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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鈞蝦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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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波月無邊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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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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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10:51:09 |顯示全部樓層
第20章

  就是這裡,四海魚鱗圖隔著玄妙的結界,就在這扇大門之後。

  崖兒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琅嬛,先前在琉璃宮上只是看個大概。這巍然矗立的樓闕,從遠處看去有些像寺廟裡的玲瓏塔,但比塔更龐大繁復,每一層有九道翹腳,角上各掛篆滿梵文的鐵馬。那晚風雨大作時,隔著隆隆的雷電,也能聽見悠然傳來的叮當聲,此為大音;至於大相,沒有見識過仙邸奧妙的人,大約很難想像。以琅嬛為圓心,在中上的部位有個崢嶸奇石組建成的天環,方圓約有百丈,無依無傍地懸空籠罩著樓體,不論是遠觀還是仰望,都會讓人心裡升起巨石壓頂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宮一樣,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連根拔起的山體上。許是因為藏書重地,不敢有絲毫怠慢,山體四角以合抱的粗壯鐵鏈牽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條索道可走,木板鋪排的橋面,麻繩編織的欄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膽子不夠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著地時,會嚇出一身冷汗來。

  崖兒選在黃昏時分來這裡,天上雲翳漸濃,像泡煮過的茶葉,成簇地沉澱在天幕四垂。晚霞從厚重的雲層之上照射向天頂,那天頂是橙紅的,在分界處勾勒出一圈金邊來。雲便愈發暗了,烏沉沉地,頗似道士常拿來做文章的異像。

  她拄著掃帚站在中路上觀望,露台由古樸的石磚鋪地,並沒有什麼異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著巨大的兩儀圖,隔離陰陽的那條曲線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陣法前築起一道肉眼可見的,類似氣牆的圓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圖形,小環外套著大環,一圈一圈旋轉。兩環之間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隨光環的速度逆向而行。但無論經過多長時間,最後都會回到原點,然後又是新一輪的開始,永無止盡。

  如果穿過去會怎樣?會讓人死無全屍,會天崩地裂麼?看來要進那道門,就如她先前預估的一樣,沒有訣竅很難做到。

  結界後台階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尋味,極有規律的陣法,和那道屏障對應起來,應當是以六爻結合天干地支組成的。這樣陣仗,摸不准法門恐怕還會觸動什麼。她的本意僅僅是拿到圖冊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簍子來。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復雜,實在讓她太陽穴發脹。

  解不開,眼花繚亂的布排,不是她這個凡人的腦子能參透的。她不由泄氣,心不在焉地揮動掃把。再回頭看一眼,忽然打算試一試,伸出手去觸那結界。手指所到之處起先是冰涼的,像點擊水面,甚至擴散出一圈帶著熒光的漣漪。然而緊接著驟然起了變化,她的整個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開始運轉,吸住她的指尖,像機關的拖拽,窮凶極惡試圖吞噬她。

  她大驚,任憑怎麼抵擋都無濟於事,一條手臂淹沒進去,熱辣地席卷起劇痛。周圍的風也咆哮起來,那圓形的屏障變成一個黑洞,不單吸人,也吞咽天地間的狂風。

  這下子糟了,沒有什麼能讓她借力,連召喚劍靈都做不到。她扎穩步子奮力定住身形,慌亂四顧,忽然看見天頂明亮的那片光帶裡出現個龐大的身影,尾鰭一甩,仰首奮鱗俯衝下來,是化出了原形的樅言。

  其實他一直在遠望著她,一有風吹草動就現身了。只是他的營救向來不顧一切,如果這結界非要吸進東西,他必定會擋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機會。

  崖兒發急,揮手讓他走開,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這時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這場驚心動魄來得快,去得也快。將要抵達的大魚見她安全了,身形逐漸淡化,最後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跡。她粗喘了口氣,回身才看見露台邊緣站著個人,柳色的蟬衣,白玉的發冠,眉間有隱隱的愁色。可是那愁色點綴在皎若明月的臉上,竟有種落花流水式的風流蘊藉。

  心頭頓時一松,她蹣跚著步子走過去,在他還沒來得及責問前,搶先大哭起來。

  於是紫府君的愁色變成了無奈,皺著眉頭把“你想干什麼”改成了“你到底在哭什麼”。

  剛才的生死一線回想起來還是後怕的,她大肆哽咽,“這是個什麼鬼東西,它想吃了我!”

  紫府君的眉頭擰得更緊了,“這是六爻盾,專門用來防備你這種不速之客的。你不碰它,它也不會惹你,你鬼叫什麼?”

  她根本不聽他的,跺著腳說:“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和那兩只鳳凰一樣蠻不講理。”然後又是更大一輪的嚎哭。

  真是稀奇得很,崖兒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副急淚。二十二年來她只哭過兩回,一回是在雪域尋找爹娘的骨骸,一回是遷葬後的靜守,她在墳前吹笛,吹出了一把辛酸,兩行熱淚。

  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哭的了,沒想到胡亂的嚎啕也可以上佳發揮。她居然像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一樣無理取鬧,一面哭一面內心驚訝,自覺該收斂時復看他一眼,重新又控制不住了。

  紫府君飽嘗了荼毒,沒有辦法只好堵起耳朵。女人實在是太強大了,明明做錯的事,她能硬爭爭哭出道理來。六爻盾大亂驚動了他,如果晚來半步她可能就不復存在了。正常來說她應該讓他訓斥兩句才對,結果她的哭聲讓他插不上嘴。等到哭聲停止時,他已經忘了自己剛才的憤怒了。

  她擼起袖子讓他看,紅紅的鼻子,瀲灩的淚眼,痛苦地呻吟:“我的胳膊要廢了。”

  胳膊廢掉已經算輕的了,要不是他來得快,她可能連渣滓都不剩。紫府君賞臉打量了一眼,那手臂充血得厲害,徹底變成了醬紫色。從她一高一矮的肩膀看得出還傷了筋骨,大抵脫臼了。

  他嘆了口氣,“你是我見過最麻煩的女人。”說罷抬手去捏她肩頭的關節,另一手抓住手肘往上托,只聽“哢”地一聲,錯位的榫頭重接了回去。

  能動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抱他,崖兒把臉埋進他懷裡,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動不動緊貼著。雖然一切示好都在算計,但算計之余也有倦足後的懶散,人總有累的時候。

  動輒親昵的舉動真是叫人防不勝防,其實認識不過才幾天而已,拿姑娘的行為准則來衡量,婦德方面她是大大缺失的。但紫府君的性情向來隨意,相遇是緣分,離開也沒關系,全看她的。只要不動情,一切好說。

  不過他還是有些好奇:“剛才的龍王鯨,就是對你圖謀不軌的那條?”

  崖兒愣了下,既然已經被發現了,再狡辯就沒意思了。她尷尬地笑了笑,“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為了助我順利進入紫府,陪我一起做了一場戲。”

  紫府君倒也不意外,龍王鯨大善,要能做出強搶民女的事來,除非是受了什麼大刺激。

  崖兒知道這是非之地不能再待下去了,吵著說自己胳膊痛,要回琉璃宮。臨走之前悄悄瞥了眼,六爻盾撤走之後,琅嬛失去了防御,大門變得和普通門禁沒什麼兩樣。原來一切玄妙就在紫府君袖中,這六爻盾大概像撞羽朝顏一樣,是他煉出來的法器。

  他在前面走,她扛著掃帚跟在他身後。顛蕩的索橋上行至一半時再回頭,那結界又高高築起來,雙環旋轉著,咒印發出幽幽的藍光,先前的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崖兒收回視線追上他,“如果被吸進六爻盾,還能活著回來麼?”

  紫府君負手前行,淡聲道:“不能震懾闌入者,立在那裡有什麼用,當裝飾?吸入盾裡有去無回,神仙也救不了。下次離它遠點兒,琅嬛不必打掃,本來就沒人敢接近。”

  她喏喏稱是,抱起胳膊暗暗吸氣。回到屋裡查看,青紫的皮肉下有液體湧動,這條胳膊已經腫得兩倍粗了。

  實在是好大的威力,她暗自咋舌,凡人和修行者之間的差距比天塹還深,所以她這樣的人在紫府門眾看來,如同螻蟻般不值一提。從頭至尾沒人提防她,除了那個明察秋毫的大司命。他應當是發現她把主意打到紫府君身上去了,開始怒不可遏。畢竟沒有脫離凡塵和肉身的仙,再高的修為也還算人。是人就有弱點,大司命怕他跌進羅網,被她這樣的螻蟻算計。看來當個稱職的膀臂,真是不容易。

  嘶地又吸口涼氣,她抱著胳膊蜷縮在床上。以前奉命東奔西跑,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危險,也受過各式各樣的傷,這次的照樣算不了什麼,忍一忍就過去了。

  紫府君來看她的時候,她正昏昏欲睡。朦朧中睜開眼發現他,勉強坐了起來。

  “能治麼?”她把胳膊伸到他面前,“沒多會兒就成這樣了。”

  紫府君負在身後的手終於亮了相,指尖捏著一枚銀針,約有四五寸長。

  崖兒愕然,“還有血光之災?”

  紫府君憐憫地看著她,“原本像你這種誤闖琅嬛的人是不該管的,看在你辦事還算勤勉的份上,勉強施救一回。這些囤積在皮肉裡的都是淤血,不排出的話兩個月內難以痊愈,時間久了還會腐爛。究竟是治還是不治,你自己看著辦。”

  既然都這麼說了,哪有不治的道理。崖兒看著那明晃晃的銀針,心頭瑟縮了一下。怯怯伸出手,“會很痛麼?”

  紫府君瞥了她一眼,“我說不痛你信嗎?但比起剁手剁腳,扎針根本不值一提。”

  她長長吁了口氣,“那就來吧,但要輕點兒。”說著靠過去,偎進他懷裡。擰過脖子咬住他頸邊衣衫,含含糊糊道,“仙君大恩,無以為報。等我好了……嗯……重重答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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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9: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31章

  一伙來歷不明的人如神兵天降,很快包圍了小小的破廟。

  夜闌如水,門前窗外有人影攢動,在裡面的人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快速包圍了這方寸之地。

  胡不言拿扇子掩住臉,躲進角落低聲驚呼:“壞事啦!”

  孔門主噌地抽出佩刀,緊緊盯著這些不速之客,壓聲道:“樓主先走,屬下等斷後。”

  站在檻外的人冷冷說晚了,月光暈染他的眉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如江海壁立,銀牆傾倒。連生死門這些提著腦袋闖江湖的,都忍不住一陣悸栗。

  廟裡沒有光,一切都掩映在昏暗的夜色下,看不清人面,只見隱隱的輪廓。然而那輪廓,即便化成灰燼,他也能一眼辨認出來。太多復雜的情緒,扭曲了他的音調,紫府君啟了啟唇,聲音仿佛不是他發出的,“圖冊在哪裡,交出來。”

  什麼圖冊?生死門的人一臉茫然,但只要是和樓主有關的,必定無條件護短。他們橫刀擋在樓主身前,不必等她開口,孔隨風厲聲責問:“你們是哪門哪派的?沒有自報家門就擅自扣人,手段下作令人不齒,你娃到底懂不懂江湖規矩?”

  然而他口中的江湖規矩,根本沒有人在意。

  大司命邁前一步,面色比他的皂衫更黑,嗓音裡有山雨欲來的威逼,“別再作無謂的抗爭了,既然已經找上門,就應當知道自己無路可退。把圖冊交出來,留你全屍。”

  孔隨風一聽這話,喘氣聲都增大了不少,吭哧吭哧啐了聲放屁,“交不交都是死,還交你個狗腳,當人傻子吧?”

  一向有威儀的大司命被這凡人的出言不遜惹怒了,正欲出手擒拿,卻聽見被他護在身後的女子叫了聲“仙君”。聲音當然還是熟悉的聲音,終於可以確定岳崖兒就是葉鯉無疑,但她接下來的話讓人很無措,也讓君上下不來台了。她說:“安瀾,難道你忘了咱們之間的情義了?”

  此話一出,小廟裡頓時鴉雀無聲。孔門主和手下的人很納悶,究竟樓主什麼時候和野人頭頭有了私情。紫府弟子集體僵化,不知道至高無上的師尊怎麼會和一個偷書賊糾纏不清。

  氣氛很尷尬,紫府君沉默著,身板依舊挺拔,可袖子微微顫抖起來,大約壓抑已久的怒火將要被引爆了,黑暗裡的聲音有穿雲破石之感,一字一句滿蓄風雷:“你我之間沒有任何情義,把圖冊交出來,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的心情,那種被愚弄的感覺簡直令他狂躁。一場以偷盜為目標的邂逅,談情實在太可笑了。他們之間的事,最好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彼此都別提起,狹路相逢後一切公事公辦,誰讓她技不如人!

  面紗後的人小聲啜泣起來,“也是,咱們江湖兒女聚散隨緣,談情就俗了。”哭完握拳擺出格鬥架勢,“不談情,那就只好打架。圖冊在我懷裡,有本事你來取。”

  樓主的話充分說明這場仗非打不可了,生死門的漢子是可以為樓主拋頭顱灑熱血的真漢子,孔門主一聲暴喝,帶領手下攻向對手,胡不言化作一道煙,哧溜一聲鑽進了牆腳。

  原本是可以逃之夭夭的,但他還是貼著牆,留下來聽了會兒動靜。

  仙就是太死板了,在人間果真恪守九州那套規矩,這就給了他這種不怎麼老實的妖以可趁之機。胡不言這回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拿了出來,他在老家時結交過一位馭鼠人,據說有的老鼠吃了人的指甲,能照著那人的模樣幻化人形,其形似程度,連親媽都分辨不出來。於是他跑遍了煙雨洲的大街小巷,從千千萬萬只老鼠中挑選出其中一只,喂它吃了崖兒的指甲。不知紫府君看見岳崖兒變成老鼠後會作何感想?老鼠也是血肉之軀,不是拿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隨便使的障眼法,只要不走近,夠糊弄一陣子的。當然不能交手,一交手就露餡兒了,一只老鼠還不夠人家彈彈手指頭的。所以他得趁亂跑,紫府君不會真的對凡人大開殺戒,但對妖,那可就不一定了。

  果然沒過多久,破廟裡傳出了大司命氣急敗壞的聲音:“老鼠!是那只狐狸精干的好事!”

  被點名的胡不言背上一涼,心裡哀嘆完了,他這回真在那些神仙面前露臉了。義氣這種東西害人不淺啊,本來他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卻摻合進這團亂麻裡。究竟圖什麼?難道真的圖那半只燒雞兩個饅頭麼?

  他晃晃腦袋,隨風一搖,赤紅的皮毛在月下流光四溢。跑動起來,得和岳崖兒碰頭去了,也不知她救出蘇畫沒有。這招調虎離山用得實在是太妙了,一切暗中進行,連生死門的人都蒙在鼓裡。

  紫府的人既然劫持了蘇畫,肯定會暗中監視客棧裡的動向。只是他們沒想到,畫畫兒看畫兒,自己也成了畫中人。扣押蘇畫的地方已經被崖兒摸清,所以說讀書人真不適合跑江湖,遇上老奸巨猾的波月樓主,連紫府君都不夠瞧。

  胡不言跑得直甩舌頭,趕到彙合的地點時,院子外奉命留守的四名紫府弟子已經被放倒了。胡不言嘩了一聲:“樓主手腳夠麻利的!”

  崖兒打開鐵鏈救出了蘇畫,摻她出門來,邊走邊問:“城外的情況怎麼樣?紫府君發現沒有?”

  胡不言說:“我走的時候老鼠已經現形了,估摸用不了一炷香時間,紫府君就會趕回來。”說著盯上了蘇畫,這女人柳眉杏眼,長得可真好看。雖然比起崖兒來略顯成熟,但風韻這種東西各花入各眼,有的人喜歡豆蔻少女,有的人喜歡半老徐娘,而他兩者都喜歡。

  胡不言往前蹭了兩步,很熱情地架住了蘇畫的胳膊,“蘇門主,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胡不言是蘇畫來煙雨洲後才進波月樓的,她沒見過他,但知道樓裡有這麼一只狐狸,是樓主的坐騎。獸形的時候可以不當人看,人形的時候還是要賞三分薄面的,於是她頷首,“請講。”

  胡不言靦腆地攪動手指,“蘇門主你長得真好看。”

  蘇畫本以為他有什麼正經話要說,結果居然是這個。她翻了個白眼,“後生,我能當你媽了。”

  胡不言眨了眨眼睛,“我三百多了,敢問門主芳齡?”

