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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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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玄色 -【啞舍·第四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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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20 00:02: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跳脫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過去。

陸子岡坐在啞舍的櫃台前,借著長信宮燈的光線,看著手中那對新鮮出爐的鏤空纏枝雕花鐲。

這對玉鐲是上好的和田玉籽料,細看其實是兩層,玉鐲的表面用極細致的刀工,調出了一條蔓藤連理枝,連葉片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還有些許露珠。而第二層則是光滑圓潤的鐲体,兩層之間巧妙地用連理枝相連,但若是被人戴在手腕之上,就只能看得到一圈栩栩如生的連理枝纏繞在手上,簡直可稱得上巧奪天空。而在手鐲的內側,則刻著聞名遐邇的子岡款。

把這對手鐲輕輕地放在了錦布之上,陸子岡捏了捏微痛的右手手腕。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用了大批的玉料鍛煉自己的琢玉技巧,終于在雕壞了几塊玉料之后,雕出了自己比較滿意的一對玉鐲。

陸子岡盯著這對玉鐲,像是在想一個猶豫不決的問題,他向后往椅背上靠去,把自己的臉藏在長信宮燈照不到的地方,一動不動。

啞舍內只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安靜的吞吐著熏香煙霧,那絲絲縷縷的煙霧在空氣中寂靜無聲的蜿蜒而升。

沉默的坐在黑暗中許久,陸子岡終于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方過了很久才接通。因為啞舍實在太靜了,所以當電話接通的時候,面對那嘈雜的聲音也在啞舍里隨著對方的聲音響起。

“爐子啊!怎麼?不是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時間嗎?”醫生一向是那麼的大嗓門。

陸子岡把拿開了少許,才不自然的說道:“上次羅盤不是出了毛病,我們滯留明朝好几天才回來嗎?為了以防万一,還是暫時別用了,我需要再算一下羅盤上的地盤方位."

"那行,等能用記得叫我!正好我在急診這邊帶班還走不開。”醫生的回答很干脆,穿越時空這種高端大氣上檔次的事情,當然要万無一失才可以進行,否則万一穿不回來了,醫生可不想離開手機電腦空調。而且除了前几個月因為老板的突然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之外,他現在也逐漸看開了。他有時間,耗得起,甚至他都考慮請掉今年的年假,去國內的名山大川走走,說不定還真能找到什麼線索。

陸子岡面無表情的掛掉電話,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靜止了數秒之后,便開始行動起來。

拿出一套明代的青布直身寬大長衣套在身上,又對著鏡子戴好假發把錦布上的對鐲小心翼翼的裝進錦盒中揣入懷里。做好一切准備之后,他才拿起了洛書九星羅盤,仔仔細細地撥動這上面的指針。

他早把算好的角度默記于心,在腦海里想了千百遍,怎麼都不會撥錯,但他還是摒住了呼吸,手心出汗。

是的,他的確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洛書九星羅盤上有五十二層,最多的那一層有三百八十四個格子,如果是不懂的人,肯定看到會雙眼發暈,陸子岡一開始拿到手的時候也極為棘手。

但經過几次穿越,他記錄下撥動的角度和相應穿越的朝代,已經掌握了規律所在。所以,他其實在几個月前,就能帶醫生穿越回几個月前,找到老板到底去哪里了。

可是他並不想就這樣做,老板回來的話,他就不能再擅動洛書九星羅盤了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有后悔的往事,他也有想要回到的過去。

一開始,他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抱著多試几次才會更保險的念頭,放任自己帶著醫生穿梭在各個朝代之間。因為他知道,就算他回到過去,也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當個旁觀者,不能改變歷史。但在醫生救治了那名民國少年,他沒有發現任何不妥之后,雖然口中還是反對的,心中的想法逐漸也慢慢變了。

所以在上個月穿到戚少將軍的兵營里,陸子岡也抱著這樣的心理,沒有强硬地阻止醫生救人。

而回到現在一個月了,什麼意外都沒有發生,也許他們救的都是歷史上微不足道的人,根本不會影響大的歷史走向。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抱著一絲希望呢?

陸子岡的手離開指針,羅盤發出了一陣白光,帶著期望和忐忑,陸子岡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 京城

夏澤蘭按了按腰間微鼓的荷包,秀麗的臉上不禁露出些許笑容來。本來答應李公公做一桌子蘇州菜的,但碾玉作司正想請的那名琢玉師因為她的緣故,提前離開了,她反而不用做菜了。

不用忙一下午,就能直接得到不菲的酬勞,任是誰都會覺得是天上掉餡餅吧。

想起那個有點傻乎乎的琢玉師,夏澤蘭唇邊的笑意又深了些許。可以免費請一個記憶高超的琢玉師雕琢她的玉料,她今天的收獲真是不小呢!

只是脖子上少了那塊玉料的重量,真是有些不太習慣。夏澤蘭挎著包著錕刀的小包袱,從碾玉作司正的小院轉出來,雖然這次沒有人給她帶路,但她依舊憑著記憶從迷宮一樣的碾玉作走了出來。在經過隔壁御用監燈作的時候,看到工匠們在准備各種鱉山燈、花燈和滾燈的前期制作。每年京城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到來的正月十七日,都是燈節,整個皇宮京城的御用燈籠都是御用監燈作負責的,雖然現在還有兩個月才到十二月底,但這些工匠們就已經開始忙碌起來了。

只要看著那些紅色的燈紙和絹布,就會讓人從心底里愉悅起來。夏澤蘭放縱自己停步觀看了一會,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開。

既然晚上無事,那就回尚膳監當值吧,夏澤蘭一邊走一邊想著。皇宮內的各個宮苑中,都有著小廚房,尚膳監的人也會輪流去小廚房內幫忙,今晚她應該是去端妃娘娘那里輪值,為了接李公公的這個活,她可是跟玉梅特意換了班,現在這個點回去,說不定都不用麻煩玉梅。

盤算著荷包里多出來的銀兩可以在冬天來臨之前多置備几套冬裝,夏澤蘭快步地往御用監的大門走去,她的腰間還帶著尚膳監的腰牌,所以御用監的守衛並沒有為難她。夏澤蘭剛一邁出御用監大門的門檻,就看到街對面遙遙的站著一個人,對方目光爍爍地看著她,就算是她想要忽略都不行。

居然就是剛剛走掉的那個琢玉師,而且顯然就是在等她。

夏澤蘭馬上就走了過去,好奇地仰起頭問道:“陸大師,你怎麼在這里?是不是要回去找司正?”夏澤蘭覺得對方的表情很奇怪,她也察覺到他身上穿的衣服並不是剛剛那件,只是顏色很相近罷了,細看完全不一樣。難道是已經回去換了套衣服?

“不用叫我陸大師,叫我陸大哥就可以了。呃…我…”年輕的琢玉師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俊臉上居然泛出些許微紅。

夏澤蘭愣了一下,剛剛兩人在廚房私下相處的時候,也沒見這人這樣容易害羞啊!不過旋即夏澤蘭就發現自己的思維有問題,什麼叫私下相處,孤男寡女的,幸好沒有人看見,否則她的名節還要不要了?她又想到剛才是她主動走過來找他說話的,頓時也霞飛雙頰。在大庭廣眾之下,就算夏澤蘭再大大咧咧,也發覺了不妥。

誰叫尚膳監一般不是女子就是大叔們,她能接觸的年輕一點的男子,更多的就是太監,所以她壓根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概念。

這兩人在御用監大門口相看臉紅也不是個事啊!夏澤蘭垂下頭想要趕緊行個禮掉頭就走,卻不想這琢玉師首先開了口。

“他鄉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姑娘可否容在下回請一頓?為了…十年前的那頓蛋炒飯?”

夏澤蘭一怔,看著面前英俊的琢玉師,越看越覺得面熟,想起他剛剛提起的啞舍,啊地一聲輕呼道:“你就是隔壁的那個小哥哥!”

年輕的琢玉師緩緩地點了點頭,清澈的目光中蘊含著夏澤蘭看不透的復雜含義。

“天啊,沒想到真的這麼巧!”確認了兩人的身份,夏澤蘭也不由得驚嘆緣分的奇妙,也明白了之前為何這名琢玉師看到她脖頸間的玉料會那麼激動,還主動討要過去琢磨,原來他們是舊識啊!

互相表明了身份,剛剛的尷尬便一掃而空,夏澤蘭想了想,覺得機會難得,她反正都已經和玉梅換班了,還不如直接輕松一下,反正下次也會替玉梅一次的。

可是當她點頭應允的時候,年輕的琢玉師臉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

看著他著急地在身上摸了摸,夏澤蘭便了然了,他必是換衣服換的急,沒帶錢袋。

夏澤蘭哭笑不得,就這樣還想請客呢?她翻了個白眼,拍了拍腰間的荷包,大方地說道:“這頓我請吧!”

碾玉作所在的御用監衙址是在西華門外西南一里地,這一帶在五百多年后,是陸子岡在國家博物館實習期間經常逛的地方,北京城的西單。御用監占地非常廣闊,從復興門北京二環外的真武廟,到前門一帶,都是屬于御用監的范圍,東邊是外庫和大庫,西邊時花房庫,南邊是冰窨庫,左右有木漆作、碾玉作、燈作、佛作這四作。

陸子岡記得五百多年后他曾經去過的前門東路的關帝廟,都是御用監的南庫舊址,便覺得世事變遷,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他現在眼中接觸到的,都是明朝嘉靖年精巧奪目的古建筑,身邊經過的,都是已經作古的人。按理說他已經穿越了多次。應該不會有任何不適感,但卻沒有一次想這樣悠閑自在地走在古代的街道上,而且還可以同自己心中未來的北京城對上號,這種感覺,實在是無法對人言。

這時候陸子岡甚至開始覺得如果醫生和自己一起來就好了,這樣還能有個互相吐槽的對象。

想到這里,陸子岡不自覺地把目光落在了腳步刻意落后他半步的少女身上。

是的,是少女,雖然十八九歲對于古代人來說都可以當孩子娘了,但對于陸子岡來說,她也就是個高中剛畢業的女孩子。事實上,陸子岡對這個少女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畢竟他雖然知道了自己的前世曾經用生命在苦戀著她,但對于他來說,也只是發生在上一世的事情,就像是看別人的故事一樣。

但他也深深地為這個故事而唏噓,從始至終,前世的她都不知道少女的名字,而少女也不知道曾經有個人把她視為生命中唯一的光。這也直接導致他這一年多來,不斷地在睡夢中重復著前世的景象,連一些細節都回憶得清清楚楚,甚至連前世的琢玉技巧也在几個月之前練成了。這簡直…像是被硬生生的承受了另一段人生。

正好辭職接手了啞舍,他特意去找大師看過,明明醫生找回前世記憶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為什麼他會如此?

