頭,再一次吻著她的額頭、眼睛、鼻子、嘴唇……

  隨後,他倆才在書桌旁坐下。

  “告訴我,中午林醫生怎麼說?”西平關切地問。

  白蕙輕歎一聲,搖搖頭。

  “怎麼,林醫生也沒辦法?”

  “不,我沒能見到林醫生,他不在診所。”

  “噢,”西平想了一想,說:“這樣吧,我現在就去給他家打個電話,約林醫生明天和我們見一見。”

  “不,這事不要你管。如有需要,我自己會明天再去找他。”

  “看你說的,怎麼不要我管?你的事也就是我的事。過兩天,我還要去見見你媽媽,見見我未來的……”

  白蕙趕緊捂住他的嘴:“不要瞎說!我媽媽根本還不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呢?”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白蕙被西平的猴急樣逗笑了。她一抿嘴,故意說:“這可要看我高興。說不定,還得等個五年、十年!”

  這還是西平今天第一次見到白蕙笑,他也高興地逗著白蕙:“你敢!看我請你吃這個……”邊說邊舉起拳頭,瞪大眼睛,作要打人狀。

  兩人都哈哈笑起來。

  書房門突然被推開,方丹走進來。

  白蕙趕緊從緊挨著西平的椅子上站起來,尷尬地叫一聲:“丁太太。”

  “嗯,”方丹答應道,然後又說:“我還以為是五娘忘了關書房的燈了呢。白小姐還沒休息啊?”

  不等白蕙回答,她又對西平說:“西平,你爸爸在找你,說明天的各廠廠長會議,還有些事要先準備一下。”

  “好,我馬上就去。”西平答道。

  趁這母子倆說話之際,白蕙已收拾好自己的講義夾,向方丹道過晚安,逕直走出門去了。

  第二天上午,白蕙剛要出門去學院,陳媽來叫,說有電話找她。

  她拿起聽筒,就聽對方說:“喂,喂,是阿蕙哇?”

  是孟家好婆那寧波腔很重的聲音。

  “好婆,是我啊,我是阿蕙。”

  “儂馬上轉來一趟,儂姆媽要進醫院了!”

  怎麼回事?媽媽的病情突然惡化了?“好,我……我馬上回去。”

  “阿蕙,你勿要嚇,是好事情,好事情,你轉來就曉得勒!”

  白蕙給學院打了個電話請假,然後就急匆匆趕回家去。

  新民裡的弄堂口停著一輛漆著紅十字的救護車。白蕙遠遠看到它,就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加快腳步奔上三樓。一進家門,不禁大吃一驚,家裡不但孟家好婆在,而且林達海醫生也在,正和媽媽說著話。

  “林醫生!”白蕙驚喜地招呼一聲。

  “哦,白小姐你回來了,好快呀!”林達海笑著說。看林醫生的神態毫不緊張,白蕙不覺心定許多。

  她走到吳清雲身邊,叫一聲:“媽,你怎麼啦?”

  “阿蕙,”清雲靠在床上,伸手把女兒拉過去,白蕙就勢坐在床沿上,“今天不是有課嗎?回來不要緊吧?”

  “我已請假了。媽,你怎麼……”

  清雲指指林達海,說:“林醫生說服了我,我準備去住院。”

  白蕙驚奇地看看媽媽,又看看林達海。達海用手托了托眼鏡架,點了點頭。

  “阿蕙,儂沒看到救命車已經來了嗎?”孟家好婆插話道。

  這是怎麼回事?一大堆疑問湧向白蕙心頭,使她簡直不知從何問起。總而言之,如此難辦的一件事,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嗎?最奇怪的是媽媽,她怎麼被林醫生一說就同意了?

  “白小姐,救護車在弄堂口等著。快幫你媽媽收拾一下,我下去叫他們來抬。”林達海說,又放低聲音對白蕙說道:“有些話,以後細談,好嗎?”

  林達海轉身下樓去了。

  白蕙和孟家好婆趕緊給清雲取出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具。剛剛收拾好,就上來兩個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男護士,把吳清雲移上擔架抬走了。

  白蕙與林達海隨著救護車同往醫院。看來林醫生已事先把一切都安排好,因此一到仁濟醫院,就直接把清雲送入二樓特等病房。

  看著醫生來詢問病史,填好病歷卡,護士安頓清雲躺下休息後,林達海又關照幾句,便準備回診所去。白蕙說要送送他。

  走出病房,白蕙迫不及待地問;“林醫生,你有什麼法寶,一下就把媽媽說服了。要知道,我媽在住院這件事上可固執呢。”

  林達海笑笑說:“法寶就是你唄!”

  “怎麼,是我?”

  “我對你媽媽說,你不肯住院,白蕙心急如焚,這樣下去,書念不好,身體也要拖垮。聽我這麼一說,你媽媽很爽快地就同意住院了。”

  白蕙想,媽媽就是這樣,凡事總是首先為女兒著想,一絲溫馨的笑意剛要在唇邊漾開,但馬上就被一層憂愁抹去了。白蕙猶豫一下,開口問道:“林醫生,這住院的費用……”

  “你不用管,一切由我負責。”

  “那怎麼成?”白蕙急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哪能讓你來承擔責任。”

  “你別急嘛,”林達海解釋道,“紅十字會有義務、也有能力幫助你們解決困難。”

  “不,”白蕙斬釘截鐵地說:“媽媽的住院費用該由我來負擔。現在就算是暫借。我會還的。”

  見白蕙如此堅決,達海無可奈何地說:“好,好,以後再說吧。你現在這點工資,要維持兩人的生活。即使要還,也得等你畢業以後呀。”

  “只要你同意我歸還就行。”白蕙舒心地笑了。

  星期六晚上八點鐘,蔣萬發累得精疲力盡地回到家裡。

  以恒通公司挑頭的同業聯盟終於在上海組織起來。蔣萬發是這一行當中的“老資格”,這次丁氏父子下決心搞起同業聯盟,以抵制外商的挾制,倚仗萬發之處甚多。萬發一直對恒通忠心耿耿,因此鞍前馬後竭盡全力,幾乎天天早出晚歸,終使事情有了眉目。

  今天是週末,萬發想著要早點趕回家來,與兒女聚一聚。但等忙完事情回到家,家中那個自鳴鐘已在敲八點了。

  晚餐的菜蒙在紗罩裡,還整整齊齊放在桌上。張媽告訴他,少爺還沒回家,早晨去學校時就關照,不回家吃晚飯。小姐頭疼,不想吃飯,已早早睡下。

  “老爺,我去把雞湯熱一下,”張媽說著就要去廚房。

  “不急,我先上樓去看看小姐。”

  繼珍臥室房門緊閉,連門縫也沒有一絲光線漏出來。

  萬發推一推門,紋絲不動,看來是從裡面插上了。他貼著門側耳傾聽,也不見動靜。於是他在門上敲敲,輕輕喚道:“珍珍,珍珍,”仍沒有回音。

  看來,繼珍是睡著了,萬發只得失望地獨自下樓去。心中不免有些埋怨繼宗:妹妹不舒服,你還不早點回家來照料一下,又在外面瞎忙什麼呢。

  其實,嬌寵女兒的萬發是錯怪繼宗了。他早上出門時,繼珍還好好的,並沒有玻

  繼珍下午四、五點鐘時興沖沖地去西摩路丁宅。她想今天是週末,說不定西平會早回家。西平從南京回來後,他們還沒見過面。

  一進丁宅,就聽陳媽說,少爺沒在家,來電話講今天回家晚。

  繼珍問到白小姐,陳媽說:“白小姐中午從學校回來,給珊珊安排好作業,剛出門去了。說是今天晚上有事,也要晚回來。”

  繼珍似乎敏感到什麼。會不會西平與白蕙在外面約會?她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

  她上樓去看望方丹。偏巧剛坐下一會兒,方舟就接到一個電話,然後就抱歉說馬上要出去辦點事。於是繼珍只好老大沒趣地告辭,快快地回家來。一到家就說頭疼,飯也不吃便上樓躺下。

  萬發上樓來敲門,並未睡著的繼珍聽得清清楚楚。不知怎的,老父愈是關懷,愈是表示歉疚,她倒愈覺委屈怨恨,便硬是賭氣不理。她埋怨爸爸平日不關心她,埋怨西平變心,當然更恨白蕙,是她把西平迷住了……

  然而,白蕙此時其實並沒與西平在一起,卻是和繼珍的哥哥繼宗一同在文藝沙龍,正跟一班青年朋友熱烈地聊著天。

  自從陸續看了繼宗推薦的一些普羅文藝書籍後,白蕙知道許多聞所未聞的人與事,覺得眼前似乎拓開一片新天地。吳清雲住院後,病情有所緩解,白蕙情緒好多了,時間也較為充裕。因此她已兩次與繼宗一起參加他們文藝沙龍的活動。只是繼宗不敢把這事告訴妹妹,怕繼珍又拿此事開玩笑。繼宗心裡明白,白蕙的應約,純粹是對沙龍活動頗感興趣,並非對自己有什麼特殊感情。

  張媽把滾燙的雞湯端上桌,又給萬發盛了一碗飯。本想與兒女熱熱鬧鬧過個週末的萬發,獨坐在飯桌前,端起碗,卻沒有舉筷。

  剛才聽張媽講,繼珍下午去丁家,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去時高高興興,回家後卻亂發脾氣,又直嚷嚷頭疼,然後就關上房門,不理人,不吃飯。

  萬發忖度:一定又是為了西平。想到這兒,他深深自責作為一個父親的失職。早就說要去丁家探探他們對於這兩個孩子的事有什麼想法,但文健夫婦從巴黎回來後,諸事繁忙,自己不好意思去打擾。也怪自己忙昏了頭,連原先想找老爺子丁皓聊聊此事的打算,都一拖再拖,沒能實現。唉,實在是對不起這個從小失去母愛的女兒埃明天,趁著是星期天,無論如何一定要為此事到丁家去跑一趟。

  蔣萬發拿起筷子,剛扒了一口飯,電話鈴響了。

  張媽拿起聽筒,應答了幾聲,回身對萬發說:“老爺,廠裡來找你的,好像有什麼急事……”

  萬發歎口氣,放下碗筷,起身接過話筒,馬上聽到話筒那頭傳來一個人急促的喘氣聲。

  他剛“喂”了一聲,那頭就氣急敗壞地說:“廠長……你……快來……快來……”

  萬發忙問:“你是誰?”

  “我……老馮……馮慶生……”

  哦,原來是廠裡倉庫的看守員。

  “什麼事,慢慢說嘛!看你慌的。”

  “廠長……倉庫被盜……損失很大……你快來……”

  “什麼?倉庫被盜?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對方顯然猶豫了一下,然後含含糊糊地說:“剛……剛才發現的……馬上要出口的絲綢成品……幾大包……被搬空了……你快來……”

  “原料有損失嗎?”

  “也……丟了……廠長……你來看一看……”

  “好吧,你先報警,我馬上來。”

  蔣萬發一邊撥電話要計程車,一邊吩咐張媽把他的夾大衣拿來。

  “老爺,你……剛吃了一口,吃完飯再去吧。”

  “我得馬上趕去。這老馮頭嚇昏了,電話裡什麼都說不清楚。我親自去看看,處理一下,回來再吃吧。”

  他急匆匆走了,到大門口,又回頭關照:“一會兒你上樓看看,要是小姐醒了,給她端些熱的雞湯去喝。”

  趕到倉庫,把計程車打發走,蔣萬發快步朝倉庫的大鐵門走去。

  他有些奇怪,鐵門虛掩著,裡面黑黑的,也不見有人在門口。不是關照老馮頭報警了嗎,難道員警還沒到?

  他推開鐵門走進大院,往庫房走去,一邊高聲叫“老馮,馮慶生!你在哪裡,老馮……”

  剛跨進庫房,突然他的頭上被人用木棍猛擊一下。他倒下了。

  一雙手抓住衣領把萬發從地上拎起來。

  萬發拚命眯著亂冒金花的雙眼,想看清是誰。終於,他看見面前是兩個人。一個日本浪人打扮,一身破舊的和服,臉上一道刀疤從額頭中間斜插右眼,直到右耳邊,以致右眼緊巴巴的只剩下一條細縫,只有左眼是賊亮賊亮的。另一個是又黑又壯的中國人,一身短打,手裡拎著一根粗粗的木棒。而馮慶生被綁在庫房中間的木柱上,口裡還塞著一團破布。

  那日本浪人冷笑一聲,操著流利的漢語說:“好啊,蔣廠長,你不是一直要和我們大和商行作對嗎?今天看看你骨頭有多硬。”

  話音剛落,那黑漢子又是一棒朝頭上打來。萬發在昏死之前的瞬間,只覺有什麼熱呼呼的東西流到眼裡,眼睛一下子被糊住睜不開了。他又倒在地上。

  緊接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萬發覺得渾身的骨頭都被打折,五臟六腑都在流血。

  依稀聽到一個聲音:“龜田先生,這老傢伙差不多了。”

  隨後,他感到似乎有一隻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他兩眼緊閉,氣息奄奄。緊接著,一隻穿著大頭皮鞋的腳把他的頭踢了一下,他的頭象顆蘿蔔似地被甩向另一邊。於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兩個人走到馮慶生跟前,龜田一把扯出他嘴裡的破布,說:“怎麼樣,你想不想也嘗幾棒子?”

  老馮頭哀求道:“饒了我吧,你們不是說好,只要我把廠長騙來,就放我回家的嗎?”

  “回家?哈哈……”龜田猙獰地仰面大笑。他再也不去理會老馮,對那黑漢子說;“快,澆上汽油。”

  那黑漢子拎起早已準備好的一桶汽油,就向庫房裡堆得滿滿的原料及絲綢成品上澆去。

  馮慶生狂呼:“燒不得,燒不得!放開我,求求你們放開我!”

  那兩人根本不理睬。龜田掏出一個打火機,打著了火,燃著一根布條,扔到一包澆上汽油的絲綢上。

  “轟”地一下,庫房躥起大火。

  龜田和黑漢子跑出庫房。

  被綁在往子上的老馮拚命大喊:“救命啊,救命礙…”

  那兩人看火勢愈燒愈旺,便跑到倉庫大門前,把一張早已準備好的紙,用匕首釘在門房間的大門上。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毛筆字:“給同業聯盟放放血!”

  嗆鼻的汽油味和焦臭味刺激得萬發蘇醒過來。他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一片火光,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要趕快報警滅火!”他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幸而他躺倒的地方離庫房門不遠,他掙扎著一步步爬到門邊,忍著渾身劇痛,兩手扒牆慢慢站了起來。他伸手夠到牆上的電話機,用發抖的手指撥通火警,剛報完地址,就又暈倒在地。

  此時,第一批義務救火員已提著水桶,拎著臉盆趕來了,他們是看到倉庫火光沖天的附近居民。

  已是深夜,丁宅上下都已熟睡。

  客廳的電話響了半天,才把住得最近的陳媽吵醒。等她披衣去接,又是好大一會。但陳媽接完電話,全家馬上忙亂起來。陳媽果斷地叫醒丁文劍丁文健立刻叫她吩咐老劉備車。

  很快,汽車就載著他和西平穿過花園的便道,開出大門,飛也似地迎著漆黑的夜駛去。

  白蕙也被這忙亂鬧醒。聽著樓下匆忙雜遝的腳步聲,她不知出了什麼事。她披上一件睡袍,走出房門,正聽到汽車發動、大鐵門打開的聲音。

  她急急下樓,在客廳見到陳媽,忙問:“出什麼事了?”

  陳媽驚魂未定地說;“警察局來電話,美新廠倉庫失火……”

  白蕙問:“還沒救滅嗎?怎麼要總經理親自去?”

  “聽警察局講,是蔣廠長報的警,只是蔣廠長被放火的壞人打成重傷,很危險,已送到醫院。老爺和少爺是去醫院看蔣廠長了。”

  白蕙默默地上樓,想起在蔣家時見到的那個對子女慈祥隨和的長者,不知他傷成怎樣了。又想起繼宗兄妹,特別是繼珍,萬一失去這個一貫嬌寵著她的父親,該會多麼痛苦。

  白蕙在床頭雙手合十祈禱,但願蔣萬發大難不死。

  當丁家父子趕到醫院時,早有公司和美新廠的職員迎候在醫院門口。

  丁文健一下汽車,忙問:“蔣廠長怎麼樣了?”

  一個公司的高級職員搖頭歎氣,回答道:“現在還在搶救。醫生說內傷嚴重,失血過多……”

  西平緊皺著眉,說:“是誰打的?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職員把一張紙遞給西平,“這是員警在倉庫門房揭下來的。”

  西平看一眼那紙上的字:“給同業聯盟放放血!”只感到滿腔熱血直往頭上湧。他憤怒地捏緊拳頭,緊緊用牙齒咬住下唇,幾乎要把嘴唇咬破。

  父子倆隨著那職員快步走進病房,推開門,只見蔣萬發頭上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身上插著各種管子,正閉著眼仰面躺著。

  繼宗面色煞白站在床頭,繼珍坐在父親床前,掩面痛哭。

  見丁家父子到來,那些圍在傷者身邊的醫生、護士都退後一步。

  一個為首的老醫生,面對丁文健詢問的眼光,微微搖著頭,攤開雙手,表示已無能為力。

  西平看到這情景,一股深深的負疚之情湧上心頭。

  他頭一個念頭就是:我害了蔣伯伯,要不是我堅持籌建同業聯盟,要不是我對他上次所收到的匿名信的威脅大意了,他不至於慘遭毒手。

  文健幾步跨到病床前,俯下身去,輕聲呼喚著:“萬發,萬發……我和西平看你來了……”

  一直昏迷著的蔣萬發,聽到丁文健的聲音,奇跡般地睜開腫脹的眼睛。他吃力地看了看了文健,又看著西平,聲音微弱地說:“龜田……叫龜田……臉上有疤……一隻眼……瞎了……”

  西平明白這是在說兇手。他俯身堅定地說:“蔣伯伯,你放心。一定要嚴懲這個兇手!”

  萬發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但兩顆淚珠漸漸滲出來,順著眼角滾落下來。

  他再一次睜開眼,看看西平,又盯著女兒看了好久,最後把眼光停留在丁文健的臉上,掙扎著說:“我……心願……繼珍……繼珍……西平……給西平……”

  他嘴裡念叨著繼珍、西平的名字,但兩眼卻直直地盯著丁文劍

  文健馬上想到,在最近的那次廠長會議結束後,他宴請大家吃飯。席間,廠長們誇西平能幹、有魄力,是他的好幫手。當時萬發正坐在他旁邊,對他說:“我要有這麼半個兒子,也就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他回答說:“我看你的繼宗比西平強,老成、持重。”當時萬發尷尬地紅了臉,這倒使他感到,可能是自己誤會了萬發的意思,“半個兒子,”也許是指要西平當女婿吧。因此,如今萬發這句話,丁文健立即理解了。

  文健把自己的手放在萬發的手上,鄭重地點頭,說:“我知道了。”

  然後,他把站在身後的兒子推到蔣萬發的床頭,威嚴地,不容置疑地說:“西平,告訴你蔣伯伯,你會好好待繼珍的。”

  西平當然也聽懂了萬發的意思,他只覺得頭腦嗡地一響,還來不及思考,就被父親推到前面。

  西平目瞪口呆地站著,看著蔣萬發。他不知該怎麼辦,不知說什麼好。那個瀕臨死亡的人那麼可憐地用哀求、期待的眼光看著他,似乎他不答應,那雙因淤血而腫脹的眼睛就絕不肯從他身上移開。偏偏他對這個人的遇害是應負責任的。

  父親的聲音在急切地催促他:“快,快向你蔣伯伯說呀!”

  西平猶如被人催眠了似的木然地對著那張垂死的臉,他終於點了點頭,說:“蔣伯伯,我會……”

  他的話還未說完,只見蔣萬發嘴角一抽,好像是笑了一下,眼一閉,就再也不動彈了。

  雖然這天是星期天,而且夜裡折騰半宿沒睡好,白蕙仍是早早就起床。她想先到花園去走走,然後就去醫院看媽媽。

  剛走到二樓,正見陳媽上樓來,白蕙忙問:“先生他們回來了嗎?蔣廠長情況怎樣?”

  “他們天亮前就回來了。蔣廠長死啦。”陳媽低聲回答。

  “那,打人放火的兇手抓到了嗎?”

  “聽老劉說,是日本人報復先生他們,這兇手可不好找,”陳媽搖頭歎氣,“我看少爺心裡很難過,一直在客廳坐著,不說話,也不去睡,我去叫太太去。”

  白蕙走進客廳,見西平雙眼閉著斜靠在長沙發上,西裝上衣扔在一邊,領帶扯在一邊,褲子也皺巴巴的。

  她上前輕輕碰碰西平的肩,想叫他回房去睡。

  “走開,我說過讓我安靜一會兒!”西平仍閉著眼,惡狠狠地說。“西平。”白蕙輕輕喚道。

  一聽是白蕙的聲音,西平睜開了眼。

  白蕙心裡驚呼一聲:上帝!怎麼一夜工夫,就變成這樣!

  只見西平眼裡佈滿血絲,眼珠混濁而模糊,臉色憔悴,面頰凹陷。更使白蕙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眼角上竟然出現了第一道魚尾紋。

  她覺得胸中猛然充塞著一股惻然的柔情,她用指尖輕輕撫摸著西平眼角的那道魚尾紋,心疼地說:“西平,你太累了,回房去好好睡一覺吧。”西平一把抓住白蕙的手,用力之狠,使白蕙疼得差點兒叫起來,本能地向後一縮。

  西平感到白蕙的退縮,他就像抓著一塊火炭那樣,馬上把手鬆開了。他閉上眼,頭朝後一仰,靠在沙發背上左右搖晃著,突然低吼道:“我真該死!”

  白蕙從他的聲音裡聽出了深深的自責。她想,他是為蔣廠長的死感到內疚,但這又怎能怪他呢?“西平,我也為蔣老伯的死難過,但事已至此,你不要太折磨自己,去休息一下吧。”白蕙柔聲說,不自禁地用手輕柔地梳理著西平那一頭蓬亂的黑髮。

  “蕙……”西平哽咽著低喚一聲,想說些什麼,竟說不下去。

  白蕙從未見過西平如此,也有些慌了。她連聲問:“西平,你怎麼啦,怎麼啦?”

  西平猛地坐直身子,深深地盯著白蕙的眼睛,像是要一直看到她的內心深處去,聲音顫抖地說:“蕙,我心裡……只有你……只有你……”他的眼神是那麼痛苦、絕望,連那黑黑的眼珠似乎都變成了灰色。

  白蕙只覺得心裡一陣酸楚:可憐的人,情緒都迷亂了。她趕忙彎腰抓住西平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安慰他道:“我知道,我心中也只有你。西平,你要振作起來,不能被那些兇手壓垮。”

  這時,二樓傳來方丹驚慌的叫聲:“西平,西平,你怎麼還不去休息?”隨著叫聲,急促的腳步聲下樓來了。

  白蕙略一沉思,放開了西平的手。

  但此時西平卻仿佛什麼也聽不到似的,反而起身一把抓住白蕙的胳膊,聲音嘶啞地說:“你……相信我……”

  腳步聲已到客廳門口,白蕙下決心掙開西平的手,就在方丹出現之前,一轉身從客廳門裡走進後花園中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丁文健父子處於極端的繁忙之中。他們既要料理蔣萬發的後事,又要重新為同業聯盟的事奔忙。因為確有幾個同行業主被蔣萬發的死嚇壞了,表示不願再參加聯盟。

  西平比父親更忙,他要認真地追尋兇手,無奈兇手雖然特徵明顯,名姓也知道,但他向警方提出要緝捕二人歸案,卻處處碰壁。事情很清楚,日租界巡捕房在包庇那個名叫龜田的兇手。

  西平天天一大早就出門,直至深夜全家都睡下才回來。萬發死後,雙重的自責幾乎把他壓垮。但他畢竟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繁忙而沉重的工作負擔倒幫助他的精神得到某種程度的解脫。

  白天他全身心地投入各類事務之中,極力不去胡思亂想。但每當夜深人靜,躺在床上,他的心就被痛苦撕裂了。他常常一遍遍地呼喚著:“蕙……蕙……”眼前總是浮動著白蕙那可愛嬌美的倩影,默默地呼喚那個他深愛的姑娘。但他又悲痛地感到,白蕙對他來說,已是可望而不可即了。

  他幾次想把萬發死前所提出的要求,以及他無可奈何被迫答應的苦衷,告訴白蕙。但他實在沒有勇氣。他知道,白蕙一聽說這些,就會從此遠離他而去。他簡直不敢想像,倘若果真這樣,那麼生活對他還有什麼意義。百般無奈之中,他竟產生出一絲幻想:說不定這只是一場惡夢,說不定會出現什麼奇跡,那時候他又自由了,又有權利和他的蕙相親相愛地永遠廝守在一起。

  但是,他有時又會咬牙切齒地痛駡自己:“你還要讓她蒙在鼓裡,昧良心地接受她對你的撫愛,你太自私了!”

  於是,每天每天,他既渴盼見到白蕙,又怕見到白蕙。白蕙的身影、笑貌和話語不時闖入他心中,困擾著他。但當白蕙真的站在面前,他又不知說些什麼好。

  家中另一個被白蕙所困擾的人,是西平的母親方丹。

  偵探事務所把調查結果報告方丹後,方丹讓他們繼續追蹤偵查。她自己也更密切地留意起白蕙來。

  她不止一次地瞥見過西平與白蕙在一起時親熱的形狀。每當這時候,她就會心跳加速,臉上象發燒般佈滿紅暈。這跟中國一般的母親似乎不大相同,但方丹確實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母親。她真怕自己終有一天會控制不住,有失體統地沖過去把白蕙從兒子身邊拉開。

  但方丹畢竟又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她還是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能做到一點兒不露聲色,照樣對白蕙客客氣氣,恰到好處地掌握著一個高貴的女主人與家庭教師之間應有的分寸。

  後來,她接到吳清雲住院的消息。包打聽還就吳清雲享受的條件和住院費用向她作了分析和提醒。那一天,她幾乎在屋裡踱了整整一夜。強烈的渴望報復的情緒控制著她。雖然她尚無證據可以證明此事與丁文健有關,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很難與他無關。多少年來,那個與她有奪愛之仇的女人,在她方丹的視線裡消失了,誰知現在竟然又有人敢完全漠視她的存在,而施惠于那個女人,這是她絕不能允許的。

  “那麼好吧,就讓那個與你相關,可以說是錯誤地來到這個世上的人,來替你贖罪吧。何況她還想奪走我的兒子!”

  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蠻橫不通的邏輯,方丹卻覺得自己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天下的人,天下的事,就是如此難以捉摸,無可理喻。

  當丁文健把蔣萬發臨死時的情景告訴她時,她腦子裡首先想到的是:哪能這樣強制西平?這樣的婚約豈能算數?但一轉念她就想到,這倒是對付白蕙的絕好機會。雖然文健關照,此事暫不要聲張,多勸勸西平,等他真正情願後再對外說,但方丹並不想這麼做。

  那一天,方丹親臨吉慶訪蔣宅,去看望繼珍。剛安葬了父親的繼珍,先是受寵若驚,而後就嚎陶大哭。可是當方丹對她說,為了幫助她排除喪父之痛,特邀請她以未婚兒媳身份去丁家小住的時候,她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當時,方丹看她這副忽哭忽笑、輕浮淺薄的樣子,心裡不免厭煩。她從來就覺得繼珍俗氣,不雅,根本配不上西平,也很難成個好兒媳。她內心十分稱讚西平的眼光:論相貌、論氣質、論修養,白蕙無疑是萬里挑一的人尖兒。繼珍與她比,不啻天壤之別,連一個小指頭都不及。她這次之所以親自來邀請繼珍到家小住,說實話,並不意味著她認定繼珍與西平的婚事最終能成。從現在到結婚,還遠著呢。

  “再說,”她心中暗忖,“即使退一萬步,西平果然娶了繼珍,那也不壞。那樣,西平的心也就絕不會全部撲在妻子身上,做母親的也就不會完全失去兒子。”

  所以,她盤算來盤算去,倒寧願接受繼珍,而放棄白蕙。白蕙的來歷太可恨,白蕙的魅力太可伯。她本能地感到與白蕙勢不兩立,雖然她又覺得白蕙實在美,實在可愛。

  方丹也不是沒有想過,萬一將來西平因婚姻不美滿而不安於家怎麼辦?他會去尋花間柳嗎?會因此頹廢墮落嗎?從她對西平的瞭解,她覺得不會。再說,那是後話了,萬一真有什麼,再想辦法也來得及。總之,目前只要不讓白蕙得到西平,只要這丫頭不稱心、不快活,只要這丫頭受苦、受煎熬,並且最終波及她那病重垂死的母親,就好。

  對這一切,白蕙全然不知。她只看到西平早出晚歸,便為他從自責和頹喪中振作起來而高興。這些日子,兩個人很少見面。白蕙完全諒解西平工作的繁忙。而且自方丹從法國歸來,白蕙直覺中感到她那對眼睛總是在注意著自己與西平的交往,所以極力避免與西平單獨相處和交談。她不想給人家留下什麼話柄。

  那天下午,珊珊興沖沖從學校回來。一進門就到處找蕙姐姐。

  因為蕙姐姐這個稱呼,方丹呵責過珊珊好幾次,但珊珊就是改不掉。後來還是爺爺出面,說:“孩子叫慣了,就讓她叫吧。這又有啥關係?”方丹才算作罷。

  白蕙正在爺爺丁皓的房裡,與爺爺邊讀邊聊蘇東坡的詞。正談得起勁,聽到珊珊大聲叫她。她忙打開門,“珊珊,我在這兒呢。什麼事,那麼高興呀?”

  “你看!”珊珊一陣風似地跑進爺爺房間,拿出一個硬封面的紙摺子,遞給白蕙。

  白蕙打開一看,原來是市里比賽委員會發給學校的通知,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複賽成績優秀,已被評審團通過,一個半月後舉行決賽,讓她好好準備。

  白蕙把通知念給爺爺聽.丁皓高興得哈哈笑了,連說:“好,好,我要給獎賞。”

  珊珊忙問:“爺爺,你獎我什麼?”

  “哎,小傢伙,我可沒說獎賞你,你的獎品,等決賽優勝我才能給。我是說要給你蕙姐姐發獎。要不是她,你能參加決賽嗎?”爺爺摟著珊珊邊說邊笑。

  “那麼,你給蕙姐姐什麼獎品呢?”珊珊心悅誠服地問。

  “現在可不能說,以後你總會知道的。”爺爺故意逗珊珊。

  珊珊拉著白蕙就要走,“老師讓我還要練一首新曲子。蕙姐姐,快幫我去挑。”

  “別急,我們到小書房去,我要查查你的功課,把法文練習做完,然後再練琴。”

  白蕙和珊珊與爺爺道別,二人上樓去了。

  二樓走廊那頭,平時總是鎖著的一間客房的門,今天大敞著。菊芬和五娘在忙著打掃,方丹的貼身女傭阿紅正捧著被褥走過來。

  珊珊拉著白蕙的手,走進那房間,忙不迭地拿出那個通知伸到五娘面前說:“瞧,這是給我的。”

  五娘笑了:“我的小祖宗,這是什麼呀?我又不識字。”

  “我參加鋼琴比賽贏了兩場,馬上要參加決賽呢!”珊珊得意地說,“爺爺講,要給蕙姐姐發獎。等我決賽勝了,也要給我獎品呢。”

  “好,好,你要勝了,我也給獎品。”五娘說,又轉向白蕙:“白小姐,你真有本事,珊珊跟你學,將來准保有出息。”

  “看你說的,五娘,我可沒出什麼力。是珊珊自己肯學,又聰明。”白蕙倒不好意思起來。

  正把抱著的被褥往床上放的阿紅,不以為然地撇一下嘴,心想:看把你美的,還要拿什麼獎品。天天擺個小姐譜兒,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領人工錢,被人雇來當差的。

  “喲,這房間收拾得好漂亮。給誰住的?是要來客人嗎?”珊珊突然發現新大陸似地叫喊起來,在房裡到處東轉西摸。

  “啊呀,看看,你的手,別把這雪白的床單弄髒。”五娘趕忙拉住她。

  “珊珊小姐,你問這房間弄給誰住,”阿紅插嘴道:“告訴你,可不是什麼客人,是你……未過門的嫂子哩!”說著故意把嘴一噘,讓聲音直沖白蕙而去。

  白蕙正在欣賞牆上掛的一幅油畫風景。她覺得畫框有些斜,正想伸手把它扶正,一聽阿紅這話,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的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過阿紅機靈的眼睛。

  “嫂子?什麼嫂子?哥哥要和誰結婚啦?”珊珊從未聽說過此事,大感興趣,當然要纏著問。

  這正中阿紅下懷。她偷偷瞟一眼白蕙,發現她的臉霎時變得刷白,便一半向著珊珊,一半向著白蕙,說:“我的小姐,你還不知道?就是你繼珍姐姐呀。”

  “阿紅,你可別瞎說。”五娘忙阻止道,菊芬也不平地瞪了阿紅兩眼。

  “怎麼是我瞎說?我親耳聽老爺對太太說,那天在醫院裡,我們少爺當著蔣廠長的面親口答應這門親事的。要不,憑太太的身份會親自到蔣家去邀繼珍小姐來住嗎?不信你問陳媽去,陳媽本來想讓蔣小姐住三樓的客房,可太太說,蔣小姐將來就是府裡的少奶奶。陳媽這才讓我們來打掃這間客房的嘛!”

  她們一開始提到繼珍,白蕙就想離開,可又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挪不動腳步。聽到這裡,她只覺得一陣強烈的眩暈,幾乎要站不祝她趕快扶住牆壁。

  “啊喲,白小姐,你怎麼啦?”阿紅故意扯著嗓門,大驚小怪地叫。

  “沒什麼,有點頭暈,老毛病了。”白蕙苦笑一下,她轉身顫顫地對珊珊說,“珊珊,我們上樓去吧。”珊珊做功課的時候,白蕙一直坐著發呆。剛才阿紅的話,像在她平靜的心裡投下一塊大石頭,她怎能不想。聽阿紅講得鑿鑿有據,不容人不信。可是,她又固執地對自己說;“不,這是傭人們在瞎傳。西平對我那樣,怎會同意與繼珍的婚事?不,我不相信,我決不相信。”

  但是,蔣萬發去世那天早上,西平從醫院回來後的神態,這以後幾天他的早出晚歸不打照面,以及丁公館種種蛛絲馬跡,又不能不令白蕙生疑:難道,這些天來,他是在有意躲避我?

  “不可能!”想著想著,她忘乎所以地發出聲來,惹得珊珊抬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西平不是負情的人,他對我是一片真心。他絕不會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她想。

  此刻,白蕙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找到西平,當面問他。她要他親口向她證實,根本就沒有這回事。

  她終於下了決心,對珊珊說:“珊珊,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做完功課,自己先去練琴,好嗎?”

  珊珊雖不知為什麼,但也看出今天蕙姐姐有點兒不對勁。她懂事地點點頭,說:“你去吧,我會認真練的。”

  西平辦公室的電話,白蕙從未撥過,但那號碼卻早就牢記在心上。她走進郵局公用電話間,撥了這個號碼。

  電話那頭一聲“喂”,白蕙已聽出,正是西平的聲音。她的心劇烈地跳起來,感到捏著話筒的手在微微出汗。

  那邊又“喂”了“聲,然後客氣地說:“我是丁西平,請問,您是誰?”

  白蕙這才記起,自己撥通電話之後,還沒說過話。她輕輕籲了一口氣說:“我是白蕙。”

  “阿蕙,是你?有什麼事嗎?”西平充滿關切又有些不安地在電話那頭問。

  怎麼說呢?白蕙猶豫了。聽著話筒裡傳來的那無比親切的聲音,她覺得自己想問的話未免太可笑了。西平聽後一定會忍俊不住哈哈大笑,然後說她是個小傻瓜,就愛杞人憂天,自尋煩惱。但是,萬—……

  “阿蕙,說話呀,是不是你媽媽……”

  “不不,我想,想問一下……”她還是沒勇氣往下說。

  “你想問什麼?說吧。”

  “西平,究竟有沒有那回事?他們說,繼珍要到你家來住,還說什麼,你答應了跟她的婚事。”為了怕自己再犯猶豫,往回縮,白蕙一鼓作氣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一片寂靜。靜得使白蕙感到自己好像跌入一片真空之中。她頭腦嗡嗡響,脊背陣陣發涼,手也開始簌簌發抖,幾乎快要握不住話筒。她心裡說:“西平,你快哈哈笑呀,笑我胡思亂想,笑我沒事找事。你說話呀,你一聲不響,我真害怕……

  終於,那頭傳來了西平的聲音,但變得那樣嘶啞、低沉:“阿蕙,你現在在哪裡?我馬上就來。”

  “我要你現在就回答我。”

  “你……你聽我說……”

  “不,”白蕙的聲音也變了,執拗、冷酷而含著淒厲:“我只要你說,這回事,有,還是沒有。我要你對我說實話!”

  那邊又沒聲音了。白蕙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幾乎停止。她真怕自己等不及聽見這個回答,就會倒下去。但事實上,她仍執拗地緊緊捏住話筒沒有放手。

  西平的聲音又響起來:“是……有……這回事。”

  雖然西平方才的遲疑使她早已預感到會有這樣的答覆。但真的聽西平這樣說,白蕙仍覺得猶如皮鞭猛抽在她的心上。劇烈的疼痛,幾乎使她昏厥過去。

  “蕙,你聽我說,我要向你解釋……”西平在話筒那頭情急地叫著。

  “啪”地一聲,白蕙把電話掛上了。

  白蕙在街上已漫無目的地轉悠了兩個多小時。

  她只想避開喧囂的人群,想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不知怎麼,便走過了金神父路,又不知怎麼一拐,便上了亞爾培路。然後就順著亞爾培路一直朝南走,那是她以往很少去的地方。

  暮靄漸深,亞爾培路越往南走,房子越為稀少,四周開始顯得荒涼。突然,一片公墓出現在路盡頭的左側。秋風陣陣,白楊蕭蕭,景致好不淒清。白蕙心頭一驚:我這是走到哪兒來了?

  她向四周看看,路上行人寥寥,更沒車輛通過。她不禁有些緊張,兩腿也突然覺得酸軟無力。

  “白小姐!”正在這時,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叫她。

  白蕙回頭一看,原來是林達海,拎著個手提包,正朝她走來。白蕙便停住腳步等他。

  “果真是你。我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呢。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林達海這一問,勾起了白蕙滿腹心事。傷心、委屈、怨恨、絕望……各種情感一湧而上。她淚眼凝咽,無法回答。

  林達海看出眼前這個生性恬靜、文雅的姑娘,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不平常的事。

  “出什麼事了?”他關切地問。

  林達海在白蕙心目中是位慈祥長者,深得她信任。這時白蕙有多少話想向他傾訴,可她不知怎麼說好。說西平同意與繼珍結婚嗎?那關她白蕙什麼事?說西平負了她,自己被甩了嗎?姑娘的矜持使她說不出。何況西平又何嘗允諾過她什麼?終於千頭萬緒化成一聲長歎。

  “不是你媽媽的病吧?”林達海焦急地問,“我昨天還給仁濟醫院打過電話,他們說情況基本穩定,沒什麼變化,難道今天……”

  “不,媽媽很好。”白蕙趕忙回答。

  “那,是學校裡遇到什麼麻煩了?是不是……錢的問題?”

  “不,學校裡一切都好,經濟上也沒任何問題。”

  “那你是怎麼啦?”

  這個誠實的姑娘不想編出一套謊話來搪塞這位真正關心自己的人。她輕輕搖搖頭,說:“沒什麼,”一面帶著懇求的神情看著林達海,希望他不要再追問了。

  林達海領會了白蕙的意思。他很不放心地說:“天黑了,這兒又比較偏僻,我送送你吧。你回丁家嗎?”

  “不,我……不回丁家。”

  “回你自己家去?”