  蘇畫完全不想搭理他,連正眼都不瞧他。崖兒蹙眉喊了聲胡不言,“你要聊天也等先離開這裡,萬一紫府君現在趕回來,咱們誰也別想跑。”

  胡不言這才回過神來,連應著對對對,擺尾現出了原形。

  無論如何走出煙雨洲再說,一而再再而三地遭算計,就算人家是神仙也該發火了。唉,好好的仙君萬一給逼瘋,那是多大的罪過啊。和這始作俑者混在一起,將來不知道會不會遭天譴。

  擔心歸擔心,他還是背著她們在野外疾馳。走了得有半個時辰,才在一片不知名的草原上把她們放了下來。

  蘇畫踉踉蹌蹌地,差不多就是滾下來的,坐在地上不住搖頭,“這狐狸,實在太難騎了。”

  沒有韁繩,沒有轡頭,也沒有腳蹬,這一路她僵直著身子,顛得骨頭幾乎散架,再不停下來,恐怕就要吐了。

  崖兒倒一切如常,拔了塞子把水囊遞給她,“師父受苦了,要不是代我來煙雨洲,也不會被他們抓起來。”

  蘇畫擺了擺手,表示這些都不重要,“我聽那些人說什麼圖冊,樓主之前一去四五個月,就是為了這個?”

  崖兒點頭說是,“不過好像捅了簍子,債主來得比我想像的要快。”

  蘇畫看著她,大概一時找不到適合的措辭,半晌嘆了口氣,“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上琅嬛洞天偷書,明知道那裡負責看守的是仙,你怎麼也敢下手?”

  崖兒苦笑了下,有些事不能告訴她,單從她偷書的舉動來看,確實是不可思議。她低下頭說:“那卷圖冊對我很重要,我怕它落進別人手裡,所以先下手為強了。反正現在這件事做都做了,再後悔也晚了,還是商量一下怎麼應付吧。”

  旁聽的胡不言覺得很棘手,“來勢洶洶啊,肯定已經震動三界了。樓主,你到底偷了人家什麼圖,該不會是春宮圖吧?要是看完了就還給人家吧,你沒看見大司命那個樣子,要吃人似的。我也替你試探了紫府君,看看他有沒有可能對你網開一面,結果你猜人家怎麼說?”

  網開一面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但她倒有興趣聽一聽紫府君的態度,“怎麼說?”

  胡不言憐憫地看著她,“人家說‘你我之間沒有任何情義’,讓你把圖還給他。”

  她微怔了一下,但轉瞬又失笑,“我和他確實沒有什麼情義可言,人家是仙,我隱姓埋名給他掃了幾天屋子,能有什麼情義?”

  胡不言聳聳肩,發現這女人要不是口是心非,就是鐵石心腸。不過照目前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攪得蓬山大亂,她倒拍拍屁股走人了,紫府君的便宜是那麼容易占的嗎?除了追她還書以外,恐怕還得討要一個說法。

  神仙和凡人的愛恨糾葛,想起來就叫妖頭大。胡不言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蘇畫身上,“蘇門主,你屬什麼的?不會那麼巧,正好屬雞吧?”

  蘇畫定眼看著他,那眼神簡直要活吞了他。在他還在考慮接下去該怎麼搭訕時,匕首冷硬的鋒芒壓在了他脖子上,“如果你還想喘氣,就離我遠點兒。”

  胡不言咽了口唾沫,發現波月樓裡不管男人女人都不好惹。他顫著兩指去捏那薄薄的刀刃,賠笑道:“都是自己人,蘇門主太見外了。”

  蘇畫收起匕首坐回原地,不再搭理他,轉頭問崖兒:“孔門主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崖兒說不會,“他們和這件事無關,紫府的人不會濫殺無辜,否則仙和魔就沒分別了。”

  蘇畫慢慢點頭,“那他們扣押我,也只是做做樣子,你其實不必冒這個險。”

  照理說確實如此,但她的身份不同,不單是樓裡元老,還是她師父。波月樓雖然只是個江湖門派,每行一事也都有講究。下智者馭人,上智者馭心,那麼多人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如果不救蘇畫,那麼自此人人都要自危了。

  崖兒溫吞一笑,“我還要師父為我主持大局呢,波月樓裡的一切都托付師父,紫府那頭追得緊,我得出門暫避風頭。”

  胡不言一聽來勁了,“老板打算和我一起亡命天涯嗎?”結果招來兩記眼神殺,他頓時有些委屈,需要他的時候騎著他,不需要時要他安靜做壁花,連嘴都不許他插。

  蘇畫有些憂心,“東躲西藏終歸不是辦法,倘或招惹的是武林中的門派,那還好應付,可你這回都惹到紫府去了,那幫人活得沒個頭,你得躲到什麼時候?”

  崖兒沉默下來,一時也難以作答。仰頭看向浩淼星空,不知樅言現在在干什麼,找到他母親沒有。遇見這種麻煩,沒有人能商量,就特別懷念他在身邊的日子。

  蘇畫猶豫著建議,“或者像胡不言說的那樣,把圖冊還回去吧,先打發了那些人再說。”

  可是還了真的能打發他們嗎?錯已經鑄成了,私自打開琅嬛的大門,她就算被碾成醬也不夠抵罪的。孤山的位置每年都在變化,沒有魚鱗圖,再過兩年又難以找到了,她雖不去開啟那些寶藏,但必須知道准確的位置。琅嬛果然如傳說中那樣防守嚴密,生人勿近麼?她嘲諷地笑,自己略施小計就進去了,怎麼保證別人進不去?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難以回頭,必須一條道走到黑。她長嘆了口氣,“圖冊還回去那天就是我的忌日,師父記好日子給我上墳燒紙。不過我暫且還不想還,能留一日是一日吧!你回波月樓,如果紫府君找上門,告訴他不要輕舉妄動。圖冊在我手上,他敢對波月樓不利,我就毀了圖冊,讓他永遠沒法向上交代。”

  胡不言聽了半天,蚊吶似的發表意見:“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畢竟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當然是內人了,蘇畫驚覺,詫異地望向她。

  崖兒恍若未聞,舒展一下身腰問:“師父休息好了麼?好了就繼續上路吧,我先送師父回波月樓。”

  蘇畫道好,起身走了兩步回身問她:“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那雙眼睛裡笑意盈然,“當然是跑啊,要是被他抓到,肯定饒不了我,我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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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9:32 |顯示全部樓層
第32章

  距離王舍洲已經不遠了,送蘇畫回去也沒耗費多長時間。

  路上胡不言叫樓主,“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他張嘴應該也沒什麼好話,崖兒皺了皺眉,“你要是又來插科打諢,當心我宰了你。”

  胡不言桀了聲,“樓主你這麼威嚴,紫府君知道嗎?”預料到背後的老拳抬起來了,他識相地服了軟,“哎呀被你打了一回岔,差點把要緊話給忘了!我是想說,你一次又一次愚弄他,你猜會不會逼得他動用法力?萬一人家豁出去了,到時候別說一個你,就是波月樓,彈指間也能給你化成齏粉……我事先說明,我只能跑過陸地上的活物,跑不過天上的仙,畢竟地上有溝坎,天上一馬平川。萬一逮住咱們,你好漢做事好漢當,千萬別連累我,就說我是被你奴役的,和他一樣都是受害者,記住啦?”

  這只貪生怕死,薄情寡恩的狐狸,果然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

  崖兒哼了一聲,“腿是你跑的,老鼠是你變的,你以為自己還能置身事外?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和我並肩作戰。只要我安全,你可以繼續吃香的喝辣的。要是讓我落進他手裡,那我就說圖冊是你讓我偷的,叫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這下氣得胡不言說不出話來了,憋了半天由衷發出一聲感慨:“渣,實在是渣!”

  崖兒哂笑:“承讓,你也不差。”

  可是說句心裡話,她還是很感激他的,只不過習慣了張牙舞爪的生活,讓她忘了怎麼同別人示弱。

  老天爺終究善待她,當初最難的時候煉化了撞羽和朝顏,後來羅伽大池上遇見了樅言。去方丈洲惹上一身麻煩,樅言走了又來了胡不言,至少在陷入窘境的時候都不是孤單一個人,也許這是對她幼年孤苦的補償吧。

  因為無依無靠,所以抓住一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一直不肯承認,但心裡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不必他說,緊要關頭她也不會連累他,江湖人嘛,那點擔當還是有的。

  她在他背上拍了拍,“放心吧,圖不在我身上,就算他抓到我,也拿我沒辦法。”

  胡不言白眼亂翻,“但願如此。你還是求老天保佑別讓他抓到你吧,否則你一介凡人,承受不了仙君的怒氣。”

  唉,仙君也是男人,萬一想不開,把她關起來又奸又殺,然後再同歸於盡怎麼辦?所以做人不能太絕了,惹到女人最多傷情,惹到男人可是會要命的,她不會不知道吧?

  可惜崖兒是個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人,她把蘇畫送回波月樓,自己倒也沒走遠,在王舍洲另找了個地方安頓下來,繼續追查盧照夜的底細。

  王舍隔三差五有丟了身體的人頭出現,都是女人,年紀在十六到二十歲之間。案子一直不能破,弄得滿城人心惶惶,年輕的女孩子天一黑就不敢出門了,可饒是如此,該死還是得死。

  那凶手不挑,不論出身如何,只有一點要求,膚白貌美。據說一家農戶早早關上了大門避禍,天將暗時女兒在院子裡打水,只聽見水桶哐地一聲落地,追出去看時人已經沒了蹤影。隔幾日在田壟上發現屍體,腦袋是完整的,脖子以下慘不忍睹。像西域人做的烤羊,一刀一刀片下肉,只剩模糊的骨架,勉強能分辨出是個人的形狀。

  胡不言看得牙酸,“樓主,你要保重啊,別忘了你也是個女的。”

  崖兒瞥了他一眼,“我覺得這些姑娘的死,和盧氏夫婦有關。”

  胡不言摸了摸光禿禿的下巴,“所以牟尼神璧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能殺人?是刀?熱海公子要它,是為片肉的時候用起來趁手嗎?”

  狐狸滿腦子奇思妙想,雖然大多時候都是廢話,但也有歪打正著的時候。全武林為牟尼神璧爭得頭破血流,但在盧照夜眼裡,也許只是一把能殺人於無形的刀。

  城廓邊上的小院子,院裡種著一棵合抱粗的高山榕,樹冠很大很茂盛,遮住了頭頂的一片天,底下的空地正好可以用來納涼吃飯。

  崖兒捧著饅頭,看胡不言大嚼雞腿,說得有點食不知味:“五大門派還沒對萬戶侯府下手,畢竟柳家有屯兵,他們不敢公然挑釁。不過我想用不了多久了,逼不出岳氏遺孤,他們也會借機把柳家抄個底朝天。只要煙雨洲一有變故,立刻放出消息,就說牟尼神璧為熱海公子所得,讓盧照夜疲於應付,看看城裡的命案會不會就此減少。”

  胡不言唔唔點頭,狐狸吃雞,吃相真的很難看,雞油抹得滿臉都是。她調開了視線,“我要再去一趟望江樓,後來回想起盧夫人吃的藥,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胡不言抽空問:“哪裡不對勁?”

  她蹙眉回憶,“盧照夜當時說了一句話,‘你的藥還在外面爐子上蒸著’,正常情況不是該說‘煎著’麼?誰的藥是蒸著吃的?”

  胡不言咀嚼的速度慢了下來,“難道你懷疑那些屍肉都進了盧夫人的胃裡?”

  她不說話,只是盯著他手裡的腿骨看。

  胡不言的臉都白了,手裡的骨頭噗通一聲落在桌上,“別這樣好嗎,我只吃禽類,不愛吃人肉。雖然我之前也作了人吃人的猜測,但你在我吃肉的時候有意提起,到底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就是希望他少吃一點。現在是逃難時期,每天對坐著看他大魚大肉,實在讓人糟心。

  她笑了笑,“不言,你是留下看家,還是跟我一起去?”

  胡不言因為出身非人的緣故,對看家等一干詞彙比較敏感,總覺得她有時候拿他當貓狗養。讓他留下,他肯定不干,既然和她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必須時刻准備好帶她逃命。

  仰頭看天色,黃昏已至,離天黑至多還有半個時辰。然而南天起了一片霞靄,沒有雨水,自然也不是陽光反射的。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樓主,仇家找上門來了,我看你今晚還是別輕舉妄動了。”

  崖兒順著他的視線仰望,“紫府君到了?”

  胡不言嗯了聲,“煙雨洲到王舍洲花了兩天,可能是半飛半走來的。”

  “為什麼要半飛半走?”這位仙君總是遲來半步,叫人摸不著頭腦。

  胡不言抱著胸揣度,“紫府君一定是覺得這女人太可恨了,‘始亂終棄又再三戲弄本君,必須盡快將她繩之以法’,於是駕雲跑了一段;但是半道上又開始反省,‘本君是得道仙君,方丈洲眾地仙表率,不能帶頭壞了規矩’,於是又落地,靠騎馬趕路。”

  崖兒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胡不言,你就會滿嘴跑駱駝。”

  胡不言說:“我冤枉死了,除了這麼算,還有什麼算法能解釋他明明半柱香時間能到,卻花了兩天?要是單靠地上行走,煙雨洲到王舍洲起碼半個多月,還得日夜兼程,不是連飛帶跑,兩天又怎麼趕得到?”說罷想起什麼來,半帶調侃地笑道,“你們生州不是有個詞麼,叫近鄉情怯。紫府君對你終歸是不同的,人家萬年沒見過女人,可能你是第一個……”結果話沒說完,在她的瞪視裡訕訕住了口。

  崖兒望著那片瑞靄,心裡一片空白,怔忡站了很久,才嘆著氣回屋裡去。

  胡不言追過來,淺淡的影子鋪陳在門檻上,捏著嗓子問:“老板,仇家追來了,你到底躲不躲?”

  她坐在暗處,木然道:“王舍洲這麼大,他找不到我。”

  “你確定?”胡不言吸了口氣,“性命攸關,可不能開玩笑,你得記住了,你身邊還有我。”

  她瞥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會說同我患難與共。”

  胡不言支吾了下,“既然你主動提起了……你看這麼艱難的時期我都對你不離不棄,可見我這個人有多長情。你真的不打算和我談談情嗎?我也是男人,你需要的我都能提供,還可以一輩子讓你騎,你都不用覺得欠了我交情,多實惠!”

  她嘴角抽搐了下,“我不喜歡狐狸。”

  胡不言愣住了,深受打擊,“為什麼?狐狸哪裡不好,你這麼歧視狐狸?”

  她的回答很簡單,直捅胡不言的心窩,“狐狸用情不專,而且有味道,這些我都不喜歡。”

  胡不言當即石化了,緩了半天才續上氣,撐起兩臂氣急敗壞地猛嗅腋下,“有味道?哪裡有味道?你可以不喜歡,但是不能污蔑我,好歹咱們現在在同一條船上,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她果然沉默下來,過了會兒才道:“不言,我這次可能真的要連累你了。”

  她一向強勢,忽然說出這句,縱然沒有含情脈脈,也不是溫言絮語,但給胡不言造成了不小的震動。

  不正經的時候可以很不正經,一旦正經起來,狐狸就是天底下最正經的人。他吸了吸鼻子,靠著門框說:“算了,我不怪你說我臭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嫌棄我,只是不懂得怎麼拒絕。至於連累這種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就當我還你的情,感謝你在我爬窗戶的時候只斬斷了我的尾巴,讓我現在還有機會活蹦亂跳站在這裡。”

  崖兒慢慢仰起了唇角,笑也笑得有些凄涼。略遲疑了下道:“我不太放心波月樓,不知紫府君會不會為難蘇畫他們,打算回去看看。”

  胡不言吃了一驚,“你不怕被他逮住?”

