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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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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8:4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八十九章

  朱景元的病情令三軍耽擱到下午才拔營,沿途在嶴城歇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近晚才回到京師。

  蘇晉到底病未痊癒,一路上風塵僕僕,得到蘇府,仰頭倒在榻上,逕自睡到了初六清早。

  朱南羨初七就要走了,蘇晉醒來的時候想。

  天未透亮,雲端還染著乾淨的蒼藍,初春已至,冬雪將化,氣候比往幾日更冷了些,蘇晉本已出了府門,奈何寒風迎面來襲,又回府額外添了件衣裳。

  她是與沈奚說好午後到東宮一敘的,眼下時候尚早,她心中記掛著柳朝明的病情,一路先到柳府,還是阿留過來應得門。

  阿留見到蘇晉一喜:「蘇公子,您來瞧阿留的嗎?您回京師許久都不曾來瞧阿留,阿留還以為您將阿留忘了呢,阿留剛備了……」

  蘇晉抬手打斷他的話頭,問道:「柳大人已起了嗎?他的病可好些了?」

  「大人這回病得不輕,說是醫正叮囑了等閒不能下地走動,一直不曾回府。」

  蘇晉怔了怔,「還沒見好麼?」她垂眸想了一下,道:「那我去宮中看他。你有甚麼要捎給他的?」

  「有!」阿留跑回府內,過不久又匆匆出來,將一疊包好的衣物,一個筆洗交到蘇晉手中,「大人的筆洗每五日阿留就為他替換一個乾淨的,衣衫都該穿阿留用杜若熏過的。」想了想又道,「可惜還有幾卷大人常讀的書,先前被大人拿去書房了。」

  蘇晉道:「那你去取,我等你。」

  「阿留是不能進大人的書房的。」他目中露出些許懼色,續道,「整個府的人,除了三哥誰都不能進大人書房,從前有個婢女就是因為進了大人的書房……」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咽了回去。

  安然叮囑過他,不能將柳朝明當著府內上下的面,命人杖斃一個婢女的事說出去。

  所幸蘇晉似乎也不曾在意,她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先進宮,待看過大人後,命人來與你報個平安。」

  阿留喜道:「那真是多謝蘇公子了!」

  安然剛自公堂取了公文回值事房,便見蘇晉自中庭而來。

  她一身青色氅衣,襟口絨邊稱得她膚白似雪,卻也是有病色的。

  安然連忙下了石階見禮:「蘇大人自冬獵回來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我去過柳府,聽說大人病不見好,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她往安然手裡的公文一掃,眉心微蹙,「既病了,為何還要看公文?」

  安然笑道:「蘇大人又不是不知我家大人閒不住的性子,安然還盼著蘇大人能幫忙勸上兩句呢。」

  蘇晉將阿留捎的衣物與筆洗交給安然,待他歸置好,一起進了值事房。

  屋內一股濃重的藥味,裏間焚著碳火,柳朝明正靠在榻上,手裡握了一卷書,見蘇晉來了,吩咐了句:「安然,看座。」

  安然在臥榻不遠不近處給蘇晉支了個椅凳,蘇晉坐下後道:「聽說大人未曾病癒,這幾日都留歇在都察院,不能下地走動,時雨有些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

  柳朝明合上書,淡淡道:「也不是重病,見不得風罷了。」

  他手裡的書是一卷《大隨要律》,蘇晉看了眼案頭堆積如山的公文,不由道:「大人既病著,便不該這般操持,左右都察院還有我與趙大人錢大人。」

  柳朝明沒回這話,他抬眸看向蘇晉,頓了頓道:「你臉色不好。」

  蘇晉道:「是,冬獵時受了寒,病了一場。」

  柳朝明「嗯」了一聲,自案頭端起茶來,垂眸說了句:「你也該好生歇著才是。」

  他從來是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性子,蘇晉與他又敘了幾句閒話,見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回過身來揖禮,忽見屋正中的方桌上還擱著一盞熱氣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裡,安然在屋外,她進來時沒有討茶,這杯剛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誰的?

  蘇晉下意識往屋後那盞青竹屏風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大人身體抱恙,自當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這幾日還是少吃一些的好。」

  柳朝明自臥榻上悠悠地望過來,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發往北平巡按,還未寫好,你既閑著,明日一早來都察院取信,幫本官送去通政司。」

  「明日一早?」蘇晉愣道。

  柳朝明淡淡掃她一眼:「怎麼,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羨正是明日一早離開,她答應了要去送他。

  蘇晉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讓翟迪來跟大人取信。」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過的人,本官未必信得過。」

  蘇晉一時想起北境常年戰亂征伐,柳朝明趕在年關節發急函,大約是形勢緊急事關民生,於是點頭道:「那好,時雨明日寅時三刻便過來,還望大人今日便將信函寫好。」

  柳朝明「嗯」著應了。

  碳火盆將密不透風的裡屋熏得發燥,蘇晉離開後,青竹屏風後繞出來一人。他身著鴉青蟒袍,腰帶上嵌著一顆東珠,人卻比東珠更耀目幾分。

  朱弈珩就著方才蘇晉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淺淺笑道:「方才本王要收這盞茶大人不讓,平白賣了個破綻給蘇禦史,大人是嫌這些年獨行踽踽實在無趣,想要給自己添些樂子麼?」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將蓋在腿上的被衾掀開,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熱,提起桌上的茶壺將炭盆澆滅,這才道:「殿下去投誠七殿下,七殿下怎麼說?」

  朱弈珩道:「本王無權無勢,若不是拿著刑部與戶部投誠,七哥未必願與我多說兩句。」他的語氣十分清淡,頓了一下又續道,「不過他這回當真是被逼急了,竟然問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頓了一下,將茶壺擱著桌上,繞去窗前去推窗:「本官聽說,錢之渙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點頭道:「是。」然後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為錢之渙致仕,跟本王發了好一通脾氣。」

  柳朝明漫不經心地道:「你承諾要把戶部給他,他的戶部尚書卻在這時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朱弈珩淺笑道,「只是本王對沈青樾瞭解不深,有個頗棘手的問題想討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計,在這麼兩眼一抹黑的情況之下,兼之又被冬獵虛晃了兩招,他大約需多久才能想明白這浮於面上的第一層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兩日吧。」