  “也不,”回到家,不也是我子然一身嗎?她想,便茫然而無力地說:“我,還想再走走。”

  林達海沉思一下,便爽快地拍拍白蕙的肩說:“那好,請你幫個忙。陪我去看一個病人,就在這兒附近。看完後我們一路回家。”

  他們向右轉彎,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就出現了一條淌著污水的河濱。那水墨黑墨黑,有的地方卻是靛青深藍,一口粗大的水泥管子,正張著大嘴向河裡吐著污水呢。河濱中淤積著泥沙垃圾,一股強烈的臭味撲鼻而來。

  白蕙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可從未到過這種地方。河濱兩旁擠滿各種各樣破舊矮小的木板房、草棚,有的房子甚至用硬紙板搭成。穿得破破爛爛的大人和孩子們在這裡進進出出。有的人家在生煤爐,引火紙和木柴冒著嗆人的濃煙。

  林達海再不問白蕙任何問題,也好像完全不注意白蕙的消沉和緘默。他不斷地向白蕙介紹著這一帶地方:“這裡也是一個世界埃白小姐,沒想到吧,十裡洋場的大上海,竟還有這樣的地方。不少人祖祖輩輩就在這條臭水濱旁吃、注生老病死、繁衍後代。現在天氣轉涼還稍好一些,春、夏兩季,這裡常常發作各種傳染病,瘟疫一來就死去一大批。死人用條蘆席一裹,就草草埋在附近的荒郊野地裡。於是又引發更大更凶的時疫。”

  “政府怎麼也不來管管?”白蕙問。

  “住在這兒的都是上海最窮、最沒有地位的人。在政府官員眼中,他們大概連人都算不上,有誰來管他們?我今天要去的那家,男的原來在機器廠當小工,被機器軋斷了腿,廠裡什麼都不管,把他一腳踢出門。成了殘廢無處找事做,只好靠揀破爛為生,老婆得了鼓脹病,恐怕命都難保。家中還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

  他們鑽進一個低矮的草棚。藉著棚外尚未完全收斂的天色,白蕙看到棚子一角放著一張木板床,病人就裹在床上的一堆破棉絮裡。

  一個男子和三個衣衫檻樓、面黃肌瘦的孩子每人捧著一個大碗,正圍著一張破方桌,希裡呼嘻地喝著稀飯。棚子的另一個角落堆滿廢紙、破布和空油瓶之類的破爛。真不敢想像,一家五口就天天與一大堆垃圾生活在一個空間。

  見到林達海進來,那個男人拄著拐杖從桌旁站起,招呼著,一面好奇地打量白蕙。

  材達海向他簡單介紹了白蕙,問:“吃晚飯哪?”

  那男人說:“哪裡是晚飯。今天走得遠了些,中午沒回來,兩頓並一頓了。”

  白蕙看一下孩子們的碗,裡面全是青菜幫子,只有很少幾顆米粒。

  林達海從包裡拿出注射器,準備給病人打針。

  屋裡暗得很,那男人抖抖索索地點亮了油燈。

  林達海俯身問病人:“這兩天覺得怎麼樣?”

  “好,好多了,醫生,謝謝……”病人的聲音微弱而無力。

  白蕙湊近一看,嚇了一跳。只見那女人臉色發黑,臉頰凹陷,正在接受注射的手臂細得像蘆柴棒,但肚子卻鼓得老大,隔著破棉絮都看得清清楚楚。

  收拾好注射器,林達海又從包裡拿出兩罐奶粉,對那男人說:“天氣涼了,要當心。奶粉給她沖著吃。千萬不能再讓她感冒。”

  “林醫生,不能……”那男人忙推辭,不肯要奶粉。他哽咽著說:“你白給看並拿藥,還要給東西,叫我,怎麼報答……。

  林達海沉痛地拍拍男子的肩,輕輕說了句什麼,那男子才點點頭,不再推辭。

  看著這一切,白蕙鼻子發酸。同樣是人,同住在上海,為什麼他們竟這樣苦?她再回頭看看那三個孩子,他們早已把粥喝得精光,正瞪大眼睛看著屋裡的這一幕。

  白蕙把口袋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趁林達海跟那家人告別時,悄悄放在床上。

  林達海其實是看到的。他深知白蕙這點錢來之不易,還要維持母女倆的生活。他想阻止,但再一轉念,終於沒出聲。

  白蕙跟著林達海又走了幾家。情況都與第一家差不多,有的還更困難些。白蕙很為自己無能力再幫助這些人而難過。

  她只覺得心頭越來越沉重,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回去時,他們步行了很長一段路,兩人默默無語。白蕙很盼望林達海說些什麼,也很想把今夭的感想告訴他。後來還是林達海先開了口:“白小姐,個人情感對於個人,特別是像你這樣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姑娘來說,確實非常重要。但我想,你一定懂得,它畢竟不是你生活的全部。我們都是生活在社會中的一員,身上擔負著社會的責任。周圍的現實如此之糟糕,國弱民窮,外敵環伺,中華民族前途堪憂埃我想,我們無論如何是不該為個人的不幸或挫折而消沉的,對嗎?”

  白蕙猶如醍醐灌頂,心胸頓覺清朗。她認真地聽著、想著。

  此時,他們已走到霞飛路。林達海看到,白蕙在路旁店家霓虹燈照耀下,眼睛重新熠熠有神地閃亮著,人也重新變得神采奕奕。

  白蕙回到丁公館,巳差不多十點鐘。

  客廳裡燈火輝煌,不斷傳出談笑聲,裡面夾雜著陌生的聲音。白蕙想,大約是有客人,她輕手輕腳地從客廳門外繞過,逕自上樓去了。

  奇怪,自己臥室的燈怎麼開著?白蕙有點吃驚。推門一看,珊珊坐在她床上,五娘束手在旁站著。

  “白小姐,你總算回來了。珊珊非要等你回來才肯去睡。”五娘告狀似地說。“珊珊,為什麼不去睡?”白蕙走到珊珊身邊柔聲問。

  珊珊仰起頭,盯住白蕙的眼睛,“蕙姐姐,剛才到哪去了?你不會搬走吧?今天下午,你說要出去,我真怕你不再回來了。”

  真是個聰明的、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她怎麼就看出來了呢?

  白蕙也坐到床上,摟過珊珊說:“誰說我要走?”珊珊還有點懷疑:“真不會走?”

  “真的。”白蕙說。她心裡想,即使要走,也得等珊珊決賽後再走。如果連這點責任心也沒有,我可真是太自私了。

  珊珊高興得一下子跳起來;“那麼,明天我們就挑一首好曲子,你教我。今天我自己練得可認真呢。”

  白蕙點頭說:“好。不過現在你該去睡了。”

  五娘向白蕙道過晚安,帶珊珊走了。

  今夜白蕙全無睡意。她兩手扶腮坐在桌旁,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有,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白蕙一驚,站了起來。

  “阿蕙,我是西平,開門。”

  白蕙的心一沉:要不要開門?不,還是別讓這無聊甚至是無謂的感情糾紛來纏住我吧。她回答:“對不起,我已休息了。”

  “我要你聽我解釋……”

  白蕙聲音不大,但卻堅決地:“我不想聽。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不必解釋。”

  “求你,開門,聽我說……”

  “你聽著。”白蕙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還尊重我,如果你還想讓我尊重你,那麼,請回去吧,再不要提起我們過去的一切。”

  門外一片靜寂。

  繼珍果然來丁家住下了。漸漸地,丁公館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蔣萬發臨終前的一幕。因此繼珍也就儼然以未來兒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出現。

  戴著父孝的繼珍想起父親就會淚水漣漣,她那楚楚動人的哀婉神情使人看了心酸。丁文健與方丹千方百計想使她從喪父的悲痛中儘快解脫出來。文健對西平說:“這段時間公司的事你不必多管,多抽些時間陪陪繼珍。”

  丁文健還特意新買一輛林肯牌轎車,留在家裡,讓西平開車帶著繼珍去街上兜兜,跑跑商店、舞廳,而他自己則仍坐那輛舊道奇去公司。

  於是,白天只要繼珍提出要上街,西平就奉陪。晚上西平則常常一人獨自開車出去,總要很晚才回來。這個過去從不喝酒的人,現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已成常事。以往每天早晨到花園跑步鍛煉的習慣已經取消,變為愛睡懶覺,甚至連早飯都不吃。

  這些日子西平和白蕙已很少單獨見面。偶而當有旁人在場時遇到,他們便像往日一樣互相禮貌地打個招呼。即便如此,也使他們感到彆扭而痛苦,因此兩人乾脆有意回避著對方。’

  幸好白蕙也忙。畢業論文正在緊張寫作的階段,珊珊鋼琴決賽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而且她幾乎隔天就要抽空去看望媽媽。正是這種繁忙,倒反而稍許填補了她那因孤獨、痛苦所產生的精神空虛。

  中秋過後的一天下午,白蕙從學院出來就直接去醫院探視媽媽。醫生剛給清雲注射過一種新藥,需要讓她安靜休息。白蕙看媽媽睡著了,稍許呆了一會,就離開病房。

  病房通醫院大門的那條林蔭路上,已薄薄地鋪上一層黃葉。一陣秋風吹過,白蕙裹緊身上那件薄薄的外套,加快腳步,急匆匆地趕到西摩路去。這幾天她都在緊張地幫珊珊練習那些參賽的鋼琴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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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8:00
  第六章

  走進大樓,只見客廳裡一片忙碌。大餐桌上鋪著雪白的臺布,放上了只有宴請貴客時才用的銀餐具。

  珊珊已經放學回來,夾在傭人們中間跑出跑進,說是幫忙,其實是添亂。見到白蕙,她高興地說:“今天繼珍姐姐過生日,媽媽說待會兒吃蛋糕,還要我演節目呢!”接著又問白蕙:“今天還練琴嗎?”

  “等會兒再說吧。”說著白蕙便上樓去了。

  給繼珍做生日是方丹的主意。她一提出,丁文健滿口贊成。但夫婦倆考慮下來,繼珍還戴著父孝,大請賓客不太合適,決定還是就把繼宗叫來,家裡人搞個生日晚會。為了表示隆重,方丹特意去著名的小巴黎西菜社訂制一個精緻的奶油蛋糕,又買一件昂貴的秋裝準備送給繼珍作為生日禮物。

  等繼宗從滬江大學下課後趕來,陳媽就請大家入席。剛一坐定,方丹突然說:“咦,怎麼白小姐沒來?阿紅,快去請白小姐下來。”

  其實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早已覺察到白蕙沒在場,只是沒人開口說出這一點,雖然不願說的理由各不相同。

  丁文健並不太希望白蕙下樓來。他現在每次見到白蕙,心裡總有些說不出的感覺。不能說他對白蕙不關心,只是他不能也不想過於明顯地表達這種關心。他不知道見到她時該擺出個什麼樣子,該說些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知道她安逸地生活在這裡,但不要常見到她。

  繼珍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既希望白蕙在場,看看她在丁家現在的地位與處境,看看她與西平不一般的關係。但她又實在怕白蕙下來後,會吸引去西平的注意力。

  真正一心一意企盼著白蕙在場的是繼宗。想到晚上可以見到白蕙,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處於亢奮之中。飯桌上沒能見到白蕙,他的失望可想而知,但他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

  爺爺丁皓雖然眼睛不好,但心中明白。他對白蕙幾乎可以說有一種偏愛,覺得這種場合,她還是不來為好。

  西平的心情最苦。他非常不願意把白蕙冷落在一邊。與這兒的熱鬧相比,她將更形孤獨無依。而如果非讓她出席這個晚會,可以想像,她將會有怎樣的心境。她畢竟是個姑娘,要人愛憐,要人保護,讓她受這份洋罪,於心何忍!他不僅不希望白蕙在這兒受罪,而且自己也極想逃席而去。

  最單純的是珊珊。她極想叫她的蕙姐姐來一起熱鬧熱鬧,只是因為媽媽未發話,她不敢說而已。因此,現在方丹一提,她就十分起勁地叫:“阿紅,快去呀,你快去叫呀!”

  白蕙只得下樓來了。既然各人的心思是如此複雜,如此大相逕庭,這頓飯在熱熱鬧鬧的外表下實際上吃得有多麼彆彆扭扭,也就可想而知。

  飯後,大家紛紛站立起來,散在客廳裡隨便聊天。傭人們重新把桌子收拾乾淨。

  繼宗和白蕙站在落地窗前。繼宗問起白蕙母親的病,然後兩人又就最近看的一些書交換著看法。

  繼珍走過來了:“哥哥,你看我這身衣服怎麼樣?是方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

  這是一身深墨綠近乎黑色的絲絨裙子,其長及於踝部,袒胸窄袖,上面裝飾著金線、銀片,穿在繼珍身上,既符合她現在戴父孝的身份,又使她顯得華貴、雅致。繼珍自己買的衣服,還從來沒有一件穿上後能有這樣的風度。白蕙不僅暗暗佩服方丹對服裝的鑒賞力。特別是與裙子配套的那塊墨綠夾深咖啡圖案的披肩,不僅與裙子的顏色很協調,而且與西平今晚穿的那套深咖啡隱條西裝也分外相配。

  “好,確實好看。”連老實的繼宗也發出由衷的稱讚。

  白蕙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穿的衣服,一件淺紫底色碎花的夾襖,一條黑色的西褲。與光彩照人的繼珍相比,簡直一個是黑天鵝,一個是醜小鴨,一個是白馬王子矚目傾心的千金小姐,一個是在灶下服役的灰姑娘,自己顯得多麼地寒傖呀。

  當然,倘若白蕙能夠知道此刻這客廳中兩個青年男子心裡對她的看法,她就完全不必自卑,而應感到驕傲了。

  一向崇慕她、愛戀她的繼宗自不待言。他從來就認為白蕙是世界上最美最可愛的女孩子。

  西平看到繼宗與白蕙站在那兒聊天,他故意離得遠遠的。但卻用耳朵捕捉著白蕙發出的每一點聲音,用眼角瞥見白蕙的每一個動作和神態。雖然今晚繼珍穿得像只美麗的綠孔雀,故意在客廳裡轉來轉去炫耀,但西平感到這反而更襯托出白蕙的嫻雅、純美。正如一叢香味馥鬱的幽蘭,遠比拖金掛紫的芍藥牡丹令人神往心醉。你看她身穿合身的淺紫色掐腰夾襖,把那豐滿的胸脯、纖細的腰肢恰到好處地顯露出來。黑色的長褲更顯得她身材苗條頎長,亭亭玉立。她潔白細嫩的膚色,未施脂粉,不加修飾,卻更令人想起盛開的蝴蝶蘭。白蕙白蕙,你就是一朵居於幽谷、散發幽香、啟人幽怨的美麗蘭花。西平似乎已聞到那沁人心脾的花的幽香,他對自己說:“不,她比真正的蝴蝶蘭還要美。此花只應天上有,她是來自仙界的一株鮮花。”

  傭人們端著水果進來了,接著是長順捧著那個三層大蛋糕,上面插滿五顏六色的小臘燭。

  珊珊拍手叫道:“蛋糕來了,快點臘燭。”

  客廳的燈關了。燭光在客廳裡搖曳,襯著蛋糕前繼珍那張興奮得微微發紅的臉。

  珊珊遞過一把長柄刀:“繼珍姐姐,快吹臘燭,今天你來分蛋糕,每人一塊。”

  繼珍故意逗她:“那你說,一共切成幾塊?”

  珊珊飛快地巡視一下大客廳,對繼珍說:“一共切八塊,八塊。”

  “錯了吧,”繼珍哈哈笑:“爺爺,你爸爸、媽媽、哥哥,我和你繼宗大哥,再加上你,不是七塊嗎?”

  “還有蕙姐姐呢,你把她忘了!”珊珊不服氣地說。

  繼珍尷尬地僵住了。這時,繼宗在旁說:“小妹,快吹蠟燭吧。”

  蠟燭吹滅,大廳裡的燈又亮起來。

  “咦,蕙姐姐怎麼不見了?”珊珊突然發現。

  大家向周圍一看,白蕙果然已不知去向。

  丁皓咳了一聲說;“她說有點兒頭暈,大約到花園散步去了。”

  “我去看看,”繼宗說著也走出了客廳。

  蛋糕切好,卻沒人有胃口吃,連珊珊都不聲不響地從桌旁走開了。

  方丹見空氣有點僵滯,笑著走過來對繼珍說:“那次我聽你在哼《夏天最後一朵玫瑰》,挺好聽的。給我們唱一個吧,讓西平給你伴奏。”

  繼珍的興致又來了,也不推辭就向鋼琴走去。

  “我彈不好這支歌。”誰知西平靠坐在長沙發上根本不動彈。

  繼珍正走到半道,聽西平這麼說,她一扭身,走到客廳的窗前。

  方丹勸西平說:“去,去彈一首,媽媽想聽。”

  “讓珊珊彈吧。”西平仍懶懶地回答。

  珊珊倒很踴躍,聽哥哥一說,就走到琴凳上坐下,然後叫繼珍:“繼珍姐姐,來,你唱什麼?我來伴奏。”

  誰知繼珍卻哽咽起來,啞著嗓子說:“你彈吧,我不想唱。”說著,竟哭出聲來。

  “怎麼啦,繼珍,剛才還高高興興的。”方丹對繼珍的量淺性躁、毫無涵養,實在看不慣,便明知故問,希望她抑制一下。

  “對不起,方阿姨,我,我想起去年過生日,我爸爸……”她說不下去了,抽泣得更加厲害。

  丁文健覺得看不下去,喝了一聲:“西平!”聲音裡充滿威嚴和責備。

  繼珍這一哭,一直對蔣萬發之死感到內疚的西平,再也坐不住了。他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繼珍面前,一手扶著她肩膀,低頭看看她的臉,態度溫和地說:“別難過,繼珍……”

  繼珍感到面子爭回來了。心中欣慰而舒暢。她趁勢往前一靠,把頭斜倚在西平的胸前。

  西平被她一撞,不覺退後半步,但他立刻用手把繼珍扶住,否則繼珍就會跌倒了。

  珊珊已在彈琴,丁文健夫婦裝著認真傾聽,不去打擾這對年輕人。

  正在這時,繼東帶著白蕙回到客廳。

  白蕙一眼就看到西平與繼珍親呢地相擁著站在一起。她像突然被天神點化為石像似地,全身血脈凝結、肌肉強直,再也挪不動步子,就那樣呆呆地站在那裡。

  背靠窗戶沖門而立的西平,也越過繼珍的肩膀,看到了白蕙。他也頓時僵成一根沒有生命的木樁。他想把放在繼珍肩上的手拿下來,但這手重逾千斤,根本無法動作。

  不過是短短幾十秒,但白蕙與西平卻都感到經歷了幾個世紀那麼漫長。

  繼珍從西平的變化、從哥哥的聲音,也已感覺到白蕙就在近旁,於是她有意更緊地往西平胸前靠去,幾乎像要倒在他懷裡。

  西平看到白蕙那長長的睫毛上,有晶亮的東西在燈光下閃爍。那是淚,他酸楚地想。

  可是,白蕙已經冷靜下來。她走到剛剛彈完一曲的珊珊身邊,說:“和大家道晚安吧,我們該去複習功課了。

  英國皇家芭蕾舞團來上海演出,一時成為轟動滬上有錢人家的熱門話題。不管是否懂得這種藝術,這些人家都以能去卡爾頓劇院看芭蕾舞為時髦、為榮耀。因此雖然票價昂貴,但仍很搶手,給了那些黃牛們大好的賺錢機會。

  方丹通過朋友預定了四張首場演出的包廂票。他們去看演出那晚,珊珊因為媽媽不帶她去,賭氣不願做功課,提早睡覺去了。

  白蕙慢慢地下樓,踱進客廳。

  自從文健夫婦回來,特別是繼珍住進來後,她已很久沒有在晚上獨自在此安靜地彈琴。今天正好沒人在家,難得清靜。

  她在琴前坐下,打開琴蓋。

  她想起,今年夏天的許多夜晚都是在這琴旁度過的。那些剛剛過去不久的夜晚,是多麼美好,多麼值得留戀埃她任思潮回溯,並沒去彈琴。過了好久好久,她才把手放到琴鍵上,輕輕地、滿懷傷感地彈響第一個音符。

  她彈的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她很快沉浸到音樂的意境之中。

  一曲終了,她坐著發起呆來。

  突然,她伏到琴鍵上掩面哭泣起來。

  “你又想起‘今夜’咖啡館,是嗎?”一個喑啞的聲音在她身後說。

  是誰,那麼熟悉,又那麼生疏。白蕙回頭,果然是西平站在那兒,目光幽怨地看著她。

  他不是去看芭蕾舞演出了嗎,怎麼在這兒?白蕙不解地想。

  西平今天耍了個花招。臨開演前,他讓辦公室的小茶房拿著張他寫的字條去劇場找文健夫婦。字條上說,他今晚有急事,不能去看芭蕾舞。他在外面轉了一圈就回家來,他渴盼見到白蕙。

  但白蕙見了他,馬上站起身來,連琴蓋也不蓋上,扭頭就往外走。

  西平一把拉住她:“別走,我只有幾句話。”

  白蕙停住腳步,但並沒回頭。

  西平鬆開手,繞到她面前,神情憂鬱地說:“你瘦了。眼看著你一天天瘦下去,我……”

  白蕙只覺得不爭氣的眼淚拚命往上湧,她強制自己把淚咽下,強制自己聲音保持平靜:“丁少爺,你有什麼話,就請快說。”

  西平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又成了丁少爺!”

  白蕙略等一會,見西平不說話,便抬步向外走。

  這次西平沒有拉她,而是聲音顫抖地說:“你一直躲著我,蕙。我知道,你恨我……”

  白蕙臉朝門外,儘量裝得冷漠地說:“不,你錯了,我並不恨你。我有什麼理由恨你?”

  但西平聽得出來,她是費了多大勁,才沒有哭出來。他感情衝動地捶著自己的胸脯:“你應該恨我。一個對你背信棄義的人,一個傷害了你感情的人。”

  白蕙仍然背對西平:“何必這樣說呢,你的選擇是對的。”

  一聽這話,西平猛地上前一步,他臉色煞白地把白蕙的肩膀扳過來,使她面對自己:“我的選擇!是我自己的選擇嗎?你為什麼故意刺我!”

  不知是害怕還是心疼,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兩行熱淚衝破堤防,從白蕙的眼眶直落而下。

  “哦,蕙,我把你嚇哭了……”西平俯下頭,看著白蕙的臉,白蕙一跺腳轉過身子,不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

  西平跌坐在沙發裡。他手撫額頭,半天半天,才哽咽著說:“你說得對,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人能逼迫我。……天哪,那天死在醫院裡的,實在應該是我,是我!”

  白蕙再也不忍聽下去,走到西平面前說:“不要再這樣苦自己了……”

  西平抬起頭來,伸手去拉白蕙的手:“仔細看看我,蕙。我還是以前的我嗎?我每天木頭人似的吃、睡、說話,裝出笑臉,陪她去商店、下舞抄…可我的心,每時每刻,都像被一條毒蛇在咬,被一把尖刀在剜,支持著我沒有倒下去的,僅僅是因為我留戀著你。我還想聽到你的聲音,看到你的身影……”說著說著,他也流下淚來。

  白蕙沒有把手從西平的手中抽去,但她絕望地說:“事已至此,再說這些又有什麼用?”

  “不,我要說,要說。你知道嗎,蕙,我一直有個願望,就是要用我全部的愛,抹去你眼底的那一絲憂鬱。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有這個衝動。但是現在,我不僅沒能抹去它,反而使它更濃更濃了……”

  “別說了,請你不要再說了。”白蕙猛地抽出手,蒙住自己的淚眼。

  西平從沙發上站起,拉開白蕙的手,把她拉到自己懷中,就要去吻她的眼睛。

  但白蕙就像見了鬼怪一樣,驚恐地把西平推開。她的力氣突然變得那麼大,把西平幾乎推跌倒了。

  “哦,蕙,為什麼?”西平痛苦地叫道。

  “請你,不要這樣……”白蕙氣喘吁吁地說。

  西平垮了,他又一次跌坐到沙發上,用手捶著頭:“我懂了,我再沒這個權利,對嗎?”

  白蕙不吱聲,她怕一張口,就要嚎陶大哭起來。她緊緊捂住嘴,向客廳門跑去。

  “不,蕙,不要這樣殘忍,不要說我們之間一切已成為過去,給我一線希望吧。”西平在背後可憐地哀求。

  白蕙的心軟下來,她覺得自己體內每根神經都感受到西平心中的痛苦,她多麼不願意西平在這樣深重的痛苦中煎熬。她真想走回去,把西平那憔悴的臉貼在自己胸口。但是她終於沒那麼做,只是回過頭來,泣不成聲地說:“我們……又何必欺騙自己呢……”

  說完,她沖出客廳,往樓上奔去。

  當天夜晚,白蕙一直在花園中徘徊。

  她聽到看芭蕾舞的人們回來,老劉一直把他們送到樓房臺階前,又把車開回車庫。

  她看著二樓一個個視窗燈光熄滅,整座樓房都安睡了。她還不想去睡。她強迫自己,讓頭腦冷靜下來,什麼也不要去想。她在花園中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離樓房越來越遠,朝花園的深處走去。

  突然,一陣清新優美的琴聲隱隱約約傳來。這麼晚了,是誰和自己一樣不睡覺,還在彈琴?白蕙認真傾聽著,旋律是那麼熟悉。她想起來,就是她曾彈奏過的那一首《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她邊聽邊循著琴聲往花園的西端走去。白蕙那對鋼琴訓練有素的耳朵已聽出,這個彈奏者水準高超,比她自己強得多,甚至勝過西平。那曲子經他一彈奏,更精采了十分,實在是首優美絕倫的鋼琴曲。往西走了一段,白蕙恍然明白,琴聲出自花園西端那座小小的兩層灰樓。白蕙以前在花園散步時見過這小樓,它與丁家的花園只隔一道木柵欄。白蕙曾估計那是鄰居家的房子。

  但是,多麼奇怪,今天才發現那木柵欄竟然有一扇小門,而且小門還開著一條縫。白蕙走近去看看,那扇門前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小灰樓前的石頭臺階。

  琴聲繼續響著,一遍又一遍反覆彈奏著那首本不太複雜的曲子。白蕙情不自禁地推開術門,沿著石子路走進去。她聽得更清楚了:琴聲正從二樓的窗口傳出來。

  白蕙走上石頭臺階,推推小樓的門。這門似乎從裡面鎖住了。她突然醒悟到,隨便闖入鄰家院內,似乎不太禮貌。但這木柵欄門一開,小樓就成了丁宅的一部分,這是怎麼回事?

  她慢慢退出來,把木柵欄門關上。正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白蕙不自禁地駐足往二樓的窗戶看去,燈還亮著,似乎有人影在窗簾後晃動。

  一陣涼風吹過,白蕙哆嗦一下。她這才覺得自己太荒唐,深更半夜一人在花園中亂躥,而且離樓已那麼遠。她快步穿過花園朝樓裡走去。

  突然她身後響起腳步聲。這聲音使她毛骨悚然。她鼓足勇氣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黑黝黝的樹叢旁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月光下,白蕙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臉、天哪,他是誰?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而且不止一次……

  那人也在盯著她看,一點也不想隱蔽自己的身影。而且,我的天,他竟然走上前來。他在叫什麼?“竹茵,竹茵,你回來了。為什麼不上樓?為什麼到了樓前又走掉了?”

  白蕙嚇得轉身就跑。那人竟一邊叫著“竹茵、你別跑,等等我,別丟下我……”一邊緊追不捨。

  白蕙拚命地跑,不料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跌倒了。而那人卻已追到跟前,白蕙嚇得叫了起來:“藹—”

  正在這時,那人身後又躥出一個人來,一把抱住他,用蒼老的聲音低喝道:“別胡鬧,快跟我回去!”

  白蕙已站起身來。她這才看清,那個追趕她的人,眼神緊張,嘴角抽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瘋子。而那個抱住瘋子的人,是個身穿粗布褂褲的壯實的老頭。

  那老頭看了白蕙一眼,沉著臉說:“姑娘,天很晚了,回房去吧。”

  然後他拉著那瘋子走了。瘋子掙扎著頻頻回頭去看白蕙,白蕙害怕得一時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秋夜涼氣襲人,白蕙在夜色中控制不住地索索發抖。

  白蕙病倒了。起病又急又猛,連續幾天,高燒幾乎達到四十度。

  丁家上下,從爺爺到珊珊,包括丁文健夫婦都很關心。文健特意把林達海請來為她診治。

  白蕙燒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時發出囈語胡話。她渾身的骨頭像一片散了架的籬笆,整個身子象被風吹得悠悠飄蕩的雲絮。而腦子,則像籠罩著霧氣、翻動著水泡的無邊沼澤,遠遠近近的記憶,形形色色的場景,各模各樣的面孔,毫無規律地在那裡隱現起伏。媽媽,媽媽的愁容,媽媽的咳嗽聲;西平,西平緊皺的眉心,方方的嘴角,西平在慘叫,西平在飛跑;哦,不,是那個瘋子,瘋子射出精光的眼睛,瘋子的利爪,瘋子跪在自己床前,瘋子在拚命追趕自己。啊,前面是懸崖,無路可逃了,跳吧。哦,飛起來,飄起來,身子像一朵棉花……

  林達海給她打了退燒針,緊皺著眉頭站在床前,看著這同病魔作著頑強抗爭的可憐姑娘。

  第四天早上,高燒終於退了。她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她第一個看見的是守護在她身旁的林達海。

  林達海故作輕鬆地說:“你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兒,閻羅王就要勝過我了。”

  白蕙無力地朝他笑笑。她從未見過林達海如此鬍子拉碴、面容憔悴。她心裡明白,林醫生為她盡了多大的力。

  “好好休息,不要說話,不要胡思亂想。”達海對白蕙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說完,回身對在一旁侍候的菊芬又關照許多話,才拎起他的醫療包,走了。

  兩天以後,林達海又來看白蕙。白蕙已經精神多了,但還沒有起床。

  林達海坐定後問:“白蕙,現在告訴我,怎麼好好地就病倒了?你在昏迷中說出那麼多胡話,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白蕙病後略顯蒼白的臉刷地紅了。我說了什麼胡話,會不會把自己的心事洩漏出來,我叫過西平嗎?

  其實,林達海早就猜到一切。那次路遇白蕙以後,他曾向丁皓打聽過。此時看白蕙紅了臉,他忙打岔說:“得病前你是不是受過什麼驚嚇?我看你病中常有很恐慌的樣子。”

  白蕙正想把那天在花園中被瘋子追趕的事問林達海呢,於是從她在客廳彈琴第一次見到這瘋子的臉談起,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聽白蕙講完,林達海沉思了好一會,才說:“早該告訴你,丁宅後花園的灰樓裡住著一個人,叫方樹白,是西平媽媽的遠房親戚。我十年前,開始來了家看病時,他已精神失常多年。但一般來說,還比較安靜,從不跑出門來。”

  “那,為什麼我來沒多久,就三次見到他,而且他總追著我,好像要和我說話的樣子。“白蕙不解地說。

  “是啊,我也在想,”林達海說,“很可能你的到來勾起了他對某一個故人的回憶。我過幾天還得去看看他。”

  “林醫生,他會彈琴嗎?我聽到灰樓傳出的琴聲,彈得真好!”

  “他不但會彈琴,還能作曲、畫畫、寫詩,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才能的人。也許正是這種氣質,使他幻想過多,精神脆弱,容易衝動,在某種刺激下便得了這種玻”

  白蕙對那瘋子的恐怖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憐憫和惋惜。她低聲說:“原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自從繼珍住到丁家後,蔣繼宗星期天或平常下班後,便常來丁家坐坐。丁公館裡人人都很歡迎他來。特別是現珊,一見他來,就叫:“大白貓哥哥來了!”——她看繼宗皮膚很白,又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永遠有著和善的笑,就給他起了這麼個綽號——然後就纏著他,不是講故事,就是做遊戲,比對西平還隨便。她雖然和西平很親熱,但有時哥哥板著臉時,她也很怕。而近來哥哥板臉的時候似乎特別多。珊珊是個小機靈,她早看出來,大白貓哥哥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婆婆脾氣,不必怕的。

  繼宗每次來,總要想方設法和白蕙多聊幾句。即使最遲鈍、最麻木的人也終於發現,他見了白蕙就會臉紅,話也說不連貫。背著白蕙,方丹和繼珍就常和他開玩笑。連平時很少言笑的丁文健,也偶爾會在旁湊趣。

  白蕙病後,繼宗來看望了好幾次,每次都帶著鮮花和水果。

  畢竟是年輕人,白蕙高燒退後,又休息一周,就痊癒了。

  那天,繼宗下班後就直接趕到西摩路,他心裡記掛著白蕙。

  正是晚飯前,大家都在客廳裡。繼宗和各人打過招呼後,見白蕙捧著一本書在看,就坐到白蕙身邊的沙發上,默默打量了她一會,說:“你還得注意休息啊,一場大病,很傷人呢。”

  白蕙合上書,對他笑笑:“我已全好了。其實是一點兒小箔…”

  “一點兒小病!看你說的,”繼宗反駁,“林醫生都說,這次你病得不輕。看看你,這一病,人都瘦了一圈去。”

  此時白蕙雖然未看西平,但卻可以感到,坐在那邊沙發上的西平。眼光像兩道閃電,迅速掃過他們兩個。

  憨厚的繼宗沒有覺察,白蕙卻受不了這眼光,便故意扭頭去看窗外。

  只見繼珍插進來說:“哥哥,你不覺得白小姐瘦了,反而比以前更漂亮嗎?”邊說邊朝西平那兒瞥了一眼。

  西平兩臂交叉在胸前,昂著頭,盯著客廳的天花板。

  “白小姐從來,就是……”繼宗結結巴巴地回答妹妹。

  繼珍不禁咯咯一笑:“哥哥,你真太老實了,我擔心你這樣下去,連老婆也娶不到手呢。”

  繼宗的臉更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丹出來解圍:“別拿你哥哥開心了。世上准有那麼個有福氣的,要跟上你哥哥這樣的好人呢。”回頭又對繼宗說:“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繼宗趕忙說:“我已在學校吃過。我今天來,是有點事。”

  “什麼事,”方丹問。

  “我有個好朋友秦一羽,西平也認識的。在郊外辦了個‘百樂遊藝朝,馬上要正式開張。那是個旅館兼遊樂場所。他讓我邀幾個年輕朋友一起去玩玩。”

  “那好埃我看你也是個只知做事不會遊玩的人,這次正好邀上西平、繼珍他們一起去散散心。”方丹說。

  “我想這個星期六下午就去,在那裡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回來。這樣玩的時間充裕,又不耽誤工作。”繼宗得到方丹支援,便將計畫和盤托出,並問西平道:“西平,你看如何?”

  西平剛想找個什麼藉口回絕,還未來得及開口,繼宗已轉身對白蕙說:“我還想請白小姐你也一起去。”

  白蕙抱歉道:“謝謝。不過我不想去。”看著繼宗馬上變得失望的臉,她想還得說個理由,“我要去醫院,還有,珊珊……”

  “白小姐,你也是個年輕人,也該出去玩玩。星期天,我正想帶珊珊去買幾件冬裝,你儘管放心去好了。”方丹既表現出大度,又支援了繼宗。

  爺爺也在一旁說;“去吧,去吧,大病初愈,到郊外走走有好處。”

  白蕙又想出一條拒絕的理由:“我不會跳舞,上那兒去……”

  繼宗拍拍自己的頭:“怪我,怪我,沒說清楚。我那朋友說,他取名‘百樂’是因為這遊藝場玩的花樣多,除跳舞廳外,還有彈子房、溜冰場,騎馬,游泳、划船、棋牌遊戲。最妙的是,他搞了個大展廳,裡面專門陳列中外名畫,雖然多數是複製品,但也還不錯。我想這會對白小姐胃口的,”說著,又不好意思地補充一句,“這展廳還是我幫著設計的呢。”

  坐在沙發上看報,一直未開口的丁文健突然插嘴說:“白小姐,你啊,老在家悶著,又會悶出病來的。”

  “那,我再考慮考慮。”白蕙說著,放下書本,向客廳那頭的飯桌走去,幫陳媽去擺碗筷飯菜。

  西平也站起身,到冰箱去取啤酒。走過白蕙身邊時,輕得近乎耳語似地說:“去吧,我求你!”

  星期六下午,原來說好二點動身,可等到繼珍慢條斯理化妝、換衣服下樓來時,已將近三點。

  西平開車,繼珍當然地坐在前排西平身旁,白蕙與繼宗則坐在後面。一路上繼珍嬌聲不斷,還纏著西平以後要教會她開車,“省得將來非要等你有空才能出去買東西或兜風。”

  為了免得與西平的視線在後視鏡裡相遇,白蕙幾乎一直扭著頭看窗外,要不就是微側著身子聽繼宗說話。

  秦一羽果然十分熱情,給他們在旅館安排了四間最好的毗鄰臥室,請他們稍事休息,等一會就來請他們吃晚飯。

  秦一羽走後,他們各自回房,洗澡、小憩。繼珍自然免不了又重新化妝一番。

  晚餐後,秦一羽親自把他們領進舞廳,這才告忙暫離,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舞廳不大,但很考究,打蠟地板又滑又有彈性,燈光柔和,令人陶醉。臺上小樂隊已開始演奏,但起舞的還不多。

  他們在一張圓桌前坐下,侍者馬上送來飲料。

  剛坐下沒一會兒,繼珍就嗲聲嗲氣地支使西平:“我有點冷。麻煩你去我房裡把絲絨披肩取來,好嗎?”

  繼宗在旁說:“一跳舞你又會嫌熱。”

  “不麼!”繼珍白了哥哥一眼,“西平,我要你去拿嘛。”

  西平一言不發站起身,走了出去。

  待西平把披肩取來,繼珍又不穿了,往椅背上一擱,笑著說:“我們跳舞吧。”

  西平與繼珍下了舞池。

  “白小姐,我們也跳吧。”繼宗鼓起勇氣,邀請白蕙。

  白蕙苦笑一下,“我不會跳……”

  “沒關係,我也跳得不好,”繼宗微紅著臉,“既然來了,就請……”

  “那麼,說好了,就跳這一曲。”白蕙把手伸給繼宗。

  他們也踏進了舞池。

  兩對年輕人在舞池中相遇。繼珍說:“白小姐,你跳得不錯嘛,那次在我們家,我就看出,你跳舞跳得很好。”然後又對繼宗說,“哥哥,你陪白小姐多跳幾支。”

  舞曲一支接著一支,但白蕙與繼宗已久坐在桌旁,相對無語了。

  “你去請別的小姐跳吧,不必陪我坐在這兒。”白蕙不好意思地對繼宗說。

  “其實我也並不愛跳舞,不如就這樣坐著說說話。”

  這時正好西平與繼珍舞到他們桌前。繼珍故意咬著西平耳朵說了句話,西平不知回答了一句什麼,她竟咯咯地大笑起來,笑得幾乎站不祝西平只好用力扶住她,她也就緊偎在西平懷中。兩人旋轉著,舞到池子中央去。

  白蕙只覺得一陣暈眩。她後悔極了。早料到有這一出,可自己何必非來看他們表演。本以為就是看了,也不會動心、生氣,可以一笑置之,誰知偏偏自己修煉不到家,不能無動於衷。眼淚雖不曾下來,額上卻冒出了冷汗。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

  繼宗發現白蕙神色不對,臉色煞白。他下意識地向舞池望了一眼,又轉臉凝視白蕙,低聲問:“白小姐,你冷嗎?”

  “不,不冷,”白蕙輕咳一聲,“蔣先生,你再介紹介紹那展廳的展品,這樣明天參觀起來更有意思。”

  西平和繼珍終於回到桌旁。繼珍用條手絹扇著風,西平卻直接走到白蕙跟前,“白小姐,下一曲能請你陪我跳嗎?”

  白蕙正要拒絕,繼宗卻在旁慫恿:“白小姐,去跳一曲,老這麼坐著,要受涼了。”

  一支新的舞曲響起。好像是冥冥之中神明的故意安排,竟然是那首《友誼地久天長》。

  白蕙心中禁不住一陣激蕩。剛才還想拒絕與西平共舞的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但繼珍已搶先一步,抓住西平的手臂,指著遠處:“西平,看,那就是宋小姐。”

  “誰?我不認識。”西平皺著眉,想掙開繼珍的手。可繼珍抓得緊極了。

  “她是我中學同學,爸爸故世的時候,她還特意送了很厚的賻儀,我們該過去打個招呼。”繼珍一邊拉著西平,一邊對繼宗說;“哥哥,你也該一起過去!”