  她說不怕,“我易了容去。”

  胡不言覺得她大概是瘋了,“老板,你是不是相思成狂了?他風塵滿袖不是來和你談情說愛的,他是來執法的!私闖琅嬛是多大的罪你知道嗎?”見她一臉茫然,他咬牙切齒告訴她,“輕者見閻王,重者囚禁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你還想去嗎?”

  她說去,“我只是不放心蘇畫他們,一旦確定他們安全,我即刻就離開。”

  胡不言見說服不了她,唯有作罷,轉過身往外走,邊走邊嘟囔:“你去就去,反正我不陪你發瘋。你讓他們捉住才好呢,省得整天驅使我……”說罷又回頭瞧了她一眼,終歸還是硬不下心腸,垂著腦袋囑咐,“見勢不妙趕緊逃,我在青石門邊第二個窗戶底下等著你。”

  崖兒說好,闔門換了衣裳,戴上人皮面具,再出門時,就是個八字眉、八字胡的少年模樣。這是她以前慣用的裝扮,樓裡人見了甚至不需要詢問,一眼就知道是她。

  ***

  王舍洲迎的是八方客,生意人,一般不會主動閉門謝客。所以要判斷一個地方是不是出了什麼要事,只需看大門。大門日夜大敞,就表示天下太平;大門虛掩上,那就可以揣測這裡是不是遭了難,要出人命了。

  波月樓今天就不祥,巨大的樓門閉得嚴絲合縫,門外站哨的也換成了一身皂袍的司命,看來紫府君已經到了。

  還好,她在這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處暗道都了然於心,幾次迂回穿行,人就進了樓裡。不過從梁上翻身下來時,還是嚇了送茶的門徒一跳。她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門徒看清了她的臉才大松一口氣。不需多言,她接過他手裡的茶盤閃身進觀指堂,進來後發現氣氛是真的凝重,蘇畫坐在上首,臉上極力保持微笑,但那笑容多少有虛張聲勢的味道。不動聲色看了進門的她一眼,對訪客道:“仙君,小女子先前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了。但仙君是上仙,不分青紅皂白隨意扣人,實在有失風度。我無罪,無罪就應當容許我跑,眼下仙君又追到王舍洲來,如此不依不饒,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崖兒屏息凝神,把視線調轉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一個月未見,他依舊是微風漾水的清正模樣,只是禪衣外罩了皂紗,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她不敢看他的正臉,即便自己有面具,也害怕被他識破,只是半藏在柱子後面聽他說話。他說:“把岳崖兒交出來,否則本君拆了這波月樓。”

  她心頭踉蹌了下,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看來這回真是恨毒了她了。胡不言猜得沒錯,誰也不能忍受再三的戲弄,破廟裡的那只老鼠徹底惹怒了他,她現在要敢露面,他八成會活撕了她。

  小心翼翼往後縮了縮,她向蘇畫遞眼色,蘇畫會意,莞爾一笑道:“仙君有話好說,樓主既然知道你們正緝拿她,又怎麼會留在樓裡?我們呢,不過是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借波月樓的片瓦遮身而已。仙君慈悲為懷,怎麼忍心毀了這樓!況且……”她勉強硬起頭皮周旋,“況且我們樓主有句話,命我轉告仙君……”

  她說半句又吞半句,紫府君倒沒什麼表示,靜靜等待下文,大司命卻很不耐煩,慍聲道:“別玩花樣,有話就請直說。”

  蘇畫早看這判官臉的人不順眼了,頗不屑地乜斜著他,“我們樓主說了,圖冊現在在她手裡,請仙君不要輕舉妄動。如果波月樓有個閃失,那麼圖冊便也會有閃失,還望仙君三思。”

  結果這些話引發了他的冷嘲,他笑起來,蔚然的眉眼,卻迸發出一種別樣陰冷的味道。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動一下,這龐然的樓體便開始微微震顫,他在一片驚濤駭浪裡涼聲道:“轉告你家樓主,本君最討厭受人威脅。如果圖冊被毀,那麼樓中眾人都是同謀,誰也難逃干系。”

  神仙發起瘋來果然嚇人,他完全不吃這一套。

  樓體越震越厲害了,震得房梁上粉塵簌簌落下來。蘇畫終究有點慌,驚恐的眼神剎那劃過右側的殿柱。

  只要這一眼便夠了。

  他順著她的視線轉頭望,帷幔之下站著個手托茶盤的少年,一雙碧清的妙目,兩撇菱角般翹起的小胡子,五官雖不熟悉,身形卻有似曾相識之感。

  他目光微沉,一步一步向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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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9: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33章

  被識破了?崖兒心裡有點慌,這個說不熟悉,但又熟悉到骨頭縫裡的人向她走來,臉上帶著探究的神色,每近一步都帶著雷霆萬鈞的氣勢。那雙眼,那張臉,無一不令她感到恐慌。

  這就是做了虧心事的感覺,其實以前她做的虧心事也不少,奉命去殺那些蘭戰需要她殺的人,作為殺手,再見仇家也能氣定神閑。然而這唯一一次不以殺人為目的的行動,居然會讓她如此心慌氣短。雙手緊緊扣住茶盤,到了走投無路時只好背水一戰了,雖然這一戰絕無勝算。眼尾留意胡不言之前說好的那扇窗,她開始計算到那裡需要耗時多久。如果現在縱身而下,以胡不言的速度,能不能趕在他出手之前逃離。

  面具終究是面具,制作再精良,都有掩蓋不了的破綻。不能往後退,只要退一步,下一刻就會落進他手心裡,她只得微微低下頭,盡量避免和他視線相交。

  人活得久了,生命中過客不斷,大多不會留下痕跡,但唯一有過親密接觸的則不同,不論愛恨都刻骨銘心。他還記得她的肩,她的腰,甚至她的脖子和雙手,即便於萬人之中,也能一眼認出她。留著小胡子,胡人的面貌,五官雖有變化,著裝也大不一樣。但她好像忘了,人的身高和骨架是不能隨意轉變的,她換裝的時候,至少應當墊一下肩,增粗一下腰。

  這回不會又變成老鼠吧!他試圖平靜,就像以前建萬妖卷時一樣,可不知為什麼,根本辦不到。他氣湧如山,過去的千年萬載裡,從未對誰有過這樣強烈的恨意。這種恨不單源於琅嬛失竊引發的罪罰,更多的是自暴自棄,和急於找到宣泄的迫切。這妖女……大司命說的沒錯,她的確是個妖女。看看這紙醉金迷的世界,她坐擁波月樓,混得如魚得水,原來從未想過留在蓬山。她眷戀紅塵,愛慕榮華,滿嘴情話,可氣的是他居然曾經試圖相信她。現在夢做完了,春風一度後她開啟琅嬛,讓他背負罵名。賠上一身清白只為偷一卷畫,她到底把他當什麼了?

  也許清白對她這種人來說並不重要,他盯著那張人面步步逼近。抬起手,即將見分曉時,身後忽然傳來蘇畫的喊聲:“樓主,你怎麼回來了!”

  他下意識回頭,結果竟疏忽了近在眼前的人。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人影一晃,自窗口凌空而下。他暗道不好,伸手抓了個空,待奔到窗前時,只見一道紅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哪裡還有她的蹤跡!

  “葉鯉!”

  身後響起他的暴喝,胡不言背上的崖兒縮了縮脖子,心裡砰砰急跳,抓著鬃鬣的手忍不住顫抖。

  天上有狂風呼嘯,到這時才後悔,為什麼會腦子發熱要回波月樓。回頭望,紫府弟子呈包抄之勢,在王舍洲連綿的亭台畫閣上起落,一個騰躍便激射如箭。她粗喘了兩口氣,“不言,他們追上來了。”

  胡不言不說話,他對於逃跑還是很在行的,壓低了身子在坊院間穿梭。臨水的樓都是騎樓,上面作賞景看花之用,下面專供人穿行。於是紫府弟子奔走於高樓林立之上,他們便從冗長的廊子底下穿梭。夜晚的狂歡剛剛拉開帷幕,四周都是酒酣耳熱的人,胡不言有意引發騷亂,人群之中一通胡竄,所到之處驚起一片嘩然。於是大家都出來看神仙了,畢竟這樣激烈的追逐場面,比看外邦客吞刀子有意思得多。紫府的人呢,終究不願意亂了紅塵,見人越聚越多,只得中途袖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裡。

  一處牆根下,胡不言背靠冷壁大喘粗氣,拍著胸口說:“差點被你害死!這下看見你那情郎了,他有沒有說想你?”

  她置若罔聞,握著劍隱蔽身形,探出頭去觀察街面上的情況,發現追兵確實都撤走了,才敢松懈下來。

  骨頭都散架了,她拽下面具癱坐在地上,居然還有興致和他調侃:“他自然想我,我知道他每日每夜都在想我——想殺了我。”

  “不盡然。”胡不言抹了把油汗,“你剛才聽見他喊你什麼了?不是岳崖兒,是葉鯉!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在他記憶裡很重要,他認定你是葉鯉,而不是什麼波月樓主。”

  崖兒對他的長篇大論不感興趣,只慶幸這次運氣好。胡不言看了她一眼,托著腮嘆息:“純情的男人就是麻煩,給你個建議,下次就算落進他手裡也不用怕,跟他談情,對他撒嬌,你還有希望讓他對你網開一面。”

  那微挑的眼梢下頓時飛出來一個媚眼,當然胡不言並不認為她是對他有意思,長成這樣沒辦法,微微流轉都像暗送秋波。

  果然她的話還是硬邦邦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擺的塵土,“別啰嗦了,走吧。”

  去哪裡?似乎無處可去。這趟赴險唯一的好處就是讓他親眼看見她跑了,不會再逼著蘇畫交人,波月樓暫時可以免於一難。

  胡不言站起來,扣著十指掛在後脖子上,正想建議她干脆跟他回方丈洲去,朦朧的小徑上走來一個挑燈的男人。這男人穿一身錦衣,袍裾上金銀絲勾勒的雲紋,在橘黃的燈光下泛起溫柔的浪。燈籠圈口的小簇余暉照亮他的眉眼,沒有棱角,溫潤如玉,對他們友善地淺笑著:“岳樓主離城好幾日,別來無恙吧!”

  油頭粉面,來者不善。胡不言眯覷起眼,不動聲色把她撥到了身後,“熱海公子?”

  盧照夜含笑說是,“先前宴上正在表演幻術,外面忽然震動起來,我還以為是術士的花樣,沒想到竟然是樓主。樓主是遇上什麼難題了麼?剛才那些黑衣人,正追殺樓主?”

  一個從未見過真面的人,居然輕易就認出她來,看來這位熱海公子花在波月樓的力氣確實不小。崖兒抿唇笑了笑,“遇上一點小麻煩,不值一提。盧公子月夜挑燈獨游,真是好興致。”

  盧照夜說不,“我是特意來請樓主的,既然路過我望江樓,沒有過門不入的道理。寒舍就在不遠,樓主若不嫌棄,請入我寒舍小坐,我有好酒款待貴客,如何?”

  崖兒想了想,倒也好,反正本來就想去探探究竟,他既然相請,就順水推舟了。

  她拱手作揖,“深夜叨擾盧公子,恐怕對尊夫人造成不便。”

  盧照夜卻一笑,“哪裡,樓主是請也請不動的貴客。內子早就聽說過樓主大名,也知我委托波月樓辦事,常說要去拜會樓主。今日正好湊了個巧,我命人請她出來侍酒,還望樓主賞光。”

  崖兒含笑點頭,想起盧夫人那張臉,心底不禁一陣惡寒。奇怪得很,照理說這樣的面貌是絕不願意輕易見人的,這位熱海公子竟還熱絡地打算請他夫人出來相見,也不和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胡不言對喝酒還是很感興趣的,他大聲笑道:“正好我跑得口干舌燥,那就借公子寶地,以酒代茶。”

  盧照夜笑得溫雅,比了比手,“二位請。”

  不得不說,這位貴公子是個充滿詩情的人,那種精致到骨子裡的情調,真不是什麼人都能仿效的。

  小徑鋪滿落花,那花瓣大約是桃樹的,隨他袍角翩翩,繞足掀起輕柔的回轉。王舍洲處處奢靡,但這條通往望江樓的路,卻如幽冥中的無底安逸,淡靄凄林中的一線希望般,那樣扎根塵世,又遠離塵世。

  崖兒同胡不言交換了下眼色,胡不言眨了眨眼,“你瞧我干什麼,怕我喝醉?”

  這只狐狸十分欠教,但又一點即通。她負著手佯佯而行,“沒錯,貪杯可是要受罰的。”

  盧照夜回頭輕輕一笑,倒也沒說什麼。走了大約五十步,抬手指了指,“就在前面,望江樓前樓用作宴客,後面是我們夫婦日常起居之用。前面過於喧鬧,人多眼雜,還是後樓好,那裡安靜些,可以敘話。”

  崖兒抬頭望過去,所站的地點不同,所見的景致也大不同。上次她飛檐走壁,並沒有留心周圍的布局,現在是帶著游興而來,當然得好好欣賞一番。

  當初熱海公子在王舍斥巨資興建亭台,望江樓是重中之重。樓有四層,翹角飛檐制式繁復,青瓦白牆朱窗,宮燈處處高懸。最新奇的倒還不是那樓,而是遮擋住半邊樓體的巨大桃樹。她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樹,照樹齡來看大約逾千年了,枝葉紛披,滿樹繁花,原來小徑上的花瓣就出自於它。沉沉的,厚重的粉白映襯著畫樓,於是那樓也像這迷影重重的熱海公子一樣,變得優雅而深不可測起來。

  崖兒嗟嘆:“盧公子是風流雅士,這府邸果然也別具一格。”

  盧照夜甚謙虛,“萬丈紅塵,處處都是精致的俗人。我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照著喜好點綴人生,樓主見笑了。”一面說,一面將人引上了漫坡。

  一處露台的邊緣,傳出晚風吹動衣裙的聲響,然後便是濃郁的香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這香氣崖兒記得,正是盧夫人閨房裡用的熏香。她仰頭望,卻只看見織錦的畫帛隨風飛舞,樓上人欲上九天似的,半雙雲頭履幾乎臨空而踏。

  不知胡不言見了那位夫人,會不會迸發出鮮花牛糞之感。他們有意慢行半步,聽見盧照夜溫柔又滿懷喜悅地招呼:“小情,看看我請了什麼人來。”

  崖兒做好了接受視覺衝擊的准備,可繞過雕花欄杆,出現的竟然是一張娟秀的臉。五官不說美,至少端正。皮膚極好,吹彈可破的細膩,和那晚的猙獰相去霄壤。

  崖兒暗暗納罕,但疑惑不做在臉上。只見盧夫人踩著蓮步姍姍而來,聽盧照夜介紹完,立刻露出滿臉驚艷來。

  “這位就是岳樓主麼?哎呀,我對樓主仰慕已久,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邊說邊往亭台內引,“樓主貴人事忙,我早前便想讓外子下拜帖宴請,可又怕樓主不得閑,便一直拖著沒辦。沒想到今日竟有這機緣,樓主屈尊駕臨,實在讓我們夫妻受寵若驚。”

  如果說盧照夜的態度單純是客套,那麼他夫人便有些熱情過頭了。崖兒寸寸留心,盧夫人的幾次三番表親近,都被她不著痕跡地婉拒了,但擋得住手腳,卻擋不住視線。

  盧夫人的目光肆無忌憚,與其說是仰慕,倒不如說是貪婪。仿佛狼遇見了獵物,利齒在唇下呼之欲出,稍不留神就會撲上來,一口穿透你的皮肉。

  熱海公子對牟尼神璧的消息更為關心,儒雅的人,推杯換盞也沒有匪氣。敬過了一輪酒,便矜持詢問有關神璧的消息。

  崖兒沒有作答,胡不言搶先插了嘴,“盧大公子不知道其中凶險,江湖上搶奪神璧由來已久,我們樓主因受公子所托,親自去了煙雨洲,也因這神璧的緣故,惹下了一身麻煩。我們樓主是講江湖規矩的,即便自己為難,也要為公子達成心願,公子在酬勞方面可務必不能怠慢。”

  盧照夜說那是一定的,就算不耐煩胡不言的多嘴,也還是保持良好的修養,頓了頓又問:“那麼眼下進展如何?依樓主之見,在下還需等多久?”