  「這麼快?」朱弈珩一愣,又問,「加上蘇時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閃過一絲異色:「本王以為蘇時雨不過初涉朝局兩年,在大人眼裡,竟能比肩沈青樾麼?」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賦異稟,可惜自恃聰明。他自踏上這條路已是無路可退,卻妄圖扭轉乾坤,以一己之力與這時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會從根源尋答案,會去算這混局背後有多少勢力,誰是執棋人,誰又是佈局者,有誰合縱連橫,有誰心懷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離真相只一步之遙了,雖然這一步看似近,實是遠,因他這個人實在太過驕傲,這樣的驕傲令他一葉障目。

  「但蘇時雨不同,她雖與東宮走得近,卻仍是一個旁觀者,她會直接繞開混局之中林立著的各方勢力,從事件的結果往回做推論,只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計較誰做了手腳。」

  柳朝明說著,笑了一聲:「本官聽說此局已布了十年,怎麼,如今還會因為沈蘇二人功敗垂成嗎?」

  朱弈珩放下茶盞,自袖囊裡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兩三日折半就是一日。」然後他偏頭看了眼窗外,時值正午,日光正濃:「一日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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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9: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章

  蘇晉到宗人府遞了官印,東宮的管事牌子尤公公已在外頭等著她了。

  將蘇晉引往東宮的路上,尤公公道:「太子殿下與十三殿下去明華宮看望陛下了,十七殿下不知犯了甚麼事,冬獵一回來,十三殿下便將他攆去了沈府,說讓他跟著小沈大人學著長腦子。」

  蘇晉問:「沈大人已到東宮了麼?」

  尤公公道:「正午一過便到了,眼下正在垂華正殿教小殿下念書呢。」

  年關已過,化雪天雖冷寒,卻抵擋不住這蓬勃的春意,垂華門外的榆樹抽了新枝,樹梢一片簇新的嫩葉綠意盎然。

  越過樹梢望去,沈奚正坐在殿內吃茶,朱麟蹣跚著步子湊到他膝頭,舉起手裡的薄冊子。

  沈奚掃了一眼書名:「千字文有甚麼好念的。」他將茶盞放下,傾身看向朱麟,「舅舅給你念一折白蛇傳吧?」

  朱麟將書冊收回來,仰起臉似懂非懂地望著他。

  沈奚循循善誘:「就是一條白蛇幻化成人,為報恩嫁給一名窮書生的戲摺子,想聽嗎?」

  朱麟閃忽著眼,點了點頭。

  沈奚剛要開口,沈婧在一旁笑道:「你可仔細教壞了麟兒,叫你姐夫知道了,該要斥你將花架子耍到麟兒身上了。」

  沈奚往椅背上一靠,懶洋洋道:「那我該教他甚麼?詩書禮記,經史子集,翰林院詹事府那幫夫子日後自會逼著他念,但人生在世,天道無常,人之所以畏這無常,是因逃不開吃喝拉撒的束縛,七情六欲的羈絆。」

  他沖朱麟眨眨眼,「舅舅看似講白蛇,實是說紅塵,等你參破三分塵緣,日後便可在這混沌世界鶴立雞群,活得滿目清明,這才是生而為人的俗世正道。」

  沈婧聽他滿口歪門邪說,笑著將朱麟拉開,外頭尤公公便引著蘇晉過來了。

  蘇晉青色氅衣裡一身四品補子,與沈奚那身挺像,朱麟歪著小腦瓜盯了她一會兒,大約是覺得她親切好看,脫開沈婧的手,將手裡的千字文認真翻開一頁,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遞到她跟前。

  蘇晉不解其意,沈婧矮下身,柔聲道:「蘇禦史與舅舅有話要說,待會兒母妃念給你聽好不好?」

  朱麟想了想,乖巧地點了點頭,沈婧這才牽了他的手,對蘇晉莫名道了句:「十三今日要在明華宮陪父皇用晚膳,禦史若無事,不妨在東宮多留一些時候。」

  殿內點了提神醒腦的蘇合香,沈婧帶朱麟離開後,沈奚摒退左右,對蘇晉道:「錢之渙致仕了,你知道嗎?」

  蘇晉道:「過來的路上聽說了。」

  沈奚撩開衣擺,在一旁的棋盤前坐下,撚起一顆白子替換了小目上的黑子,「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將目標弄錯了,錢煜之死,重點不在羽林衛,而在他的父親,戶部尚書錢之渙身上。」

  蘇晉自出了封嵐山便聽左謙提過,冬獵時,朱憫達其實是遇過險的,但要傷朱憫達的並非羽林衛,而是一群潛藏在林中的暗衛。

  暗衛足有二三十人之眾,若非羽林衛拚死保護朱憫達周全,無法拖到金吾衛與虎賁衛趕來增援。

  可惜這幫暗衛乃一眾死士,一經捕獲,紛紛吞毒自盡,還是伍喻崢拚命遏住兩人的喉嚨,才留下活口。

  蘇晉手執黑棋,細細一想,下子道:「當初奶娘留下的那句話是『甚麼都是假的』,照大人的意思,羽林衛既然對太子殿下是忠心的,那麼這個『假』字便落在了別的地方。」

  宮前殿錢煜之死,其實有兩個後果——對於太子來說,是肅清了羽林衛;但對於七王朱沢微來說,則是重創了錢之渙,令他幾乎失去了戶部尚書這棵搖錢樹。

  既然前一個後果是真的,那麼第二個後果,也許就是假的了。

  沈奚沉吟道:「眼下姐夫即將繼位,他繼位後,一定不會留朱沢微性命,倘若朱沢微想活命,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派人去行刺太子,二是趕在太子登基前,回到藩地鳳陽府。