  繼珍又使出了她的法寶,而這一招也果然奏效。西平不再作聲,就那麼呆呆地站著。

  繼宗不高興地說:“等這曲終了,請她過來坐坐,不就行了?”

  “人家是副市長的千金,最講究身份禮教,怎麼好不懂規矩拉她過來?”

  繼珍說得也太露骨了,繼宗十分生氣:“我不去!要去你去吧。”

  “你啊,哼,不會已經把爸爸給忘了吧!好,不要你去。西平,你陪我過去。”

  繼珍不由分說地拉著木頭人似的西平走了。

  已站在那兒準備與西平共舞的白蕙,被晾在一邊,尷尬極了。一時間,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一種被人淩辱戲弄、悽惶孤苦之感如寒冷徹骨的潮水一般向她撲來,一股陡然生成的森森鬼氣把她全身團團裹住,她手腳冰涼,全身抖個不住,連那對垂在耳邊的珠環都在微微顫動。她站不住了,軟軟地倚坐在椅子上,淚水隨之湧上眼眶。

  繼宗悄悄塞過來一塊手絹:“這兒空氣不好,我們到外面走走,好嗎?”

  白蕙感激地朝他點點頭。他們在《友誼地久天長》的樂曲聲中,走出舞廳。

  夜深了。喧囂熱鬧了一天的遊藝場終於安靜下來。在此住宿的客人都回到各自的客房,養精蓄銳,準備明天再玩個痛快。

  白蕙臥房的燈仍亮著,她已換上睡抱,雙手抱膝坐在床上。

  有人在按門鈴,白蕙以為是侍者,下床開門。

  誰知門外站著的竟是西平。白蕙臉色大變,趕緊想把門關上,但西平已舉步跨了進來,並隨手關上門。

  白蕙轉身面朝窗外。她不想見西平,也不願把自己的臉給西平看。有什麼可看的呢,討厭的、說來就來的淚水早已湧滿眼眶,就像斟得太滿的酒杯,稍一震動,就會溢出來,而且必定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來給你道歉……”西平聲音嘶啞而沉悶,顯然是憋了好久,實在憋不住,才說出來。

  這就是對那斟得太滿的酒杯的觸動埃白蕙的淚水奪眶而出,但卻沒有哭聲,只見她肩膀抖動,發出不像是她自己的笑聲:“哈哈,真滑稽,道歉,你做錯了什麼?”

  西平從未見過白蕙這種失常的樣子,從未聽到她發出過這種尖利的笑。他在內心深深責怪自己,是自己傷害了這可憐的姑娘。他強忍著心中一陣陣抽痛,辭不達意地說:“今晚,繼珍……太不像話,原諒我……”

  白蕙的笑聲更響更尖利了。她猛地擰身,直對西平,像對著一個仇敵,慢慢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我懂了。原來你是代你未來的夫人道歉。”她雙目圓睜,似乎淚水已被怒火烤幹。如今怒火正直噴西平,足以把他燒焦焚毀:“為什麼,為什麼你一定要我來?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欣賞你們的親熱,讓她當著你的面羞辱我,你安的什麼心?”

  “罵吧,罵吧,你罵個痛快,我心裡也舒服,”西平緊咬牙關,就像一頭中了槍彈的老虎,痛苦而嘶啞地低吼道:“但願你能看到我那顆破碎的心!”

  西平的臉青筋暴漲,他呼吸急促,雙手拚命揪扯著胸前的衣服。如果手邊有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剖開胸膛,把那顆心掏出來,放到白蕙面前。

  白蕙剛才的狂笑和所說的那幾句話,已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此刻她渾身發軟,雙腿直顫,便一手扶頭,癱坐在床上。

  西平正要向她走去,卻見她掙扎著站了起來,雖然很輕,卻異常清晰地說;“你走,我不想見你。但願我從未遇見過你!”

  第二天早晨,大家才發現,西平昨夜趕回市里去了。

  他在自己睡房裡給繼宗留了個條,說是臨時想起公司裡有幾件急事尚未辦妥,不得不連夜趕回去。星期天下午他讓老劉開車來接他們回城。

  西平不告而別,繼珍大為惱火,幸好慇勤的秦一羽陪伴著她,才沒有發作起來。

  秦一羽很為他設計的溫水泳池得意,極力竄掇繼珍辟波一試。繼珍換上一件黃紅相間的泳衣後,更顯得豐滿健美,惹得秦一羽不停嘴地稱讚她是今天泳館內最漂亮的女賓。然後二人又同去溜冰場,秦一羽親自幫她縛上冰鞋,雙雙如飛燕般在冰場盤旋轉圈。半天下來,繼珍才漸漸消了氣,覺得跟秦一羽在一起,倒真是很快活。

  繼宗陪著白蕙流連在展覽廳內。那裡確有不少令人歎為觀止的畫和其它藝術品。繼宗又是個知識豐富的講解員和耐心的伴侶,白蕙漸覺心情平靜下來。

  妙齡少女的心是天下最難猜破的謎。

  白蕙那夜在遊藝場真的下定決心,要徹底斬斷與西平的那段情絲,但越是要斬斷、要忘卻,越是難斷難忘。西平那痛苦的青筋暴漲的臉,那象被打傷的野獸發出的嗚咽,無時無刻不在她腦中顯現,常攪得她五臟六腑錯了位似地疼痛。

  幾天以後的一個晚上,陪著珊珊練完琴,白蕙回到臥室。上床前,又把西平送她的那頂花冠頭飾取出來,拿在手中把玩。

  這幾乎已成為她近來臨睡前必做的功課。因為這個花冠凝聚著一切美好的回憶。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可以拋棄,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在心中珍藏著那段美好的回憶。也許這回憶將伴她一生,那麼她願戴著這花冠走向墳墓。

  繼珍不敲門就突然闖了進來。

  白蕙一驚,但她仍禮貌地說:“蔣小姐,有什麼事嗎?”

  “有件事,我要問你,”繼珍臉板板地說,“那天晚上,在遊藝場,你跟西平說了什麼,弄得他當夜就走了?”

  “在遊藝場?我……”白蕙一時不知如何說好。

  繼珍冷笑一聲:“別裝蒜了,你以為我沒看見?從舞廳回來,十一點多,他到你睡房去,有沒有這事?”

  “是的,他說要道歉。”白蕙據實相告。

  “道歉?他會向你道歉!”繼珍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聲,“他是大少爺,你算什麼!”

  白蕙看出來了,繼珍今晚是有意來找茬兒,她不願答腔。

  見白蕙一聲不響,繼珍火氣更大:“你難道不知道,我和他已有婚約?深更半夜把他叫到睡房去,想幹什麼?你以為我是傻瓜嗎?”

  “不是我叫他的。”白蕙壓著性子解釋。

  “那麼說,是他自己要到你房裡去的囉!你就那麼有本事,讓男人都圍著你團團轉,勾引我哥哥一個還不夠,還想對西平下手。”

  白蕙氣得渾身發抖,但她不想與繼珍一般見識地相罵,她說:“蔣小姐,請你說話放尊重些。

  “尊重?哈哈,真可笑,對你有什麼尊重不尊重。你不過是花錢雇來的家庭教師,與這丁公館裡的男僕女傭們有什麼不同?”

  白蕙只覺得腦子轟然一下,裡面有什麼東西炸裂了。她的頭暈得厲害,生怕自己會倒下去,趕忙把花冠往桌上一放,緊緊抱住床柱。

  繼珍先是無意地瞟了一眼,但她馬上就把花冠拿起來,認真打量著,自言自語地說:“啊,原來這東西在這兒。我說呢,明明看到西平在做這頂頭飾,怎麼晚會那天到處找不到。這麼說,你和西平早就……”她死死盯著白蕙,恨不得那眼光就是把尖刀,一下子戳死白蕙才好。

  白蕙見花冠被繼珍拿去,心裡著急又沒有辦法,只好任憑她去說。

  誰知繼珍越說越氣,竟步步進逼,破口大駡起來:“你這個糧心狗肺的東西,丁家看你可憐,把你留在這裡,你倒暗地算計人家的少爺。怎麼,想當丁家少奶奶啊,你這個騷狐狸!”

  白蕙從未挨過如此惡毒的署罵,不知如何還口,只覺氣塞胸膛,頭疼欲裂,天旋地轉,似乎整個房間就要壓到身上來一般。她只好像夏天躲避驚雷霹靂那樣,雙手緊緊抱住頭,捂著耳朵,張著嘴喘氣……

  繼珍的怒火發展到了極點,她看見桌上有一把剪刀,一把抓過來,對準那花冠就剪,一邊惡狠狠地說:“我讓你留著它!我讓你再做白日夢!”

  “不,不能……”白蕙掙扎著跑過去,想從繼珍手中把花冠奪回來。

  繼珍根本不理白蕙,不停地快刀剪著。花冠剪碎了,淺紫色的綢緞一片片掉下來,上面裝飾著的寶石、銀星紛紛滾落。

  白蕙的神志迷亂了。她呆呆地站著,看著地上的碎綢和裝飾物。突然,她坐倒在地,拚命去抓那些碎綢子和寶石,但她的手指卻僵直著,抓住這個,又丟掉那個。於是,她再次拚命去抓,她的手上剛才和繼珍搶奪花冠時被剪刀劃開的口子滴出了血,血和那些綢子、裝飾物混在一起。

  白蕙想,這是我的心滴出的血。不,不,這是媽媽喉嚨裡吐出的血,媽媽又在大口大口吐血了。她低聲叫:“媽媽……媽媽……”

  一顆血紅的寶石從她手上滾落下來。白蕙看到它像個活物似地在那裡一下一下有節律地顫動,她驚恐地哭道:“哦,這是我的心,我的心被人摘出來了……”她想去抓住那顆心,她不斷地喃喃著:“媽媽,我的心,沒有了;幫幫我,把心裝上,裝上……”

  繼珍被白蕙的迷亂樣子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正在這時,門猛地被推開,西平沖了進來。他一看屋裡的情景,就全明白了。他臉色鐵青,雙手不住地顫抖。

  繼珍有點害伯,但她馬上想到,這時絕不能示弱。她故意罵給西平聽:“哼,裝什麼蒜!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還想用這一套來勾引人,真不要臉!”

  “啪”,西平重重地打了繼珍一記耳光。他咬著牙,從齒縫裡喝道:“再叫你胡說!”

  繼珍傻了,她沒想到西平會這樣對待她。她捂住熱辣辣的面頰,哭叫道:“你,你竟敢……好,好,你等著……”說著沖出了房門。

  白蕙對西平的進來渾然不覺,她仍坐在地上胡亂地抓那些紅寶石,“幫幫我,媽媽,我的心……”

  西平跪在白蕙身邊,把她的臉轉過來向著自己,“蕙,你醒醒,看著我,我是西平……”

  白蕙看著西平,淚珠一串串滾落下來。她輕聲叫:“西平,”然後又看著剪得一地的碎布、裝飾物,“那花冠,碎了,你給我的花冠……我最心愛的……沒了,碎了,那裡面盛著我的夢……”

  西平心疼地把她抱在自己懷裡:“我再給你做一個,你別哭,別哭,好嗎?”

  他勸白蕙別哭,自己的熱淚卻禁不住滾落下來。

  “不,我不要,我只要我的那個……”白蕙使勁地搖頭,像一頭受傷的小鹿,在西平懷中不住顫抖,眼淚象珠泉似地不斷漫出眼眶,“它天天伴著我,我只有它,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夢沒有了,連回憶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西平只覺得自己的心象地上的花冠,碎成了一片片。他為白蕙擦淚,但那淚越擦越多,流個沒完。終於,西平猛地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上去,吻著白蕙的眼睛,用舌頭吮吸著她的淚水,最後他又把自己的唇緊緊地壓在白蕙的唇上。

  這是兩顆心被迫隔離後的重逢。此時兩唇的相遇,不必說人力,就是神力也無法使它們分開。

  一對戀人就這樣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如癡如醉,如醉如癡……

  這些日子丁家有兩件大事,這兩件大事可說是一喜一憂。

  一件是珊珊參加“小天使鋼琴比賽”決賽時竟一舉奪魁,捧回了小天使獎盃。家裡人人高興,連平時在珊珊面前比較嚴肅的文健夫婦也喜笑顏開。家裡幾乎每人都給珊珊頒發獎品。珊珊高興得幾天合不攏嘴,在整幢住宅跑上跑下,把獎盃和收到的禮品給男僕女傭們看。

  另一件本來也該是件喜事,但卻搞得人人憂心忡忡。那就是恒通公司創建二十周年紀念日的到來。

  自文健繼承岳丈方汝亭的遺產,把它們與丁氏產業合併為恒通絲綢成衣公司以來,二十年過去了。恒通事業興旺,公司發展很快,文健早就有心要大大慶賀一番。一是因為近來他深感外資的不斷干擾給公司的發展帶來不小阻礙,很想借這次機會擴大公司影響,挽回一些損失。二是西平學成回國後,經過大半年考驗,充分證明他是個難得的幹才,文健有心要在這次慶賀活動中,確立起他作為恒通繼承人的形象,幫他樹立起在公司的威望。三是他想在這次全公司的慶賀會上,讓繼珍伴著西平出席,等於是一次公開的訂婚儀式。萬發臨死前托孤的事,已在公司傳開,文健要表明自己對下屬是講信用、講義氣的。而且,他認為這對西平有好處,因為作為公司未來的繼承人,定了親比一個單身漢可以更令人敬重,使人們感到值得信賴。

  他把這打算與方丹講明,要方丹早作準備,西平與繼珍當然也知道了。但西平始終彆彆扭扭,對方丹的準備工作一點兒不合作,這使文艦方丹和繼珍很擔憂。

  在無理地吵鬧中剪壞白蕙的花冠後,繼珍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照樣有說有笑,除了對白蕙視而不見,不理不睬外,甚至對西平打她的那一耳光,也似乎已不在意。

  那天晚飯前,一見西平回來,繼珍馬上走上前去,笑著說:“今天回來得早啊,伯伯怎麼沒一起回來。”

  西平沒吱聲,方丹也在旁問:“你爸爸呢?”

  “他還有點事,不回來吃飯了。”西平答道。

  “西平,”方丹把西平拉到沙發上坐下,“我正和繼珍說呢,已和寶源金行約好,明大下午作陪繼珍去挑選一下首飾的樣式。”

  西平早就聽方丹說過,為公司二十周年慶典,要給繼珍打項鍊、耳環、戒指等全套首飾,這等於是訂婚的定禮。方丹早催過,要早些去辦,但西平一直沒吭聲。

  聽方丹這麼一說,繼珍神情頗為緊張地看著西平。

  西平在松領帶,眼皮都不抬,斬釘截鐵地說:“不,不去。”

  “怎麼,明天下午沒空?”方丹小心翼翼地問。

  “有空,但我不想去。”西平回答得很乾脆。

  這使方丹很尷尬,她剛急急地說了個“你——”,但馬上轉而一笑說:“男人都這樣,最膩歪挑首飾這類事。繼珍,明天下午我陪你去。”

  繼珍無奈地帶著委屈的聲調說:“好吧。”

  白蕙正站在窗前和珊珊說話,她覺得方丹和繼珍都朝她瞥了一眼。

  方丹輕輕地對繼珍說:“吃過晚飯,你到我房裡來一下”。

  繼珍又來到了白蕙的房間。在連續幾天不理睬白蕙後,她敲開門,竟帶著怯怯的神情走進來。

  她把一個在商店裡買來的精緻的淺紅色花冠放在桌上,“我為那晚的事道歉,我……到處買不到和那個頭飾一樣的……請原諒。”

  “坐吧。”白蕙說,自己也在床沿坐下了。

  繼珍沒在椅子上坐,卻坐到床上白蕙的身邊。她一把抓住白蕙的手,哽咽著說:“我的命好苦!媽媽早死,爸爸……也沒了。只有一個榆木疙瘩一樣的哥哥。你就做我的姐姐吧,讓我和珊珊一樣,叫你蕙姐姐……”

  這個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裡的嬌小姐,今天何以一反常態?白蕙實在摸不透她的心思,但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不好受,歎了一口氣。

  “蕙姐姐,幫我一個忙吧,”繼珍仍抓著白蕙的手不放,“你……離開這裡,離開丁家,離開西平吧。我和西平從小就要好。只是後來,你來了,西平才和我……可你們不會有結果的。”

  見白蕙一聲不吭,繼珍慢慢擦乾眼淚:“你想想,就算西平喜歡你.西平的父母能同意嗎?他是丁家唯一的兒子。我想你也不會願意,因為你而使他們家庭破裂。何況,西平曾親口答應過我爸爸……他要是做出背信棄義的事,會一輩子良心不安,你們倆也不會幸福的。”

  白蕙聽著繼珍一連串的似乎早已準備好的話,才明白她今日的來意。她突然想到,要她離開丁家很可能不僅僅是繼珍的意思,是否也有方丹的意思呢?如果是那樣,她可不想硬賴在這裡,而且她早就打算,等珊珊鋼琴決賽後就離開。好在這幾個月自己稍有積蓄,短期內維持生活不會有問題。

  “我知道你是個虔誠的基督徒,良心最善,”繼珍一邊偷偷打量白蕙的神情,“你知道嗎,我離了西平,就不能活……”

  “不用說了,我離開丁家。”

  白蕙終於說話了,而且那麼爽快就答應繼珍的請求,這使繼珍一陣驚喜。她馬上又說:“可要是西平知道,是我找過你,他會生我的氣。”

  白蕙冷淡地說:“放心,既然我答應走,那就是我自己的決定。”見繼珍滿意地站起身來,她用下巴朝桌上繼珍帶來的花冠一揚:“把這拿走。”

  難得丁文艦丁西平父子倆都回家吃晚飯,方丹又吩咐廚房多加兩個菜。

  見了父親和哥哥總要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珊珊,今天一聲不響,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

  西平走過去,逗她說:“今天吃啞藥啦,這麼安靜,”又仔細打量她一下,“喲,眼圈紅紅的,誰惹你哭了?”

  誰知這一問,珊珊索性嗚嗚地大哭起來,把文健父子倆都哭愣了。

  “哎,”五娘邊給珊珊擦淚邊歎氣,“打從放學回來,聽說白小姐走了,已經哭過好幾回了,”

  父子倆又是一怔。西平沒說話,倒是文健沉不住氣了,皺著眉,轉身問方丹:“白小姐走了?怎麼回事?”

  方丹坐在沙發上,拿著一把小挫刀修指甲,她臉都沒抬,慢慢地說:“白小姐今天上午來找我,說她無法再教珊珊了。還有半年多,她就要畢業,論文寫作很緊張,還有,”說到這裡,她略抬一下眉毛,瞥了文健一眼,“她媽媽在住院,也需常去陪伴。”

  “那……你怎麼說?”

  “我當然竭力挽留。可她說,去意已定,本來早就要辭職的,只是想等珊珊比賽完後再提。”

  文健不再說什麼,獨自沉思起來。

  繼珍留意觀察西平對此事的反應,見西平不動聲色,對白蕙的離去竟一句話也不問。她故意插一句:“我看這不是她辭職的理由。她在這兒不照樣能寫論文,也沒人限制她去醫院看病人。我看,是不是她嫌給的工錢少?”

  沒人答腔。西平笑嘻嘻地刮了一下珊珊的鼻子:“別哭啦,你已經長大,我們不再需要家庭教師了,對嗎?”

  陳媽扶著丁皓走進客廳,大家向飯桌走去,不再提起白蕙。

  丁皓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吃過飯,就回房去休息,珊珊也由五娘領著上樓去了。客廳裡只剩下文健夫婦、西平和繼珍。

  今天,西平對白蕙離去這件事滿不在乎、嘻嘻哈哈的態度,不僅大出繼珍意料之外,就連方丹也感到捉摸不定。是兒子胸有成竹,另有打算呢,還是兒子已開始對白蕙感到膩煩?方丹決定進一步試深一下。

  “西平,媽媽陪繼珍去寶源,把首飾樣式都挑好了。不過,”方丹笑著說,“這做服裝的事媽媽可不能代勞,你自己和繼珍一起去挑料子,還要量尺寸。再不做,就趕不上穿了。”

  “我有衣服,不用再做。”西平說。

  “那怎麼成,慶典那天你得和繼珍穿配套的衣服,兩人都要做新的。”

  “為什麼?”西平尖銳地問。

  客廳的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文健雖未放下手中的報紙,卻側目看著西平。

  “不是說好了嗎?那天晚上實際上也就是你們的訂婚儀式。”方丹回答說。

  “我從來沒說過同意這麼做。”西平冷靜地說:“今天既然談到這件事,我也索性說說清楚,如果你們要把公司二十周年紀念日作為我的訂婚日,那麼我將不出席慶典。”

  “那,你的意思是,訂婚的事過一段日子再考慮?”方丹問,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

  “我現在不考慮,將來也不考慮。我不會和繼珍訂婚。”西平鄭重地回答。

  “你——”繼珍一下站了起來,沒說出第二個字,就“哇”地一聲哭出來,掩面奔出客廳。

  “繼珍,繼珍!”方丹趕緊追了出去。

  客廳裡只剩下父子兩人,一片寂靜。

  西平站起身,往客廳門走去。

  “你上哪兒去?”背後傳來文健生氣的問話聲。

  “回自己房裡去。”西平答道。

  “難道你不想去向繼珍道歉,收回剛才的話?”

  “我沒想去道歉,我也不會收回自己的話。”西平邊說邊又往外走。

  “你給我站住!”文健威嚴地喝道。

  西平只得站住了。

  “你怎麼能一時感情衝動,說出這樣不負責任的話來。”文健氣勢洶洶地說。

  “爸爸,我不是一時感情衝動,是經過認真考慮的,”西平也激動地說,“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考慮。”

  “你先坐下,聽我說幾句,”文健克制住自己,口氣也恢復平靜:“我知道你對這門親事沒有思想準備,那天在醫院裡我就看出來了。但是,現在你和繼珍畢竟已有婚約……”

  “從來沒有過正式的婚約。”西平反駁道。

  “可那天在醫院裡,你親口答應的。”

  “你完全知道,那是在一種什麼情況下,我當時是被迫的、違心的,這以後,我痛苦極了……”

  丁文健不說話了,過了半晌,他才開口:“西平,你從小到大,我從來沒勉強過你什麼,本來對你的婚事,我也不打算干預。可現在,已是這樣的局面。你知道我們公司在社會上的地位,幹我們這一行的,首先要講究信譽。你如那樣做,會被人指責為背信棄義、忘恩負義。不僅你個人,連帶整個公司都將在社會上站不住腳。”

  西平覺得父親今天講的倒是真心話,因此他也坦率地回答:“我也考慮過,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拖到今天才說出不同意訂婚的原因。但我終於想通了,我不能因為這些而出賣我一生的幸福。”

  出賣!這兩個字好像是一枚長長的尖針,一直刺到文健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一個痛點。他不禁顫抖一下,但他馬上就想:你這個乳臭未於的小子!你懂得這兩個字的份量嗎?

  “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很自然的,本該是恒通的繼承人。但是如果這次不是由蔣家,而是由你提出,你和繼珍之間不存在婚約,那麼,繼承人的問題,我可能會重新考慮。這是為了公司的利益。”文健嚴肅地說。

  “我沒有異議。到那時,如果恒通還需要我,我願意當一名普通雇員,如果恒通不想雇用我,請提前通知,我將另謀職業。”

  客廳裡又靜下來。西平認為談話已經結束,他站起身來。

  “西平……”文健叫了一聲,但卻無下文。

  西平看著父親,他突然感到一向在他心目中精幹、威嚴的父親,其實已是個老年人了。你看他額頭皺紋密佈,臉色憔悴,眼光疲憊,似乎讓他再獨力支撐恒通這個局面,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他心裡第一次產生了可憐父親的感覺。

  “西平,”文健又叫了一聲,然後輕聲問:“繼珍有什麼不好?我看她漂亮、活潑,人也很靈巧……”

  “並不是她有什麼不好,只是我不愛她。”

  在事業和財產面前,愛又能值得幾許?真是個傻小子啊,文健不禁想。

  “是不是你有了另外的姑娘?”文健又問。

  西平略一沉思道:“我從來沒愛過繼珍。這和有沒有另外的姑娘並不相干。”

  “可我現在問你,有沒有另外的姑娘?”

  “有。”

  “是誰?”

  “我想,她與我和繼珍的事沒有關係,我現在還不想說她是誰。”

  “你很愛她,是嗎?愛得情願拿整個恒通去換?”文健簡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的,”西平堅定地回答,“我想如果一個人沒有自己所愛的妻子,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那他就是有再多財產,也將是一個最貧困最可悲的人。我不願成為這樣一個人。”

  西平本想說:爸爸,你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難道你還要我也成為這樣一個人?但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

  文健卻已憑感覺聽懂了西平這句話。他再也無話可說,揮揮手,說了聲:“你去吧。”

  西平走到客廳門口,回身又望了父親一眼,只見文健兩手交叉,支著額頭,坐著一動不動。

  又是一陣憐憫的感情湧上西平心頭,似乎剛才被剝奪掉一切財產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父親。

  白蕙下午去了醫院。媽媽的主治醫生告訴她,注射新藥後,效果並不理想。這使白蕙心頭很沉重。但看媽媽精神還不錯,自住進醫院以來,對治癒疾病也有信心。今天女兒陪她整整呆了一下午,她更是高興,晚飯都多吃幾口,飯後又吃幾片蘋果。

  白蕙等媽媽睡下後,離開醫院,早已是華燈初上時分。

  剛走到新民裡弄堂口,就見一個身影迎上來。

  “西平!”白蕙驚叫一聲。

  “我在等你回來。”西平說。

  兩人相跟著走進白蕙住的三樓。這是西平第一次來到白蕙的家。他好奇地看著屋裡的床、桌椅、小小的衣櫃,一切都很簡陋,但整潔舒適。西平感到有一種親切感,他知道這是白蕙從小就生活著的地方。

  白蕙給他倒杯水,在他對面坐下。

  西平握住白蕙的手,這雙小手冰涼。他用自己那雙大手溫暖著這雙小手。

  “去醫院了?你媽媽怎樣?”

  “沒見有什麼大起色。”白蕙搖頭。

  “不要著急,”西平安慰她:“你媽媽病得久了,藥物不可能很快見效,總得有個過程。”

  白蕙朝西平笑笑,他說得也有道理,於是稍許振作一些。

  “我今天是代爺爺來的,他說早講好要為珊珊鋼琴比賽優勝給你獎品,可他現在上不了街,所以,讓你自己挑喜歡的去買。”西平一本正經地說,拿出一疊錢交給白蕙。

  “那怎麼成,我不要,”白蕙忙拒絕,“爺爺是擔心我辭去工作,生活有困難吧。對了,”白蕙想起來,“今天上午接到林醫生電話,說有人願提供我每月生活費,我猜大約就是爺爺,我拒絕了。”

  “那你的生活……”

  “放心。媽媽住院的費用是紅十字會的借款,我身邊的積蓄夠維持到畢業。”

  西平知道白蕙的脾氣,便不再提生活費的事。他說:“不過,這買獎品的錢你還是收下,否則爺爺會不高興的。”

  白蕙想了想,先收下也好,老人是很誠心的。以後再給他買些書去。

  “喂,你為什麼不辭而別?”西平突然發問。

  “哦,這才是你來的真正目的,原來是興師問罪來了,”白蕙故意打趣,“你沒在家裡為這事發火吧?”

  “你可估計錯了。為你的走,珊珊傷心得哭了好幾回,爺爺也不樂意。我倒覺得,你給丁家當家庭教師的時代是該結束了。等你再回丁家時,應該是我親愛的小妻子。”西平說著湊過身來,要吻白蕙。

  “又瞎說!”白蕙趕快往旁邊一閃。

  “怎麼,我們不是已經說定了嘛,難道你忘啦?”

  白蕙怎麼會忘?那天繼珍剪碎花冠,西平沖進來打了繼珍,然後擁著她,當時就下決心說,絕不會再和她分開。可是……

  “西平,”白蕙考慮著措辭:“我搬出你們家,就是為了能冷靜想一想。也希望你想一想……”

  “想什麼?”

  “我們倆……這現實嗎?”白蕙輕歎一聲,“也許,我們是該分手了。”

  “你不是開玩笑?”

  “不是,我想來想去……”

  西平嚴肅起來:“我們不是說好,永遠在一起的嗎?你怎麼,害怕了?”

  西平的眉頭開始皺緊,嘴唇也緊緊抿著,嘴角成為方方的。一見西平這模樣,白蕙就心疼,於是,她伸出纖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西平那方方的嘴角,那兩道向上翹起的劍眉,那中間虯結成疙瘩的眉結:“哦,別這樣!你看,我才說了一句,你就生氣了。我不要你生氣……”

  在她溫柔的撫摸下,那張英俊的臉上眉頭漸漸舒展,嘴角也有了笑意。西平激動地把白蕙摟在懷裡。”別再說分手的話,永遠別說。答應我,快答應我。我求你……”

  白蕙軟軟地靠在西平懷中,但她並不是完全被動的。她想,應該離開,離開他的懷抱,但卻做不到……

  然而理智終於占了上風,她輕輕推開西平。“西平,你想過你的父母嗎?他們能同意你離開繼珍嗎?”

  “我不僅想過,而且已正式向他們聲明,我決不和繼珍結婚。我還要爭取他們同意接納你。”

  “爭取不成呢?”

  “那我就離開家庭,”西平堅定地說:“蕙,也許到那時候,我們倆只能住在這樣一間小房子裡。但我相信,你不會抱怨的。”

  “不是我的問題,”白蕙被西平的決心所感動,但她要把自己的顧慮全說出來:“你是個不肯推卸責任的人,以後你會不會因為違背繼珍父親生前的願望而後悔呢?”

  “這正是我要和你說的,這個問題確是我前一陣痛苦和矛盾的根源,”西平沉思一下,接著說:“那天半夜從遊藝場回來,我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後來去找林伯伯,把一切向他和盤托出。他當時說了一句話:‘西平,你現在需要戰勝的是你自己/我想了好久,終於弄懂這句話的深意:一個人只有解除自己思想上的束縛,才有力量對抗外來壓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那天林達海還對西平說:“你覺得對不起蔣廠長,因為直到今天,兇手都沒能追查到。但是我敢肯定,單靠你的力量,甚至整個恒通的力量,也是鬥不過指使和保護兇手的日本人的。這不是他們和你們恒通的一家之仇。要想報這個仇,必須先使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改變積弱的現狀才行。至於你個人的婚姻大事,取決於你自己對道德、財產、輿論和幸福等一系列問題的理解。”

  見白蕙不說話,西平又說:“蕙,你有沒有決心和勇氣,不怕流言蜚語,不怕誣衊謾駡,不怕沒有財產,找不到工作,甚至沒有飯吃。也就是說,願不願準備跟我一起下地獄?”

  “哦,西平,”白蕙叫道,“你明明知道,沒有你,生活就是地獄;和你在一起,我就擁有了整個天堂!”

  “那麼,你下決心了?”西平充滿希望地問。

  “只是……”白蕙猶豫著,終於還是說:“你本來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不能因為我而破壞它,我想,與其那樣,不如我……”

  西平站起身來在屋子裡慢慢地走著。最後,他坐到白蕙的小床上,兩眼看著地面,聲音低沉地說:“蕙,聽我告訴你,我有怎樣一個溫暖的家!”

  他用右手支著額頭,遮住眼睛,似乎怕白蕙看到他的臉。他的手在顫抖著,聲音是喑啞而痛苦的:“有一個小男孩,生活在一個富有的家庭。媽媽很愛他,爸爸能滿足他的一切要求,他的童年就像生活在天堂裡……”

  西平停下不再往下說,似乎下面的話難以啟齒。白蕙一聲不響,並不催他。終於他咬咬牙,又接著說:“十三歲那年,有一天,他偶然闖進花園中的一個處所,好奇地爬上窗戶,竟然發現……他的媽媽,他當偶像那樣崇拜的媽媽,正把一個男人緊緊地抱在懷中……狂熱地吻著他,而那個男人並不是他的父親!這個男孩跑回來以後,就大病一常後來,病雖然治好,他的心卻從此有了一條裂縫,一條再也無法癒合的裂縫。此後有一段時間,他常偷偷跟蹤他媽媽,竟然又發現了好幾次……再以後,他就對這種‘遊戲’失去了興趣。他不再關心媽媽的行為。雖然他媽媽仍然愛他,甚至越來越愛他,但他只覺得媽媽虛偽,甚至有點可怕。他總是躲避她,他恨她。”

  “他開始想在爸爸身上尋求溫暖。但爸爸的興趣似乎全在事業上,對他從來只有冷漠。他覺得與父親在感情上也無法溝通,他失望了。他就像是大池塘裡的一條小魚,那麼孤獨、寂寞,無目的地游來遊去。

  “雖然後來隨著年歲增長,他多少理解了一點他媽媽內心的苦悶,理解了她那沒有愛情的婚姻生活的不幸,對媽媽的恨漸漸消除。但是他心靈上的創傷,他那根深蒂固的孤獨寂寞感卻永遠伴著他,使他患上了一種冷漠孤傲的病症。

  “直至有一天,他遇見一位姑娘。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奇怪地覺得僵死多年的心突然蘇醒了。以後的接觸使他相信,這是上帝派來挽救他的。因為自從有了她,他心上的那條裂縫竟開始慢慢地長出了新肉。可是……”

  西平突然抬起頭,兩眼灼灼地凝視白蕙,接著說:“如今這姑娘卻說,為了他那所謂溫暖的家要同他分手,難道這慈悲為懷的姑娘,竟不怕他的心再度裂開,重新流血,不怕他從此失去生的欲望,而走向死亡之淵嗎?”

  “不要說了……”白蕙看著西平那痛苦得變了形的臉,知道這敘述對於驕傲的他來說是多麼沉重!她走到床前,眼噙熱淚,把西平的頭緊貼在自己胸口,臉貼著他濃密的黑髮,輕聲說:“原諒我,我是個不懂事的傻姑娘,我再不說離開你的傻話了。”

  西平抬起頭,看著她的眼晴,竟然有些怯怯地問:“我有這樣的家庭,你會看不起我嗎?”

  白蕙使勁地搖頭:“我比以前更愛你,如果還能更愛的話……”接著她故意可憐巴巴地逗他說:“可惜我這幾天想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做出的決定,都被你駁倒了。”

  西平微笑了:“我但願你不是個思想家,而只是個小傻瓜,我的可愛的好心眼的小傻瓜!”

  白蕙被西平那感激的眼光看得好難為情,於是嘟起嘴,撒嬌地說:“別這樣果看我……”接著她側臉貼著西平的耳邊,輕得幾乎讓人聽不清地、含羞帶怯地第一次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我要你……吻吻我……”

  恒通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如期舉行。但原已安排的西平與繼珍雙雙出場,以及西平被當作恒通繼承人介紹給與會者這兩項內容均取消了。丁文健對此很不愉快且憂心忡忡。

  繼宗兄妹因為是曾為恒通作過重大貢獻的蔣萬發的遺屬,也被邀請參加慶典。那天,文健既希望他們與會,以免引起種種猜測,但又怕他們真會應邀出席,他實在吃不准繼珍是否會在慶典上使性子撒潑,搞得他收不了常

  幸而他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繼宗兄妹一起到會,並且表現十分得體。他們向文健夫婦表示祝賀,隨意與西平以及其他與會者談話說笑。當有人偷偷向繼宗試探西平與他妹妹的關係時,繼宗還坦率地表示,西平與他們兄妹是從小熟識的朋友,與繼珍無什麼特殊關係。至於外間流傳他父親臨終前把繼珍託付給西平,他說,這要看怎麼理解。據他認為,這是父親希望西平繼承父業後,不要忘了蔣家的後代。至於婚姻大事,應由當事人自己作主,這是無法勉強的。他又開玩笑地加了一句,如果繼珍另有心上人,無論是父親,還是作為兄長的他,都不能勉強她嫁給西平。

  西平看到這一切,心中很感激繼宗,不禁想起在此之前,他與繼宗的一次談話……那是他已向父母公開表示不願和繼珍訂婚之後的一天。在他辦公室裡,關於明春新服裝設計構想的討論剛剛結束。他坐下來,想喘口氣,繼宗突然進門來了。

  西平忙從椅子上站起,招呼繼宗坐下。

  “為什麼你不去找我?”繼宗開門見山地發問。

  西平不知他這話的意思,愕然看著他。

  繼宗說:“繼珍回來,說了那天晚上的事,這兩天整日在家哭哭啼啼。你爸爸昨天下午把我找去,把你和他的談話也都告訴了我。”

  西平警覺起來,不知繼宗對此將持什麼態度。

  “我和你爸爸說,我從不認為盯蔣兩家有什麼婚約。我並不贊成父親臨終前以那種方式,幾乎可以說是強迫你父親和你應允他的要求,”繼宗低下頭,輕聲地說:“雖然,我很愛我爸爸,我也理解他對繼趁那份至死難忘的關懷……”

  西平慢慢踱到窗前,轉身靠著窗臺,仿佛想找個有力的依託。他誠摯地說:“繼宗,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也曾強迫自己去兌現對你爸爸的承諾,不管怎樣,當時是我自己點頭答應的。可是,實在做不到……”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繼宗停頓一下,“而是一場誤會。對於繼珍,我爸爸先是把她嬌寵壞了,使她根本不具備條件,去獲得你這樣的人的愛。後來,又想把她硬塞給你。他哪裡知道,繼珍如果真的嫁個不愛她的丈夫,那才要痛苦一輩子。”

  繼宗越說聲音越低,心情也越沉重。看得出來,當著西平的面,批評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在他,並不是件輕鬆事。

  繼宗的真誠態度和客觀精神,使西平深深感動,他走到繼宗坐椅前,兩手緊按在繼宗肩上,激動地說:“繼宗,我真……”

  “先別謝我,”繼宗忙攔住他,“這些道理我已和繼珍講了,我還要不厭其煩地再講,但……”他苦笑了,“我實在沒有把握能否讓她弄懂。不過,有一點我可以做到,我會通過各種方式,讓周圍的人們知道,所謂盯蔣兩家的婚約其實是莫須有的。我作為繼珍的哥哥,如今是她的保護人,可以負責地聲明。”

  見西平用那樣感激的眼光看看他,繼宗又說:“西平,說實話,這不僅是為你考慮,我也是為繼珍著想,我希望她最終能找到個愛她的丈夫,希望她幸福。”

  西平知道對繼宗說感謝的話是多餘的,他索性什麼也不說,在繼宗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這些話我已都和你爸爸說了。”繼宗說。

  “他怎麼講?”

  “他先是一言不發,後來突然稱讚起我來,說我頭腦清楚,處事公正,還說真想聘我接任美新廠長。我對你爸爸說,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可惜我對做生意毫無興趣,選我當廠長,你會把老本都蝕掉的。”

  繼宗說完,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笑了一陣,繼宗從口袋裡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

  西平有點兒奇怪,繼宗從不抽煙,今天怎麼回事?

  繼宗一連猛吸幾口,一支煙眼看只剩半截。

  “你爸爸最後問我,知道西平愛上的是怎樣一位姑娘嗎?”繼宗輕聲地說。

  西平有點緊張,但他並沒說話,等著聽繼宗往下說。

  “我說,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很清楚……”繼宗停住不說,拿著煙的手微微發抖。

  西平低下頭,他甚至不敢去看繼宗的臉。

  “西平,”繼宗輕叫他一聲,“是白蕙,對嗎?”

  西平吸口氣,似乎嗓子眼被卡住了,他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知道?”

  繼宗令人不易覺察地歎口氣,心裡說:“果然是這樣!”他的心往下一沉,一陣揪心的抽痛,下肢立即產生一種麻木感。近來,每當他心情激動或勞累時,就會出現這種症狀。好在往往只是一刹那,一會兒這症狀就消失了。

  似乎怕下肢真會坐僵,繼宗慢慢站起身,走了幾步,然後,手扶椅背,背對西平說:“如果說以前只是有點猜疑的話,那麼,那次去百樂遊藝場,我就全明白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不是在說給西平聽,而只是訴諸自己的心:“當時在舞廳裡,她看著你跟繼珍一支接一支地跳著舞,而她卻連和你跳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她,那麼矜持、驕傲的她,竟偷偷哭了……”

  聽繼宗這麼一說,西平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心裡狂呼:“呵,我的蕙!今後我能補償得了這所有的一切嗎?”