  崖兒只是一笑,“盧公子未免太性急了,江湖上諸多門派追蹤了二十年,沒有任何頭緒,公子托付波月樓不過短短數十日,如果十日之內我將神璧交給你,你能相信這神璧是真的麼?”

  盧照夜露出赧然的神情來,“樓主言之有理,確實是我唐突了,實在是要它急用,所以不到之處,還請樓主海涵。”
  胡不言趁機又問了一句:“盧公子,你既然不求財,那到底要神璧干什麼用?這神璧本來是神兵譜上的武器,一個殺人用的玩意兒,又不能拿來當傳國玉璽,難道你想拿它墊床腳?”

  盧照夜似乎懶得同他周旋,連笑容都不見了,“公子說笑,盧某另有他用,恕我暫且不便相告。我與波月樓立了契約,波月樓為我辦事,事成之後我兌現一切承諾。樓主就算不在乎酬金,也應當在乎那個真相吧!”

  他雙眼如炬,有洞穿一切的犀利。崖兒在盧夫人的凝視下緩緩點頭,“請盧公子放心,波月樓允諾的事一定會辦到。請公子再容我幾日,我定然給公子一個滿意的答復。”

  他們告辭離開了,盧氏夫婦起身相送,一直送到漫坡上。

  “如何?”盧照夜低下頭,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小情倚著他,笑得心滿意足,“很好。”

  “這次定下就不變了吧?”他有些拿她沒辦法,可話裡依舊滿是寵溺的味道。

  小情踮足摟住了他的脖子,一聲“盧郎”叫得纏綿悱惻,“得了最好的,做什麼還要變?自此之後再不變了,我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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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1:59:53 |顯示全部樓層
第34章

  人就在眼前,然而追緝還是失敗了,大司命聽了回稟進來傳話,向上一覷,神情有些猶豫:“君上……”

  紫府君坐上了觀指堂的正座,奢華的背景映襯著俯仰從容的面目,像金碧上落下一點濃墨,不散不擴,不可忽視。

  邊上波月樓的那群人只好慘然望著他,這是打算占山為王了吧,追討不成就霸占人家的產業,自己做起了老大,這神仙當得有點俗氣啊。

  紫府君臉上毫無意外之色,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她能輕易讓他們抓住,那他就該懷疑她的能力了。

  他垂下眼,慢慢點了點頭,“我本以為她不在波月樓,沒想到居然撞了個正著,看來她確實舍不下這地方。”一面說,一面四下打量,撐著額問大司命,“下榻的地方找到了麼?”

  蘇畫和留守的阿傍頓時一喜,瘟神要走,看來還有希望,於是滿懷期待地看向大司命。結果那大司命瞥了他們一眼,沉聲道:“王舍洲處處烏煙瘴氣,根本沒有個清淨地方。”

  紫府君思量了下,“既然如此,一動不如一靜。吩咐少司命們,帶門下弟子找地方安置,我們就在這裡等她回來。”

  這可算今年最壞的消息了,阿傍囁嚅著舉了舉手,“仙君,這波月樓裡聲色犬馬,俗到了極致,修行之人混跡在紅塵泥沼,終歸不好吧!況且我們樓主這回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你們就是守得再久,她也不會回來了。”

  神仙的目光透著清冷,即便是淡淡看向你,也讓你有無所適從之感。

  “她膽大包天,什麼事干不出來?驚弓之鳥……你太小看她了。”

  阿傍噎了下,發現這位仙君還挺了解他家樓主的。人趕不走,那他們怎麼辦呢,總不能活在這樣的夾縫中。於是瞅瞅蘇畫,希望蘇門主說句話。蘇畫醞釀再三才道:“仙君,我們波月樓是開門做買賣的,就算樓主不在,我們也得吃飯。斷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諸位仙君借住在此,我們不能迎客做生意,斷了上下幾十口的生計,不是修道之人所為吧?”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阿傍對蘇門主的敬意又上了一層。料想這些不速之客總該知難而退了,沒想到上首的紫府君發了話:“你們照樣做你們的買賣,我們接著捉拿你們的樓主,各不相干。我知道她不會離開王舍洲,這洲界不過這麼大,她能躲到哪裡去?她不是無親無故麼,波月樓是她的家,你們是她的家人,她就算去了天邊,最後也還是會回來的。”

  蘇畫和阿傍對視了一眼,心道神仙眼裡果然歲月靜好,什麼家啊,家人啊,這些太飄渺了。樓主對他們來說是主人,不是家人,反之他們在她眼裡也沒那麼重要。

  可大司命卻聽出了滿心的不安來,覺得君上大概是真的被那女人刺激到了,一向天高雲淡的處世態度,終於開始變得古怪刁鑽起來。

  以他往常的習慣,即便是找個草廬,也絕不會住在這種物欲橫流的地方。況且要抓人,不是應當先埋伏起來,讓她以為他們已經走了,再來個甕中捉鱉麼。他這樣堂而皇之霸占了波月樓,岳崖兒究竟長了幾個腦袋,還敢露面?

  波月樓的這些人滿臉不忿,想來是極不情願的。大司命原本還想勸君上三思,但看見他們這樣,反而換了口風,向上拱手道是:“屬下這就肅清後樓,安排眾弟子入住。”

  紫府君微微頷首,示意他去辦,目光在蘇畫臉上一轉,“帶本君去你們樓主的住處,本君要例行搜查。”

  蘇畫張了張嘴,但領教過這位仙君的厲害,到底沒敢觸怒他。剛才她的那聲打岔給樓主爭取了逃跑的機會,奇怪他居然沒有對她出手。如果這次再敢違逆,說不定真要上演誅連的戲碼了。

  她只得垂首說是,“請仙君隨我來。”

  他在廊廡下的重重光影中穿行,這窮奢極欲的地方,每一處都彌漫著銅臭味。她住的地方很深,不知過了幾道門,最後隨蘇畫進入一處房舍,屋子很大,處處紅幔低垂,一層復一層的鮫紗輕得像夢,有人走過便蕩漾飄拂,仿佛一切都是流動的,活的。

  蘇畫捺著嘴角站在門前,“這就是樓主的臥房,但她之前一直在外奔波,很少留宿。這次仙君恐怕要白來一趟了,那麼重要的東西,她絕不會放在樓裡的。”

  紫府君面無表情看了她一眼,“你在外等候。”

  蘇畫沒辦法,負氣退到了走廊裡。

  前樓的大門應當打開了吧,她聽見人潮湧動的聲音,先前的靜謐,剎那便被嘈雜的人聲掩蓋了。波月樓的生意一向很好,只要迎客,用不了半柱香便會座無虛席。旖旎的細樂響起來,賓客的說笑聲,和銅錢撞擊舞台的脆響交織出一片狂歡的海洋。她望著屋頂嘆了口氣,不知樓主現在在哪裡。先前的樅言是靠得住的,天涯海角有他陪伴,總不會出什麼紕漏。可如今換成了胡不言,那只騷狐狸又蠢又好色,也不知能不能護她周全。

  正唏噓著,忽然一串骨碌碌的響動滾過來,停在她裙角前。垂眼看,是一截青竹做的信筒,古樸蒼健地刻著“紫府”二字。她抬眼往來路看,走廊盡頭站著那個判官臉的人,想必是一時不查,信件落地了,那麼巧,正好滾到了她面前。

  不說話,也不讓步,她就那麼看著他。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那天煙雨洲頭回碰面,她就對這個吆五喝六的大司命印像很不好。互不相干也罷了,結果犯到了她手裡,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大司命是見過大場面的,疏忽出錯也依舊臉不紅氣不喘。看看那竹筒,再看看斜倚粉牆,把自己打扮成一朵虞美人的蘇畫,步履不減,到了她面前。

  “失禮了。”他彎下腰,垂手去撿。

  蘇畫笑了笑,提起裙裾,把竹筒蓋在了裙下。

  這下他頓住了,自然不能去掀她的裙子,便直起身,蹙眉望著她。

  蘇畫氣定神閑,那彎彎的眼兒極具風情地婉轉一瞥,嬌聲道:“我有一事向大司命請教。”

  要不是信件在她裙下,大司命是不屑於理睬她的,現在情非得已,只得頷首:“門主請講。”

  蘇畫關心的是他們究竟什麼時候離開,波月樓來來往往那麼多暗線交易,有外人在,終究行動不便。她仰著唇道:“我們樓裡年輕女孩子很多,不管是門眾也好,婢女也好,人數大大超出府君帶來的弟子。大司命知道男人混在女人堆裡的下場麼?好好的清修,恐怕要被打斷了。說不定從此落入紅塵,永世不得超生,這樣子多不好!”她眨了眨眼,“你們什麼時候走?”

  大司命的表情結滿嚴霜,刀劈斧砍都化不開的樣子,“無可奉告。”

  看來是不想好好談話啊,蘇畫有些怨懟,“我是為諸位仙君好,我們樓裡的姑娘很熱情,最愛送個點心,慰問慰問。倘或仙君們有旁的需要,姑娘也善解人意得很,這麼一來二去,當真不會出事麼?”

  這算赤裸裸的威脅了吧!大司命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害蟲,“蘇門主,那就請你管好手下人,不要給紫府弟子造成困擾。”

  蘇畫哈哈笑起來,“那我可管不了,腳長在她們身上,她們愛去哪裡,愛見什麼人,都不由我做主。”一時語速放慢下來,嬌俏的眼波在他身上打轉,“紫府的仙君們個個好相貌,到底是仙山上來的。我瞧大司命也是,有人誇過你俊麼?”

  大司命因她挑撻的語氣,眉頭皺得更緊了,“蘇門主若沒有別的話要說,還請行個方便。”

  她只當沒聽見,“大司命不會笑一笑麼?笑起來應當更俊。”

  然後大司命干脆不說話了,眼風如刀地望住她。

  蘇畫是什麼人呢,十六歲便任弱水門門主,手下四星,包括岳崖兒都是她調理出來的,道行不可謂不深。對付男人麼,臉皮薄怎麼行,尤其這種已經把女人從生命裡戒除的男人。他不動如山,那便要你去就山,不說其他,誘仙本身就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她提著隱花裙,水般漾了漾,衝他巧笑倩兮,“怎麼了?我說錯了?仙君這樣的態度,像是求人的麼?”

  求人這個詞似乎用得太不委婉了,大司命冷冷一哂道:“既然蘇門主這麼閑,那在下便舍命陪君子了。”

  言下之意是打算拼耐力?蘇畫怔怔地,沒想到天底下會有這樣寧折不彎的漢子。他果然不急著拿回他的信件,就這樣面面相覷和她對站著,一副打算站到地老天荒的樣子。

  蘇畫有些憋屈,修行者靜坐靜站如同一日三餐,對於她這種凡人來說,要想拼過簡直是痴人說夢。她咬著唇,翻著眼看他,大司命表情倨傲,脫離了七情六欲的人,呼吸卻干淨爽朗。

  這個時候騎虎難下,竹筒在她裙底,腳尖移動就能踢到。可她不能走,更不能撿,只好和他比運氣,看誰先讓步。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空曠的走廊下,像兩座石雕一樣分毫不讓。站了半天,蘇畫說:“我腿疼。”

  大司命不屑地調開了視線。

  “你笑一笑,我就把信還給你。”

  大司命完全不為所動。

  逼不得已,她只好拿出殺手锏來了,輕呼一聲頭暈,順勢便撲向他懷裡。

  本以為世上的男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暖玉溫香,也沒有一個會那樣鐵石心腸,不說攙扶,至少不退讓。結果這個不解風情的大司命倒好,見勢不妙往後退了一步,於是蘇畫踉蹌了下,在她邁步保持平衡的時候,竹筒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手裡。

  勝利者滿臉輕蔑,轉身便走,臨走似乎說了句什麼,蘇畫一時沒聽清。等穩住了身形回過神來,才驚覺那三個字居然是老妖精!

  老妖精?老……妖精?她幾乎氣得要發瘋,咬著槽牙狠狠瞪著他離開的方向,心裡暗暗立誓,早晚要叫這一把年紀還頂著個年輕皮囊的玩意兒付出代價。

  那頭的大司命甚是得意,這紅塵裡的女子大概動不動就喜歡投懷送抱,他實在不齒這種行為。剛才的小風波沒有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跡,他進了波月樓主的閨房,找到了站在窗前的君上。

  夜很深了,滿城燈火璀璨,被映照得發紫的天幕上,孤零零掛著一輪碩大的月亮。如果撇開人間的濁世氣,這王舍洲的夜景算得上不俗。其實人人都喜歡盛世,越是輝煌,才越能免於庸常。

  然而君上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憂傷,和孤月為鄰,難免形影相吊,他有一刻竟不知該不該去打攪他,但他發現他進來,自己便回過身來。

  大司命上前,把竹筒裡的書函呈上去,“下月琅嬛藏書重整,廿一俱信回稟君上。”

  紫府君連看都沒看一眼,“沒有說更換府君人選?”

  大司命愣了一下,“君上怎麼會有這念頭?琅嬛自建成起就一直是君上在看守,怎麼可能說換就換?”

  紫府君輕牽了下唇角,視線復投向遠處的山巒,“一萬年了,除了看守琅嬛,我一無是處。有時候想,如果我不當這琅嬛君,還能做什麼……看守琅嬛是我的使命,行差踏錯就得認罰。”一面說,一面輕笑,抬了抬衣袖道,“緇衣戴罪,連累你們同我一樣,穿得烏鴉似的。”

  君上莫名其妙的感傷總是來得很突然,過去的歲月裡常有,歸根結底他還是個心思細膩的仙啊。大司命很善於安慰,他垂著眼說:“紫府的弟子一向都是素紗白袍,偶爾穿一回緇衣,屬下覺得很有味道。君上不必難過,這次是著了小人的道,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些微疏忽,和以往的功績相比簡直微不足道。”

  紫府君聽後閉了閉眼,喟然長嘆:“確實著了小人的道,所以本君一定要親手捉拿她,讓她為她的不知天高地厚付出代價。”

  大司命很樂意聽到他這樣的表態,畢竟要讓一位生性散漫的仙保持嫉惡如仇的態度是很難的。他環顧了一圈,“君上可發現什麼有用的線索?”

  紫府君搖了搖頭,“這地方只是個落腳點,本來就沒打算從這裡得到什麼線索。”

  大司命納罕地望著他,心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不過他倒沒想去問,問了得到的答復大有可能是“閑著無聊,四處逛逛”。

  “那麼君上接下來打算如何行事?”他遲疑道,“紫府這麼多人留在波月樓,恐怕打草驚蛇。”

  他復望向窗外,微眯著眼道:“就是要打草驚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不是喜歡當賞畫人麼,本君這次也叫她當一回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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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0:06 |顯示全部樓層
第35章

  牟尼神璧居然現身了,這驚天的秘聞幾乎一瞬傳遍雲浮大陸,連蝸居在荒野的崖兒和胡不言都得到了消息。

  外面下著雨,萬千銀絲懸針一樣簌簌落進湖裡,激起一串又一串漣漪。兩個人並肩坐在山洞前,胡不言叼著長長的茅草剔牙,崖兒正盤腿吃龍葵,兩雙無神的大眼,俱呆呆望著遠處的山水。

  “落到大食鬼蜮的手裡了,哪兒來的呀……”崖兒喃喃。

  胡不言說:“萬戶侯府完啦,據說就是從那裡掏出來的。五大門派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結果居然便宜了大食人。”

  大食洲,雲浮十六洲之一,地處偏僻,和其他幾洲來往不多,以施毒煉蠱著稱。這些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引蛇出洞。江湖上人人湊這個熱鬧,起先還都是將信將疑,現在實物出現了,武林裡的正邪兩道便都瘋了。人的腦子一熱,就容易喪失判斷力,崖兒和胡不言鎮守在王舍洲進出的關隘,不下雨的那幾天,峽谷之下煙塵彌漫,全是馬蹄揚起來的浮土。

  胡不言說:“別等了,干不干?”