  「行刺太子他已試過了,冬獵時的暗衛想必就是他的手筆,但是他失敗了,那麼他現在只剩第二條退路——回鳳陽。」

  蘇晉道:「讓七殿下回鳳陽無異於放虎歸山,太子殿下必定會想辦法將他困在京師。」

  「對。」沈奚點頭道,「這個辦法,就是戶部尚書錢之渙。」

  錢之渙與朱沢微同氣連枝,沈奚手裡握有錢之渙貪墨的罪證就等同於拿住了朱沢微的把柄,只要等開朝以後,把這些把柄拿出來,以此問罪朱沢微,他就不得不留在京師。

  「朱沢微心思縝密,凡事一定事先預留好後路。或許之前宮前殿錢煜的死,正是他設局陷害,逼迫錢之渙心灰意冷,讓他起致仕之意?」

  蘇晉道:「沈大人的意思是,七殿下的計畫是,一旦冬獵行刺未遂,便以東宮問罪為由,令已然心灰意冷的錢之渙在開朝之前致仕回鄉。這樣開朝後,太子殿下即便繼位,手裡沒有錢之渙這個證人,便無法問罪七殿下,七殿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鳳陽?」

  沈奚抬手捏了捏眉心:「現在看來是這樣。」

  蘇晉盯著棋盤上紛亂的棋局道:「既是如此,太子殿下繼位在即,從初七到十五的祈福迎春與巡軍,他的安危由誰來護衛?」

  沈奚道:「伍喻崢在冬獵為保護姐夫時受了點傷,但目下姐夫只信得過他,之後的祈福至巡軍,便由他帶兵跟著了。但巡軍之際,北大營二十個衛所十萬將士,也不知哪一衛就會有異心,十三今日一早已向陛下請命,巡軍之際,讓金吾衛也跟著姐夫。」

  蘇晉自袖囊裡取出一張圖紙道:「我命翟迪自五城兵馬司取了年關節期間應天府的各兵衛的守備時刻表,自祈福的昭覺寺,到迎春時八個城門,沈大人與我再過目一遍。」

  其實這樣的分兵時刻表,要由朱南羨來看才最為明朗,沈奚與蘇晉只能對著人手多寡來推算。

  二人一直說到夜深,宮婢來報:「稟沈大人,稟蘇大人,太子殿下回來了,傳二位大人去正殿。」

  沈奚是在東宮常來常往慣了的,聽了這話,想了想道:「本官還有事沒想明白,就不去了。」

  蘇晉原想見朱南羨一年再走,誰知到了正殿,卻從朱憫達口中得知朱南羨今日因拒了戚家的親事,被景元帝罰跪在明華宮,還不知何時能離開。

  蘇晉在心裡盤算了一下時辰,想到明日還要趕在寅時去柳朝明處取信,當下也不再多留,起身告辭。

  朱憫達看著她,忽然悠悠問了句:「你日後願隨十三去南昌府嗎?」

  蘇晉一時不知當怎麼答,這畢竟是她私心裡的百思難解的念想。

  所幸朱憫達並沒有急著要一個答覆,而是道:「本宮從前確實對你起過殺心,但這麼多年十三是怎麼對你的,本宮也看到了。你畢竟是女子,縱然天資過人,身在廟堂終是不妥。十三宅心仁厚,又願盡他所能庇護於你,今日在父皇跟前受的一通罰是為了誰更不必提,本宮望你能好好想想,莫要辜負了他。」

  蘇晉垂眸道:「承蒙太子殿下教誨,微臣自會想過。」

  朱憫達便不再多說:「行了,你回吧。」

  待蘇晉離開後,沈婧才從一旁的耳殿中走出來,問道:「殿下,她應了嗎?」

  朱憫達看她一眼,溫聲道:「你放心,該說的我已與她說了,且看她能不能想明白吧。」

  沈婧「嗯」了一聲,卻是往殿外走去。

  朱憫達一愣,溫言喚了聲:「阿婧,」他道,「明日還要去昭覺寺祈福,天色已晚,不去歇著麼?」

  沈婧道:「我想去看一眼青樾,我有些擔心他。」

  朱憫達點頭道:「你去看看也好,青樾這陣子一直有些不對勁,他自小是這樣,凡事想不明白了,便跟自己過不去。」

  夜是清涼的,沈奚呆在殿中一時煩悶,便挪到簷下石階上坐著。

  天幕一輪月彎彎,他仰頭望去,也不知看了多久,身旁忽然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是沈婧。

  她一身藕色衣裙,手持風燈,眉目盈盈的樣子仿佛誤入人間的仙娥。

  沈奚搖了搖頭:「不睡了,我想不明白錢之渙致仕的事,覺得似乎只是堪破了表像,心中像被人使了障眼法一般。」

  沈婧莞爾一笑,將搭在手臂在外袍為他披上:「你總是這樣,萬事不上心,可一旦有事往心裡去了,非要掰開揉碎看得通透徹底,得過且過不好麼?」

  她說著,順著沈奚的目光,亦望向天上尚半彎的月,笑道:「三妹不日就要臨盆,今日殿下答應我,等他登基以後,等春深天再暖和些,便準允我帶著麟兒一同去探望她。到時你與我一起去吧,我們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沒團聚過了。」

  沈婧從來悲喜有度,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十分開心的樣子。

  他們姐弟三人自小便親近,沈筠嫁去北平府已好幾年,中途只回來過一次,當時沈奚還南下去了杭州,不在京師,沈婧盼團圓已盼了很久了。

  可惜沈奚記掛著錢之渙的事,總覺得哪裡有紕漏,當下也沒太在意,只回了句:「再說吧,日後有的是機會。」

  沈婧只好無聲了歎了歎,輕聲道:「那好,你也不要太憂心了。」

  言罷,又看他一眼,提了風燈,折身轉入夜中。

  那腳步聲輕而柔,不知怎麼,就落到了人心尖。

  沈奚別過臉,朝沈婧望去,單薄纖瘦的背影是溫柔的,可他竟品出一分落寞,他不自覺地抬了抬手,想要喚住她,卻終是將手擱下,又陷入方才的沉思當中。

  他覺得來日方長。

  蘇晉這夜歇在了都察院,寅時起身,自安然那裡取了柳朝明的信函,趕到正陽門外的短亭處,朱南羨已立馬在亭外等她了。

  是卯時時分,亭外野草露水淒清,蘇晉下得馬來,因朱南羨身後還有府兵,便跟他行了個禮。

  朱南羨看她一臉形色匆匆,問道:「你是有事。」又問,「可用過早膳了?」

  蘇晉道:「已用過了。」她垂眸又道:「是有事在身,都察院有一封急函,我需親自送去通政司。」

  朱南羨愣了愣道:「通政司每日辰時就要分發信函,你最晚也要辰時前趕到,那你是現在就要走嗎?」

  蘇晉抿著唇道:「是,我怕去晚了耽擱了大人的要事,眼下也只能抽出這一絲閒暇來送殿下。」她抬眸看向朱南羨,眸裡有些不舍,「其實還有些話想與殿下說,可惜實在趕不及,阿雨算過,依殿下的腳程,三日就該到杭州府了,我今日送完信,再寫一封發往杭州的急函,殿下到時記得去杭州府通政司取。」