大師摸著他那個光溜溜的禿頭,解釋說醫生因為是魂魄不全轉世,所以不光是每次轉世活不過12歲,有長命鎖守護也只能活到24歲,每次投胎也都是厄運連連,不是家破人亡就是命不久矣,照著時髦的說法那就是天煞孤星轉世。這樣的情況自也不會被前世的怨念所糾纏,看過前世的景象,也只是過眼云煙而已。

而陸子岡這樣想起了前世,實乃是前世的怨念極强,很難擺脫。陸子岡深以為然,因為他見過許多例子,例如那個依舊每天來啞舍畫一筆的畫師,那個在街角開花店的種田宅男,那對偶爾會來啞舍坐一坐的大學生情侶…他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像他一樣想起前世,但他知道,若是給那個畫師穿越回去的機會,他必定會直接禪位給合適的人,再也不會貪戀那個孤高冰冷的龍椅。

但他自己的情況又和別人不一樣,身后的這少女其實是扶蘇的其中一次轉世,因為魂魄不全,所以根本不會再有轉世記憶。也就是說,前世的他只能擁有這一世,若不能圓滿,那就只能怨恨終身。不能像街頭那花店的宅男一樣在這一世找回自己的戀人。

因此在有了洛書九星羅盤的時候,一個壓制不住的念頭就在他心間滋生著。

他的前世只是一個玉匠,暗戀的人也只是一名小小的廚娘,兩人的生存或死亡,根本無法撼動歷史車輪的軌跡。為什麼他就不能做點什麼呢?

前世的他和少女偶然在碾玉作相遇,因為她胸前的那塊玉料認出是幼時的青梅竹馬,便討要了那塊玉料去雕琢。也許是巧合,玉料一離体,少女便在當晚遭遇了壬寅宮變,被牽連問斬了。

若是他把脖子上的長命鎖還給這少女?會不會保佑她能平安度過几年?

但兩個相同的東西存在于同一時間段,若只是須臾間還不會擾亂什麼,時間長了万一出了什麼亂子可怎麼辦?陸子岡不敢輕舉妄動。他只是想阻止少女卷入那場震驚朝野的壬寅宮變之中,如果能順便撮合她和前世的他在一起,豈不是能讓那一直纏繞在他腦海的怨念驅散一些?

畢竟他們只是歷史上的小人物,不是嗎?

所以他雕了那對玉鐲,想找機會送給少女。

玉鐲在古代,是等同于戒指在現代的意義的。漢朝就有《定情詩》云:“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其中的契闊就是出自《詩經》中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而跳脫便是古時手鐲的意思,是戀人定情時所贈。

前世的他只要看到這雕工和這落款,就知道是誰雕的。估計雖然會不明白為什麼這世上會有第二個自己,但前世的他一直在啞舍看店,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沒關系沒見過,自然也會猜得到。陸子岡按了按懷中的錦盒,心情頗好,他已經阻止了少女回宮當值,那麼現在只需要找個機會把這對玉跳脫送給她就大功告成了。

思緒起伏間,陸子岡發覺他們已經在胡同中穿梭許久了。京城向來有著東富西貴南貧北賤的說法,皇城的東邊一般住的都是商人,富貴遮天。而百官為了應召方便,一般都是云集在西城一帶。南貧說的是前門外的天橋一直到永定門都是三教九流貧民百姓聚集的地方,而鐘鼓樓往北到德勝門的地方,都是宮女和太監的家眷所住,這些人往往都被人瞧不起,才有北賤之稱。陸子岡知道他們現在就在西城一帶,入目所及的都是高官的宅邸,處處深院大宅,就算有個別酒樓,看起來也是非常高檔,估計他們連個給店小二的賞錢都出不起。

夏澤蘭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陸子岡至少知道她的姓氏,但閨名不好問的太詳細。古代在訂婚之前的三書六禮時,才會有問名這個環節,他一個偶然相逢的外男,對方肯請他吃飯,就已經是于禮不合了。

好在明朝對于女子的管制很嚴,也僅限于大戶人家的小姐夫人們,平民百姓家的女人家也是會迫于生計拋頭露面的。所以陸子岡和夏澤蘭一路上几乎並肩而行,也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夏澤蘭等褪去了初時的羞澀,便開始沿路介紹京城的風貌,因為她知道身邊的這位年輕的琢玉師是剛剛進京不久的。

有人當導游,陸子岡自是求之不得,但他聽著聽著就覺得不對勁了。

“哎呀,那家天福齋的醬肘子做得太膩而且很咸,肯定不會和我們南方人的口味。”

“這家糖火燒倒是不錯,但早上來吃比較好,晚上吃太隨便了一點。”

“鴻豐樓的烤鴨好吃,可是都要提前一天預約才可以的,今天肯定是來不及了。”

“泰德福的涮羊肉也還可以,但腥臊味道很重,我怕你適應不了。”

陸子岡一路走,一路聽著夏澤蘭絮絮叨叨地點評著路過的飯館,最后終于聽明白了,這絕對就是同行相輕啊…夏澤蘭一邊說,一邊也在心里思量著。她偶爾偷瞄著年輕琢玉師俊朗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李公公那里聽到的八卦。據說這位新來的蘇州琢玉師,雖然已是二十余歲,但卻沒有家眷隨行安置。

沒有家眷,就是沒有娶妻的意思嗎?

夏澤蘭想要習慣性地隔著衣服摸摸脖頸間的玉料,手上卻摸了個空,才醒悟到自己已經將把玉料交給了眼前的人去雕琢。伸手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夏澤蘭一咬牙,漾出一抹微笑道:“陸大哥,為表誠意,我還是請你去我家吃吧!”

陸子岡受寵若驚,簡直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走的,直到他站在一家興旺的小餐館外面,又看了看左右。

呃…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五百多年以后,這里開的應該是一家肯德基…

夏澤蘭十年前隨父母進京,當時她家的境況還不錯,父母又繼續在前門附近開了家小餐館,主營蘇州菜和淮揚菜。因為手藝地道,菜肴物美價廉,小有名氣。可惜好景不長,夏父因為積勞成疾早早過世,母親也因為悲傷過度撒手人寰,獨留夏澤蘭一人。

夏澤蘭本應遵循父母遺命,扶棺回鄉后留在蘇州,但因親戚多已疏遠,夏澤蘭也不願在他們的指手畫腳下被安排盲婚啞嫁,便在安葬父母之后重新回了京城。她一個人支撐不了一家餐館,便把鋪面租了出去,自己又因為手藝精湛被招入了尚膳監當廚娘。因雙親早逝,無人管她婚嫁,獨自一人不知道有多逍遙自在。

當然,經常有那左鄰右舍的熱心姑婆來攀談介紹,夏澤蘭總是婉言謝絕,畢竟她一個人孤身在京,無親無故,那些三姑六婆又能給她介紹什麼好人家。寧缺毋濫,就算一輩子不嫁也沒有什麼不好,這是夏澤蘭早就定下的決心。

只是,現在這個決心,微微地有些動搖了。

夏澤蘭面不改色地帶著陸子岡踏入自家那個租出去的小餐館,因為已經快到晚飯時分,客流量已經增多,他們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陸子岡跟著她輕車路熟地穿過廳堂繞過后廚,之后便進到了一間狹窄的小院里。這間小院里已經堆滿了許多晾曬的干菜,那穿好的山蘑菇、蘿卜條和堆砌成一摞摞的大白菜,還有房檐下那一串串垂下來的金黃色玉米,更是令人感到一股扑面而來的溫馨氣息。

夏澤蘭見陸子岡的目光流連在玉米上,便連忙解釋道:“這是玉蜀黍,從海外傳進來的,據說好保存,很多海上討生活的人都喜歡吃。又好種產量又高,最近京城也很風靡,我閑時正研究些玉蜀黍的新菜肴。”

陸子岡聞言一怔,才想起這種原產于中美洲、是印第安人主要糧食作物的玉米,正是因為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大陸,在嘉靖年間才傳入中國。但大范圍種植卻在清朝時期。正因為玉米的生長期和冬小麥交錯,在黃河流域附近的北方地區,可以和冬小麥輪流耕作,達到作物一年兩熟,成為下層人口的主要糧食,這也是18世紀后中國人口迅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玉米還被世人稱之為五谷之外的又一種谷的六谷,可見其重要程度。

想到這里,陸子岡不禁道:“玉米直接煮熟吃或者烤著吃就很不錯,燉湯或者搓成玉米面,剝粒炒菜,或者加點油和面做成玉米烙也更好吃。”

“啊?”夏澤蘭請陸子岡回來給他做飯,也有讓他吃吃這種稀奇的玉蜀黍顯擺的意思,結果對方居然看起來比她更了解。夏澤蘭泄氣后也重新振作,問清楚了如何做玉米烙之后,便選了兩根玉蜀黍一頭扎進院子里的小廚房中。

陸子岡也沒有進屋,而是陪在外面,按照夏澤蘭的指示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挑水、擇菜等等。夏澤蘭的小廚房雖然比起碾玉作司正的廚房小了許多,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其中壇壇罐罐甚多,顯然都是夏澤蘭的私家珍藏。

陸子岡從來不知道做菜還有如此多繁瑣的工序,因為現在廚房都是全自動或半自動的機器,此時目睹了古法廚藝,覺得無比神奇。連煮飯時添加柴火的多少都有講究,那個在廚房中忙碌的妙曼身影,更像是在制作藝术品一般,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令人意不開目光的魅力,更令人永生難忘。

兩人直接在院子里支起了圓桌,等天色稍暗下來的時候,圓桌上的已經是一席頗為豐富的菜肴。

蒸得紅通通的四只河蟹、辣赤焦香的五香排骨、金黃香脆的玉米烙、醬褐色的爆蟮片,還有一砂鍋的清燉蟹粉獅子頭。色香味俱全,令人口齒生津,食指大動。陸子岡幫忙擺好碗筷之后,就端坐在桌前忍受煎熬,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因為穿越前的緊張,今天就沒吃過飯。

夏澤蘭洗淨了手,進屋把滿是油煙的衣服換下,再出來時已換上了一襲青綠色的襦裙,又套了緗色的寬袖背子,只在衣襟上以粉色桃花花邊做裝飾,且領子一直通到下擺,更襯的她容姿清麗奪人,未施半點脂粉的肌膚艷若桃李,陸子岡一時之間竟是看呆了。

有那麼一瞬,陸子岡居然有些嫉妒前世的自己了。

漂亮、溫柔、爽利、做菜又好…這樣的女朋友誰不想要啊!當真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宜室宜家。

夏澤蘭也注意到了年輕的琢玉師熾熱的目光,她腳步微滯了片刻,隨后低垂著眼簾,把懷里的一小壇酒放在了圓桌上。再抬起頭的時候已是恢復了往日的微笑,只是臉頰微帶些許紅暈。“這是一小壇從御茶房那邊要來的桂花醞釀,正好配這時候的蟹子吃。這京城中的人不那麼喜吃蟹子,這是前面餐館剩下的四只公蟹,這時候正是膏肥之時,倒是便宜你了。”

陸子剛知道這只是夏澤蘭客氣話,十月份的河蟹,正是一年之中最貴的時候,這四只螃蟹,看起來個頭都比成年男人的拳頭還大,一只就比這桌上的其他菜都貴重了。他也不多說什麼,拿過那壇酒,拍開壇口的封泥,一股沁人心扉的濃醇酒香迅速在小院中散開。

倒入瓷白酒盅中的酒液呈琥珀顏色,入口清新醇和,綿甜純淨,帶著桂花的香氣,令人唇齒生香。雖然釀酒都是良醞署所制,但御茶房都是管著御賜的茶酒,這一小壇桂花醞釀也是夏澤蘭機緣巧合之際存下來的。她倒是不喜歡杯中之物,所以才留存至今。