  她又丟了顆龍葵進嘴裡,拿牙輕輕一磕,頓時一股新鮮的酸味在舌尖爆炸,她吸了口氣,“不干。”

  “為啥?”胡不言不明白,“盧照夜那裡總得交差,你不是想拿神璧換那個要緊的消息嗎,現在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崖兒看了他一眼,他跟在她身邊那麼久,其實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世,更不知道神璧一直由她保管。原本她是想弄個假貨來糊弄盧照夜的,結果別人快了一步。她知道這是個圈套,所以顯得意興闌珊,但胡不言不知內情,就覺得十分難以理解。

  她垂下眼,把散落滿地的小蒂歸攏,捋成尖尖的一堆,慢吞吞問他:“不言,你喜歡錢嗎?”

  胡不言想都不想就說喜歡,“有了錢可以錦衣玉食,可以讓女人趨之若鷺。”

  她撇了下嘴,“是趨之若鶩,你該多讀點書。”

  胡不言嘿地一笑,“我沒讀過書都這麼聰明,要是做上學問,你家瀾兒就該退位讓賢了。”

  崖兒聽得一怔,起先沒反應過來他說的瀾兒是誰,待想明白了,橫眉立眼的就要揍他。

  胡不言抱住了腦袋,“紫府君是不是有受虐的癖好?否則像你這麼有鋼火的女人,他怎麼看得上!”

  崖兒改拳為指,在他額頭上崩了一下,“因為我長得漂亮。”

  於是換來胡不言的譏諷:“膚淺!”

  她閑閑調開了視線,偶爾回想起那時的事,自己也會覺得驚訝,哪裡來那麼多的甜言蜜語,灌足了紫府君迷魂湯。她覺得自己也許已經把一輩子的溫柔都用盡了,對別人再也不會花那樣的心思。一個人能否吊起另一個人的胃口,也得講緣分。就像鹵水點豆腐,她看見那個人,自然而然便想親近,想糾纏。拿到圖冊雖是最終目的,但過程並不令她別扭和痛苦,更像是心甘情願。

  可惜,闖下大禍了,區區數十日的耳鬢廝磨,其實說到底彼此還是陌生人。

  胡不言仍舊糾結於錢的問題,反復問了自己好幾遍,最後總算得出結論:“說到根上,我喜歡的是女人,不是錢。我的這點追求……”他悲涼地望著崖兒,“是不是很沒出息?”

  崖兒不是臨水照影的閨閣女子,對於這種實在話沒有任何大驚小怪的反應。她點了點頭,“狐狸精喜歡女人是天性,這點可以理解。”說罷輕聲道,“我給你看樣東西。”然後在胡不言糊塗的一聲唔裡,那對神璧飛馳而出,回旋在朦朧的雨幕下,幽幽發出青紫色的流光。

  胡不言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麼?”

  崖兒淡然笑了笑,“牟尼神璧。”

  胡不言看她的神情像見著了鬼似的,“兜了這麼大的圈子,神璧在你身上?”

  她嗯了聲,“見不得光,我爹娘就是因它而死的。”於是把身世和盤托出,還有這些年的心路和遭遇,一五一十都告訴他了,真是說得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胡不言全程半張著嘴,像在聽一個古怪的笑話。等她全說完,他禮貌性地感慨了一下:“果然壞人都有很可憐的身世啊!”為防挨揍,眼疾手快跳開了。

  雨嘩嘩地下,天地間一片霧靄,他的總結陳詞很有良心,八字大開站在山洞前,拍著胸脯說:“你把這麼重要的秘密告訴我,說明很信得過我,我老胡感念你這片情義。起先我不太明白你的做法,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那麼看重熱海公子提供的消息了。假神璧在大食人手上,反正這個消息人盡皆知,咱們不如將計就計。我去把那個假貨弄回來,讓你名正言順交給盧照夜,這樣既能換回消息,又把火引到望江樓,一舉兩得,你看怎麼樣?”

  崖兒似笑非笑看著他,“你去?就憑你那三腳貓功夫?”

  胡不言說怎麼,“你別小看人,單打獨鬥我不行,鑽空子抖機靈,那是我的強項。”

  可惜現在和波月樓失去了聯系,否則應當傳話給四大護法,讓他們出馬才對。反正神璧現身,她不能親自去,胡不言願意代勞正合她意。於是召喚了撞羽,讓他陪胡不言一同前往。胡不言上下打量這相交不多的少年,“他?”

  撞羽向她揖手:“主人放心,屬下一定全力辦好此事。”然後向胡不言一笑,“胡公子,請吧。”

  胡不言拽下嘴裡的茅草,狠狠摜在了地上,“若行動失敗……”拿腳尖踩了幾下,兩指一比,“就如此草。”

  一狐一劍瀟灑離去,崖兒定神坐了良久,復把剩下的龍葵一顆一顆都吃完,這才站起身來。

  入夏的雨,來去都很快,將到傍晚時差不多停了,只余零星的幾點,似是而非地拍打在臉上。崖兒帶上朝顏離開了山谷,要不是為了換取盧照夜的內幕消息,她應該早就離開王舍洲了。可氣的是波月樓竟然被紫府君占用了,這神仙大概經過多次打擊,已經到了發瘋的邊緣。不在放蕩中變壞,就在沉默中變態。

  紫府的人喬裝之後,依舊在城內巡視,當初她在碧梅掃了三個月的地,有些面孔還是很熟悉的。小心躲過他們的視線,她換上金縷裙,覆上了金珠鑲邊的面紗。望江樓裡吸納了很多異邦來的舞姬,個個都是這樣的打扮,如果不細看,沒人認得出她。

  闊別繁華多日,果然還是這燈火如織的市井最適合她。先前藏身在荒郊野外,日子幾乎淡出鳥來。她像一只蟄伏千年的妖,吸不著陽氣就快枯萎了,一旦重回人間,便每個關節每個細胞都活躍起來,一猛子,扎進了酒池肉林裡。

  望江樓的前罩樓是作筵宴賓客之用的,和後面的畫樓只隔五六丈距離,以懸空的三條便道串聯。雖說相距不遠,但兩樓的景像卻大不相同,前樓如同尋歡作樂的蕩婦,後樓仿佛遺世獨立的處子。崖兒跟隨幾個換裝的舞姬上了便道,往長廊那頭去,走到拐角時身形一閃,便隱入了廂房裡。

  那天盧氏夫婦在露台上設宴,她並沒有進這畫樓內部,等身在其中後,才發現這樓的詭異。所有屋子都不設門,一間套著一間,層層疊疊,形制像交錯生長的花瓣。避開來往的僕婦和婢女,再往深處去,走了一段站定回頭看,發現這樓的架構原來像個巨型的蟻穴,身在其中的自己活脫脫成了螻蟻。

  沒有人會這麼建屋子,看來這熱海公子真是個怪胎。她貼著牆根按序查看每一間屋子,忽然聽見有兩個人聲慢慢接近。左右觀望,四通八達無處可躲,於是勾手攀上了橫梁。才剛隱藏好,下面便走過兩個女子,照這袒胸露乳的打扮推測,應當是盧夫人身邊伺候的婢女。

  一個唉聲嘆氣,“夫人又發火了,把藥潑得滿地都是。公子給屋裡加了冰,說夫人怕熱,結果那層油花兒落到地上都凝結起來,真難擦洗。”

  另一個很無奈,“打盆熱水化一化吧,夫人的脾氣也著實大。”一面說,一面走到廊廡盡頭,吩咐裡面的人,“這回的藥不好,夫人不喜歡。上頭說藥渣子不必留著了,都燒了吧!”

  她們款款去遠,崖兒確定周圍沒人才落地。挨在門邊往那間屋子裡看,那是個巨大的廚司,鍋灶、砧板,十八般刀刃一應俱全。屋子的正中央擺著一條冰做的長案,案上整齊扣著五個竹篾的蓋子,從那漏孔參差的縫隙裡,絲絲冒出寒氣來。

  聽令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伙夫,眇一目,腿腳似乎不太方便,半間屋子的距離騰挪了好半天。終於走到長案前了,伸出兩手來扣把手,一個接著一個把蓋子掀了起來。

  廚司裡燈火晦暗,但還算看得清。她眯起眼睛仔細辨認,冰上放置的居然全是肉,一塊一塊,切割得整齊,並且排列精美。那肉似乎不是一般的肉,肉色比牛羊肉更鮮艷,肌理間完美鑲嵌著淡黃色的脂肪,在磷磷燈火下,泛出一層蜜色的油光。

  這樣的食材,需要最輕柔的手法來撫慰它,可是崖兒胃裡升起一陣酸澀來,辣辣地直頂嗓子。她想之前的猜測應當沒錯了,王舍洲那些慘死的女孩子們,身上丟失的肉都到了別人的案板上。

  那伙夫順手取下一個鐵鉤,驚濤駭浪般一頓肆虐,鉤子破冰砸出滿地冰屑,然後那些人肉便和豬肉無異,在他鉤子上串成一串,紛紛投進了灶膛裡。

  藥啊,那就是所謂的藥。胡不言雖然滿嘴胡說八道,但好多事都被他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盧照夜的夫人需要以人肉為食,難怪閨房裡總有隱隱的臭味。人吃人,哪裡還香得起來。

  她順了兩口氣,打算退出去,恰好看見鐵鉤上有塊肉滾落在灶旁,腳下便緩了緩。

  伙夫自然也看見了,他垂首駐足很久,那肉顯然是胸乳部位,即便是死肉,也頂天立地。於是伙夫垂手撿了起來,卻沒有扔進灶膛,只是托在面前纏綿地撫弄。女人最柔軟的地方,最終勾起了畜生勃發的欲望,那伙夫額角青筋暴起,一把拽下了自己的褲腰。

  她目瞪口呆,這時身後忽然探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的反應極快,反手便是一記肘擊,身後人悶哼一聲,齜牙咧嘴輕呼:“樓主,是我。”

  崖兒回頭瞪視他,是阿傍。打了個手勢,責問他為什麼嚇唬她,阿傍一臉正氣道:“屬下不是成心的,就是不希望那種東西污了樓主的眼。”

  崖兒翻了翻眼,聽得廚司裡響起伙夫的牛喘,只覺一陣惡心,和阿傍退進了另一間房。

  進來容易出去難,再看這樓就如同迷宮一樣,崖兒一直自詡的好記性,到這裡全然派不上用場了。

  還好阿傍有備而來,他衝她挑了一下手指,指尖的天蠶絲在朦朧的光線下隱現。一路走一路牽引,沒費什麼力氣,就順利走出了那棟畫樓。

  出來後不敢耽擱,兩人迅速躍入了瀟瀟的密林裡。

  先前的見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讓人感覺很不適。並非沒見過殺人,但這種割肉做藥的手法真是頭一次見識。崖兒蹙眉道:“盧照夜的夫人果然食屍,之前只聽說她吃藥,不知道究竟患了什麼病,竟要拿人肉當藥引子。”頓了頓問,“派去熱海的人有消息了麼?”

  阿傍說有,“明王傳了書信回來,說熱海王府富甲天下是事實,府中有兩位公子,長子盧照恆,次子盧照夜。”

  “確有其人……”崖兒沉吟,但又覺得總有地方不妥。

  阿傍道:“確有其人,不過根據明王的描述,似乎和現在的熱海公子並非同一人。”

  她嗯了聲,“怎麼說?”

  “熱海世子盧照恆,生得相貌醜陋,才學也一般。他的胞弟盧照夜滿腹經綸,長了張貌比潘安的臉,可惜卻是個侏儒,身量還不足三尺。上回盧照夜來樓裡談買賣,屬下和魍魎都在,當時看他並沒有什麼異樣,所以這人必定不是熱海公子,大有可能是冒名頂替的。”

  阿傍說完,覺得自己的分析很在理,結果他家樓主另有高見,喃喃自語著:“未必。身子不好,換一個就是了。我以前聽說過一種方術,能令身首分離。只是換頭之後,接口的痕跡難以消除……我留意過,盧照夜的脖子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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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0:17 |顯示全部樓層
第36章

  阿傍眨巴了兩下眼,看那一頭霧水的樣子,就知道從來沒有留意過盧照夜的脖子。

  “樓主的觀察真是細致入微。”他嘖嘖道,“屬下光以為他是冒名頂替的,沒往邪路子上想。經您這麼一說,再回過頭來思量,確實能一一對應上。這位熱海公子五月裡都穿得結結實實,又不是姑娘,還怕人看麼?他這麼謹小慎微,只能說明一點,他的脖子上藏著秘密。這個秘密性命攸關,絕不能落了外人的眼……既然掩藏得這麼好,樓主是怎麼發現的?”

  他的神情像揭開了了不起的秘辛,看她的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

  崖兒知道那顆榆木腦袋裡究竟在琢磨什麼,白了他一眼,“他頭回登門,我讓他等了半柱香。果然他久候放松,那根紅線不小心從領褖露出來了,正巧被我看見。”

  阿傍忙哦了聲,“屬下也是這麼認為,樓主辦事一向縝密,屬下等自嘆不如。不過說起盧照夜的長相,男人裡確實算得上上乘,屬下還沒見過比他更俊的男人。”

  崖兒聽了冷笑,“是麼?我以為你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沒想到眼皮子還是太淺。當真沒見過比他更俊的?”

  阿傍呆呆思量,慚愧地低下了頭,“屬下很少關心男人的長相,要麼……咱家魑魅能和他一較高下?”

  崖兒愈發覺得他笨了,大概在他眼裡只有王舍洲的男人算男人,別的外鄉客,不論來頭大小概不算數。

  算了,懶得和他爭辯,她理了理裙裾問:“明王何時回來?”

  阿傍說:“照腳程推算,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原本想弄張畫像回來比對的,可惜這位二公子長相殊異,翻遍了熱海王府也沒找見半張。想必是自慚形穢吧,長得不好看,還畫什麼像。將來作古上牆,畫張大頭像掛著得了。”說完覺得自己很風趣,得意地樂起來。

  貌比潘安,卻是五短身材,這樣的組合,比從頭至尾沒有一處可取更悲慘。崖兒倒有些同情他,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會怎麼辦?大概日日煎熬,至死方休吧。

  密林裡枝葉扶疏,月光透過錯落的間隙傾斜而下,青藍的一簇光打在她高翹翻卷的鞋首上。她試著重新整理現有的線索,問阿傍:“盧照恆的動向呢?他人是否還在熱海?”

  阿傍說:“盧照恆死了,死於一場大火。那時熱海王府正准備為他娶親,一個工匠半夜起來解手,不小心踢翻了油燈,於是半個王府都點著了。結果所有人都逃了出來,唯獨他睡得太熟,被燒死在床榻上了。”

  這就奇怪了,一個王府世子,難道就沒有上夜的小廝或者親近的隨從?所以熱海那頭說不通的地方太多,整合起來,也是雲裡霧裡看不真切。可惜明王還沒回來,書信上的交代畢竟有限,所有疑問得當面詢問才有確鑿的解答。她看了阿傍一眼,到這時才想起問他:“你怎麼來了?”

  阿傍說:“屬下閑來無事,想進望江樓探探,沒想到正遇上了樓主。樓主這兩天流浪在外,日子不好過吧?”

  說起流浪在外……想想滿嘴的龍葵味,確實是不太好過。只不過在手下人面前,再難也不能表現出來,便道:“還行。現在樓裡情況怎麼樣?”

  阿傍垂頭喪氣的樣子,“還能怎麼樣,紫府的人占了半壁江山,好些生意都不方便接了。蘇門主和他們交涉多次,無果,現在大家各占山頭,自立為王。”

  崖兒皺起眉,“那你出來,沒人盯你的梢麼?”

  阿傍說沒有吧,“我原本想,就算被他們盯上也沒什麼,正好把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望江樓去。沒想到您也在……”語速越說越慢,也越想越不對勁。倉惶四顧,林子裡只有颯颯的風聲,還有樹頂投下的一簇又一簇光柱,乍看像牢房裡林立的柵欄。

  崖兒嘆了口氣,四大護法裡,只有阿傍的智商忽上忽下。說他傻,精明起來比誰都精;說他機靈,聰明人一般摸不准他的路數,真是空長了一張漂亮臉蛋,除了賞心悅目,必要的時候就剩給人添堵了。

  她退後半步,“牟尼神璧現在大食人手裡,安排人手,務必奪回來。”

  阿傍道是,“魑魅和魍魎中途已經往大食洲去了,請門主……”放心兩個字還沒說完,就見她腰上金銀穗子拂弦般一閃,消失在了凄迷的夜色裡。

  ***

  “我做了一個夢。”枕邊人耳語,嗓音裡帶著初醒時的沙啞。

  他自然伸出手臂,如往常一樣把她摟進懷裡,“夢見了什麼?”