  她說話的時候,連氣息都不曾平穩,一縷髮絲自髻中脫落,被風吹過拂於額前,令她的雙睫不由顫了顫。

  這一顫竟顫到了朱南羨心底,她是真地趕著要來見他,不知怎麼,朱南羨便不由自主道:「那我陪你去通政司。」

  蘇晉愕然道:「這怎麼好?」

  他是藩王,出行是提前算過腳程的,平白耽擱半日便也罷了,又是才開春的化雪天,路險難行,若一個意外落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改如何?

  可朱南羨這麼說便這麼想了,他道:「無妨。」回身一踩馬鐙躍至馬上,勒住韁繩,沖蘇晉揚唇一笑:「還不走?省得耽誤了你的要緊事。」

  天盡頭日破雲出,晨光兜頭澆在他高立於馬上的身姿,那笑意裡有春暉千丈。

  自城門短亭去往通政司至少要一個時辰,蘇晉終歸還是遲了半刻,這還是她生平第一回因私事耽誤了正事,還好朱南羨急馬幫她把通政司分信的衙差揪了回來,這才沒耽擱了都察院的急函。

  等回到正陽門的短亭處,已近午時了,城外一川煙草,早上還濃烈的日光到了眼下卻清淡宜人。

  蘇晉下了馬,對朱南羨道:「昨夜我細想過一番,總覺得錢之渙致仕有些不對勁,但我也說不出緣由。如今太子殿下繼位在即,等各藩王回藩,不知何處便有異動,殿下的勢力在南昌,在這個關頭,當即刻回南昌整飭府軍,倘若一旦兵起,也好進京勤王,至於阿雨叔父過世後,杞州蘇府的情形,殿下派個人幫阿雨去問問即可,不必親自去了。」

  朱南羨道:「好,事有輕重緩急,但我一定派一個信得過的人去杞州幫你打聽明白,好讓你放心。」

  他又想了想,似是有些傷懷,看向蘇晉道:「皇兄與我提過,待他繼位勢必要削藩。重壓之下必有反者,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閒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

  誰知蘇晉聽了這話,卻低低一笑:「平白叫殿下將白日時光都折在了案頭書墨當中,這怎麼好?」

  初春的風是冷寒的,但朱南羨頭一回在蘇晉眸中看到這樣帶著暖意的笑。

  她輕聲道:「阿雨已想過了,等太子殿下繼位,朝局穩定一些,藩王割據也好,天下大亂也好,阿雨去跟柳大人請個命,讓他把阿雨遣去南昌做巡按禦史,這樣日後就能陪著殿下了。」

  朱南羨愣怔地望向蘇晉,半晌,才道:「你說真的?」

  蘇晉點了點頭。

  然後朱南羨的嘴角就動了一下,他像是很高興,卻又不敢情真意切地表現出來,似乎怕驚擾這一個美夢,喉結上下動了動,才將那即將浮於唇邊的笑咽了大半下去,目光灼灼如星:「那好,等天再暖和些,路再好走一些,等你要來南昌時,我便跟皇兄請個旨,離開南昌兩月來京師接你。我打快馬日夜不停趕路只要十日,帶你回去時,我就陪你慢慢走,我……」

  可他這話終究是說不完了。

  自蒼茫的風聲裡,自城西的寺廟處,忽然傳來一聲古鐘悲鳴。

  悠悠鐘聲回蕩,一共十二下。

  朱南羨記得這鐘聲,那是置於城西昭覺寺佛塔頂樓一口老鐘了,每有和尚撞鐘,都響徹整個應天城。

  一下是撞晨,兩下是撞暮,三下是春來,四下是雁歸去,七下是穀雨紛紛,八下是霜降授衣,九下是清明祭故人,十下唯願國祚綿長,而十二下,是國喪。

  國喪是天家嫡系去世三日後才當有的儀製。

  今早父皇還尚在宮中,那這沉重的,悲切的,帶著些許慌亂與警醒的鐘音又是為誰撞響呢?

  朱南羨一動不動地站在短亭外,高空有烈陽,牆根荒草長,凜冽的春風拂過他的衣袍,眸中閃爍二十餘年的星光忽然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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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曾以愛溫柔滄桑

第九十一章

  景元二十五年正月初七,朱憫達攜家眷在昭覺寺祈福。

  那一天,他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

  清晨進寺門的時候,他仰頭看了眼位於佛塔頂樓的老鐘,鐘身要五人合抱,每撞一次,鐘鳴便會響徹整個應天城。

  應天應天,應天而生,應天為王。

  當年朱景元佔領南京,改南京為應天府時曾對朱憫達說,憫達你看,這天下就該是我朱家的,我是應天而生的王,是我救黎民於水火,而你,就是這江山的下一任主人。

  時至今日,朱憫達已想不清為什麼走上了這樣一條鮮血淋漓的路。

  他只知道,他生下來就是儲君,那些庶子們,狡詐的,陰狠的,狂放的,想要奪他的儲君之位,他們該是要搶不過他的。

  因父皇說過了,這皇位就是他的。

  羽林衛整軍而入,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寺中主持前來相迎,合手行得是佛禮,朱憫達回禮時,下意識回身看了一眼。