看著年輕的琢玉師毫不掩飾的贊嘆表情,和舉筷如飛的動作,已經完全取悅了夏澤蘭一顆廚師的心。她這頓晚餐雖然看似簡單,但所使用的香油、甜醬、豆豉、醬油、醋等等都是她巧手秘制的,不必宮中掌醢署御制的差,所做的菜肴也非平日能吃到的。就拿那盤蒸蟹來說,她之前就一直用浸了些許黃酒的濕布罩著,將養了几天,讓蟹子排干淨了肚內污濁,本想著這几天一天吃一只的,結果正巧碰上這個冤家,只好一起料理了。蒸籠里都鋪著荷葉和紫蘇葉,蟹肚臍都塞了几粒花椒去腥,又放了几朵白線菊花一起上蒸籠,這一盤菊花蟹在宏鴻樓可要買上三兩銀子。

“居然那麼貴啊,那還真是令姑娘破費了。”

夏澤蘭一呆,隨后就恨不得把自己藏到桌子底下,沒想到她竟然不知不覺把自己想的說出來了。她連忙補救道:“陸大哥你別介意,你幫我雕琢那玉料,我給不起你工錢,只好做這頓飯聊表心意。”

明朝初期的時候銀子的購買力還强一些,到明中期,一兩銀子大概能抵現代的人民幣六百多塊。三兩銀子就是將近兩千塊人民幣了,當真是貴。不過古時交通不便,在長江一帶的河蟹運到京城,確實是不易。陸子岡一邊咋舌一邊覺得自己今天真的是有口福了,他用手拿起一只螃蟹放在夏澤蘭盤里,笑著道:“本就說好替姑娘你雕琢那玉料就是為了還十年前的那頓蛋炒飯的,這頓又是在下先提出來相請,實在不好意思讓姑娘忙碌多時。”

夏澤蘭抿了抿唇,心中升起一股期待,是不是之后還會請她去吃一頓?這樣有來有往的…可是她卻見年輕的琢玉師用手邊的方巾擦了擦手,珍而重之地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放到了她的面前。

“夏姑娘,這是在下這頓飯的謝禮。但,請等我走以后再打開如何?”陸子岡說得極為認真。

夏澤蘭迎著他深沉的目光,一顆心砰砰直跳,只能點頭應允。

這一番說笑,兩人間的隔閡便冰雪般融化,很快就打破食不語的慣例,一邊吃喝一邊聊起天來。夏澤蘭離開蘇州多年,自是希望知道一些蘇州的事情。而陸子岡雖然並不是原裝貨,但他對前世的記憶爛熟于心,對夏澤蘭的問題回答得滴水不漏,又因為他實際上博學多才,言辭談吐都異于普通人,更像是夏澤蘭頗為仰慕的讀書人,更令后者美目連連停駐。

等到天色已然全黑,夏澤蘭點燃了圓桌上的燈油,院牆外人聲鼎沸的餐館更顯得小院內的寂靜,陸子岡忽然想到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之前他就偷看過羅盤指針的移動速度,估計等到指針歸位天道十字線至少要等到凌晨了,那他今天晚上要睡哪儿啊!
身無分文,他連客棧都去不了,又舍不拉下來臉管夏澤蘭借銀子。在吃了一頓頂級菜肴之后,他就更不想去睡大街了。陸子岡思考了半晌,終于決定不要臉一次,喝酒裝醉。

夏澤蘭哭笑不得地看著陸子岡接連不斷地喝著桂花醞釀,最終不勝酒力趴在桌子上昏睡了過去。她怎麼就忘記告訴他這桂花醞釀的后勁十足呢?她只好把一片狼藉的桌子都收拾干淨,之后口中喚著陸大哥,夏澤蘭試著伸手推了推對方,卻毫無動靜。

目光落在了桌子上僅剩的那個錦盒上面,夏澤蘭咬著唇躊躇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伸手拿了過來。

再打開錦盒的那一剎那,夏澤蘭倒抽了一口涼氣。即使是燈光昏暗,她也能看出來這對手鐲那巧奪天工的雕琢,而且一對鏤空玉鐲並排放在一起,還有著在地願為連理枝之意。即使是個傻的,也能明白對方巧妙蘊含其中的情意。

不禁拿起一枚玉鐲在手中把玩,夏澤蘭看清楚手鐲內的子岡款,不由自主地暈紅了雙頰喃喃自語道:“子岡…陸子岡…”
陸子岡是被嘈雜聲吵醒的,他迷糊了片刻,才發現自己本來是裝醉的,結果后來真趴在圓桌上在院子里睡著了。隨著他坐起身,肩上披著的厚厚毯子變滑落而下,夜晚的秋風立刻讓他混沌的大腦清醒了過來。

天色暗沉,連星光都不見一分,只有桌上閃爍的油燈在秋風中不安地跳動著。陸子岡聽到外院街道上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心下忐忑起來。算起來應該是后半夜了,壬寅宮變應該已經結束,那些刺殺嘉靖皇帝的宮女們肯定都已經被拿下,難道還會波及無辜嗎?

陸子岡突然想起,前世的他雖然不知道夏澤蘭真正的名字,但老板曾經告訴過他,那張皇城門口張貼著的名單上,有少女的名字。

面色慘白地回憶著前世的畫面,盡管那張黃紙並不經常出現在回憶中,但陸子岡還是把它從記憶深處找了出來。

確實是有一個名字姓夏。

夏澤蘭摸著錦盒中精致的手鐲,一夜未睡。她知道自己留下那年輕的琢玉師過夜,肯定會被看到的人戳脊梁骨的。

可是那又怎樣?他送了她這雙跳脫,她也心悅與他,守不守禮,只在他們兩人之間,與他人何干?

只是她確實不能不知廉恥地扶著他進屋歇息,只能給他蓋上一層厚厚的毛毯,一直坐在黑暗中細細思量。此時聽到院中的動靜,便披著衣服走了出來,羞澀地低頭想要解釋自己沒叫醒他。

可在她開口之前,那人就已經衝到了她面前,按住了她的雙肩,急切地問道:“夏姑娘,你是不是叫夏澤蘭?”

夏澤蘭以為陸子岡是從啞舍老板那處得知了她的閨名,一時間羞意更甚,心中小鹿亂撞,只能胡亂點頭應是。沒想到,下一刻她的手便被對方拽住,拉著她就往院外衝去。夏澤蘭把驚呼憋在喉嚨里,她此時也察覺出來些許不對勁,京城的夜晚一向都是安靜死寂的,只有在出大事的時候才會馬蹄聲陣陣,而當他們出了后院的門時,就聽到有人高呼“錦衣衛辦事,閑人避退!”的聲音從前面的餐館處傳來。

夏澤蘭聽到那聲音的時候,遍体生寒,錦衣衛在民間那就是地獄的代名詞,而且她看到陸子岡如臨大敵的態度,便知道那些錦衣衛應該是衝著她來的。她抖著唇不敢置信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陸子岡一邊艱難地在黑暗中辨認方向道路,一邊低咒。壬寅宮變是几個宮女不堪嘉靖皇帝的淫威,奮起反抗,結果沒把嘉靖帝勒死,還鬧大發了。現在宮變事發,嘉靖帝肯定大發雷霆,自然也會徹查端妃宮中上下一切人員,本來應該當值的夏澤蘭不在,被人代職,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疑神疑鬼的嘉靖帝肯定會下令捉拿。

怎麼辦?京城守衛森嚴,錦衣衛無孔不入,就算他領著夏澤蘭去啞舍找老板,后者恐怕也無法把她保下。且老板估計已經習慣了每一世的扶蘇轉世,都會死于各種無妄之災,像夏澤蘭這樣只是幼時給了她一塊玉料便撒手不管的情況,現在肯定也不會再多看一眼。

几乎聽得到身后的腳步聲,錦衣衛只要闖進那間小院,就會知道他們剛跑沒多久,他之前披的那條毯子還留有余溫。陸子岡茫然地看著五百多年前的世界,一股無力感從心頭彌散開來,令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陸大哥…你先走吧…”夏澤蘭氣喘吁吁地低聲說道。她冰雪聰明,知道定是宮中出事了,錦衣衛來找的肯定是她,而不是才剛剛進京的陸子岡。夏澤蘭覺得前面的人停下了腳步,不禁凄然。

也罷,它們今生本就是有緣無分。

夏澤蘭想了想,把一直抱在懷里的錦盒遞還過去。幸虧她今晚一直抱著它沒松過手,所以才會一起帶出來。“陸大哥,這對手鐲…還是還給你吧…”她的聲音中帶著極度的不舍,她無比喜歡這對雕琢精致的玉鐲,更喜歡這雙玉條脫中所蘊含的情意。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可是此時此刻,她不得不讓自己硬下心腸,只能暗嘆一聲造化弄人了。

感到錦盒被人接了過去,夏澤蘭垂下頭,不想被對方看到自己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可是她卻在下一秒發現自己要收回的雙手被人死死握住了。

陸子岡從今個中把那對玉手鐲拿了出來,動作迅速地往她的兩只手腕上一套,纖細白皙的手腕上戴著那對鏤空連理枝玉鐲,更是襯得她那雙並不算柔嫩的手如同珍寶般嬌貴。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看著夏澤蘭驚愕的雙眼朝他看來,陸子岡伸手抹去她眼角溢出的淚滴,低聲詢問道:“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離開這里?”

他不想讓歷史重新上演,他要賭一次。

夏澤蘭不知道陸子岡說的是什麼意思,但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明明已經知道錦衣衛的馬蹄聲如迅雷般疾馳而來,她的心卻平靜了下來,不管結果如何,這雙玉條脫已經撫平了她心中的不甘。

她靜靜地看著年輕的琢玉師從懷里掏出一個羅盤,拉著她的手按在羅盤上,然后羅盤便發出了奪目的白光。

三青和鳴鴻在啞舍的店鋪中大打出手,鳴鴻不想悶在那狹窄的黑屋子里,便把鎖打開了從啞舍的內間飛了出來,而三青自是勃然大怒。它自從鳴鴻來了之后,自覺得自己就擁有了一項看管鳴鴻這小子的艱巨使命,此時見它要逃走,自然是緊追不舍。

兩只鳥又掐成一團,好在它們都有靈智,知道啞舍內的古董價值連城又不好惹,所以非常克制,倒沒碰壞什麼東西,但是看起來倒是驚險非常。

“砰!”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讓兩只鳥都嚇了一跳,趕緊分開,卻見突然出現在啞舍店內的陸子岡單膝跪地,正是他剛剛一拳砸在了地面上。

三青落在陸子岡的肩膀上,小腦袋安慰地蹭了蹭他的臉。

陸子岡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看著三清柔軟的翎羽,平復著心中的怮痛,許久都沒辦法冷靜下來。

羅盤根本無法帶著夏澤蘭一起回現代。

他無法想象她是如何眼睜睜看著他消失的,他的身体變得半透明,她雖然訝異,但依舊歡喜地看著他,為他可以逃脫而高興著。而他毫無辦法,無論他怎麼去抓她的手,最終也只是從她的腕間交錯而過,別說那溫暖的手,就連那冰涼的手鐲都沒有碰觸到。

陸子剛就那麼默默地呆坐了許久,一直到天色光亮,隔壁報刊亭的老大爺擰開了廣播,字正腔圓的播報員在念著清晨的新聞。

“昨日北京燕郊發現一座明朝古墓,出土了若干件珍品,其中有一對鏤空連理枝玉手鐲,其內側有清晰可見的子岡款,被專家初步認定是嘉靖年間著名琢玉師陸子岡難得一見的玉鐲雕品…”

陸子岡從迷茫中驚醒,連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從櫃台里翻出手機,上網調出這一則新聞。當他看到那對玉手鐲的照片時,不僅跌坐在了椅子里。除了因為埋在土中而產生的沁色,那款式紋路大小,無一不和他昨日送出去的那對玉跳脫一模一樣。

他抱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沒有管三青在他身邊關心地跳來跳去。

他沒有改變歷史嗎?

