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116|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齊晏 -【大唐亂茶坊之舞伶寵翻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17-11-12 01:44:53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3
齊晏 -【大唐亂茶坊之舞伶寵翻天

洛陽有名的雕刻師孫玄羲買下一塊極罕見的百年古檜木,
並且搬至長安城中居住,打算雕一尊千手觀音送給娘親,
可搬去後他便後悔了,因為「長樂坊」日夜笙歌不斷,
偏偏他就住在茶坊後,故鎮日被吵得無法靜下心來雕刻,
然而,最困擾他的並非此事,而是京城第一舞伶蘇合香!
她就這麼理所當然地闖入了他的生活中,攪亂他的心湖,
明明是嬌弱的姑娘,卻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
最令他疑惑的是兩人非親非故,她卻老愛對他噓寒問暖,
不僅怕他餓又怕他凍著,一副非把他寵翻天不可的樣子,
但,他曾經看過那些想娶她的男子,個個身份尊貴顯赫,
反觀他,只是名平凡且暫時很窮的雕刻師,根本沒得比,
所以,她對他好應該不是為了想將終身托付給他吧?
唉,倘若她沒那個意思,就行行好,別老在他身邊晃了,
真當他是柳下惠嗎?世上怕是沒幾個男人抗拒得了她啊!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17-11-12 01:51:33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我個人心中有一個朝代排行榜,第一名是清朝,第二名就是唐朝。

  這兩個朝代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有輝煌的盛世,很華麗,也很懂得享樂的年代。由此想見,我是個對物慾多麼看重的人了,呵呵!

  我偏愛華麗風,不論是朝代、繪畫、詩歌還是電影等等,只要走的是華麗風路線,多半就能贏得我心。

  其實在很早以前,我就很想寫唐朝的系列書了,不過因為唐朝的年代實在很久遠,大約是一千多年以前,很多詩詞、名句在當時都尚未現世過,寫小說若要用起來實在會很麻煩,可能每句詩詞名句都要查詢出處,否則說不定會鬧出笑話,找當時風俗民情的資料也會費上好大一番功夫,後來就因為「懶」而臨陣退縮不寫了。雖然喜愛程度排名第二,但沒有花時間研究過,只全心研究清朝這個朝代,所以呢,懶人我就自然而然地以寫清朝背景為主的小說了。

  當編編告知這回古代套書的背景年代設定在唐朝時,我內心其實相當開心雀躍,因為那個年代非常多姿多彩,很吸引我去寫,但是,找資料就成了我最頭痛的一件事了。

  找資料的例子多得不勝枚舉,隨便舉個例好了。有天在書裡寫到了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很紅吧?應該差不多大家都耳熱能詳的一句話,我隨手用起來也沒想太多,只是不知道怎麼了,忽然間靈光一閃,想起找這句話的出處,這才發現原來是從元稹的詩中出來的——「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大吃一驚,因為本書的年代是初唐,而元稹是中唐以後的人,也就是說,這句話比我這本書的年代要晚了兩百年才出來。我的天!嚇壞我了!我寫稿因此就變得很神經緊張,愈緊張這類事件就愈層出不窮地發生,而且很奇怪的,當我感到不對勁時,就會發現我察覺的不對勁一定都是年代不符,簡直超神准!不過,也因為這樣,間接吸收了不少知識,也算是寫這本書的一大收穫。

  唐朝,是一個文化的大熔爐,當時的長安,每一百人中就會有一個異國人,走在長安大街上,很可能隨時都會看見形形色色的外國人,聽說那是當時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景象,實在很令人難以想像吧?那是一千多年以前耶,感覺起來竟然那麼有趣。

  那時候的女子,可以極盡所能地裝扮自己,可以剪漂亮的花瓣貼在眉心或額頭上,可以穿薄紗還可以露乳溝,頭髮上插著叮叮噹噹的金步搖,披著長長的紗羅帛帶,每天都可以假裝自己是仙女,哇,真是令我羨慕的!

  記得小時候扮演花旦,學花旦的女同學們,大家都很愛在眉心中間畫朵花,就算只是點一顆小小的硃砂痣,都會覺得自己突然美了好幾分,所以,本人很瞭解唐代女子為了愛美而貼花鈿的心態,心中也甚覺可惜,為什麼這麼了不起的化妝術沒有流傳下來呢?如果流傳下來了,現在就算我剪個花瓣貼在臉上出門,也不會有人覺得我是神經病了,唉,可惜呀!

  最近一邊寫,就一邊對長安產生高度興趣,每天都在喃喃自語,好想去玩一玩喔!寫到敦煌石窟,又開始喃喃自語,好想去看一看喔!先前,因為迷戀清朝而狂愛北京,這會兒不免有些擔心起來,萬一因為寫了此書而愛上大唐世界,會不會又對長安興起狂熱之情?我現在身邊有個整天亂跑亂跳的小人兒,現實告訴我,絕不能對前往長安遊玩的念頭太狂熱,否則肯定會痛苦死的!

  說一說本書裡的孫姥姥吧,其實孫姥姥是我奶奶下去扮演的,呵呵!

  我很欣賞奶奶的生活態度,這一生,我的奶奶影響我很大,包括辭掉工作當作者這件事。從前我週遭的同事和朋友都不看好,認為這種工作沒有保障,勞保、健保也都沒有,更不用說退休金了。可是那時候的我對寫作的熱情極高,上班時腦中編織的都是《蟄龍》那本書的情節,寫小說對當時的我而言是種高度享受,根本對上班做的那些工作感到枯燥乏味至極。不過,在一片反對聲浪中,只有奶奶是一路挺我到底的,我對她說:「萬一以後收入不固定,餓肚子怎麼辦?」沒讀過書的奶奶竟回答我:「留下名字比錢重要。」當時奶奶的這句話真像響雷一樣,她一定不知道當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他窮到了一種多可怕、多落魄的地步,但是這部書卻在他死了百年之後紅遍華人界,而他本人卻拿不到一毛錢的版稅。當然,我這種小小小人物怎能跟曹雪芹那種文學大大大天才相提並論。留下齊晏這個名字,基本上……好像也沒多重要。我驚訝的是,我的老奶奶居然會說出那樣有智慧的話。

  從小到大,不管我想做什麼,即使再任性,她都無條件支持我,所以我很感激奶奶給了我一片自由的天,讓我在青春時期活得很快樂。

  奶奶對我的寵愛,很合這本書的名字——「寵翻天」

  這本書出書之後,我會送給奶奶,告訴她:「奶奶,您在裡面有演喔!」她老人家現在快八十歲了,正在學寫字,希望她識字之後,能看見我在後記中對她說的話——奶奶,我愛您。

  接下來說到寫套書了。

  實話說,我真的很怕寫套書,怕得要命,因為自信心過低使然,總覺得壓力實在太大太大了。寫套書也就罷了,誰知今年咱「狗屋」突然說要辦簽名會,我的天,聽到要辦簽名會,一開始我簡直是抵死不從,我又不是賣臉蛋賺錢的偶像明星,一曝光會見光死的!愛情小說作者不是最好要保持神秘感的嗎?我寫的作品夢幻到不行,我真怕我的讀者幻滅啊!

  但編編不饒我,果斷地替我作決定:「套書要寫!簽名也要簽!」

  我在電話裡哀號:「編,不要啊~~可憐可憐身為黃臉婆的我吧~~」只差沒有跪到「狗屋」大門口去哭求了。

  編編天真無邪地安慰我:「放心,現在還早,護膚還來得及!」

  要命,這不是護不護膚的問題,是整型已經來不及了!

  接著,我開始惡夢連連,夢到黃臉婆照片被讀者掃到網路去,然後令讀者幻想破滅——『呃?這是齊晏喔?哇咧!』

  不不不不不~~

  上帝啊……不,SK  II啊,請賜給我神奇的力量,把一個瘋婆娘變美一點兒吧!

  我親愛的讀者們,若你們有人願意到簽名會場的,假使看到我尚能見人,那也許就是SK  II的神力了。

  哀號到此告一個段落,最後,很開心能有機會與其他三位作者大人一起寫套書,也希望這本大唐舞伶能討得各位歡心。

  最後最後,祝各位親愛的讀者們新年快樂。年年都如意,歲歲都平安,未來新的一年都能事事順利,賺錢多多。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17-11-12 01:50:58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十二年後 甘肅敦煌千佛洞

  夕陽西下,陽光照在古老的三危山上,反射出萬道金光。一個極大的洞窟裡,巖壁上描繪著天宮天女彈奏樂器。喜悅飛舞的壁畫。有一群衣衫、雙手都沾滿灰泥石彩的雕塑師,正仰頭欣賞著已完成的一尊彩塑,那是一尊肌骨勻亭,頭戴花蔓寶冠,身穿織錦天衣,神態生動,宛若生人的菩薩彩塑像。

  「玄羲,你雕塑的菩薩像有多少尊了?」有一年老的雕塑師笑問。

  「加上這一尊,有四十二尊了。」孫玄羲微微一笑,坐在塑像旁托著腮。

  「你所塑的菩薩像中,以這一尊雕塑得最好,大夥兒塑的都被你這一尊比下去了。」那一位年老的雕塑師由衷讚佩。

  孫玄羲謙笑,深深凝視著塑像上那一雙彎月般微笑的眼睛,還有那豐潤的面頰上發自內心的笑意。他對蘇合香深情的思念與憐惜,都表現在這塑像上了。塑像貌美、端莊、慈悲,但是沒有人發現那雙交錯在腹前的手像在保護著什麼,唇角意味深長的微笑,就像個母親。

  「玄羲有個寵他的妻子,那種濃情蜜意我可沒有享受過,塑像放進對妻子的情意,自然就神采多了。」一旁年輕的雕塑師搔了搔頭笑說:「唉,這是不是叫我該回去娶個妻子了?」

  眾人哄笑起來,大夥兒笑的是他手上沾滿著紅色石彩,一搔頭,便把一頭亂髮沾得到處都是紅石彩。

  洞窟外,有人大叫著孫玄羲的名字。

  孫玄羲起身走到洞外,看見另一個洞窟的同伴朝著他大喊著,手中抱了一隻木盒。

  「玄羲,你的妻子又讓人送東西來了!」

  眾人一聽,神情簡直比孫玄羲還興奮,一窩蜂地全擁上來。

  「這回送什麼來了?」

  「半個月前送的是幾件衣袍,沒咱們的分,這會兒最好是送吃的!」

  「嘩——好多乾果!」

  「快,快拿過來解饞!」

  「太好了!好久沒吃到這種乾果了,真好吃!」

  孫玄羲看著同伴們把那一盒子各色乾果搶去嘗鮮,尷尬地蹙了蹙眉。

  自從他來到千佛洞以後,每隔十天半個月,蘇合香就會托商隊或是僧人給他帶東西來,有時是衣袍,有時是茶葉,有時是乾果或是肉乾。一開始,他總成為同伴們取笑的對象,可是漸漸的,同伴們開始比他更期待蘇合香托人送東西來了。

  同伴們也不管手髒不髒,圍成一圈吃著乾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沒人問他要不要吃。

  他歎口氣,拿著蘇合香寫給他的第兩百九十九封信,一個人坐到洞窟前讀。

  在金黃色的夕陽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頭怔望著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轉過來望著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岩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們美得令人驚歎。

  這樣的景色他已經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會給他帶來不同的感動。

  恍惚間,在他耳際深處響起了一陣輕幽細微的說話聲,那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腔調古怪,說的話也古怪——


  『各位,這裡就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寶庫!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這裡有四百九十二個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來,全部的壁畫連接起來有二十五公里長,窟內的彩塑菩薩共有兩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厲害了吧!』

  『這些都是姓名隱佚,不為人知的工匠留下來的藝術瑰寶。』


  孫玄羲駭異地轉過身,四下張望著。

  剛才說話的是什麼人?再仔細凝聽,耳旁除了風沙呼呼吹過的聲音以外,方才隱隱約約聽見的怪聲已經消失不見了。

  「玄羲,你在幹什麼?過來一起吃呀!」有人高聲喚。

  孫玄羲苦笑。這些人吃東西還真是老大不客氣,永遠沒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誰。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內的同伴們喊道。

  「什麼?」同伴們一個個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他。

  「我要回去了。」他再笑著說一遍。「我已經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也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那第兩百九十九封信,喚回了倦鳥歸巢。



  長安。

  「長樂坊」內傳出一陣碎裂聲,接著是驚呼聲,然後一個臉蛋俊美的十二歲男孩從茶坊裡頭狂衝出來。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蘇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剛剛幹了什麼壞事?快從實招來,免得討打!」

  「沒什麼、沒什麼!」男孩痛得哇哇大叫。「我只是在跟小三哥玩,沒想到一時失手,不小心打爛了幾個夜光杯而已嘛!」

  「只是一時失手!」蘇合香快氣炸了。「這位公子,您這幾年來一時失手打爛了多少東西?要不要本坊主給您算一算帳呀?」她咬牙切齒,眼中射出怒光,語氣卻是極其溫柔,溫柔得嚇壞了男孩。

  男孩打了個哆嗦。這坊主說話愈溫柔,就表示她愈火大。

  「先記著,等我長大了再一併還妳!」他把耳朵從她手裡救出來,連忙開溜。

  「回來!臭小子!」蘇合香看著男孩溜到後宅,一路罵著追過去。

  經過茶坊的路人皆笑著調侃她。

  「蘇合香,怎麼成天看妳在罵孩子呀?」

  「什麼罵呀?我是在管教!」她不悅地回嘴。

  「男孩子這樣管教是沒用的,妳力氣大不過他,還是要有個爹來嚴厲管教他才好。」布莊馮老闆搖著折扇笑說。

  「都這麼多年了,馮老闆你怎麼還沒死心哪!」對街賣筆墨紙硯的殷老闆在門口站著,閒閒打趣。

  「不知道是誰成天送紙筆給採齊那孩子,我看不死心的人是你吧!」布莊馮老闆笑罵回去。

  「我孩子的爹只有一個男人,你們想當我孩子的爹呀,最好趁早死了心吧!」蘇合香揮了揮絹帕,繼續追男孩去。

  來到後宅,看到花喜蘭正蹲在院中照顧著她那幾盆新長出芽苞的牡丹花。當她兩年前把「長樂坊」交給蘇合香去經營以後,便全心全意地養起牡丹花來了。

  「娘,採齊呢?」

  「找他祖姥姥去了。幹什麼,又罵孩子啦?」

  「怎麼每個人都說我罵他呀!」蘇合香委屈極了。「我那是在管教他,他實在太頑皮了!」

  「哪一個小小子不頑皮的?當妳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妳的花樣也沒比他少呀!妳別管他管得太嚴了。」花喜蘭那顆心明擺著偏到外孫兒身上去。

  說話間,孫姥姥牽著男孩的手走了出來。

  「採齊!」蘇合香走過去,粉拳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別以為有祖姥姥給你撐腰,你就可以跟我耍賴了。等你爹回來,我一定要他好好整治你!」

  孫採齊翻了個白眼,這話他從小到大聽了起碼有上千遍了。

  「娘成天老是威脅我,說要我爹整治我什麼的,可我爹到底在哪兒啊?說不定我根本沒有爹呢!」十足叛逆的語氣。

  「臭小子!你怎麼可能沒有爹?你以為你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呀!」蘇合香氣得又揪起他的耳朵。

  「別太用力了,他是個孩子,當心耳朵掉下來了。」孫姥姥心疼地拉開蘇合香的手,一邊好脾氣地對曾孫兒說道:「採齊,你爹叫孫玄羲,不可以說自己沒有爹喔,知道嗎?你想想,你若沒有爹,怎麼會有祖姥姥,又怎麼會有時常從洛陽來看你的祖父、祖母呢?」

  「姥姥,別跟這孩子說這麼多了,您聽不出來他說那些話是為了氣我的嗎?」蘇合香愈想愈惱,伸手要去抓他,他機伶地躲到孫姥姥身後去。「你別躲!跟我到茶坊去,你剛才到底打破了多少夜光杯,咱們來把帳好好算一算!」

  孫採齊吐了吐舌尖。剛才打破的夜光杯起碼有十隻,這帳要是算起來,屁股肯定要開花了,只好先溜了再說。

  主意打定,他轉身便逃,剛奔出大門,便一頭撞上堅硬的肉牆,撞得他眼冒金星。

  「臭小子,你還跑!站住!」蘇合香怒喊著。

  孫採齊拔腿要跑,發現腳下突然踩了空,原來衣領被人揪住了,整個人就像隻貓一樣地被拎了起來,嚇得他心驚膽跳。

  「喂,快放手!」孫採齊不爽地仰頭睜大眼睛瞪著來人,那男人濃眉大眼,身材高碩,怪的是,他竟覺得男人有些面善。

  蘇合香奔出來,一看見那男人,驚訝地倒抽了一口氣。

  「玄羲、玄羲!真的是你嗎?」孫姥姥認出來了,她發出一聲驚呼,激動地落下淚來,奔過來一把抱住他,這才相信她的愛孫真的回來了。

  「是,姥姥,我回來了。」孫玄羲綻開笑,放下手中那頭小貓,看見姥姥的滿頭花髮已經全白了,但身子看起來仍很硬朗強健。他再轉眸看一眼蘇合香,眼中多了幾分柔情。「細細。」他輕聲喚,經過這麼多年,他發現她的模樣圓潤豐滿了許多,已經有成熟少婦的風韻了。

  蘇合香太久沒見到孫玄羲了,雖然內心驚喜欲狂,但是太多年不見,他又回來得太突然,竟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來,莫名地感到陌生不自在,連第一句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臭小子,你總算捨得回來啦!」花喜蘭放下她的牡丹花奔了出來,又喜又嗔地笑罵。

  「娘。」他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轉向蘇合香。她臉上那種帶著怯意又手足無措的神情,讓他感到無比嬌媚。

  「採齊,你爹回來啦,還不快喊爹?快喊爹呀!」孫姥姥拉著發怔的孫採齊,一徑催促著他。

  孫採齊早已經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這高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爹了,他低著頭,眼眼生分不安地瞟著孫玄羲。

  「你是採齊?」孫玄羲蹲下來,與他眼對眼地對望。「你長這麼大了,我卻沒有抱過你。」他輕輕揉了揉兒子的頭。

  孫採齊咬了咬唇,怯生生地張開雙臂抱住孫玄羲,低低喊了聲——「爹。」

  孫玄羲臉上浮起欣慰的笑意,他緊摟丁他一下,然後一把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臂膀上。

  孫採齊愕呆了,自從他五、六歲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能這樣抱得動他了,可是他的爹居然能輕輕鬆鬆地就將他抱起來。他開心又驚喜地抱緊他的爹,心中漲滿了崇拜與驕傲,不過卻也有點擔心,因為他的爹個子高、力量又大,打起人來一定會比娘痛很多很多……



  這一晚的「長樂坊」熱鬧至極,洋溢著久別重逢的歡樂氣氛。

  夜裡,在花喜蘭刻意放上一雙龍鳳燭的廂房內,孫玄羲和蘇合香終於有了十二年來單獨說話的機會。

  「你變瘦了。」蘇合香低著頭,下意識地揉著衣角。

  「妳變胖了。」孫玄羲微微一笑,一手托著腮,欣賞燭光下柔美圓潤的面龐。

  「真的?」她不安地撫了撫臉頰。「有沒有讓你失望?」

  「我很想妳。」他傾過身,輕輕握住她的手。

  「真的嗎?」她感覺到他掌心多了許多繭。「想我是十二年回來,那不想我呢?會不會是二十年?」她抿著唇笑。

  「細細。」他柔聲低喚。「謝謝妳,真的很謝謝妳。」十二年來,他最想對她說的就是這句話。

  蘇合香輕輕一歎,這聲歎息中包含了十二年來苦苦的想念與相思。

  「你已經完成你的心願了嗎?」她微偏著頭,凝睇著他。

  「是。」他起身,抱起她,輕輕放上床榻。

  她眨了眨眼,看著他的唇緩緩落下,無限溫柔地吻住她,她的雙瞳泛起了水光。這一個吻,她等了十二年。

  夜色中,孫玄羲俯伏在她潔白如玉的胸前,享受那份十二年來渴念的柔軟芬芳,自喉間發出滿足的低吟。

  她閉著眼,像被烈火焚燒著,狂熱地吮吻他,接納他。

  在瘋狂顫慄的欲焰中,她緊緊抱住他,喘息地低喃——

  「今後,你不再屬於天,不再屬於地,你只屬於我蘇合香了……」


  九十九隻雀鳥,代表的是地久天長。

  你知道嗎?