  小小的朱麟正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規規矩矩地也行了個佛禮。

  朱憫達淡淡地笑了一下。

  清晨的風很涼,裹挾著熟悉的香火氣襲來,令他想起多年前。

  十三是景元二年初春出生的,彼時朝綱已定,天下民心漸歸於一處,待十三會說會跑會有自己的主意,父皇與母後便帶他來昭覺寺祈福了。

  那是景元五年的事了,十三與自己並排立在帝王帝後身後,他還是小小的,就如現在的麟兒一般,但行禮的時候,也是規規矩矩有模有樣的。

  朱憫達一直覺得遺憾,等到十七到了能來昭覺寺的年紀,他已與阿婧成親無法伴駕了,他們兄弟三人還未曾有一回一同陪父皇母後祈過福。

  進得昭覺殿,先跟佛祖拈香叩首,便由小僧引著,去後頭的廟宇焚香誦經。

  香是檀香,誦的是妙法蓮華經。

  一切萬物,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

  宇殿不大不小,除了朱憫達一家三人,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也跟來照顧朱麟了。

  朱憫達與沈婧朱麟跪在佛案前,左右兩旁各燃著一百零八根香燭,香燭後各坐著十八名僧人。

  朱憫達點香時,不經意往僧人處掃了一眼,忽然覺得不對勁。

  一名僧人的袈|裟裡頭像是有甚麼亮色,映著煌煌燭火,竟閃過一道刺目的光。

  那是銀甲的顏色。

  朱憫達心中一凝,上十二衛中,只有羽林衛身著銀甲。

  他記得冬獵後,他曾質問過沈奚,為何要讓金吾衛跟著自己而不去保護陷於禁區的朱南羨。

  沈奚那時便已提過了,說他懷疑伍喻崢與羽林衛有異心。

  彼時朱憫達一笑置之,他在林場遇刺,若不是羽林衛,他恐怕早已喪命了,這支兵衛跟了他近十年,他不信他們另為其主。

  殿宇外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

  朱憫達小時候也在軍中待過,他熟悉這樣的聲音,這是有人在秘密整軍。

  今早臨行前,他登上皇輦時,青樾還來攔過自己。

  他站在輦車下,抬頭問:「姐夫,您今日能不去祈福嗎?」他又說,「您這幾日,能與二姐麟兒就在宮裡哪裡也不去嗎?」

  彼時朱憫達還覺得可笑,冬獵後的祈福迎春與巡軍,是大隨開朝後數十年的規矩,而他,作為即將承繼皇位的第二任君主,難道這就要廢了祖製不成?

  可是沈奚右眼下的淚痣仿佛凝了一川憂思,他已不再是素日嬉皮笑臉的樣子了,整個人清清冷冷地站在那裡,說:「姐夫,我好像……好像被人障了目,您再給我兩日,讓我好好想想,行嗎?」

  而今朱憫達想,他該信青樾的。

  殿外整軍的腳步聲好像微雨聲,若自己在誦經,必定是聽不見的。

  朱憫達似是不經意,打落了手中經文,跪在殿後的梳香想起身幫他拾起來,朱憫達搖了搖頭道:「本宮自己來。」

  然後他端著燭臺,拾起經文時,透過模糊的紙窗一看,外頭羽林衛的佈防果然較之先時不同了。

  朱憫達眸光一黯,不由朝身後的沈婧朱麟看去。麟兒一臉懵懂天真,沈婧的目中卻已有傷色。

  她到底是沈家人,雖安於現狀不願多思,但也是明透聰穎的。

  朱憫達沉默一下,對沈婧微一搖頭。

  他鎮定地走到佛案前,將燭臺擱在上頭,拾起一旁的念珠。

  這串念珠是由一百零八顆綠鬆石製成的,朱憫達將它緊緊握在手裡,用力左右一扯,繩絲崩斷,瑩綠的念珠迸濺彈出,嘈嘈切切滾了滿地。

  這響動頃刻驚動了殿外的守衛,伍喻崢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進來:「殿下,出了何事?」

  朱憫達沉了口氣,淡淡道:「沒事,念珠斷了。」

  他知道這些大逆不道的羽林衛在等,等他念誦完十如是,殿宇裡的僧侶都退出去的時候,他們便會動手,因為這樣便沒有人能目睹他們的惡行。

  他只剩這麼一刻了。

  朱憫達冷眼環顧四周,斥道:「愣著做甚麼?還不給本宮撿珠子?」

  端坐於兩側的僧侶連忙跪了滿地去尋念珠,朱憫達俯身去扶沈婧的瞬間,在她耳畔輕聲道了句:「你快走。」

  沈婧眼裡有濃濃的傷色,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垂在身旁的指尖忽然被一隻小小的,圓乎乎的手握住。

  是朱麟。

  他正跌跌撞撞地從蒲團上爬起身,一隻手牽了沈婧,又要伸出另一隻手來牽朱憫達。

  朱憫達苦澀一笑,抬起手在他頭上摸了摸,再看沈婧一眼,然後冷聲斥道:「亂七八糟像什麼話?梳香,你扶太子妃與皇孫去一旁耳房裡歇息片刻。」

  梳香愣怔地看著他,須臾明白過來。

  她當下將朱麟抱起,穩著聲線似是平常道了句:「太子妃娘娘,小殿下,奴婢伺候你們去歇息。」

  朱憫達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轉回臉,努力不表現出一絲異樣。

  他知道耳房上頭有一個高窗,沈婧聰穎,她該知道在什麼時機離開最好,她會護麟兒的周全。

  滿地一百零八顆念珠,數十人幫忙拾撿,湊齊也不過片刻。

  一名僧侶用絲線將念珠重新串好,捧到朱憫達面前時,朱憫達想,這一刻來得真是太快了。

  他鎮定地接過念珠,然後抬手猛地推開殿宇的門。

  大片大片的春光自洞開的殿門傾灑而入,將他一身朱紅繡金龍紋的袍服照得雲紋湧動。

  朱憫達邁步而出,臉上沒有絲毫懼色,掃了一眼殿外左右列陣待命的羽林衛,冷笑一聲:「怎麼,這就要反了嗎?」

  他負手再要往前走,眼前寒光一閃,兩柄長矛交叉架於他身前,擋了去路。

  前方,高立於馬上的伍喻崢垂下眸子:「對不住了,殿下。」

  春光傾斜於前,蒼穹高高在上,四下裡湧起無盡的寒風,就像是被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攪弄著,翻覆著。