不,某種程度上,還是改變了。

只是…這並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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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20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蘅蕪香

窗外漫天飛雪,古朴的丹房內卻溫暖如春。

老板坐在一座半人高的丹爐前,聚精會神地盯著丹爐下的火。他靠得極近,火光映照著他的臉頰,若是換了旁人早就熱得受不了了,但他的臉上卻一滴汗一都沒有流下。

一只白皙的手從他的背后探了出來,攬著他的脖頸往后拽了拽。一個略帶憂心的聲音傳來道:“不要靠得太近,万一燒傷了如何是好?”

老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那只攀在他肩上的手安慰道:“無妨,又不會感覺到痛。”

“就是因為你感覺不到痛才有問題。”一張戴著半截銀質面具的臉從陰影中顯露出來,雖然只有半張臉露在外面,但依舊可以看得出來對方那直挺的鼻梁、兩片薄厚適中的唇和線條優美的下頜。

對方的聲音也悅耳動聽:“為什麼人會感覺到痛呢?就是因為感受到痛,才會保護好自己,下次不會再做傷害到自己的事情。例如被刀劍傷害到,下次再遇到刀劍及体的時候,就會提前躲開。曾經被火灼痛過,就會在用火的時候離得遠一些。你這樣都感覺不到疼痛,等被火燒焦了你手指頭的時候就晚了。”

老板無奈地用手按了按兩眼之間的睛明穴,隨著扶蘇拋掉了給大秦復辟的包袱,越來越適應這個社會,他的性格也越來越開朗了起來。然后隨之而來的就是越來越會教育人了,而且也越來越話嘮了。

一年前離開啞舍的時候,他確實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換給扶蘇,但后者又怎麼可能同意。最后商量了一下,扶蘇便把身体還給了醫生,魂魄依附在水蒼玉之上,由他帶著去尋找合適的身体。當然,這種過程中,有七成的几率是魂飛魄散。

也許真的是機緣,沒過多久就讓他找到了一個死于交通意外的年輕男子,可惜臉部被燒傷了一部分,並不算得完美無缺。不過扶蘇也並不是拘泥于皮相之人,平日里只是戴著半截面具,生怕嚇到其他人。

只是扶蘇成功地借屍還魂之后,因為這具身体並不像附身醫生那樣合適,還時不時會有靈魂和身体的排異反應,所以這大半年來,老板一直在給扶蘇煉制丹藥,期待可以順利地解決這個問題。

“如果…是師父還在就好了。”被强迫著往后移動了半米,老板看著煙火繚繞的丹爐,不禁喃喃自語。他自幼和師父學的並不是煉丹,更多的是諸子百家,若是師父在這里,說不定還能煉出長生不老藥來…老板想到這里自嘲地一笑,就算是師父仍在,估計也煉不出來了。如今天地之間靈氣稀薄,那些遠古時代的靈草靈藥早已絕跡,又上哪里去湊齊丹方上的那些藥材?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也就找到了几種勉强可以入藥的,還失敗了好几爐。

“無妨,這一爐若是再失敗的話,你就陪我去各地走走,我這個身体至少還能撐個三五年的,我已經很滿足了。”扶蘇盤膝坐在老板身旁,伸手撫平了他眉間蹙起的褶皺,語氣溫和。

這樣平靜祥和的生活,是以前他完全不能想象的,他故意語氣輕松地說道:“之前為了不讓那臭小子的工作丟掉,我忙活了一年,實在是太累人了。這具身体的家世好像不錯,而且也不用工作,你可以出國吧?陪我去世界各地轉轉吧。”

“況且我看那歷史書記載的,后來明朝清朝實在是太不像話,那姓朱的居然讓外族入主了中原,而那滿族更是離譜,最后居然還被那彈丸之地的蠻族入侵。許多寶貝都被搶走了,我們去世界各地的時候,也要想辦法把它們都弄回來。”

老板這回倒是沒有嫌棄扶蘇的話嘮,他看著丹爐下面跳躍的火光,一時間默然無語。

扶蘇也沒有再言語,他攏起雙手,靜靜地陪在老板身邊。他只是從歷史書中看到了那些片段,而他身邊的這個人卻實實在在地經歷過那些動蕩的年代,扶蘇簡直不敢去細想,這人究竟是怎麼熬過這兩千多年的。

丹房內一直寂靜無聲,直到丹爐內發出一聲爆響,老板才跳了起來,不顧爐蓋火燙地掀開來,面帶失望地看著丹爐內的一片焦黑。

扶蘇卻並不意外,他拉著老板的手浸到了一旁的水缸中,讓冰涼的水緩解下后者通紅的手指,口中勸慰道:“別這樣,畢之,天命如此,莫要强求。”

老板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在水缸中浸了片刻,又被扶蘇拉出來細細地擦干,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獾子油。他的指尖沒有痛苦的感覺,卻依舊覺得心里有把刀在來回拉鋸,痛得讓他几乎說不出話來。

若是一年前,他也許不會如此感受,但和扶蘇重新朝夕相處了一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那些回憶又重新找了回來。他是他的君,他理應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不管付出任何代價。

更何況,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就算是擁有正常人的性命也無妨,畢竟他的扶蘇殿下,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逝去的。

“我要回去一趟。”老板淡淡地說道。快一年了,當時走得急,怕扶蘇靈魂消散,也不知道醫生什麼時候能醒過來,所以他就這樣消失了什麼話都沒留,也該回去打聲招呼了。

“回啞舍嗎?好,我陪你。”

扶蘇暗自松了口氣,他就怕畢之又鑽牛角尖了,這人的性子看起來極為軟綿,但實際上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他摸了摸臉上的面具,勾起唇角笑道:“你說我們先去哪個國家玩好呢?喏,要不先就近去趟韓國吧,我去植個皮再整個容,省得戴著個面具會嚇壞小朋友。”

老板的嘴角抽搐了兩下,扶蘇在醫院呆過一年,知道整容手术也不稀奇,但他委實沒想到這大秦皇太子殿下居然如此看得開。

他瞥了眼扶蘇那有些及肩的長發,取笑道:“你不是說身体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嗎?還想著整容?你先把頭發剪剪再說吧。”

扶蘇摸著面具的手僵了僵,隨即落到老板整齊利落的短發上,好奇道:“畢之,你是什麼時候剪的頭發呢?民國時期?”

“有機會再說給你聽,我們收拾收拾回去吧。”老板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我要回啞舍拿一個東西。”

“嗯?什麼東西?”

“一小羅盤。”

“…我們出國也用不著羅盤定位吧?現在手機的GPRS導航很好用。”

“那是GPS導航,殿下。”

醫生從醫院的大樓里走出,頭頂上冬日難得的明艷陽光讓已經習慣了室內光線的他不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他停下腳步,摘下眼鏡按了按鼻梁上的睛明穴。他已經轉為正式的醫生,剛協助主任做了一場連續十五個小時的大手术,胡亂吃了點東西,在休息室小憩了一會儿,便掙扎著爬了起來。

因為今天是約定好的時間。

醫生重新戴上眼鏡,拿出手機再次確認了一下自己今天確實輪休,便大步朝啞舍走去。

這次羅盤會不會順利回到一年前呢?他真的想知道老板被扶蘇拐帶到哪里去了,為什麼一丁點消息都沒有…

啊…居然一晃都已經快一年過去了…

來到商業街,醫生離很遠就看到了啞舍外面的招牌,和平日里沒有什麼兩樣,但只有他知道,無論他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門多少次,都無法再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了。

醫生的腳步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身体的疲憊令他精神上也難免悲觀起來,他有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堅持究竟對不對,也許老板已經結束了這麼多年的等待,和他一直期待見到的人隱姓埋名,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

但是…這並不符合老板的性格,于情于理,老板都應該跟他打個招呼,而不是什麼話都沒有留下來的不告而別。

就算只是能再看一眼也好,就算是不能交談只能旁觀也好,他一定要確定老板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即使以后再也不見面了也無所謂。

醫生再次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加快腳步朝啞舍走去。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雕花大門,便見一個人穿著古舊的中山裝,正靜靜地坐在櫃台后,聽到門響之后抬頭朝他看來。

這樣的畫面,居然讓醫生有些錯愕失神,卻在看清楚對方相貌時,又不禁無比失落。

“歡迎…來了啊。”陸子岡收起臉上歡迎光臨的虛假笑容,把手中的書小心地平放在櫃台上。這是一本古籍,雖然他擁有上一世的記憶,但依舊看繁体古文有些困難。

“來了。”醫生也不和他客氣,坐在黃花梨官帽椅上,一把抓過櫃台上的茶壺,直接往嘴里倒茶水。茶壺里的熱茶正好溫度適合,讓醫生有些凍僵的身体緩和了過來。不過說來也奇怪,這啞舍之中並未安裝空調,但卻是冬暖夏涼,極為舒適。

陸子岡對醫生粗魯的喝茶習慣嫌棄地撇了撇嘴,心想這貨被老板拽在身邊培養了足有三四年了,怎麼就沒熏陶出來半點溫文爾雅的氣質呢?好歹像他這樣裝也能裝出來個唬唬人的模樣啊!

“嘖,沒老板泡的好喝。”醫生一點都不知道陸子岡心中的吐槽,一口喝完茶壺里的茶水,還砸吧砸吧嘴括評價了一番。

陸子岡黑線了一下,決定不和這貨一般計較。他把線裝書收入錦盒之中,又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長命鎖,平靜地宣布道:“對了,我以后打算不再用洛書九星羅盤了。”

“啊?”醫生一怔,連忙追問道,“你又找到更靠譜的羅盤了?這可好,省得我們在各個朝代晃悠了。喏,雖然能看到以前的老板也很不錯,但不能上前打招呼也很痛苦啊!”

“沒有其他的羅盤。”陸子岡回過身看著醫生,坦然道。

“…那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老板的下落?”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感覺到陸子岡今天的態度有些奇怪,導致他臉上的笑容都開始有些僵硬。

“沒有”陸子岡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很無奈,“其實從一開始想要去找老板回來的念頭就不對,老板給我的留言是讓我幫他看店,根本沒必要非要去找他回來。”

“…這不是實話。”醫生收起了笑容,用看透視圖的銳利目光審視著面前的陸子岡,“你做了什麼?”