  【全書完】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17-11-12 01:50: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真的不能娶妳!」

  蘇合香趴在桌上,兩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望著不停歎氣的孫玄羲。

  「我真的不能娶妳,妳到底明不明白?」他已經說了大概有一百零八次了。

  蘇合香點點頭卻不回話,一徑抿著唇淺笑。她真喜歡看他著急、慌亂、失控的樣子。

  「妳已知道我明年春天就會動身前往甘肅敦煌千佛洞的事,就不應該再做出這種愚蠢的宣言。」他再次重申。

  「什麼愚蠢的宣言?到如今了你還是這樣看不起我!」她不開心地嘟起嘴。

  「先前妳說要用自己去換一根古木的宣言,難道不愚蠢嗎?」結果搞得人仰馬翻,也差點嚇去他半條命。

  「那件事是蠢了點兒沒錯,還好你及時趕到了。」真不敢想像他沒出現的後果會如何。

  「妳不該為了我出賣妳自己。」他用責備的眼光看著她。「妳不需要為了我放棄妳的人生,就算妳如願讓我為妳的所為愧疚一輩子,妳也不會因此而得到快樂,那又何必這麼做?」

  「別再訓我了,這一切都該怪你!」她生氣地瞅著他。「你早跟我說要去敦煌就成了呀!何必把我騙得死去活來的?」

  「我不想妳失望,我也不想被絆住。」他輕蹙眉心。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絆住你。」她橫出一手握住他,甜甜地笑著。「我對你沒有要求,只要讓我愛著你就行了。」

  孫玄羲困惑地看著她。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想去千佛洞就去千佛洞,我絕不會攔你,也絕不會絆住你。」她輕輕撫摸著他的手指。

  「我不可能帶妳去千佛洞。」孫玄羲揣測著她的心意,怕她想要跟著他去。

  「我知道。」她點頭,沒有一絲不悅。「我不會去打擾你。」

  孫玄羲動容。「短時間之內,我也不可能回來。」

  「我明白,但是你總會回來的吧?」她笑睨著他。

  孫玄羲盯住她清亮的眼眸,探見她眸中深不可測的情意。

  「我不要讓妳守活寡。」

  「你太看不起我的愛了。」她眨眨眼,認真地、溫柔地、深情地望著他。「我愛你的手,我愛你拿刀專注雕刻的模樣,我愛你懂得每一根木頭的價值,我愛你鬼斧神衛的才華,我愛你振翅欲飛的心情,我愛你憐惜我不願我受相思之苦的心,我愛你懷抱理想的寬廣胸懷,我愛你的所有一切一切。」她捧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地吻他的指尖。「你是屬於山、屬於海、屬於大地的男人,我不會牽絆你,因為愛你,我會放你自由去飛。」

  孫玄羲被她毫不隱藏的愛意感動了,身心都受到震撼。她說出了姥姥曾對他說過的相同話語,那種無私的愛,讓他再也不能懷疑。

  「不許你看不起我的愛。」她起身,把軟軟的身子窩進他懷裡。「反正我就是嫁你嫁定了。在明年春天離開以前,你要安分地當我蘇合香的相公,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細細……」他捧高她的臉,無限溫柔地凝視著她。「妳真的願意用漫長的歲月來等我?」

  「願意啊!」她理所當然地微笑。「總有一天,你會只屬於我一個人。別以為我會等得很痛苦淒涼,放心好了,我只要想著你用我最愛的模樣在完成屬於你自己的心願,我反倒會覺得很快樂、很滿足,誰叫我愛的偏偏是那樣的你呢?」

  孫玄羲被她的愛深深感動,如此懂他、愛他、寵他的妻子,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個來了。

  「細細,我愛妳。」他低首吻住她,雙手輕柔地摩挲著她溫暖姣好的曲線。

  「你說第二次了,對不對?」她在他唇邊嬌聲呢喃。

  「我在心裡說過千萬次了。」他不再壓抑對她的愛和欲,他吻啄她柔軟晶瑩的紅唇,吮嚙著嬌嫩如花瓣般的觸感,唇舌纏繞著,氣息交融著,他修長的指緩緩解開她身上的衣衫,熱切地探索令他瘋狂的柔軟嬌軀。

  蘇合香在他口中逸出一聲難忍的喘息。

  「我怕……」他的唇舌游移到她堅挺飽滿的酥胸,雙眸深處隱隱燃起燎原的慾火。「一旦迷戀上妳的身體,我便再也離不開了……」

  蘇合香甜蜜幸福地笑了。

  「在你離開之前,我要你每天這樣吻我……」白玉般的十指扯開他胸前的衣襟,急切而顫慄地撫摸他結實的胸膛。

  回應她的是他熾熱狂野的吻,他陷入澎湃的激情申,以身軀覆蓋了溫暖柔軟的胴體……



  八月,長安城處處飄滿了桂花的香氣。

  孫玄羲以替「合春號」老闆雕好的觀音像換來了「長樂坊」後的那間廢宅院,然後把中間隔的那道牆打掉,重新改建。

  他把孫姥姥安置在新蓋好的西廂房裡,而東廂房就安排給他洛陽的爹娘,成為他們到長安時可以暫居的地方。

  溽夏的黃昏,孫玄羲正在院中井旁細心雕琢著那一尊仕女雕。

  另一側的西廂房,則因蘇合香的一句話而引起了小小的騷動。

  「什麼?!妳已經有孕了!」與孫姥姥正在喝茶閒聊的花喜蘭驚呼出聲。

  「噓——」蘇合香慌得忙把門窗關緊。「小聲點兒,我不要玄羲知道。」

  「真是太好了,我要當祖姥姥了!」孫姥姥笑得歡天喜地。

  「為什麼不要讓玄羲知道?妳有孕了豈不是更好嗎?快告訴他他就要當爹了,那敦煌千佛洞乾脆就別去了!」花喜蘭欣喜地說。

  「不行,您們都要答應我,千萬不能告訴他這件事。」蘇合香嚴肅地警告。

  孫姥姥點頭,她瞭解蘇合香的心意。

  「噯,他走的時候妳的肚子也大了,難道他會看不出來?」花喜蘭好笑地說。

  「我是剛剛才發現有異的,到明年正月他離開的時候,也許肚子不會大到他看得出來吧?而且冬天衣服穿得厚,他應該也不容易看得出來吧?」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但是無論如何,她絕不會拿孩子綁住孫玄羲。

  「妳敢保證他這半年都不會碰妳?」花喜蘭橫她一眼。

  「這個……」蘇合香俏臉緋紅。「大冬天的,總有法子可以掩飾過去。」

  孫姥姥聽了,掩著嘴笑,她仍樂在快要有曾孫兒的喜悅中。

  「我真不知道妳的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什麼?」花喜蘭忍不住罵道。「妳應該一哭二鬧三上吊,想盡辦法把相公留在身邊才是,怎麼反倒一徑兒地把相公推出門去呢?妳發什麼傻啊!」

  「娘,我是愛他才這麼做的,您不會明白。」蘇合香心滿意足地輕摸著小腹。「他離開以後,留個孩子陪我,我也就不會寂寞了。」

  「我怎麼會生出妳這個傻瓜呢!」花喜蘭嗔罵。

  「對了,孩子要叫什麼名字好?」孫姥姥微笑地看著蘇合香,輕輕啜飲一口香茶。

  「誰取?我看名字就給姥姥取好了。」蘇合香偎到孫姥姥身邊去。

  「我不會取名字,我識的字不多吶!」孫姥姥笑著搖手。

  「要不,等爺爺來取名字也行。」花喜蘭說。

  蘇合香點點頭。

  「細細,妳身子有沒有哪兒不舒服呀?有沒有害喜呢?」孫姥姥關心地問。

  「好像沒有。」

  「那就還早,再過兩個月妳就知道了,吃什麼都吐!」花喜蘭一副過來人的口吻。

  蘇合香誇張地皺起眉。「娘,您是故意嚇我的吧?」

  「我懷妳的時候,膽汁差點都吐出來了!」

  「也不是人人都這樣,像我生兒子的時候好像就沒有。大概因為我是莊稼人吧,身子比較好。」

  「那我可慘了——」蘇合香嚷嚷著。

  夕陽下,桂花樹旁,有一個人影佇立了良久,細聽著廂房裡老、中、青三代的女人話說生孩子的甘苦談。

  他怔仲地傾聽,嗅聞著桂香濃郁的芳香。



  正月,天下細雪。

  孫玄羲與相約的雕刻師們如願成行。

  孫姥姥不忍看著愛孫遠去的背影,堅持不肯出來送,只躲在西廂房裡誦著佛經保佑他。

  蘇合香裹著厚重的棉衣,溫柔而固執地送走他,她拚命揮開撲上眼簾的絮雪,凝望著他消失在無邊的瑩白中。

  她恍恍然地回到兩人共度了十個月光陰的廂房裡,看見桌上擺立著他仿她而雕的仕女像,仕女像旁有張紙,她走近細看,上面寫著——

  『孩子取名叫採齊,不管是男是女,這個名字都很合適。記得妳曾經問過栽,妳繡被上的雀烏有幾隻嗎?我知道是九十九隻。我也知道,那涵義是地久天長。』

  蘇合香的心緊緊一抽,淚水無聲地滑落。

  地久天長。她得等上多久,才能等到地久天長?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17-11-12 01:50: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天才剛濛濛亮,一輛華麗的馬車疾馳過長安朱雀大街,直往安興坊的方向駛去。

  也顧不得是不是會擾人清夢,花喜蘭站在孫玄羲住的「水影居」前急促地敲著門。

  孫玄羲一夜未眠,聽見持續不斷的敲門聲,疑惑地出來開門,一看見花喜蘭,濃眉便深深鎖緊了。

  「皺什麼眉呀?現在該皺眉的人是我!」她一把扯住他的手往馬車拉過去。「走,跟我上車!」

  「去哪裡?」孫玄羲掙開她的拉扯,面無表情地看她。出什麼事了?花喜蘭這一次來,臉上半點妝飾都沒有,髮髻微亂,像一朵褪盡艷澤的牡丹。

  「快去勸勸我的寶貝兒!」花喜蘭的嗓音脆弱而疲憊。「細細已經瘋了,她要把自己賣給一根木頭了,你知道嗎?」她急得幾乎語無倫次。

  孫玄羲愕住。「妳說什麼?我聽不懂。」

  「不是賣給一根木頭,是她準備要把自己拿去換一根木頭,她說要把那根換來的木頭賠給你!」花喜蘭煩躁地搖搖頭,髮髻更亂了。

  孫玄羲驚訝、困惑、不解。

  「到底是怎麼回事?妳能不能說清楚?」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為妻為妾都行,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花喜蘭模仿昨夜蘇合香在茶坊內發下的招婚誓,歎口氣,百般憂慮地看著他。「昨晚,細細在茶坊當眾說了這些話,有位公子聲稱家中有千年古木,今日便會送到茶坊來。孫玄羲,你說,應該怎麼辦?」

  孫玄羲極度震驚,他的喉頭乾啞,發不出聲音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並沒有說過要她賠他那塊古木呀!

  「玄羲,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孫姥姥在屋內聽見花喜蘭說話的聲音,慌急地從內室走出來。「還不快去阻止細細!萬一她真被別的男人帶走了怎麼辦?快去阻止細細,讓她回心轉意呀!」

  孫玄羲的目光凝滯,整個人僵立不動,他的魂像一個不慎跌入了萬丈深淵,一直地墜落,落進地獄,受到火烙的酷刑,再不能超生。

  「玄羲,你還不去!」孫姥姥見他不動,氣極,自己上前挽住花喜蘭的手。「好,你不去,姥姥去!」

  「您是……」花喜蘭困惑地看著滿頭花髮的老太太。

  「我是玄羲的姥姥,妳是細細的娘嗎?我跟妳去,我去幫著勸一勸細細那傻孩了。」

  「您認得細細?」花喜蘭詫異不已。

  「是啊,有話咱們上車再說吧!」孫姥姥推著她上車。

  「可是……他不去,咱們兩個怕都勸不了細細呀!」花喜蘭望著孫玄羲,擔心地說。

  「走吧。」孫姥姥逕自坐進馬車,朝花喜蘭招招手。「放心,那孩子的心不硬,他要是真那麼絕情,姥姥我也不認他這個孫兒了!」

  花喜蘭猶疑地坐上馬車。

  華麗的馬車漸漸駛離幽靜的巷弄。

  孫玄羲控制下了竄上背脊的顫慄,他渾身被焦慮和不安反覆煎熬著,幾乎令他崩潰。

  他並不無情,也不是絕情,他情願放棄那一份唾手可得的愛,是因為不願她被他的愛傷害。

  可是他竟然忘了,她是一個性情剛烈的女子,她曾經在高牆上豁出去地舞給他看,只為了向他證明他有錯,而這一回她又豁出去,用自己去換一根古木償還給他,她這麼做,又是為了向他證明他是錯的嗎?

  他錯了嗎?

  這一回,他還能像上一回那樣接得住她嗎?



  蘇合香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花喜蘭和孫姥姥分坐在她身旁,一個心情是沉甸甸,另一個心情是亂紛紛。

  「反悔吧!」花喜蘭急切地說。「不管怎麼樣,咱們反悔就對了!古木要是真送來了,就讓娘出面去替妳擋掉。要讓人說背信也沒有關係,妳的人生終究比什麼都重要!」

  「不,我不反悔。」蘇合香眼神堅定。連孫姥姥都著急地趕了來勸她,讓她更體會到孫玄羲的冷漠和無情。

  「細細,不要跟玄羲嘔氣,妳這樣賭一時之氣,將來一定會後悔的!」孫姥姥焦急地勸。

  蘇合香臉色木然,她如今心灰意冷,心都寒徹了,哪裡還能思考得出什麼嘔氣、賭氣、後悔來?她現下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全然的麻木。

  「細細,姥姥要對妳說,玄羲他其實非常喜歡妳。」孫姥姥歎了口氣。「姥姥知道現在的他也是很痛苦的,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蘇合香眨了眨眼,滿臉寒霜。「我明白,娶五姓女是他不得已的苦衷,他畢竟把名利和富貴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不是這樣!」花喜蘭和孫姥姥同時出聲為孫玄羲辯解。

  蘇合香微微蹙眉,眼神古怪地看著花喜蘭。

  「細細,玄羲並沒有要娶榮陽鄭家的小姐。」孫姥姥替愛孫解釋著。

  蘇合香又轉過臉來,錯愕地看著孫姥姥。

  「事已至此,沒什麼必要替他隱瞞的了。」花喜蘭吐出l口長氣。「細細,孫玄羲喜歡妳應該是真的,但他不能娶妳的原因,是因為他明年春天就要遠赴甘肅敦煌的千佛洞,所以,他不希望耽誤妳。」

  「什麼?」蘇合香茫然地問:「他要去千佛洞?」

  「玄羲十幾歲大的時候就已經有這樣的想法了。」孫姥姥小心地說。「他一心一意想到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那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

  蘇合香傻住了。到千佛洞雕塑佛像是孫玄羲最大的心願?她竟從來沒有聽他說過!

  「他以為我會阻止他去嗎?」她蹙眉深思。「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他不肯娶我,不肯接受我嗎?」

  「玄羲說,他不希望娶個妻子回來守活寡。」孫姥姥說。

  「守活寡?」她驚愕。「他難道一去便不回來了嗎?」

  「不是不回來。」花喜蘭說。「但是雕塑佛像也不是短短兩、三年的事,萬一他二十年後才回來呢?這樣的妻子不叫守活寡那叫什麼?細細,孫玄羲是那種屬於山、屬於海、屬於大地的男人,他不會只屬於妳一個女人吶!」

  蘇合香緩緩低下眸,怔然沉思,當她漸漸弄明白了孫玄羲為何推拒她的真正原因時,不知怎地,她的一顆心滿懷感動,感動得想掉淚。

  是呀,那才是她愛上的孫玄羲,她愛上的正是那個屬於山、屬於海、也屬於大地的男人,她終於把她愛上的孫玄羲找回來了!

  「細細姊——」巧珍忽然驚慌失措地從外頭奔丁進來,氣喘吁吁地喊著。「不好了,那個什麼公子的,真的弄來了一根木頭,這會兒已經擺在茶坊裡了!門口也不知道幹什麼,擠滿了一大堆人,一窩蜂地全擠進茶坊裡來,都在那兒等著細細姊出去呢!」

  花喜蘭霍地站起來。「細細,妳待在房裡別出去,娘出去擋一擋,大不了賠上『長樂坊』的招牌!」

  「娘,『長樂坊』的招牌是咱母女倆的,真要被砸也得我跟您一道去。」蘇合香眼中透出一股清亮堅定的光芒。

  「細細……」花喜蘭猶豫地看著她。

  蘇合香抬起頭,直直地大步走出去。雖然對接下來要怎麼應付,心裡還沒有個底,但事情是她惹出來的,她總要自己去收拾。

  一跨進茶坊,放眼看去的景象,不禁令蘇合香感到觸目驚心。茶坊裡裡外外、樓上樓下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而茶坊大廳上用八張桌長長地拼了起來,上面擺著一根巨大的古木,那長滿大鬍子的壯漢正站在古木旁接受著眾人的道賀,人人都恭喜他可以娶到長安第一舞伶為妻了。

  蘇合香心口涼了半截,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能反悔得了嗎?

  「我的天老爺呀,事態嚴重啊……」花喜蘭站在她身後,一看見眼前的場面,臉色已經慘白了。「妳瞧瞧,茶坊的屋頂都快被人掀翻了,人人都知道妳蘇合香今番要嫁人,咱娘兒倆要是當著眾人的面反悔,娘不怕『長樂坊』賠上招牌,怕的是妳蘇合香的聲名就要掃地了,將來誰還敢上門求親呢?」

  蘇合香深深吸口氣,她是不怕將來沒人上門求親,但她怕會毀掉花喜蘭用半生心血經營的「長樂坊」。

  有人看見了蘇合香,振奮地大喊著!「快瞧啊,新娘子出來了!」

  茶坊內忽然發出鼓噪聲,恭喜道賀聲不絕於耳。

  蘇合香感到頭皮一陣發麻,她的嘴唇微顫著,慢慢抬起鉛般重的腿,一步一步往前跨出去。

  愈靠近那根古木,她的心就愈感到沉重。那古木十分巨大,色澤微紫,交錯的紋理看起來極為華麗,愈接近,愈嗅得到木中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連她這個對木頭是大外行的人,都能看出那根古木極其珍稀。

  倘若孫玄羲看見了這根古木,必然也會十分心動狂喜的吧?

  「這……就是千年古檜木?」她恍恍然地走近,那木質的清香更濃郁了。

  「是!蘇合香姑娘,這便是妳要的千年古檜木!事實上,這古木已有一千兩百年了,世上罕見!」那大鬍子傲氣十足地笑道。

  蘇合香本想反悔的心情,在這一刻起了劇烈的動搖。這根一千兩百年的古檜木,比她不小心撞壞的孫玄羲的那一塊古檜木大上了好幾倍,而且更漂亮,也更清香。要不要……就真的用自己去換下這根古木給孫玄羲呢?她心中有個聲音在蠱惑她。聽說這是當年隋煬帝建造晉陽宮時的古木,必然是名貴且世間罕見的,不如……就真的用自己去換吧……

  她內心強烈的掙扎被忽然排眾而出的高大人影給切斷了,她深深抽口氣,癡癡凝望著那張滿是憂慮倉皇的俊臉。他在擔心她嗎?憐惜她嗎?他眸心深切的痛楚是為了她嗎?