  朱憫達聽到這一聲「對不住」,忽然覺得累了。

  他想,沒什麼好對不住的,這一生,不過是成王敗寇。

  沈婧與梳香從高窗翻出殿外,眼前是後院的高牆與廟宇間的牆隙。

  她二人帶著朱麟躲在這牆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衛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這是因為朱憫達未誦完經便走出殿宇驚動了他們。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著風,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昭覺寺她是每年都來的。佳節至此,為父母求平安,為青樾積功德,為三妹問吉凶。

  眼下四方正門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貼牆而行,至後院有一個小藥圃,藥圃外穿過一條短巷,便有一扇小門,這是僧侶平日裡私下出入用的,他們也許可以從那裡逃出去。

  沈婧帶梳香朱麟來到藥圃,隔著牆往短巷一看,竟見巷末也有羽林衛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沒了。

  沈婧回過頭,忽然瞥見藥圃一處有個正給草藥鬆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著她們。

  她細想了想,忽然脫下朱麟一隻鞋,扔在了藥圃通往短巷的小徑旁,轉身看著梳香道:「你先抱著麟兒躲在藥圃裡,待我將後院的羽林衛引開,你務必帶他從後門回到方才我們誦經的殿宇中,然後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來。」她頓了頓,「會有人來救你們的。」

  沈婧知道,羽林衛發現她與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過那殿宇,之後便是要再搜,也當放在最後了。

  梳香怔怔地問:「娘娘呢?娘娘之後會來找我們嗎?」

  沈婧卻不答這話。

  她黯然笑了笑,輕聲道:「你曾經和我說,你家鄉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來,日後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後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說完這話,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這一生的離愁別緒都銘在這一眼裡。

  朱麟原是早就會喊爹娘的,可惜一歲時被嚇過一場,之後連聲音都不會發了。

  朱憫達曾請無數醫正醫師為朱麟看過,都說他喉嚨是好的,興許是被魘著了,日後能不能發聲只能看機緣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著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識到什麼一般,他忽然睜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牽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發出「啊,啊」暗啞的生澀的叫聲。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滿了淚,卻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淚抑在了眼底,堅定道:「捂住她的嘴,別讓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著朱麟躲入一間庵堂中,沈婧折轉身,走到藥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蒼茫茫的風,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說:「小和尚,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認得她的,又似乎是覺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畫裡的觀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點了點頭。

  沈婧仰頭,目光越過古剎廟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鐘了嗎?」她說,「你幫我去撞鐘好不好?撞十二下,讓整個應天城都能聽到這鐘聲。」

  小和尚愣愣地看著她,他是佛家中人,遠離紅塵,卻在這一剎那,在沈婧的憂悲交織的目中參悟了所謂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憫之意,小和尚雙手合十,輕聲道:「女菩薩不必多禮,小僧這就去撞鐘。」

  沈婧聽了這話,盈在眼眶的淚驀地就滾落下來。

  她提了裙,對著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靜地磕了三個頭。

  對不起,她在心裡說,這鐘聲大約會要了你的命。

  可是這是我作為一個母親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聽到這鐘鳴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趕得及來救麟兒。

  沈婧這輩子與人為善,以溫柔待這個世間,沒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為惡一回了。

  這個眉眼清秀,慈悲為懷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鐘,被羽林衛發現,他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個笑,對小和尚輕輕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頭念珠,認真地對她施了一個佛禮,疾步往塔樓而去。

  沈婧覺得,這個佛禮,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釋然,覺得善便善了,惡便惡了,也不會有誰來為她記上一筆功德,到頭來不過是一坯黃土,計較那麼多做什麼。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黃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撫向腰間,那裡藏著朱憫達曾送給她的九龍匕。

  古老的鐘聲帶著一絲慌亂響起,一下一下傳得很遠,實實在在渾厚低徊。

  羽林衛聽到這鐘聲一時紛亂不堪,卻在見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靜了下來。

  沈婧踩著鐘鳴之音,衣裙被風吹得往後翻飛,目色沉靜得就好像自九天踏雲而下的仙娥。

  她走進殿宇,便看到三根長矛刺入朱憫達的身體,鮮血從他的嘴角湧出,他悶哼一聲,抬起眼卻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憫達先是驚訝,然後是震怒——她怎麼回來了?不是讓她逃了嗎?她不要命了嗎?

  可隨著鮮血流逝,他一點一點便失了神誌,眸中的驚怒逐漸化成一絲一縷的哀慟與悵悲。

  視野已模糊不清了,他還想再看看她。

  而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他實是有些高興,他還以為他們這一生便要就此分開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邊,他守著她,從一個垂髫小姑娘,長到豆蔻年華,他等著她及笄,看著她一天勝似一天眉目盈盈,傾國傾城,然後娶她為妻。

  朱憫達抬了抬手,想去擁住她,奈何身上有長矛支著,叫他動彈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溫柔地笑起來,嘴唇翕動,像是在對他說著什麼,可惜他已聽不大清了。

  她說完之後,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龍匕,紮入自己的胸膛。

  鮮血迸濺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紅之色好像驚豔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憫達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給自己的那個暮春。

  東宮外的垂花園開了一片豔色海棠。

  他將自己的九龍匕送給阿婧,她的臉紅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橋流水,有落英繽紛,青樾嘴裡銜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腳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嘻嘻笑著;十三剛練完武,持刀靠樹坐著,揚眉看著;三妹在一旁打絡子編劍穗,儼然不懂發生了什麼,還在說,二姐你幫我看看,這結打得對不對?