陸子岡抿緊了唇,想起了那雙他精心雕琢的玉跳脫,現在說不定就在某個研究古物學者的案頭上,最終的歸宿就是某個博物館的展櫃之中。他的眼前不斷出現那張俏麗容顏最后看向他的微笑,就像是鐫刻在他的心間,永遠都難以磨滅。

他並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但他覺得自己寧願忘記。

真是可笑,他本是想解除纏繞在腦海間的前世怨念,結果好像反而作繭自縛了。

“我沒有做什麼。”陸子岡深吸了一口氣,難得規勸道,“你不是也轉正了嗎?心胸外科的負擔和壓力有多重我即使沒經歷過也能猜得出來,這一個月來你都沒來啞舍几次。你看看你的臉色,估計在醫院里,你更像是個重病患者。忘掉老板,好好生活吧。他几乎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依我看根本不用擔心他的。說不定哪天,他就若無其事地回來了。”

醫生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即使是切割人体最重要器官的血管時,都穩定不會出錯的手,此時居然會在微微顫抖。

陸子岡其實有些不理解醫生的堅持,不管在前世還是這輩子,他所接觸到的老板,都是讓他仰望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與救贖。

“不是的。”

醫生的聲音有些模糊不清,陸子岡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道:“不是什麼?”

醫生握緊了還在顫抖的雙手,不知道如何表達心底泛起的情緒。

那個人獨自堅强地活了兩千多年,雖然看起來像是無所不能,但事實上內心無比脆弱。盡管一直以來尋找扶蘇轉世是老板能熬過來的原因,但那個人從心底里愛著那些擁有著各種喜怒哀樂卻無法述說于口的器物。

如果…如果連啞舍都能托付給旁人,那麼就說明他真的舍去了一切,很有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那個人…其實根本如同那些不能說話的古董一般,即使有再多的苦痛和哀傷,都只會埋在心里,不會宣之于口…

“不是你想的那樣。”醫生重新抬起了頭,這回說話的聲音大了許多,帶著坐立不安的焦慮。

他總覺得老板不告而別,會陷入極大的危險之中,又或者是那扶蘇出了什麼事情,老板可能都不會想繼續活下去了。那個人本來就有著厭世的念頭…醫生越是想得多,就越發焦躁,但當他接觸到陸子岡茫然的目光時,不禁頹然。

這個人根本不了解老板,沒法交流啊!想起陸子岡居然想東想西地拒絕去尋找老板,醫生忽然氣血上涌,惱羞成怒地站起身一拍櫃台,毫不客氣地質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找老板,是不是老板不在了,你就可以把啞舍里的古董都私吞了?”

陸子岡英俊的臉容一變,目光立刻凌厲了起來。

這簡直是對他的悔辱!若不是老板余自留信讓他過來照顧啞舍,他又怎麼會辭去國家博物館那邊待遇優渥前途無量的工作?這個人又有什麼立場來指責他?

醫生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只是看著陸子岡抿緊了唇,臉色煞白渾身怒氣地一言不發,他也一時找不到圓場的話。

就在這氣氛無比尷尬的時候,雕花大門吱呀一聲開啟。

一個嘶啞的聲音帶著笑意地傳來道:“哎呦,這都在吵些什麼啊?誰要把啞舍私吞了?求都轉給博物館啊!跪求啊!必須跪求啊!”

醫生抬手按了按微痛的太陽穴,嘆了口氣道:“都是我口不擇言,館長大叔你就不要添亂了。話說你不是去昆明療養去了嗎?病好回來了?要不要去醫院那邊我再給你安排個檢查?”

進來的正是許久都沒來啞舍的館長,這位大叔看起來又比年前蒼老了些許,他這回換了一根雞翅木龍骨拐杖,倒是有几分旁人所不能及的風雅氣勢。

“腿腳的老毛病了,不用費心了。”館長笑呵呵地說道,金絲邊眼鏡因為他的抬頭而反 一道詭異的光芒,只聽他朝櫃台后的陸子岡笑問道:“小陸,怎麼變成你看店了啊?老板呢?來,給叔我掰扯掰扯。”

陸子岡的臉色因為館長的打岔,緩和了一些,但他還是看著醫生,目光淡淡的。

醫生知道今天有這館長在,是別想再探討羅盤的事情了,況且他的精神狀態確實也不好,再呆下去恐怕要得罪到底了,只好嘆了口氣道:“我改日再來,那件事我不會改變主意的。”說罷便絲毫不停留地轉身離去。

“咦?哪件事啊小陸?快說說!”館長大感八卦,一疊聲地追問道。

陸子岡盯著木雕窗格外醫生的身影在街角隱去,藏在櫃台下一直緊握的拳頭才慢慢松開。

他低頭看著掌心被指甲刺出的半月形痕跡,笑道:“沒什麼大事,真的,馬上就能解決好。”

“畢之,有沒有可以讓人遺忘記憶的東西?”扶蘇把身上穿著的長袍脫下,換上出門穿著的襯衫牛仔褲,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有很多,但一般都是讓人把前塵往事都忘得一干二淨,如同初生的嬰儿一樣,這種我也很少用,更像是害人。”老板淡淡地說道。他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本來想幫扶蘇穿衣服,但后者卻拒絕了。想想也是,他的殿下雖然這一年足不出戶的時候都穿長袍,但之前也算是在現代社會生活了一陣,怎麼可能不會穿現代的衣服。

“那有沒有可以讓人保留大部分記憶,只是專門忘掉生命出現現過的一個人?”扶蘇慢悠悠地扣著襯衫上的扣子,他的動作輕柔利落,從頭發絲到指尖都流露著讓人贊賞的優雅。

老板眯著雙眼想了想,這才誠實地說道:“確實有,在蘅蕪香中混入某人的發絲,點燃后讓人嗅聞,便可以在這人的記憶中抹去那人的痕跡。”

“蘅蕪香?”扶蘇挑了挑眉,“這又是什麼香?居然還有如此功效?”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老板抑揚頓挫地聲音回蕩在丹房之間,像是在言語間回憶著什麼,半晌后淡笑道:“這首詩所描寫的絕世美人,就是漢武帝的李夫人。”

扶蘇已經熟讀史書,聞言笑道:“就是那個病死前不讓劉徹見到她病容的女子,之后引得見遍天下美色的漢武帝對她念念不忘,倒是個有手段的。”

“正是那個李夫人。她死后,漢武帝偶然間夢見她入夢,贈予他蘅蕪香。漢武帝醒后遍尋不著,卻聞到一陣香氣,芳香經久不息。”

“其實那並不是漢武帝做夢,而是衛皇后為了讓漢武帝忘記那李夫人,特意點燃的蘅蕪香。只是那李夫人算無遺策,又怎麼可能讓衛皇后得到自己真正的頭發?漢武帝經過此夢,反而對其越發思之如狂。”

“真是可以讓人腦補一場跌宕起伏的宮斗劇。喏,這麼說,你也有那蘅蕪香?”

老板走過去替扶蘇整了整領子,又把手邊的羊絨衫遞了過去:“我也只有那麼一小塊蘅蕪香而已,時間長了也已經成了粉末狀。以前若是想要誰忘記我,便給他燃上一爐蘅蕪香,同時我自己聞著配好的蘅蕪香丸就不會受影響。”

扶蘇摸了摸自己及肩的頭發,半真半假地取笑道:“真是難辦呢,我這個身体的頭發就算混入蘅蕪香中給你聞,也不是我真正的身体,你也忘不掉我啊。”

老板笑得更假,他還能不知道扶蘇的心思是什麼?他既然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了,自然就是警告他自己不許給他用罷了。老板伸手把扶蘇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又把他過長的劉海梳了下來,擋住燒傷的那半邊臉。

灼熱的視線一直存在,老板輕嘆了口氣,迎著扶蘇認真的雙眸,只好承諾道:“我知道你的顧慮,放心,我不會再燃蘅蕪香的。”

扶蘇滿意地笑了起來。他真的是老板會做出什麼以命換命的舉措,最后給他點一爐蘅蕪香,讓他把他忘得一干二淨。

對于某些人來說,遺忘也許是個很好的選擇,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打著自認為對其他人好的旗號,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替他做出決斷,這根本就是好心辦壞事。

一肚子悶氣的醫生回到家后就倒頭大睡,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起來便開始面壁思過。

這是他最近才養成的習慣。重回自己的身体后,雖然被扶蘇的靈魂占據了一年的記憶還在,但因為並不是他親身經歷的,所以必須要不停地回放才能加深自己的記憶。而且他沒料到扶蘇的手术技巧居然比他還高出許多,這一年中連續做了好几個大手术,甚至還參加了一個心髒移植手术。也正因為之前扶蘇的優異表現,他才能轉正得這麼順利。

他重回自己的身体以后,在家里的抽屜里,找到了扶蘇留下來的字條。對方誠懇地對于奪聲一事道了歉,並且還說這些手术技巧就算是鴻占鵲巢的補償,當然,還附有數額激增的銀行卡存款…

為了融會貫通這些技巧,這半年來,他要付出的更多,不僅僅一些深奧的專業知識需要學習,手术技巧更是需要不斷鍛煉的。

所以他經常坐在床邊,對著家中那一片白花花的牆壁,反復地在腦海中回放自己的記憶。而現在他卻是要反思下今天失控的情緒。

對著牆壁發呆了半個小時,醫生總結出他最近應該是壓力太大了,必須要出去吃一頓大餐才能減壓,便立刻換了衣服去商業街吃了頓自助。只是一個人吃的時候胃口卻總是不好,以前這種時候,他總會先跑去啞舍把老板拖出來一起吃,盡管老板吃的並不多,但有個朋友陪伴,可以傾聽他牢騷抱怨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翻了翻手機通訊錄,發現他的同事們基本上都在醫院值班,不值班的也忙著補眠,沒有人有空。

食不知味地吃飽肚子,醫生下意識地又溜達到了啞舍的門前,等到他推開雕花大門,看到陸子岡意外的目光,才暗罵一句習慣的力量真可怕。

他們早上才剛吵過架,也許那種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爭吵,但醫生覺得還是不能這樣僵持下去,率先走過去坐了下來。他自來熟地從架子上撈過一個茶盞,隨意地用手擦了擦,拎起櫃台上的茶壺便給自己倒了盞茶。

陸子岡的嘴角抽了抽,醫生手里拿著的是北宋建窯兔毫盞。兔毫盞的釉面顏色是黝黑如漆,光澤瑩潤如同墨翠,釉面上布滿均勻細密的筋脈,猶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樣纖細柔長而得名,其中又以醫生手中的這種銀兔毫最為名貴。

這種茶盞是在宋朝時期點茶所用,根本不是用來泡茶的。但他也知道跟醫生這種人講古董根本就是對牛彈琴,只要不打碎就沒什麼問題。陸子岡瞥了他一眼就繼續專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計。

“在做什麼?”醫生喝了几口溫茶,解了腹中油膩,更是緩和了心中煩躁。他本來就臉皮夠厚,此時見陸子岡都沒搭理他,反而湊上前去,全當上午的事情沒發生過。

陸子岡卻沒他這麼粗的神經, 地說道:“打香篆。”

醫生發現陸子岡放在面前的香爐並不是老板經常喜歡用的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而是一個開口很大的蓮花造型的青瓷小香爐。

醫生掃了一眼店鋪的擺設,發現不光那尊鎏金翔龍博山香爐不見蹤影,還有几個很眼熟的擺件和古董都不見了。他忍不住追問道:“那尊博山爐呢?怎麼不用它?”