  孫玄羲深深地凝視著她,瞳中的強烈情感已不是他的理智能控制,她清清楚楚看見了他濃烈的深情,如潮水般地淹沒了她。

  他的視線慢慢轉向那根古木,眼中閃爍出奇特驚異的光芒,手指輕輕地撫過木身,緩緩地劃著紋理,溫柔得就像愛撫著情人一樣。

  那大鬍子沒理會孫玄羲,逕自迫不及待地問蘇合香。

  「蘇合香姑娘,聘禮已經送到了,什麼時候我能過來迎娶?」

  蘇合香屏住呼息,心亂如麻,又強裝鎮定。她怔怔傻傻地望著孫玄羲,他看著古木的眼神十分珍愛,但臉上的神情卻複雜至極。

  「蘇合香姑娘。」孫玄羲突然開口喚她,她驀然一震,茶坊內所有人的目光也紛紛投到他身上去。「妳說,妳要的聘禮是千年古檜木嗎?」

  「是。」她啞聲答。

  孫玄羲深深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臉上緊繃的線條驟然鬆懈了下來,在他唇邊緩緩綻開一抹隱忍不住的笑意。

  蘇合香呆住。他笑了!為什麼笑了?

  「這位公子,你送來的確實是一千兩百多年的古木,但是,它並不是檜木。」孫玄羲轉向大鬍子,語氣透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意外的輕鬆。

  茶坊內發出一聲聲詫異的低呼。

  蘇台香也驚愕住了。

  「這不是檜木?」大鬍子不敢置信地驚喊。「這不是檜木嗎?」他彎腰在古木旁前前後後瞪看了幾眼,似乎連他自己也不確定。「這不是檜木?那是什麼?」

  「這是楠木,你也可以稱它為香楠木。」孫玄羲的眸光落在蘇合香呆愕的臉上,笑得很是放鬆,好像所有的憂慮煩惱都在這一刻一掃而空了。

  蘇合香全身的力氣也似乎在這一剎那間被抽光,她的身子微晃了一下,唇角上翹,打從心底忍不住的笑意逐漸染上了她的面龐。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檜木而是楠木?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胡說的?找個會鑒定木頭的人出來才能讓我信服!」大鬍子有些惱羞成怒。

  「我是佛像雕刻師,從四、五歲起就開始摸木頭了。檜木和楠木極好分辨,檜木是褐黃色,紋理清晰;香楠木微帶紫色,紋理多變,且香楠木香氣逼人。如你不信,盡可以再請人過來鑒定。」孫玄羲不疾不徐地笑說。

  聽他分析得清楚詳盡,大鬍子臉色難看王極,頗有丟臉丟大了的窘態。

  「蘇合香姑娘,妳非要檜木不可嗎?」他狼狽地咳了兩聲。「反正都是千年古木,就算換成了楠木應該也沒什麼差別吧?」

  「什麼沒有差別,差別可大了!」花喜蘭春風滿面地飛了出來。這樁煩惱得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的事,竟有了峰迴路轉的結果,她開心得直想歡聲大笑。「這位公子,您送來的聘禮與條件不相符,您還是請回吧!」袍子大大地一展,準備送客。

  「對不起。」蘇合香點頭向大鬍子致歉。

  大鬍子尷尬不已,低聲催促家僕快把名貴珍奇的古木搬出茶坊。

  「公子!」孫玄羲出聲叫住他。「你的千年古楠木十分珍貴,望請小心收藏,搬運途中也請小心不要損傷了。你若有意製成木雕,我願為公子效勞。」

  「嗟!我家的木頭想怎麼處置要你多事!」大鬍子沒好氣地瞪孫玄羲一眼,帶著他的古木快步地離開茶坊。

  蘇合香看見孫玄羲流露出極度不捨的眼神,心想他一定愛極了那根古楠木了。但是,他僅用不捨的目光送走它,把她留了下來。她已然明白了,在他心中最看重、最珍愛的,是她。

  「好了!各位客倌,熱鬧也該看完了,想喝茶飲酒的留下,沒事兒的就請回吧!」花喜蘭站在大廳高聲喊著。

  沒看見蘇合香出嫁,人人都覺得可惜,剛想散去,卻看見蘇合香慢慢步上舞台,笑得明艷動人,燦如春花。

  孫玄羲忽然有不妙的預感,他不自主地後退一步,在他轉身想逃的那一刻,聽見蘇合香用甜美的嗓音對著眾人宣告——

  「我,蘇合香,決定嫁給孫玄羲為妻!」

  來不及了!孫玄羲愕呆住。

  茶坊內所有的人也都同時呆住了。

  只有孫姥姥沒被嚇住,她躲在屏風後吃吃地笑出聲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17-11-12 01:48:3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姥姥,您怎麼會來?」

  孫玄羲盤膝而坐,面對著孫姥姥。他從來未曾想過姥姥和蘇合香同時出現的景象。

  蘇合香跪坐在椅墊上,心中更是惶恐不已。她怎麼也想不到老婆婆居然就是孫玄羲的姥姥,剛才她忘形撲抱住孫玄羲的那一幕,看在孫姥姥的眼裡,真不知道會怎麼想她?

  孫姥姥隨意地坐著,喝了口孫玄羲倒給她的白水。

  「你娘收了你的信以後,和你爹在屋裡嘀嘀咕咕了好久,我在窗外偷聽到了一些,心想閒著也是閒著,乾脆就自己到長安來看看究竟。原來你爹娘還真是猜對了,你果然已經被長安的花花姑娘給迷住了。」孫姥姥掩著嘴偷瞧蘇合香一眼,呵呵笑著。

  蘇合香的心情不安地擺盪著。花花姑娘?說的難道是她?

  孫玄羲一手支額,無奈地歎口氣。他在信中只簡短寫著他在長安一切安好,請父母不必掛念,也說明了因答應替「合春號」老闆刻一尊佛雕,所以會在長安耽擱,短則三月便能回洛陽,信末不過是提了一下宅後有間「長樂坊」,日夜笙歌不斷,使他無法靜心,不過即便有所耽誤,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年便會回去。只是這樣而已,他們竟然就聯想到他是否已經被花花姑娘迷住的那一方面去。

  「姥姥,你們用不著胡想。」他不流露情緒地說。「我答應替『合春號』老闆刻的觀音像已經大致雕好了,再經過幾天細修便可完成,到時候我自然就會回去了。」

  蘇合香瞥一眼置於架上的一尊莊嚴豐潤的觀音像,確實可以算是快要完成的作品了。在觀音像旁除了那尊令她傷心的仕女雕之外,還有一座稍大一點的佛像,已經約略看得出千手千眼觀音的初步輪廓了。她知道那是他珍愛的古檜木,只是她沒想到,在她生病的這半個多月來,他竟然已神速地完成了這麼多。

  「我問你,你回洛陽,那細細呢?」孫姥姥饒有深意地問孫玄羲。

  「我們沒有關係,我也沒有被她迷住,姥姥不用操這個心。」他淡淡回答,並沒有看蘇合香一眼。

  蘇合香咬著唇,木著臉。

  「你沒有被她迷住嗎?」孫姥姥笑吟吟地反問。「可你寄回家的信匣上怎麼會有只雀鳥呢?」

  蘇合香訝然望著他。「真的?」

  「姥姥,那只是隨手雕的。」孫玄羲微露尷尬之色。

  「你是姥姥看到大的,是不是『隨手』,姥姥看得比你更清楚明白。」

  蘇合香聽出了孫姥姥的暗示,一顆心驟然狂跳起來。那一夜如夢似幻的記憶霎時間又在她腦海中勾了起來。

  細細,我愛妳。也許那句話他真的對她說過,那是真的!

  「姥姥,您別鬧了,爹娘早已經為我訂下親事,難道您忘了我和榮陽鄭家的婚約嗎?」孫玄羲的臉色嚴肅,他不能被情愛絆住,他必須讓蘇合香死心,這樣對兩人都好。

  「榮陽鄭家?」蘇合香怔住,彷彿雀鳥遇著了天敵,渾身寒毛豎起。「榮陽鄭家?五姓女?」

  孫玄羲刻意冷漠不答。

  「細細,聽姥姥說,玄羲兩年之前為鄭家雕過八扇屏風,雕的是洛神賦——」

  「姥姥!」孫玄羲打斷她。「這些事與她無關,不必說給她聽。」

  「怎麼無關?不能讓細細誤會了!」孫姥姥瞪他一眼,繼續說道:「我家玄羲沒別的長處,就是刀技巧奪天工,他所雕的洛神賦屏風那位鄭小姐非常喜歡,就這樣愛慕起玄羲來——」

  「姥姥!」他急得伸出手去拉住孫姥姥的手。

  孫姥姥生氣地打了他一下。「榮陽鄭家是自己托媒來說親的,不是玄羲自己愛上鄭家小姐——」

  「姥姥!別說了!那些都不重要!」孫玄羲急躁地起身,火大地喊:「既然這門親事已經訂下,我一定會娶榮陽鄭小姐為妻!」

  蘇合香不可置信地盯著他,震愕無語。

  「可你喜歡的人應該是細細呀!」孫姥姥生氣地拍著桌子。

  「姥姥,她是『長樂坊』的舞伶,不適合做我的妻子。」他隱住情緒,語調冰冷地說。「總之,我已經決定回洛陽迎娶鄭小姐了。姥姥,您就別再多事了!」

  一道頓悟猛然刺穿了蘇合香的心,她回想起初見面之時他所說的話——舞伶,比一般良家婦女更不能親近。

  他看不起她!自始至終,他都看不起她!即使真的為她動了心,兩廂抉擇,他要娶的妻子仍然只會是五姓之女,她是被他捨棄的那一個。

  五姓之女,是所有女人的天敵,連她長安第一舞伶也逃不過被棄的命運。

  她臉上的血色褪盡,蒼白如雪。

  「還說你沒有看不起我,你始終都是看不起我的——」她咬著唇,淚水一滴一滴地墜落。她瞪視他,目光中透出一股恨意。

  「細細,姥姥覺得這其中一定有誤會……」孫姥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沒有誤會。」孫玄羲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強忍著對她的不捨。「正如妳所想的一樣,我……正是這麼看妳……」

  他的話徹底摧殘瓦解了蘇合香的意識,像有千萬支細針刺入她的心,痛不可抑,她渾身劇烈顫抖著,理智盡失,像一頭傷重的野獸,用殘存的氣力猛烈地跳起來攻擊傷害她的人!

  她撲向他,痛哭地捶打她的胸膛,狂亂地位喊。「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孫玄羲承受著她痛心的扑打,倒希望藉著她憤恨的雙手減輕一些心底的內疚。

  「細細!玄羲!有什麼話坐下來好好說,千萬別這樣啊!」孫姥姥心急地過來勸解。

  「他都已經把話說絕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她的雙拳擱在他的胸膛上不住地顫慄著,她喘息,落淚如雨。「孫玄羲,原以為你與凡俗男子不同,在你眼中沒有身份高低貴賤之分,以為你不是那種攀高門、求富貴的人,想不到我看錯了,我看錯你了!」她拚盡力氣狠命地一推,孫玄羲被她推開一大步,撞上身後的木架。

  架上的木雕一尊接著一尊緩緩地倒下來,三個人同時發出驚呼,伸手搶救,孫姥姥及時抱住那尊莊嚴的觀音雕像,孫玄羲和蘇合香兩人同時去接仕女木雕,孫玄羲搶先她一步接到,而那一座千手千眼觀音卻來不及搶救,硬生生跌落在地,撞斷了一角,那一角是觀音座像右面最上方的一隻手。

  這個意外震住了三個人。

  蘇合香驚懼地看著跌在地上的千手千眼觀音座像,雖然手部僅斷了一小角,但想到這是孫玄羲視為最珍貴的古檜木,她的心就一陣膽寒。

  孫玄羲蹲下身,拾起斷掉的觀音手指,緊緊捏在掌心。

  「這樣……妳的氣消了嗎?」孫玄羲的嗓音清冷淡漠,透著一股很深很深的疲憊。

  雖然他沒有發怒發狂,也沒有責罵她,但她心底卻緩緩升起了極度的悲哀。

  他傷了她的心,她也傷了他最珍愛的古木,好像,兩人已經不再有誰欠著誰了,一切就此結束,徹底完了。

  她眼眶蓄著淚,掉不出來也吞不回去,兀自怔站著,眼神空洞地凝視著那座觀音像撞斷了的手。

  「如果妳氣消了,請妳快走吧!快走——」孫玄羲啞聲嘶喊。

  他的聲音震碎了她的心,也讓她所有的痛苦和挫折瞬間潰決,劇烈而狂猛地襲倒了她。

  她轉身,倉皇地奪門而出,淚水濕透了面龐,她只想盡快奔離這可怕的惡夢。

  「姥姥,別追,這樣就好了。」孫玄羲攔下她。蘇合香一離去,他心底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再也隱藏不住,一點一滴洩漏出來。

  「玄羲,你這孩子真是的,為什麼要這麼做?」孫姥姥氣得也開始打他。「姥姥不介意細細是舞伶的身份,細細那孩子姥姥看了很喜歡,只要有姥姥一句話,你爹娘諒必也不敢多說什麼。榮陽鄭家的婚事不是不能退,總是有法子可想,你為什麼要說出絕情的話來傷害細細呢?」

  孫玄羲彎腰抱住姥姥矮胖的身體,把痛得不能自己的眼神藏起來。

  「姥姥,記得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曾經對您說過我有一個志向嗎?」他低低地、緩緩地說道。

  孫姥姥呆了呆,搜尋著腦中遙遠的記憶。「你是說,你要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的事嗎?」

  「是。」他緊緊閉上眼。

  「你……你是認真的?」孫姥姥忙把他推開,雙手捧著他的臉仔仔細細地瞧。

  「我明年春天就會動身。」他低眸,凝視著仍被他握在手中的仕女雕。

  「什麼?」孫姥姥焦灼地看著他。「你爹娘他們正在籌備你的婚事,他們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瘋的!」

  他吸口氣。「我不會成親。」

  「你不成親?那你剛剛還跟細細說了那些……」

  「那是為了要讓她死心才說的。」他輕歎口氣。「去敦煌千佛洞雕塑佛像需要時間,至少也要十幾年方能回來,我不要娶個妻子來為我守活寡。」

  「你這孩子實在太任性了!你不想耽誤別人,可你有沒有想想姥姥、你的爹娘十多年見不著你會有多思念?十多年以後,姥姥都七十多了,還能不能活著看見你回來?你就這麼忍心讓姥姥日思夜想著你嗎?」孫姥姥無法接受她最愛的孫兒要離開她那麼遙遠而且那麼久的時間。

  「姥姥……」他輕輕握住老邁的雙肩,痛苦地歎息。「如果您和爹娘動用親情的力量來留住我,我是會留的,我也會乖乖遵從您們的意願娶妻生子,但是,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就是有強烈的渴望要去完成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也想像尋常的人一樣過平凡的日子,我可以屈服,但是姥姥,那不是我要的!」

  孫姥姥滿眼憂傷,無奈地瞅著他。「傻孩子,姥姥要是希望你當個平凡人,在你小的時候,我就不讓你拿刀了。」

  「姥姥……」孫玄羲心中有酸澀也有感動。

  孫姥姥深深地歎息。在他小時候剛會跑會跳時,他便愛拿著小刀四處刻劃,她囑咐著兒媳不可阻擋他,任由他揮灑他的天賦和才華。她鍾愛的孫兒果不負她期望,年紀輕輕便擁有鬼斧神工的刀技,在洛陽闖出響亮的名聲來。豈料,她當初放這孩子自由地飛,這會兒,他竟還想飛得更高更遠去。她當初的抉擇是對是錯呢?得到的結果又是喜還是悲?

  「你呀,要走便走,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他的臉龐。「你想自由地飛,姥姥不想綁住你,當你飛累了,你總是會回來的,是不?為了等你回來,姥姥一定會健健康康地活著,一定會等到你回來。」

  孫玄羲眼眶微熱,幾乎墜下淚來。

  


  圓滿光華的月緩緩升上來了。

  「長樂坊」的夜依舊熱鬧,而這夜更是熱鬧得出奇。

  有藍眼睛的胡女跳著西域舞,還有變戲法的。由於蘇合香太久沒有上台獻舞,花喜蘭絞盡腦汁也得滿足前來「長樂坊」取樂的客人。

  一套精彩的戲法剛變完,茶坊中歡聲雷動。

  在如雷的掌聲中,有客人驚呼——「快看!那是蘇合香!」

  這夜並未安排蘇合香跳舞,因此蘇合香的出現不只客人們驚喜,連茶坊上下僕婢、樂工們也都大感驚異,忙遣人去請花喜蘭來,生怕要出事。

  蘇合香明顯經過盛妝打扮,她梳高髮髻,簪上一朵粉色牡丹,額間貼著以金箔剪成梅花形的花鈿,光燦耀眼,兩頰勻上胭脂,以玫瑰膏飾唇,肩臂輕披紗羅披帛,一身嬌艷的輕紗糯裙。她穩定地、堅決地,一步一步緩緩走上舞台,眉端唇角有著豁出去的決心。

  眾人驚見她的美,發出陣陣讚歎聲。

  「我,蘇合香,雙十年華,在此昭告天下男子,我要親選夫君。」她一字一句,沉靜地、清晰地說著。「為妻為妾都行,唯有一個條件,一定要拿得出一塊千年古檜木為聘,條件符合了,我,便嫁。」

  台下眾人聽了皆嘩然。花喜蘭此時匆匆忙忙地趕了來,聽見她的宣言,驚訝得目瞪口呆。

  「細細,妳究竟在胡說些什麼呀!妳要一塊千年古木做什麼?」她衝上去慌張失措地要拉蘇合香下來。

  「蘇合香姑娘,妳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座間一名男子站起來高聲問。

  「是假的,大夥兒別聽她胡說!」花喜蘭簡直快要急瘋了。「她醉了,在說胡話呢!客人們千萬別當真……」

  「我沒有醉,更不是說胡話!」蘇合香推開花喜蘭,更進一步站到台口。「當著眾人面說出口的話,豈能有假?」她的眸光堅定不移。

  「好!千年古木在下有!」那男子再出聲喊。

  眾人目光全驚異地轉向那男子。

  蘇合香凝神朝說話的男子看去一眼,那是一個體格魁梧,滿臉大鬍子的壯年男子。「口說無憑,送到我面前,讓我親眼驗收了才算數。」

  「只要蘇合香姑娘肯兌現承諾,在下立刻派家僕從咸陽老家把古木運過來。蘇合香姑娘,妳說的話可是真的?萬一古木運來了,妳會不會不認帳?」那男子似乎沒想到一塊古木便可換到蘇合香,不放心地再次確認。

  「我說了,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怎能有假?你趕緊運來便是,何必廢話太多!」蘇合香不悅地擰眉輕斥。「倒是公子真有千年古檜木嗎?聽說那種古木珍奇得很,怎麼你隨口便說有?你要明白,我說的是千、年、古、檜,木。」

  「放心!」那男子自大地笑道:「在下老家確實有古木,而且還有四根!那是因為在下先祖當年是隋煬帝建晉陽宮時的木匠,晉陽宮建成之後還剩下數十根古木,建宮的木匠均分了去,在下先祖分得了四根,所以請蘇合香姑娘放心,在下老家的確實是千年古木!」

  蘇合香臉上的淡笑恍惚詭媚。孫玄羲視為珍寶的古木,眼前這粗漢子家中居然就有四根。先祖留下來的珍奇古木,這粗漢子可知有多少價值?隨隨便便就拿一根要來換個女人回家,真諷刺。而她的未來就要跟了一個這樣的粗漢子,想來又更覺得諷刺了。

  「公子,我在茶坊內靜候佳音了,但願公子別讓我等候太久。」話已出口,不容得她反悔了。

  「好,我立刻連夜出城!咸陽離這兒不遠,最快古木明日便會運到,在下告辭了!」那男子欣喜地拱了拱手,旋即快步走出茶坊。

  花喜蘭聽得心驚膽戰,只為了一根木頭,她的寶貝兒就要把自己給了那樣的粗漢子?這究竟是從哪兒說起呀!