  “知道嗎?當時,我真想揍你。”繼宗突然回身,面對西平說。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覺得你不該把這位好姑娘惹哭,也許是……”繼宗自嘲地一笑,他的嘴角抽動,看上去又像是想哭,“因為我妒忌了。是的,我妒忌極了……”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刹不住,笑得全身亂顫,笑得流出了眼淚。

  西平看著繼宗一反常態的表現,心情複雜而沉重,但他不知如何安慰這位親密的朋友。

  繼宗的笑聲象突然開始那樣,突然地停止。帶著滿臉的淚,嚴肅地說;“記住,西平,再也不要讓她哭。否則,我真會揍你的!”

  說完,連一聲道別都沒有,他就徑直走出西平的辦公室。

  繼珍在公司紀念慶典上表現良好,這固然與繼宗的說服工作有關,但起關鍵作用的,卻是方丹。

  文健威脅西平,如果他提出否認盯蔣兩家的婚約,那麼將取消他的繼承權。西平不在乎,但方丹卻為此緊張不安。她考慮再三,決定再一次去蔣家找繼珍。

  不知方丹與繼珍說了些什麼,總之使繼珍開了竅。因此,那天繼宗從學校回來,竟意外地發現,繼珍情緒平靜,不再哭鬧,甚至還主動說,自己想通了,同意和哥哥一起去參加慶典。

  “唔,這才是個懂事理的好姑娘,”繼宗欣慰地拍拍妹妹的頭,“放心,將來你一定能找個好丈夫。”

  繼珍淺淺一笑,沒答腔,可心裡在說:“咱們走著瞧,既然西平與白蕙絕對成不了,那麼,西平還會回到我身邊。”

  繼珍已接受方丹的教誨,目前最主要的是穩住了文健,保牢西平的繼承權。她在慶典活動時的得體表現,果然使外界沒有因為取消訂婚儀式而鬧得沸沸揚揚,相反倒有人說,親耳聽繼宗講過,西平不適合他妹妹,所以那些原本指責西平違背婚約的流言,漸漸平息了。於是文健也就暫時不再提起取消西平繼承權的話頭。

  這段日子,白蕙夠忙的了。她告訴孟家好婆,辭去家庭教師後,她可以專心照顧媽媽。她終於說服好婆同意跟著專程來接她的兒子,回寧波老家探親去了。於是照顧媽媽的擔子,全落在白蕙一人身上。

  幾個療程下夾,清雲的病仍不見有起色。醫院準備要對清雲目前的身體狀況再作一番檢查。白蕙陪著母親去抽血、化驗、拍片等等。而學院的課程及論文寫作也越來越緊張。

  她和西平只能利用一點閒置時間見面,有時是午飯時,有時是晚上她從醫院回來以後。白蕙不要西平去新民裡找她,她知道西平工作忙,既怕西平耽誤休息,也怕別人非議。

  西平幾次提出要到醫院去看望清雲,他說:“我們的關係應該告訴你媽媽,再說,把我介紹給你媽媽之後,醫院的事我就可以幫你分擔,你這麼一個人獨力支撐著,非把自己拖垮不可。”

  但白蕙總在猶豫,西平這樣的家庭,媽媽會不會不放心,擔擾自己的女兒將來會受委屈。媽媽的身體這麼差,怎麼好再拿自己的事會擾亂她呢。所以她一直想等媽媽身體情況有所好轉後,再把自己和西平的關係告訴媽媽。

  但她終於敵不過西平的一再苦纏,答應就在這兩天找個機會和媽媽說,然後領他去醫院見媽媽。

  這天中午,白蕙吃過午飯就急急趕往醫院,她怕再遲,媽媽該午睡了。

  她輕輕推開209號病房的門,一眼就看到媽媽那張陷在雪白枕頭裡的瘦削的臉,那雙大眼睛正睜得大大地盯著房門,似乎正在期待著白蕙到來。

  “媽,你怎麼不睡?又在瞪著眼等我。”白蕙嬌嗔地責怪媽媽說。

  “阿蕙,桌上有熱茶,快喝一口吧。瞧你,都出汗了,何必急急地從學校趕來呢?”

  白蕙放下手袋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幾口,然後才笑嘻嘻地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不急急趕來行嗎?我就知道你連午覺也不睡在等著我。”

  清雲也微微笑了。

  但白蕙馬上收住笑容,故意嚴肅地說:“媽,你又不聽醫生的話。剛才我在樓下見到小葉護士,她說你一定不肯輸葡萄糖液。”

  “唉,老輸那玩意兒又不頂用,還挺花錢的。”清雲低聲說。

  “那可不行。你要這麼不聽醫生的話,我就不去學院上課,天天在這幾守著你,管著你。”

  “好,好,我聽,聽……”清雲哄小孩似地說著。

  見媽媽今天的精神不錯,白蕙想,要不要等媽媽午睡過後,就把西平的事告訴她呢?

  就這麼一個念頭闖過,還沒真開口說呢,她的心已在“怦怦”亂跳。

  護士小葉悄悄把病房門推開一條縫,對白蕙招招手。白蕙點頭,表示知道了。她對清雲說:“媽,你好好睡一覺。我出去有點事。你一定要睡著埃”

  走出病房,見小葉在等著,白蕙問:“有什麼事嗎?”

  “史醫生讓你到他辦公室去。”小葉說。

  白蕙走進肺科主任史醫生的辦公室時,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大夫正皺著眉端詳兩張掛在壁板上的X光片子。

  史醫生等白蕙坐下,便開門見山地問:“白小姐,我想問一下,除你外,吳清雲還有什麼親人嗎?”

  白蕙搖搖頭。

  “那麼說,關於吳清雲的情況,就只能和你聯繫了?”

  “有關媽媽的一切,都由我負責。”

  史醫生沉默了一下,然後看著白蕙,“我聽達海說起過你。你是個大學生,一個有頭腦的、聰明的姑娘,我想有些事與你直說,你是能冷靜對待的。”

  白蕙的脈搏跳動加快了,她兩手緊握在一起,克制著自己,冷靜地說:“你儘管說吧。”

  “你媽媽的情況一直不好。”

  “可,媽媽住院後,自己感覺好些了。”白蕙小心地,就像要抓住最後一絲希望似地說。

  “那只是表面現象。她進院後,我們用了藥,暫時起些抑制作用,但病情並未減輕,”史醫生歎了一口氣,“我們想盡辦法,還試用一些新藥,都無濟於事。最近的檢查結果表明,情況越來越嚴重。”

  白蕙覺得嗓子幹得說不出話,她咽下一口唾沫,問:“嚴重到什麼程度?”

  “你來看,”史醫生指著那兩張掛著的片子,“這是最近的X光片,她左右兩葉肺上已佈滿了黑影。”史醫生猶豫一下,終於決定直說:“手術已無法進行,隨時可能發生心力衰竭。”

  白蕙雖然大瞪著眼,但她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心口疼痛,胃在翻騰。但她仍堅持著問出一句:“媽媽她……還有……多少時間?”

  史醫生看著這個外表纖弱,內心卻十分堅強的姑娘,他不想用謊話去欺騙她,因此照實說了:“但願能拖過這個月。”

  那麼說,最多還有十七天!白蕙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推開門,沖了出來。

  坐在醫院花園裡的長椅上,白蕙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直到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冷,抬頭一看,太陽已漸漸偏西。她這才憬然醒悟,媽媽午睡怕早已醒來,一定在奇怪我到哪兒去了。

  “媽媽!媽媽……”白蕙又一次熱淚奪眶而出,她用雙手捂住臉:“和我相依為命的媽媽!”

  但她終於決然站起身,走進病房大樓,到一樓盥洗室用冷水沖一下臉,然後到媽媽的病房去了。

  白蕙好像又回到兒時那樣,依戀著媽媽。這幾天來,她一步都不捨得離開病房。在白蕙的請求下,醫院破例在清雲的病房裡另擱一張行軍床,讓白蕙陪祝早上起來,她幫媽媽洗臉、梳頭,然後喂媽媽吃早飯。飯後,守在媽媽床邊,輕聲細語地和媽媽聊天。有些本該護士幹的活,比如換輸液瓶、喂藥等等,她也搶著自己動手為媽媽做。晚上,她總要起床幾次,看媽媽睡得好不好。

  學院那頭她已請假,連續幾天未去。頭兩天媽媽還催著白蕙去上課,白蕙說,學校沒什麼課,讓在家寫論文,而她的論文巳準備好。這以後,媽媽不再提讓她去學院的事,似乎清雲也知道與女兒廝守的日子已經不多,所以願意女兒常在身邊。

  這種情況下,白蕙除了媽媽,什麼都不考慮,也不希望任何人來干擾,她恨不得把這一段時光分割成一寸寸慢慢地度過。

  西平已有四天沒見到白蕙,也得不到她的消息。

  他打電話到學院去,那裡回答說,白蕙請假了。他又去新民裡找,也見不到人。好不容易從鄰居那裡打聽到,白蕙已有幾夜沒回家祝

  是不是她媽媽病情惡化?如果是那樣,她該給我來電話呀!會不會她把我們的事告訴她媽媽後,她媽媽堅決反對,她這個孝順女兒也不敢見我了?不,不會,白蕙絕不會這樣甩了我。那麼……她自己累病了?

  西平越想越焦慮,他終於決定,不管是不是算冒失,也不管白蕙會不會生氣,親自到醫院去一趟。

  清雲的身體越來越虛弱,胸疼、吐血、咳嗽,一天比一天加劇,幾乎已不想吃東西,有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神志卻仍異常清醒,每當女兒坐在床邊,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話時,她總愛看著女兒,實在看累了,她就只得把眼閉上,這時她就會露出一絲笑容,或動動捏在女兒手中的枯瘦的手指,表示她仍在認真聽著呢。

  白蕙看著媽媽這模樣,她眼淌著淚,心流著血。媽媽是在消耗著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每一滴血,支撐著她的生命埃而這種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在進行的消耗,究竟還能維持多長時間呢!

  那天下午,清雲剛睡了一覺醒來,白蕙拿熱毛巾給媽媽擦著臉。

  這時,護士小葉躡手躡腳走進來,湊在白蕙耳邊說:“外面有人找你。嗨,一個好帥的小夥子!”又調皮地推推白蕙,“是你男朋友吧?”

  是西平!白蕙馬上想到,她的臉一下紅起來。

  “媽,我出去一下,小葉說,外面有人找。”白蕙低聲對媽媽說。

  “讓他進來吧。”清雲不知是聽見了小葉的話,還是不想讓女兒走開,竟這樣提出。

  還沒等白蕙阻攔,小葉已跑過去,打開房門。

  西平一步跨進來,手裡拎著大包小包各種水果和食品。

  小葉看看西平,又沖白蕙作個鬼臉,跑了出去。

  白蕙看著西平,幾天沒見面,現在見了,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想他!頓時,為媽媽病重的悲哀,為自己孤苦伶仃的傷心,為西平終於來到她面前的感動,全部湧上心頭。她說不出招呼西平的話,只是眼含著辛酸的淚,唇邊卻掛著個可憐兮兮的笑,呆呆地看著他。

  直到清雲輕輕拉拉她的衣袖,她才醒悟過來。這才注意到西平還尷尬地站在那兒,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等著白蕙為他和清雲作相互介紹呢。

  白蕙稍稍俯下身說:“媽媽,這是丁西平,”又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我的,一個……同學。”

  她又回頭對西平說:“這是我媽媽。”

  丁西平往病床前走了幾步,禮貌地彎腰鞠躬;“你好,伯母。”

  清雲微微一笑,就是招呼了。她看著西平,眼睛漸漸睜大,“董…西……平?!”她重複了一遍白蕙說的名字,突然對女兒說:“阿蕙,你扶我起來坐一坐。”

  “媽媽,你行嗎?會不會太累?”

  “不,不累,我想坐一坐。”

  白蕙只得把媽媽扶起,西平也趕快過來幫忙,在清雲身後墊上枕頭。

  西平這才看清楚了清雲。他想,真不愧是阿蕙的媽媽。病成這樣,竟仍能從她那枯瘦的臉上看出一點當年的秀麗和雅韻。

  白蕙也看著媽媽。她有點奇怪,今天媽媽的氣色多好,臉上竟有多日不見的紅暈,眼裡泛起了靈動的光采。

  “請問,丁先生是在讀書還是做事?”清雲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剛一坐好,喘口氣就發問。

  “我……已工作了。”西平剛才聽到白蕙介紹他時,說是同學,但他仍決定,對清雲說實話。他已把這次見面,當作第一次正式拜會白蕙的母親——他未來妻子的唯一的親屬。因此,他要誠實地回答清雲的每個問題。

  “哦——,在哪裡高就?”清雲又問。

  “恒通絲綢成衣公司。我是學企業管理和紡織服裝的。”

  白蕙看到媽媽的身子猛地一震,然後就像風前殘葉般不停地微微顫抖起來。她忙坐到媽媽身邊:“媽媽,你冷不冷?要不要還是躺下?”

  但清雲卻對白蕙擺擺手,意思是不要她來打擾,她仍緊盯著西平的臉,聲音抖抖地問:“那麼,請問,你……你的父親……

  她聲音抖得說不下去,白蕙忙拿一件毛衣給媽媽披上,又說:“媽媽,你躺下吧。”

  “不,我正在跟丁先生說話……”

  西平見狀,忙回答:“我父親叫丁文劍”

  清雲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白蕙忙著給她捶背,西平也從椅子上跳起,給她端來桌上的熱水,但咳嗽就是止不住,直咳得清雲全身抽搐,臉色青紫,手腳冰涼。她再也坐不住,蜷縮在白蕙懷中。

  西平忙撤了墊在清雲背後的枕頭,和白蕙一起扶清雲躺下。等咳嗽停止,只見清雲緊閉著眼,不斷喘氣。

  “媽媽,媽媽……”白蕙低聲喚道。

  “伯母,”西平也在旁叫,“你好些了嗎?”

  清雲不回答,也不睜眼。

  白蕙著急了,趕緊摁床頭邊的電鈴。一會兒,值班醫生進來了。他聽聽清雲的胸部,又試試脈膊,說:“不要緊,沒什麼變化。可能是有點兒累了,讓她靜躺。待會我讓護士來給她打一針。”

  醫生出去後,西平俯身對清雲說:“伯母,我走了。您好好養病,過幾天我再來看您。”

  清雲仍閉著眼,不動也不說話。

  西平看看白蕙,站起身,走出病房。

  白蕙把西平送出門外,她實在控制不住,也不管走廊上是否會有人看到,撲到西平懷中,哭泣著:“哦,西平,媽媽……她……已經……”

  西平已明白清雲的病到什麼程度,他心情沉重,慢慢捧起白蕙的臉,心疼地說:“你早該告訴我,你一人擔著這麼大的責任,這麼深的悲傷……讓我來幫你一起照料媽媽,好嗎?我會像你一樣盡職,雖然今天頭一次見你媽媽,可我感到好像早就認識她,有一種親切感。”

  “謝謝你,西平,謝謝你這麼說……”白蕙擦擦淚,極力克制自己,“醫生說,沒有多少日子了……我想,最後的時光,就讓我和媽媽兩人在一起度過……”

  “好,我尊重你的意見,”西平說,“不過,要記住,你不是一個人,你身邊永遠有我。”

  哦,這就是從小在我膝上坐過,在我懷裡鬧過的小西平嗎?我那麼喜歡、那麼疼愛的小淘氣嗎?如今長大了,那麼高大、英俊,你一定早已忘了你曾經那麼愛纏著的茵茵阿姨了……

  當西平向她道別時,清雲多麼想睜開眼來,再看一看這個孩子,如今,他是個成熟的男子漢,而不是那個只有三、四歲的小男孩了。但是她沒有睜眼。

  受到那麼大的刺激,經歷如此複雜的情感,清雲已徹底垮了。她幾乎不會思考,也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她腦子裡只有一句話;“上帝啊,如果你是公正的、仁慈的,為什麼你要讓阿蕙遇到他!”

  病房門輕輕一響,她知道西平走了。

  她想喊:“西平,回來,讓我再看你一眼。”

  但是她沒有,仍一動不動地那麼躺著。眼角邊滲出顆顆淚珠。

  “我還能再見到他嗎?”她想。

  門又輕輕一響,是女兒回來了。一看到女兒,清雲那紊亂的腦子立即清醒過來。她已決定該怎麼做。

  白蕙走到媽媽床頭,發現媽媽正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媽媽,你好些嗎?剛才可把我們嚇壞了。”白蕙俯下身子說。

  清雲拍拍床沿:“你坐下,媽媽想問你幾句話。”

  白蕙沒坐在床沿上,而是坐到床邊的一個小矮凳上。這是她特意從家裡帶來的,這麼坐著,她們母女倆就能臉對著臉說話。媽媽不必老是吃力地仰著頭看她。

  “這個……丁西平,現在,和你是什麼關係?”

  白蕙知道媽媽會問這個的,她也已決定把實話告訴媽媽。本來她就想說,何況今天西平已和媽媽見過面,而且看來雙方印象都不錯,因此她微微紅著臉說:“是……朋友。”

  “只是一般朋友吧?”清雲似乎還抱著一線希望。

  “不……不一般……我和他,我們……”白蕙不好意思把“相愛”兩字說出口。

  清雲懂了。其實不問白蕙這問題,看西平一進門時兩人的表情,她就已經什麼都明白。她只是希望女兒能否定她的這種猜想,可女兒竟坦率地承認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當家庭教師的事,白蕙可不敢讓媽媽知道,她只得回答:“別人介紹的。”

  清雲突然衝動地捏住白蕙的手,急促地說:“好孩子,我的好女兒,答應媽媽,馬上,與這個丁西平斷絕來往。”

  白蕙驚呆了,半晌才問;“為什麼,媽媽?”

  “不要問,總之,我不同意你和丁西平的事。”

  “媽媽,你聽說過丁文健這個名字,知道他是恒通的總經理,你是因為他的家庭,對嗎?”白蕙猜測著問,“可西平不是那種公子哥兒,他對我是完全真心的。”

  “不要說了,”清雲突然提高嗓門,“我說不準你們來往,就是不准!”說完就喘個不停。

  這在白蕙的印象中幾乎是沒有的事,從小到大,她是個乖女兒,媽媽是個最溫柔的媽媽,對她千依百順,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今天是怎麼啦?

  “媽媽,”白蕙急得哭了,“我……不能……”

  “你,不肯聽媽媽的話?”見女兒流淚,清雲的五臟六腑都疼得縮成一團。但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她不能心軟。

  “媽媽,我聽話的。可是這件事,不能……”白蕙仍傷心地哭著,“媽媽,你聽我慢慢說……”

  “你——”清雲一聲叫喊,打斷了白蕙的話。今天下午她已經耗費太多的精力,這一聲叫喊,她拚出全身力氣,因此下面的話沒能說出一個字,就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媽媽——”白蕙嚇得大叫起來,“你怎麼啦,你醒醒,媽媽你快醒醒……媽媽……”

  白蕙的叫聲把醫生、護士引來,一陣忙亂的搶救開始了。

  清雲的病床邊圍滿人,白蕙只好遠遠站在一邊。她看著醫生、護士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對媽媽說:“媽媽,你一定要醒來,你不要離開我。我答應你,我什麼都答應,只要你能醒過來,醒過來……”

  直到半夜時分,清雲才悠悠地醒過來。見媽媽終於睜開眼睛,白蕙一陣狂喜。她在心中默禱:“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上帝終於聽到了我的呼喚!”

  “媽媽,”白蕙跪在清雲床前,輕輕叫一聲,“我只要有你,就足夠了。”

  女兒看著母親,母親看著女兒,兩人都已明白,再也不必提“丁西平”三個字了。

  經過幾個小時昏迷,被搶救過來的吳清雲,默默地躺在床上。

  清雲吃力地伸手從枕頭下取出一個小小的綢布包,打開,裡面是那個蝴蝶蘭花形的領帶扣。

  ……下午,他剛服完藥安靜地睡著。她坐在窗前守著他,一邊認真製作捐給教堂的繡品。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他突然猛地跳下床,把她嚇一跳。他過來奪下她手中的刺繡說:“就這樣坐著,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一定是幅最美的肖像。”他拿起桌上的鋼筆和畫夾,站到她對面,開始作畫。

  她有點害羞,但也有點興奮:他會把我畫成怎麼個樣子呢?

  很快,畫完了。他瀟灑地在畫像上簽了名,把畫遞過來:“你看,怎麼樣!”

  難怪說他是個天才!畫得多好,畫中的人兒多美,我真有那麼漂亮嗎?

  “送給我的?”她羞澀地問。

  “不,我要留著。以後可以隨時拿出來看。”

  她更害羞了,臉也紅了,上前就要去搶:“不行,不能給你。”

  他笑了,說:“別搶,別搶,我馬上再複製一幅,保證和這幅一模一樣。我們倆一人一幅,這總行了吧。”

  兩幅肖像畫……是啊,還有兩個領帶扣……當初我們什麼都想成雙成對……成雙成對…………是一個天清氣朗、月色皎潔的晚上。我們倆坐在亭子裡。月光溫柔地照著我們,照著亭前的蝴蝶蘭。我們都喜愛這種花。記得嗎?你曾為它寫過詩、譜過曲,還用它的花瓣幫我製成一張書簽。這時,你說我就像月光下的蝴蝶蘭一樣美,說著就想吻我。我把你推開:“答應我一件事,我才讓你……”你說:“什麼事?我一定答應。”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打開,裡面是一對金制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我拿出一個:“現在就把它戴上。”你拿在手中看著:“這是哪裡來的?”我說:“你不是要我去打首飾嗎,我就打了這對領帶扣。”你生氣了:“真胡鬧,讓你去打戒指或手鐲,是我送你的禮物,怎麼你打這領帶扣來送我?”我說:“別急嘛,看,我也有份的,這一個給你,另一個我留著。”“你要這個有什麼用呢?”“我藏著,五年,十年,哪一天你身上這個弄丟了,再把我這個拿去用嘛。”你激動地摟緊我:“那麼說你答應,五年,十年……永遠不離開我?”……回憶消逝,清雲的淚水滴在領帶扣上。早已埋在記憶深處的事,為什麼會突然浮現出來?是因為見到西平?是因為女兒也開始愛上一個男人?

  清雲凝視著這個領帶扣,如今另一個還在嗎?它們天各一方那麼多年,再也湊不成對。

  僅僅幾天工夫,白蕙就明顯地消瘦了。

  當孟家好婆急急忙忙從寧波趕回來,到醫院來探望時,頭一眼看到白蕙,她驚愕得手裡提著的土產、吃食都差點兒掉到地上。

  “阿蕙,你怎麼啦,是不是病了,怎麼瘦成這樣?”

  白蕙臉頰下凹,面色蒼白,眼睛周圍一圈明顯的黑影。本來苗條而豐滿的身子,如今瘦弱得幾乎風一吹就要倒。

  “沒什麼,好婆,我沒玻”

  孟家好婆直後悔。她想,自己如不到寧波去,還能在醫院幫把手,這孩子也不會累成這樣!

  其實,真正折磨著白蕙的,是她和西平的關係不能得到媽媽的同意。

  自從西平來到醫院,而媽媽對他們的關係表示堅決反對以後,白蕙幾乎夜夜睜著眼到天亮。她想不通媽媽為什麼要反對西平,但她不能再去問媽媽,也不能去說服媽媽,她甚至連提一句西平也不敢了。她流著淚,痛苦地想,她和西平的感情經歷那麼多磨難,本以為那一切都已成為過去,他們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可誰知自己的媽媽,最疼愛自己、最體貼自己的媽媽,這一次竟會如此激烈地反對女兒的心願。

  白蕙的消瘦、白蕙的痛苦,清雲比白蕙自己感受得更強烈。女兒夜不能寐,其實清雲在病床上也夜夜以淚為伴。這些日子,她幾乎把自己一生所經歷過的都回憶了一遍。奇怪的是,在回憶中,有時自己竟成了白蕙。她覺得那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的女兒在忍受著種種痛苦,“難道自己的女兒也要像自己那樣度過一生嗎?”這麼一想,她就會嚇出一身冷汗。

  幾天幾夜緊張的思考,清雲終於醒悟了。難道她這一輩子受的痛苦還不夠嗎?她不能讓女兒接著受罪。

  於是,她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她要把過去的一切,不管這一切是多麼不光彩,多麼恥辱,都向女兒和盤托出。不能讓上一輩恩怨的陰影落在下一代的身上。前人的罪責不該由後人償還。女兒和西平應該擁有美好的青春和幸福的未來。

  她想:上帝有眼,她也會同意我這樣做的。

  決定以後,清雲幾天來頭一次安安靜靜睡著了。

  待她醒來時,太陽已經升起。這是一個天高氣爽的秋日。

  白蕙正坐在桌旁。桌上攤著一本書,她雙手托腮,眼光呆呆地注視在書上,但好久不見她翻動書頁。

  “阿蕙。”清雲輕輕叫一聲。

  “啊,媽媽,你醒了。”白蕙笑著走過來,“我看你昨晚睡得挺好,幾乎一聲咳嗽都沒有。”

  “阿蕙,我想,你今天應該到學校去一下。請假那麼多天,該去看看。”清雲說。

  白蕙有些猶豫,照理是該去一次,一方面要向學院續假,另一方面論文中有些問題也應和指導教師商量一下。

  但這裡能走得開嗎?

  好像看出女兒的猶豫,清雲說:“我今天覺得很好,你走開一會兒沒關係。說不定孟家好婆上午就會來醫院。你要老不去學校,我倒真要擔心了。”

  聽媽媽這麼說,又看到媽媽今天精神確實不錯,白蕙終於答應到學院去一次。

  她略略梳洗一下,剛要出門,清雲叫住了她:“阿蕙,你過來。”

  白蕙過來坐在床邊。清雲突然問:“告訴媽媽,你是不是很愛丁西平?”

  媽媽怎麼想起問這個?白蕙有點緊張,不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很愛他。這幾天,我都看出來了。這樣吧,你讓他今天晚上來一趟,我有些話要和你們兩個說。”

  是媽媽終於回心轉意了,還是要當面拒絕西平?白蕙從清雲那平靜的神色中猜測不出答案。

  “媽媽,你怎麼想到叫他來?”白蕙囁嚅地問道。

  “晚上你就知道了。現在去吧,到學院去。”清雲笑著說。

  她就像女兒小時候每次去上學那樣,幫白蕙理了理前額的頭髮,又抻平她衣服的領子,然後拍拍女兒的手,又說了遍:“去吧!”

  看媽媽的神情,似乎願意接受西平的樣子。白蕙滿懷著希望走了。她決定中午從學院回來,就給四平掛電話,邀他晚上來。

  到學院教務處說明過媽媽的情況,又續了幾天假。白蕙便去指導教師辦公室,兩人就她的論文討論起來。也就不到一小時吧,安德利亞神父突然神色嚴肅而又緊張地走進來:“白蕙,有你的電話。”

  白蕙馬上預感到是媽媽病情有變化。她都沒勇氣開口問是哪裡來的電話。

  神父把手放在她肩上,“快去接吧。”

  白蕙奔出門外。這裡神父與指導教師簡單聊了幾句,然後輕輕歎著氣,拎著白蕙的書包跟出來。

  電話是小葉護士打來的。她氣急敗壞地說:

  “白小姐,你快來醫院。你媽媽突然大吐血,很危險,她要見你。還有,她讓你叫那個丁先生也來。”

  白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忙給西平掛電話,幸而西平正在辦公室裡,聽她一講,西平說:“你就在校門口等著,我馬上來接你。”

  白蕙懵懵懂懂地朝校門走去。安德利亞神父追上來,把書包遞給她說:“孩子,主在看著你,主會保佑你。”

  當白蕙和西平趕到醫院時,只見小葉已站在院門口焦急地等著。一見他們,拉住白蕙就跑,一面說:“快,快,再晚要來不及了……”

  沖進病房,白蕙一下子撲到媽媽床前,西平也趕忙跟過來。

  只見清雲雙目緊閉,臉色死灰。

  白蕙高聲叫:“媽媽,媽媽,我和西平來了,媽媽,我是你的阿蕙,媽媽,你睜開眼看看……”

  清雲吃力地睜開眼,看看白蕙,然後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西平趕緊俯下身去:“伯母,我是西平,我來了。”

  清雲看見西平,勉強抽動著肌肉,笑了。然後她嘴唇翕動著似乎要說些什麼。

  白蕙與西平趕緊湊上前去,只聽她說:“媽媽……同意……你們倆的事……祝福你們……”

  他們倆人都聽清楚了。

  白蕙緊緊抱住媽媽,哭著說:“媽媽,媽媽,你要堅持住,要挺祝”

  西平也不覺淚流滿面。

  清雲還想說什麼,但張著嘴,接不上氣,聲音就卡在嗓子裡。白蕙把耳朵湊到媽媽嘴前,只聽她似乎一遍遍地重複著;“來不及……來不及……來不及說……”

  白蕙緊貼著清雲的耳朵,哽咽著說:“媽媽,你慢慢說……我們聽著呢。”

  清雲硬撐著睜開眼,輪流看看他們倆,用足力氣說:“記篆…要記篆…媽媽一句話……”

  她邊說邊抓著女兒的手。

  “我會記住的,媽媽,我會記住的,你說吧。”白蕙哭著說。

  “西……西平……不……不是……”白蕙和西平都看出清雲拚命想搖頭,她的聲音卻越來越微弱,眼睛已閉上,再也睜不開。抓住白蕙的手也沒一絲力氣了。

  白蕙和西平高聲大叫:“媽媽,媽媽……”

  “伯母……伯母……”

  清雲抓著女兒的那只手突然一松,搭拉到床沿上,眼睛卻猛地一下睜大,再也不動了。她渴盼著想要告訴女兒和西平的話,終於沒能說完。

  白蕙一聲狂呼:“媽媽——”就暈倒在病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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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48:42
  第七章

  冬逐冰翳盡春隨去燕歸

  這是一段忙亂悲痛得令人麻木的日子。

  自從在媽媽的病床前哭得暈厥過去被人抬走,經過搶救醒來之後,白蕙就幾乎是機械地、茫然地生活著。她做了一個剛剛喪母的女兒在這樣的日子裡所必需做的一切,但她根本不明白這些事的含義。熱心的孟家好婆和她那恰好來上海辦事的兒子指導她、幫助她,許多時候是在直接操持著那些煩瑣的事情,白蕙只是按他們的吩咐和安排去做。

  她沒有再大聲哭過,人們只看到她兩眼發直,總是呆呆地坐著或站著。

  直到那天,吳清雲的遺體在殯儀館被裝進棺木的時候,白蕙才發了瘋似的往上撲,頓時哭得閉過氣去。幸好孟家好婆早有準備,立即叫兒子護送棺木先走,自己就把白蕙緊緊抱住,讓她伏在肩頭哭了個夠。

  回到家裡,白蕙謝絕孟家好婆的照料,把自己獨自關在三層樓的小屋裡。

  沒有媽媽的小屋顯得多麼空蕩而冷清。這是她和媽媽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淚眼模糊地巡視這間再熟悉不過的小屋,仿佛來到一個陌生地方。她把包著媽媽遺物的小藍布包袱緊緊貼在臉上,讓淚珠成串成排地滾下來。她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那溫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隨著媽媽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為戀戀不捨的這片樂土,於今還有什麼意義?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這間窗戶朝北的陰暗小屋,簡直像一個冰窟窿。不知什麼時候刮起的西北風,把窗戶上的玻璃搖得琤琤直響,透骨的涼氣從窗框的縫隙中肆無忌憚地往裡鑽,同白蕙爭奪著這屋裡僅存的最後一點熱氣。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這樣不知不覺地來到了。

  有人敲門。白蕙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

  “阿蕙,開開門呀!”是孟家好婆的聲音。

  白蕙茫然地捧著媽媽的遺物,隔著門答道:“好婆,我不餓,不想吃晚飯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飯,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誰?白蕙放下那藍布包袱,慢慢地走去開門。

  門開了。一個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後。雖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西平。

  “先生,你進去吧。”孟家好婆閃了閃身子,讓過西平,邊下樓邊對白蕙說:“你們談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發抖!”沒等盂家好婆的腳步聲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厲害了,牙齒咬得格格響。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脫下長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來。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兩個年青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靈驗,比任何語言更有效。刹那間,兩顆年輕的心同時燃起一團烈火,熊熊的心火透過肌膚連成一片,燒遍了他們全身。包圍著他們的嚴寒,籠罩著他們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頭來,深情地喚一聲:“西平。”

  還沒來得及說話,她那閃爍著晶瑩淚花的眼睛,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熱的嘴唇吻幹了白蕙的淚,慢慢地往下移動著,直到白蕙那兩片同樣灼熱的唇……

  “西平。”白蕙顫聲叫著,近乎申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聲應著,猶如夢囈。

  “哦,西平,我該怎麼辦!”

  “不要過分悲傷,蕙。你不是一個人,我永遠陪伴著你。”

  “哦,媽媽,可憐的媽媽,”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間這樣暗,也不開燈!”隨著這句話,“喀”的一聲,房間裡的燈被開亮了。孟家好婆拎著一銅吊開水進來。

  兩個年輕人迅速地分開了。白蕙上去接過好婆手裡的水壺,去給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給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說。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這就倒。”她把空銅吊交給好婆,趕忙拿杯子,拿茶葉。

  孟家好婆看看披著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頗有含義地點點頭,拎著銅吊下樓去了。臨走,輕輕地把門給他們帶上。

  西平是來告訴白蕙已在徐家匯平安公墓為清雲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墓碑和墓體設計圖紙,打開給白蕙看,並告訴她這是他親自設計,如果她滿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專搞陶瓷藝術的朋友說好,請他為清雲複製一幀肖像,交給燒瓷廠,燒成瓷片,好鑲嵌在墓碑上。他要白蕙找一張清雲的相片。

  “要挑一張拍得最好的。”

  白蕙露出為難的神色:“媽媽總共沒有幾張照片。”

  “找找看,”西平說。

  白蕙打開抽屜,拿出一個不大的紙盒,開始翻起來。盒子裡零零碎碎放了些照片和紙張,白蕙翻檢著,竟找不到一張合適可用的清雲的照片。

  “唷,這是你嗎?”西平湊上去看,突然發現新大陸似地從盒中拿起一張小照。

  白蕙瞟了一眼,點點頭,“還是高中畢業拍的。”

  “太可愛了,蕙。如果那時候就讓我看見你,我一定早愛上你了!”

  “那時候你在哪裡呢?”白蕙幽幽地問。

  “讓我想一想,”西平說,“喔,可能我已經大學畢業,說不定已經到了法國。你可真是我的小妹妹!”

  白蕙把紙盒一推,廢然長歎一聲:“唉,找不到了!”

  “別急,別急,讓我來看看,”西平把紙盒拿過去,寶貝似地檢視著裡面每一件東西。很快,他把盒子全翻空了。

  現在西平手裡拿著一隻空盒。空盒的底上是墊得平平的一張厚紙。由於年代久遠,已經生了許多黃色的斑點。西平怕有什麼東西被遺忘在這層紙下面,便把這紙揭了開來。他確實找到了一兩張小照片,然而同樣沒有什麼用處。於是,他仍舊把這層厚紙墊好。

  “等等,”突然,白蕙叫起來,“西平,你看。”

  西平不解地住了手,白蕙把西平手中的厚紙翻過來,一張鋼筆素描的少女頭像赫然呈現在他們面前。

  “媽媽,這是媽媽!”白蕙激動地叫著。

  “哦,真美!”西平和白蕙並肩看著這張素描,禁不住讚歎起來,“可是,你媽媽為什麼將它倒扣在這裡呢?”

  “是啊,連我都沒看見過!”白蕙說。

  兩個人捧著這張少女畫像仔細地端詳起來。

  看得出來,這畫有年頭了。當初的藍墨水。顯然已經過由藍變黑,又由黑變褐的漫長過程。但畫家的有力筆觸卻依然清晰。畫上的少女紮著兩根辮子,正靦腆地笑著。

  呵,可憐的媽媽,你曾有過多麼美妙,多麼動人的青春年華,你又曾有過多麼辛酸,多麼淒涼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從畫面移開,凝視著白蕙,“蕙,你多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啊!”

  “不,我不如媽媽漂亮!”白蕙由衷地說。

  “在我眼裡,你比誰都美,蕙。”西平說著,感情又衝動起來。

  白蕙拉拉他的手,說:“你看。”

  他們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個日期“27.7.1909”,特別是那個花體的簽字:“B”,不覺相視一下,又不約而同地把畫像翻過來。那紙的背後,卻除了幾塊黃斑,什麼也沒有。

  B,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頭嗎?一個念頭同時閃過他們的腦際:這畫或許與白蕙的父親有關?這畫或許隱藏著一段故事,一段畫中人不願常常想起卻又忘不掉的秘情?當然,也可能普普通通,並無奧義。可惜……

  “感謝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說,“墓碑上就用這張畫像吧。那位藝術家一定能夠複製得維妙維肖!”到處樹著高高矮矮的石碑,到處是圓拱型、長方形的水泥墓體,到處是蕭蕭颯颯的蒼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遠彌散著一片悲哀肅穆的空氣。更何況現在時屆嚴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樹木都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滿地敗葉堆積,幾乎把一條條花崗石小路都這滿了。人們走在路上,便發出有節律的窸窣聲。如果是一群人,那聲音簡直就可叫做枯枝敗葉交響曲了。一陣西北風刮來,乾枯的樹葉飄起來,貼上人的褲腿,甚至圍巾。幾隻烏鴉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過去,它就“呀”地大叫一聲拍翅起飛,但飛不遠,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著那兩顆亮晶晶的小眼睛。吳清雲的葬禮就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節、這樣一種酷寒蕭瑟的氣氛下舉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亞神父為死者作完最後的祈禱,公墓的工人就會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後填土,封穴。

  那塊用花崗石刻成的石碑,鑲嵌著吳清雲少女時代的素描像,樹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藝術家果然不負西平之托,將清雲的素描像活靈活現地複製在瓷片上。現在她正向圍繞著她永久安息之地的親朋們默默地微笑著。在她的腳下,堆滿了鮮花紮成的花圈和花籃。最難得的是掛著“女兒白蕙敬獻”緞帶的那只花圈,竟不知從哪裡覓來許多新鮮的蝴蝶蘭。那些蝴蝶狀碩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劍般的嫩綠花葉簇擁襯托之下,笑傲於凜冽的寒風,精神極了。媽媽,親愛的媽媽,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兒吧!再看一眼你最喜愛的蝴蝶蘭吧!

  安德利亞神父渾厚的男中音平緩地迴響著,禱詞已經接近尾聲。

  突然,石子小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初大家沒有在意,待到這腳步聲愈益迫近,大家回頭一看,一個年紀不小的男子,正捧著一束玻璃紙包的鮮花匆匆而來。

  “老劉。”西平第一個認出來,那是他爸爸的司機。“少爺。”老劉喘著氣叫一聲,立刻被墓地上莊嚴肅穆的氣氛所懾,悄悄把西平拉到一邊,說:“老爺叫我送來的,給白小姐。老爺說,讓少爺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過老劉遞過來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蘭!

  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兒買到這花的?”西平問司機老劉。

  “不是我買的。是老爺的秘書呂小姐打電話,叫我到老爺辦公室拿的。”

  “噢,是這樣……”,西平不禁沉吟起來,他默默地走向清雲的墓碑,把這束鮮花放置在碑石腳下。

  這時,神父的禱詞已經結束。工人們正在將棺木放入墓穴。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亞神父第一個捧起一把黃土,撒在墓穴裡。然後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沒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攙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黃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靜靜躺著的棺木,在心裡跟媽媽作著最後的告別:“哦,媽媽,親愛的媽媽,安息吧,永遠永遠地安息吧!”