  “夢見我們在熱海時的歲月,夢見家裡人,還夢見後院裡我常用的那架紡車。一晃這麼多年了……”她輕聲說,“我們離開熱海這麼多年了,在這裡成家立業,也許還要在這裡老死入土。”

  每每說起以前的事,都仿佛前世今生般,總有無法擺脫的鄉愁縈繞心頭。他知道她不如意,抬手撫她光禿的後腦,吻她傷痕斑斕的額頭,“小情,我一直覺得愧對你,是我害你背井離鄉。”

  懷裡的人緊緊依偎他,臉頰貼在他滾燙的胸膛上,“別這麼說,錯不在你一人。離開熱海,終究是好的,如果留在那裡,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在一起。像現在這樣,醒來就看見你,以前怎麼敢奢望……”

  頭頂上的人長長嘆息,人的命運就是如此,那麼多的坎坷和不完整,誰也不是生來完美的。可是一千個人,有一千種處世態度。有的人安於現狀苟且度日,有的人卻寧願打碎一切,把不完整拼湊出個完整來,即便那完整細看傷痕累累。

  直到今日,他還是感念她曾經的一片情。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這樣的人,還有機會遭遇愛情。然而有些東西,該來的時候呈萬馬奔騰之勢,迎頭把他撞了個趔趄。最初見到她,是在一場家宴上,她那麼嫻靜美好,望向他時,眼眸純淨明亮。仁慈的人,對誰都沒有偏見,不像那些流俗的愚夫鄉婦,憋著笑,看猴子一樣賞玩他。他盡量裝得大方,反正二十多年來習以為常,他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可是他從那雙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影,頭一次那麼清晰地,看清自己的粗蠢和矮小。一瞬心裡的堡壘垮塌了,原來再多的贊譽,都抵不過實實在在的一句“侏儒”。

  他的兄長,熱海王府的世子,人頭豬腦,資質平庸。可他四肢健全,坐享一切榮耀,他要迎娶身為花魁的她。她對未婚夫基本談不上感情,必要的寒暄和笑臉,僅此而已,但同他在一起時,卻有說不完的話。他們在精神上是契合的,他為她畫畫像,他聽她低吟淺唱,春花秋月娓娓道來。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子,有一天同席而坐,她捧住他的臉,吻了他的唇,叫他“盧郎”。

  破空一擊,擊中心髒,他狼狽又慌張。然而不敢逃跑,怕她看見自己陀螺樣邁不開的雙腿,怕她熱情消減,自己成為她茶余飯後的笑談。他翕動嘴唇,想喚她一聲“阿嫂”,她把細細的食指抵在他唇上,然後撫摸他的臉頰,嘆息著:“如果你是他多好。如果你能同我並肩看落日多好。”

  再後來,用以大婚的新房燒了,照恆也死了。他開始尋求完美的偏方,直到今天。

  一切順理成章,一切非同凡響,唯一遺憾的是計算失誤,大火燒毀了她的容貌,連帶那頭如雲的長發也不見了。不過沒關系,這世上對他來說沒有什麼是不能補救的。她總是悲傷地問他:“我的臉成了這樣,你還愛我麼?”

  他說愛,很愛。視線投向帽筒上的假發,濃烈嫵媚,傾瀉而下,曾經那也是別人的真發。

  他安慰她:“只要找到神璧,你就會變得和以前一樣美,我保證。”

  那疤痕阡陌的嘴角漾起一個姑且能稱之為笑的笑,她在幻想著自己換上那張臉後的輝煌,而他卻萌生了一個念頭,希望把她的整顆頭都換了。

  當不完美發生在自己身上時,大概一切都能變得情有可原。他的人生是縫縫補補的人生,她需索無度,依著她的喜好,他的身體換了一次又一次,如同換一件衣裳。她熱愛的是他的這顆頭顱,這張臉。他還記得第一次冒險,腦子裡有殘存的意識,半開半闔的眼睛看見她欣喜地捧起他的頭顱,對他那具幼兒般的身體不屑一顧,甚至因為妨礙她通行,還踢了一腳……

  他微笑,溫柔地撫摸她疤痕虯結的後腦,“我們都在等,都在期待。只要找到合適的臉,就不用再吃那些肮髒的人肉了,從此安安靜靜變老。”

  可她卻並不贊同他的話,“風華正茂,為什麼要變老?”

  只要有了牟尼神璧,以它殺人無形的鋒利,可以讓一切天衣無縫。他們再也不怕耳後會留下難堪的蚯蚓線,不怕脖子上昭然若揭的接口。從別處奪來的部件都能合情合理成為他們自己的,什麼都能換,為什麼還要變老?

  他含笑看她,一貫縱容的態度,“好,你說不老就不老。”

  她埋在他胸口的笑,混合著猙獰的面目,有種譏諷的味道。再三回憶那天看見的那張臉,雲浮第一美人的女兒,果然無可挑剔。不見倒還好,見了便心心念念,像女人看中了簪環華服,幾乎一刻也等不及了,最好伸手就能夠到。

  她搖撼他,“盧郎,還要多久?”

  他說用不了幾天了,“等她把神璧送來,咱們就留下她,永遠留下她。”

  想想那光潔的臉孔,鮮嫩的肉體,兩人俱是一陣激蕩。

  她糾纏上來,只要一歡喜,就愛做那事。缺乏了新鮮感,便吵著要他換身子。他在揮汗如雨的時候想,也確實到了該換的時候了。等到那一天,萬像更新,一切回到原點,他要帶著她離開這是非之地,找個世外桃源避世隱居。

  不一樣的頭腦,想法也會不一樣,那時她會贊同的,他終究更喜歡原來平靜的日子。

  ***

  崖兒開始考慮大隱於市的可行性。

  胡不言不在,她帶著朝顏回到城廓邊上那間屋子。前後左右查看了一圈,沒有任何異常,安心住了下來。

  朝顏和撞羽是同時煉化的劍靈,就像雙生子,即便隔得再遠,也有彼此感知的能力。

  八仙桌上燃著一支蠟燭,小小的燈火搖曳著,很有農家的氣氛。崖兒坐在對面看著她,“怎麼樣?他們現在到了哪裡?”

  朝顏像個占卦的算命人,閉著兩眼,眼皮底下的瞳仁因追蹤往來如梭,不住驚嘆著:“胡哥哥好快的腳程啊,過了兩界山……啊呀,已經到大食洲了。”

  崖兒放下心來,這胡不言要緊時候還是靠得住的。當初在方丈洲彼岸遇見他,他油嘴滑舌不安好心,她斬了他的尾巴,還狠狠揍了他一頓,那時沒想到他能這樣助她。現在外面世道多變,他雲天高誼令人刮目,這朋友交得值得,真應了不打不相識了。

  她站起身,在屋子裡慢慢轉了兩圈,“如果進展順利,明晚他們就能回來。”

  朝顏嗯了聲,小小的臉偎在臂彎裡,透過窗戶看外面的夜,嘟囔著:“真可惜,今天是端午,本來可以去看賽舟的,都怪那個神仙追來了。”

  崖兒回身望,波月樓建得很高,從城邊也能看見樓頂飛檐。無家可歸,因為樓被占了,但也不能怪人家,是自己偷了他的藏書。

  朝顏話又說回來,“胡哥哥告訴我,因為主人欠了風流債。”

  崖兒嗆了下,這個胡不言,大嘴叉子一張,喊得滿世界都知道了。這種事終究是私事,連私情都算不上,提上褲子就做了了斷,何必一再重提呢。於是語重心長告訴朝顏:“你還小,不能聽胡不言亂說,他會教壞你的。他是狐狸精,眼裡只有男女那點事,不懂得什麼是大義。”

  朝顏懵懂地點頭,“那我們還去羅伽大池麼?主人,你想樅言嗎?反正現在被神仙追得到處躲,等這裡的事辦完,咱們就去大池找他吧!那個圖冊拿來用一用,讓他帶咱們找鮫宮。打開了寶藏,咱們躺在錢堆上睡覺,你說好不好?”

  崖兒有點不知道如何作答了,藏靈子是從白狄大將身上提取的,原主的某些性情會保留下來。像朝顏的愛財,簡直愛得一往情深,所以那白狄大將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個很貪的人吧!

  不過說起樅言,倒確實很令她牽掛。他一去兩個月,一點消息都沒有。大魚麼,入了海便不再惦念陸上的事了,她還盼他有朝一日會回來,可惜大抵是不能了。

  朝顏見她沉默,便撅了撅嘴不再說話。忍了半天,忽然又蹦出個問題來:“胡哥哥說,男人和女人睡了覺就會有寶寶。主人和神仙也睡了,你會不會生寶寶?”

  此話一出,崖兒頭皮一陣發麻。尷尬地替自己把了把脈,還好沒有,否則萬一不小心被他擒獲,可就連美人計都使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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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0:29 |顯示全部樓層
第37章

  朝顏對小寶寶的事很感興趣,她發現了主人的小動作,立刻追過來,眼巴巴望著她,“有沒有?”

  崖兒氣惱地回了句沒有,她滿臉失望的樣子,“看來這神仙差點兒意思。”

  崖兒很驚訝,朝顏心智未開,看上去十四五歲模樣,其實只抵得上尋常人七八歲光景。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間的那套,所以說出這句來,她就知道又是胡不言搞的鬼。

  “是你胡哥哥告訴你的?”

  朝顏點了點頭,“厲害的神仙會種豆得瓜,瓜還是沙瓤的,有腦袋那麼大。如果這神仙忙活半宿莊稼還欠收,那就說明他不行——這是胡哥哥的原話。”

  崖兒氣得火冒三丈,“以後不許你再和他說話!你看撞羽多好,他就從來不理他。狐狸精滿嘴胡話,最會騙姑娘,等他回來,看我不收拾他!”

  可當胡不言真的回來,還頂著一張烏眉灶眼的臉,她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好險啊。”胡不言拍著胸脯說,“大食人睜著眼睛睡覺,就像馬。起先我還提防,摸了幾個帳篷後膽子就大了,也沒分辨人家到底是醒著還是睡著,直接就上手了。我掏了大食首領的衣裳,在懷裡一通摸,什麼都沒摸著。後來不死心,摸了褲襠,結果被人逮住了。”

  逮住了還有什麼好處,難怪被揍了個滿臉花。

  “神璧呢?找到了嗎?”

  胡不言搖搖頭,“大食人說他們被栽贓了,哪裡有什麼神璧,信天翁的蛋倒有兩顆,問我要不要。”

  她不解,“信天翁的蛋是什麼?”

  胡不言悶聲不說話,一旁的撞羽只好代他回答:“大食人沿海而居,信天翁是他們的圖騰。胡不言掏的漢子有龍陽之好,看見他就動了春心,還誇他俊俏來著。”

  胡不言欲哭無淚,“還好我跑得快,否則貞潔可就不保了。現在我有理由相信,有人一手制造了關於牟尼神璧的傳聞,這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盧照夜想告訴你的那一個。江湖上的那些門派,不管名頭多響,都成了人家手上的棋子。雲浮十六洲就是個棋盤,你們自相殘殺的時候,有人正笑著作壁上觀呢。”

  崖兒坐在那裡沉默了良久,自言自語道:“也許盧照夜知道神璧在我手上,他所了解的內幕,遠比我想像的多得多。但他不確定神璧被我藏在了哪裡,像當年的蘭戰一樣,日日相見,日日都在尋找。至於他為什麼沒有直接對我下手,恐怕還是礙於紫府君。琅嬛的人是一定會追來的,他不想攪進這場是非裡,所以等我自願交出來,紫府那頭的帳也與他無關。”

  這麼一推測,大家都驚出了一身冷汗。盧照夜雖然是個凡人,但他一擲千金大宴十六洲,和三教九流都有往來。世上消息最靈通的就是這類人,只要他動了心思,沒有辦不到的事。

  胡不言茫然問:“那怎麼辦?先前打算用假神璧的路子也走不通了?”

  崖兒嘆了口氣,“要想換他手上掌握的秘密,恐怕最後不得不拿真的神璧去冒險。其實我考慮過,只是一直心存僥幸。現在外面的局勢越來越嚴峻,這把火不知什麼時候就要燒到身上來了,幕後的人必須盡快挖出來。當年的追殺震動整個武林,不能就這麼算了。”說起父母的遇害,她就變得很激動,咬著牙,握著拳道,“主謀逍遙法外,我不為爹娘報仇,枉為人子。”

  心裡的波瀾狂躁地湧動,恍惚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那個雪夜。她是怎麼降生的?是爹爹剖腹取子把她迎到了這世上,每每想起,心頭便像刀割一樣劇痛。她知道這輩子要被神璧牽引控制,每一個岳家的傳人都是這樣。但既然命運已經注定了,那就安然接受,然後盡職盡責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她看了朝顏一眼,“這件事後,咱們去大池找樅言。”

  朝顏聽了很高興,胡不言卻怪叫起來:“你到底有幾個相好?我差點被人撕劈叉了,你都不來關心關心我嗎?”

  遇上了窮凶極惡的大食人,確實很難為內心金槍不倒的胡不言。她說了兩句安慰的話,表示帶傷狂奔千裡實在辛苦,接下來就好好養傷,她去集市上買兩只燒雞給他滋補滋補。

  仍舊是昨天舞姬的打扮,反正街市上外邦人一大把,穿著波月樓的男裝反而引人注目。趁著這晴好的天氣,上外面轉上一圈,順便探探紫府的虛實。

  走在斜陽下的王舍街頭,終於感覺重回了人間,到這刻才覺得活著很好。像他們這類人,習慣了刀口舔血,沒有人會因為面臨追緝,而心甘情願與世隔絕。不停地較量,甚至與緝拿的人錯身而過,這才是快意江湖最刺激的部分。她抬起頭,讓陽光覆蓋在她臉上,再過兩天吧,兩天之後去和盧照夜談判。秘密必須套出來,神璧也不能拱手,她從來不做帶本的買賣,就是這樣猖狂的秉性。

  晚間的王舍洲很旖旎,白天的街市,卻有種返璞歸真的平實和樸素。也許白天行走的都是煙火百姓,日落後妖魅橫行的緣故吧,她走在臨水的長廊下,聽小販招攬生意的唱嘆,看外邦客耍刀含酒噴火,一陣笑鬧中她從人群裡擠身而過,然後像普通女子一樣流連在售賣耳墜的小攤,試用免費的胭脂水粉,一層一層薄薄拍打在手背上。

  那妖俏的身影像一株楊柳,在畫意幽深的長廊裡自在漫步。穿著不端不正的春衣,腰上斷開一大截,雪白的皮膚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引得周圍男人垂涎三尺。但她似乎沒什麼忌諱,別人有意無意的碰觸,並不引發她的怒火,至多不過轉頭別一眼對方,然後又垂首挑揀她的東西。

  他駐足看了很久,檐外日光打在粼粼的水面,水波折射出琥珀一樣的流光,傾瀉在她的面紗上。從側面看去,只看見一個朦朧而風流的輪廓,也許對於陌生人來講可以引發一陣驚嘆,但對於他,卻是鑿在心上的痛。

  狠狠盯著她,盯得兩眼酸澀,如果眼神能幻化成刀,現在她大概已經只剩一副骨架了。他不由想笑,東躲西藏了這麼久,到底還是到人間來吸陽氣了。他本以為她借助黑暗就能生長,畢竟黑了心肝的人,是不需要陽光的。

  他也不急,立刻上去捉拿,誰知她會使出什麼花招來,或騎狐狸或騎鯨,她有的是逃跑的手段。之前她行蹤不定,確實讓他苦惱過一陣子,但如今就在五丈開外,他反倒可以壓制住毀滅她的衝動,甚至布上一個局,讓她自投羅網。

  大司命帶領著幾個弟子匆匆趕來,順著他的視線發現了她,正要衝過去拿人,被他抬手制止了。

  大司命不解地低呼:“那妖女近在咫尺!”