  茶坊席間驀地喧嚷起來,都在談論著這場突然的意外。

  「細細,敢情妳瘋了嗎?」花喜蘭又推又扯地把蘇合香拉下台,一路拉扯著回她房裡。「妳給我說清楚,妳剛才到底在做什麼?妳瘋了不成!」門一關,她立刻搖撼著她的肩質問。

  「瘋了倒好。」蘇合香冷笑。「瘋了可以大聲地笑、大聲地哭,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瘋了便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成天只要笑就好……」

  「妳胡言亂語些什麼啊!」這會兒是花喜蘭快要瘋了。「妳為什麼要用自己去換一根木頭?為什麼?」

  「我摔壞了孫玄羲的古木,理當還他。」她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什麼?」花喜蘭大驚。「妳什麼時候去找過他的?妳怎麼會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

  「蘭姨,我不想說了。」她咬牙冷道:「現在和孫玄羲有關的事,我都不想再說了。等我把古木還給他,從今往後,這個人便再與我沒有關係了。」

  「到底你們之間出了什麼事?」花喜蘭錯愕至極。莫非她已經知道孫玄羲要遠赴敦煌的事了?

  「他要娶榮陽鄭家之女!」蘇合香恨恨地說:「只怪我識人不明,他和尋常男子根本沒什麼不同,一心想娶的還是五姓之女!」

  原來不是,細細還不知道,孫玄羲並沒有告訴她。花喜蘭怔怔地暗忖。原來他是用這種方式要她死心。

  「就算是這樣,妳也不該一怒之下摔壞他的古木呀!」花喜蘭怨責著。

  「蘭姨,是因為我打了他、推了他,所以才會不小心撞倒了那座佛像,不是我故意去摔的!」她的情緒忽然激動了起來。「蘭姨,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我不是!」

  「好好好,妳不是、妳不是!」花喜蘭連忙安撫她。「可是妳也犯不著用自己去換一根木頭呀!我們大可以籌錢去買一塊木頭還給他就好了,不是嗎?」

  「不,有很多東西,不是有錢就能買得到的。」蘇合香搖頭,淒然地一笑。「即使用錢能買得到,那意義也就變得不同了。我就是要讓他得到一根用我蘇合香去換來的古木,讓他好好留在身邊珍惜。」她冷冷地輕笑著。

  「妳實在太傻了,他根本不可能收的!」花喜蘭是知道內情的人,心裡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反正我做了我想做的,至於他收不收就是他的事了。」她像被鬼迷了心竅,鐵了心要這麼做。

  「妳這麼做不過是想氣他而已,可要是妳將來後悔了怎麼辦?妳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可不是一根木頭呀!」

  蘇合香抿著唇不語。

  「細細,明日古木運來了妳千萬別出面,讓蘭姨去跟那公子交涉。我不能讓妳為了一根木頭,隨隨便便跟了一個男人!」花喜蘭正色地對她說道。

  蘇合香搖搖頭,她的心都死了,跟了什麼男人也沒什麼差別。「蘭姨,今天我是當著眾人面許下的承諾,我不能背信。」

  「細細!」花喜蘭再也受不了了,憤然大吼。「妳為了一個男人做出這種傻事,妳難道就沒有為我想一想嗎?」

  「對不起,蘭姨,我沒有替您掙到萬兩金的聘金……」

  「妳以為我是為了錢才把妳養到這麼大,花這麼多心血栽培妳的嗎?」花喜蘭的眼淚迸了出來。「妳以為,我對待妳的這顆心是萬兩金可以換得來的嗎?」

  蘇合香不知所措,也難過得紅了眼。

  花喜蘭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激動地喊:「妳知道嗎?因為妳是我的親生女兒,所以我才會如此愛妳呀!細細,妳明白嗎?」

  蘇合香大吃一驚,迷惑地看著她。「蘭姨,妳說什麼?」

  「妳是我的親生女兒!」花喜蘭捧著她的臉,似喜似悲地望著。「別怪我沒有認妳,我不讓人知道妳是我的女兒,是因為在懷妳之前我是賣身的歌妓,不知是哪個男人讓我懷了孕,後來我生下妳,本想把妳送給好人家當女兒,可是我實在割捨不了母女之情,最後還是把妳留在我身邊。可我的出身太低賤,我不想讓人知道,也不想讓妳長大後知道自己是這樣被生下來的孩子,所以始終都瞞著妳,怕將來因為我的關係害妳嫁不到好人家。細細,妳不要怪我!」

  蘇合香驚愕地眨著眼,雖然她早就打從心底把蘭姨當成娘看待,但得知真相,一時間仍無法置信。

  「真的嗎?蘭姨,妳真的是我的親娘?」蘇合香恍惚地對著她笑,神情像在作夢。「如果這是真的,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怪妳。」

  「是真的?細細。」花喜蘭心中有不安也有憂慮。「我讓妳有這樣的出身,妳當真不會怪我?」

  「我為什麼要怪妳?」她有著忍不住的驚喜。「難怪我一直都覺得跟妳很親很親,親得就像親生的母女一樣,原來竟是真的。我好高興,娘、娘……」蘇合香緊緊摟住她,又哭又笑地喊著。她怎會不明白,一個母親不敢認自己的孩子,寧可當孩子的蘭姨,那是因為心中充滿了對孩子的愛呀!

  花喜蘭心中無比酸楚,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娘……」蘇合香膩在她懷裡撒嬌。「我真的好高興妳是我娘……」

  「有妳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多了。」花喜蘭愛憐地擁著她,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拍撫著她的背。「娘這一輩子都在想著如何安排妳的終身,想著如何替妳找個好男人,誰知現在……弄成了這樣的局面,妳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想到她這麼隨意地把自己拿去換一根木頭,花喜蘭心裡就又是急、又是氣。

  「因為……孫玄羲看不起我。」蘇合香悶悶地說。「我瘋了似地打他,又失手撞壞了他最珍愛的古檜木,他必然會更加討厭我了。雖然他那樣傷害過我,可是……我還是不想讓他討厭,不想讓他討厭我。」

  「我的傻寶貝兒,不想讓他討厭有很多法子,妳為什麼就選了最笨的一種呢?妳來找娘商量,娘隨便也能傳授妳幾手呀!」

  「說得好像自己很厲害似的,可這麼多年來怎麼沒見妳拐到半個好男人?」她涼涼地頂回去。

  「妳的事我都操心不完了,哪裡還有空操心我自個兒啊!」花喜蘭敲了下她的腦袋。

  「話都已經說出口了,說不定明天一早就會傳遍長安大街小巷。古木要是當真送來了,我若當場反悔,說話不算話,咱們『長樂坊』的招牌還要不要?」蘇合香慢慢地直起身,掠整了髮絲,直視著窗外明月的眼瞳分外幽黑。「娘,人生不是事事都能如意的吧?我,已經看開了,不再強求什麼丁。被損壞的古木是他用娶妻的錢買的,我損壞了人家那麼貴重的東西,理所當然要賠。至於跟了那位公子以後會怎麼樣,那已是將來的事了,將來的事將來再做打算吧。」

  蘇合香臉上滿不在乎也無所謂的神情,令花喜蘭感到不寒而溧。

  就算孫玄羲真的刺傷了她的心,她也不容許她這樣自暴自棄。她要她像從前那樣快樂起來,像從前那般用心滿意足的微笑和氣勢對她說著——

  「蘭姨,像我現在這樣多好,每天活得開開心心的,想當蘇合香或是細細都可以。就算變不了鳳凰也沒什麼關係,我就當妳身邊的小雀烏,一輩子陪妳不好嗎7就算這輩子沒看上半個男人,我也可以承繼妳的『長樂坊』呀!沒男人也餓不死的。」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17-11-12 01:48: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蘇合香恍惚地病了好幾日,意識總是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她感覺到孫玄羲來看過她。

  她相信那不是夢,因為她確實聞到了他身上清新自然的木香,除了他,沒有人身上有他這樣的香氣。她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吻了她,她感覺他暖暖的鼻息吹拂過她的臉頰,微涼的嘴唇與她的唇輾轉親吻,她昏眩得醒不來,他似乎也不想停,舌尖甚至還闖進她唇內,攫走她的舌尖,與她溫存纏綿。

  那是一個委婉執著、深刻而長久的吻,彷彿可以這樣一起吻到地老天荒。

  她相信那不是夢,她無法忘記那種恍若窒息的感覺,那是她渴望的吻,她甚至還聽見他深情地說著!細細,我愛妳。

  有雙手輕巧地揭起紗帳,陽光暖暖地照進來,將她從昏睡中悠悠喚醒。

  「細細姊,妳總算沒再燒了,謝天謝地!」

  她聽見巧珍欣慰的說話聲。

  「孫玄羲……是不是來過了……」她的聲音虛弱得似蚊蚋。

  一醒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孫玄羲,巧珍重重歎了口氣。

  「細細姊,妳……好好養病,別再想他了。」她勸道。

  「我想去見他。」蘇合香想起身,但身子病得連坐起來都費力。

  「妳別這樣,蘭姨這幾日盯得緊呢,她好像看出來了。」巧珍忙壓住她的肩。

  「沒……關係。」她喘息地說。「我要告訴蘭姨……我要嫁給孫玄羲。」

  「細細姊……」巧珍瞠大了眼,欲言又止。

  「妳知道他來過了嗎?」她甜蜜動人地微笑著。「他偷偷來探過我的病,對我說了一句情話,我已經知道他對我的心意了,所以我打算告訴蘭姨有關孫玄羲的事,要她成全我們,妳別擔心……」

  「我很擔心!」巧珍衝口而出。「那個孫玄羲不是來探妳的病,他只是來把錦被和玉簪還給妳的!」

  蘇合香怔了一怔,視線驀然瞥見了美人?上折迭得整整齊齊的錦被,和錦被旁靜靜躺著的白玉簪。

  「他為什麼把被子還給我?」她的思緒病得糊里糊塗,一時弄不明白。

  巧珍深吸口氣說:「他已經走了。」

  「走去哪裡?」她不由得一凜。

  「我不知道。」巧珍低哼著。「走了也罷,省得讓人操心!」

  蘇合香的意識漸漸清明了,一陣寒意猛地傳遍全身。「妳說他走了?他搬走了嗎?」

  「我想應該是。」

  「不要妳想!」她忽然奮力地撐起上身,嘶啞地喊。「妳去,去看清楚!不想看我死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真的?」

  「細細姊,妳何苦——」

  「快去!」她的心好慌亂,亂如麻。

  巧珍跺了跺腳,無奈地轉身出去。

  不,不會的,他明明對她說了愛她的,而且他還吻了她,吻得那麼深情、那麼纏綿、那麼不捨,他不會走的……

  然而,她的期盼被巧珍帶回來的消息徹底擊碎。

  「細細姊,我親自去看過了,他真的走了。」巧珍不忍地看著她心碎的表情。

  蘇合香不知道一顆心碎成千萬片的感覺竟是這樣的痛,她知道他遲早會離去,但絕沒有想到會是以這種令她措手不及的方式。他要走是很容易的,身邊沒有累贅,要走便走,也順便帶走了她的一片深情。

  他是怎樣的男人呵,用那雙她最喜愛的手,牽動著她的喜悲,然後再殘忍地搗碎她的心,他讓她嘗盡了動心又心碎的滋味。

  細細,我愛妳。那句話是真的嗎?難道只是她的幻覺,他其實並沒有對她說過那句話?

  她勉強撐起病弱的身子下床,雙腿虛乏得像踩在雲端上,只覺得頭重腳輕,眼冒金星,整個人悠悠晃晃。

  「細細姊,妳想幹什麼?」巧珍忙上前扶住她。

  她堅定地走向那床錦被,彎下腰,使勁地抱起來,但她此刻身子弱,一床錦被抱上身,差點摔倒在地。

  「細細姊!」巧珍忙要搶下錦被,但她不讓。「妳要把被子抱到哪兒去?吩咐我來做就行了!」她慌得手足無措。

  蘇合香搖頭,雙眼盯著玉簪。「幫我拿過來。」

  巧珍困惑地一手拿起玉簪,另一手仍攙扶著她。

  蘇合香硬撐著虛弱的身子,把錦被抱到了門口,她呆望著無雲的晴空,半晌,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將錦被狠狠地往外一拋!

  巧珍睜眼呆住。

  她再搶下巧珍手中的白玉簪,朝青石地用力扔去。

  巧珍嚇傻了。

  看著跌落在青石地上的鮮艷雀鳥們,看著碎成了三段的玉簪,蘇合香軟軟地靠著門框滑坐在地,在爛漫的春光中痛哭失聲!

  鸚鵡在架上受驚地拍動翅膀,嘎聲喊著——「細細、細細!」

  蘇合香哭得心肝摧折。

  這是她付出真心換來的代價嗎?她是長安第一舞伶吶——

  


  蘇合香的病雖然一日比一日好轉起來,但她卻一日比一日沉默。她不再逗弄著最寵愛的鸚哥,連最愛跳的舞也不跳了。她日日倚在遊廊發呆,常常維持著一個姿勢好久好久,久到讓人遠遠看見了,還以為是一尊美人雕。

  她是愛舞、愛飛、愛笑的蘇合香,因為孫玄羲,成了一尊無情無緒、無喜無悲的木美人。

  「長樂坊」裡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人見過蘇合香這種眼神空洞、失魂落魄的模樣,人人議論紛紛。

  花喜蘭更是心憂如焚,焦慮得不知怎麼辦才好,私下把巧珍叫來嚴厲地盤問前因後果,巧珍見事態嚴重,再也不敢隱瞞,哭哭啼啼地把蘇合香遇見孫玄羲之後所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花喜蘭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他們之間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而她完全是被蒙在鼓裡的。她怒氣沖沖地訓斥了巧珍一頓,但想想事已至此,就算把巧珍毒打死了也不能改變蘇合香現在的處境,她現在能想到的是該如何挽救。

  「細細,蘭姨去替妳把孫玄羲找來,好嗎?」她輕輕握著蘇合香的手腕,柔聲低問。

  蘇合香眼眸閃了閃,不解地望著她。

  「蘭姨全都知道了,妳很喜歡他是嗎?」花喜蘭的聲氣輕得好似怕會觸痛她。

  蘇合香眸色一黯,點了點頭。

  「那……蘭姨把他找來,要他娶妳好不好?」她做出了最大的讓步,只求她的寶貝兒能魂魄歸來。

  蘇合香木然地一笑。

  「他已經訂親了。」她幽幽歎息。他迫不及待地離開,也許正是為了要返回洛陽成親。

  「倘若他也喜歡妳,就算原來訂了親又有什麼要緊?只要沒入洞房都是可以退婚的呀!」花喜蘭積極地為她想主意。

  「蘭姨。」蘇合香緩緩抬眸,深瞅著她。「孫玄羲什麼都沒有,只是一個佛像雕刻師。」

  「這我知道。」花喜蘭歎口氣。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

  「妳知道,為什麼還肯接受他7  」她怔然不解,這實在不像蘭姨的作風。

  「細細呀,妳都為他病成這個模樣了,我不接受他行嗎?難道要我看著妳死呀!」看著寶貝兒心碎,花喜蘭的心也跟著碎了。「只要他有本事讓妳活過來,再起來跳舞給蘭姨看,就算他是乞丐我都認了!」

  蘇合香淒然一笑,倒身在她懷裡,緊抱著這唯一能溫暖她的懷抱。「蘭姨,妳放心,他說我死不了,我只是會病上一陣子,不會死的。」

  「什麼?他對妳說過這種話?」花喜蘭不悅地瞇起眼睛。「好一個臭小子,敢對我的寶貝兒說這種話!」

  「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所以蘭姨,不用去找他了,就算找到他有何用?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她心酸地深深吸氣。她不想再哭了,她已經哭得好累好累。

  「我的細細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吶!他敢不在乎妳!J花喜蘭哪裡容得寶貝兒受氣。「臭小子,我非要把他找出來,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不可,竟敢不在乎咱茶坊的鎮店之寶!」

  「蘭姨,他說不定回洛陽成親去了。」她的心酸楚得難受。

  「洛陽?那我就派人到洛陽去,掀翻了洛陽也要把他找出來!」花喜蘭鐵了心跟他卯上。「偷走妳的心後就想一走了之?天底下沒那麼便宜的事!」

  「蘭姨,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想偷過我的心,是我自己想偷他的心卻沒偷著。也許,他訂親的對象比我好過千倍吧。」她真想看看他訂親的對象是誰?她好想知道是什麼樣的女子才能擁有他的心。

  「誰能比我的細細好?除非他眼睛瞎了!」花喜蘭完全是老王賣瓜的心態。

  蘇合香本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眼淚又不自主地滾滾滑下。

  「細細,別哭了,妳哭得蘭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花喜蘭抱著她,輕輕撫摸她的背,就像兒時哄她時那樣。

  蘇合香的淚落得更凶了。她真的不想哭,一點兒也不想,但眼淚卻不聽她的使喚,拚了命的就是要跑出來。

  花喜蘭深深歎息著。她要找孫玄羲的念頭是堅定的,她是真的想看一看,到底他有何本事偷走她寶貝兒的心。

  


  「長樂坊」聲名遠播的花坊主一出馬,想在長安城中尋出一個人來,那簡直是易如反掌。

  這日,花喜蘭乘著彩飾流蘇的車輦來到了崇義裡的一間小宅院前,窄小幽暗的深巷中停了她所乘的華麗馬車,顯得異常突兀。

  孫玄羲看見豐艷如牡丹的貴婦來訪,心中微微吃驚。

  花喜蘭緊盯著孫玄羲看,目光直接而銳利,彷彿想用力看穿他。男人她見得多了,但是像孫玄羲這種沉穩內斂、渾身透出一股大山曠野般清靈之氣的男人,她倒是不曾遇見過。

  「你就是孫玄羲?」他的黑眸深如古井,讓她看不清裡面蘊藏著什麼秘密。

  「是。」他漠然看著貴婦人,高高的寶髻斜插著金步搖,兩頰眉間貼著花鈿,一身艷色牡丹,華麗得連斗室都耀亮。他心中困惑著,明明不曾見過她,卻為何有種熟悉之感?

  「你怎不問問我是誰?」花喜蘭挑眉。這男人不懂禮儀的嗎?

  「是妳來找我,妳自然應該告訴我妳的身份。」他不疾不徐地說。

  花喜蘭愣住。就這一下,她已明白蘇合香為何傾心於他了。這孫玄羲與一般的凡俗男子實在大不相同,從披散的頭髮、簡單至極的灰袍、以及他說話的方式,全都沒有規矩,正合了蘇合香那不喜受束的性子。

  「好。」她倒是頭一回被男人弄亂了方寸。「我是誰暫且不用對你說,我是來問你關於蘇合香的事。」

  孫玄羲微訝地看著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怎麼又讓這名字給打亂了。

  「妳該不是蘇合香口中所說的蘭姨吧?」他猜道。

  「她跟你提過我?」花喜蘭又挑了挑眉。

  「提過幾次。」他實在不願再去打開已被他封匣的記憶。

  「好,你叫蘭姨倒也好聽,你就叫我蘭姨吧!」她對孫玄羲有了好感,便也乾脆。

  「花坊主,找我何事?」他不肯與蘇合香再有牽扯,距離堅定地維持著。他心裡暗怪「合春號」老闆不守信,明明已經答應他不把他的住處隨意告訴別人,結果還是讓人知道了。

  「你這臭小子,真是給臉不賞臉!」花喜蘭寬袖一展,不滿地插腰瞪著一臉冷漠的孫玄羲。「說!我家細細到底哪裡配不上你了?」

  「不,是我配不上她。」他眼中有淡淡的惆悵。

  「你有這樣的覺悟倒好。」她瞇眼瞅著他。「反正我家細細偏看上你了,你也就甭管什麼配不配了,看個黃道吉日,請你爹娘來『長樂坊』下聘吧!」

  「我沒有萬兩銀也沒有萬兩金的聘禮。」他淡道。

  「沒關係,我花喜蘭求的不是這個。不過一萬錢你總是有吧?沒一毛錢的聘禮終究難看。」她寬袍一揮,目光被一旁的木雕吸引,走過去細瞧著。

  「花坊主,蒙妳錯愛,但我不能娶蘇合香。」他平板地說。

  「我知道,細細說你已經訂過親了是嗎?」她四下打量了一會兒,轉過頭來看他。「若你真心喜歡細細,就回去把親事退了,反正我這兒是不會為難你的。」

  「我是真的不能娶她。」他再強調。

  「你騙不了我的,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細細。」對一個人有沒有情意她一看便知。「莫非是擔心爹娘不允?」她再讓一步。「沒關係,我花喜蘭願意付豐厚的陪嫁,只要你肯娶細細為正妻,什麼都好談。」

  「這件事與我爹娘無關,也與我兩年前訂下的親事無關。」他深深吸口氣。「我不能娶蘇合香別有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看住他的眼。

  「明年,我將遠赴甘肅敦煌千佛洞。」他緩緩地說道。

  花喜蘭怔了怔。「你去那兒幹麼?」

  「去千佛洞造佛雕是我今生最大的心願。」在「西明寺」雕十六羅漢時,他就已經與幾位志同道合的雕刻師相約明年春天同赴敦煌了。

  「你非去不可嗎?」花喜蘭睜大了雙眼。

  「非去不可。」孫玄羲篤定地看著她。「身為一個雕刻匠,胸中皆有揮盡才華、嘔心瀝血也要完成的曠世作品,我自然也有。去敦煌鑿雕佛像並不是一、兩年就能完成回來的事,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方能回來。花坊主,這便是我不能娶蘇合香的原因。」

  花喜蘭驚愕。倘若這是他的心願和志向,那是何其的偉大,她即使再憐惜蘇合香,也無法對他伸出那雙阻擋的手。

  「我明白了。」她的心情驟然黯淡,為她的寶貝兒感到難過。

  「花坊主,請妳別將這件事情告訴她,就讓她認為是我負了她的心。」他語音低柔,如深山靜靜流淌的溪水,冰涼,且孤寂。

  「好,我會。」花喜蘭沮喪地垂下雙肩,緩緩地走出去,坐上了馬車。

  就讓蘇合香以為孫玄羲已經回去洛陽,另娶了一名女子為妻吧。

  花喜蘭深深歎息。那個傻孩子,什麼男人不好愛,偏要去愛一個有著遠大志向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她的傻孩子挑選男人的眼光確實很好,但是這樣的男人可以屬於天、屬於地,卻不會只屬於一個女子呀!