  然後,她把那黃土,一小撮一小撮地從指縫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還保持著那姿勢,兩眼茫然地望著前方。

  一切儀式都已完畢。人們關切地圍著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亞神父慈祥地說。白蕙大夢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眾人,說:“神父,謝謝你。謝謝大家。你們都請回吧。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

  眾人互相看了一下。蔣繼宗悄悄對西平說:“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謝地看了看繼宗,繼宗的眼神充滿了對他的信任和鼓勵。於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邊,對她說:“好婆,你們都先請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會,就送她回家。”

  蔣繼宗也對孟家好婆說:“好婆,我們聽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這才放開挽著白蕙的手,對西平、也對白蕙說。“你們早點回來。”

  西平讓老劉先開車送神父、繼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後再回公司。老劉便領著眾人走了。墓地重又安靜下來,只有公墓工人鏟土填穴的聲音。西平扶著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會,工人們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輕輕搖搖白蕙。白蕙愣愣地沒動。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圍巾,那是一條雪白的毛線編織的長圍巾。白蕙近於機械似地轉過身來。

  “蕙,你不能這樣。媽媽已經安息,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西平扳著她的肩膀,熱烈地說,嘴裡噴出的熱氣直撲白蕙的臉。

  白蕙抬起那雙充滿霧氣、夢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著西平:“新的生活?”“是的,蕙。今天也許不是時候,可是我考慮再三,為了你,也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對你說……”

  “說什麼?”白蕙的聲音很輕。

  西平把嘴湊到白蕙耳邊,略微顫抖卻不失堅定地說:“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說……”白蕙似乎沒有聽懂。

  “結婚!我們應當結婚!”一旦開口,西平便變得勇氣百倍,他說得斬釘截鐵。

  “結婚?”

  “是的,我愛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開的日子!”

  西平發現,白蕙的大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蕙,聽我說,我在向你求婚。在媽媽的墓前,在媽媽的注視之下。媽媽不是親口祝福過我們嗎?你不是媽媽的乖女兒嗎?你要聽話。嫁給我吧,嫁給我吧!”

  西平熱烈地,忘乎所以地搖撼著白蕙,白蕙蓄得滿滿的淚,斷線似地滴了下來。

  “你不願意?”西平著急地問。

  “不。”白蕙輕輕搖了搖頭。

  “你同意了。噢,你同意了!”西平興奮得立刻攔腰把白意蕙起。白蕙怕掉下來,只得用手臂緊緊勾住西平的頭頸。

  在西平的懷抱裡,白蕙連連說,“不,不,放開我……”

  西平不但不肯把白蕙放下來,而且抱著她快樂地打轉:“我不放,我不放,我要有一個好妻子了!”轉了好幾圈,西平才停下來。白蕙在西平懷裡,仰著臉嗔怪地看著他,說:“你太性急了!”

  “不,一點也不,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我不能再等了!”西平熱切地辯解。

  “你也想得太簡單了!你家裡會同意嗎?”白蕙這麼說著,腦海裡立刻浮起丁文健嚴肅而近於刻板的面容,特別是方丹平日那捉摸不定而令人感到頗具挑剔意味的眼光。

  “這個你放心,我爸爸媽媽都是通達之人。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們內心其實都很喜歡你。再說,只要我們自己堅定,誰又能阻攔得了?我今天就跟他們去說。”

  “喔,別!”白蕙失聲叫起來。

  “怎麼啦?”西平問。

  “你放我下來,我跟你說。”白蕙鬆開箍著西平脖頸的雙臂。

  西平小心地把白蕙放下來。白蕙看了看媽媽的墓碑,低聲說:“你明明知道,媽媽剛去世,我熱孝在身。”

  “我們不馬上結婚,可以先訂婚。我要向我的親戚朋友隆重宣佈:白蕙小姐將是我了西平的嬌妻!”

  “唉,說你性急,你偏性急,真拿你沒辦法。”

  西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拉起白蕙的手,輕輕摩挲著,兩個人都面對著清雲的墓碑。他凝視著吳清雲的畫像,莊重地說道:“媽媽,您聽得見嗎?三天之內我將做好一切準備。三天以後我就和阿蕙宣佈訂婚。媽媽,我要使阿蕙——你的阿蕙,也是我的阿蕙——永遠幸福!請再一次祝福我們吧!”

  哦,媽媽,親愛的媽媽,願您的在天之靈保佑我,保佑我們。

  聽著西平發自肺腑的話語,白蕙在心裡默默地呼應著,呼應著。

  方丹的思緒完全被西平搞亂了。

  她不是沒有估計到,總有一天,西平會正式提出與白蕙的婚事,會來請求她和文健的允許。可是她沒有料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更沒有料到當西平真的講出自己的心願時,她的心情竟會如此矛盾、複雜,整個兒的心仿佛都被重錘猛擊,狂烈地抖動起來,一時間簡直叫她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真的那麼愛白蕙?”千頭萬緒之中,脫口而出的竟是這樣一句話。儘管完全是在情理之中,但她一說出這句話,立刻就後悔了。

  果然,她的問題徒然引出兒子對於戀人一番狂然的讚美。西平忘情地訴說著對於白蕙的深情,兩眼炯炯閃光,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們母子一向無話不談。近年來方丹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一邊抽煙,一邊傾聽西平說話。西平自己也深深瞭解這一點。可是,西平哪裡會知道,他今天的每一句話都在無意中刺痛著媽媽的心!

  哦,西平,你長大了,真的長大了。你那麼急於離開媽媽,那麼急於投入另一個女人的懷抱。方丹,方丹,你遇到了最強勁的對手,你不再是所向無敵。連你最最鍾愛的兒子,都將不再屬於你而要屬於另一個不相干的女人。兒子雖然還在你身旁,還親呢地叫著你媽媽、媽媽,可是他的心已經飛了。

  也許這是自私的妒忌?也許這是所有有兒子的母親無法逃避的宿命?也許天意如此,也許上帝在安排,膝下的兒子終有一大要變成別人的丈夫,從而疏遠自己?

  這些念頭,方丹全都轉過。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克制不了對白蕙的嫉恨——雖然此刻她在兒子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絲毫也未曾表露。

  這嫉恨實在由來已久,遠非一日。而其加倍增長的起點,就是包打聽把吳清雲確實便是當年的王竹茵這個消息告訴她以後。

  剛才,西平在陳述自己的要求時,無意中透露出,在吳清雲生前,他曾去醫院探視過。單這一點就足以引發方丹的滿腔怒火:憑什麼,你憑什麼讓我兒子去看望你,你算是他什麼人,未來的岳母嗎?

  更何況,西平還充滿感激之情地告訴方丹:白蕙的媽媽,已經當著他們兩人的面,表示了對他們戀愛和結婚的同意,並且親口祝福了他們。要不然,白蕙還不會痛快答應呢!方丹不聽此言猶可,一聽之下,頓時怒火萬丈。原來如此,原來你們母女串通好了,讓我兒子乖乖地往圈套裡鑽!什麼“同意”,什麼“祝福”,統統跟著你滾進墳墓裡去吧!什麼“不會痛快答應”,還不全是裝腔作勢,欲擒故縱!

  吳清雲已經死了,要不了多久,她的軀體就會化為土塵,成為螻蟻的食物。方丹本來可以不再恨她,不再詛咒她,也確實準備從心裡把她抹去,連同方丹認為她欠自己的債。

  可是,現在不行了。方丹發現,她和吳清雲之間的搏鬥,中止了二十年,現在卻正以一種新的形式,新的態勢重新挑起。如果說上一次自己算是獲勝了,那麼這一次情況則大不相同。就像一個在兩強相搏中,一向占著上風、一向以為勝券在握的人,突然發現,在最後一役中自己將會成為失敗者,並且將失敗到滿盤皆輸、一塌糊塗的地步,此刻方丹的內心既充滿仇恨,又充滿恐慌。

  做兒子的哪裡知道母親曲折的心事?西平覺得問題很簡單,很好解決:媽媽點一個頭——對於自己的要求,媽媽向來是痛痛快快地點頭的,西平幾乎記不起有哪一次媽媽拒絕過自己、違拗過自己。然後再由媽媽去向爸爸講明。爸爸是個大企業家,忙於外務也精於外務,家事從來是由媽媽作主。在這方面,西平很少發現他們有什麼矛盾捍格之處。而且,西平據觀察便可斷定:爸爸也跟爺爺一樣,對白蕙印象很好。雖然爸爸認識白蕙比爺爺晚得多,平時也很少談起什麼。

  西平滿心以為理直氣壯,所以信心十足。每當他那熱情的陳述告一段落,就催著母親表明態度。而方丹每問一個問題,他就又滔滔不絕地陳述一通,然後再叮著問:“媽,你說行嗎?到底行嗎?”

  “我看白蕙對你不太合適……”方丹抽完一支煙,終於開口了,但口氣很緩和,仿佛是在和兒子商量。

  “怎麼不合適?媽,你是說她家境清寒,出身不好嗎?”西平開始反駁,態度十分明確,“這,我可不在乎!”

  “媽倒不是看重門第家世,你別把媽看得那麼勢利!”方丹辯解。

  “那你說她哪點兒不合適呢?”西平追問。

  真的,哪點兒不合適呢,方丹被難住了。至於真實原因,又怎能出口?

  “她剛剛死了母親,大學又沒有畢業……”方丹隨口找出最方便的理由。

  西平笑起來:“這一點我們也考慮到了。我們又不馬上結婚,只是先要定下來,把關係定下來,然後她安安心心讀書,我篤篤定定上班。”

  “那就是先訂婚囉?”方丹說著,劃根火柴,又點起一支香煙。

  “是的,訂婚,”西平認真地點點頭,“向親友們正式宣佈。”

  “只有這樣,你才能安心,是嗎?”方丹噴出一口煙,這樣問。

  西平愣了一愣,但馬上表示同意:“是的。”

  方丹深深地看兒子一眼,轉了個話題:“西平,據我瞭解,這是你的初戀,對嗎?”

  這是不成問題的。丁西平對女孩子一向以挑剔出名,雖然自大學畢業以來,也在社交場中走走,卻確實沒有過女朋友,這是西平的朋友們一致公認的,方丹也不是不知道。對於媽媽提出的這個問題,西平沒有馬上回答。

  “初戀誠然可貴,但你能保證永遠不變嗎?何況……”方丹接著說。

  “哦,媽,還要我怎麼說呢?”西平忍不住打斷方丹的話頭,“我是經過認真考慮的。我決不會變。決不會再愛上第二個女孩子,一輩子也不會!我只要有她就夠了。你不信嗎?你連自己的兒子也不相信嗎?說真的,如果不是尊重她的意見,我真想馬上就結婚呢。我也不小了,媽!”

  一愛就愛得那麼癡狂,那麼不顧一切。唉,癡情的孩子,媽怎麼會不瞭解,又怎麼會不相信。可你這一點究竟像了誰呢?是象了我嗎?那可不好,過於癡情是要吃苦頭的呀!兒子,兒子,如果你能知道媽這一生所經受的感情煎熬,就好了,也許就會汲取教訓,不那麼癡心了!

  “媽媽,你今天是怎麼啦,這樣吞吞吐吐。你到底擔心什麼?”

  西平的耐心快要用完了,他急迫而近于撒嬌地對方丹說。

  “孩子,我什麼都不擔心,”方丹把半截煙蒂在煙缸上撳滅,“最擔心的是你爸爸。”

  “爸爸會反對?”

  “當初你拒絕與繼珍訂婚,你爸爸本來非常生氣,後來因為沒引起太大風波,他也就沒怎麼追究,但心裡總還對你和繼珍的婚事抱著希望……”

  “我跟繼珍的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西平頓時暴跳起來,“跟你們說過一百遍了!”

  “我明白,”方丹同情地看著西平,“可是,你們畢竟有約在先呀。”

  “那算什麼約定!”一提起這事,西平氣就不打一處來,“如果你們硬逼我娶繼珍,我寧可一輩子不結婚!”

  “西平,別耍小孩子脾氣,再冷靜想一想:“方丹哄娃娃似地說,“繼珍不合你的理想,我不會勉強你。可是你跟白蕙訂婚的事,就算我不反對,也得聽聽你爸爸的意思埃這到底是你的終身大事,而你又是我們丁家唯一的男孩,是恒通唯一的繼承人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和你爸爸好好商量商量,總可以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的。好嗎?”

  方丹娓娓地說著,語調似乎十分誠懇。可是,她心裡明明白白,她正在剝奪著,甚至是葬送著兒子的幸福。她壓抑不了對吳清雲以及與吳清雲有關的人的宿怨舊恨。她要報復,不管這人是誰,是她的丈夫,還是她兒子的戀人,也不管這報復最終是否會傷及愛子甚至她自己!她決心聽憑自己內心呼喚的擺佈,決心接受命運的挑戰。

  “可是媽媽,你得快一點。我想在三天以後就宣佈訂婚。”

  “三天,這麼急?”

  “我們已經說好了。”西平認真地不容置辯地說,“來得及的,媽。”

  “那我得趕快跟你爸爸說,還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那你同意了,媽?”

  方丹不無勉強地點了點頭。但看到西平真心喜歡的樣子,她那顆母親的心被感動了,立刻慈愛地笑起來。她撫摸一下西平的黑髮,嗔怪地說:“你呀,真是個任性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西平就趕到聖旦女子文理學院,把白蕙從早自修室找了出來。

  白蕙在眾日睽睽下離開自修室,不肯遠走,就在走廊的一頭,眼望著冬天荒蕪的操場,聽西平說話,並不斷地提醒西平:“輕點,輕點。”

  西平沒有多說方丹的猶豫,只把媽媽答應去同爸爸商量的情況說了。

  “你媽媽真的同意了?”

  白蕙的心情並不輕鬆。說實在的,憑她在丁家生活的經驗,她認為最值得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正是方丹。她會同意接受自己做她的兒媳?而且這種同意究竟是好還是不好,也很難說。做方丹的兒媳,肯定不容易,自己行嗎?何況丁家還有那麼多老資格的嬸僕,自己將從一個跟他們差不太多的家庭教師,變為他們的主人,他們又會怎麼樣?可是看著西平激動得紅光滿面的情景,白蕙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咽下去了。

  “當然。她很快就會去同爸爸說。而爸爸,我是知道的,在這些事上總是聽媽媽的。”西平的態度很樂觀。

  “那麼,蔣家那邊……”

  “這個你放心,那邊好辦。”西平一擺手,表示完全不必考慮,“你今天下午什麼時候下課?我開車來接你,出去吃飯,痛痛快快玩一玩。瞧,今天天氣多好啊!”

  白蕙笑了,心想:看你高興的。她也真心地喜歡,為西平的高興而喜歡。白蕙是這樣一種女孩子:她既已在心裡允許把自己交給意中人,她就會絕對信任他。

  “你要來就來吧,我隨時都在。”她玩弄著髮辮,低聲說。

  “蕙,我想吻你!”突然,西平靠近一步,在她耳邊說。

  “喔,別。”白蕙的臉刷地漲得通紅,右手不知不覺地舉起來去檔西平的嘴。西平乘機在她手背上印上一個吻,她又趕緊把手抽了回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像電光石火一般。白蕙的心猛烈地跳著,她在心底裡狂熱地呼喊著:“快了,快了,到那天我們一定要吻個夠!讓這一天快點來到吧!”

  經營一個象恒通公司這樣在國內外享有盛譽的企業,實在夠了文健忙的。特別是最近,絲綢織造和成衣製作行業,國際上竟爭十分激烈。恒通在這場競爭中能夠脫穎而出,完全是靠丁文健處置有方。但美新廠倉庫的被燒和蔣萬發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使他明顯感到辦這麼一個企業壓力之大,事情確實棘手。雖然有兒子西平做幫手,許多事還是不得不親自過問。一段時間下來,他明顯地消瘦了,精神也頗顯委頓,真想找個機會好好休息一下。

  這一天他晚上回家較早。是方丹下午打電話叫他早點回來的,說有些事要和他商量。他回來了,晚飯桌上卻沒見到西平。

  晚飯以後,他和父親丁皓,在客廳稍坐一會,閒聊幾句,就去了書房。他們夫婦的習慣如此,有什麼事要談,要商量,總是在書房,而不在臥室。大概是外國派頭吧,他們不但分室而居,而且很少到對方臥房去。

  文健的書房在一樓,很大,佈置也很講究。周圍是一列漂亮的放著許多洋裝書和線裝書的大書架,幾個大皮沙發圍成一圈,中間是鑲著檀香木邊的玻璃茶几。一張碩大的紅木辦公桌,還是方汝亭當年的遺物,上面陳放著文房四寶和西式辦公用具。書房的四壁,錯落有致地懸掛著裝裱精美的名人字畫和幾幅油畫風景。這是一間中西合壁,雅氣十足的書房。平日,文健如果在家裡接待朋友或來商談業務的客人,往往就在這裡。

  可是,今天晚上,這間優雅舒適的書房,從丁文健夫婦雙雙踏進去開始,就佈滿了不和諧甚至是不祥的氣氛。

  起初丁文健還沒怎麼覺得,可是待他在皮沙發上坐下來,等了半天,沒聽到方丹開口,再轉臉注視她的時候,他就知道有什麼地方不對頭了。

  方丹美麗的面孔掛著一層冰霜,兩眼卻異常的亮。那兩顆深邃莫測的眸子,射出尖利而近似冷酷的寒光,像要穿透一切被她看到的事物,而一絲冷笑,令人感到脊背發涼的冷笑,正掛在她緊閉的嘴邊。

  丁文健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方丹這種樣子了,不知她何以會如此,心中不免有點忐忑。

  管家陳媽手托木盒,端著兩杯茶推門進來,輕輕把茶放在茶几上。

  “這裡沒事,你們不要進來。”方丹吩咐說。

  等陳媽拿著茶盤、退出書房,文健向方丹倒了側身子,和顏悅色地說:“你不是說有事要和我談嗎?”

  方丹這才把臉正對文健,用一種不知是喜是憂,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奚落的口氣說:“你兒子要結婚了!”

  “什麼,西平要結婚?跟誰?是不是繼珍?”文健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連串的問題。

  “如果是繼珍,你就同意,對嗎?”方丹反問。

  “噢,”文健猜測著妻子問話的含義,“看來他終於想通了。”

  “可惜不是。”不知什麼緣故,方丹看到文健的想法受挫,內心就抑制不住地高興,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說;“西平說,如果要他娶繼珍,寧可一輩子不成家。”

  “那他想和誰結婚呢?”文健問。

  “白蕙。就是珊珊的家庭教師白小姐。”方丹慢慢地說出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文劍

  文健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愣住了,“這不行!”他不覺脫口而出。他臉上的表情風雲變幻似地轉換著,顏色也由突然的脹紅迅速地變成瀕死的蒼白,嘴唇抖抖索索地,一個勁地重複:“這絕對不行,絕對不行!”

  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盡情報復的快意,電流般掠過方丹全身。如今丁文健是她的審判對象,她要無情地將他推上心靈的法庭,讓他為二十年前對她的不忠,二十年來對她的冷淡,受到最嚴酷的心理刑罰。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隨意擺佈他,就像一隻利瓜的貓,面對著在它腳下苟延殘喘的耗子。

  “為什麼不行呢?你不是也挺喜歡那姑娘嗎?”方丹先放出一根小刺,她站起身來,踱到文健的左側。

  果然刺中了。丁文健抬抬身子,把臉轉過去:“誰說我喜歡她!”

  “不但喜歡她,而且愛屋及烏,”方丹毫不留情地瞪視著文健,“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我不懂。”文健本來挺直的身子,不覺縮了下去。

  “非要我說出來,你才會懂,是不是?吳清雲下葬,你憑什麼叫老劉去送鮮花!”

  原來是指這件事,丁文健不覺松了口氣。

  “這也是人之常情嘛。”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額上的汗。

  “一把花沒什麼了不起,可她吳清雲住那麼好的病房,又是誰給的錢?”方丹一邊說一邊踱到文健的右側。

  天哪,她竟然連這個都知道了?丁文健的心陡地一沉。但他相信,林達海辦事精明,絕對不會露出馬腳,她拿不出真憑實據,自己必須死死咬住不認帳。他轉身向右,飛快地察看一下方丹的臉色,決心打個馬虎眼把問題遮掩過去。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表示對這件事不感興趣:“別扯那麼遠了,誰給錢不關我們的事,”然後把話頭仍然帶回西平的婚事,“不管怎麼樣,西平反正不能跟白蕙結婚!”

  方丹對於吳清雲的住院費的事本來沒有絕對把握,只是想利用機會詐文健一詐,見詐不出名堂,也就作罷。但她的審訊計畫還剛剛開始呢。聽文健再一次斬釘截鐵地表示不允許西平白蕙結婚,她一把抓住話頭,追問道:“你總得說個道理出來呀。”

  “我就是不同意,就是不准!”丁文健又執拗地重複了一遍。

  “西平不是小孩子,你蠻不講理,他不會接受的。何況,我已經答應了。”方丹故作平靜地說。

  又是一刺,這一次文健從沙發上直跳起來:“你答應了,你怎麼能答應!”

  “西平說,他是非白蕙不娶,白蕙也非他不嫁,已經海誓山盟了!我能阻攔得住嗎?”方丹假裝委屈地說著,有意漸漸把矛盾推向極端。今天非逼他原形畢露不可!

  “一個不嫁,一個不娶,該死,簡直該死!”文健在房間裡急速踱步,右手捏成拳頭在左掌裡狠命用力搗著。突然,他朝門口走去,“我找西平去談!”

  “西平回家還早著呢,你沒看他晚飯都沒來吃嗎?”

  “沒關係,我等著他!”

  “你以為你能跟他談得通?昨晚我們談了整整一晚上,最後是他說服了我。”

  “可是,我要斷然命令他,不管怎麼樣,跟白蕙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

  “白蕙到底怎麼啦,你動這麼大肝火!”

  是時候了,方丹決心發動對核心問題的衝擊。

  “他們怎麼能夠結婚,他們是……”文健猛地轉過身來,兩眼憋得通紅。

  方丹在心裡得意地笑了,哈哈,他的陣腳開始動搖,再也守不住了。

  “說呀,他們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呀?”只等文健全線崩潰,把二十年前的劣跡無可奈何地交待出來,方丹就要狠狠地給他致命的一擊。

  “他們是……他們是……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從嘴裡掙扎著吐出這幾個字,丁文健連自己都覺得空虛無力。可是,難道讓他承認……

  唉,好個無恥而怯懦的男子,你還想把你的醜行隱瞞到哪一天?如果你是與王竹茵有真正的愛情,那我說不定同情你,賞識你,但你幹的卻是禽獸的勾當;如果你索性和盤托出,甚至像有些流氓或惱羞成怒者那樣乾脆來個大言不慚,自我誇耀,我興許還能對你刮目相看;可是,你卻是如此支支吾吾,這表明你既覺得理虧又不肯認錯,還想遮遮掩掩在人前保持你正人君子的模樣。這就使我既鄙視你,又決不願饒恕你。

  “還是讓我替你說了吧。”突然方丹用不陰不陽的語氣說,臉上露出一個愜意而殘忍的笑。

  “你替我說,說什麼?”丁文健不覺後退一步,囁嚅著問。

  “總不能讓同父的兄妹結成夫妻吧,文健,你為什麼不這麼說呢?”方丹冷笑一聲。

  “你……你……”文健張口結舌,那指著方丹的右手,老半天放不下來。

  “難道你能否認吳清雲就是王竹茵,”方丹迎著文健,逼近他惡狠狠地說,“難道你能否認,白蕙就是王竹茵這個賤貨跟你生下的孽種嗎?”

  方丹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重錘砸在丁文健的腦袋上,他的精神真的快要崩潰了。他猛地跌坐在沙發上;“原來,原來你全知道!”

  “是的,我全知道。二十年前就全知道。你這個偽君子,隱瞞了我二十年,你從沒真正愛過我。後來因為我從南洋歸來趕走了王竹茵,你就更恨我,冷淡我。我們的婚姻是一個漫長的折磨人的大悲劇。可是你逃不脫老天的報應,好了,現在,我們要看一出丁大老闆重認女兒,父女團圓的大喜劇了。要我給你召開一個盛大的中外記者招待會嗎?”方丹痛快淋漓地說著,像是要把多年積鬱在胸的怨憤一泄為快。

  丁文健癱坐在沙發裡,昏亂的頭腦中雜亂無章而又飛快地閃過那些被他長期強制壓入底層的記憶……

  那個下著傾盆大雨的造孽的夜晚,竹茵的哭泣和她零亂的衣衫……

  這以後,竹茵嚴詞拒絕納她為妾的要求,指著自己鼻子痛駡……

  那充滿幽怒和義憤的聲音:“你毀了我……”

  那竹茵突然消失之後,方丹含義深曲而十分快意的笑聲……

  那一次又一次無望的尋找和尋找失敗後加倍的絕望……

  “你說……你說怎麼辦呢?”丁文健被徹底解除了武裝,一下子變得可憐巴巴起來。

  “我倒想聽你說說,你打算怎麼辦!”方丹不客氣地把他堵了回去。

  “這……這……”橫亙在丁文健心中的顧忌實在太多了:面子、聲譽、威信如何保全?老父的責駡,子女的唾棄,家庭的破裂怎樣避免?小報新聞豈能不添油加醋地煽惑,恒通公司的股票也許會就此暴跌,蒸蒸日上的業務或者就此到了衰敗的轉捩點?

  方丹看文健滿頭大汗卻說不出一句話,心想:你這個向來自以為精陰強幹的人,也有今天!她冷冷地說:“難道這也要我來教你?”

  丁文健一聽這口氣,便知道方丹心中早有成算,不覺陪笑道:“夫人寬宏大量,夫人高明,請說,請說。”

  “其實也很簡單。兩條,第一,你得讓西平打消娶白蕙的念頭,你親自對西平去說。這總辦得到吧?”

  “當然當然,”文健連忙答應,一想不對,馬上又說:“可我怎麼跟他開g呢?”

  “那就隨你了,怎麼才能打消他的念頭,你就怎麼說嘛。”方丹有意淡淡地說。

  “這……”,丁文健為難地皺起眉頭,又不好再推,便問:“那第二條呢?”

  “不准認白蕙為女,從此斷絕一切來往。”說到這兒,方丹唐了一頓,加重語氣道;“你聽明白,是斷絕一切來往。要想家中太平,只有這樣。”

  好厲害、好很毒的女人,二十年前她趕走了竹茵,如今,她又要把阿蕙從我身邊搶走了!但丁文健能說什麼呢,倘若他不想冒風險把這段家醜外揚的話。

  為了不讓白蕙成天沉浸在喪母的哀痛中,西平只要一有空閒,就來陪伴她。有時他們在新民裡的小屋裡聊天,有時西平就帶她到外面去轉轉。西平今天帶白蕙去了溜冰常

  上海的所謂溜冰場其實並沒有冰,而只是一片水磨石鋪成的地。溜冰者穿著下麵有四個小輪子的“冰”鞋。這種鞋一穿上腳,人就站不穩了,不是前趴,就是後仰,不會溜冰的人簡直不敢往起站。

  白蕙說她從未玩過那玩藝。西平一定要她去試試,說由他保護,由他包教,她很快就會學好的。

  果然白蕙學得很快。她只由西平牽著手帶著走了兩圈,就能獨立行動了。起初她不會拐彎,只能滑直線,從老遠直沖過來,端端地朝西平懷裡撲過去。西平張開雙臂,遠遠地逗她,她一飛過來,就攔腰把她抱起,不是偷偷親她一下,就是把她掄一個大圈子,嚇得白蕙哇哇地叫,西平就樂得哈哈大笑。後來,白蕙滑得比較熟練了。西平就教她拐彎,轉圈,立停。他們一個身穿白色套頭毛衣,一個身穿黑色開衫,手拉著手在場子裡輕快地滑動,就像一對報春的燕子,引起了許多人的喝采。

  休息的時候,西平望著白蕙因為運動而變得紅噴噴的臉頰,問她累不累,白蕙說不累。她一面用麥管啜著西平買來的汽水,一面發表感想:“沒想到溜冰是這麼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來,走路的步點變成流動的弧線,人就像在水上飄,就像在雲中游,人就變成了魚,變成了鳥,變得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起來。怪不得那麼多人喜歡游泳,喜歡划船,喜歡乘滑翔機,喜歡跳傘,其實都是想嘗一嘗人變成魚鳥的快樂吧!”她的這一席話,說得西平擊節歎賞,從而又引起他們擬議中更多的遊玩項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結束,夏天快快到來。”西平說。

  “為什麼?”白蕙問。

  “好帶你到海濱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們玩得很盡興。離開溜冰場,他們一起去吃飯。飯後西平建議再到“今夜”咖啡館去看看。

  咖啡館老闆竟然還記得他們。他們坐在第一次坐過的那個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們是對面坐著,這回卻是坐在一側。西平緊緊地摟著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閃,而是那樣信任,那樣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邊欣賞著老闆特意為他們播放的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一面快樂地聽著西平絮絮的情話。

  他們在新民裡白蕙的小屋裡告別。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著快活而興奮的心情。他輕手輕腳地上樓,以免驚吵別人。路過文健書房,見裡面亮著燈,他忍不住推門伸頭一望。原來爸爸媽媽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關上房門走開,方丹叫住了他。“進來,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話說呢。”

  西平高高興興地跨進書房,隨手把門關好,叫了一聲“媽”,又叫了一聲“爸”。

  可是丁文健一開始就背對著西平,現在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西平不解地朝母親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勵他再叫文劍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後,“你有話就請講吧。”

  文健這才動作遲鈍地慢慢轉過身來。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卻兩眼茫然失神地避過西平,把目光投向旁邊。

  “西平,我和你媽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結婚。”文健終於開口了,他雖然說得很輕,但在西平聽來卻簡直像是轟鳴的雷聲。“為什麼?爸爸,為什麼?”西平急切地追問,這是文艦方丹都曾預料到的。

  方丹見文健已經開了頭,便想抽身走開:“西平,別著急,你爸爸會詳細講給你聽的。我先走了。”

  “不,媽,你別走!”西平叫起來,“今天我要在你們兩個人面前講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見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來吧!

  文健當然明白什麼樣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擋住西平的請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嗎?他像一頭等著挨宰的牲口那樣呆站在那裡,白白消磨著時光。

  “媽,你沒跟爸講我的想法嗎?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嗎?”西平按照慣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說:“可是,你爸爸有絕對不能讓你倆結婚的理由埃”

  “爸,你有這樣的理由嗎?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西平一下子沖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雙手,兩眼炯炯地盯著他問。

  在兒子如火的熱情和緊迫的追問面前,丁文健再也無法匿藏、無法躲避、無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後對西平說:“這是爸爸的一個錯誤,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過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說。

  “你和白蕙不能結婚,因為……因為我是你們兩個人的父親。”文健終於說了出來。“什麼!”西平驚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後一跳。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玻

  但丁文健卻以沉痛的口吻繼續說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實際上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這一次絕對不是自己聽錯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靂打中似地愣在那裡。突然,他惡狠狠地問文健:“你敢肯定你沒有搞錯?”

  文健低著頭,不敢看西平:“我從巴黎回來,第一眼見到白蕙,就產生了懷疑,後來我派人專門調查,證實了。”

  西平被徹底擊垮了。但他仍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轉身面對方丹,滿臉猙獰,聲音發顫地問:“這是真的嗎?媽,你說!”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嚇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搖著,像是要把他從夢中搖醒:“孩子,別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難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說,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顧一切,固執地追問。

  “孩子,你要承認事實呀。”方丹說。

  西平突然對著方丹吼起來:“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剛剛知道埃”

  “西平,原諒爸爸吧,”文健走過來訕訕地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你畢竟多了一個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聲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響,那麼狂,書房的牆壁都仿佛被他的笑聲震得嘩嘩直響。猛然,笑聲停了,西平像一頭受傷的獅子,甩動長髮,撕扯衣衫和領帶,瞪著血紅的雙眼,向父母發出淒厲的吼聲:“我不要,我不要什麼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說完,他就瘋了似地直沖出書房。

  “西平,”方丹驚叫一聲追了出去。

  一陣寒風襲來,把書房的門吹得“蓬蓬”直響。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發上。

  號稱東亞第一大都會的不夜城上海,連最熱鬧、最繁華的街市在午夜時分,也終於安靜下來。

  電影院散了最後一場,戲園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樓頂部的霓虹燈廣告,也都陸續熄滅。平時人流擁擠、市聲嘈雜的馬路,此刻顯得十分空曠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鋪門口和樓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寫著“賤賣”、“歲未大減價”、“大賠血本”之類字樣——在寒風中有一陣無一陣地劈啪作響,或者偶爾開過的街車,短暫地打破這深夜的寧靜。

  臘月的上海,實在是夠冷的。黃浦江上吹來又冷又濕的風,使人無法擺脫、無處躲避。市區那些高樓大廈,白天裡它的一面占盡陽光,另一面就給街面投下濃重的陰影。到了晚間,一幢幢大樓則像一個個蹲踞著的巨獸。那些零零星星亮著電燈的窗戶,就像巨獸螢光閃閃的眼或白森森的撩牙。它們的另一個可怕之處是製造出上海人在冬天時最害怕而又無法躲避的穿堂風。這兩天北方的寒潮南下,一陣緊似一陣的西北風直刮得滿街樹葉飄零翻卷,直刮得街上本已寥寥無幾的行人無不把脖子縮得緊緊的,把雙手套在袖籠裡匆匆而走。在這樣天寒地凍的夜晚,誰不想趕快回到自己溫暖的家中埃

  然而且慢,請看長街那頭不是正慢悠悠走過來一個衣著單薄的年輕人嗎?他既沒有穿大衣棉襖,也沒有戴帽子圍巾,卻走得那樣緩慢,似乎在到處尋找著什麼。他的腳步有點滯重,深一腳淺一腳的,又仿佛是喝過酒,微微帶著幾分醉意。如果你能跟他貼近一點,你還可以聽到他口中正在念念有詞,在獨自叨咕著什麼……

  這個青年人怎麼啦?瘋子?醉鬼?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當然都不是。四個小時之前,他還和心愛的女友情意綿綿地流連咖啡館。兩個小時以前,他還在家中舒適的書房裡跟父母談話。對了,正是那場談話把他拋向了街頭。正是那場談話撕碎了籠罩於家庭之上溫情脈脈的紗幕,毀掉了他對父母的敬重,絞殺了他的美夢,炸裂了他的心。他從父母的言語、表情、神態中確鑿無疑地知道了:他正熱戀著、一心想與之結為伉儷的情人,竟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當最初的懷疑被排除之後,他簡直如被五雷轟頂,簡直象被入扔進冰洞,整個活生生的世界都在他面前崩潰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來到這寒冷而空寂的街頭。他仿佛聽到過媽媽那撕肝裂膽的呼喚:“西平藹—”。可是他覺得那喊聲是在另一個世界,遙遠渺茫而與自已無關。

  他甚至來不及,不,是根本沒有想到對犯罪的父親痛加責難,更不必說對他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嚴加究詰。他弄不清,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不想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要無法推翻那事實,就什麼都毫無意義。

  昏昏然漫無目的地在長街躑躅了兩個小時,砭骨的涼風寒氣才使他一片混亂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清醒起來。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感到自己心房的疼痛,那種使人感到死神在迫近的疼痛。

  一個念頭死死地糾纏著他:原來父親,平日道貌岸然的父親竟是這樣一個人。自己的家竟是這樣一個隱藏著醜行與恥辱的家!

  他猛然想起,當自己在少年時代于無意中窺視到母親對樹白表叔的愛戀,從而多多少少發現了他們的隱情之後,曾對父親寄予過那麼大的同情和憐憫。他曾經那樣殷切地關注,衷心地焦慮。他怕母親處事不慎或用情過分,更怕父親終有一天會發現秘密而無法容忍。他那顆小小的,尚未成熟的心,幾乎承受不了這種折磨。可是那時候他能找誰來分擔呢?他又敢向誰傾訴呢?他只能獨自一人緊張地觀察,以一切細枝末節、蛛絲馬跡來觀察,並暗暗祈禱家境的平和。幸好,多少年來,生活就那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什麼可怕的事也沒有發生。

  等到他長大成人,等到他對父親的重利輕情,寡言少趣有了更多切身的體會之後,他才漸漸把同情和憐憫移向母親一邊。媽媽的性格和才華確實和爸爸的為人太不相稱。一個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實在不該嫁給一心只想發展事業的企業家。真不知他們當初是怎樣結合的。

  可是,他又怎能想到,父親雖然缺乏風情,卻又會對母親不忠,會做出那種讓正派人不齒的事,並且極不負責任。

  迎面一陣強勁的寒風,吹得他幾乎打了一個趔趄。他索性立定下來,轉目四望。深夜的街景和白天何其不同。這不是人聲喧鬧、車水馬龍的南京路嗎?這不是五光七彩紛呈,鶯歌燕舞不斷的花花世界嗎?為什麼現在又靜又黑,簡直像一片荒無人煙的墳場?究竟哪一個才是它的真實面貌?

  無數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浮現: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就這樣沒有定準?冥冥中的命運之神就這樣喜歡捉弄人?

  為什麼我和白蕙……

  哦,白蕙,白蕙,我怎能接受你是我妹妹這個事實?我曾經那樣狂熱地追求你,愛戀你,而你也終於被我的癡情和誠意所感動。我們正共同憧憬著無限美好的未來。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一場鬧劇,而且是一場想起來令人難堪的鬧劇?

  他還不習慣,還不願意把白蕙當作自己的妹妹來想。這對他來說,真是很難很難。

  他在自己心中默默地對白蕙說:也許,此刻你正在睡鄉裡做著甜蜜的夢;也許,也許你的肢體還能感受到我的愛撫,你的嘴唇還沒有忘記我的熱吻,而你的心,則因為有了寄託和歸宿而感到寧靜和熨帖。可是,你怎麼想得到殘酷的命運已經準備好給你無情的一擊,而且是我無法與你分擔的一擊——我的存在不但不能減輕這一擊的份量,相反會使這份量加倍增大。

  哦,親愛的蕙,明天我將如何告訴你這一切!丁文健是你生身的父親,“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兄長。這些話,我怎麼說得出口?這究竟是人話,還是殺人的刀呢?你的神經,你的心靈,能受得了嗎?你會厭棄這可怕的、善於欺騙人的人世嗎?你會去死嗎?我真怕呀!這殘忍的使命,非得由我來執行,你那美好的生命,非得由我來親手結束嗎?你……你還在等待我的回音!

  一個寒戰猛地襲來,他突然渾身發起抖來。為了衝破突如其來而又籠罩全身的不祥預感,他猛地跨出步去。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腿腳已經凍僵。他提起發硬的雙腿,蹣跚地向前走著,走著,雖然走得很慢,卻絕不回頭,仿佛茫遠的前方,會有什麼解救困難的希望……

  這樣,當在清晨六點鐘,林達海診所的看門人在診所門口發現他時,他已經是一個發著高燒、滿嘴胡話的急診病人。當看門人把他扶進屋,灌了幾口熱開水後,他神志清醒過來,睜開眼第一句話就是:“她還在等電話……給我電話機……”

  白蕙在苦苦地等待。

  今天,他們高高興興地玩了一夭,從“今夜”咖啡館出來,西平把她送回家,看了看表說:“估計爸爸回家了。我這就回去和他商量我們訂婚的事。”

  “他會不會反對。”白蕙有些擔心地問。

  “別擔心,爸爸不會不講道理。他對你的印象很不錯,”西平安慰著她,“再說,即使他反對,我也不會讓步的。”

  臨出門前,他又看了看白蕙說:“怎麼啦,愁眉苦臉的,還是有點擔心,是嗎?”

  白蕙不說話,只是不知為什麼,此時她對西平特別依戀。她上前一步摟著他的腰,頭靠在他胸前,覺得自己有點想哭。

  西平又逗他了,說:“看來我把你嬌壞了,這麼一會兒都離不開了。”

  白蕙仍不作聲,只是緊緊地貼著他。於是他把白蕙的頭抬起來,竟發現白蕙眼圈紅紅的,那麼美麗又那麼憂傷。他認真地說:“等見過爸爸,要是早,我就趕到這兒來,實在太晚了,我就給你打電話。好嗎?”