  還有十七,那時十七還小,蹲在池塘邊玩水,腳底一滑險些栽下去,還是十三兩步過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領,將他撈了回來。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攆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淚都給我咽回肚子裡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著十七的後領說:「走了走了。」

  三妹便將滿地絲絛胡亂往衣裙裡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們還是少年,笑鬧地走在海棠繽紛而落的石徑上,眼前的阿婧剛及笄兩年,紅著臉,即將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麼,這片春|色滿園忽然就長在了朱憫達心裡,變成了他這滿腹鐵石心腸中唯一柔軟的歸處。

  朱憫達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時,沈婧站在海棠樹下對他說的那句話。

  他這一生還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話,好聽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動。

  而這翕動的唇瓣,正與她方才笑著說最後一句話時一模一樣。

  朱憫達最後閉上眼時,是餘願已足的。

  因他聽見她在說什麼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著殿下,不再與殿下分開。

  他們沒有分開。

  充斥在朱憫達三十二年生命裡的兵戈戰亂,明謀暗鬥,如飛鳥撲棱掠過蒼穹,倏忽之間了然無痕,在一場紛亂春雨後,最終納入了他心中那片溫柔歸處。

  他們終於再也分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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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沈奚是辰時自宮門守衛那裡奪了馬,一路往昭覺寺去的。

  各軍衛兵馬都有自己的安排,他這麼做實在不合規矩,奈何承天門幾個守衛追在後頭喊了半晌,他就像沒聽見一般。

  後來戶部兩個主事追出來,聽守衛說了情形,搖搖頭:「方才不知怎麼,沈大人像是想到什麼,突然間就跟瘋了似的。」

  這是年關節還未開朝期間,各衙司只安排一兩個人值勤,以防有緊急公務。

  更早一些的時候,戶部這兩名主事正坐在公堂裡閒磕牙,看到沈奚來了,便把沏好的茶給他斟了一杯,其中一人問:「沈大人,錢大人致仕這事兒,您聽說了嗎?」

  沈奚敷衍地「嗯」了一聲。

  另一名主事就道:「錢大人怎麼就致仕了呢?他方入冬時還說,等開年聖上南巡,他要討個旨伴駕,親自去看看浙南的禾麥收成。」

  沈奚聽了這話就愣住了。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聖上的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是在入冬之時,在宮前殿案子發生之時,沒有人認為他會退位。

  可以說,朱景元退位的念想幾乎是在年關節前,蘇晉彈劾朱稽佑之後臨時起意的。

  昨日沈奚還在想,朱沢微之所以設局害死錢煜,是因為他想讓錢之渙心灰意冷,致仕返鄉,這樣朱憫達登基以後,便無法通過錢之渙拿住他貪墨的把柄,他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回鳳陽整兵。

  可現在看來,錢煜之死根本不可能是朱沢微設計的,因為他那時並不知道朱憫達即將登基,高枕無憂的他為何要平白寒了戶部尚書的心自斷一臂?

  因此,錢煜之死的目的,並不在逼迫錢之渙致仕。

  那麼,只能在羽林衛身上了。

  利用害死與七王有瓜葛的羽林衛副指揮使錢煜,讓朱憫達親信這支跟了他近十年的兵衛——蘇時雨在雪地上寫下「什麼都是假的」的時候,便已猜到這一點了。

  可是他們,卻因為羽林衛冬獵時的忠心護主,因為接踵而至的錢之渙致仕,將注意力放在了後者身上。

  是誰,讓錢之渙在這個時機致仕?是誰竟設局障了他的目?

  沈奚想不明白,也來不及去深想了。

  他只知道,這個人既然只給了他一日去思量,那麼羽林衛大約就要在這一日之內動手了。

  他倏爾一下站起身,往東宮去的路上,他一直盼著是自己想錯了,盼著奶娘臨終時那句話,不過是一個玩笑。

  可歎沈青樾從來一步百思運籌帷幄,臨到此時了,竟開始心存僥倖。

  他還未到東宮,就看到宮裡管事牌子尤公公急匆匆向他行來,臉上隱有慌亂之色:「小沈大人,東宮怕是不好了。」

  沈奚愣怔地看著他,半晌,才聽得自己有些飄忽的聲音:「出了什麼事,你說。」

  「冬獵過後,羽林衛抓來兩個行刺太子殿下的活口,殿下原是讓羽林衛關在暗房裡細審,可是今早雜家去送飯,那兩個活口已死了,是、是叫人抹了脖子。」尤公公一頓,有些慌張地道,「雜家已查問過了,今日早上,只有伍喻崢伍將軍派兩個羽林衛去審過那兩名活口,其餘再沒人進過暗房了。」

  宮闕高閣遮住光,在深長的甬道上斜斜打下一道暗影。

  他的話說完,就見沈奚站不穩似地後退了一步。

  他慢慢地點著頭,整個人像是失了神,一步一步往甬道深重的暗影裡退去,然後他驀地回轉身,仿佛連命都不要了似地往宮外狂奔而去。

  方才的僥倖與自欺欺人在這一刻被碾成齏粉。

  羽林衛一定是有異心的,否則他們不會殺那兩名暗衛,他們一定是怕有人從這兩名暗衛口中問出什麼。

  而他們既然敢在今日肆無忌憚地殺了這兩名暗衛,說明他們不再畏懼朱憫達的權威了,說明他們今日一定有異動了。

  沈奚知道,這浮浮沉沉的表像下,一定還有更晦如夜的謀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沒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緒,心中乾乾淨淨只剩一片荒涼。

  他想,他今早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再堅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攔皇輦,哪怕讓車輦從自己身上軋過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誰,不知被誰,這麼一時障了目啊!

  急馬奔走於城西荒道上,離昭覺寺尚有五裡。

  遙遙的古剎中,忽然傳來悲切的鐘鳴之聲。

  沈奚驀地勒住韁繩,或許是因為動作太急,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堅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卻顧不上這疼痛了。

  他茫然地望向昭覺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數著這鐘聲。

  撞鐘十二下,國喪之音。

  朱南羨與蘇晉趕到昭覺寺時,整個寺廟已是一片寂靜了,不知是誰大開殺戒,四處橫亙著僧侶的屍體。

  朱南羨扶著寺門,安靜地看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往繞開屍體,往昭覺殿的方向走去。