  


  蘇合香登上木梯,坐在牆頭上。

  孫玄羲早已不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了,她不能再聽見雕刻聲,不能再看見他手握刻刀專注雕刻的模樣,除了井旁邊些許木屑透露了他曾經存在過,否則,她幾乎要懷疑遇見孫玄羲只是一場夢。

  那一夜,他還來了錦被和玉簪,溫柔且深情地吻了她。直到現在,她仍然相信在他心中確有一塊屬於她的位置。只是,他為何不肯接受她?為何悄悄地離開?為什麼?

  她仰頭看天,看天上的浮雲糾纏、追逐、牽絆、奔逃。呵,真像她跟孫玄羲之間的關係,捉摸不定。

  她沉醉在觀看流雲的變幻莫測中,看得恍然失神,沒有聽見空宅中發出的細微聲響。

  「喲,姑娘,妳怎坐在牆上啊?太危險了,快下來、快下來!」一個帶有歲月滄桑卻中氣十足的喊聲嚇了蘇合香好大一跳。

  她低下頭,看見一個身穿粗布花衣裳的老太太,就站在孫玄羲慣坐的位置旁,咧開嘴笑看著她。

  「姑娘,妳漂亮得像朵花兒似的,坐在牆上太危險了,快下來吧!」

  「您、您是……」她怔愕地看著頭上包著碎花布巾的老太太,不解她為何會忽然出現在那裡。

  「噢,我從鄉下來找親戚的,沒找著,聽說這兒有間空屋,那『合春號』老闆說暫時借我住幾天不收錢,所以我就暫時先在這兒住下,等找著了親戚再走。」老太太笑咪咪地說。

  「可是……那屋很髒很舊,裡面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喔!」她看老太太年紀頗大,有些擔心地說。

  「哎唷,我是村野莊稼人,生來就受苦的,哪年哪日不是風裡雪裡地種地種菜?這屋已是極好,比我鄉下那破屋好幾萬倍了。這兒也就是髒了點,沒事兒,打掃乾淨了便成!」老太太樂觀又開朗地笑說。

  「可是婆婆年歲大了,那廂房裡的木床上一件被子也沒有。」她蹙起了眉。「婆婆身邊有帶著被子嗎?」

  老太太聽了呵呵大笑。

  「姑娘真愛說笑話,誰出門帶被子的呀?就算沒被子蓋也不打緊,我包袱裡有幾件棉衣,湊和著蓋蓋就行了,反正只住個幾日,不必弄床被子來找麻煩!」

  蘇合香一聽她說話的語氣竟和孫玄羲那麼像,眼眶不自覺地一紅,一滴淚便滾了下來。

  「我說什麼了?竟惹姑娘哭起來!」老太太嚇一跳。

  「沒事,風大,吹得我眼睛酸才流淚。」她拉起衣袖擦了擦眼。

  風大嗎?老太太奇怪地四下張望,可分明一絲風也沒有呀!

  「對了,婆婆,我那兒有床被子,我給您搬過來。」她在牆上轉了個身,伶俐地爬下木梯。

  「噯噯噯,姑娘,甭費事了,我不用被子!」老太太在牆那頭喊道。

  蘇合香聽見了並沒理會,照樣搬了被子過來。

  「婆婆,您年紀大了,受不得寒。」她抱著被子從牆上小心地拋向老太太。「總之您先把被子收下,等您要走的時候再還我。」

  「姑娘心腸真好,觀音菩薩保佑妳諸事順心。」老太太抱著被子千恩萬謝。

  蘇合香苦笑。「我一點兒也不順心。」她低歎。

  她的這聲歎息老太太並沒聽見,老太太的注意力全讓被上的雀鳥吸引了去。

  「這被面上繡的鳥真好看,什麼花色都有,真是漂亮!」

  「是我繡的。」她得意地笑了笑。這床被子雖不是原先給孫玄羲蓋的那一床,但被面上的雀鳥還是她親繡的。

  「姑娘手真巧,繡得可真是好呀!」老太太由衷讚歎。

  「婆婆,您要喜歡,我繡個被面送給您帶回去,您回去以後可以用來縫一床棉被。」她喜歡這個爽朗的老太太,彷彿在她身上嗅到了青綠禾田的清新氣息。

  「姑娘又說笑了,妳這繡得精巧的被面用的是鮮亮的絲緞,我家那土裡土氣的粗布被如何去配它呀!」

  蘇合香的眼神黯然了下來。她的善意被回絕了,理由竟是不相配?

  「姑娘,妳住的那屋好大呀!我剛剛從外頭轉進來,好像看見妳住的屋叫『長樂坊』是嗎?」

  蘇合香淡笑著,點點頭。

  「妳住在茶坊裡頭呀?」

  「我是茶坊的舞伶。」

  「舞伶?是什麼?」老太太長年在鄉下,沒有多少見識。「妳跳舞嗎?」

  「是。」她笑著點頭。

  「妳跳舞服侍男人嗎?」老太太的大嗓門忽然變小了。「姑娘,妳是不是賣身的呀?」

  「我只跳舞,不賣身。」蘇合香沉下臉,有些惱怒。「『長樂坊』是茶坊,也是酒坊,但不是妓院。」

  「姑娘別惱,我是鄉下老婆子,不懂這些。」老太太笑得慚愧。

  「不要緊。」蘇合香自嘲地冷笑。「對我有誤解的人不是只有婆婆而已,我現在才知道,其實很多人打從心底都是這麼看我的吧。」

  「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妳生得如花似玉,嬌滴滴的花花姑娘,本來就該穿漂亮的衣裳跳舞,難不成要妳下田種地種菜呀?我瞧妳那腰肢細得怕連水都挑不起來吶!呵呵……」

  蘇合香不禁被老太太的話逗笑了。

  「姑娘,我先把被子搬進屋去。妳瘦得像根扁豆似的,別老在牆頭坐著,當心被風吹下來打破頭。」

  蘇合香又被逗笑了。這是她這半個多月以來第一次打從心底笑出來。

  她沒聽老太太的話,仍在牆上坐著,有趣地看著老太太把被子搬進屋去,沒多久又見她出來打水。

  「這屋真髒,等我拿布抹乾淨了。」老太太一把扯下包頭的花布巾就要下水。

  蘇合香看老太太競要拿花布巾當抹布使,便急著叫嚷起來。

  「婆婆!您等會兒,我去拿撢子和抹布給您,別用那頭巾擦灰!」她喊完,便匆匆地又爬回去,拿了撢子和幾塊抹布。看見桌上的點心,她順手用手絹包了一盤子各色甜鹹糕點,忙碌地又爬回來。

  「讓姑娘受累了。」老太太看著她抱了一堆東西回來,甚至還乾脆搬過木梯,整個人爬下她這邊來,因此一徑地朝著蘇合香客客氣氣地直道謝。

  「甭客氣,這屋很髒,我來幫您打掃。」蘇合香難得有了點輕鬆的好心情。

  「不好不好!」老太太忙搖單目。「姑娘的衣裳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別弄髒了才好。」

  「弄髒了再洗就好了。先前我病了好一陣子,這會兒剛好有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她來了興致。

  「姑娘叫什麼名字呀?」老太太笑容滿面地打量著她。

  「婆婆叫我細細吧。」

  老太太笑起來。「妳的手細、腰細、身子細,難怪會叫細細這名兒,倒不知妳的腿是不是也細?」

  「婆婆真厲害,知道我名字的來由。」她笑著把裙子拉高了,露出雪白修長的兩條腿。「婆婆瞧。」

  「果然細!」老太太咧嘴笑開。

  蘇合香也忍不住笑起來。

  「妳太瘦了,將來不容易生孩子。瞧瞧,妳的屁股不夠大。」老太太輕拍了拍她渾圓微翹的臀。

  「是嗎?」蘇合香眨了眨眼,陪著老太太走進屋。反正她已經決心繼承「長樂坊」,此生不嫁人了,所以對能不能生孩子倒不以為意。

  走進內庭,她的心口驀地一緊,孫玄羲的影子又鬼魂似地糾纏上來。她甩甩頭,硬是把他的影子甩掉。

  「姑娘,這裡先前住過人嗎?」老太太指著不知被何人掃到角落去的落葉和木屑,那上頭還有燒過的痕跡。

  「有。」她怔然走到燒殘的落葉和木屑堆前。「半個多月以前,這裡曾經住過一個人。」燒過的木屑,仍散發出令她心痛的檜木香。

  老太太來到她身邊,仔細瞅著她臉上的表情。「那個人叫什麼名字?姑娘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她答得飛快,匆匆堆起笑臉說:「婆婆,我帶了些點心給您吃。」說著,一面打開抱在懷中的手絹。

  老太太忽然彎下身來,從燒殘的碎屑中拾起一張燒了近半的黃紙。

  「這上頭有字,姑娘瞧瞧,紙上頭寫了些什麼?」老太太眼睛昏花看不清,把黃紙轉給了她看。

  蘇合香看見了「安興坊祟義裡水」七個字,其餘的寫在另一半,已燒燬了。

  「好像是某個地方的位置。」她一說完,腦中便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這是孫玄羲搬離這裡之後去的地方?

  明知道不該再對他癡心,也不該再妄想見他,可是眼前這七個字完全佔據了她的思緒,猛烈地捶擂著她的心,所有的「明知道」和「不應該」全都被「想見他」的唯一念頭給徹底驅離了。

  攤放在她手中的點心忽然跌傾了,一一掉落在地,她在老太太愕訝的呼聲中倏然回神。

  「哎呀,都掉了,真可惜了!」老太太拾起一塊糕小心拍掉上頭的灰。

  「婆婆,我、我要去一個地方!」她一刻也停不住,立即往外奔。

  「姑娘!細細!妳要去哪兒?」老太太在後面追她。

  「我想找一個人。」她有點急,神色有點兒慌。

  「妳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拋頭露臉地走在街上不好呀!」老太太擔心地說。

  「嗯。」她點頭,想起上一回在街上被調戲的情景,心裡也不免膽怯。「安興坊有點遠,要雇頂轎子去,可是……」她不能回去茶坊拿錢,因為最近茶坊裡從上到下盯她盯得緊,根本不會有人肯給她錢的。

  「雇轎子要錢對嗎?婆婆這兒有。」老太太從很隱密的腰袋裡取出一串銅錢來。「雇轎子用這些就夠了吧?」

  「婆婆……」蘇合香感動得握了握她的手。「您放心,我一定會還給您的。」

  「好,妳比較有錢,當然得還我。」老太太笑了笑,陪著她一塊兒來到熱鬧的街上雇轎子。

  雇好了轎,老太太索性跟著蘇合香一塊兒上轎。

  「婆婆?」蘇合香微訝地看著她。

  「不要緊,我跟妳一道兒去。」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妳一個大姑娘家萬一出了事可不得了。別看我老婆子老了,力氣肯定比妳大,遇著歹人也趕得跑。」

  「婆婆,謝謝您。」雖然非親非故,但這位老婆婆卻如此關心她,讓她心中油然生起一陣感動。

  轎子將她們帶到了安興坊崇義裡,在那附近繞了大半天,終於找到有間矮小的宅門前寫有一個水字的,那上面寫著「水影居」。

  「轎子先在這兒等一等,我們問問是不是這戶人家,萬一不是還得走。」老太太心細地交代著轎夫。

  蘇合香早已迫不及待地走到木門前,深深吸一口氣,不安地輕叩了兩下門,整顆心虛懸著。

  門開了。她的呼吸倏地停住。果真是他!那個害她病得死去活來的罪魁禍首!

  「妳……」孫玄羲沒想到來人竟是蘇合香,他震撼地盯著她,愕傻了。

  一看見他,蘇合香幾乎無法思考,渾身血液都沸騰了,她不顧一切地撲進他懷裡,深深吸嗅著他身上熟悉的木香。本來已經決定不再想他、不再念他、不再愛他了,可是一看見他俊朗的眉目、深邃的黑眸,那一張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臉,她便什麼也忘卻了。

  孫玄羲好半晌才從震驚的情緒中慢慢回過神來,感覺到懷中柔軟的身軀似乎更瘦、更單薄了。思念真是磨人,這陣子心口那一份不知名的痛楚,在這一刻消散了,他忘情地輕輕擁住她,深伯把她捏碎。

  「玄羲。」老太太忽然開口輕喚。

  孫玄羲猛然受到更大的震撼,他驀地抬眼,驚訝得瞠目結舌。

  「姥姥!您怎麼也來了?!」

  聽到孫玄羲的驚喊聲,蘇合香也大吃了一驚。

  什麼?姥姥?她呆愕地回頭,無法置信地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望著他們,滿是皺紋的臉上有著柔亮和煦的微笑。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17-11-12 01:47:4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窗外雨聲漸大,纏綿不絕,更顯得緊閉的門窗內出奇安靜,只聞輕淺急促的呼息聲。

  「我……嚇住你了嗎?」蘇合香從他懷中微仰起臉來,苦澀地笑問。

  是。孫玄羲確確實實被嚇住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蘇合香會用如此直接明白的方式說出她對他的愛意。

  「你說,我的病是不是無藥可治?」她的長睫瑟瑟抖動,軟弱地逼他。

  他不敢說,也不知該怎麼說。她用生死來探測他的心,他心中天人交戰,極度苦惱,不解為何帶著她栽進了這無法收拾的情局中。

  「你不想治我?」見他始終沉默,她身子雖暖了,心上的寒意卻加添了幾分。

  「我治不好妳。」他終於低啞地開口。他很明白自己不能成為治癒她的那一味藥。

  「你希望我死?」她氣餒地敗下陣來,心冷得徹底。

  「妳不會死,妳也許會病一陣子,但妳不會死。」他嗓音輕柔,彷彿很小心地不再觸痛她。

  蘇合香驀地笑了,笑得淒楚哀傷。

  「我懂了。」他不愛她。因為不愛她,才能說得出那樣冷情的話來。回想以前的自己實在自負得太過分,錯把男人對她的傾慕迷戀當成了愛,現在她才明白,那些只不過是對她的情,她擁有很多很多男人的情,但那些都不是愛。

  她想要得到的那一份愛,竟是即使死去也得不到。

  孫玄羲低垂著眼眸,不忍看見她眼中的絕望,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氣在對她說那些無情的話。一個如鮮花般嬌艷的女子,當她飛舞時宛若將飛昇回仙界的天女,這樣絕世的女子,他如何能不動心?她的雪膚紅唇、細腰纖足、一顰一笑,在他眼中一直是巨大的誘惑,他多渴望能豁出去,什麼都不顧,就將她緊緊密密地嵌入身體裡。

  但是,他心中有更大的夢想必須去完成,而她的愛,將牽絆住他,使他躊躇不能前行。他不願為了一個女子、為了一份愛情放棄他此生最大的心願,因此對於這株心底漸漸滋生的情苗,他只能決定狠心斬斷。

  「你不願當醫治我的那一味藥,我也不強求你。」她傷透了心,一個喘息,就能令她痛不可抑。「但是,在我準備好大病一場前,你能不能行行好,先止一止我心痛的感覺?不要讓我太痛,可以嗎?」她的聲音極度疲累,低聲下氣地乞求。

  孫玄羲聽著她卑微的語氣,一顆心因強烈的憐惜而顫慄了。

  「妳要我做什麼?」他不想看見她這種模樣,她應該像他們初見面時那樣驕傲地對他說——我是長安城第一舞伶,不許你看不起我!

  「讓我看一看你的手。」她兩手輕輕捧住他的手,恍然地撫摸著他修長的手指,以及指上因長年握刻刀而留下的薄繭。「你有一雙漂亮的手,能化腐朽為神奇,我喜歡你的手。」她捧高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

  孫玄羲屏住氣息,感覺到手背上傳來酥麻的涼意。

  「能不能用你的手幫我梳一梳頭髮?」她終於提出了要求。

  這個要求令孫玄羲呆愕了半晌。這不是太過分的要求,他無法拒絕。

  他拔下她髮髻上的玉簪,烏黑的雲髻霎時散瀉如瀑,她微微側過身,感覺他的手指緩緩插入她微潮的髮絲中,細細地梳理起來。

  她的發柔軟如絲緞般滑過他的指間,那份絲滑的觸感與他平日觸摸的堅硬木質截然不同,挑惑著他手指的每一根神經。

  「你什麼時候開始拿雕刀刻東西的?」她歎息似地問。

  「三歲還是四歲吧?我記不得了。」他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這麼小就拿刀不是很危險?你爹娘難道不阻止你?」想像著他孩童時拿雕刀的模樣,她微微地笑了。

  「記憶中並沒有阻止過我,反而放任我在家裡隨手亂刻。」他溫柔地梳理著她的長髮,感受著前所未有的柔情。

  「你爹娘想必看出了你的天分。」她的思緒飄渺。

  「妳是什麼時候開始跳舞的?」他專注地凝視她的發,看著髮絲淹沒他的手指。

  「六歲的時候。」她微仰起臉,眼中透出微醺般的迷醉。「那一年,蘭姨買了一隻黃雀給我,我喜歡得不得了,有天,我把黃雀從籠子裡放出來,我以為牠會陪我玩,誰知牠卻飛走了,飛得好高好遠,沒有再回來了。」

  「後來呢?」他撩起一繒發,情不自禁地湊到鼻端深深嗅著其中的幽香。

  「後來,蘭姨又買了好多好多雀鳥給我,有梅花雀、雪雀、火尾雀、雲雀,很多很多,我看牠們在籠子裡不停地跳躍、揮動翅膀,猜想牠們一定很希望自由地飛走吧。後來,我把牠們的模樣一一描繪了下來,便打開籠子放走了牠們。」她深深吸口氣,閉上了眼,他梳發的指尖讓她全身感到放鬆自在。「雀鳥飛走時的叫聲都很歡悅,我也很開心,然後我便開始學著雀鳥飛,以為自己也能感覺到雀鳥飛起來的那種快樂,就這樣成天老是跳著、轉著,便愛上跳舞了。」

  「難怪妳能把雀鳥繡得那麼靈動有神。」他若有所思地低語。

  蘇合香驀地回過頭,攫住他毫無防備的目光。

  「你數過雀鳥了嗎?」她好似從他眼中捕捉到了什麼,卻又讓他逃了開去。

  「沒有。」他斂整了神色,抑下躁動的心,回復漠然。

  「你喜歡我繡的雀鳥嗎?」她瞅著他。

  「妳繡得很好,用色大膽、技巧別緻。」他確實研究過她的針繡,除了舞藝精湛外,她的繡工也極妙。

  為什麼不直接說喜歡就好?蘇合香有些失望地低下眸,怠懶地一笑。

  「妳好多了嗎?如果好多了,我們就走吧。」他欲將她抱離,她不讓,伸開雙臂投入他懷裡,他感覺到她的身軀異常炙熱。

  「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她環抱住他,把臉貼在他的心口。

  「我沒有香味,身上只有木頭的味道。」她的身子又軟又熱,他不知道能否抑制那來自心底的慾望。

  「是,就是木頭的味道。」她再將他環緊一點。「你身上有木頭的清香,很好聞,很舒服。」很令人安心。

  「妳說過……我這個人已經快變成木頭了。」她發熱的身子幾乎要沸騰他的慾望。

  蘇合香勾起朱唇笑了,粉嫩的臉頰磨蹭著他的胸膛。

  「你親親我。」她貼在他心口細聲說。

  孫玄羲震駭住。

  「不行。」他急忙握住她的雙肩把她推開。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她咬著唇,臉色奇異地暈紅。

  「不。」他堅定地搖頭。「我已經為妳梳發了,我只能做到這樣。」其他的最好什麼都別做,一定要鐵石心腸。

  「那……」她讓一步。「讓我親親你。」

  「也不行。」他心中燃起一把焦躁的火。老天,她是在考驗他嗎?她是在試探他情慾的底限在哪裡嗎?