  白蕙點點頭。西平說:“那麼,笑一笑給我看。”

  白蕙勉強一笑。

  “現在我該走了,再見,我的蝴蝶蘭。”西平說著,俯下頭去,深情地吻了白蕙一下,出門去了。

  已是深夜了,西平怎麼還不來,一定是談話不順利。他說過,再晚也會打電話來的,白蕙坐不住了,她披上一件棉襖,悄悄下樓。

  整幢樓的人都巳熟睡,白蕙一是怕影響一樓的人家,二是為了能快點接到電話。此時她正坐在一樓的扶梯口,兩眼就緊盯著走廊上沈家門外的那個電話機,盼望著電話鈴聲快快響起。

  清晨六點鐘,電話鈴聲終於響了,白蕙一下跳起來,抓起話筒,“喂,喂。”

  話筒裡沒人說話,但白蕙清楚地聽到了喘氣聲,她問:“是西平嗎?我是白蕙,你怎麼啦?說話呀!”

  “蕙……阿蕙……”

  “你是生病了嗎?快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

  “我要告訴你……”

  白蕙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口,手上不覺滲出汗來。他究竟帶給我怎樣的消息?為什麼他遲遲不說話?

  “西平,快告訴我你在哪裡,你這樣……我害怕……我要馬上見到你……”

  “阿蕙……我們不會再見面了……我們的訂婚……沒……沒有了……”

  “什麼,你說什麼,為什麼?!”

  “嗒”一聲,電話的那一頭掛上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白蕙的頭腦完全昏亂了。她頓時毫無知覺地愣站在那兒,拿著話筒的手無力地垂著。這一刻,只有滾燙的淚水滔滔不絕地流過面頰,還顯示出她是個活人。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有人把她那件掉在地上的棉襖輕輕地給她披上。是孟家好婆。

  “阿蕙,怎麼啦?”

  “好婆。”白蕙猛地轉身,伏在孟家好婆懷裡盡情地哭起來。

  在冰涼的小屋裡,白蕙躺在小床上哭了幾個小時,才漸漸恢復了思考能力。開始,她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到丁家去,她要問個清楚。後來一想,還是打電話為好。

  她決定先給恒通公司撥,撥了西平辦公室的號碼,電話通了,久久沒人來接。

  於是,她又改撥西摩路82號。接電話的是管家陳媽。可是沒等她開口發問,當陳媽聽出她是白蕙時,立即就急煎煎地說:“少爺沒跟你在一起?少爺到哪裡去了?”仿佛倒該向她要人的架勢。而當白蕙回答不知道以後,陳媽的態度立刻變得冷淡無比。問她太太在不在家,她說太太上街去了。問她老太爺可在,她說老太爺到花園去散步了。總之是推三阻四,很不客氣。

  放下電話,白蕙呆想:難道西平竟是離家出走,不告而辭嗎?這又是為了什麼?難道這事會與自己有關?是不是家裡不同意西平與自己訂婚,他一氣之下憤而遠颺?不對呀,如果是這樣,西平怎麼會連自己都毫不顧念?他怎麼忍心就這樣丟下我跑得不知去向啊!而且說出“再不見面”的話來!他應該對我說明白呀。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就像從風景奇麗的峰頂一下子摔進不見天日的深谷,就在這一天中,事情變化得太快,而且變得莫名其妙。想著想著,白蕙不禁怨恨起西平來:不管怎麼樣,就是有天大難處,你總不該把我扔進這個悶葫蘆不管不問哪!可是,一時又想起西平在電話裡悲哀的語調,覺得他一定承受著更大的痛苦,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自己還要埋怨他,真是太不應該。

  白蕙把自己關在那冰涼的小屋之中。

  媽媽少女時代的鋼筆畫像,已經配上鏡框掛在牆上。現在正對她微笑著。鏡框下麵,五斗櫥上供著一束鮮花。還是那天從墓地帶回來的,西平父親讓司機老劉特意送去的那一大束蝴蝶蘭,媽媽最喜愛,也是白蕙最喜愛的花。不過那些劍葉如今雖還挺拔,碩大的花朵卻已經快要枯萎了。

  白蕙傷心地站在畫像前。孤獨啊,她從心底感到孤獨。說實在的,母親剛死時的悲痛和孤獨感,由於西平,被沖淡了不少。今天,只有在今天,白蕙才真正感到自己是個舉目無親的孤女。

  “媽媽,女兒的呼喚,你是再也聽不到了。但是,西平,你應該能聽到我在叫你,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西平,西平……”白蕙才幹不久的眼眶裡又湧滿了淚。

  正在這時,蔣繼宗來了。吳清雲死後,他來得很勤。現在他見到白蕙不再靦腆害羞。因為在他心目中,白蕙已是丁西平的人,而他,則是他們倆的好友而已。對於白蕙,他完完全全把她看成一個小妹妹,以兄長的情懷來關照著她。

  雖然白蕙已趕緊擦乾眼淚,但繼宗還是看出白蕙今天的情緒很不好,“你好像哭過了,出什麼事了?”繼宗關切地問。

  人的思想感情就是這樣奇怪。有時候,一句極普通、極平凡的話就可以成為打開心鎖的鑰匙。蔣繼宗一問,就把白蕙的滿腹悲傷都引了出來。

  白蕙噙著眼淚把西平的電話以及今天自己設法找西平而毫無頭緒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繼宗聽了大為吃驚,也十分著急。他不知所措地在屋裡踱著步。見白蕙不停地傷心抹淚,他安慰道:“西平對你的那份心總是不會變的,我想他一定遇到什麼連你也不能說的難言的障礙。你先不要著急,我再幫你到西平的一些老朋友,老同學那兒打聽打聽,看看會不會有他的消息。”

  兩個人正在商量如何進一步尋找西平的時候,林達海來了。

  自從吳清雲住院治療之後,林醫生便沒有再來過這裡。所以,他一進屋立刻就發現那牆上掛著的披著黑紗的清雲畫像。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這畫像好生面熟。憑他當醫生的特殊記憶力,他敢於斷言,就在不久以前,曾在某處,見到過這幅畫像。而且這個某處必定也是一位病人家中。那麼這個病人是誰呢……

  但他來不及在記憶裡搜索了。白蕙已經把一杯熱騰騰的茶遞在她手裡。而蔣繼宗已經站起身來,表示要走了。

  白蕙作為主人,當然照例要挽留一下。林醫生跟繼宗本是熟人,所以也說了句:“繼宗,你坐,不礙事的。”他想,蔣繼宗是西平和白蕙的朋友,將來白蕙有事還得依靠他幫忙。有些事讓他知道也無妨,或許還有好處。

  蔣繼宗是個實誠人,見人家留他,也就不急著告辭。於是,白蕙把繼宗和自己的茶杯加滿熱水。三個人就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一陣短暫的沉默。

  林達海啜一口茶,看看面前兩個年輕人,說:“是西平委託我來的。”

  簡短的話像一塊石子落進平靜的湖面,白蕙和繼宗同時叫起來:“西平!”

  繼宗還補充了一句:“我們剛才正在談西平……”

  “是嗎,”林達海說,“那就更好。我就乾脆直說吧。”

  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並把身子朝林醫生湊近了一些。

  “我剛剛在北火車站送走西平,他到南方去了。這一次走得很遠,要轉道去江西。你們放心,他挺好。臨走時,他要求我到這兒來一趟,他不放心白小姐。當然,他不說我也會來的。”林達海透過鏡片深深地看著白蕙。白蕙眼睛紅紅的,眼圈底下明顯地泛著睡眠不足留下的青黑色。在林醫生的注視下,她微微低下頭去。林達海看得出來,白蕙的精神受到了多大刺激。

  “白小姐,西平告訴我,你們本來打算很快訂婚的,是嗎?可他父母堅決反對。最根本的理由是……”說到這裡,林醫生轉頭對繼宗說:“蔣先生,我們今天在這裡的談話,希望除令妹外,不必與外人談起。”

  繼宗鄭重地點頭說:“我一定做到,請放心。”

  “好,”林醫生嚴肅地說:“他們反對的理由是……白小姐和西平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什麼?”繼宗脫口而出。

  白蕙則像沒聽懂似的:“林醫生,你說什麼?”

  林達海接著說:“開始我也不敢相信。但西平是聽他父母親口所說,這種事情,當然決不可能開玩笑。後來我把許多事情關聯起來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一些,但也不是全清楚了。”

  白蕙用一隻發抖的手指著林達海:“你是說,西平,西平是我的哥哥,和我有著血緣關係?”

  “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林達海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它:你們的父親都是丁文劍”

  “丁文健,我的父親?”白蕙的聲音輕微軟弱得幾近耳語,幾近夢囈。然後,她突然死命地搖頭,聲音也變得高而尖利起來:“不,不,不可能,搞錯了,一定是搞錯了。”

  “西平一開始也不相信,但他爸爸說,他是派人進行了專門的調查後,才證實的。”林達海心情沉重地說,“而且,聽西平一說,我也聯想起一些事情。似乎也能說明問題。”

  白蕙此時已臉色煞白,那種頭暈、眼前發黑的感覺又一次出現,她緊緊地抓住椅子扶手,怕自己會跌倒。

  “白小姐,你沒什麼不舒服吧,要不要躺下?”林達海已看出白蕙的神情不對頭。

  “不,不,我很好。”白蕙儘量克制自己不要發抖,“林醫生,我想聽你說說,你瞭解些什麼情況。”

  林達海不禁在心裡稱讚這個姑娘。看來在意外變故面前,她能克制自己,表現得很剛強,她終於開始成熟了。他決定據實以告。

  “白小姐,幾個月前,我安排你母親住進仁濟醫院。其實,這是丁文健委託我辦的,一切費用,全部由他承擔。他要我保證,不能把真情告訴你們。當時,我也曾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僅僅是出於對白小姐的好感和關心?他讓我別問,說以後再詳談。現在看來,他那樣對待你母親當然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很可能是出於一種贖罪補過的心理。而當你失去家庭教師的工作後,要想通過我給你提供生活費的,也是他。你後來拒絕了,他還很為你和你母親的生活擔心。”

  “我媽媽知道她的醫療費是丁文健付的嗎?”白蕙問。

  “不知道。我遵照約定並沒有告訴她,我只勸她,為了女兒,一定要認真治玻至於錢,因為有我擔保,可以以後慢慢還,或由紅十字會幫助解決。你媽媽心裡是否猜測到什麼,我不清楚,但她後來確實沒有再問過。”

  “丁文健怎麼會想到派人去調查白小姐母親的情況呢?”繼宗不解地問,這也是白蕙心中的疑問。

  “這就不得而知了,”林達海答道。說著放下手中的茶杯,指指牆上掛的吳清雲畫像,“也許丁文健從白小姐身上,看到當年她母親的影子了吧?你們看,白小姐和她媽媽長得不是非常相像嗎?”

  繼宗轉身看看那畫像,又回過頭來凝視白蕙,嘴裡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像,的確像極了。”

  “據我所知,方丹的父親因為收養著方樹白,曾雇用過一名特別看護,”林達海開始追溯往事,“她是由天主教會所辦的一個護士學堂畢業,由當時的方公館家庭醫師顧會卿介紹的。雖然等我到丁家接手工作,顧先生和這位護士已經先後離去多年。家庭醫師也已換過幾個,但是關於這位元護士的情況,我還是從顧先生那裡知道了一些。我曾經為了掌握方樹白的病史而專程拜訪過顧會卿先生。從他那裡我才知道,方樹白本很正常,並不是遺傳性精神病,發病的原因是因為失戀,後夾幾乎已痊癒了。但突然又舊病復發,並日益加重,而那就是在他的特別看護離開之後。”

  林達海說得很慢,他怕頭緒紛繁的往事會使白蕙和繼宗聽不明白。

  果然,白蕙問:“林醫生,你所說的這些,跟我母親有什麼關係呢?”

  “有關係。因為這個護士,很可能就是你母親。”林達海回答。

  “我媽媽?”白蕙又不明白了。

  “是的,還記得嗎,你告訴過我,方樹白曾在花園中追逐過你,有可能他把你誤認為你母親了。但是我現在還只能說很可能。因為這位護士名叫王竹茵,而你母親卻叫吳清雲。

  “王竹茵?”白蕙猛然記起,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個名字。她開始拚命地搜索記憶……

  “如果你母親就是那個王竹茵,那麼一切問題就都可迎刃而解了。因為王竹茵曾住在丁公館整整三年,而在這三年中,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丁文健先生是獨居在家。他太太攜帶兒子西平去了南洋,據說是因為她父親死後,心境一直很壞,夫妻關係變得十分僵冷。”

  “但是,林醫生,你怎麼才能證明我母親就是那個護士王竹菌呢?她明明叫吳清雲,她從來也沒有跟我談起過跟丁家有什麼關係……”白蕙越說越衝動,臉龐都微微地紅了起來,“而且,她臨終時,還說祝福我和西平……”

  “西平也和我提起這點,”林醫生慢慢說,“我想,當時很可能你媽媽已經昏迷,神志不清,而且,聽西平說,她在此之前曾十分激烈地反對你和西平的戀愛關係。”

  繼宗一直帶著幾分擔心地看著白蕙。他真怕這個文靜柔弱的女孩子受不了這種刺激,要知道,這涉及她母親的秘事,母親的聲譽,更涉及到她的身世啊,她能不有切膚之痛嗎?

  林達海不愧是個閱歷和經驗豐富的醫師,他的語氣依然那樣冷靜:“白小姐,我很理解你的心情,而且懷著深深的同情。我只是在分析,在提供我所瞭解的一些材料。我並沒有敢斷定你母親就是那個護士王竹茵。但我確實很懷疑……”說到這兒,林達海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想起來了,現在掛在牆上的那張如此眼熟的畫像,不就是他在方樹白病床前曾經看到過的那張嗎?那次他從地上親手揀起這張畫像,端詳了半天,覺得她很像一個人,當時沒想起來,現在明白了,不就是象白蕙嗎?奇怪的是,方樹白書裡的那張畫像,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呢?

  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不能放過。他對白蕙說:“白小姐,牆上那張畫像,能拿下來讓我仔細看看嗎?”

  “你是說這張媽媽的畫像?”

  “是的。”

  “當然可以。”白蕙說著就要去齲

  蔣繼宗趕忙搶在頭裡,爬在一個方凳上把它取了下來,雙手捧給林達海。

  林達海接過畫像,目光立刻集注於它的右下角。啊,沒錯,就是這張,那個署名,花體的“B”字,林達海記得清清楚楚。“白小姐,這張畫像是從哪裡來的?”他問,心裡在想:難道樹白到這裡來過?

  白蕙被林達海的舉動弄糊塗了,這張畫像又怎麼啦。她答道:“是我在媽媽放東西的一個紙盒裡找出來的。”

  “不是別人送來的?”林達海追問。

  “別人送來,怎麼會是別人送來的呢?”白蕙真被問懵了。

  “那麼是你家原有的了?”

  “當然。不過我以前沒有見到過,是媽媽死後整理遺物時發現的。”

  白蕙說得明明白白,不容林達海不信。那麼,這裡一定還有什麼秘密未被揭開,而且看來今晚是弄不清楚的了。可是不管怎麼樣,對於白蕙的母親就是以前的王竹茵這一點,林達海已由此而更深信不疑,現在的困難是要予以證明。他決定轉移一下話題:“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問題既已出現,你是不會輕易放棄的,對嗎?”

  白蕙沉默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是的,林醫生,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那麼,你知道最簡捷的辦法是什麼?”林達海誘導地問。

  “最簡捷的辦法?”白蕙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去質問丁文劍”

  “對,”林達海很喜歡白蕙的頭腦清晰和爽直坦率,他鼓勵她;“你應當去找。你有這個權利。並且你還應當去爭得你更多的權利。”“丁文健應當承認並且接納你這個女兒,法律將保障你應得的權利。”繼宗把話挑得更加明確,滿腔的義憤竟使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

  白蕙卻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發出哀厲的叫聲:“不,不,讓我想一想,讓我一個人好好的想一想……”

  她的心亂得像一團麻,因為她想起了西平,她那麼摯愛著的西平。她意外地得到一個父親,但這卻意味著失去作為愛人的西平,這是怎樣一種令人痛心的得與失埃她寧可世界退回到她知道這一切之前,她寧可這一切全是夢,全是夢!

  由於丁西平的出走,西摩路82號丁公館一切都亂了。

  老太爺丁皓指著兒子媳婦要人,珊珊也抹著眼淚要哥哥。傭人們儘管並不詳細瞭解內情,且不敢瞎問瞎說,但私底下的議論卻格外熱鬧。

  經過幾天忙亂的尋找,沒有任何頭緒——他們也曾打電話向林達海詢問,但他尊重西平的意願,沒講實話——又不便過分張揚。丁西平出走後,丁文健夫婦之間達成的第一個協定就是:絕不能把西平出走的真實原因說出去,即使對老太爺也不能說。對外只能說,丁西平奉父命外出辦事去了。丁公館慢慢岑寂下來。

  丁文健自從那晚以來,他和方丹的關係降溫到近年來的最低點。每天下班回家,他就把自己關在自己的臥室裡,借酒澆愁,在醺醺然的狀態下胡亂地回憶著過去……

  想得最多的是竹茵。他手持酒杯,獨酌獨飲,仿佛又聽到嘩嘩的雨聲,仿佛又看到王竹茵那關切而溫柔的眼光。面對這樣的眼光,一種負罪感從他內心深處生出。

  他當然也想到自己不如意的婚姻。可這,他怪不了任何人。

  ……當年方汝亭屏除一切客人單獨宴請丁皓、丁文健父子,飯後又叫女兒方丹出來應酬。方丹的美貌和風度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丁文劍兩天以後,當方汝亭向丁文健提出優厚條件,問他是否願做他的東床快婿時,丁文健簡直樂瘋了。儘管丁皓曾再三提醒兒子,此事要慎重,但雄心勃勃的丁文健,一想到方丹是汝亭唯一的女兒,婚後可以將盯方兩家企業合起來,創辦世界一流的絲綢成衣公司,就激動不已。他未聽父親的忠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方汝亭讓他們馬上成婚,原因是他在法國新開了一個銷售商店需要人去經管。丁文健意識到這是一個向外擴張的好機會,同意成親。方汝事沒有食言,婚後立刻送女兒女婿去法國,度蜜月兼經營商店,後來就把比丁皓的工廠大幾十倍的方氏企業完完全全地交給了文健,不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沒有與方氏的聯姻,丁文健不可能擁有如今的恒通公司。可是,除此以外又給他帶來了什麼呢?

  那就是長期的夫婦生活不和諧。方丹活潑熱情,千嬌百媚,但這一切都只對她的朋友和客人,轉過臉來對文健,她立刻變得冷淡而漠然。誰都不能否認她身上洋溢著柔情和女性的魅力。可是,在家中她只把它施予兒子西平,文健卻享受不到半分。年紀輕輕的,她就堅持分室而居,說這是她在法國從小養成的習慣。要不然,怎麼在西平出世十五年後,他們才有珊珊呢。

  丁文健苦澀地想;唉,如果不是她常常拒我幹裡之外,如果不是她帶著兒子去南洋,一去就是半年多,如果不是形同鰥居所帶來的精神和rou體的饑渴,我丁文健,何致于酗酒,何致於爛醉,又何至於做出那種事來!

  他把一杯斟得滿滿的酒直灌下喉嚨,然後把酒杯狠命朝牆上擲去。

  當白蕙的電話打到恒通公司,呂小姐進到總經理辦公室通報時,丁文健正帶著尚未醒透的宿酲愣坐在他寬大的皮圈椅裡。

  聽到白蕙詢問他何時方便,她要求見時,文健的心陡地一懍。見,還是不見,見了又說些什麼?她肯定已經知道與自己的關係,自己要不要把一切都說明呢?這些,他都還來不及細想。可是,同時他又感到,有一股強大的,遏制不住的力量在把他推向白蕙。

  他吩咐呂小姐:“告訴白小姐,中午十二點,我要去百老匯大廈,她可以在那裡找到我。”

  百老匯大廈有丁文健長期租用的一套房間,平時是他招待外商和政府官員的地方。與白蕙談話,既不能在家中,又不便在公司裡,他立刻想到那豪華而寬敞的客房。

  為了不走漏任何風聲,他沒坐老劉開的車,而是另叫了一輛計程車前往。汽車一直開到飯店大廳的門口,當穿著制服的侍者推開玻璃門將他迎進大廳,他一眼就看見面露焦急之色的白蕙。他的第一個感覺是:白蕙的衣著太樸素了,和這裡燈紅酒綠的環境不大相稱。

  “丁先生,這位小姐已經等候你好久了,”侍者告訴文健,看到他們含含糊糊地打個招呼,相跟著走了,不禁感到有點奇怪。

  丁文健領著白蕙,默默地乘電梯上樓,默默地走到他的包房門口,向跟著前來開門的侍者關照:“請送兩份午餐過來。”傳者答應著走了。

  白蕙感到房間裡很熱,比大廳裡還要熱,而比起寒風呼嘯的室外,樓下的大廳已經是溫暖如春了。她很不習慣地打量著這房間。透過拉開的窗簾,她幾乎能看到上海的全景。這樓太高了,幾乎一點也聽不到市聲,仿佛這裡是與人世隔絕的別一世界。

  有好幾分鐘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好像有一把無形的鎖,鉗制了他們的喉嚨,使他們一時說不出話來。

  丁文健已經把厚厚的呢子長大衣脫掉,只穿一身筆挺的藏青西服。白蕙則始終愣愣地站著,盯著他望。

  “白小姐,”丁文健終於先開口了,他用的還是以前的老稱呼,“請把大衣脫了吧,否則出去很容易感冒。”

  白蕙沒有照辦,卻更加用力地聚集目光,審視著丁文健,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什麼秘密。而在心裡,她已經幾十遍地默問過:這個人,這個頭髮花白、臉色晦暗的男人,難道就是自己的父親嗎?

  文健見白蕙不願脫去大衣,便伸手示意請她坐下。白蕙在離文健不遠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午餐用一個大託盤送來了。小碟子裡裝著幾片麵包,有幾樣西菜和一壺咖啡。

  丁文健站起來邀白蕙吃飯。白蕙拒絕了。

  “丁先生,”白蕙也按以前的老稱呼叫文健,“我不想佔用你太長時間,我很快就走。”

  “沒關係,沒關係,今天下午我沒有別的事。”文健趕忙說。

  “請告訴我,丁先生,你為什麼要出錢為我母親治病?”白蕙單刀直入地提出了問題。

  “這……”丁文健沒有想到談話會從這裡開始,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好。

  “請您如實告訴我。我和我的母親都絕不願意接受任何人無緣無故的恩賜和施捨!”

  丁文健雙手亂擺:“不,不,不,這不是無緣無故的,更談不上恩賜和施捨,根本談不上。”

  “那就請您談談究竟是什麼緣故吧。”

  丁文健看著白蕙那對酷似她母親的眼睛。這眼睛如今正凝視著他,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一切。他突然覺得,面對如此純潔無邪的姑娘,自己不能不說真話。

  “因為……因為……我欠了你母親一筆債,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丁文健的聲音突然隨著腦袋一起低了下去。

  可是丁文健說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像鞭子一樣,沉重地抽擊在白蕙那顆受傷的心上,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淌血。

  她不再能保持開始提問時的氣勢,聲音顫抖地說:“你……你的意思……”

  文健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白蕙:“白小姐,難道……難道你還不明白?”

  明白,我怎麼會不明白!可是,我弄不懂的是:你既然並不諱言與我母親的關係,又為什麼把我們拋棄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漫長而艱難的時光,你這個對我們母女負有不可推卸責任的大老闆到哪裡去了?白蕙的心裡痛楚而激忿地想。

  “我不是沒有找過你們,特別是當我知道你媽媽已經懷了你之後。可是你媽媽去得太突然了,而且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簡直像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丁文健說。仿佛知道白蕙在想些什麼。

  “她怎麼會不告而辭呢?事先什麼也沒對你說過?”白蕙疑惑地問。

  “這一點,我也一直覺得是個謎。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丁文健說。

  唉,還說什麼呢?媽媽這樣做必定是出於迫不得已的原因。按照媽媽的脾氣,她怎能忍受在丁家的那種尷尬地位?這筆帳真是算不清的了。對了,想起來了,當她在病床上知道西平是丁家的少爺時,曾表現得那麼衝動,那樣反感,自己當時還莫名其妙,現在看來,原因不是很清楚嗎?

  “那時媽媽是在你們家當護士?”

  “是的。”

  “那時候她叫王竹茵?”

  “是的,叫竹茵,竹茵。”丁文健滿含感情地重複了一遍,“直到前不久,我才知道,她早已改了名字,叫什麼……”這個新名字,他卻沒能記祝

  “吳清雲。”白蕙說。

  丁文健點點頭,說,“這……這也是我們近在咫尺,卻一直未能找到你們的原因。當然,我不是尋找藉口。我有愧於你們母女。我願意盡力加以彌補……”聽得出來,他是誠懇的,也是沉痛的。

  彌補,對於已經長眠地下的母親,你怎麼去彌補?對於她二十年獨力支撐,撫養我長大成人的劬勞,你又怎樣才能彌補?而且,你知不知道媽媽雖然離開了你,她又是多麼癡心!媽媽夾在《聖經》裡的那張蝴蝶蘭書簽和那上面的題詩,該和你有關吧,這是媽媽的寶貝,住了院還巴巴地叫我送了去,好像每天不摩挲一番就睡不著覺似的。這,你知道嗎?

  因為那只蝴蝶蘭型的金領帶扣,本是你的東西,媽媽寧可賣掉金項鍊,也一定要馬上把它贖回來。為了這個,我們母女還好一頓大哭,你知道嗎?

  彌補,嘿嘿,彌補!媽媽的青春,你能夠彌補嗎?媽媽的生命,你能夠償還嗎?白蕙不禁冷笑了一聲。

  丁文健充滿歉意地看一眼白蕙,又說起來:“現在,你母親已經去世,帶著對我的永世的怨恨去了……”

  “不,”白蕙突然跳起來,大聲叫道,“她沒有說過一句怨恨你的話,她到死都沒有忘記你,都在愛你!”

  “愛我?”丁文健吃驚地瞪圓了眼睛。

  竹茵會愛我?她曾說我毀了她。是的,是我對她施用了蠻力……但這一切,在女兒面前又怎能開口,他支吾著應了兩聲,就把話題轉到了目前:“人死不能複生,我無法再對你母親補償什麼。但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要盡我所能來幫助你,滿足你的一切願望。要不然,我心靈上的十字架將永遠……永遠不能解脫。你為什麼要拒絕我為你提供生活費的請求呢?”

  見白蕙不回答,丁文健又接著說:“是我拜託林達海去對你講的。你為什麼不考慮一下,就一口拒絕呢?聽我的話,不要學你媽媽那麼強!”不知起始於哪一句,丁文健已不再稱白蕙為白小姐,已像父親對女兒那樣地對她講話,而講到這裡,似乎已顯得很自然了。

  但是丁文健的態度不但不能給白蕙以安慰,反而使她五內俱焚。

  她在心中強烈地呼喊:我不需什麼生活費,我也不需什麼突如其來的父親,我要西平,你能把西平還給我嗎?

  當她一想到這巳成為絕對的不可能時,她的心痛如刀絞。她既為未來而心痛,也為過去而心痛:誰知道自己狂熱愛著的竟是同一個父親的哥哥!白蕙每想到這一點,就覺得自己純真的愛情被蒙上了一層污垢。而造成這種難堪局面的,恰恰便是他們共同的父親,便是坐在面前的這個口口聲聲要幫助她,要滿足她一切願望的人!這是怎樣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怎樣一種殘忍的戲弄,一種近於淩遲的酷刑。

  白蕙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丁文健的。午飯一口沒吃,她也不感到餓。也不知自己在外面轉悠了多長時間,總之等她回到新民裡時,那蒼白無力的冬日,已畏畏縮縮地快要掉入地平線那邊了。她剛想拐進弄堂去,有人在她肩頭輕拍一下,是蔣繼珍。她穿著入時的海虎絨大衣,戴著講究的獺皮帽子,那跟帽子連在一起的長長獺皮,松松地繞在脖子上,把她塗著鮮豔口紅的小嘴襯托得更加富有立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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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7-7-24 01:50:08
  第八章

  自從白蕙應繼珍要求離開了家,幾個月來,她們就沒再見過面。可是,繼珍仍然是白蕙最不願見到的人,何況是在這種時候。白蕙真想躲開她。

  出乎意料的是,繼珍非常熱情。她從厚厚的皮籠裡抽出手來,緊緊地拉住白蕙說:“我在這裡等了你將近兩個小時了。”

  這使白蕙很奇怪,她問:“是有什麼事嗎?”

  繼珍並沒回答有什麼事,卻用誠懇地語調,主動地提起往事:“白小姐,我要向你道歉。那一次我太不應該了,怪我太不懂事!”

  她是指要求我搬出丁家,離開西平的事嗎?弄不清,也懶得去弄清,白蕙想。但總不見得有必要因為道歉一聲而等兩個小時吧。

  “哥哥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難過,真心為你們難過。可是,白小姐。你也不要傷心,不要急。要看開些,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繼珍的話講得入情入理,而且確實看不出任何幸災樂禍之意。白蕙有點奇怪,但讓她說什麼好呢,只有聽著。

  她哪裡知道,西平的出走倒解決了繼珍的一個難題。本來,繼珍盼望成為丁家的媳婦,方丹曾給了她某種暗示性的保證。因此對秦一羽的求婚她老是延宕著。這幾天秦一羽追得更緊,而西平又與家庭脫離了關係,再癡等下去已經沒有意義。她心裡已決定接受秦一羽,所以現在在已非情敵的白蕙面前談起西平來,便無形中有一份局外人的雍容平和。

  一陣寒風吹過,白蕙這才意識到不該兩人就這麼站在弄堂口,她說:“到我家裡去坐坐吧。”

  “不,不,白小姐,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去我家裡。”繼繼珍說,見白蕙想開口拒絕,她又說:“你知道嗎?我哥哥那天晚上從你家一回來就病了,病得好厲害,好嚇人。”

  這就不能聞而不問了。白蕙趕忙說“啊呀!這我倒不知道。請醫生看了嗎,是什麼病?”

  繼珍搖搖頭:“醫生說,是心箔…”

  “心病?”白蕙問。

  “心臟病,”繼珍更正並補充道,“醫生說光靠藥物不行,情緒很重要。”

  白蕙說:“原來是這樣。可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看他。”

  “今天就去吧,白小姐,”繼珍懇求地說,“他見了你一定會高興的,病也會好得更快”。

  白蕙還來不及答話。此時,正好一輛空三輪車經過旁邊,繼珍立刻把車叫住,向車夫說了位址,也不還價,就連拉帶拽地把白蕙弄上了車子。三輪車夫拿出一條棉毯蓋在她倆膝蓋上,先拉著車跑幾步,然後就跳上車用力地蹬起來。

  蔣繼宗一個人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悠悠飄蕩……

  巳經不止一次了,他感到心臟的抽搐,感到由胸部輻射到後背的疼痛和雙腿神經的麻木。而且這種感覺從起初的轉瞬即逝,變為遲遲不去,又變為頑固地頻繁出現。他猜想得了一種嚴重的病,雖然醫生從未當面跟他明確說過。

  這次發病他是有預感的。在白蕙家聽林達海一番話,他受的震動不亞于白蕙。他以前只知道白蕙和她母親生活清苦,卻沒想到她母親還有那樣一段辛酸的歷史,不禁對這位剛強而清高的婦女肅然起敬,而對她的病逝則愈益感到悲傷、不平。

  最使他掛心的當然還是白蕙。當時他雖義憤填膺地鼓勵白蕙,要依靠法律爭回自己應得的一份權利。但倘若真的面對著龐然大物丁文健,白蕙該怎麼辦呢?躺在病床上,他一想到這個,就憂心如搗。實在太難為這單純而善良的姑娘了。何況,弄不好很可能會公堂對簿,在上海灘形形色色的小報上鬧得沸沸揚揚。那麼嬌弱,而且無助的白蕙,能受得了嗎?

  他意識到,無論了文健承認還是不承認白蕙這個女兒,白蕙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了西平,失去了作為戀人和未來生活伴侶的西平。今後,即使他們再見面,也將只能以兄妹相稱。他知道,這對於白蕙來說,是致命的。他非常擔心,本來就夠孤苦的白蕙,一旦想不開,會自戕生命。

  “應該找她好好談一談,使她振作起來,”繼宗每次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天晚上白蕙悲憤欲死的神情,想起白蕙抱著頭髮出的淒厲喊聲:“不,不,讓我自己想一想……”她究竟想得怎麼樣了呢?

  多麼想給白蕙更多的安慰,更多的幫助呵,尤其是在她接二連三地遇到不幸的時候。這種時候才更需要朋友埃

  幾天來,高燒、頭疼和整個軀體的酸痛,常常使他的意識處於一片混沌茫然之中。那被他用理智和意志強行壓抑下去、禁錮起來的愛情卻獲得了釋放。無情的病魔在這裡竟扮演了愛的使者和保護神。想當初,繼宗費了多大的勁,才硬是把對白蕙的求凰之渴扭轉成手足般的感情。現在看來,他的心不過是自欺欺人地加上了一把紙鎖而已,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掙脫。這也是他盼望早日痊癒,急於要同白蕙談的一件事。

  不過,白蕙在他心目中太崇高、太完美、太神聖,就算他鼓足勇氣把話說出口,結果究竟怎麼樣,當然全聽她的意思,他是絕不會勉強她的。即使在神思悠忽之際,這一點在繼宗頭腦中也毫不含糊。

  於是,常常是這樣:帶著對白蕙的百般思念,帶著病好以後馬上去找白蕙的憧憬,繼宗朦朦朧朧地睡去……

  是誰走到了我的床前?原來是繼珍,她身後那個苗條的倩影又是誰?

  白蕙,是你,你怎麼知道我病了!你從哪裡來?

  哦,她把她的手按在我的額頭上了。她的手好涼啊,一定是因為剛剛從外面進來的緣故。今天的氣溫是多少?白蕙,你為什麼不多穿一些衣服,不戴上一副手套!

  我挺好,我沒事,只是稍微有點不舒服,你不要擔心。醫生說了,不是什麼大玻

  不要這樣憂鬱地看著我,不要這樣皺緊眉頭。對我笑一笑,你不知道,你笑起來,那兩個淺淺的酒渦,多麼可愛,多麼動人!笑吧,我希望你永遠都高高興興地笑著。

  呵,真舒服,好像服了一劑靈丹妙藥,我那糾結的、發痛的心現在舒展多了,也不疼了。

  謝謝你,白蕙。允許我再叫你一聲:蕙,好嗎?蕙,我心愛的蕙,蕙,蕙……

  白蕙在繼珍陪同下離開繼宗的房間。好久好久,她的耳邊還響著繼宗那含混不清的叫聲:蕙,蕙……

  他是在叫我嗎?他在昏睡中這麼叫,究竟是夢見了什麼?

  看來繼珍的話是真的。她說繼宗一連幾天,只要閉上眼睛就會不時地叫我。看來她並沒有騙我。唉,繼宗,可憐的繼宗,你又何苦呢?

  繼珍請白蕙脫了大衣,在自己房間的小沙發上坐下,又叫張媽沖來兩隻熱水袋,一人一個捧著焐手。然後端出自己的糖果盒、餅乾箱—一擺在白蕙面前,熱情地讓她吃。

  繼珍決心趁熱打鐵,今天跟白蕙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白小姐,你看我們家,打爸爸去世以後,多冷清。”繼珍平時說話很少繞彎子,今天算是動了點腦筋,從這裡入手。

  樓下客堂間裡,“當”的一聲。那個老式自鳴鐘倒還在堅守著自己的工作。悠悠的鐘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慢慢擴散,使蔣宅愈益顯得空曠靜寂。

  “是氨,白蕙點了點頭,看繼珍很難過的樣子,便找話安慰她:“你比我強,不像我孤單單一個人”。

  “可是,哥哥的身體實在讓人擔心。我老實告訴你,你不會害怕吧?”急性子的繼珍來了個急轉彎。

  “你說吧。”

  “醫生背後對我說,哥哥得的叫類風濕心臟箔…”

  “什麼?”

  “類風濕,種類的類。這是一種很厲害、很難治的玻”

  白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玻她現在對疾病有一種本能的敏感:媽媽得的是一種奇怪的肺病,不是結核,卻比結核還要命;繼宗又是一種怪病,難道也是致命的嗎?人類什麼時候才能不受病魔的折磨呢!

  “醫生說,這種病現在還沒有特效藥,只有靠自己調養,不能勞累,著涼。最重要的是情緒。弄得好,活幾十年沒問題。弄不好……會引起猝死。”繼珍已經眼淚汪汪了,她並沒有誇張,醫生確實是這麼說的。

  “這麼厲害!”白蕙不禁輕輕地叫了一聲。

  “可是,爸爸死後,哥哥比過去辛苦多了。又沒人幫幫他。”繼珍說著,更傷心起來。

  說實話,他們兄妹早年喪母,感情還是很深厚的。自從哥哥得了這個病,繼珍確實難過,也很為哥哥的身體操心,總想最好能有辦法,使哥哥能健康地活下去。因此,當她聽說西平與白蕙不得不分手的情況後,很快就有了一個主意,而且,她覺得這個主意無論對哥哥,還是對白蕙,都是有好處的。此時,她邊說著哥哥的病情,邊瞟白蕙一眼,看她反應如何,以便決定下面怎樣進入正題。

  “幸好他有你這麼個妹妹,”白蕙說,“還有張媽。”

  這也是繼珍料到的。她說:“張媽老了,而且畢竟是外人,至於我,我……”

  “你怎麼啦?”白蕙的手本來在輕輕地揉著包在熱水袋外面的那層布,聽繼珍突然支吾起來,不禁停下來問。

  “白小姐,你我是熟人,好朋友,我也就不瞞你了,我還沒對任何人講過,連哥哥都還不知道呢,”繼珍下決心似地道:“我就要結婚了。”

  “結婚?跟誰?”白蕙問。

  “你也認識的。就是哥哥的朋友,那個開遊樂場的秦一羽。他盯得我好緊呵!”繼珍在羞澀之中流露出更多的興奮。

  秦一羽,白蕙想起來了,就是那次在遊樂場見過的身材不高,兩眼滾圓、長著兩撮小鬍子的青年人。他跟繼珍倒很般配,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比繼珍略矮幾分。

  “那我該祝賀你。真的,真心地祝賀你。”白蕙一隻手拿著熱水袋,一隻手在繼珍手背上拍拍。

  “謝謝你,白小姐,”繼珍含羞地笑了,“我們舉行婚禮的時候,你一定要來。我想請你作我的儐相,可以嗎?”

  白蕙點頭同意了。

  “謝謝,”繼珍說,“可是,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事?”白蕙隨口問道。

  “結婚以後,我就要搬到秦家去了。一羽是他家長子,他爸媽的命根子,絕對不會讓他在外邊住的。所以我想,我想請你,跟我哥哥結婚。由你來主持這個家。我走了,也就放心了。”繼珍一口氣把主題點了出來。

  “這……”白蕙哪裡會想到她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

  繼珍見白蕙面有難色,趕緊接著說:“我哥哥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他是那麼愛你,愛得深極了,癡極了。真的,我早看出來,還是從他第一次見到你起。但他這個人笨嘴拙舌,老實過分,話到嘴邊也說不好。其實他比西平更早認識你,也更早愛上你。你剛才不是聽到他在睡夢中叫你嗎?他心心念念都在你身上啊!”

  讓白蕙說什麼好呢?她只能低著頭,聽繼珍滔滔不絕的訴說;“那天晚上,他從你家回來,知道西平為什麼離家出走,他氣得成了什麼樣子,他為你生氣,為你著急埃可能就是因為受了刺激,又受了點涼,才發起病來的。我哥哥是個好人,你也是個心地地善良的人,而且,你又沒別的親人,也怪孤單的。我保證你們結合在一起,會過得幸福的。我也保證尊重你、聽你的話,我會做一個賢慧的小姑。”

  白蕙頭腦裡亂極了。這算什麼,代她哥哥來求婚!