  他蹙眉瞥他,“圖冊必然不在她身上,你去拿她,她的同伙會給你傳話,樓主有個好歹,立刻毀了圖冊,你打算怎麼應付?”

  大司命的氣性煞了一半,但依舊不忿,“萬一又被她溜了怎麼辦?”

  他笑了笑,“她跑不了,王舍洲有她割舍不下的東西。人多眼雜,你們先回波月樓,不許輕舉妄動,等我的消息。”

  大司命猶豫了下,“讓他們先撤回去,屬下隨侍聽命,緊要關頭也好助君上一臂之力。”

  紫府君倒也沒拒絕,只是長嘆:“以前那萬妖卷啊,不是本君的功績,是那些妖怪自己願意歸順,自己鑽進神卷裡去的……”

  大司命臉上頓時五顏六色,知道他的意思,即便不問世事千萬年,那個收妖建冊的紫府君也依然健在,捉拿區區一個女子,還用不上假他人之手。

  他諾諾稱是,抬手揮袖,領著一干弟子悄然退下。臨走回身看了眼,君上負手站在一處拐角,凝視那個偷書賊的眼神裡裝滿冷冽和專注。他知道這種眼神,多次的棋差一招,已經把君上的好耐心都耗盡了。如果一件事不能令他放在心上,多半很難成功。但若是他決定嚴辦,那麼岳崖兒便在劫難逃。

  畫中人麼……大抵就是這樣。

  在煙雨洲時,她金蟬脫殼把他玩得團團轉,用的不就是這招麼。不動聲色設局,對手入局後,她卻抽身斷人後路,老江湖的手段果然不一般。現在輪到他做東了,他饒有興趣看著這只秋後的螞蚱,輸贏天定,栽了別叫痛,就像他當初一樣。

  水榭的那頭,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的鼓掌,原來是幾個野生的舞姬,正在碟盞上跳胡騰。那些姑娘不像望江樓裡有主的,打扮上比商隊伎樂更奔放。五顏六色的布條拼接成了上衣和長褲,然而只是首尾相連,中間是中空的。一旦旋轉起來,布條因慣性鼓脹如同燈籠,裡面是紅綢緊勒的束胸和褻褲,在光天化日之下極具狂蕩的性感。

  崖兒駐足看了片刻,舞姬們快速旋轉,腳尖的位置分毫不移,要不是底下有碟盞,恐怕地面都要被她們鑽出洞來了。那些男人看得渾身火起,觀之不足便把視線轉移到了她身上。是一伙的吧?不老實的手去撩她的面紗,面紗之上的眼睛笑意盈盈,但轉瞬,男人的手便不能動彈了。

  結果這個舉動沒能化干戈為無形,男人們同仇敵愾起來,舞姬本系玩物,一個玩物憑什麼擇客?

  眼看戰火一觸即發了,忽然長廊那頭迸發出高聲的嚎哭,一個老婦在人群間奔走,一面走一面驚慌失措地央求:“我的女兒不見了,就在剛才……不見了……求求你……求求你……”

  可是求告卻無門,連下跪都沒人肯受。那老婦眼見無望,掩面跌坐在地上:“天啊……我的孩子,我的女兒……”

  崖兒輕舒了口氣,看看天色,離太陽下山還有一會兒。這次盧照夜出手竟然比往常早了,難道是“藥”都付之一炬,不得不匆忙補給嗎?

  只是可憐那女孩子,不知有沒有命活到晚上。自己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這次看見這老婦,莫名動了惻隱之心。望江樓的那間廚司應該是個屠宰場,雖然回憶起前天晚上的場景,還是讓人不寒而栗,但再跑一趟,順便一探別的屋子,似乎也可以勉為其難。

  她沉默著退出圍觀的人群,蟄伏在畫樓外的竹林一角,靜靜等待天黑。當最後一道霞光消失在穹窿邊緣,她故技重施,再一次跟隨那些換裝的舞姬走過天橋,閃身進了雕花精美的偏門裡。

  還是老樣子,千門萬戶錯落而開,像個結構復雜的蟻穴。那些牆都粉刷得雪白,白到分不清到底是石灰還是淨皮宣,仿佛一眨眼牆壁就會移動,只要改變一處布局,這輩子都別想走出去。

  她抬手卸下戒指邊緣的環扣,勾住雕花擋板的一角。這天蠶絲若不借助燈火是無法看清的,害怕迷失方向只有這個辦法最可靠,所以說阿傍有時候也不算笨。只是用線牽引,遇見有人的時候比較麻煩,好在蠶絲極細,有足夠的長度和韌性拖拽。繞過此間行走的婢女僕婦,她按照之前的記憶摸到廚司,但昨晚那個伙夫不在,空氣裡依舊殘留著皮肉燒焦的臭味。她掩住口鼻潛進去查看,奇怪那張冰做的案台也不見了,原來擺放的位置空出來,便顯得這屋子無比的空曠。

  難道走錯了麼?這畫樓裡到底有幾處廚司?白天失蹤的姑娘總要處理的,不在這裡,難道被關在了別的地方?

  確定這間屋子目前閑置了,抽身退了出來。天蠶絲在她指尖悠悠搖曳,跑得再遠都有一根線牽引著,自己頗像個風箏。可惜找了好幾處,那些屋子的作用大多無關緊要,別說一個姑娘,連根頭發絲都沒找到。

  奇得很,她停在梁上思量了片刻,如果不在這裡,那便在盧夫人的閨房裡吧!小情出來見人時是有臉的,那面皮必定是假面。盧照夜擄走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想必把人都帶到他夫人面前供其挑選了。選得上的留下面孔,選不上的把頭扔了,身子入藥。這樣想來一切便都通了,但真相果然如此,也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朗朗乾坤……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麼朗朗乾坤。這世上的妖魔鬼怪多了,誰也不知道道貌岸然的皮囊下,長了一副什麼樣的心肝。樓內一陣人來人往,她懸在高處旁觀,等人漸漸散盡,才牽起天蠶絲往回走。

  去路似乎和來路不太一樣,她盯著微光下的蠶絲看,來路是沿著左側牆根布排的,結果現在換到了右側,如果不是牆體移動了,就是有人做了手腳。

  該不該繼續走,她不太確定,但留在樓裡終不是好事,只得且退且看。樓很深,越近入口光線會越亮,眼睛能夠感受得到。她沿著絲線的路徑撤離,終於聽得見前樓狂客聒噪的呼聲了,檐下燈籠也躍入視線,她大松一口氣,出來了!
  可是這絲線將到門口時又發生了偏移,因門扉被打開的緣故,金鉤沒入門後的黑暗裡。

  纖細的絲線飛快收入指環,發出嘶嘶的聲響。逐漸行至門前,她猛然站住腳,恍如一道驚雷劈在心上,她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睛——

  絲線盡頭的陰影裡站著個人,黑色的衣袍與夜融為一體。只有燈籠的光穿過雕花擋板,在他臉頰上投下一片精巧的光,光帶裡的皮膚白得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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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0:40 |顯示全部樓層
第38章

  人生逼仄,命途多舛,似乎沒有其他什麼詞來形容她現在的處境了。

  怎麼會這樣?她見了他,簡直比見了吃人的惡鬼更覺得可怕。千方百計躲避,結果竟在這種情況下相見了。線的一頭在自己手裡,另一頭居然連著他,所以任她跑得多遠,他只要守株待兔就能逮住她,這神仙原來比她想像的聰明,叫她有種插翅難飛的挫敗感。

  他從陰影裡走出來,寒冷的眼,寒冷的注視,那一刻的目光簡直要洞穿她。知道落進他手裡就完了,她心存僥幸,摘下指環想逃,結果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狠狠的力道,捏得她幾乎覺得這只胳膊要廢了。

  他也不說話,就那樣盯著她,崖兒覺得無地自容,虧心!實在太虧心了!她面紅耳赤,腦子轉得飛快,之前做過無數次最壞的打算,到這刻才知道都是無用功。她一句柔情蜜意的話都掏不出來,只能閃躲著,哪怕別讓他看見臉也好。

  所以這就是曾經糾纏不清,再見也無法立地成佛的絕望。紫府君已經從天上摔下來了,摔得滿身泥濘,毫無體面可言,所以才有不死不休的恨。

  她哀哀喊了聲疼,“放開我!”

  結果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還想逃?”

  然後不等她反應,抓著她躍下欄杆,足尖一點,便在夜空下疾馳開去。

  崖兒心裡咚咚急跳,不知道他會怎麼處置她。胡不言說過竊取琅嬛藏書的下場,也許找到了圖冊,他就打算殺了她吧!

  她畏縮著,悄悄抬眼看他,還記得初見他時,他是何等風光霽月的樣子。時隔兩月她落網,他臉上再也沒有那種從容自得的神情了,有的只是山雨欲來的憤怒,仿佛下一刻就會擰碎她。

  也罷,輸了就得認罰。好在圖冊另在他處,他找不見他要的東西,暫時還不會拿她怎麼樣。

  他把她帶進一處偏僻的屋舍,兩間小草廬,遠離城廓,誰也無法發現。她忽然冷靜下來,想必他是怕之前的奸情敗露,有損他紫府仙君的威嚴吧!她笑起來,直到他不留情面地把她推倒在地,她也還在笑。

  燭火下的臉玲瓏剔透,她撐著身子回眸望他,卻是萬種風情,嬌柔不改,“仙君不是應當押我回波月樓受審麼,怎麼把我帶到這裡來了?月黑風高,四下無人,你想做什麼?”

  她還有心思調侃,笑容也刺痛了他的眼,他恨不得把那副表情從她臉上扒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就是這惑人的模樣,像毒蛇,用毒液一點一滴腐蝕他的戒備。他活了這麼多年,從未發現凡人有這麼可恨,她和他以前的認知完全背道而馳,她是披著人皮的惡狼。

  “圖冊在哪裡。”他嗓音沙啞,花了半天時間尾隨靜待,現在她落進他手裡了,他卻發現自己心空萬裡,只能說出這句話來。

  她站起身,舔了舔唇,“仙君沒有別的話想同我說麼?畢竟相識一場,見面便討債,不合情理吧!”

  他的臉色很難看,不知是不是緇衣的緣故,襯得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很不耐煩的語氣,厲聲對她道:“別再兜圈子了,我不遠萬裡從方丈洲追捕你至此,不拿回圖冊,絕不會善罷甘休。你既然有膽子開啟琅嬛,就該有膽子承擔後果。把圖冊交出來,可以讓你走得痛快些。”

  那雙灼灼的眼望住他,“你要殺我麼?就為了那冊魚鱗圖?”

  他說是,“你觸犯了天條,殺你已經是最輕的刑罰了。”

  結果她卻不急,莞爾道:“做什麼要用最輕的呢,明明可以投入八寒極地,享無盡冰刑的……仙君終究對我手下留情了,要是讓大司命和座下弟子知道,不知會怎麼看待你。”

  他慍怒地望著她,咬牙道:“岳崖兒,本君的耐心很有限,不要再試圖玩什麼花樣了,沒用的。”

  她臉上升起一點悲傷來,歪著腦袋說:“我知道,到了這個地步,再說什麼都多余了。我也想把圖冊還給你,只可惜不在我身上,仙君要是不信,大可以來搜一搜。”

  她又在用她慣用的伎倆,這些天他留在波月樓,見到太多賣弄色相的女人,在他看來種種舉動有損尊嚴,波月樓的人丟棄這尊嚴起來卻得心應手。他原本以為她至少和她們不一樣,但她的可惡可恨又豈止她們的千倍萬倍。

  他用力閉了閉眼,雙拳緊握,遇到這種人,再好的修養都難以維持。只怪當初瞎了眼,怎麼會和她糾纏不清。她是賊,是匪,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泄憤的妖孽。可是這妖孽的聲音卻近在耳畔,溫熱的氣息潑灑在他頸項,亦嗔亦怨地說:“安瀾,你不會對我那麼無情的,我知道。”

  她的指尖在他臉頰上游走,鮮紅的,塗著蔻丹,仿佛鬼魅。那種熟悉的配方又開始發揮作用了,一樣的圈套,換湯不換藥。

  他冷笑,格開了她的手,“你可以試試,看我究竟能不能那麼無情。”

  她站在燈下,揚眼微笑,“仙君胸懷坦蕩,何須閃躲?你是害怕麼?怕我靠近,毀了你的道行?”

  他惱羞成怒,那天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錯誤,甚至連提起都覺得羞恥,她卻偏要揭這個傷疤。也許這就是她的策略,讓他羞於啟齒,讓他的追緝變成一場不光彩的情殺。

  他低下頭,呼吸隱隱顫抖。忽然抬手一揮,袖中的捆索把她兩手綁縛起來,高高懸在了房梁上。

  崖兒大驚,奮力掙扎,“仙君可是上仙,難道打算濫用私行?”

  他站在底下仰視她,“我不是什麼上仙,只是個看守藏書的人。你竊了我的書,抓不住你算我技不如人,現在抓住了,既然好言相勸你不肯就範,那就怨不得我了。”他挑起春凳坐在一旁,抱著胸道,“你就在上面吊著吧,什麼時候把圖冊交出來,什麼時候放你下來。”

  她氣得直瞪眼,“紫府君就這麼點手段,真叫我小看了你。”

  他哂笑了聲,“你先受住這份罪,再來同我嘴硬吧。”

  人啊,有時候真是不自量力,留著她的小命,她來跟你叫罵,但若是稍稍一使勁,恐怕轉眼就灰飛煙滅了。他在人間行走,謹遵九州的規矩,細想想,當初那條規矩還是他定下的,怕生州變成仙妖的樂園,普通的凡人會沒有立足之地。自己的規矩,自己破壞了,往後還有什麼顏面說話?於是他在處置她時,居然想不到其他手段,只有用這最老套,但最有效的方法。

  崖兒經歷過無數次生死存亡,只要不是脖子懸梁,兩條胳膊沒什麼大不了。

  腳尖點不著地,也沒有地方可以供她借力,她緩緩勻了口氣,雖然關節拉伸酸痛難當,她還是笑著揶揄:“府君知道人間的酷刑麼?之前的赤白大戰,白狄人發明了一種手段,專門用來懲治紅狄的女人。”

  他不理會她,手法優雅地倒了杯茶,坐在桌旁靜靜等她告饒。

  她笑了笑,自顧自道:“白狄的城牆很高很高,紅狄的女將驍勇善戰,可一旦被俘獲,就會死得很慘。白狄人會用刀剖開她的小腹,掏出腸頭,把人從城牆上推下去,還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美人風箏’。仙君不想試試麼,也許你動刀那一刻,我就如實招供了呢。”

  可能是形容得太惡心了,纖塵不染的紫府君輕輕皺了下眉。

  她笑得更婉媚了,“你不依不饒,一直追查到波月樓來,想必已經知道我的底細了吧,難道以為這樣的刑罰就能讓我開口?”

  他說沒關系,“我可以慢慢等,用不了幾個時辰你就會招供的。”

  她的額上浮起了一層冷汗,人也有些恍惚了,但依舊是笑,“聶安瀾,你不過如此。”

  可就是這句話,觸發了他的怒火。他霍地站起來,咬著牙道:“是啊,我不過如此!就是如此!你又是怎樣?”

  能把八風不動的紫府君惹得火冒三丈,她可能也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她努力揚了揚頭,緞子樣的長發在燈火下劃出一道柔綺的光,語氣很無辜,“我怎麼了?發乎情的,沒有什麼見不得光。仙君何必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男歡女愛人之常情,我又沒有逼迫你,當時你不是半推半就,樂在其中嗎。”

  於是他的臉色更白了,顫抖著嘴唇道:“你……”

  “我也是,我也享受。”她吸了口氣,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淌,在下頜彙聚成川,淋淋漓漓滴落進高聳的胸乳間。她垂眼看他,滿是挑釁的意味,“你真是毫不念舊情啊,總算有過那麼一段……”

  結果被他無情地喝斷了:“住口!”