陸子岡眼皮都沒抬一下,冷冰冰地說道:“放心,我可沒膽把它們都賣了。”

等他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語氣不對,但又不知道怎麼補救。他一直都是在和古董打交道,根本不用理會什麼人情世故,所以今天上午被醫生質疑的那一句,才讓他非常在意。就像一根刺一樣,不知道怎麼拔出去,又刺得他生疼。

醫生卻是在工作中見慣了各種無理取鬧的患者和家屬,陸子岡的這點別扭脾氣對于他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問題。不過陸子岡不回答,醫生也慢慢地回想起來,好像之前有一次他來啞舍的時候,就看到陸子岡收起了几件古董放進了內間,想必也是怕能力不及老板,壓制不住這些古古怪怪的家伙們。

八成那個博山爐老祖宗,現在恐怕在陰暗狹窄的錦盒內氣的直冒煙吧!

醫生心底吐槽得自娛自樂,一邊看著陸子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象牙白色的香灰鋪在青瓷香爐里,一遍掏出手機來搜索香篆。

嘖,這都信息社會了,誰還非要求別人解釋專有名詞啊?很快,醫生就瀏覽了一下網頁,看著陸子岡壓平了香灰之后,從錦盒里取出了一排十二個蓮子形狀的青瓷小香罐。

這些小香罐一個大概只有大拇指的一個指節那麼高,圓滾滾的特別可愛。陸子岡取來一個同款的蓮 形狀的青瓷香碟,開始用紫銅竹節香勺挨個香罐取香粉,取出每種香的分量都不一樣,多的甚至有小拇指手蓋那麼大,少的甚至只有一小撮。

醫生想起來,他以前也見老板取過香粉,但是卻沒看他打過香篆,當時老板就說過,在漢代的時候還沒有線香,只有香料磨成的香粉。看這青瓷的香道用具應該至少是北宋年間,但看陸子岡取用這香粉的珍惜勁儿,恐怕這些香粉應該是上了年頭的。

因為香粉都是粉末狀的,陸子岡生怕吹散了香粉屏氣凝神,一臉嚴肅。

醫生也被他的表情感染,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卻也是聞到了隨著一個個香罐打開,鼻尖流動著的或輕柔或香甜或肅穆或悠遠的香氣,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陸子岡的香勺停在了最后一個香罐處,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到這個香罐的蓋子上貼著一個細小的封條。他猶豫了許久,抬眼看了下面前的醫生,過了半晌才堅定信念,伸手旋開了這個香罐。

他用香勺在罐底刮了好一會儿,才掏出少得可憐的一點點,放入香碟中。隨后又趁醫生低頭刷網頁的時候,從錦盒中拿出一小根頭發,用香剪剪成一截一截,也混在香粉之中。

十二種香粉在香碟中混合,陸子岡拿出一個刻著鏤空篆体福字的紫銅香篆印,輕輕地放在了鋪平的香灰上,隨后把配好的香粉用香勺放在香篆印上,再用小香鏟把香粉細心地鏟到鏤空的福字之中。最后把香篆印小心地拿開,一個端正的福字便出現在香灰之上。

“咦?好像挺簡單的嘛!”雖然已經在手機上看過打香篆的過程,但親眼見到就是不一樣,醫生見陸子岡做得熟練,不禁有些手癢。

“沒那麼簡單,拿香篆印的時候手不能抖,否則香篆字如果斷了的話,這一次就不能燒到底了。”看著那個完美的福字,陸子岡心情也好轉了許多,便開口解釋道。

其實香篆也是一項比較鍛煉手穩定性的一個訓練方式,越是線條繁復的香篆印,就對打香篆的人要求越高,否則細細的香篆字斷掉一點,都會前功盡棄。陸子岡當年為了鍛煉自己修復書畫的手不會抖,打香篆了很多次。但他旋即看了眼臉上寫滿得意的醫生,這才想起對方的職業,便不再多話。

醫生笑嘻嘻地刮了刮下巴,和心胸外科的他來比誰的手穩?這不是開玩笑吧?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線香,從長信宮燈那邊借了火,點燃了香爐里的香篆字。

一縷氤氳的煙升騰而起,緩緩地在空中打轉、騰移、跳躍、回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在操縱著這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把視線凝聚在其上,看得如痴如醉。

陸子岡拿過一旁的香爐蓋子,把香爐蓋上。這個香爐的蓋子是蓮蓬形狀,正好每個蓮蓬中間都有一個孔,燒造得精致細巧。更兼因這香爐用的時間頗久,那些孔眼處還有些被香薰黃的痕跡,看上去更像是蓮蓬的尖尖,惟妙惟肖。

香爐的蓋子蓋上之后,煙氣就沒有那麼濃重了,分了若干縷,絲絲繞繞地冒了出來,很快就散發在空氣之中。

很快,一股說不出來的香氣漸漸地隨著這煙氣四散開來,醫生也是聞慣了奇楠香的人,但此時竟覺得,這股香氣像是勾動著他內心深處,一時間竟是痴了。

陸子岡拿起一個香丸湊在鼻尖處嗅聞著,狀似不經意地詢問道:“你有什麼想要忘記的嗎?”

“忘記?”醫生覺得平時繃緊的神經都因為這香氣而放松了下來,一時渾渾噩噩的,也並不覺得陸子岡的這個問題突兀了。他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才道,“確實是有想忘記的啦,例如我父母的慘死,親戚的擠兌,要知道我在小時候,几乎每一兩年就要換個人家收留呢…”

醫生說著說著,像是深藏在心底的負面情緒都被勾了起來,單手按著額頭想要把那些回憶都重新塞回去:“咦…奇怪…我怎麼感覺聞到了一股蛋白質 的味道…”

陸子岡看著醫生陷入了沉默,隨后又沉沉地在櫃台上睡去,不禁嘆了口氣。

“你鼻子可真靈,我在蘅蕪香里加了老板的頭發。忘了他吧…忘了他對你比較好。人過分的執著,都不是一件好事。況且這事老板以前常做,估計他若是能回來,肯定也會這樣對你做了。我只是替他做了該做的事而已。順便清理一下你不想要的記憶,作為補償吧…”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喃喃地自言自語,其實更像是自己在說服自己。

他也有想要忘記的人,但可惜他沒有對方的頭發。

他知道醫生這樣下去會變成什麼樣子,他會越來越失去正常的生活,甚至連工作都做不好。

這樣不行,醫生的工作是救死扶傷,只是手的一次顫抖也許就會失去一個人的生命。今天的吵架就已經出現這樣失控的苗頭了,長此以往,遲早會出問題。

這樣的話,還不如讓他來替他下決心。

他和老板本來就是兩條平行線,即使命運的捉弄,讓他們偶然間相交彙,也是時候互相各自遠去了。

陸子岡聞著手中的香丸,自然是不受屋中點燃的蘅蕪香影響,但這時,他卻已然有些后悔。

他是不是…做錯了呢?

罷了,就算是錯了,也無法挽回了…

啞舍的店鋪之中,蜿蜒盤旋的香線無聲寂靜地彌散著,清冷,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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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20 00:03: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涅羅盤

“皇兄,你看這呈貢上來的東西。做的很是精巧呢。”一個衣著華麗的人把手里一直把玩的一個東西交了過來。

“這個,是個羅盤?”

“當然,我的小時老師還教過我呢,乾三連,坤六斷,兌上缺,巽下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這個東西民間似是叫做涅羅盤”。

三青用尖尖的嘴喙慢條斯理地梳理著身后的翎羽,時不時看一眼悠然停在房梁上的鳴鴻,全然沒把在房間中愁得團團轉的陸子岡放在眼里。

陸子岡這一年間,最先開始的時候是拼命地演算洛書九星盤究竟是怎麼運轉的,之后起了其他的心思,按照前世的記憶開始練習琢玉技巧,而現在因為放棄了用羅盤尋找老板,也沒有了醫生經常過來串門,閑下來的陸子岡才想起來應該抽空檢查一下啞舍里面的古董,該曬的就要曬曬,該防蟲的就要換樟腦丸,該除塵的就要擦擦灰什麼的。結果這麼一大掃除,就發現了嚴重的問題。

放織成裙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小葉紫檀的立式衣架,本應該掛在那里的織成裙已經沓無蹤跡.放織成裙的房間里,只剩下了那個小葉紫檀的立式衣架,本應該掛在那里的織成裙已經沓無蹤跡。

若是其他古董,陸子岡可能還會以為是被老板收起來了,或者是被老板賣給了有緣人,可他分明記得他和醫生穿越回唐朝見過安樂公主李果儿之后,來到這個房間看過那件冠絕古今的織成裙。而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個空空的衣架子!

陸子岡猶如困獸一般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在眼角余光掃見了三青后,就像是抓住了致命稻草一樣,衝過去摸了摸它的脊背,盡量放輕了聲音問道:“三青啊,你有沒有看到這里的織成裙?喏,就是用很多鳥的羽毛做的一件裙子。”

三青無辜的搖了搖頭,它自然是知道那件裙子的,不過它一向厭惡人類用鳥類的羽毛做裝飾,也就一直看不慣這件織成裙,極少進來溜達,所以也不知道這裙子是什麼時候不見的。站在房梁上的鳴鴻見陸子岡用疑問的目光朝它投射過來,也連忙搖了搖頭,它雖然也是不一般的傲氣,可是成天和三青打架打的它毛都快禿了,此時人在屋檐下,又怎麼可能不低頭?

陸子岡的濃眉深深的皺了起來,醫生從不進啞舍的內間,天天來的畫師也不會任意動其他房間的古董,那麼……這織成裙是被人偷走了?究竟是誰有如此能力啞舍里居然還能丟東西?簡直是聞所未聞啊!

揉了揉酸痛的額頭,陸子岡覺得自己一年過的實在是遭透了,果然只有老板才能管的了啞舍,他現在都不敢去查啞舍究竟有多少古董不見了,又或是他即使檢查了也查不出來,他又沒有啞舍內所有古董的清單。

鴻鳴在房梁上外頭站了一小會,卻忽然是似有所感,張開翅膀從房間里飛了出去。三清這回卻並沒有追過去,而是目送他飛出了啞舍,輕輕的叫了兩聲表示這呆鳥終于走了,它很滿意。

陸子岡也沒想攔鳴鴻,本來這小赤鳥就是自己飛過來的,這會儿自己飛走了,是不是感應到它的主人回來了?

站在本該掛有織成裙的小房間里發了一會儿呆,陸子岡又在啞舍之中把能找的地方都翻了個遍,也沒有翻到那件織成裙,只能垂頭喪氣的走出房間,卻在繞出屏風之后看到了一個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老板!你回來了?!”陸子岡站在當場,無比震驚。

老板坐在櫃台里,正捧著一把明朝的紫砂供春壺暖手。他的神情柔和淡漠,動作悠然平靜,與他之前多少歲月中日日所做的一樣,就像從來沒有離開過。見陸子岡從里間走出,他便勾唇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點頭應道:“我只是回來拿個東西,辛苦子岡你了。”

陸子岡臉色數變,最終還是輕吐了一口氣,喟然嘆道:“老板,子岡有負所托。”

“先坐吧。”老板卻並未在意,示意陸子岡坐下,翻出兩盞紫砂杯。扶蘇回去找胡亥了,所以他倒是有時間聽陸子岡說下這一年來的情況。

陸子岡坐下來先是喝了杯熱茶定了定心神,然后把自己擅用洛書九星羅盤的事情交待了一下。

“哦?我正是為了拿那個羅盤而回來的,你們倒是膽子大,也不怕穿越過去之后回不來。”老板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說說,你們都去了哪些朝代?”