  蘇合香難堪地紅了眼眶,淚水朦朧,雙頰泛著桃紅。

  「走,我送妳回去。」孫玄羲迫不及待地扯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外走。

  她沒有分毫抗拒,態度柔順得令他微微吃驚。他詫異地看她,發現她的唇色過分鮮紅,握在他掌心的手腕肌膚異常發熱。

  「妳是不是發燒了?」他的手探向她的額,果然,熱得燙人。「妳在這裡等著,我去給妳雇一頂轎子來。」他急著拉開門往外走。

  「孫玄羲!」她輕聲喚住他。

  池降步,困惑地回眸望她。

  她溫柔地微笑,眼底漾著動人的波光。「即使你一輩子不愛我,但我要你永遠記著我,倘若你有一天忽然想起我,便到『長樂坊』來,我會一直留在『長樂坊』裡,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

  孫玄羲震愕,看見她矇矓的眼瞳中閃爍的情意,他心痛地怔住,不知該如何挪開目光。

  從遠處隱約傳來了呼喚著「細細姊」的聲音。

  「有人來找妳了。」他深深凝視著她。

  「是巧珍。」她緩緩地移步,走到他身畔。「我走了。」她攀住他的肩,一手摸著他的臉,踮起腳尖在他下顎親了一記。

  孫玄羲愕住,聽見她似有若無地歎息著,緩步走出去。他不知道令他心痛的那一聲歎息,其實是因為她原想親親他的唇,沒想到高度卻只能碰到他的下巴而可惜惋歎。

  他怔然望著她遠去的身影,那麼瘦小,彷彿很虛弱,看起來就像一隻濕了翅膀飛不起來的雀鳥,慢慢沒入雨霧中。

  是他害她變成這樣的嗎?他做了什麼?

  近黃昏,「西明寺」傳出了晚禱的鐘聲,他仰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將先前脫下的濕袍拾起來,忽然瞥見床上那支她沒有帶走的玉簪,皎白素淨,像撩撥他的纖纖玉手,他的心有種被刺穿的痛。

  他拿起玉簪緊握在掌心,關上門,將鑰匙歸回原處離去。

  細雨仍纏綿地下著,他緩緩走出寧靜的小巷,看見朱雀大街上家家戶戶已點上了燈,暈黃的燈光映在水濕石板地上,照出奇幻朦朧的光影。

  回到了廢宅,他立在雨霧中癡癡凝望著被雨沐濕了的觀音像,彷彿見著了蘇合香在哭泣。

  後院那面牆上豎立著一具木梯,他握緊雙拳,狠狠閉上眼,抵抗誘惑。

  他什麼都不能做,最好什麼也別做。寧願現在害她痛苦一時,也不願害她痛上更漫長的歲月。忽然,在此刻明白了《詩經•秦風》裡的詩——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蘇合香回到茶坊後,魂魄像沒有跟著回來,任誰問話都不理,當夜就高燒病倒了。

  整個茶坊頓時間忙亂成一團,蘇合香身子骨弱,只要一生病,病勢必定來勢洶洶,半點都不能輕忽。

  花喜蘭指揮著下人把大夫開的藥方拿去煎藥,又命丫頭送大夫出去,自己則坐在蘇合香床畔,看著床榻上昏睡的慘白容顏,一顆心揪疼著。

  「小四、小五,細細到底是什麼時候離開茶坊的?」她蹙著眉問。怎麼會在「西明寺」附近尋到人?這事實在透著古怪。

  「蘭姨,我們都沒人看見。」小五低聲答。

  「你們那時候不是都在茶坊裡招呼客人的嗎?怎麼會沒看見呢?其他人難道也沒看見細細出去?」她口氣嚴厲。

  「蘭姨,大夥兒確實都沒看見。」小四答得有些怯懦。

  「今天邊門沒開,照理說細細不可能從邊門出去,到底細細是從哪兒溜出門的,我們大夥兒也覺得奇怪。」小五困惑地搔著頭。

  花喜蘭轉眸狠瞪了一眼跪在蘇合香床頭邊的巧珍。

  「巧珍,細細從哪裡跑出去的?」

  「我……不知道。」巧珍支支吾吾的,在蘇合香沒醒來之前,她什麼也不敢說,更不敢明講。

  「妳到底在幹什麼?」花喜蘭怒斥。「一個姑娘都看不好,萬一細細在外頭出了事那怎麼辦?」

  「我以為細細姊在午睡,怎麼知道她會忽然間失去了蹤影。」巧珍發現蘇合香不見時,曾以為她又爬到後院牆頭上和孫玄羲說話,可是一到後院找人,卻不見她人影,而木梯竟然移到了後宅的那面牆去,當時她很害怕他們兩個人會不會做出什麼風流事來,嚇得忙拿椅子墊腳,使盡力氣爬過牆,衝進後宅滿屋找人。當她發現蘇合香和孫玄羲兩個人都不在時,還以為他們兩人私奔去了,嚇得她魂飛魄散,哆嗦地衝到茶坊企圖向花喜蘭說明原委。幸好當時剛巧有人來報信,她這才慌慌張張地跟著樂工們出去找人。

  花喜蘭目光銳利,早已從巧珍慌亂不安的神情中看出馬腳。

  「細細最近見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妳最好給我從實招來!」

  「蘭姨,我真的不知道。」巧珍一頭冷汗。

  「妳是整日跟在她身邊的人會不知道?」花喜蘭雙眼泛著寒光。

  「蘭姨——」巧珍嚇得哭出聲來。「等細細姊病好了醒過來,您再自個兒問她吧!她心裡有什麼事也要由她自己跟您說才算數呀!我一個丫頭能清楚姑娘什麼事?萬一不小心說錯了什麼,可怎麼對得起細細姊呀!」

  「妳倒是忠心!」花喜蘭挑眉冷笑。

  「細細姊能回來就好,我本來還擔心她是不是真像雀鳥一樣飛走了,不會再回來了……」她抽抽噎噎地說出真心話。

  花喜蘭心一凜,又驚又疑。她的寶貝兒細細究竟出了什麼事?偏她這會兒高燒病著,什麼話也不好問,教她擔憂得心都焦了。

  「小心照顧著細細,要是醒了,盡快差人來稟告。」她憂心忡忡地歎了口氣,低聲吩咐巧珍。「留意這藥方吃了效用如何,要是沒多大起色,再請大夫來重新診脈,開新藥方,記住了。」

  「是,巧珍記住了。」她低著頭擦淚。

  花喜蘭看著蘇合香始終蹙緊的眉心,心裡頭又憐又急。雖然她發燒生病是常有的事,但這一回與往常不同,處處透著古怪。

  難不成,她心中真有人了?

  


  孫玄羲來到「亂茶坊」,腳步猶疑了一下,慢慢走進去。

  茶坊裡極深也極寬敞,他看見最裡側有一個雅致的舞台,心想那應該就是蘇合香平時獻舞的地方。走過鏤雕著碩大牡丹的地面,看見屏風、立柱上飛滿了色澤鮮艷的雀鳥。

  這是華麗的、充滿了蘇合香影子的地方。

  「客倌,請進請進!」小二笑臉迎人。

  「一壺茶。」茶坊內幾乎滿座,他在靠窗邊的位置坐下,打量著四周。

  「敢問客倌要什麼茶?」小二彎腰低詢。

  「隨便都好。」他不講究品茶,水對他來說只是解渴之物。

  茶坊內人聲喧嘩,他一眼望過去,來客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離他最近的兩、三桌客人一身綾羅綢緞,身份顯然非富即貴。有一桌客人雖著唐裝,但說話的腔調甚是奇怪,他好奇地側耳細聽,隱約聽見了他們似乎在談論著蘇合香……

  「客倌,茶來了!」小二送來一壺熱茶,一隻白瓷杯。

  「麻煩你一件事,幫我問問有沒有來往洛陽的客商,請人幫我帶封信,這兒有一錠銀子,是我的酬金。」孫玄羲從懷中取出信匣和銀子交給小二。

  小二看到信匣上浮雕著一隻小小的雀鳥,拍著翅膀飛在梅樹梢頭,驚喜地低喊出聲。「這信匣雕得可真好看,客倌,您是從哪裡買來的?」

  「不是買的,我自己雕的。」他緩緩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那信匣是他利用雕仕女像時剩下來的樟木塊雕出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多加思索,就雕出了一隻雀島來。

  「客倌,您雕的雀鳥活靈活現的,您可知道咱茶坊第一舞伶蘇合香最愛的就是雀鳥了,能不能請您多雕一些雀鳥的擺件來,我家姑娘肯定會喜歡的!」小二滿臉興奮之情。

  「有空我便雕一些送過來。」他隨口應允,並不想在當下給一臉興奮的小二潑冷水。

  「多謝您了!客倌您稍候,我現在就去幫您問一問!」小二興高采烈地拿了信匣和銀子,回頭輾轉問了好幾桌客人,終於問到了幾位前往洛陽販馬的客商,那商人收下了信匣和銀子,朝孫玄羲的方向點了點頭。

  孫玄羲點頭回禮,心不在焉地喝著茶,一邊繼續細聽鄰桌的談話。

  「上回聽說縣丞之子李均願用萬兩銀娶蘇合香為妾,花坊主一口便回絕了。」一個像是朝中官吏的男子說道。

  「萬兩銀都娶不了蘇合香?」一名年紀稍輕的男子問,口音奇怪。

  「副使,花坊主說不願蘇合香嫁為人妾。」那官吏又說。

  「那麼用萬兩金娶蘇合香為妻呢?」另一名蓄須的中年男子笑問,口音和年輕男子同樣奇怪。

  「我替大使問一問花坊主,不知花坊主願不願意?」那官吏說道。

  「我們吉上大使前兩天在這裡等著見蘇合香姑娘,那天只匆匆看過她一眼,她好像淋了雨,身體不適,不過光看那一眼,我們吉上大使就驚為天人,滿意極了。他很希望能娶到像蘇合香姑娘那樣漂亮的唐女子為妻。」年輕的男子笑說。

  「實話說,不太容易唷!」那名官吏搖頭笑道:「據我所知,尚有御史大人、刺史大人也在向蘇合香姑娘求親,倘若蘇合香姑娘不肯遠嫁重洋,吉上大使這邊的機會就不大了。」

  「鄭兄弟多多幫忙遊說花坊主,待事成之後自有重禮酬謝。」中年男子起身深深一揖。

  那官吏忙推他坐下,笑說:「眼下蘇合香姑娘正病著,而且聽說病得還不輕,我看還得等她病情好轉了以後,才能找花坊主談一談了。」

  孫玄羲默默喝著茶,杯中茶色碧綠清澈,香氣襲人,但喝在他口中卻如白水一般無味,他在茶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那雙清朗的黑眸中充滿了迷惘憂慮。

  他付了茶錢,緩步走出「亂茶坊」。

  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她的燒還未退嗎?他眉心攏緊,心一陣陣抽疼。

  剛剛從那幾個男人口中得知了蘇合香的身價。萬兩銀!萬兩金!天,那根本是他拿不出來的。想娶她的男人不是縣丞之子,就是御史、刺史,甚至是遣唐大使,而他只不過是洛陽一個小小的佛像雕刻師罷了,這是他此生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身份地位懸殊的差距。

  她有驚人的身價,為什麼會愛上他?這比讓他感受到身份地位懸殊的衝擊更加震撼了他。

  他沒有辦法給她什麼,他什麼也沒有辦法給她,可她為什麼還會願意愛上他?為什麼?

  回到宅門前,他看見「合春號」老闆站在階上等他。

  「等你好一會兒了,你可回來了。」

  「我去寄家書。」他簡單地說。「門沒鎖,您怎麼不進去等?」

  「不,我不進去,裡頭怪陰森的。」「合春號」老闆猛搖頭。「對了,我是給你捎信來的,崇義裡那兒有間空宅,很便宜,不過宅院很小,你要嗎?」

  「小一點沒關係。」

  「那好,我就讓人把木頭直接送到那邊了,省得搬來搬去的。」

  「合春號」老闆把寫了空宅位置的紙片交給子孫玄羲。「你東西收拾收拾,隨時都可以過去,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我走啦!」

  「多謝。」他怔怔望著「合春號」老闆揮手走遠了,這才捏著紙片轉身進屋。

  他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只有古檜木、已完成粗坯的仕女雕像和雕刻工具而已。

  但是在離開之前,他還有東西要還給蘇合香——那床錦被和白玉簪。

  現在天還亮著,若把錦被送回去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只好等天黑,眾人皆睡之時再送回去,這樣就不用驚動任何人,也不必讓蘇合香知道他已經將離開此地。

  離夜深還有一大段時間,他的心很亂,必須設法讓自己冷靜下來,唯有握著熟悉的刻刀工具,他才能使自己平靜。

  那一尊淋濕的仕女雕暫時不能動刀了,必須要等完全曬乾了以後才能繼續雕,如果在濕木上雕刻,一旦干了之後便會破壞原形,所以不可魯莽下刀。不過,他仍有一塊極珍貴的古檜木可供雕刻。

  他迅速以冷水淨了身,從內院搬出古檜木置於石几上,握著利斧仔細劈出他想要雕的千手觀音外在輪廓,這古檜木異常珍貴,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能有一點閃失,萬一失手,他將會後悔莫及。

  這是個好方法,他總算能讓自己完完全全的靜下心來了。

  蘇合香病了兩日,「亂茶坊」也反常的靜了兩日,照理說他應該正好可以靜下心來才對,然而事實正好相反,沒聽見笙樂聲,沒聽見蘇合香麻雀般的說話聲,他竟感到異常寂寞,寂寞的感覺如影隨形,甚至滲入他的靈魂,令他痛苦難捱。

  古檜木平靜了他躁動焦慮的靈魂,他集中精神,讓心緒沉靜,古檜木靜謐悠然的清香籠罩住他的身心靈魂,握著扁刀的手逐步輕緩地鑿出千手觀音的形體結構。

  不知下覺中,他的心靜如止水,忘記了一切……

  燈火一陣搖空,忽地熄滅了。

  他在黑暗中看見蠟燭已經燃盡了,所以火才熄滅。

  原來在他恍然神馳時,月已悄悄爬上中天。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放下鑿刀,站起身拍掉衣上的木屑,走向廂房取出錦被和玉簪,再回到後院來,爬上還留在他這面牆的那一具木梯。

  牆的那一邊是截然不同的景致,後院地上全部平鋪著鑿花的青石地,兩旁有遊廊環抱,一側遊廊上還養著一隻羽色青翠的鸚鵡,他暗想著平時蘇合香便是在這裡練舞的。再往前看,有間門窗緊閉的廂房,廂房窗扉上糊著粉色蟬翼紗,如煙似霧,繡在紗上的雀鳥彷彿要穿透雲霧飛出來。

  他一手提起木梯,換到了這一面牆放下,抱著錦被輕輕爬下來。

  院裡瀰漫著淡淡的藥香,他的心微微一悸。她究竟病得怎麼樣了?

  他把錦被悄悄放在遊廊可倚坐的欄杆上,正猶豫著那支玉簪該放在哪裡才好時,鸚鵡在架上不安地來回走動,突然喊了兩聲——「細細,細細!」

  孫玄羲嚇了一跳,忙閃身躲進暗處,半天無動靜,他才又慢慢走出來,小心翼翼地將窗扉推開一道縫。

  屋內幽暗,紗帳深垂,讓他無法看得見她。他咬咬牙,輕輕推開雕花的門扉,無聲無息地閃身進去。

  只要放下玉簪便可走人,但是紗帳內的人兒卻鎮住了他的雙腳,讓他走不開。他想知道蘇合香的病況,想再看她一眼。

  在他的內心掀起了無窮掙扎,腦中有聲音催促著他快走,但另一個渴望見她一面的聲音卻更大。

  只要看她一眼,看一眼便走。

  夜很靜,他只聽見自己狂烈的心跳聲,劇烈震動胸腔。

  他輕輕撩起紗帳,看見一張蒼白清瘦的面容。

  為何只隔兩日,她便瘦成這樣?他憐惜地俯下身,以指背輕觸她的額。雖然沒有那日那般熱得燙手,但體溫仍然偏高。

  我已經快要大病一場了,只是要你親一親我也不行嗎?他驀然想起那日她在他懷中的切切呢喃。

  他的心倏地抽緊,在這個幽暗的深夜裡,他制止不了從他心中竄逃出來的倩魔,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魔吞噬,無能為力。

  「細細……」他俯身,以唇輕輕貼住她微燙的朱唇。「我愛妳。」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17-11-12 01:47:2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隔日,蘇合香照三餐給孫玄羲送飯菜來。

  剛開始,孫玄羲一口飯菜也沒動,不管她送什麼來,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蘇合香「強人所難」的本事。

  「姑娘,請妳不要再為我送飯了,該避嫌的還是應該要避嫌比較好。」他一開始如是推辭。

  「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飯別這樣婆婆媽媽的。快點吃嘛,飯菜很快就涼了!」蘇合香一徑地催他快吃。

  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

  「我沒道理一直接受妳的好意,請妳拿回去,以後別再送來了。」他再換個方式拒絕。

  「你當真不肯吃?」長安第一舞伶當下變臉,不開心地蹙起眉。

  「是。」他堅持到底。

  「好。」她面色一換,媚如春花地一笑,像個無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會煩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後,她果真開始扮演起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坐在牆頭上訴說起自小到大習舞的心路歷程,連歷朝名舞姬有些什麼人、最擅跳的是什麼舞、甚至源起何處統統都說給他聽,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吵得他煩悶異常,工作嚴重停擺。

  當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立刻換上另一招,把牆那頭的木梯硬要搬到他這一頭來,打算親自動手餵他。

  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個這樣耍賴功夫高強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嬌弱的纖軀下俯首稱臣。

  吃,他當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噴噴的飯菜,又不是毒藥,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較擔憂的是,接受得愈多,他會愈難以還得清。

  接連著幾日,他得到的菜色愈來愈豐盛,花樣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這是巧珍絞盡腦汁做出來討蘇合香歡心的,當然,只要他吃得開心,蘇合香自然就歡心了。

  每天吃著蘇合香送來的飯菜,夜裡蓋著她送來的錦被,短短幾日的功夫,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深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身體,擾亂了他的心。

  當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滯時,他對自己不再能潛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沒遇見她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滿腦子都是蘇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樣,這樣的他雕不出千手觀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莊嚴。再這樣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觀音像,何時方可完成?