  “咕咚”一聲,繼珍因為只顧說話,忘了熱水袋,熱水袋從她膝上滑下去,掉在地上。白蕙剛想彎腰幫她去揀,繼珍已搶在前面。使白蕙大吃一驚的是,繼珍竟順勢跪在了自己面前。繼珍不去揀熱水袋,卻緊緊抓住白蕙的雙手,淚流滿面地說:“求求你,白小姐。救救我哥哥,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延長他的生命,只有你能給他幸福。除了你,他是任何姑娘都不會娶的,你不肯嫁他,他就只有一個人孤獨地過一輩子了。求求你,發發慈悲,答應了吧。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繼珍雙膝移動,湊近白蕙,搖著她的身子,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白蕙棉旗袍的前襟上。

  是什麼打動了白蕙那顆善良的心?是繼宗對自己的一片癡情,是繼珍所表現出來的手足之情,還是繼宗那危及生命的疾病?總之,她不忍斷然拒絕繼珍。

  她輕輕歎口氣,對繼珍說:“你起來吧。”

  西平真的失蹤了,就像已經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得乾乾淨淨。據林達海說,西平先去南方某地再轉道去江西。現在究竟到了哪裡,他也不得而知。

  白蕙總幻想著有一天西平會突然來到她的面前。就像夏天那一次,她從自己家回到丁宅時,他已經在客廳裡。或者象另一次,她剛要出門,丁宅的大鐵門開了,一輛汽車進來,從車上跳下西平……

  他總是不打招呼就來到面前,為了給我一個驚喜。這一次也會這樣的。西平,西平,你快回來吧……白意常常在自己的小屋裡默默呼喚著。

  但這樣想後,她會猛地一陣顫慄,我怎麼還像想念戀人那樣想著西平?他是我的哥哥,我不該那樣去想他。

  白蕙是多麼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埃但她終於明白,西平正是因為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才躲開我。

  難道我們就一輩子見不著面了,西平,我只要你回來……哪怕你是……我的哥哥,哪怕……你到我夢裡來相會一次……白蕙每當臨睡前就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

  然而西平沒有回來,甚至在白蕙的夢境中都沒出現過。

  愛情的神力真比任何藥物都管用。這次繼宗發病雖然比以前哪一次都嚴重,但自從白蕙去看了他,第二天繼珍又把她和白蕙的談話源源本本告訴他後,他很快就復原了,連醫生都感到吃驚。

  星期天一大早,繼宗就興沖沖地趕到老城隍廟。紅十字會發起的為救濟貧民、病人的全市性募捐義賣活動就在那裡舉行。他知道今天白蕙也在那裡。

  白蕙這段日子可以說是心力交瘁。但她在林達海那裡聽說這個活動,就積極地表示要參加。林達海同意了,他想讓白蕙參加些有益的社會活動,對醫治她心靈的創傷有益。他很瞭解白蕙的經濟狀況,因此一再強調,只要她在義賣那天掌管一個攤位就行,不必捐什麼東西。但白蕙仍決定把她最值錢的東西,也是她唯一的首飾——媽媽給她的那副珠環——捐出去。

  星期天,白蕙早早來到城隍廟。大殿和殿外的廣場上已設下數十個攤位。分配給白蕙和另一位姓任的姑娘共同掌管的,是一個放滿珠寶首飾的玻璃櫃檯。主管開玩笑說:“這個櫃檯是最值錢的,所以分配給你們兩位最漂亮的小姐管。”

  白蕙看到,櫃櫥裡各種金銀首飾、珍珠瑪瑙琳琅滿目,仔細一找,她那副珠環標價十元放在角落裡。她想:與那些珠光寶氣的首飾相比,我這副小耳環真像是兩滴可憐的眼淚,會有人來買它嗎?

  義賣開始,第一批顧客湧進大殿。從未站過櫃檯做生意的白蕙有些緊張,她趕忙俯身看櫃櫥裡的展賣品,想再檢查一遍是否還有擺放得不妥當的地方。

  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來:“小姐,請把這副珠環給我。”

  她一抬頭,一眼就看到繼宗站在面前,神采奕奕,滿面笑容。

  “繼宗!你怎麼來了,身體全好了嗎?”白蕙很高興,熱情地招呼著。

  繼宗偏偏裝出不認識她的樣子,又說一遍:“小姐,我要買那副珠環。”一面說一面卻滑稽地朝她眨眨眼。

  在白蕙印象中,繼宗從來嚴肅正經,今天這淘氣幽默的樣子,把這些日子來已經不會笑的白蕙也逗得頰上現出那對淺淺的笑渦。

  繼宗看得呆了:“啊,蕙,終於又看到你的笑,你知道我多麼、多麼愛看你笑!”他在心裡瘋狂地呼喊著。

  這時,白蕙也故意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問:“先生,你要什麼?”

  繼宗回過神來,指著角落裡白蕙的那副珠環說:“我要買這副珠環。”然後瞟一眼櫃檯旁的另一位姑娘,見她正和一個熟人在打招呼,並沒注意他們。他又低聲對白蕙說:“我看見過一個姑娘戴著它到百樂遊藝場去。”

  白蕙臉紅了,這麼說,他認識這是我的耳環。

  白蕙打開櫃門,取出珠環,放在櫃檯上。

  繼宗從口袋裡掏出皮夾,又從皮夾裡拿出鈔票,正要交給走過來收錢的任小姐時,有人在旁邊拍了他一下:“繼宗。”

  繼宗一看,竟然是丁文健,他招呼道:“丁伯伯,你也來了。”

  白蕙也看到丁文健了。她覺得自己突然不自在起來。她知道今天這次義賣是全市性活動,一些市政府官員、大商人、大企業家、大銀行家、大明星等社會名流都會到場,以顯示他們對社會福利事業的關心。但她沒想到丁文健會早早地來到自己的櫃檯前。

  丁文健並沒招呼白蕙,甚至沒看她一眼,就像不認識她似的。他指著已放在櫃檯上的那副珠環問繼宗;“是你買的?”

  繼宗點點頭。

  “把它讓給我,行嗎?”丁文健認真地說。

  這句話一出口,繼宗和櫃檯裡站著的兩位姑娘都怔住了。任小姐完全不明所以,“白蕙卻心中了然,只有繼宗半明白、半糊塗。他想,難道他也知道這耳環是白蕙,是他的女兒的?但,不管怎麼說,我要這副珠環。

  這位平時慣于謙讓的人,雖然心中想要堅決拒絕丁文健的無理要求,但嘴上卻說不出口,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可是,丁伯伯,你買別的不行嗎?”

  不行啊,年輕人,文健在心中自語,你知道這副耳環對我意味著什麼?……穿著一件淺藍色旗袍,戴的就是這一副兩滴眼淚似的珍珠耳環,像一朵藍色的雲,飄了進來,可,那朵雲,被我,擊得粉碎了……

  “繼宗,你就讓給我吧。你們年輕人可挑選的首飾總比我們老頭子多啊!”丁文健說得理由充足。

  繼宗還是不想讓,又不會說拒絕的話,只好沉默著。

  一直在看著這一幕的任小姐,開玩笑似地說:“兩位先生,我出個主意,這副珠環,你們一人買一個,不就行了?”

  還沒等繼宗表態,丁文健就爽快地說:“這位小姐說得對,就這樣吧。”說著,拿出支票本,根本不問珠環的標價,撕下一張支票,隨手寫了個數字,遞給任小姐。又取過櫃檯上的一隻珠環,放到口袋裡。

  繼宗再也沒辦法,他只得交了錢,取過另一隻珠環。見丁文健還在這個櫃檯前觀看櫃櫥裡的展賣品,他就先走開了。

  任小姐早已拿著丁文健開出的那張支票,激動地躥到隔壁櫃檯上去了,告訴那邊的小姐,大名鼎鼎的恒通公司總經理丁文健來了,你們看,花了這麼大的價,買了一個隻值五元錢的珍珠耳環!看看,人家大老闆出手就是大方!

  見櫃檯後只剩白蕙一人,丁文健掏出那只耳環,推到白蕙面前說:“這是你媽媽留下的,把它收好,不要再拿出去賣。我相信,繼宗也是為你買的,另一隻會回到你身邊。”

  丁文健走出大殿,離開了義賣常

  義賣過後的又一個星期天,下午,繼宗來到白蕙的小屋。

  他進門後,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精緻的小首飾盒說:“阿蕙,這個給你。”

  白蕙吃了一驚,自從繼珍那天把她拉到家中,說出一番實際上是代哥哥繼宗求婚的話後,白蕙見了繼宗就有些緊張。那天在那種情況下,她實在無法說出拒絕的話,但她也沒說同意,因為她確實從未想過自己會嫁給繼宗,她心目中的愛人並不是繼宗,毋寧說,繼宗更像是她的親哥哥。

  但當時沒堅決拒絕,會不會使繼宗兄妹就誤認為她已同意了呢?這使白蕙有些擔心,繼宗兄妹會不會再一次提起這個話頭呢?

  如今見繼宗掏出一個首飾盒,她真嚇一跳,如果裡面是繼宗表示定情的戒指或其它信物,那可怎麼辦?要當面拒絕這個身患重病又對她一往情深的人,真有些於心不忍。

  見她畏縮著不敢接的樣子,繼宗故意挪揄道:“怕我送條毒蛇給你?打開看看嘛,它不會咬你一口的。”

  白蕙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哦,原來是那一隻珠環。細心的繼宗竟然給這只孤零零的耳環配了一個精緻的首飾盒,白蕙心中一陣激動。

  “還給你。可惜另一隻硬被丁伯伯買走了。”

  白蕙不聲不響轉身拉開櫃子上的抽屜,從抽屜裡拿出另一隻珠環,放在桌上。

  “噢,原來他執意要買,也是為了給你啊!”

  白蕙冷笑一聲,反問:“你沒看這幾天的報紙?”

  “沒有,這幾天要給學生補上我因生病落下的課,又在趕寫一篇文章,忙得沒顧上看報。”

  “報上吹捧丁文健,說他在義賣會上,花了幾千元買一隻耳環,如此熱心社會福利,關心窮苦平民,實為企業界之表率……哼,其實有誰知道,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贖自己良心上的罪過。”

  見白蕙很氣憤,繼宗安慰她道:“他肯花錢贖罪,總比不認為自己有罪要稍許好些。”

  “他是花了些錢,但報上這麼一登,等於是免費廣告,恒通的股票又會上漲。這幾千元他還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掙回去了。”

  繼宗把另一個耳環也放進首飾盒中,將盒子交給白蕙:“收好吧,我們不提丁文健了,你也不要為這事生氣,好嗎?”

  不提丁文健,兩人一時倒都不說話了。屋裡一陣沉默。

  繼宗其實有許多話想說,他只是缺乏開口的勇氣。但兩人老這麼靜坐著,也不是個事。何況自己今天是下定決心來的。他想,這事總要開口提的,而且今天無論如何要提,要不回到家裡,也無法向繼珍交代。一上午繼珍都在給他打氣,並一再對他說,這事八九能成!又說,如哥哥再開不了口,她就要再次親自出馬了。

  繼宗咳一聲,終於從口袋裡又掏出個首飾盒:“阿蕙,我還要給你一樣東西,你看看。”

  白蕙正在獨自想心事,幾乎有些忘了繼宗在座.聽繼宗說話,她不由得有些為自己的怠慢客人抱歉。聽他又說要給自己看什麼東西,由於並未注意到繼宗的猶豫和緊張,她暗想:這個老實人,怎麼也學會開玩笑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小盒子,搗什麼鬼呀。

  如果說第一次看到繼宗拿出個首飾盒,她還虛驚一場的話,這次,她倒反而大意了。

  白蕙漫不經心地拿起盒子,想起剛才繼宗說的話,也就開玩笑說:“只要不是毒蛇,不咬人,我就看看。”

  可是她一打開盒子,就呆住了。

  盒子裡是一隻鑲著碩大紅寶石的貴重戒指,而最令白蕙吃驚和難堪的是,盒蓋裡放著一張粉色的小紙片,上面寫著:“蕙,希望你能成為我的終生伴侶。繼宗”

  白蕙手捧盒子,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繼宗說話了:“阿蕙,聽繼珍說,前些日子我生病時,你來看我。她當時擔心我的身體,和你講了許多,特別是講了我對你的……心意。這丫頭,就大驚小怪,其實我沒什麼大病,只是感冒而已。但她所說的我對你的感情,卻是一點都沒誇張。”

  白蕙想,可憐的人,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還以為是傷風感冒。

  “既然,她都和你說了……我想,我也不必重複,我只想說一句,如果你答應我,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一定會讓你永遠幸福,我敢拿生命擔保這點……”繼宗繼續動情地說。

  繼宗啊繼宗,我相信你會永遠愛我。但是你真能讓我愛上你嗎?經過和西平的那段情海波瀾,我還會愛上其他人嗎?但我不能對你直說,不敢冒然拒絕你,我不忍殘酷地刺傷你,你心臟受不了……天哪,簡直不敢往下想……

  白蕙為難地流出眼淚,她趕快背過身,向窗戶走去。

  “我不要你馬上回答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繼宗在她身後說,“明天我一天有課,繼珍在家。如果你……拒絕我,只要把這盒子退給繼珍就行。如果你明天不退回來,那就是說你同意了。我將要一遍遍地感謝上帝!”

  繼宗站起身來,輕聲說:“阿蕙,我走了,讓你一個人靜靜想一想。”

  繼宗走了好半天,白蕙仍手拿著那個盒子,呆呆地站在窗戶前。

  天漸漸黑了,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整條里弄裡家家電燈都開亮了。

  被一種孤寂空虛的氣氛所包圍,白蕙撲到床上,痛哭起來,邊哭邊叫:“西平,西平,你在哪裡?快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西平,你好狠心,你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西平,快回來吧……西平……”

  她就這樣哭著,叫著,眼睛哭酸了,嗓子喊啞了。終於,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西平真的來了!正向她慢慢走來,手裡拿著什麼?哦,是那個他專門為我製作的紫色花冠。西平,你終於回來了!但是,為什麼你那麼消瘦,身上衣服破破爛爛,臉色那麼嚴肅而古怪……天哪,那不是西平,竟是那個瘋子……不對,是你,是我最親愛的西平!你走近了,我終於看清是你!西平你說話呀,你快和我說些什麼吧,你為什麼緊閉著嘴,不說話……你把花冠送到我面前,是送給我的,對嗎?好,我把它接過來了。西平、西平!你怎麼轉身就走了?你還沒和我說一句話呢!你別走,西平……求求你,回來,西平……西平……

  白蕙在床上吃力地左右擺動著頭,四肢扭動著,她想喊,但就是發不出聲,終於,她迸足力氣,發出一聲嘶啞地喊叫:“西平——”

  她猛地一下坐起在床上。

  西平在哪裡……我在哪裡……

  原來是一場夢!白蕙發現身上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手裡還捏著那個首飾盒。從額頭到手心,竟出了一身汗。

  多奇怪啊,西平離開將近兩個月,我天天希望能夢到他,就是夢不到。今天,繼宗剛向我求婚,我就夢見西平。夢中的西平神色和行為都那麼嚴肅而古怪,西平,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幾乎想了整整一夜,白蕙認為自己想通了。西平之所以不回來,是為了避開我,他不能承認我是他妹妹這一事實,但如果我結婚,他就能慢慢地從心理上扭轉過來,不把我再當作他的戀人。到那時他就會回來。

  他在夢中給我花冠,是不是要我戴上它去當新娘?我不可能去當他的新娘,只能是繼宗的新娘。

  西平穿得這麼破破爛爛,他在外面一定吃夠了苦。我不能再讓他這麼吃苦。也許我不結婚,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一輩子浪跡天涯!

  我要讓西平回來,為了這,我可以去嫁給繼宗。西平,我早說過,只要是為了你,下地獄我也心甘情願。何況,這樣也就滿足了繼宗的心願,使他身體好起來,也算是救人一命吧。

  白蕙,這個一貫頭腦清楚,明白事理的姑娘,如今在這樣的境況下,竟相信自己對一個荒唐的夢所作出的解釋。

  天亮了,白蕙從床上起來,打開櫃子,把手中拿著的首飾盒,放進櫃子的小抽屜裡,然後用鑰匙把櫃門鎖上了。

  她同時也就把自己的初戀,自己那熾熱的愛情永遠鎖上了,鎖在心靈最隱秘,最邃密的深處。

  今天,照理該去學院上課,但白蕙背著書包出門以後,卻沒往學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先步行一段,然後坐電車,最後坐上去郊區的汽車。她並不清楚自己想去哪裡,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糟糟。

  汽車到達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她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下得車來,才知自己並沒有到學院,而是來到了媽媽的墓地。

  對了,她正是要來看看媽媽的墓。今天她終於下決心和自己的愛情、和自己心中的戀人訣別。等西平再回來時,已不再是她的戀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時她也許已成為繼宗的新娘了。

  她沒想到這種訣別竟是如此痛苦,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憑著心靈的指引來找媽媽,希望媽媽能幫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圍的樹木除了松柏,全都葉子落光,只剩下乾瘦櫟杈的枝條,連烏鴉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進這片公墓大約十幾米遠,白蕙突然站定。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平,那不是西平嗎?那個站在媽媽墓前,身材筆直修長,頭髮濃密烏黑,姿態十分瀟灑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嗎?

  但她馬上知道錯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認出來。

  那個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確有點像西平,可又並非西平。那麼,他是誰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白蕙又是一驚:他的面貌真像西平,尤其是兩條又濃又長向上微翹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當然,像是像極了,但確實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現使那人也吃了一驚。一刹那間,他臉上出現一種迷亂的神情。

  就是這種迷亂的神情,使白蕙認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廳窗戶外望著她,在她床頭想和她說話、在花園裡追逐過她的那個瘋子,據林達海說,他叫方樹白。

  今天,方樹白與前幾次白蕙見到他時很不相同,他衣著整潔,神情鎮定,甚至可以說臉上有一種安詳的表情,這使他顯得比前幾次所見要英俊神氣得多。這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絕不亞于西平。

  見白蕙一直在凝視自己,樹白轉過身來,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後站直身子時,白蕙一下瞪大眼睛,那是什麼?在那男子的黑西眼裡,系著黑色領帶,而領帶上卻那麼顯眼地佩著一枚金光燦燦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就和媽媽保存著的那個一模一樣!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這個領帶扣,並仔細地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但還沒等她下決心叫住他,方樹白已離開清雲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媽媽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頭臺階上坐下。她看到媽媽墓前放著一束鮮豔的蝴蝶蘭。這個季節,這種蘭花怎麼會開放呢?她拿起一看,原來是絹制的,製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鮮花。

  媽媽墓碑前還有一堆燒紙後留下的灰燼,但其中黑白相間,雜著不少未燃盡的紙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發現竟是些五線曲譜。再仔細瞧瞧,那些琴譜紙的顏色、質地抄譜的格式以及音符書寫方式,使她覺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記起來了:《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

  這使她很好奇,翻撿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紙片。她發現,除了琴譜外,還有些鋼筆速寫畫,也許是因為畫紙比琴譜紙厚,難以燃著,有幾張畫保存得較完整。

  有一張畫上是巴黎聖母院的鐘樓,白蕙雖未去過法國,但她畢竟專攻法國文學藝術,因而一眼就認出來。還有一張畫著丁宅後花園那個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蘭,畫得不僅逼真,而且頗具神韻。再翻下去,有幾張法國風景的速寫,可惜已被燒得殘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張畫像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個花體的“B”字,就和媽媽那張畫像上的簽名一樣。她忙把剛才翻過的那幾張速寫再翻看一遍,發現只要畫紙右下角沒被燒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個花體的“B”字。

  “B”——白——樹白——方樹白!原來他就是這些畫的作者,也就是媽媽那張畫像的作者。

  白蕙更認真地翻著那堆燒過的紙,又看到一張琴譜,琴譜上方有個標題《幽蘭曲》,標題下有一首法文小詩,哦!這不就是抄在媽媽那張書簽上的小詩嗎:

  紅玫瑰嬌豔而高貴

  鬱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馥鬱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嫺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那剛勁有力的筆觸也和書簽上的一模一樣。可惜曲譜幾乎全燒掉了,只剩下開頭幾小節。

  看來這一堆紙片剛燃著不久就被弄滅,否則不會殘留下那麼多。白蕙想起她剛進墓地時,空寂寂的,似乎沒一個人,也許那時方樹白正蹲在地上燒紙,所以遠遠地沒看到他。是因為我的到來驚擾了他,使他不能再繼續燒,還是他有意把這些殘存的東西留給我呢?

  領帶扣、書簽、畫像……看來媽媽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戀人竟是方樹白,而方樹白也一定很愛媽媽。當初他注視我、追逐我,想向我傾訴,一定是因為他神志不清時,把我誤認為媽媽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來弔唁,送上媽媽最愛的花……一個念頭突然在白蕙腦中一閃,既然媽媽的戀人是他,那麼又怎會和丁文江…會不會他才是我的父親,而根本不是丁文劍記得我追問那領帶扣是誰的,媽媽說過是爸爸留下的,說得雖然猶豫,但她畢竟說的是爸爸呀!何況媽媽讓我姓白,不就是樹白的白嗎?是因為我媽媽離開了他,樹白才變瘋的吧?

  不,不對,白蕙否定了。她想起來,林達海說過,據方家當時的家庭醫師顧會卿講,樹白是因為失戀而變瘋的,媽媽為了照顧他的瘋病才進入方家。可見他原先另有戀人,而她又是誰呢?兩個字一下從白蕙的腦海中蹦出來:方丹!西平不是親口告訴過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樓的行徑嗎?對了,那次方丹聽我們偶然彈起《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時如此失態,方丹愛樹白無可置疑。樹白是不是也愛方丹?他會法文,這些畫像的內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國呆過,也許他和方丹青年時代是一對戀人?那麼……那麼……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兒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麼相像。原來,我第一次見他就有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因為西平像他,那眉毛,那眼睛,那身材……我曾在各種情況下,不止一次地把他們倆重疊在一起。白蕙的腦於亂了,頭緒太多,她想得頭疼,疼得要裂開,但她無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絲苦笑浮上白蕙唇邊,“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一會兒想我或許是方樹白的女兒,一會兒又想西平或許是方樹白的兒子,原來就是為了想給自己證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倆的父親並不都是丁文劍”

  突然就像有一道閃電劃過白蕙的腦海,把裡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從臺階上跳起,“媽媽,媽媽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媽媽臨終前最後一個鏡頭清清楚楚浮現在她眼前:……媽媽拚命地想搖頭,媽媽看著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說:“記篆…要記篆…媽媽……一句話……”媽媽的眼光那麼著急,恐怖,她說:“來不及了……”她那麼渴盼著要告訴我們的、要我們記住的“一句話”是什麼呢?

  一定就是她最後實在沒力氣說完的那一句,“西平……不,……不是……”

  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媽媽,你就是想告訴我們這句話,對嗎?

  一串串熱淚滾落在白蕙臉上。她撫摸著墓碑上媽媽的畫像,哭著說:“媽媽,你到死神志也是清醒的,因為你掛念著女兒,擔心著女兒的未來,你不能讓自己昏迷,直到你身體中最後一絲元氣消逝。”

  白蕙慢慢跪在墓碑前,對著畫像上的媽媽,低語道:媽媽,當你一聽說西平是丁文健的兒子時,你堅決要我斷絕與他來往,我現在多麼能理解媽媽的心情,你不能讓我再捲入丁家這一漩渦中去。但是後來你看出女兒已離不開西平,你心軟了,決心要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你那天不是說讓我晚上把西平帶到醫院去,你有話要和我們說嗎?可是,你來不及說了,誰都沒想到死神那麼快就降臨。但你還是搶在死神前面,對我和西平表示祝福,你不願女兒沒有你的祝福而走上婚禮的聖壇。你一定想到,將來會有一道障礙攔在我們面前,你急切地要我們牢記,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兒子,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們可以幸福地結合在一起。

  “媽媽,我說得對嗎?”白蕙淚眼朦朧凝視著媽媽的畫像,輕聲問道。

  奇跡出現了!白蕙分明看到,畫像上的媽媽竟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再睜開,帶著那麼偷快而欣慰的微笑望著女兒,好像是說:“女兒,我的好女兒,你終於明白了,現在我可放心了。”

  “媽媽!媽媽!”白蕙對著媽媽的畫像高聲叫道,“我親愛的媽媽呀!”

  緊張、激動、悲痛、驚奇……種種強烈的刺激使這個早已心力交瘁、疲備不堪的姑娘一下昏倒在墓碑前。

  管墓地的老人叫來救護車,白蕙被送往醫院,她很快便蘇醒了。不管醫生的勸阻,她執意要出院。她要去找林達海,讓林達海帶她去見顧會卿醫生。她相信,在那個方樹白發瘋時正在方家當家庭醫師、後來又推薦媽媽去方家的老大夫那裡,一定能找到線索。

  她要證實這一切!

  一條烏篷小船“依依呀呀”地從蘇州城外的一個碼頭開出,直向東山島駛去。船上除了艄公,只有三、五人。其中就有風塵僕僕從上海趕來的白蕙與林達海。他們今天要去尋找方公館早年的家庭醫師顧會卿。

  立春已過,在上海這樣的大都會裡,冬天的蕭條景象尚未退盡,但在這江南水鄉,卻已到處都能感到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氣息。

  小船離開蘇州,駛向無邊的太湖,不一會已到了浩淼的湖面。一輪紅日雖然還被包裹在早晨的薄霧之中,但它鮮豔透亮的球體,已預示出磅礴蓋世的無窮活力。遠遠的青山和近處蒼翠的小島,雖然似乎還在沉睡,但不時掠過船邊的白鳥和快活的野鶩,使人感到萬物已在春風中蘇醒。勤勞的漁人在撒網,忙碌的魚鷹兒一會兒紮下水去,一會兒跳上船舷。這一切對於白蕙來說,新鮮極了。她只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幅天然的山水畫中,心中的天地大為開闊。即使萬一找不到那位年逾古稀的顧醫生,她也已經認為不虛此行。

  當然,白蕙的顧慮未免多餘。

  雖然已屆八十八歲高齡,但長年生活于山野清新空氣之中的顧會卿,臉色紅潤、聲音宏亮、步履矯健,行動之間令人有神仙風道骨超然塵外之感。他的那頭黑髮,簡直令剛剛年過“知命”的林達海欽羨不已。

  林達海一見顧會卿就說:“顧老先生,還記得我嗎?”

  顧會卿打量一下林達海說:“記得,記得,前些年先生曾專程從上海來找過在下,詢問方樹白當年病情。”

  白蕙一聽,心中暗暗高興。看來這位老先生記憶力非常好。但願他不會因為久居世外桃源、不食人間煙火而忘卻紛繁雜亂的俗人細事。

  “那麼,顧老先生,請您認一認這一位,”達海把身後的白蕙推到顧會卿面前,“您能猜得到她是您哪位故人的女兒嗎?”

  顧會卿退後一步,略微眯起眼睛,細細地看著白蕙的臉然後又打量著她的身材,白蕙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羞怯地笑了笑。

  顧會卿忽然仰面撫掌大笑;“姑娘,老夫正自疑惑,你這一笑,我便完全肯定了。你是……白蕙!”

  顧會卿的話,不但使白蕙,而且讓林達海也大為吃驚。好一位活神仙,他不僅認出白蕙是吳清雲的女兒,而且還準確無誤地叫出白蕙的名字。

  “你和你母親形容仿佛,特別是笑模樣兒,可謂像極,”顧會卿說,“你母親好嗎?她怎麼不來,我們多年沒見了。”

  “我媽媽……已經去世了,”白蕙低眉答道,“她長年患病,終於不治,是幾個月前病逝的。”

  顧會卿臉上露出一絲怫鬱悲愴之色,許久未出聲。

  等他的神情漸漸平靜,白蕙開口問:“顧老先生,您很熟悉我媽媽,是嗎?”

  “豈止熟悉令堂,我也熟悉你呀。”顧會卿說。

  見白蕙與林達海一副愕然不解的樣子,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說:“請跟我來。”

  轉過一道屏風,來到一間不大的內室,顧會卿對白蕙說:“今日我要講句老話:姑娘,你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出生的呢。”又指著牆上掛的一個墨繪的老婦人遺像:“拙荊曾為你接生。而你的名字‘蕙’,還是老夫所起。”

  “是嗎!”白蕙驚奇地問,別有一番滋味地打量一下這間不大的屋子。

  顧會卿點點頭:“當時你母親非要在下給你起名。我對她說,你那麼喜歡蘭花,何不給女兒取個單名‘蕙’字”。

  聽顧會卿這一說,白蕙初見這位老者那點兒陌生和拘束感都已煙消雲散。她像面對一位能證其前生、料其來世的先知一般,對顧會卿充滿崇敬和信服。她低聲問:“顧老先生,能否請您告知我的身世來歷。我母親何以在貴宅生下我呢?”

  顧會卿沒有馬上答話,卻將手一伸,笑道:

  “來,來,先請回外屋坐——此事說來話長!

  三人回到外屋坐定,顧會卿吩咐家人泡上茶來。平時很有涵養、極懂禮貌的白蕙,見顧會卿慢條斯理地喝茶,急得如坐針氈。

  半晌,顧會卿開言道:“姑娘,你所要問者,當由汝母相告,怎地卻來問老夫?需知積年公案,涉及人多啊!

  這時林達海說話了:“顧老先生說得好。我也是醫生,懂得醫德。有關病家隱私,醫生不能隨便洩露。只是今天白蕙姑娘前來請教,實在是不得已埃”

  顧會卿喝了一口茶,道:“請道其詳。”

  於是林達海將白蕙近日遇到的一連串難題與疑點,以及與自己商量決定來尋顧會卿的原委,簡述一遍。

  顧會卿認真聽完林達海的話,沉吟有頃,看著白蕙說:“這麼說,王竹茵,哦,這是令堂尊諱。她本來是要把一切告訴你的。而且事關兩個青年人一生幸福。那麼,我今日所言,就算是完成你母親遺願吧。”顧會卿開始娓娓地追述往事。他邊憶邊說,邊說邊憶,常常倒過去補充,或回答白蕙的插問。

  還是從方丹的出生說起吧……

  方汝亭的妻子在給他生下一個女兒後,不到十來天就發高燒去世。汝亭看著這個嗷嗷待哺的小嬰兒,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他心疼這個出生才幾天就失去母親的孩子,不放心把她託付給陌生人。

  這時,一貫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是他們方氏家族內的一個遠親方有財說:“老爺,我女人生產後剛滿月,奶水很好,讓她來奶這個孩子吧。她會像嫡親母親那樣疼愛這孩子的。”

  方汝亭讓有財馬上回老家去接老婆、兒子。

  果如有財所說,他女人一見小方丹這個粉雕玉琢般漂亮的娃娃,就愛得不得了。從此,她不是一邊一個,同時奶著兩個孩子,就是先把方丹喂飽拍睡,然後再來奶自己那餓得哇哇直哭的兒子小喜子。

  方汝亭讓打掃出一間上好客房,安排好各種傢俱,讓有財一家和方丹一塊兒搬進去祝

  一張大床,有財娘子睡在中間,左右兩邊是兩個孩子,有財另搭鋪睡在旁邊。

  這兩個孩子就這樣睡在一起,玩在一起,吃著同一個女人的奶,慢慢長大了。

  方家上下人人捧著這個大小姐,有財娘子更是把她寵壞了。小小的孩子在家裡說一不二。唯有奶哥哥的話,她卻是言聽計從。

  方丹和只比她大一個多月的小喜子長到六歲,方汝亭之父方志祜偕夫人從法國回來述職休假。方丹憑其漂亮、聰明、機靈,把祖父母完完全全迷住了。兩個月下來,方志枯夫婦再捨不得離開這個唯一的孫女兒。

  他們向方汝亭提出,要把方丹帶往法國,理由是在那裡可以接受新式教育。方汝亭體諒父母在國外的寂寞。再說,他當時開廠、做生意,事業正興旺,成天在外忙碌,又準備討一房姨太太生個兒子,因此便痛快地答應了。

  誰知臨到要走那天,方丹竟滾地大哭,拉著奶媽和奶哥哥小喜子不肯撒手。

  沒有辦法,方志祜只好推遲起程,讓奶媽快作準備,帶著小喜子跟方丹一起動身。他想,這樣也好,方丹有個熟識的小友作伴,剛到一個陌生國度,不會感到太寂寞。而奶媽則正好照顧兩個孩子的起居生活。

  於是這位方老太爺親自給小喜子取個大名叫方樹白,把他以侄孫名義與方丹一起帶到法國。

  樹白與方丹到法國後,先是在同一個法國教師的輔導下學法語,一年後兩人一起進了那兒一所貴族學校。課餘時間,又一起學鋼琴、學繪畫。

  大小姐方丹無論學什麼都趕不上她的奶哥哥,那個實際上半是隨從半是侍讀的樹白。樹白天賦之高、感受力之強,使那些法國教師也驚歎不已。

  方志祜也很喜愛樹白。一方面樹白給他爭了面子,另一方面在他表率之下,方丹也頗有進步。方志祜慶倖自己當初決定的英明。

  光陰荏苒,一晃八年。方志祜告老還鄉,帶著家人回到上海,買下西摩路一片地基,蓋了82號的房子,與老伴和方丹、樹白一起定居在那裡。

  此時方汝亭的姨太太因六、七年未生育,兩人感情又不和,離異了。方汝亭便也搬到父親這裡來祝

  沒多久,方志祜老兩口相繼去世。汝亭遵照嚴命把後花園的那座灰樓給有財一家,並把樹白當作兒子一般對待,準備將來把他與方丹都送往大學深造。方丹和樹白仍在一起上學,一起玩耍。

  兩人長到十七歲,樹白儀錶堂堂,英俊儒雅,聰明而多才。方丹亦成為一個出眾少女,美貌熱情,風韻楚楚。兩人從小同起同坐,彼此從無拘束。剛懂事時即在法國長大,沒有受過傳統禮教之約束,倒沾染不少法蘭西民族放誕風流的習性。家裡人只把他們看作一對相親相愛的兄妹,也並不防備,更不限制他們的接觸。在這樣的環境下,兩個耳鬢廝磨的青年人焉能不從兄妹情誼發展為男女之愛。特別是方丹正值懷春年齡,更兼性格奔放,對比自己稍大而英偉不凡的樹白自然是溫柔繾綣,依戀不已。

  她常會脈脈含情呆呆凝視樹白,心中湧起陣陣洶湧激蕩的情波。

  那年初夏,再過幾周就是中學畢業考試,他們二人都將在這個暑期畢業,然後參加大學考試。一個星期天下午,天氣炎熱,閃雷隱隱。他們在方丹屋裡彈琴。

  樹白擅長譜曲,此日剛寫成一首四手聯彈鋼琴曲《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兩人正坐在琴凳上一起演奏。彈著彈著,方丹芳心躁動,突然一把捏住樹白在琴鍵上跳動的手,把它緊緊貼在自己臉頰上,然後移到嘴邊,用滾燙的唇狂吻。樹白正當青春年少,而且對她亦非無情。平時偶有肌膚接觸,並無特殊感覺,今日卻覺不同。

  片刻之後,方丹站起身來,把滿臉通紅、眼睛放光、喝醉了酒似的樹白從琴凳上拉起,雙手勾住樹白頸項,整個身子毫無顧忌地貼上去。當薄薄的絲質連衫裙裡,已經發育起來的胸脯剛剛碰到樹白只穿一件衫衣的身子,兩個人觸電似地分開了,但隨後便是狂熱的擁抱和久久的接吻。青春的火焰把他們倆的心熔化了,把他們的身軀鑄成了一塊整體。他們漸漸地從琴凳旁移到沙發,又從沙發移向方丹的臥床……

  就從這個炎熱的下午開始,這一對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之久的年輕人,才第一次真正發現了對方軀體的種種秘密,並迅即使這種秘密不成其為秘密……

  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像外界的氣溫那樣一天比一天升高。畢業考結束,暑假來臨,兩個人更是一分鐘都不願分開。終於有一天,樹白的母親撞見他們兩人在床上。她嚇傻了,半天才回過神來,趕忙輕輕退出,把那房門緊緊掩上。而屋裡那對沉醉在愛河中的男女,竟全然沒有覺察。

  有財夫婦又怕又急,愁得一夜沒睡好,才想出一個招兒。第二天,有財去見主人方汝亭,說是老家昨天晚上來人,小喜子他外公病重,急想女兒和外孫回去見面。

  方汝亭便讓他們快快啟程,還送了不少盤纏。

  樹白哪裡願走,無奈父命難違,而且他媽媽答應,回老家呆幾天就回來。他這才勉強同意。一對熱戀的情人實在難分難舍,臨行前夜,樹白瞞過爹娘潛入方丹臥房告別。方丹把頭緊靠在樹白胸口,噙著熱淚說:“快去快回,記住,你的丹妹天天在盼你。”

  樹白走後數日的一個下午,方丹百無聊賴地在花園裡散步,不想突然暈倒。

  方汝亭急忙把顧會卿找來。顧醫生為方丹一搭脈,不覺呆了。憑他數十年行醫經驗,即刻斷定,這是喜脈,然而喜脈不喜,小姐尚未出閣呀。他不敢隱瞞,看看屋裡除方汝亭外,只方有財在。顧會卿知道,有財最得汝亭信任,因此便如實告訴汝亭:令嬡並非患病,而是已經懷孕。

  顧會卿輕輕一語,猶如晴天霹靂,汝亭的臉色霎時比暈倒後剛醒來的方丹還要蒼白。他一步沖到女兒面前,抓住她的頭髮,把她從沙發上拖起來,接著便是狠狠一巴掌,把方丹打翻在地。方丹的臉頰上五個血紅的手指印應聲而起,鼻血、牙血也都流出來。汝亭氣得七竅生煙,大聲喝道:“你這個不知羞恥的賤人!誰?你懷上了誰的孩子?”

  顧會卿和方有財都嚇呆了:從來沒見方老爺發過這麼大的火,他們都知道女兒是他的命,從小到大就沒碰過一指頭。

  方丹也嚇傻了,被自己的懷孕,被父親的暴怒。她結結巴巴地說出來:“樹……樹白……”

  方汝亭轉身怒目直射有財:“你——”

  有財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老爺,我實在不知道,我真該死!”