陸子岡老老實實地把這一年來時空旅游的行程從頭到尾說了個遍,連最后他去找夏澤蘭的經過都沒有漏下。事實上陸子岡在內心積累了許多壓力,不知道該找誰去傾述,老板適時的出現,讓他徹底松了口氣,也顧不得有什麼后果了,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老板看到陸子岡說完一臉忐忑不安的神情,也就沒有再苛責于他,反而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我回來,你是不是這個月還要再去明朝一次?”

陸子岡一怔,他本想搖頭否認,但在老板灼灼的目光中,無法說謊,只好艱難地點了點頭。確實,他不能接受之前的那個結局,他若是早一點就直接帶夏澤蘭離開京城呢?是不是就能躲開錦衣衛的追捕?又或者他早一點與夏澤蘭相遇,徹底勸她離開尚膳監…陸子岡沒有辦法不讓自己這樣想,就算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想繼續嘗試。

“痴儿,若是洛書九星羅盤如此好用的話,那我為何不用?”看著陸子岡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色,老板不由得苦笑道,“我自從得到洛書九星羅盤后,便不斷地穿越回扶蘇死前的那段時間。可是不管我用羅盤重返歷史多少次,就算救活了扶蘇,很快他也會因其他事情而死去。這是完全無法改變的,是已經發生過的歷史。”

陸子岡忽然想起之前他和醫生在戚少將軍的軍營里,醫生救治了許多兵卒,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因為隨之而來的戰事很快陣亡,當時他也沒有多想,難道原因真的是歷史的不可逆性嗎?

“我總以為是自己做的還不夠,總覺得自己下一次會做得更好。”老板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杯里輕輕搖曳的茶水,言語里有著說不出的苦澀,“可是看著他一次次因為各種原因在自己面前死去,就像是一個永遠都無法醒過來的噩夢,最終我只能無奈的屈服,把九星羅盤封存起來,不再動用。”

陸子岡面色慘白,終于認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天真。

是的,歷史永遠只是歷史,發生過的事情已經成為了既定的事實,即便他再怎麼付出努力,都無法挽回了。

陸子岡發了會儿呆,最后用手抹了抹臉,頹然道:“老板,我可能還做了件傻事。”說罷便把自己對醫生用蘅蕪香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沒法隱瞞,也沒太過辯解。陸子岡隱約覺得自己前段時間的精神狀態有些危險,也許是坐擁眾多稀奇古怪的古董,舉手投足間就能輕易穿梭古今,可以隨意地掌握別人的命運,讓他產生了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他是普通人,無法在强大的誘惑面前把持自己。

還好老板及時的回來了,否則他說不定會做出什麼令他更懊悔的事情。

陸子岡一邊說,一邊注意著老板的神色,卻並未發現任何端倪,老板甚至連眼角眉梢都分毫未動。

“哦,這樣也好。”等陸子剛說完,老板便緩緩的點了點頭,"這樣也好,醫生他應該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了。就算你沒有用蘅蕪香,我也會給他用的。”

陸子岡聞言,終于松了口氣,懸著的心又重新地落回到了肚子里。他就說嘛,老板在兩千多年的歲月中,不知道用過多少那蘅蕪香了,沒見那香罐中就只剩下那麼一點點香粉了嗎?這次自然也和以前那麼多次一樣,沒有什麼區別。老板還如平日般微笑著,把手中的茶杯送到嘴邊,入口冰涼的茶水卻讓他的眉心一皺。

默默的把冷澀的茶水咽下喉嚨,老板無奈的笑了笑。

原來他雖然不能再感受到傷痛與否,但依然能分辨溫暖還是冰冷…

扶蘇從大門口的地毯下方摸出了備用鑰匙,打開了公寓的大門。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扶蘇忍不住用手摸了摸被臉上半邊劉海擋住的燒傷位置,指尖下接觸到的都是凹凸不平的觸感。他並不是一個在意外表的人,但此時也不禁想到若是胡亥看到他這個陌生人,會不會認出他來。

其實扶蘇一點都不喜歡自己這個幼弟,自小就被父皇別有用心的寵壞了,長大之后又篡奪了他的皇位,雖然都是趙高教唆造成的,但他因此而死是不能更改的事實。只是他現在連復辟秦朝的執著都放下了,對這個血脈相連的弟弟又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呢?

畢竟,已經是兩千多年過去了,不是嗎?連記憶中的那個大秦都已經灰飛煙滅,又有什麼可以證明他們曾經存在過?
只有寥寥數人矣。

公寓里面一片寂靜,扶蘇已經聞到了一股許久沒有人居住的霉味,他試著開了開門口的燈開關,燈卻沒有亮。應該是很久沒有交電費,被掐斷了供電。扶蘇皺了皺眉,發現屋中的灰塵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客廳的窗戶並沒有關緊,靠著窗戶的地板又被雨淋過泡漲了的痕跡,也是這屋中這股霉味的來源。

看起來,胡亥已有好几個月都沒有回來過了。

扶蘇走到桌邊,上面還有燃了一半就被熄滅的月麒香香篆,但吸引他注意力的,卻是桌上有一塊方塊形狀的痕跡,這里與旁邊落灰的薄厚程度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原來有什麼東西放在這里,之后又被人拿走了。

屋里沒有任何字條或者其他信息,櫃子里的衣服都在,沒有被人收拾過的痕跡,甚至連床上的被子都沒有疊起來。門口胡亥出門經常帶的黑傘少了一把,整個房間就像是主人只是隨意的出了趟門,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一樣。

扶蘇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胡亥不用手機,他不知道如何去聯系對方。只有這種時候,他才會覺得現代社會的各種通訊手段有多麼先進,若是換了古代,几個月沒有音訊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又怎麼會覺得一時之間聯系不到這麼難熬?也不知道胡亥這一年來是怎麼過的…想到這里,扶蘇不禁對自己的不告而別有了些歉疚。

正在這時,扶蘇聽到了扑棱棱的展翼聲,循聲看去,就見小赤鳥從客廳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扶蘇立刻迎上前去問道:“鳴鴻,你的主人呢?”

鳴鴻歪著頭看著突然出現在家里的陌生人,並沒有衝上去啄兩口。它急忙揮舞著翅膀在屋里繞了一圈,沒有看到主人的影子,不禁焦急地哀鳴起來。

扶蘇一見鳴鴻這樣的反應,心下一沉,胡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連鳴鴻都沒帶走?

胡亥壓根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還在為他的安危擔憂著,他現在正站在一間質朴古意的庭院中,仰頭凝望著璀璨的星空。

一件狐皮大氅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頭,胡亥收回目光落在了立于他身后半步的男子身上,赤紅色的眼瞳中依然閃爍著不可思議的神色。

拘謹地半弓著腰,永遠的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跟在他的身后,從不妄言,總是把他放在心尖上伺候,最后還是因為誤會而被他親手殺掉的那個人。

已經很久遠的記憶依然十分鮮明,那是因為胡亥永遠都不會忘記當他得知自己是誤會了孫朔時,趙高那一臉淡然的解釋。

哈,說什麼那是給他上的第二節課,教會他如何分辨忠誠還是奸詐…

是的,他又怎麼會忘記,他隨后的所有內侍全部都叫著和這個人一樣的名字,是因為他生怕自己會忘掉所犯過的錯誤…

“孫朔…”胡亥悶悶的喚道,卻知道眼前的人並不是真正活著的,而是因為魂魄依附在了那枚銅權之上,又被趙高所撿到,用傀儡之术做出的一個人形傀儡。

“臣在。”孫朔低低的應道,聲音在夜色之下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

“趙高他…究竟想做什麼?”胡亥終于忍耐不住的詢問道。當時趙高出現在他面前,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對趙高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下意識的就跟著走了,毫無反抗。

呵,他也知道史書上的那些人都是怎麼寫趙高的,認為他昏庸荒誕,居然膽敢在朝堂上指著一只鹿,說那是一匹駿馬。

可也就是這樣看似有傷大雅的一個把戲,就讓趙高輕易的分辨出朝堂上是哪些人是服從他的,哪些人是口是心非的,哪些人是堅決不低頭的。這樣直白簡單大膽的試探手段,更是襯得后世那些拐彎抹角磨磨唧唧的黨爭都弱爆了!

也由此可見此人的心機和手段究竟是有多麼恐怖。

所以當胡亥等同于被軟禁在這一處偏僻的山間宅院里時,就更是噤若寒蟬,即使又孫朔在身旁伺候的舒舒服服,他也日夜提心吊膽,終于忍不住在此時問出了口。

當然,他問這些問題的時候,也是覺得孫朔其實並不知道答案,他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而已。

結果沒想到沉吟了片刻,居然開口說道:“主人他應該是另有圖謀。”

胡亥聽到本應是自己內侍的孫朔,竟那麼自然的叫著趙高“主人”,當下怒極反笑:"哦?你都知道什麼?說來聽聽。”

”應該是和一個叫‘啞舍’的店有關。“冬夜寒冷,孫朔雖然只是一介傀儡,但依舊擁有著人類的習慣。一陣寒風襲來,他攏著袖筒,縮著肩膀建議到:“小公子,我們還是進屋說吧。”

不用,我披著大氅,你又不怕冷,做什麼進屋?我想在外面站會儿。“胡亥冷哼道。有孫朔在身旁,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秦朝的倨傲的小公子,就是不想別人舒服,”你繼續說,這跟啞舍那家店有什麼關系?‘難道是趙高發現了老板的身份?胡亥心下一驚。想到下落不明的皇兄,更是焦急了起來。

孫朔見自家小公子並不想回屋,也沒有再勸,而是微微向前又邁了半步,巧妙地擋住了夜風吹來的方向,之后才低頭緩緩說道:“這要從啞舍的歷史說起。”

“歷史?啞舍不就是那個老板建起來的古董店嗎?還有什麼歷史?”胡亥抬手順了順自己被夜風吹得四散的銀發,隨意的掖在了大氅的帽子里。

“非也,事實上,從甘上卿的師父起,就已經開始收集古董了。相傳那道長所在的門派,就是喜好收羅天地間遺留的上古神器。而在炎帝黃帝堯舜禹的傳奇年代過后,天地靈氣消彌,遺留在世間的神器會對凡人產生巨大的影響,所以便在中原各處建立了數個寶庫,把這些神器都一一封印在其中。當然,神器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許多像我這樣被依附了魂魄或者自己滋生了靈智的器物,也屬于需要被封印的范疇。”孫朔說著,語氣和聲調都如往昔般溫和平靜,就連說到自己的時候,也沒有絲毫波動。

“寶庫?”胡亥的注意力立刻被這兩個字吸引住,一雙赤目無法抑制的放出光芒,“如此說來,確實有道理。上古的那些神器都是極難損壞的,也沒道理就忽然默默無聞了。我原以為是因為主人命殞而蒙塵,居然是因為這個原因!”