  牆那邊響起時疾時徐的簫管笙樂,知道蘇合香此刻又在練舞了。他看見一雙長綢袖舞飛了天,宛如舒雲卷霧。

  那一雙舞袖彷彿越過高牆朝他心上舞來,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住,纏得他難以喘息,他無奈地重重歎口氣,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走出朱雀大街,遠遠看見「合春號」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後筆直走了過去。

  


  「細細,今晚有貴客,妳可要賣力地跳,把妳的拿手絕活統統拿出來。」

  花喜蘭坐在廊下欣賞蘇合香的舞姿,一臉的歡喜。

  「什麼貴客?」她低著頭收袖,漫不經心地問。

  「今晚來了幾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長丹,聽說來了中土多年,想娶個唐女子為妻……」

  「蘭姨!妳在說什麼?」蘇合香愕然抬眸,驚訝地望著她。「妳不是要我嫁到倭國去吧?」

  「妳聽我說,那位吉上長丹大使聽說在他們倭國的地位身份十分顯貴呀!」花喜蘭忙解釋。

  「他就算是倭國皇帝也與我無關!」她氣得頭都發昏了。「蘭姨,妳到底是怎麼了?上回要我參加新羅王子的夜宴,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妳就這麼希望把我嫁得遠遠遠遠的,終生再也見不著面嗎?」

  花喜蘭委屈地垮下肩。「細細,蘭姨養了妳一輩子,只要妳離開我,不管距離近或遠,我都一樣捨不得呀!」

  「那妳還想要我嫁給遣唐大使?」她難以置信地低嚷。「蘭姨,去倭國要坐船坐很久,萬一在海上遇到暴風大浪沉了船那怎麼辦?妳忍心讓我死在海上給魚當點心吃啊?再說了,去到那裡言語不通給人欺負了怎麼辦?妳遠在天邊怎麼為我作王?」得把話說嚴重一點,這樣才能讓蘭姨死了這條心。

  「哎呀哎呀,妳別說了!」花喜蘭沒想到那麼遠去,自知理虧。「細細,我之所以會這麼想,都是因為新羅王子和吉上大使願意娶妳為正妻呀!」

  蘇合香挑眉,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瞧。「蘭姨,我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沒了那兩個也不會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妳為正妻的男人都只會是那種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蘭輕歎。「蘭姨和妳明說了吧,文人雅士、貴族子弟們他們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雖傾慕妳的絕色舞姿,可只願納妳為妾。妳想想,蘭姨怎麼也不能讓妳去當人家的妾呀!」所謂的五姓女,是指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榮陽鄭氏、范陽盧氏、博陵及清河崔氏,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時的高門,對門第觀念極為看重的豪門高戶,都以娶到五姓女為榮。

  「普通男人有什麼不好的?」她想起了孫玄羲,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只要兩人有真情,彼此願意患難與共便行了,什麼文人雅士、貴族子弟的,只要我蘇台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兒來我也不會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蘭嘖嘖道,滿頭珠翠搖了又搖。「妳見過的世面還不算多,總有一天妳會明白有錢才是真正的好,傻丫頭。」

  「我知道有錢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真心,這點我也知道。」她翻舞著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說。

  「什麼真心不真心的,等妳看上了男人再來跟我說吧!呵,真心,值幾個錢啊……」花喜蘭驀地瞠大眼,正色看著她。「等等!妳的話聽起來古怪得很,給我老實說,是不是看中意哪個男人了?」

  蘇合香抿唇淺笑,小心探問:「蘭姨,萬一我真看中意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妳會怎麼樣?」

  花喜蘭目光一沉。「我會把他轟出去,等他什麼都有了以後再來!」她斬釘截鐵地說。

  蘇合香笑意斂去,低下臉慢慢地理著衣袖。

  「妳看中誰了?說。」花喜蘭敏銳地盯著她。

  「沒。」她回答得飛快,慢條斯理地把長長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當真沒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會說。」她淡然轉身進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輕啜幾口。

  花喜蘭雖然有些懷疑,但仔細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個兒屋裡,只有偶爾幾個晚上到茶坊舞幾曲,近來也沒見她出過門,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

  「細細,眼光要好一點兒,蘭姨這麼用心栽培妳,可不能讓妳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了。妳要懂得攀高枝,往高處爬,才不枉費我待妳這片心。」花喜蘭再次苦口婆心地勸。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話她已經聽得滾瓜爛熟了,但聽是一回事,當緣分來時又是另一回事。「蘭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覺得好累,一種不明所以的累。

  「妳總是這樣,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不想聽就借口喊累。」花喜蘭邁步出去,又轉回來提醒了幾句——「妳已經二十歲了,想想長孫皇后十三歲就嫁給皇上了,妳算算自己還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聽著花喜蘭關上門,重重離去的腳步聲,蘇合香深深吸了口氣,幽幽一歎。

  在沒遇見孫玄羲以前,她根本什麼願望都沒有,因為她覺得自己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不曾打從心底真正渴盼過一件東西。但是在遇見孫玄羲以後便不同了,她初次嘗到了為一個男人動心的滋味,也開始有了夢想,想擁有他、想讓他成為自己的男人,這是個不算太奢侈的夢想,但是令她動心的男人卻早已在兩年前訂了親,心願才剛剛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運總愛捉弄人不是?她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樣?也比不過五姓女那樣的高門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樣?她只能是當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樣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麼人間珍貴的價值?很可能最終得到的只是翠荷姊那樣悲涼淒清的下場,值得嗎?

  她的視線習慣性地落到後院圍牆上。

  天陰陰的,灰雲很厚。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推開門扉,直直地往後院走去,爬上木梯。

  長滿雜草的後院空蕩蕩的,井邊石几上擺著已經雕出形貌清晰可辨的觀音像,雕刀、扁鑿、小木槌凌亂地散放在一旁。

  孫玄羲不在。他會去哪兒?

  怔怔站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孫玄羲回來。

  天更陰了些,她擔心下雨會打濕了佛像,於是便爬上牆頭,把木梯整個移到另一面去,然後順著梯子爬下。

  來到那尊用樟木雕成的觀音像前,她正想抱起來搬進屋去,忽然想起孫玄羲雕刻前總是慎重其事地淨過身才開始動手刻,她若隨隨便便抱進懷裡,會不會對菩薩太不敬了?要是孫玄羲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發脾氣。

  雖然雕像看起來僅是粗坯,並未完成,但她仍恭敬地跪下,雙手合十,虔誠地說道:「觀音大士,天快下雨了!信女擔心大士被雨打濕了,所以得將大士移進屋去。信女雖未及淨身,但心靈純淨,望求大士莫要怪罪才好。」

  禱念完畢,正要伸出手去抱,忽地一怔,在望見觀音容顏的一瞬間,她困惑住了。

  觀音大士的臉龐秀美,豐潤閒麗,頭戴透明的寶冠,端然安坐,沒有千手,只有一雙手閒適地擱放在膝上,右手持極樂之花,眉目間有些天真嫵媚,缺少佛像應有的莊嚴安詳。

  她怔怔地凝視著雕像的眉、眼、輪廓、神韻、微抿的唇,深深地、仔細地凝視著,漸漸地,她會意出那尊雕像很像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她自己!

  她的心不能自己地狂跳起來,指尖輕柔地在雕像的臉龐上撫摸游移。未經修光的粗糙木紋讓她的指尖微感剌痛,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藏在木紋中迷亂的心,她的眼眶漸漸紅了,眼前朦朧得什麼都看不清,心中燃起一燈如豆,幽光微微照進,將她的心暖暖地融成了一片汪洋。

  原來,孫玄羲心中並不是沒有她。

  「孫玄羲……」她甜蜜地喚著他的名,收回手,將微麻的指尖輕點在心口,用激烈的心跳來回應。

  她抑制不住急切的心跳,很想快點看到孫玄羲,但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她試著想讓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希望心跳不要跳得太快,好讓自己可以想清楚等一會兒看到孫玄羲之後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她要如何讓他明白她的心情?

  有種等不及的感覺,她迫不及待想見他。

  念頭剛閃過,她便提起紗裙,快步往外走出去。經過廂房時,她略略停步,看見自己親手繡的雀鳥錦被整整齊齊地折迭在他的床上。

  她微微地笑了,原來,動心的感覺竟是如此甜,甜得像蜜。

  翠荷姊,我相信孫玄羲是個好男人,妳覺得呢?

  一陣風涼颯地吹來,捲起一地枯葉,輕拂逗弄著她裙上的雀鳥。

  蘇合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提著紗裙奔了出去。

  


  「什麼?你把觀音雕成了仕女?」「合春號」老闆瞪大了眼。

  「真是萬分抱歉。」孫玄羲的笑容中有一絲尷尬狼狽。「所以,我想再來取一塊樟木重新雕過,至於欠下的錢,在我雕好千手觀音之後再請您從酬金中扣除。」

  「以你的手藝,我想雕成的仕女定然是栩栩如生,宛若天仙的大美人兒吧?千手觀音變成天仙美女也行,等你完成了以後送過來給我瞧瞧。」老闆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低俗的邪氣。

  孫玄羲冷下臉來。「實不相瞞,那尊仕女已經讓我不小心刻壞了,所以我還是決定重新雕一尊千手觀音像給你。」他可不願自己的作品成為他人意淫的對象。

  「嗄?刻壞了?」老闆沒察覺到他眼中的不悅之色,甚覺可惜地搖了搖頭。「唉,其實就算你真捧個美女木雕過來,我也不一定能收,我家那個婆娘啊,善妒得很吶!觀音她愛拜,可要是美女呢,她肯定拿斧頭劈成木柴燒了去。」他邊笑著說,邊走到木架前,從中挑了一塊滿意的樟木,搬過來給孫玄羲。

  孫玄羲審視著樟木。「這塊樟木細了點,不好雕成千手觀音。」

  「那也沒法子呀,最好的那塊已經被你刻壞了,我店裡如今最好的木頭就只剩下這一塊了。」

  「合春號」老闆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難掩心疼之情。

  「真的是萬分抱歉。」孫玄羲對「合春號」老闆懷著深深的歉疚,因為他懂得失去一塊好木頭的那種心痛。

  「唉,算了,刻不成千手觀音也沒關係,只要是觀音大士便行了。」

  「好。」孫玄羲點頭。其實那一塊上好的樟木並沒有絲毫損壞,只是他已決定留在身邊,讓它跟隨著自己回洛陽。

  「天好像要下雨了,你快點走吧。我怕木頭淋到雨,等天氣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老闆看了看陰鬱的天色,催促他快走。

  「還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什麼事?」

  「幫我留意附近還有沒有空屋,我想搬離現在住的地方。」這是他不久前作出的決定。

  「怎麼?」老闆緊張地盯著他瞧。「你……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嗎?」

  「不是。」他淡笑。「前面的茶坊太吵嚷了,我很難靜下心來雕刻。」

  「這樣啊……」老闆鬆口氣呵呵一笑。「好,有消息再通知你。」

  「您知道最近有人要前往洛陽去的嗎?」他已寫好了一封家書,在信裡向爹娘說明他的近況以及暫時還不能回去的原因。

  「『亂茶坊』來往的客商多,你去問問,很容易就能問到了。」「合春號」老闆狐疑地看他一眼。「「亂茶坊』就在你現在住屋的後面,你難道還沒進去過?」

  「沒有。」他垂眸笑笑,轉身往外走。

  「來長安不能沒看長安第一舞伶蘇合香跳舞,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合春號」老闆向他大力推薦。

  孫玄羲淡淡應了聲,心中苦澀地想著,看過蘇合香跳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又有多少男人被她勾去了魂魄?

  走出「合春號」,他仰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陰雲密佈,看來是要下雨了。

  心中掛念著後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著想趕回去。來到朱雀大街上,他隱約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騷動,奇怪地看見路人全朝他身後的方向引頸張望著,不知在看些什麼。他疑惑地側首望去,眼角瞥見了遠處飄逸的粉色紗裙,上面繡著翩翩飛舞的雀鳥。

  他的心陡地一緊,驀然轉過身,微訝地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獨自一人往「亂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著,不知道要去哪裡?

  「那個大美人兒是蘇合香嗎?」

  「是『亂茶坊』的蘇合香沒錯,剛才從身旁走過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會沒帶侍女護衛就出來了?萬一遇著歹人怎麼辦?」

  「去給『亂茶坊』報個信,要是給歹人綁了去可怎麼得了!」

  孫玄羲聽見路人的低聲議論,發現在蘇合香身後真的跟上了兩名輕浮流氣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過去。

  「蘇合香,妳一個人上哪兒去呀?」一個矮胖的男子涎著臉湊近她。

  「不關你的事。」她嫌惡地加快腳步,雙眼仍未停止尋找她想找的男人。

  「妳這樣一個大美人兒走在街上不安全,讓咱們哥兒倆護送妳一程如何?」另一個男子用手中的折扇輕敲她的肩頭。

  「滾遠一點兒,別像蒼蠅一樣黏人!真討厭!」她用力拍掉折扇,怒斥道。

  「嘩,長安第一舞伶說話可真直接。」

  「不是聽說蘇合香有『三不讓』的規矩嗎?這會兒咱們就偏要近妳的身、偏要跟妳說說話、還偏要碰妳一碰,半分錢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兒倆了!」兩個男子故意輕薄地碰碰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蘭非麝的香氣。「嗯,真是香啊——」

  蘇合香頭一回獨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懷好意的調戲,她雖又怒又急,卻也有些不安膽怯了起來。

  「妳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孫玄羲追上她,長腿跨到她身前,擋住她去路。

  蘇合香聽見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頭。「我總算找到你了!」

  找他?孫玄羲愣住。她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引來大街路人側目,還惹來登徒子騷擾,居然是為了找他?

  「妳找我做什麼?」他目光冷厲地瞪了那兩名輕浮的男子一眼。

  面對高了自己幾乎一整個頭的孫女羲,那兩名男子一臉訕笑地揮著折扇,知趣地退了開去。

  蘇合香癡癡地凝視著他,他的出現,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發顯得那兩名男子濁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麼?還真不好說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細雨慢慢地飄落下來。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經有人到茶坊報信去了,妳可以等人來接妳。」孫玄羲拉著灰袍的衣袖,遮在她頭上為她擋雨。

  「已經有人報信去了?」她心慌地拉著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妳要去哪裡?」他被她怪異的反應訝住。

  「我要去一個可以跟你好好說話的地方。」她拖著他的手走,眼神迷亂中透出一股不顧一切的衝動。

  孫玄羲開始覺得不對勁,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沒有這種地方。」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東西正要衝破藩籬,他必須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妳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她掙扎著。「我有些話想問你,等我問清楚了,我自然會回去。」

  霧靄般的濛濛細雨,濕潤了兩人的頭髮和衣衫。

  孫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對他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認得蘇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定會壞了她的聲名。

  「妳到底有什麼話要說?」他放開她的手,退開一大步,隔著距離看著她,神情複雜。

  「我看見你雕的觀音像了。」她瞅著他,眼中溫柔無限。

  孫玄羲心中一震,驀地別開眼,無法坦然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眸。

  蘇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後退。

  「別離我太近。跟過來。」他轉身往「亂茶坊」相反的方向走。這段無意間發生的曖昧情愫,是到了該清楚切斷的時候了。當他走的時候,不要心上有負擔。

  蘇合香朱唇漾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他後頭,心跳得很急促,透過迷濛的雨絲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滿了柔情和激動。她揣想著一會兒該和他說些什麼才好?她對跳舞無所不知,可怎麼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她就一無所知了。通常,愛戀中的男女都說些什麼情話呢?

  孫玄羲走得很快,她幾乎快要跟不上。他從朱雀大街左轉進一條幽巷中,筆直地走到盡頭。

  這條巷十分寧靜,有朱紅色的院牆,蘇合香見巷中前後幾乎不見行人,便快步追上孫玄羲。

  「這是哪裡?」她輕聲問。

  「『西明寺』的外牆。」他往前行,來到朱紅色外牆角落裡的一間矮小廂房前,左右張望,確定無人看見後,他伸高了手臂,從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鎖,推開門,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閃身進去。

  蘇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見他謹慎地拴上門,她輕輕問道。

  「這是我來長安之後住了兩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興趣地四處打量起來。這是間簡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個長櫃,不過倒是十分整齊乾淨。「這裡比你現在住的地方好點兒。」她笑說,然後打了個噴嚏,渾身瑟縮了一下。

  孫玄羲見她長髮、衣衫都被雨霧濡濕了,若沒及時換下,很容易著涼。他走到長櫃前打開來看一眼,裡面已經空無一物。

  「『西明寺』的沙門把被褥都取走了,這裡沒有可御寒的衣物,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這麼快切入正題,她一時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好。

  「妳看見我雕的觀音像了,然後怎麼樣呢?」他臉色平靜,聲調淡然。他決定不讓她知道那是他動了心之後的作品。

  孫玄羲出奇冷靜的神情,讓蘇合香一度有了錯覺。難道……是她誤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觀音。」她柔聲試探。

  「是。」他微笑姻一承。「雕千手觀音較費時,我急於返家,所以請『合春號』老闆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於返家?蘇合香愕然咬著唇,一時芳心大亂。「你要回洛陽了嗎?」

  「雕像完成後就會回去。」

  孫玄羲過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渾身發寒,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寒氣逼人,不由自主地環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來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誤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嗎?

  「妳很美。」孫玄羲注視著她絕美而蒼白的容顏。「妳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這是他不能否認的。「既然要為人刻一尊木雕,自然會挑選最美的女子來當模範,妳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來是這樣。她呆了好一會兒,然後自嘲地笑起來,意態淒然。

  孫玄羲看見了她眼底的絕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須隱忍自持,只要一時心軟,狂瀾便倒。

  「我好冷。」她顫慄著。感覺四周都是寒意,奇冷無比。

  看見她的唇色從泛白到發紫,孫玄羲這才發覺她纖瘦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的衣袍也是濕的,即便脫給妳也沒有用。走吧,我先送妳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腳打顫,此刻的她急需要一點溫暖,就算只有一點點都好。

  「我不能這樣做。」看見她衣衫濕濡地貼在身上,他的慾念就已經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還將她抱在懷裡,他焉能坐懷不亂。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誘惑你,我是真的很冷。」她的淚墜下來,她很想忍住,但淚水彷彿有自己的意識,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孫玄羲被她的淚水撼動了,他迅速脫下濕外袍,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裡,隔著薄薄的衣衫,他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冰涼、顫慄和痙攣。他被她的反應嚇住了,驚惶地用雙臂箍緊她,這一抱緊,才發現她的身子有多麼單薄纖瘦。

  他攔腰將她抱起,來到木床上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雙臂環住她的肩,讓她緊緊貼靠在自己的懷裡。

  蘇合香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緩緩包圍住她,無法克制的淚水決了堤般地湧出眼眶,濕濡了他的胸膛。

  「妳是不是病了?」他有些無措地將她冰涼的雙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熱她的手。

  「嗯。」蘇合香癡望著那雙努力給她溫暖的手,傷心的淚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

  孫玄羲駭然地抽口氣。她快死了?

  「妳生的是什麼病?」

  「一種無藥可治的病。」她把臉深深埋進他的懷裡,哽咽地、含糊地低語。「病名叫……愛上孫玄羲。」

  孫玄羲錯愕地瞠大雙眼,身軀瞬間變得僵硬。

  她的濕發披瀉在他的臂膀上,凌亂、糾結,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17-11-12 01:47: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嘩啦!

  一盆冰涼的井水兜頭澆下。

  這已經是孫玄羲這一夜第三次的淨身了。

  早春的天氣還很冷,淨身又得用冷水,要是他因此得了風寒實在一點兒也不奇怪。

  要是得了風寒,他第一個要怪的人就是蘇合香。

  他的心不曾如此煩躁不安、失去平靜過。當他手裡拿著雕刀,全神貫注地盯著木頭時,居然會看見蘇合香在木頭裡旋轉飛舞,用高傲的眼神睨著他;當他握著木頭下刀時,掌心下堅硬的木頭竟然變成了柔軟溫暖的胴體。

  好幾次,他緊緊閉上眼,試著鎮定紊亂的思緒,但這麼做並沒有用,反而讓他更清晰地憶起她豐潤的唇瓣、靈動的舞姿、自負的凝眸,甚至是她落淚時的淒楚模樣。

  像是著了魔一般,她時時刻刻在他心上迴旋狂舞,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有股難以言喻的焦躁感充塞在胸臆間,心中總是不停地發出疑問——她的身子為何如此柔軟?她的肌膚為何那樣瑩白?她的舞姿為何那般曼妙?

  只有當冰冷的井水澆下時,他躁動的思緒方能冷靜一點兒。

  怎麼會這樣?他不斷問自己。他從來沒有這樣過!