  等方汝亭終於冷靜下來,能夠思考問題時,他問顧會卿有何辦法可以保全小姐的面子。

  顧會卿說;“小姐懷胎已近二月,而且小姐年輕體壯,其胎必牢,硬打恐有危險。要安全,只有送洋醫院。”

  “那絕對不行。”方汝亭打斷他的話。

  他仰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顧會卿知道,這是汝亭在認真思索,此時最恨人家打擾。於是他便輕輕退了出去。

  方汝亭苦苦盤算,唯一的法子就是讓女兒趕快出嫁。但嫁給誰呢?他馬上就想到大恒繅絲廠廠主丁皓之子丁文劍

  大恒廠生產的生絲,常年提供給方汝亭的興通織綢印染廠。兩廠的業務來往,使方汝亭結識了丁皓父子。

  也許因為自己膝下無子之故,方汝亭對人家的兒子總是比較留意。他早看出,進過洋學堂、精明強幹的丁文健是個企業幹才。他抱負宏大,野心勃勃,很能吃苦耐勞,外表謙恭,骨子裡卻很有主見。汝亭羡慕隨和樂天、不善經營的丁皓竟能養出這麼個好兒子。只可惜,大恒廠資金少、業務範圍小,丁文健英雄無用武之地。

  方汝亭幾乎吃得准:如果自己主動提親,丁文健定會欣然同意。方氏家大業大、資金雄厚,何況女兒又是天仙似的美人。只是……只是時間不等人,這門親事需要速談速辦,遲了便毫無意義。然而,若要辦得快,可得有個說得出嘴、站得住腳的理由。

  又想了很久,他終於拿定主意。

  方汝亭慢慢睜開眼來,這才看到,女兒和顧先生都已不在房內,有財卻還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他歎一口氣說;“有財,起來吧。”

  他這一說,倒把有財的眼淚引了出來。有財一面起身,一面哽咽著說:“老爺,我有財,對不起你……老爺,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了……”

  方汝亭不作聲。他想,有財跟我二十多年,身邊沒了他,有些事還真不方便。於是他說:

  “你回去一趟也好。到老家把老婆和……你兒子安置好,”方汝亭略頓一頓,“你自己嘛,還是回來。這事,我也不怪你。”

  剛站起來的有財,又感動得“撲通”一聲跪下。

  說服女兒嫁給丁文健,比方汝亭原來想的順利。畢竟是個十七歲的丫頭,不能不對未婚先孕感到害怕和羞恥。父親的雷霆大怒也使她心有餘悸。

  方汝亭威脅她,如不聽話,就要去告方樹白誘姦少女,讓他去坐牢。同時予以利誘:如她乖乖地出嫁,則他只當不知道方樹白與她的事,以後還照舊供方樹白立大學。

  方丹沒有母親,樹白又不在身旁,無人可以商量。她關在屋裡哭了幾天幾夜,最後只得同意父親的安排。

  方有財遵照汝亭吩咐,回老家後對樹白什麼都沒提,只說方丹去南洋看姑姑,大學推遲一年再考、老爺關照,讓樹白也在家鄉陪著外公、母親多住一些時日。明年再和方丹一起考大學。

  樹白雖然日日渴盼見到方丹,但老爺與父親的安排豈敢不聽,何況方丹並不在上海,他也就只得彆彆扭扭地在鄉下住著。

  按汝亭的本意,不想再讓樹白母子回上海來。但女兒婚後動身去巴黎時,曾眼淚汪汪地懇求父親,要實踐諾言,讓樹白去上大學。汝亭怕倘若食言,萬一女兒任性鬧起來,這事給丁文健知道,就壞了。何況按照老太爺遺言,那座小灰樓已給了有財父子,他們母子倆老不從鄉下出來,別人也會有懷疑。因此大半年過去,方丹在巴黎平安產下西平的消息傳來,他便讓有財把樹白母子接回來。

  可誰知,樹白回到上海,得知方丹已經結婚並且與丈夫去了巴黎,頓時神志昏迷,發起瘋來。他一遍遍呼叫:“丹妹,你不是說天天等我回來的嗎?你在哪裡?在哪裡?”他砸東西,剪衣服,甚至要自殺。於是他從此被關在那灰樓裡不得出來。

  一年後,有財病歿,樹白娘年老體弱,一人照顧樹白深感力不從心。於是顧會卿推薦剛從教會所辦的護士班畢業的年輕姑娘王竹茵來到方家。起先樹白並未注意這個文靜瘦弱的姑娘。但不到一年,竹茵善良溫婉的秉性,耐心體貼的態度把樹白冰冷的心感動了。他的病開始有起色,並漸漸萌生對竹茵的愛意。而竹茵也為他的熱誠與才華所動,報以更多的愛撫溫存。癡心的樹白,從此把昔日對方丹一腔熾熱的愛統統轉移到竹茵身上。樹白娘和顧會卿兩個眼看因為竹茵,使樹白身體康復,重新鼓起生活勇氣,都由衷地高興。

  文健方丹去巴黎轉眼三年多。一日,方汝亭突然中風,經過搶救,雖未死去,但已半癱。他令文健夫婦速速回國。

  某天,他把顧會卿叫到病床前,口齒不清但卻直截了當地說:“我女兒女婿快要回來,他們年輕,又久在國外,只信西醫,寒舍擬另請家庭醫生,”他又指指自己沈邊的一個藍布小包,“先生老家在蘇州,這點錢不成敬意,請到鄉下置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顧會卿心中明鏡也似;有財已死,如今知曉方丹先孕後婚內情的,只有自己。方汝亭不想讓他和丁文健接觸,而要辭退他。他從枕邊拿起那個小包,好沉!打開一看,竟是亮晃晃十根金條。這是一筆重金,是汝亭用來封住他嘴的。

  顧會卿即日告辭而去,回到東山島摒絕世事,優遊終歲。一晃二十多年,星移斗轉,滄海桑田,王竹茵的女兒都這麼大了……

  白蕙聽顧會卿追溯盯方兩家往事,猶如在聽一篇傳奇故事。她現在明白了西平身世之謎,原來他確是樹白之子而與丁文健無關。也知道了母親曾與樹白相愛而自己竟是出生於此地。但何以丁文健要說自己是他女兒?她忍不住問了顧老先生。

  “姑娘你聽我說。我回蘇州鄉下大約一年多工夫,一天晚上,你母親突然來到這裡。當時已是暖春時節,衣著不厚,因此我一眼便看出她已懷孕。我和老伴恭喜她結婚有喜,誰知她卻痛哭失聲。後來,她才詳細告知,在我離開方府之後的種種事情。

  “丁文健夫婦帶著兒子回來,那小男孩西平十分可愛,人人喜歡,竹茵也常常抱他,逗他玩。

  有一天她看到樹白娘抱著這孩子在屋裡偷偷抹淚,一邊親吻著孩子,一邊不斷念叨:“我的好孫孫,親孫孫。”那神情是既疼愛又傷心。竹茵感到非常奇怪。

  這時樹白娘也看到了竹茵,便招手叫她過去,抹著淚說:“竹茵,我早就想告訴你一件事,你將來是要做我兒媳婦的,這事我不想瞞你。你只知樹白得病為的是一個女人,可知這女人是哪一個?就是方家小姐。瞧,我手裡這孩子其實是樹白的。方小姐嫁給現在的姑爺的時候,已經懷了他。這些我和樹白原來都不知道,我老頭子臨死時才告訴我一人,樹白到現在還蒙在鼓裡。我現在告訴你,你不會嫌棄樹白吧?那時候,他還是個孩子,才十七歲,哪掌得住方家小姐的勾引啊!”

  “竹茵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聽了這話非但沒有嫌棄樹白,反而更同情他,也同情方丹現在的丈夫丁文劍方汝亭死後,方丹攜子去南洋,文健常困苦悶而酗酒,有一晚,竹茵上前規勸,卻換來丁文健的暴行,致使她懷孕……”

  顧會卿搖著頭,簡略地講述了那個雨夜的故事。然後對白蕙說;“我知道你媽媽面臨生育,無處可去,來投奔我。我把她留下了,一個月後,她就生下了你。她說,她要讓你姓白。我知道她還忘不了樹白。滿月後不久,她就執意要帶著你走。我們留也留不祝我老伴關照她今後常與我們聯繫,她點頭答應。但我知道,她不會的,她怕我們要接濟她。果然,她去上海後,改掉名字,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白蕙趴在桌上嚶嚶地哭了,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媽媽,可憐的媽媽!”

  “太太,您早。”侍女阿紅輕手輕腳地走進方丹的臥室,朝方丹的大床打一聲招呼。如果太太有什麼事,這時就會把她叫過來吩咐。沒有,她就再退出去,在外面等候傳喚。

  方丹早就醒了,但不想起床。猩紅的鴨絨被那頭,高高的軟枕上,一頭烏雲自由而零亂地披散著,一股淡淡的煙霧正從那裡嫋嫋升起。她正躺在床上抽煙呢。

  這些天來,方丹深深感到精神不濟。健美操早已不做,外出應酬也基本取消,連三頓飯都懶得下樓去吃。每天不知在想些什麼,老是神思不屬的樣子。

  這個一向要強的女人,被接踵而來的變故擊倒了。

  如果說,西平的出走還沒有使她完全喪失生之意趣,她還硬挺著,希望著總有一天兒子會回來,那麼幾天前樹白的突然失蹤,可以說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那天,當阿根老頭跌跌衝衝地前來報告,說他已找遍了他們居住的小灰樓和丁公館的旮旮旯旯,到處不見樹白的影子時,方丹一下子幾乎要昏過去,幸好阿紅眼尖手快,把她換坐在一張椅子上。

  幾天來,她不知打了多少電話,不知發過多少脾氣,她動用一切所能應用的手段,可是,樹白竟像石沉大海一般杳無音訊。

  方丹這次是真的垮下來了。丁文健急得團團轉,林達海又找不著——他家裡說,他有事到外地去了。等他回來就叫他去丁公館。丁文健只好自己守著她。

  偏偏方丹又不要他在旁邊。她讓文健照舊去公司。文健不去,她竟歇斯底里地大發脾氣。就連她最寵信的阿紅,這兩天也不知冤枉地挨過多少罵。

  有時候她一整天也不起床,不是昏睡,就是吞雲吐霧。她可以一連幾個鐘頭一支又一支地抽煙,並且睜大眼睛,凝視著龍蛇般變幻著升騰著的煙霧,仿佛這其中有什麼奧秘,仿佛從中可以參透使她困惑的人生難題。

  別人也許不怎麼瞭解,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的心,這輩子只給過兩個人,偏偏這兩個人都棄她而去了。她的心怎能不因此而被撕得粉碎!

  “難道這就是命運的報復?難道這就是我應得的報應?”她真想跳起來責問至高無上的上帝,當然實際上她並沒有動。

  她似乎看到自己噴吐的嫋嫋煙霧,慢慢地變幻著,終於凝聚成一張她極熟悉的臉。是的,那是她如夢的大眼睛,那是她小小的彎彎的嘴角。現在這嘴角下垂著,顯出一副哭腔。喂,你還哭什麼,樹白和西平都走了,我已經一無所有,你該高興了。哦,竹茵,這一切是不是你在冥冥中的唆使和安排?原來你陰魂不散,你不肯放過我,你要報復。

  可是,二十年前的事,能怪我嗎?我不該保衛我心靈中最寶貴的那片愛情嗎?……那是在方丹帶著西平,在南洋的姑母家住了半年多回家之後。

  一個皎月當空的夜,方丹睡不著。與樹白分離四年,剛從巴黎回來的她,曾帶著與當年同樣的熱情,撲向樹白,但樹白卻冷漠地拒絕了她,這使她傷心。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樹白的病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嚴重,甚至可以說已基本恢復正常。但這次從南洋回來,情況卻不同,她去看了樹白幾次,發現他心情煩躁,容易激動、似乎有重犯舊病的徵兆,這使方丹心中不安。

  她想到花園中去走走,剛出房門,一個匆匆而來的人影把她嚇一跳,閃在一旁看時,原來是樹白。他正躡手躡腳向三樓走去。她好奇怪;“他怎麼到這兒來了?他上三樓幹什麼?”於是改變主意,尾隨樹白也上了三樓。

  眼睜睜地看著樹白進了竹茵的睡房,方丹的心激動得怦怦亂跳。她跟過去,先在門口靜聽,不見響動,便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往裡看。沒有看到竹茵,卻見樹白正跪在她的床邊,拚命地吻著被單、毛巾、枕頭,一邊喃喃地說:“竹茵,竹茵,我是多麼愛你,你答應過永遠和我好的,可為什麼這些天總避開我,不理我,你會拋棄我嗎?竹茵,你這樣,我受不了,受不了……”

  突然,樹白似乎發現背後有人,猛一回頭。方丹急忙閃過一邊,躲在陰影裡。一會兒,她就見到樹白滿臉倉惶緊張的表情,跑出竹茵的房間。

  方丹再也不想去花園,她回到自己房裡,氣得發抖。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奪去樹白,這是她的禁臠!即使她自己不能完全地得到他,但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分享!因為是樹白給她最純潔而甜蜜的初吻,是樹白給了她兒子的生命。她愈想愈氣,怪不得現在樹白對自己感情冷淡。有幾次當她像過去一樣去抱吻他,用自己柔軟滾燙的軀體去貼近他時,他竟用力把她推開。現在才算找到真正的原因。

  突然她又想到,最近曾幾次發現竹茵在早飯時嘔吐,臉色發白,天哪,莫非她懷上了樹白的孩子?

  想到這兒,她從桌上拿起一柄水果刀,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卷錢,匆匆上樓回到竹茵房間。

  竹茵終於回來了。她推開門,見方丹坐在她房裡,不禁大吃一驚,本來就瘦削而蒼白的面頰,緊張得失去了僅有的一點血色。

  “這麼晚,你上哪兒去了?”方丹一開始就咄咄逼人。

  “我在花園裡散步。”竹茵低聲回答。

  方丹從鼻孔裡哼了一聲:“散步?不是和人幽會吧?”

  竹茵不覺柳眉倒豎:“太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還問得出口!”方丹惡狠狠地說,“你和樹白的事,我全知道了!我要你今晚馬上離開這裡,從此不見樹白的面。否則我們就同歸于荊”說著,她舉起那把水果刀,那刀在電燈照射下,閃著森森的寒光。

  竹茵淚珠滾滾:“我早想走了。我只是怕,我一走,樹白的病會加重……”

  方丹冷笑一聲:“你可真為樹白著想!”

  “難道你就不為他著想?”竹茵突然帶著哭腔大聲說,這在一向輕聲細語的她是很少有的,然後她又補充:“我知道,他曾是你的情人,是你兒子的……”

  方丹猛地站起,打斷她的話:“我的事,輪不到你管!這總不是你勾引樹白的理由。”

  竹茵反駁:“我沒勾引他。我們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純潔的。”

  “純潔?”方丹哈哈大笑,“你肚子裡的孩子是哪裡來的?還有臉說什麼純潔!”

  極端的憤怒衝破了一向用理智築起的防線,竹茵用氣得發抖的聲音說:“不許你污蔑我們。你既然無所不知,難道獨獨不知道我肚子裡的孩子是誰造的孽?”

  “誰?”

  “你的丈夫。你該去問問你的好丈夫!你不在家的時候,他幹了些什麼!”竹茵又恨又羞,泣不成聲:“我早就想走了……我今晚就走……我只是要求……”

  “你要什麼?錢嗎,給你!”方丹把一大卷鈔票扔到竹茵面前。

  竹茵看都不看一眼:“我不要你的恩賜。我只求你們,對樹白……我走之後,讓他慢慢適應一下,幹萬不要再讓他犯箔…”

  “這個你放心。可是我也有一個條件,我與樹白的事。你可曾對人說過?”

  竹茵蔑視地看方丹一眼:“別怕,我連你丈夫都沒告訴。”

  竹茵果然當晚就走了,而且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丁文健不敢問方丹,私下裡卻尋找過,可惜全無結果。而樹白在竹茵走後不久就犯了病,而且愈來愈重,成了不可救藥的精神病患者。他偶爾也許清醒一陣,但必定很快又糊塗起來,甚至瘋癲如狂……

  是的,我們交手的頭一個回合,我贏了。我能夠不贏嗎?能夠不那麼做嗎?樹白癡心地戀著你,而你又懷著丁文健的孩子,丁公館就是再大,又怎能容得下你?何況,我也是一個女人,一個不幸的女人。我不能順心地愛我所愛,而那個本來愛我的人,又因為你而捨棄了我!

  誰知道,我們要過整整二十年才第二回交手?又有誰知道,這一次我竟會敗得一塌糊塗,幽靈似的、虛無飄渺的你卻不戰而勝了。這就是命運?這就是報應?

  也許我在決定留下你的女兒,同意她在我家當家庭教師時,就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就決定了我最終的敗局。可是,我怎能不留下她呢?她是那樣清純可愛。她固然很像二十年前的你,可比你漂亮多了,有教養多了。而且,我不想瞞你,心底裡,我還有要和你鬥一鬥的願望,我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禍患也就這樣開始了。事態一直發展到我兒子的出走,你給了我沉重的一擊。當年我手拿水果刀是為了嚇唬你,可是你卻實實在在把它插在了我的心上。

  而且,你在我心上還不止捅了一刀。樹白的失蹤是你捅得更狠、更深的一刀。是的,是這樣,絕對是這樣。

  當樹白在花園裡那個小亭子旁邊,突然一把抓住我,並且把我弄得很疼的時候,我馬上就明白:是你借了他的手在報復我!我知道,他是在那兒尋找你喜歡的蝴蝶蘭,雖然臘月天,根本不可能有。我知道他那瘋狂的心裡,只裝著一個人,那就是你。只裝著一件事,那就是找到你。

  哦,那令我至今想起來仍然心驚膽碎的一幕……

  “告訴我,竹茵在哪裡,你把竹茵藏到哪裡去了?”

  方樹白眼露凶光,惡狠狠地瞪視著方丹。

  方丹的臉色憔悴,因為胳膊被抓而顯出痛楚:“我不知道,放開我!”

  “把竹茵還給我,要不,我就殺了你!”誰知樹白越發地耍起蠻來。

  “不是早告訴過你了:她死了,埋了。”方丹無奈地大叫,想用強烈的刺激讓他清醒。

  但樹白好像並不糊塗,他把方丹一推,差點把她摔個跟鬥:“騙人!阿根騙我,你也騙我!”

  方丹又氣又急,一把拉起樹白的手;“那好,跟我走,我給你看證據。看見了,你就死心了。”

  “到哪裡去?”樹白往後賴著身子,臉上突然露出瘋子特有的怯懦神情。

  “到我房裡去,”方丹說,“給你看王竹茵墳墓的照片。”

  像一條迷失回家路徑的牲口似的,樹自被方丹牽拉著帶到她的臥房。

  幾張由私家偵探拍攝放大的黑白照片擲在樹白腳下。他俯身撿起它們,充滿疑惑地一張張看過去。他看到了王竹茵的墓碑,墓碑上鑲砌著他親手為竹茵畫的那張像。他靈魂出了竅似地捧著那張照片看了半天,突然雙手抱著腦袋,坐在地上豪陶大哭起來,那聲音就像冬夜原野上餓狼的嗥叫……

  樹白失蹤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無論我怎樣不顧一切地愛他,想用柔情喚醒他,牢籠他,都已證明是沒有用的。你攝走了他的魂。也許我不該那樣絕情地告訴他你死了的消息,更不該給他看那些照片。我要這些照片,原本只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你這次是真正徹底地消失了。而誰知你在墳墓裡還要給我一次最致命的打擊。唉,現在我該如何才好……

  煙霧不斷在方丹的眼前聚攏飄散、聚攏飄散。這煙霧多麼像紛繁紊亂的世事,多麼像變幻莫測的人生,又多麼像休咎無定的命運。她那樣有滋有味地盯著滿屋的氤氳,不知不覺中一滴渾濁的淚慢慢地滲出來,掛在了眼角。

  自責、懺悔、委屈、爭辯、申訴,她的心已成了千百種複雜思緒交兵的戰場,幹萬條餓蠶爭相吞噬的桑葉。她已經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和願望,甚至連申吟也無力發出一聲。

  白蕙和林達海出了北火車站,本想先各自回家。但一張晚報使他們改變了計畫。

  那報上赫然登著一條消息,標題是“無名男子臥軌自殺,胸藏女友肖像,定是殉情無疑,”旁邊刊載兩張照片,一張是那男子血肉模糊的臉,另一張就是所謂女友肖像。

  白蕙和林達海一看那畫像,立刻驚呆了。那不是吳清雲的那張鋼筆素描嗎?再仔細辨認那男屍,卻實在吃不准他是誰。但他們不約而同地懷疑:那應該是方樹白。

  他們立即按報上提供的線索趕往出事地點。那是滬杭線上的一個小站附近,離吳清雲下葬的平安公墓不遠。

  自殺的男子已被移往一個鄉公所,正等待家屬前來認屍,一張蘆葦覆蓋著他的全身。

  鄉公所的僕役打開蘆席,樹白那瘦削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露了出來,領帶上還別著那個蝴蝶蘭形的領帶扣。

  白蕙立刻背身掩面大哭。林達海輕輕將他未瞑的雙眼合上。接著又試著給丁文健打電話,撥了幾次,通了,但說他今天沒去上班。他們匆匆向鄉公所的僕役交代幾句,決定趕到丁公館報信。

  丁公館一片死寂,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前一天的晚報還扔在客廳的一張茶几上,顯然還無人看過。

  陳媽立刻叫阿紅向太太報告,請林、白二位在客廳休息著。白蕙喝著陳媽送來的熱茶,環視這間熟悉的大客廳。那架擦得珵亮的三角鋼琴,那琴凳旁散亂的樂譜,那些鋪著白色紗巾的沙發和茶几,那因為冬季而換成深玫瑰紅的絲絨窗簾,以及透過玻璃所能見到的樹木森森的花園。呵,這一切竟引起她如此濃烈、如此溫馨的回歸感。

  方丹裹著一條雪白的羊毛披肩,步態搖搖地下樓來了,看得出來,她的精神相當委頓,可是仍然不失雍容的風度。

  林達海和白蕙起身同她打招呼,她伸手示意,請他們坐下。

  等方丹坐定,林達海從他的公事包裡取出登載著樹由死訊的報紙遞給方丹。

  大顆大顆的眼淚直滴下來,報紙被潤濕了。方丹的嘴嚅動著:“樹白,是樹白……”

  林達海簡略地告訴方丹他們在鄉公所見到並作了關照的情況。

  “謝謝,謝謝你們。”方丹把捂著嘴巴的手絹移開,一迭聲地說。

  白蕙看到方丹這樣子,想起她同樹白的關係,心中老大不忍。她朝林達海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那些事,今天還問嗎?”

  “問,今天正是好機會!”林達海的眼色顯示,並且他隨即向方丹說:“丁太太,死者已矣,望你節哀。但有一件事,是跟生者有關的,請看在樹白的份上,如實地告訴我們。”

  “什麼事?”方丹捏著手絹的手微微發抖。

  林達海指一指白蕙:“還是由白小姐說吧。”

  於是白蕙聲音不高但非常清晰地問道:“丁太太,方樹白是西平的父親嗎?”

  方丹猛地一顫,噙著眼淚的雙眼突然睜圓,發出逼人的光:“這,我有必要回答嗎?”

  “你應該回答。因為這不是一段無謂的往事,而是牽涉到,”林達海略略停頓,鄭重地說,“下一代的命運,他們有權瞭解真相。”

  “丁太太,你可以不考慮我。可是,我知道,你是愛西平的,甚至遠遠超過一般母親的喜愛兒子。”白蕙勇敢地迎視著方丹灼灼的目光,誠摯地說。

  “是的,我愛西平,”方丹的眼光在白蕙面前軟縮下去,但卻以滿腔的自豪說道,“因為他是我和樹白的兒子,是我們純真愛情的結晶。”

  白蕙和林達海不約而同地對望一眼:顧醫生的話得到了無可懷疑的證實。但他們又立刻不約而同地想到:她愛西平,可是為什麼又如此瞞著他,甚至當問題牽涉到西平的終生幸福時,她仍不吐露真情,以致逼得西平絕望羞憤離家出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愛啊!

  白蕙忍不住把心中的疑團提了出來。

  方丹毫不猶豫地答道:“因為我恨,恨你的媽媽王竹茵,也恨你。我的樹白,我的西平,都被你們搶走了。妒忌的火燒得我肺爛心焦,我不能不這樣做。”

  講了這番坦率得驚人的話之後,方丹突然反常地縱聲大笑起來:“好了,現在一切都明白了,你贏了。你和你母親一樣,是我的剋星。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你媽媽告訴你的嗎?她可是答應過我,永不講出去的呀……”

  林達海截斷方丹的話,說:“據我所知,大部分是她自己觀察、分析的結果。”

  白蕙補充道:“我們剛剛去過蘇州,顧老先生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們。”

  “顧會卿?”方丹自語似地問。

  “正是,正是當初府上的家庭醫生。”林達海點點頭。

  “好,好極了。我早知道,她是個古怪的姑娘,她竟然比我還聰明。”方丹對達海說。她又笑了,笑得十分淒厲。她那美麗的面龐,竟出現了幾分猙獰,她把臉轉向白蕙。“而且……你還姓白。我最喜歡的白。這使我一開始就不忍拒絕你,結果就鑄成了大錯。我真後悔,那天不該留下你,不該允許你住在家中,更不該讓你和西平接近……。”猛地,她收住笑聲,一臉悲哀地對白蕙、達海說;“那麼,現在你們打算怎麼辦,要我怎麼樣呢?”

  林達海鄭重地說:“丁太太,把一切都如實說出來。這樣,你才能重新得到你的兒子。”

  白蕙的心猛烈地抽搐起來:她將重新得到兒子,而我呢,我呢……

  方丹手裡絞動著手絹,靜靜地思索了幾分鐘,對林達海、白蕙說:“請你們到文健的書房稍坐一會,那裡暖和些。我有點冷,上樓加件衣服,順便去叫一聲文健,他今天沒去上班。我要在文健面前講出一切。”說完,不管他們反應如何,站起身來走了。

  她回到自己房裡,就打開床頭的一個小櫃,取出一瓶安眠藥,把藥片全部倒在手掌上,數也不數,連喝幾大口水,把它們全部吞了下去。然後,她重新緊一緊白色的大披肩,又照了照鏡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淒然苦笑一下,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房門,連房門都沒有關。

  文健今天也有點小恙,但因為方丹堅持,他還是下樓來了。他穿著厚厚的睡抱,戴了一頂絨線壓發帽,腳穿棉鞋,步履遲緩,已明顯地現出了老態。

  寒暄剛畢,方丹說:“文健,剛才達海和白小姐告訴我,樹白死了。”

  “樹白死了?”文健驚愕得大張著嘴,倒吸一口冷氣。

  “是的,死了。但這已無關緊要。我現在要告訴你另一件事。我知道,這一直是你心中的疑團。還是在我們結婚七個月,西平剛剛誕生的時候,你就疑心我在婚前不貞,西平也不是你而是另一個人的兒子。你曾經私下問過我的法國醫生,醫生幫我瞞過了你。但你並沒有真正釋疑。猜忌像一條毒蛇盤踞在你心裡,像一堵牆隔離了我們。你於是窺視我,防備我,一直冷淡我。我們就這樣在僵冷的空氣中過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你的事業成功了,我的青春斷送了。今天,我要當著他們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訴你。你不必驚慌,達海和白小姐什麼都知道。西平確實不是你的兒子,而是樹白的兒子。我還要告訴你,我們從小青梅竹馬,相親相愛。到十七歲的時候,我們已經誰也離不開誰。我想和他結婚,但爸爸不同意。為了方氏企業的繼承和發展,爸爸選擇了你。現在看來,對於爸爸的事業來說,他沒有錯。可是,我們倆,不,還有樹白,卻都成了這場婚姻的受害者。樹白最慘,他因此神經失常。爸爸一下子毀了三個人。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就徹底掩埋掉以往的一切陳跡,決心什麼也不對你說。過了這麼多年才對你坦白,這要請你原諒。好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

  文健做夢似地聽著方丹平靜的敘述。林達海密切地注意著他,怕他受不了刺激,犯心臟玻但文健只是木然地點點頭。一個多年的疑團解開了,他不知是憂是喜,是悲是怒。他突然想到,現在西平和他的女兒白蕙結合的障礙倒消除了,甚至感到一陣高興。

  方丹向在座的三個人點點頭,說:“謝謝。我講完了,心裡暢快得很。但我有一個願望,”說著她拿起桌上的涼水瓶口對口地喝起涼水來,喝了一大口,抹一抹嘴發出一聲慘笑,“這是我最後一個願望。”

  最後一個願望,她說得好奇怪。林達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好,她可能……,立刻上前去奪方丹手裡的涼水瓶。

  “來不及了,”方丹高舉起涼水瓶向一旁躲閃,“下樓來以前,我已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讓我說完話,安安靜靜地去吧。”

  白蕙與丁文健都驚叫起來:“丁太太”、“方丹!”而林達海則已奔到桌邊,迅速地撥電話要急救車。

  方丹的眼皮漸漸沉重起來。她掙扎著說:“文健,請你一定答應我,將來西平和白蕙結婚時,西平仍舊算是你的兒子,恒通的繼承人。白蕙給你做兒媳婦,也是一樣的。告訴西平,我對不起他。但求他不要恨我,我是那麼愛他。我最後的這個要求,正是為了不讓他今後無法做人。如果有人聽說過他們倆是兄妹的事,就說是我當初為了阻攔西平、白蕙要好,故意這麼說的。”

  丁文健只知愣愣地聽著,木然地點頭。白蕙和林達海則感慨地想:天那,真是個聰明得過了頭的女人,臨死前,還把一切想得那麼周到。為了兒子,她真是費盡了心機。他們都不禁感到心酸。

  方丹覺得一陣暈眩將要籠罩她的全身。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睡過去,馬上就要進入無何有鄉,馬上就要與喧鬧的給過她快樂也給過她苦惱的人世永別了。

  她向白蕙招招手,白蕙走去緊緊握住她的手,像握著一坨冰。

  “告訴西平,”方丹用逐漸微弱的聲音說,“媽媽對不起他。我欺騙了他二十五年。我不能再見他了,可是,我,多想,再見他一面……”

  她的雙眼慢慢地合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軀體變得像一根羽毛,在空氣中飄浮起來。白蕙驚叫著想托住她,可是哪裡托得祝文健和林達海一個箭步撲上前去,抱住她大聲呼叫起來。

  這時,叮噹叮噹的急救車的鈴聲,已由遠而近地來到丁宅大門口。

  白蕙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但此刻她不是為自己而哭,她眼看著一個生命,一個那麼美麗而高傲的女人即將在自己的面前死去。她對方丹的一切怨恨早已煙消雲散,她真想責問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上帝:

  “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愛也會造成死?”

  嚴冬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又一個春天隨著燕子的南歸悄悄地到來了。

  繼宗看著自家屋簷下那窩忙忙碌碌、呢呢喃喃的燕子,心裡充滿了喜悅。

  在妹妹的幫助和張媽的指導之下,繼宗已把婚事準備得差不多。只等白蕙暑假一畢業,他就要親自到鄉下把姑母接來,主持他的婚姻大事。但繼宗深知白蕙的性格,更瞭解她的心情,所以他告誡妹妹:婚禮沒有舉行之前,切勿到處張揚。繼珍一心促成哥哥的婚事,自然照辦不誤。

  這段時間,繼宗到新民裡去得很勤。他已經很自然地進入一個善於體貼的好丈夫的角色,把白蕙的一切都納入他照顧關懷的範圍。

  白蕙就像個機械人那樣忙著。她的畢業論文已經完成。按學院規定,論文必須有中文、法文兩種文本,需要自己翻譯,自己打字,否則評審老師是不看的,答辯也就無法進行。於是她借了一台法文打字機放在家中,而把原稿擱在手袋裡帶來帶去,以便無論在哪裡都可以抓緊時間打上幾頁。有好幾次繼宗去看她,都見她在用凍得半僵的手指“的的答答”地敲著鍵盤。他把白蕙的小手握在自己溫厚的大手裡焐著,真是心疼極了。

  繼宗的一片真情和他的好脾氣,只能使白蕙孤寂的心倍感痛苦悽愴。她怎麼也不忍心把西平是樹白的兒子,因此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這件事告訴他。每次要開口,一想到他那嚴重的心臟病,就又咽了回去。說實話,她寧可繼宗對她馬虎些,不要那麼關切,不要那麼常常地來看他,以免自己欠他太多。

  可是,不講歸不講,她自己又怎能不反反覆覆地思量呢。如果早一點知道西平跟自己根本沒有血緣關係,事情又何至於此呢?本來自己之所以答應與蔣繼宗結婚,一面固然是出於對他的憐憫,另一方面是想西平知道自己結婚的消息後,也許會重新回到上海來。那時候,就算只能以兄妹相稱——倘若真是同父異母兄妹,又有什麼辦法——也總可以再見到西平,再聽到他說話,自己也就心滿意足。可是,現在真相大白,當初橫亙在西平和自己之間的那道障礙已經不復存在,然而已答應了繼宗的求婚,又不能反悔。如果有一天西平回來,又將如何呢?而且林醫生不是說他正設法在同西平取得聯繫嗎?西平知道了這一切,能受得了嗎?自己的心又怎能平靜得下來?

  她多麼盼望西平突然在她面前出現,聽她傾訴心中的苦悶煩惱啊!算算日子,西平已走了三個多月了,他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嗎?為什麼總也不飄然而來呢?

  江南春早,這真不是一句虛話。轉眼之間,柳絲己見綠意,風吹在臉上也是柔柔的了。大學已經到了最後一個學期,畢業考試,論文答辯的日子已經公佈。想想自己很快就要戴上學士帽,拍出一張一本正經的畢業照,白蕙的心裡百感交集,這四年艱辛而又不平靜的讀書生活,終於有了結果。然而,當初含辛茹苦送女兒進大學,一心盼著女兒學成就業的母親,如今已經長眠地下,當初盼著她畢業後共結百年之好的西平也已不知去向。

  一個星期六,白蕙從學院出來,不想馬上回到自己那冷清的小屋中去。一人在街上茫然地轉著,直到天黑了,人也走累了,她才回家。

  進了弄堂口,遠遠地看到自家那扇小窗似乎亮著燈光。她想:大概是孟家好婆又在幫自己收拾房間吧?

  但是她立刻就否定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言傳的預感在她心頭油然升起:家中有人在等她。誰呢?會不會是他?白蕙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腳下不禁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下子就趕到家門。

  她“咚咚”地跑上三樓,氣喘吁吁地一把推開房門,不覺怔在那裡。天哪,真是西平,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她想喊他,喉嚨裡卻被一團棉花塞住,叫不出來。她想笑,不聽話的眼淚卻撲簌簌地直掉下來。她渾身顫抖,聯手裡提的布袋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阿蕙。”西平歡叫一聲,撲了過來,一把抱起白蕙,她的臉上立刻落下雨點般的狂吻。

  白蕙用兩個小拳頭擂鼓似地敲擊著西平,任熱淚縱橫亂流,抽抽咽咽說不出話來。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的好阿蕙,我的心肝。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別說話,別說。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什麼都知道。我們的災難已經過去,我們的幸福就在眼前。”

  西平緊緊地把白蕙抱在懷裡,吻著,說著,說著,吻著,看到白蕙明顯消瘦,看到白蕙如此傷心,他簡直心疼極了,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

  時間在靜悄悄地過去。突然,他感到懷裡的阿蕙變得僵硬起來,他的吻也不再得到熱烈的回應,而且她臉上的神情是那麼痛苦而絕望。

  當他又一次俯身下去,要吻白蕙時,白蕙的手竟擋住他的嘴。

  “西平,聽我說,”白蕙的聲音顫抖得像根快要蝕斷的細紗線,“這是我們重逢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請你……請你,放開我。”

  “為什麼,蕙,你在生我的氣?”西平反而把白蕙摟得更緊了。

  “不,別誤會。”白蕙的嚴肅表情使西平不得不把她放開。白蕙凝視著西平,動情地說:“我愛你,西平。可是……”

  “怎麼樣?”西平眼看白蕙漸漸地低了頭,著急地搖搖她肩膀。

  白蕙把頭埋得更低了,那聲音就像從地獄裡發出來似的:“我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

  “你已經是別人的未婚妻?”西平不禁把白蕙的臉扳起來,使它面對著自己,“誰?”

  “繼宗……”白蕙說。

  “蔣繼宗?”西平大聲地重問,“你是說蔣——繼——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西平的吼聲,沒有使白蕙吃驚,卻使此時正在門外,意欲推門而入的另一個人驚得止住了腳步。這個人就是西平和白蕙正在談論的蔣繼宗。他想著今天是星期六,來看看白蕙。但此刻他既不便進去,又不願離開,便站在那裡聽起來。

  “聽我慢慢告訴你”。白蕙讓西平坐下來,把自己如何去看繼宗的病,繼珍如何求她,繼宗的病情,以及自己在何種心情下才答應繼宗的求婚,細細地說了一遍,好幾次她都抽泣得無法繼續說下去。末了,她硬忍著眼淚,說:“西平,這大概就是所謂命運吧?短短幾個月的時間,事情竟會變成這樣!我們太不幸了,上帝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能反悔。繼宗會因此而死的,他經受不住這個刺激。他正在歡天喜地地準備婚禮呢。西平,我永遠愛你,但我只能將這愛深深地埋在心底。它將是我永生永世最最珍貴的寶藏。不,即使死了,化成了灰,到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把對你的愛遺忘。你將永遠與我同在。西平,我無法報答你的深愛,你會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你會幸福的。忘了我吧,我沒有福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從我身邊飛走……”

  聽著白蕙這篇用血淚凝成的肺腑之言,西平越來越感到自己象被扔進了冰水池,像一個被綁赴法場即將執行槍決的囚犯。他的心涼透了,他覺得自己已聞到死神的氣息。多少次想打斷白蕙的話,大吼一聲:“不,我不。”可是他面對的是好朋友蔣繼宗,那個曾如此高尚地成全過他和白蕙的蔣繼宗,那個如今身患險症的蔣繼宗,他不能明知故犯地逼他去死。他面對的是他無限摯愛的白蕙,他完全瞭解她的心,瞭解她對自己的愛,瞭解她現在矛盾痛苦到極點的心情。

  他還能說什麼,他能責怪誰,除了那如此惡作劇地擺弄著他們三人的命運,但命運又怎會在乎他的責備!

  西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會申吟般地叫著:“蕙,哦,我的蕙……”

  突然,白蕙撲向西平,跪在他的腳下:“再抱抱我,再吻吻我吧,西平……”

  西平一把抱住白蕙的身子,他倆一個坐著,一個跪著,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半晌,他們倆才慢慢站起來,仍舊相擁著,四目深深對視,仿佛要把對方永遠印刻自己心中。

  終於,西平輕輕地鬆開白蕙,一言不發,逕直向房門走去。白蕙站在原地,目送著他,但不再叫住他。

  房外,蔣繼宗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第二天傍晚,孟家好婆從樓下信箱裡取出一封寫著“白蕙女士親啟”的信,就給白蕙送了上來。

  白蕙一看筆跡就知是蔣繼宗所寫。但信上沒有郵戳,看來是親自投入信箱的。是他叫人帶的信,還是他自己來過?他為什麼不上來呢?

  拆開信封,抽出信箋,繼宗那瀟灑秀逸的行書立即映進白蕙眼簾。她先是不經意地看著,但只看了第一行,就變得緊張而激動起來,看著看著,淚水湧出來,沾濕了大片信紙,看到最後,她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聲痛哭起來。

  那信是這樣的:

  阿蕙:

  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來跟你告別。對我來說,以筆代言似乎比當面陳說還得心應手些。

  還要請你原諒的是,昨天晚上,我曾經到過你那裡,正是你同西平談論到我的時候。我沒有離開,在門口站了好半天,因此你所說的話,我幾乎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請原諒我這種失禮的行為。

  謝謝你,衷心地謝謝你對我真心的愛護。謝謝你曾經給我的許許多多的快樂和慰藉。你給我的幸福,已經足夠我咀嚼一輩子、享用一輩子而有餘了。也謝謝西平,謝謝他的寬宏大度和無私的愛心。我真高興,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卻得到了你們倆。上天對我何厚如斯!

  我更感到安慰的是,由於林達海醫生的啟示,我已經找到了一條治癒我的病和利用我有生之年為社會做一些有益事情的新路。

  林醫生介紹我到江南的一個小鎮去找他的一位同行朋友。我將在那裡住下去,把它作為我生命的歸宿,請不要為我擔心,那裡是個山明水秀、物產豐富的魚米之鄉。一年四季都有鮮嫩的蔬菜,有肥碩的魚蝦。更有各色各樣的水果,春夏的櫻桃、枇杷,秋冬的菱藕、蜜桔,都是我喜歡,也是我需要的。我將在那裡靜心療養,認真治病,還將在那裡的鄉村小學兼一點課。林醫生說,那裡民風淳樸,古道猶存,就是文化程度低,不識字的人多。也許我多多少少可以為鄉土的建設、智力的開發出一點力,那我就不枉過了這一生。

  請允許我以兄長的名義全心全意地祝福你,阿蕙。那只戒指以及我家中準備好的一切應用之物,如今都是我這個兄長為你辦的嫁妝。禮薄情重,請你千萬不要推辭。我已經同繼珍說好,到時候,她會負責送到你們的新家。她不久也將和秦一羽結婚,希望你們兩家成為好朋友。我將永遠把同樣深切而真摯的祝願遙寄給你們。

  蕙,當這封信到你手中的時候,我已經走了。我正在走向我的新生。你抬頭望,南天有一顆閃著淡淡光芒的星星,那就是我。那是我正在向你致意呢。雖然離你遙遠,雖然像那顆星星似的孤獨,但是我是幸福的。因為我知道在遙遠的上海,有一個人將會偶爾地想起我。她不會因為不夜城的燈光賽過銀河,而忘掉遼闊天際上那顆時刻凝望著她的孤星,不是嗎?

  答應我,當你和西平舉行結婚典禮的時候,當你們的小寶貝出生的時候,別忘了告訴南天上的那顆星星,我能聽到你們的呼喚。

  年年歲歲,我將拜託吹綠江南的春風、滌淨塵埃的夏雨、溫柔明麗的秋陽和那列陣南飛的冬雁。給你們捎去一個老朋友的衷心問候。

  別了,阿蕙。

  繼宗手書於即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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