“《廣雅》曰:庫,舍也。又有‘厙’之俗音,但讀音不作ku,而作she,與‘舍’音同。”孫朔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在給胡亥思考的時間,半息之后才緩緩說道,“所以,啞舍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店名,而是其中一個寶庫。”

“啞字從口,從亞,亞亦聲。其中摳指發聲,亞本義為宮城大內。舍字乃庫之意,所以啞舍這個名字在最早的時候,其實是皇帝的內庫之意,是指那些寶物在宮城之內才能說話的意思。那些寶物都能說話,可想而知那內庫之中收藏的都是些何等寶物。當然,之后還建有數個其他寶庫,而隨著夏商周春秋趙國的朝代更替,啞舍之名也就少有人知了。直到老板的師父又重新做起了收羅古董之事,便把這名字又重新用了起來。”孫朔除了說了自己所知的事情,也難免夾雜了自己的猜測,“也許老板在千年顛沛流離之中,也繼承了他師父的意志,才把啞舍當成了古董店開起來掩人耳目。”

胡亥神色莫名地看著身邊低頭躬身的男人:“孫朔,你怎麼知道的這麼多?”

孫朔笑了笑道:“小公子,臣一直都有神智,也活了兩千多年。況且古董們也都是很八卦的,尤其那些會說話的。”

胡亥的氣息一滯,想到自己就是造成這樣的元凶,立刻就無話可說。狠狠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她生硬地轉移話題道:“啞舍只是其中一個寶庫吧?而且其中的古董還都是沒經過封印的,趙高的胃口不應該那麼小。那它的目的是什麼?想要霸占其他那些寶庫?”

“這臣卻不知。只是想要找到那些寶庫,就必須要用到一個羅盤。”孫朔簡單地回答道。

“羅盤?”胡亥忽然想起了啞舍里的洛書九星羅盤。

“是的,那個羅盤被稱為涅羅盤,傳說可以扭轉時空,讓一個人在靈魂上倒流世間,真正的涅盤重生。”孫朔說這也不禁有些激動,因為他也是想重生的,想得都要瘋了,話語中都帶著明顯的顫抖,“只是這個涅羅盤因為太過逆天,羅盤針和羅盤被拆開收藏,已經不知道流落何處了。”

胡亥眯了眯雙目,覺得啞舍中的洛書九星羅盤也是扭轉時空,就不知那上面的是涅羅盤的羅盤針還是羅盤。默默地把這個情報記在心里,胡海建孫朔不再說什麼了,便皺眉問道:“趙高那人想挖寶庫,抓我過來干嗎?”

孫朔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主人說他既然湊巧地找到了我,便說欠我一次願望。”

“願望?”胡亥呆呆地看著一直低著頭的孫朔終于抬起了頭。傀儡的臉色都非常奇怪,雖然相貌隱約還是原來孫朔所擁有的那張臉,但他的皮膚確實青白色的,冷不丁看到就像是看到一具能說會動的僵屍。

“因為我的願望,就是再回到小公子身邊啊…”孫朔依舊是那樣柔和謙恭地笑著,但唇角的笑容卻勾起了一個詭異的弧度。

與此同時,沐浴在同一片星空下的,還有一大一小兩個人。

因為身處在四季如春的小院中,湯遠就只穿著一個印著鋼鐵俠的T恤衫,面前鋪著一張大大的星圖,周圍堆著一大摞星象書,正埋頭苦學星占學。而他身邊的年輕道人依舊穿著那身鴉青色的湖紗道袍,低頭沉思著。

“南北兩星正直懸,中有平道上天田,總是黑星兩相連,別有一烏名進賢…”湯遠正翻著《步天歌》,這是一部講述整個星象的詩歌,在古代是指在欽天監中代代監正們口口相傳,從不外傳的秘本。當然,在現代來說,這已經算不上是什麼不傳之秘了,湯遠被師父責令學習星占學,入門就是要把這一本《步天歌》全部都背下來。

這對過目不忘的湯遠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難事,很快他已經把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的詩歌背完了,正要開始背二十八星宿。只是他需要一邊背《步天歌》一邊背對照的星圖,相對來說比較麻煩一些。更何況他最初先背的十八十八個星座,簡直等同于把武功廢了重練的痛苦。

“師父,《步天歌》好難背啊!”湯遠終于忍不住嘟嘟嚷嚷地抱怨了兩聲。他仰頭想要在天空中尋找角宿的星星,卻忽然想起角宿是東方七宿之首,大部分都是室女座和半人馬座的星星,在春末夏初的日落后,才會出現在南方的天空。現在是隆冬季節,天空又怎麼會有角宿的蹤跡?要不他改從整個冬季天空中最亮最明顯的參宿開始背起?

“《易.系辭》有云:天垂象,見吉凶。觀星象可推斷世間万物走向,多實用的技能。”年輕的道人抬起頭,盡職盡責地開始給自家徒弟洗腦。

“根本就不實用好麼…我寧願相信網上的十二星座運程,多簡單多直白。”湯遠鼓起了腮幫子,氣呼呼地說道,“我才不要看什麼太歲、神煞、七曜、八卦、三元、九星呢!”

“嗯?湯圓你知道的還挺多嘛!”年輕的道人挑了挑眉,俊秀的臉容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那是!小爺我天資聰穎,去去星占學又怎麼能難道我?”湯遠驕傲地挺了挺胸。

“乖,小湯圓真厲害,要繼續加油哦!”年輕的道人語氣真誠地誇獎著。

又斗志昂揚地翻了陣書中的《步天歌》,湯遠這才僵硬了表情,覺得自己好像又被哄騙了。他抬起頭正要在理論几句,卻見他師傅正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龜甲,右手使了個發決,指尖一張黃色的道符無火自燃,隨后被龜甲扣在了石桌之上。一時間,龜甲燃燒的劈啪聲接連不斷地傳來。

湯遠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是傳說中的龜甲灼卜?!

那道符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條,但卻燃燒了很長時間,龜甲的劈啪聲夾雜不斷,等完全安靜下來之后,湯遠才發現那龜甲之上有几處清晰的裂紋,卻恰好並沒有讓龜甲斷裂。

年輕的道人用右手指尖仔仔細細地摸索著這几處裂紋,同時伸出左手掐指一算,最終大拇指停在了中指最下方的指節處。

湯遠一呆,他自然學過掐指小六壬算法,中指的下節叫“空亡”,這是最凶的卦,所占事宜均預示著很大的不利。不管師父這是在算什麼,都是大凶之卦啊!

“師父…”湯遠憂心忡忡地喚道,心中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一般喘不過氣。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也不會太在意什麼占卜,但他雖然口中說是看不起師父的能耐,卻也知道這看起來非常不靠譜的吃貨師父,其實是等同于仙人般的存在。而最近師父連最愛吃的美食都難得碰一下了,現在想想果然是各種不對勁。湯遠忽然面色陰沉地問道:“師父,是不是那個破陣而出的大師兄要找上門來了?”

年輕的道人仰首看向星空,悵然嘆道:“是已經找上門了。”

隨著他的話語,半空中的結界忽然毫無預警地發出了巨大的劈啪聲,在湯遠駭然的目光中出現了些許裂紋。湯遠目瞪口呆,因為他發現結界上的裂紋,居然和師父剛剛燒的龜甲上裂紋走向一模一樣。

“哢嚓!”石桌上的龜甲終于徹底地裂開,真正的四分五裂。

“小湯圓,你大師兄來找我算賬啦!因果報應,倒是輪回不休,此事與你無關,我送你去你二師兄處吧。”年輕的道人像是完全不在意頻現的凶兆,甚至還伸手摸著湯遠的頭頂笑了出來。

“我不去!師父!你不是說要罩我一輩子的嗎?我們一起走!”湯遠站起來拉扯著道人的道袍袍袖,圓圓的臉上神情堅毅。他雖然平日和自家師父斗嘴斗得天翻地覆,但其實非常依賴對方,師父是他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存在。

“他也倒不至于殺了我,八成也是想讓我嘗嘗被困兩千年的滋味。放心,即便他用九九八十一件古董做陣眼,重設封神陣,你師父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主。”年輕的道人溫柔地笑笑,說罷也不管湯遠的哭鬧,抬手從蓮花池中隔空撈起一個小背簍丟進他懷中,之后直接伸出食指,准確地點中了湯遠的眉心。

湯遠只覺得后背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朝他襲來,很像是溺水掉進漩渦的感覺,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師父背后透明的結界已經變成了蜘蛛網,片片龜裂。

“這是冬天!至少讓我拿個羽絨服啊師父!”

湯遠破碎的呼喊聲傳來時,道人發現自家小徒弟已經被他完美地傳送走了,不禁訕訕地用手指刮了刮臉頰。

小湯圓應該不會凍死吧…應該…吧…

剛走出醫院的大樓,就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了過來。醫生緊了緊身上厚重的羊呢大衣,有點后悔早上出門的時候沒有看天氣預報,天上都已經飄了一陣雪花了。

和几位同事打了招呼離開,醫生下意識地就往醫院旁邊商業街的方向拐去。

喏,也是,回家也還要自己做飯吃,還不如去商業街吃碗熱乎乎的面條,還能暖和一下。醫生為自己身体的本能找著借口。在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街口有個劉海擋住臉的男人舉著一把黑傘等在那里。

只是很不經意地驚鴻一瞥,正巧一股寒風卷著雪花吹開了對方的劉海,露出了他眼眶周圍曾經被燒傷的痕跡。

醫生在心中感到惋惜,對方看相貌也是個長得很不錯的男子,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禍事,竟是破了相。不過這種念頭也只不過是在腦海中一晃而過,醫生很快收回了視線,完全沒注意到對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了多久。

此時天色已暗,商業街上已經亮起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醫生踩在薄薄一層積雪上,舉目四顧,總覺得心中空空蕩蕩的。

像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忘記了一樣。

可是不管他怎麼回憶,卻依舊想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揉了揉被凍得有些發紅的臉,醫生覺得自己應該是最近手术安排太多,壓力太大而產生的錯覺。

掏出手機搜索著附近有什麼實惠的團購,醫生按照地圖指向拐進了一個僻靜的小胡同,卻差點被絆了一跤。等他扶著牆站穩回頭看去,發現那竟然是一個昏迷的小男孩!

這個小男孩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身上只穿著一個印著鋼鐵俠的T恤衫,凍得小臉都已經發青了。

醫生趕緊蹲下身,小男孩懷里還抱著一個古朴的藤編藥簍,里面居然是一條蜷成一團正在冬眠的小白蛇。看起來應該是無毒的樣子,應該是家養寵物蛇。

來不及細想,醫生趕緊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裹在小男孩的身上,比起打110電話,倒是他抱著這孩子直接衝回醫院更快一些。

抱著小男孩穿過小胡同,醫生決定走醫院的后門。

他這樣的舉動,在走到商業街上時,引來了路人紛紛側目。醫生也沒有當回事,他一邊走一邊用手測著懷里男孩儿的心跳,看起來應該就是凍壞了,沒什麼外傷。醫生這樣抱著個几十斤的孩童快步行走,即使沒有穿大衣,也讓他出了一身汗,哈氣都在眼鏡片上蒙上了一層薄霜。

此時正是夜生活的高峰期,商業街上人流量特別多,醫生左躲右閃,直到迎面好像有個人擋住了他的路。

“請讓讓。”醫生好脾氣地說道。

那人怔了怔,慢慢地側過了身。

醫生沒有多想,道了聲謝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渾然沒注意到身后那人正用極其復雜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老板呆呆地看著醫生離開的方向,即使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其他人的身后。

頭頂上飄落的雪花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老板抬頭一看,才發現有把黑傘替他遮住了風雪。

“想要拿的東西拿到了嗎?”扶蘇低著頭溫柔地問著。

“拿到了。”老板回以一笑,“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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