  牆那一頭也有個失眠的可人兒。

  蘇合香見過很多形形色色的男人,卻沒見過像孫玄羲那樣總是一派氣定神閒的男人。他眼中有種平和淡泊的光,彷彿對這世上的一切事物無慾無求。

  他確實是什麼也不要求,那間荒廢了至少五年、連貓都不肯當窩的屋子,他居然能夠住得下來,這已經令她大感不可思議了,而他的床上竟然還連一床被子都沒有!他的理由很好,這只是他短暫停留之所,多任何一件身外之物,都會讓他離開時增添麻煩,但這理由對她來說是不可理解的。不管她人到了哪裡,若沒有柔暖的被子她就一定不能睡,若是沒有玉露茶喝也會坐立難安,她梳頭髮一定要用習慣的那把銀梳,衣裳也要用上好的絲綢裁製才肯穿,她要求的是那樣多,也就更難以想像他何以能什麼也不求?

  奇怪的是,他愈是什麼都無所求,她就愈想給他點什麼。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但她是認真地想這麼做。

  她不明白這就是動心的滋味。

  一想起孫玄羲推著她臀部時臉上出現的那種懊惱和手足無措之情,她就不禁失笑。

  原來,他也不是永遠都那麼冷靜的嘛!想著他眼底那抹慌張失措,她埋在被窩裡笑得好得意。

  孫玄羲,你愈是清心無慾,我就愈要給你點什麼,等著吧!

  


  清晨,陽光從雲端露出臉來,暖暖照著葉片上清新的朝露。

  巧珍打了一盆熱水走進蘇合香房裡,看見蘇合香早已醒來了,正坐在床上恍神發呆,像在沉思著什麼事情。

  「細細姊,這麼早就醒了?怎麼,妳昨晚沒睡好嗎?」巧珍看見她兩眼下邊明顯有兩片黑影。

  是沒睡好,不管睡著還醒著,整夜老想著孫玄羲。蘇合香打了個呵欠,輕輕攏一攏黑緞般絲滑的長髮。「蘭姨呢?」

  「一早就出門了。」巧珍邊把窗扇推開邊說道。「聽說是找波斯商人買琉璃杯去了。」

  「買琉璃杯乾麼?」她揉了揉肩膀,隨口問。

  「妳忘了上元夜波斯人為了琉璃杯在茶坊裡鬧事,還砸傷了妳的頭嗎?」巧珍擰了熱毛巾給蘇合香擦臉。「蘭姨說了,沒必要為了幾個杯子得罪波斯人,索性買些琉璃杯進來,以備不時之需。」

  「噢。」蘇合香洗完臉,用青鹽擦牙漱口,大大伸了個懶腰後,推開被子下床。

  「妳怎麼老是忘了披上衣裳再下床呢?也不怕著了涼。」巧珍趕忙拿衣衫過來給她換上。

  「巧珍,櫃子裡還有多的棉被嗎?」蘇合香雙眸晶亮,倒是看不出沒睡好的痕跡。

  「緞庫房裡有,妳要幹什麼?」巧珍給她繫腰帶。

  「幫我再拿一床過來。」她笑瞇了雙眼。

  「怎麼,妳怕冷呀?」巧珍問,一面拿來銀梳給她梳發。

  「別問了,去拿來就是。」她逕自接過銀梳,自己隨手梳了兩下。

  「喔。」

  「被子拿來以後放在我床上,然後在門口替我守著,不許隨便放人進來。」蘇合香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要是蘭姨回來了,就趕快到後院來通知我,聽明白了嗎?」

  「妳要做什麼?」巧珍一臉莫名其妙。

  「別問那麼多,快去。」蘇合香推了她一把,回頭忙著折迭床上的錦被。

  巧珍狐疑地看著她古怪的行徑,回想著她上一回自己迭被子是幾年前的事?

  「還不快去!」她把折好的錦被抱起來,見巧珍還杵著,低聲催促。

  「喔。」

  確定巧珍走遠了,蘇合香吃力地抱著被子來到後院圍牆,然後扛在頭頂上,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爬上木梯,來到牆頭往下一望,果然看見孫玄羲坐在井旁的石地上專注地刻著木雕像。

  「孫玄羲!」她把錦被暫時擱放在牆沿,一手圈在紅唇上輕喚。

  聽見她的呼喚聲,孫玄羲的思緒模糊了片刻,漸漸地心火四起。

  「妳到底聽不聽得懂我對妳一再的請求?」他煩躁地轉首瞪向她,這一瞪,他馬上就後悔了。晨光中的她沒有昨夜勾魂似的美艷,黑緞般的長髮披瀉在肩上,更襯出她膚白似雪。她一臉素淨,沒有花鈿胭脂,清新柔美得好似無邪的少女……怪了,她抱著棉被幹什麼?他忽然有不妙的預感。

  「哇,一早脾氣就那麼大。」蘇合香搗嘴縮肩,沒被他的火氣嚇到,反而還忍不住暗暗地想笑。「你別生氣嘛,我是給你送棉被來的,你一收下我就走,絕不吵你。」。

  「我不收。」他不看她,手指輕揉著緊鎖的眉心。

  「夜裡寒氣重,你沒被子蓋會生病的。」她語氣溫柔得好似在跟個任性的孩子說話。

  「習慣了就好,這點不用妳操心。」他嚴詞拒絕。

  「一床被子而已,你賞個臉收下吧,我只是借你用的,等你要走的時候再還我就行了。」她仍然面不改色地微笑。

  「多謝妳的好意,這被子我絕不收。」他頭也不回。

  好倔的脾氣。蘇合香搖首重歎。

  「我看你是木頭刻多了,你的人也快變成木頭了。有床被子蓋至少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好覺,你幹麼跟自己過不去呀?」他愈抗拒,她就愈想馴服他;他愈是不要,她就愈要給。

  「既然妳覺得我是塊木頭,妳什麼時候看過木頭需要蓋被子?快把妳的被子拿回去,我不收。」他煩得快發火了,她到底聽不聽得懂他說的話?

  蘇合香被他的話逗笑了。「好了,別抬槓了,反正被子我非要給你不可,快點過來,我丟下去給你嘍!」

  「妳到底想怎麼樣?」孫玄羲壓抑地低吼。兩年多以來,他不曾動過怒、發過一次脾氣,卻在見到蘇合香之後接二連三地發怒,他到庭是怎麼了7

  「你不過來,那我只好自己過去了。」她作勢要往牆上爬。

  「妳別胡鬧!」他連忙起身,情急地仰頭看她。

  「接著。」她乘機把被子向他拋去。

  孫玄羲下意識伸臂接住,一股花蜜般的幽香衝進他鼻端,再度引發他體內強烈的騷動。完了,又得再淨身一回了!兩天之內用冷水淨身了四、五回,他要是不病那才奇怪!

  「被面上的雀鳥是我自己繡的喲!」她趴在牆上,望著他粲然一笑。「你猜猜看上面有幾隻?」

  她那天真明亮的笑容,猛地撞進孫玄羲的心房,令他的心怦然顫動。他用力閉了閉眼,甩開那些惱人的綺想。

  「這有什麼好猜的,通常不是百鳳就是百鳥,妳繡的自然是百雀。」他低眸看一眼被面上的雀鳥,靈動可愛極了,就像她一樣。他又甩甩頭,把這莫名其妙的念頭甩掉。

  蘇合香慧黠地笑睨著他。「萬一你睡不著時,可以數一數被上的百雀,等你數到一百隻的時候,你就會睡著了。」

  「我很好入睡,才不會做這種蠢事!」他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別再跟她說話了,可他卻又有種欲罷不能的感覺。

  「是嗎?」蘇合香抿著唇笑。「我昨晚沒睡好呢,倒忘了可以數一數雀鳥。」

  孫玄羲立即會意這床錦被是她每天蓋在身上的,難怪總散發出一股蜜似的甜香。這床柔軟的錦被忽然間變成了燙手的火爐,讓他迫不及待地想丟開。

  「這被子還是——」

  「有人來了,我走了!祝你今晚有個好夢!」蘇合香急急切斷他的話,忙溜下梯子回去了,留下孫玄羲獨自一人抱著錦被出神。

  他為什麼任由她擺佈?明明不想跟她扯上關係,為什麼還是扯上了?

  懷中柔軟如棉的錦被,暖了他平靜如石的心。

  這是他離開洛陽自己的家以後,頭一次感到溫馨的關懷。

  不過,這床錦被並沒有讓當夜的孫玄羲睡個好覺,反而綺夢連連,害他天還沒亮就起床到井邊沖澡,消除綺夢給他帶來的後果。

  他還不清楚這只是夢的開端,他的夢才剛剛要開始,是好夢還是惡夢,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孫玄羲,你是洛陽人?住在洛陽什麼地方?」

  送完被子第二天,蘇合香又不甘寂寞地來打擾他,只不過這回她一直很安靜地坐在牆上看他雕刻,直到他停手歇息,開始吃饅頭時才開口對他說話。

  孫玄羲慢條斯理地啃著饅頭,已經懶得再為「請妳不要打擾我」這件事與她進行爭辯了,因為他深刻體認到,即使自己對她說了一萬次這句話,蘇大姑娘也一定無動無衷,想做什麼還是會照做什麼,根本不會理他。與其動怒喊破嘴,倒不如去適應她的存在比較實際。

  「妳對洛陽熟嗎?」他自顧自啃饅頭。

  「沒去過。」知道他是洛陽人以後,她倒想去看看。

  「那我告訴妳也沒用。」他很冷淡。

  蘇合香踢到鐵板,聳了聳肩。「那你來長安做什麼?」

  「應『西明寺』之邀前來雕刻羅漢尊像。」他簡單答道。

  「是嗎?」她開心地笑著。「改天我一定到『西明寺』去看看你雕的羅漢。」

  「那些尊像是九名雕刻師一起雕刻完成的,妳不會知道我雕的是哪一尊。」

  「那你告訴我呀!」她甜甜一笑。

  「沒什麼可說的。」他再給她一記鐵板吃。

  蘇合香失望地輕歎口氣。

  「好吧,不說就算了。」她忽地睞了睞狡黠的大眼。「那你家裡還有哪些人?可有爹娘嗎?」

  「誰沒有爹娘?妳問的也太奇怪了。」

  「我就沒有爹娘啊!」她露出勝利的表情,格格笑了。

  看著她天真的笑容,孫玄羲一點兒也笑不出來,眼底掠過一抹淡淡的憐惜。

  「有兄姊弟妹嗎?」她還沒踢夠鐵板,繼續踢。

  「沒有。」表兄弟姊妹倒是有一堆。

  「你是獨子啊!」她的手指輕點著朱唇,像在思考著什麼。「那當你的妻子一定要很能生才行嘍!」

  孫玄羲咳了一下,差點沒被饅頭噎住,忙端起一旁的白水灌了幾口。這姑娘,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對了,你為什麼老在啃饅頭?」她注意到了在他身旁的矮几上除了一盤白饅頭和一杯白開水之外,竟什麼也沒有。

  「吃饅頭方便。」他清了清喉嚨。「我不像妳,天天有人做飯給妳吃。」

  「你每餐吃饅頭都不膩嗎?為什麼不吃點肉跟菜呢?」她的兩隻腳在空中輕輕晃蕩著。

  蘇合香的話聽在孫玄羲耳裡,簡直跟晉惠帝說的那句「何不食肉糜」差不多等級,令他啼笑皆非。

  「我沒錢,所以只能吃饅頭。」他身邊僅剩五錠銀子,在「合春號」老闆的千手觀音像未完成以前,他得靠這五錠銀子過上至少三個月。

  「你很窮嗎?」她納悶地問。

  「是。」他老實招認,坦然毫不自卑。他此刻倒是衷心希望蘇合香是個嫌貧愛富的女子,知道他是窮光蛋以後便不會再來煩他,否則照她現在這樣日日來煩他個幾回,他可能無法如期完成千手觀音像,到最後說不定連饅頭也沒得吃了。

  「你給『西明寺』雕羅漢像,那些和尚難道沒給你錢嗎?」她輕輕蹙起秀眉。

  「當然有。」

  她不解。個那你怎麼會沒有錢?」

  「那些錢都用在那塊古木上了。」孫玄羲抬起頭,朝靠在牆上的古檜木揚一揚下巴。

  「啊?」她更不解了。「你為什麼把錢拿去買一塊木頭?」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木頭。」孫玄羲輕拍了拍身前的樟木,對她說:「這塊樟木要多少有多少,但那一塊卻是八百年的古檜木,極為珍貴罕見,有錢也不一定能買到。我的運氣很好,有幸能買得到它,為它花多少錢都值得。」

  蘇合香怔然凝視著他,那塊古木讓孫玄羲的話變多了,也讓他的雙眸變得很溫柔,嗓音低緩柔和得宛如山谷中低回的泉水,可以想見他的確非常鍾愛那塊古木,鍾愛到可以天天啃饅頭也無所謂。

  木頭,對不懂得的人來說,不管一百年、五百年還是八百年的木頭,也就只是一塊死木頭罷了,哪能分得出好壞貴賤來?但對懂得的人來說,卻能看得見木紋中的靈氣,以及那一份珍貴與無價。

  孫玄羲看著古木時那種溫柔優雅的眼神,令她怦然心動,她真的從未遇見過像他這樣的男子,心中竟然渴望著他能用那種溫柔的眼神望一望她。

  「那塊古木你打算刻成什麼?」她的聲調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用來刻佛像最好。」他柔聲地說。「我準備用古檜木雕刻成一尊千手觀音送給我娘。」

  「噢。」他的娘親想必是位優雅婉約的貴婦人,才能養育出像孫玄羲這樣氣質出眾的男人。「你娘要是知道你的這片心意,一定會非常感動的。」

  「那可不一定。」孫玄羲淡淡苦笑。

  「為什麼?」

  「買古木的錢原是要回洛陽之後娶妻用的,可現在我把錢全花光了,我娘知道以後大概會氣瘋了吧,一尊千手觀音能不能感動她還很難說。」一想到回洛陽以後將要面對的事,他就不禁暗暗愁苦起來。

  蘇合香愕然了好一會兒,怔怔地問:「你已經訂親了嗎?」

  「兩年前就訂下了」一他喝了幾口白水,準備繼續工作。

  蘇合香沉默地發著呆,他說已經訂親的那句話一直在她耳朵裡嗡嗡作響,胸腔裡莫名地發脹,好酸、好麻、好難受。

  孫玄羲發現她反常的安靜,轉過頭奇怪地看著她。

  「我要繼續工作了,可以請妳回去了嗎?」

  她心不在焉地望著遠方,不言不動,像沒聽見他說話似的。

  「喂!」他朝她揮揮手。「妳在想什麼?」

  蘇合香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沒什麼。」她慢吞吞地抬起腿跨過牆,爬下木梯,無精打采地丟下一句。「我回去了。」

  孫玄羲愕然,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慢拿起雕刀,心中疑惑著——她怎麼了?

  正當蘇合香那忽然多愁善感起來的神情困擾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時,牆那頭突然傳來陣陣碗盤碰撞的聲音。

  孫玄羲錯愕地抬頭,看著蘇合香的笑臉從牆頭冒出來,衝著他甜甜一笑,接著兩手吃力地提起食盒放在牆上,然後在食盒提把上綁起布繩,慢慢地把食盒從牆頂上降下來。

  「妳幹什麼?」那食盒裡很明顯是吃的東西。

  「送東西過來給你吃。」她臉上的笑意一如往常,剛才失魂落魄的模樣已經不見了。

  「妳不必這麼做。」他有些尷尬。

  「你不能光吃白饅頭,那樣手會沒力氣的,手沒力氣怎麼拿刀啊?」她微笑地看著他。

  孫玄羲感覺到她體貼的心意,但是他們之間非親非故,他沒有理由一直接受她的東西。「我在齋戒中,妳送葷食過來我也不能吃。」

  蘇合香掩嘴低低一笑。「我心細得很,這些都是齋菜,你放心吃吧!」

  孫玄羲為難地看了食盒一眼,硬是壓下浮動的心緒。

  「快點趁熱吃,我先走了。」好像怕他難為情似的,蘇合香忙把身子縮了回去。

  慢慢打開食盒,孫玄羲看見裡面的菜雖然只有三樣,但確實全是齋菜,有辣炒豆乾、燒豆腐、青菜,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白米飯。

  他失了神地呆望著盒中簡單平易的菜色,胸口躁動得愈加厲害。

  她到底想怎麼樣?孫玄羲深深蹙眉。她不該待他這樣好才對。這種體貼與好意只會讓他有種愈來愈棘手的感覺。這裡,他最多只停留三個月,與她牽扯得愈多,終究不是好事。

  蘇合香一手托著腮,另一手拿著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碗裡的飯。不知道他吃了沒?她的視線望向後院,若有所思地發著呆。

  「細細姊,妳碗裡的飯粒都快掉光了。」巧珍伸手在出神的她面前揮了揮。

  蘇合香慢慢地把目光收回來,看著她。

  「巧珍,記住喔,以後每一餐都給我送來雙份的飯菜,全都要齋菜。還有,這件事千萬下可讓蘭姨知道。」

  「細細姊,妳這分明是在陷害我。」巧珍一臉愁雲慘霧,像天快要塌下來的模樣。「蘭姨那麼精明的人,一定會被她察覺的,她要是知道妳私下讓一個陌生男人破了她『三不讓』的規矩,她不剝了咱們兩個的皮才怪。」

  「小心點嘛!」蘇合香瞇眼輕笑。

  巧珍愈瞧她愈覺得不對勁。

  「細細姊,妳不該對那個人那麼好,又送被子又送飯菜的,他又不是什麼多了不起的男人,只不過比街邊行乞的乞丐多了兩根木頭而已。」

  「巧珍,說話別那麼刻薄!」她不悅地沉下臉。「他身邊有塊八百年的古檜木,要是雕成了一尊千手觀音像,那可是會成為無價之寶呢!」

  「眼看著妳的魂都快被人勾去了,我還能怎麼說?細細姊,妳幹麼要對那個人那麼好?」

  「因為他很特別。」蘇合香嘴含著筷子,思索著。「在他眼裡,我好像不是一個美女。」

  「目中無人!」巧珍鼻哼。

  蘇合香瞪了她一眼,又陷入沉思。「他的眼睛裡沒有貪念,是個隨遇而安的男人。」

  「所以一窮二白。」

  「巧、珍——」她生氣了。

  「我說的是實話啊!實話本來就不中聽。」巧珍喊冤。

  「還有……」她氣定神閒,絲毫不被巧珍的毒言影響,朱唇緩緩漾起了笑。「他生得真好看,濃眉大眼,鼻樑又高挺。他那雙眼睛像兩潭靜靜的湖水,閃爍著清清朗朗的光,被他盯著看時,魂兒好像要被吸進去了似的。呵呵,傻得就像他身邊的木頭。」

  巧珍聽得發傻,已經呆成一塊木頭了。她怔怔地盯著蘇合香微微泛紅的雙頰,忽然像被火燒著了屁股似的,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妳完了、妳完了、妳完了!」她直嚷嚷。「細細姊,妳不是看上他了吧?我的老天爺!妳可千萬不要啊!那個窮光蛋蘭姨肯定不會喜歡的!」

  「妳發什麼瘋啊?他已經訂親了,兩年前就訂親了。」她不開心地放下筷子,把碗盤往前一推,什麼也吃不下了。

  巧珍的表情好像大大地鬆了口氣。「既然人家已經訂親了,那妳幹麼還給他送飯菜?幫人家養相公啊?」

  「我不忍心。」其實她心裡更明白那種感覺是心疼。

  「乾脆給他幾錠銀子不是更快些?」

  「妳真當他是乞丐呀?人家是有骨氣的!」蘇合香這回是真的惱了。「以後不許妳再說一句損他的話,再讓我聽見妳說他的不是,我便不要妳了!」她起身走到床邊,脫了繡鞋上床。

  「細細姊,妳別惱,我知錯了——」巧珍慌了,抱住她的腿討饒。

  「知錯就好。」蘇合香拍拍她的頭。「我交代妳做的事記得去做,做得好了,我有好東西打賞妳。」她微笑著說罷,放下床帳。

  巧珍怔怔地盯著繡滿了雀鳥的床帳,意識到蘇合香很可能已經看上那個雕刻師了,心底頓時涼了半截。

  她很清楚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肯定會出事的,可是她心裡除了慌,竟什麼主意也沒有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5 13:3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