  小臂仿佛遭受巨輪碾壓,肩頭的關節也要脫開了似的,她在他的呵斥裡咝咝吸著涼氣,又換了個哀婉的聲調央告:“安瀾,你先把我放下來好麼,有話我們好好說,用不著這樣劍拔弩張。”

  他的腦子全亂了,胸中的郁結彙聚成盾,左奔右突無法紓解。拿住她之前心沉似鐵,咬著槽牙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可拿住她之後好像有些事又不由他說了算了。恨是真的恨,她一再提起那件讓他羞於啟齒的事,他不能回避,因為都是實情。他確實半推半就,也確實樂在其中,原本以為只是人倫,彼此心甘情願的,沒想到最後會成為巨大的枷鎖,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來。

  她懸在梁上一聲聲喚他,他煩躁不安,只得一再重復:“說出魚鱗圖的下落,我即刻放你下來。”

  崖兒輕聲哽咽,說他好狠的心,他充耳不聞,只是木然站著。起先她還巧舌如簧,到後來竟沒有了聲息。他抬眼看,那張面孔上覆了一層水光,大概無力招架,昏死過去了。

  好得很,他憤然想,真是個硬骨頭,寧願斷送兩條臂膀,也不肯說出圖冊的去向。當真要讓她變成殘廢麼?他到底是個慈悲的人,對螻蟻尚且有惻隱之心,她可以死在罪罰上,不能死在私刑上。

  猶豫了下,他還是收回了縛妖索。梁上的人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急促喘了幾口氣,望他的雙眼霧靄蒙蒙,說不清那淚是什麼淚。

  “我以為你不管我的死活了。”她嘴上說著,心裡萬分慶幸,還好他不絕情,否則這回真的要交代在這裡了。

  坐起身來,一個時辰的煎熬實在讓她苦不堪言。全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有一刻幾乎痛到作嘔。她想緩解肩頭的麻痹,可是做不到,於是哀聲叫他:“仙君,你替我揉揉好麼?”

  他站在那裡,依舊眼波如刀。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既然鐵了心要追討畫冊,又為什麼不逼到她說出實話為止。

  她等不來他,垂首坐了良久。漸漸感覺手臂能活動了,才勉強抬起來搭上肩頭。平時輕易能做到的動作,現在卻那麼困難,動一動便又是一層冷汗。

  索性不管了,她仰天躺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望江樓舞姬的衣裳本來就風情露骨,自乳下到肚臍這片無遮無擋,那雪白的皮膚對比踩踏得發烏的青磚,有種詭異妖艷的美。

  她知道怎樣才能叫他尷尬,怎樣才能叫他慌張。拋開那本魚鱗圖,畢竟有過一次歡好,也算半個情人了。

  一呼一吸,波濤驚人,她輕輕扭動一下,“其實圖冊對我來說並不是必須的,畢竟我沒有想過要去開啟寶藏,偷它只是為了更好守護我爹爹的遺願,所以還給你也可以。”她看見他匆促轉過頭,臉上冰雪逐漸有消融的跡像,不知為什麼,心裡隱約感覺歡喜。

  “只是我有一個要求,這要求不難辦到,仙君可要聽聽看?”

  這件事越快了結越好,如果不必傷筋動骨,對彼此都有益處。他望著窗外凄迷的夜道:“你原本是不配提什麼要求的,但本君不願大動干戈,你姑且說來聽聽。”

  結果那雙手像蛇,觸到他的袍裾,從他小腿蠕蠕而上。

  “昨天我的劍靈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她問我會不會生小寶寶,我起先覺得可笑,但後來又覺得難過……”她一面說,一面仰頭渴慕地望著他,那張臉在燈下煥發出迷離的光彩。柔軟的身子如菟絲花,攀上岩壁扶搖伸展,然後一雙玉臂從他腋下穿過去,馴服地貼緊他的胸膛,“你抱抱我好麼,終歸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你不想我麼?不愛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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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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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6-26 22:00: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39章

  愛?這個詞聽起來太遙遠,也太離奇了。

  她纏著他,同他緊緊依偎,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做法。彼此間確實有過那層關系,但琅嬛失竊後,他就再也無法心無芥蒂地看待她了。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一個女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的企圖心,為了完成計劃什麼都豁得出去。她說一夜夫妻,對,說得對,的確曾經共度春宵,那一夜讓他脫胎換骨,嘗到世間最美好的滋味。可是她走了,走了便什麼都不剩下了,再見也只能丁是丁,卯是卯。

  他推開了她,“以前沒有愛,將來更不會愛。我以為岳樓主是個爽快人,不會拿那種不值一提的事來討人情。”

  她怔了一下,“不值一提……在你眼裡不值一提麼?”

  除了不值一提,還能怎麼樣?他無法愛人,愛了下場凄慘,抽仙筋斷仙骨,靈根盡毀,那是怎樣切身的一種傷害,為她不值得。

  他慢慢搖頭,“我奔走那麼多路,不是來同你談論值不值的。我只想找到四海魚鱗圖,那是天帝管轄海域的依據,你不知輕重偷了那畫冊,萬死也不足以贖其罪。”

  她靜靜聽完,臉色慘然,“或許……那是我的命。可是臨死前能遇見你,此生無憾了。雖說我最初接近你的確動機不純,但後來的一點一滴都是出自真心。”她說得掏心挖肺,這是她最擅長的。蘇畫教過她,要打動對方,就得先打動自己。這刻她覺得自己真是愛他的,既然愛他,那必定也要得到他的響應。

  然而這仙君不好對付,吃了一次虧,恐怕沒那麼容易上鉤了。他避她如瘟神,但這瘟神偏偏要上身。她把十八般武藝都拿出來,繞著他轉圈,他避到哪裡她就追到哪裡,語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你那天為什麼要叫我葉鯉?明知道那是化名,你還是叫了那個名字,因為你心裡終究認定葉鯉是你的女人,是不是?”

  紫府君說不是,“只是一時脫口而出,沒你想的那麼復雜。”

  她嘲諷地笑,“當真麼?你兩天之內從煙雨洲趕到王舍洲,是騰雲了麼?府君忘了自己立下的誓,凡九州地仙和妖,一概不得在生州地界動用仙術,你違背了誓言。”

  他有些氣惱,“我身負重責,必須盡快捉拿你歸案!”

  她哼了聲,“我才不信,你是急於見我,在煙雨洲時離得那麼近,卻還是讓我跑了,你不甘心。”

  他說是,“我確實不甘心,不甘心被一個紅塵來客如此愚弄,你分明是草芥子一樣的人。”他說到最後,那兩句話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不過為了表現對她的不屑,好讓她知難而退。

  可惜了,崖兒的人生中從來沒有知難而退這個詞。她更喜歡迎難而上,否則也活不到今日。

  “你有沒有發現,這半天你不曾自稱‘本君’。”她狡黠地眨眨眼,“你說‘我’,沒有高高在上,在你心裡我不是你的弟子,更不是螻蟻,是你的女人。”

  你的女人這四個字讓他極其尷尬,他忍不住想扶額,世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厚臉皮的人!

  他吸了口氣,“你究竟要東拉西扯到什麼時候?我問你圖冊在哪裡,別再同我說那些私事了!”

  他站在那裡,雖然氣急敗壞,道骨仙風的模樣與草廬茅舍也格格不入,但她看來就是養眼的,不論何時何地都能調動她的胃口。

  一樣東西過於美好,會引發人的破壞欲。不論是不是因愛而起,發展到極致後,也許就剩下刻骨的殘忍。她咬著唇,脈脈望著他,“天色很晚了,我今日不想談論圖冊,就要同你談一談私情。你猜猜我為什麼如此有恃無恐?因為我知道你喜歡我。即便現在不愛,將來也會愛,要不要來打個賭?有些東西一旦開了頭,就再也收勢不住了,比如感情。府君食髓知味麼?你忘得了那天的一切麼?”她咯咯發笑,“我最欣賞你這種道貌岸然的人,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滿肚子男盜女娼。”

  紫府君果然變了臉色,他的憤怒排山倒海般洶湧而至,一把扣住了她的脖子,困獸般低吼:“你給我住口!”

  崖兒逞夠了口舌之快,順便也把他拉回了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確實很生氣,所以虎口收緊,不給她喘息的間隙。她抬起兩手伶仃掛在他腕上,輕輕的分量,吹口氣就會散了似的,“要我死還不簡單麼……”她用力助他掐緊她的脖頸,“就這樣!”

  可他卻退縮了,她越不懼死,他反倒越有顧慮。

  脖子上的手松開了,她終於重新喘上一口氣,然後把那只手移下來,移到了心髒熾熱跳動的地方。

  “感覺到了麼,這裡……”那彎彎的一雙眼,沉沉似墨影,“你要是喜歡,都給你。”

  她的情話似乎永遠不會有枯竭的一天,他心裡又慌起來,掌下的柔軟像張巨大的網,將他密密捆縛,讓他滅頂。他想抽手,可是被她壓制住,她不答應。其實還是自己難過色欲的關,否則憑她,怎麼壓得住他!

  她欺過來,腳上的雲頭履不知什麼時候蹬到一旁,瑩瑩的一雙玉足,輕巧踩在他足尖上。

  仿佛蝴蝶被針釘起了翅膀,他試圖求生,可是她千絲萬縷將他纏繞,他連行動都受阻了,“岳……”

  “叫我崖兒,或者葉鯉也行。”心頭隆隆地跳,她有些面紅氣短,兩手相扣,摟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廓道,“和你在一起真好,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個女人。我這些年一直漂泊在江湖上,也希望有個人讓我依靠,容我倦足。”

  靈魂和肉體的撕扯又開始拉鋸,不能否認她的美麗,即便知道她心如蛇蠍,當她這樣靠近他,他還是會感到迷茫。他覺得自己可能要下阿鼻地獄了,為什麼這種時候還會心猿意馬。一面憎惡,一面又難以抗拒,難道這輩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麼?

  “安瀾……瀾兒……”她叫得極盡曖昧,這胡不言還真是嘴賤,居然給他取了這樣的昵稱。

  紫府君愈發難堪了,“你在胡說什麼!”

  不胡說,那嘴閑著做什麼?就親他吧!

  她在他唇上舔舐,呢喃著:“多久了……都快忘了這種滋味。”他想別開臉,她又追了過來,嗔怪著,“死都不讓我做飽死鬼麼?”

  熱的火,又熊熊拍打上來,先前的心像漸涼的炭盆中殘留的一星微茫,掩埋在慘白的灰燼裡,他本以為已經不會再燃燒了,可他似乎低估了自己。她是天生的愛匠,世上只有她能撩撥他沉寂萬年的情欲。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是命中注定的克星,不到玉石俱焚,絕不回頭。

  她捧住他的臉,專心致志地吻他,然後拉開一點距離,直望進他眼底,“這裡只有我們倆,你把我帶到這裡來,其實是想一續前緣,是麼?”

  他說不是,眼神閃躲著,“我只是不願內情公開,既然是你我之間的事,那麼你我兩人私下解決最好。”

  她煞有介事地點頭,“說得也是,不過這私下解決,恐怕不如仙君設想的那樣了。”熱辣地含了含他的耳垂,調笑著,“仙君的味道,還如之前一樣。”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發生得毫無意外。

  也許在彼此看來,依舊是露水姻緣,但在經歷這段假姻緣的過程中,終歸還是走了心。

  頭一次他莽撞,只圖自己高興,忘了她的感受。事後他曾經自責,甚至覺得她盜走圖冊是為了懲罰他。只是這自欺欺人,他從來不敢表露出來,直到現在他才遲疑著問她,“上次弄疼你了嗎?”

  她從他身上開出妖嬈的花,迷蒙著眼,猩紅著唇,一捻楊柳款款搖曳著。聽見他的話,微微一怔頓下了,臉上浮起羞赧之色,低頭嗯了聲,“有一點兒,可我不怕疼。”

  他心裡痙攣了下,說不清是種什麼感覺。那雙纖細的手壓在他袒露的胸膛,她慈悲地俯視他。她的肩、她的胸、她的腰,籠罩在一片昏黃的燈光下,鍍滿了金色,像個菩薩。可是這菩薩漸漸又幻化出另一張面孔來,魅惑嗜血,也許下一刻便會咬穿他的脖子,可悲的是他什麼都管不上了。腦子無法思考,什麼正邪對錯都顯得虛無縹緲,此刻眼裡只有她。

  如同一場極致的交鋒,誰也不肯認輸,雙方寸土必爭,他在迷亂裡聽見她說話,“你是……愛我的,你是我的……”

  他有些難過,哪裡來的愛,誰又屬於誰。他本該拿住她後就將她正法,結果自己竟又折進去了,該恨她,可更恨自己。

  他掐住她的腰,十指幾乎摳進她肉裡,到這時還在質問她:“魚鱗圖在哪裡?”

  她的笑容鋒利如刀,“你叫我快活了,我自然告訴你。”

  無異於又一場羞辱,他赤紅著眼,恨恨地,不顧一切地迎頭撞擊,撞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崖兒輕輕吸了口氣,很快那口氣又被撞散了,她只好伏下身來,穿過冰冷的汗水,感覺他的溫度。他在她身體裡攪動,如同一把利刃,起先並不怎麼快樂,只是單純地需要發泄。到後來逐漸品咂出歡愉,他猛地將她翻轉過來,她才驚覺一種被征服的快感。

  伸手想去抱他,他卻壓住了她的兩臂。背上的傷痕還沒有完全復原,他不想讓她發現。她無力地掙扎了兩下,最終放棄了,一雙腿卻像蛇,靈活地纏在他腰間。她還在笑,“仙君果然驍勇。”

  他眼裡陰霾深重,有一瞬不知是認不得她了,還是想再三確定是她,只是定眼看著她。她被他看得火起,熱浪也越來越高,便一口咬在他肩頭。牙齒穿透皮肉,有輕微的脆響,一股甜膩的芬芳在唇齒間蔓延。她繃緊身子,聽見他低聲嗚咽,長出一口氣,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冷硬的床板,沒有被褥也沒有茅草,夜深的時候還是有些冷的。

  身上氤氳的熱氣沒過多久就散了,她翻了個身,躲進他懷裡。

  可是誰也不打算重提剛才的事,屋子裡靜悄悄的,蠟燭燃盡前,迸發出一段回光返照的璀璨,然後燈芯一跳,終於熄滅了。月光像紗一樣覆蓋住窗下一片,她聽見他不含感情的聲音,“快活了麼?現在能說出圖冊的下落了麼?”

  她綿長地唔了聲,闔著眼睛昏昏欲睡,“仙君把我累壞了,容我先睡一會兒,等睡醒了再帶你去尋它,可好?”

  他卻異常清醒,“你是不是又想借機逃跑?”

  她說不會,“我骨頭都快散架了,跑不動了。況且我說了,那圖冊對我其實沒什麼用,我不過是想自己保管,以防落入別人手裡。”她打了個呵欠,溫熱的呼吸拂在他肩頭,小聲嗡噥著,“兩回了……仙君對我來說也算信得過的人,讓你帶回去,我知道你會妥善保管它。”

  崖兒覺得這話說得合情合理,他暫時應當會放松警惕,可是腕子上驀地一緊,她嘆息:“仙君這就小人之心了。”

  兩個人的手被綁在了一起,這樣她還怎麼開溜?他倒是踏實了,也不回她的話。她在黑暗裡使勁想看清他的臉,看了半天無用功,他啟了啟唇道:“別白費力氣,縛妖索水火不侵,除非你把自己的手砍下來,否則永遠別想掙脫。”

  她氣得鼓起了腮幫子,“你綁人有癮麼?剛才把我吊在梁上,現在又是如此?”

  “你心中沒鬼,怕我綁你?”

  她無言以對,只得沉默下來。細細思量自己剛才用來說服他的那番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她猶豫了下問他:“如果我把魚鱗圖還回去,能否既往不咎?”

  他在黑暗裡睜開了眼睛,說不能,“琅嬛開啟,你的罪就定下了,天條不可逆轉,永遠無法既往不咎。”

  可是兩回……恐怕再也不能理清了。他不懂為什麼見面就變成這樣,當真只是因為她的引誘?難道他心中沒有一絲渴望嗎?一再犯錯,罪孽深重,他開始考慮,如果舍下一切為她頂罪,不知結局會怎麼樣。也許她能免於一死,也許會因為誘仙罪加一等,都是未知的,他也不敢保證,更無法開口同她說。

  崖兒唇角綻開一個潮濕的冷笑,所以把圖冊還回去的意義何在?倒不如設法逃了,至少能多活兩年。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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