  有一個瞬間,朱南羨與跟在他身後的府兵是沒有聲音的。

  這個曾香火鼎盛的寺院,像是在竭力秉承著慈悲之姿,以無盡的風度化著這一場罪孽,卻吹不散太過濃厚的血腥氣。

  朱南羨走到誦經的佛殿前便看到了。

  朱憫達被三根長矛紮著,整個人是立著的,頭卻低低垂下來,已沒有聲息了。

  沈婧就在他的身旁,殷紅的血染遍了她的衣裙,她就這麼靜靜躺著,就像伴他而生伴他而死一朵怒放卻凋零的花。

  沈奚已比他早一刻到了。

  他跌坐在沈婧身旁,整個人是無措的,直到聽到朱南羨的腳步聲,才茫然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卻又看回沈婧,低低地,暗啞著,說:「我被障了目……」

  天上午陽高照,春光無比盛大,可這濃烈的日暉卻照不進朱南羨眼裡。

  他的眼眸從未如此刻一般黯淡過,喉結動了動,才問了句:「麟兒呢?」

  沈奚的身軀狠狠震了一下。

  朱南羨垂下眸,喚了一句:「親軍衛。」

  「屬下在。」

  他抬起頭,平視著前方,眼神有些渙散不知在看什麼:「去找朱麟,哪怕把整個寺院翻過來,本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

  親軍衛瞬間分成數列,向四方散去。

  朱南羨渙散的眼神慢慢地,重新聚攏在朱憫達身上,他安靜地走到他身前,抬手握住那根刺穿他胸膛的長矛,狠狠一拔。

  長矛「哐當」落地,朱憫達的身體失了支撐,向前倒來,朱南羨伸手將他扶住,讓他的頭垂靠在自己的肩,然後抬手拔出刺在他背後的兩根長矛。

  在朱南羨眼中,他的大皇兄一直是卓爾不群的,威風凜凜的,他堅實的身影始終為他撐起著一片天,讓他在這深宮中無憂無慮地長大。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的大皇兄竟會像這樣疲軟無力地倒在自己懷裡,仿佛十分依賴他一樣。

  朱南羨將朱憫達輕輕地放下來,讓他平躺在地上,然後來到沈婧身邊,要去拔那柄尚還紮在她胸口的匕首。

  沈奚像是被驚動似的,忽然抬頭看他:「你幹什麼?」

  朱南羨垂著眸,只低低道了句:「讓開。」

  伸手就要握住匕首,卻被沈奚揮手打開,他的眼裡佈滿了血絲,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拔了匕首阿姐就沒救了!」

  朱南羨看著沈奚還想要去護住沈婧傷口的樣子,忽然之間怒火中燒。

  他一伸手狠狠推開沈奚,左手握住匕首柄一下拔出。

  早就沒有血濺出來了,在這寒冷的早春,血早已凝透了。

  朱南羨抬眸看向沈奚,低低地,啞著嗓子道:「你看清楚,她已經死了。」

  說罷這話,他解下腰間水囊,遞給一旁靜靜看著自己的蘇晉,輕輕說了句:「勞煩你。」

  蘇晉點了一下頭,取出布帕沾了水,俯身為沈婧淨臉。

  朱南羨抬步走進佛殿,握住鋪在巨大佛案上的絹布,往外一掀,上頭供奉著的瓜果,香燭與念珠「嘩啦」一聲落在地上。

  然後他就站在殿門口,等蘇晉為朱憫達與沈婧都淨了臉,俯下身,將他們一一抱進佛殿,放在了佛案之上。

  拈香點火,朱南羨將香插進佛案前的香爐,爾後走出去,握住沈奚的手臂把他拽入殿中,扔在案前的蒲團上。

  隨後在他身旁的蒲團跪下,對著佛案上並肩而臥的朱憫達與沈婧,緩緩地俯下身,磕下一個響頭。

  沈奚怔怔地看著朱南羨,片刻,他的目色沉靜下來,也面向佛案,與他一起伏地磕頭。

  一叩首,謝皇兄皇嫂教我養我,待我是弟如子,為我擋開這深宮的兵戈暗鬥,讓我始終活在光亮世界當中。

  二叩首,謝阿姐姐夫信我容我,讓我從小到大恣意妄為,縱我懂我,讓我此世至今安樂無尤。

  三叩首,願你二人永登極樂,相伴相隨,永生永世,不離不分。

  悠悠佛香來襲,沖淡了這滿殿的血腥氣,沈奚在這繚繚青煙中直起身,安靜地開了口:「昨夜阿姐來問我,等姐夫登基,等日子再暖和些,能不能隨她一起去北平看三姐。二姐平生什麼事都為旁人著想,心裡只有一個執念,盼著家人團圓。我知道她盼團圓已盼了好久了,我當時怎麼不應她一句好呢?起碼能讓她這一夜過得開心一些,起碼能讓她最後走的時候,心裡少留一些遺憾。」

  朱南羨沒有說話,他無聲無息地跪著,半晌站起身,沉默著走出了佛堂。

  已近未時,日光仍盛,風聲不止。

  湧動的風掀起朱南羨的袍角往後翻飛,蘇晉站在殿門口看著他,從來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廣袤的殿台,顯得落寞不堪。

  朱南羨仰起臉,清亮的春光便傾瀉而下。

  他這一生總與日光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灑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傷人的。

  他緩緩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雙目。

  然後蘇晉就看到,有眼淚自他的掌隙間一滴一滴滾落下來,墜在他的下頜,隨即打落在地。

  就像一場無聲而下的雨。

  她慢慢地走過去,抬手輕握住他覆於眼上的手,喚了一聲:「殿下。」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濕而冰涼的,再不復從前溫熱,可他還是「嗯」著應了她一聲。

  不遠處傳來隱隱的兵馬聲,朱南羨的手動了一下,緩緩地放下來,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覺察出一絲不對勁——方才遣出去找麟兒的親軍衛怎麼一個都沒回來呢?怎麼一絲蹤影了也沒了呢?

  這支軍衛是他回京師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來,一定不會有問題。

  那麼他們是在哪裡出了事嗎?

  從來大而化之的朱南羨幾乎是一瞬長大,異常敏銳地猜出了因果,當下便對蘇晉道:「你快走。」

  蘇晉也反應過來了,但她看著朱南羨眼中未褪的濕意,搖了搖頭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

  兵馬聲越來越近,朱南羨知道,那些即將到來的人要圍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憫達死後,下一個成為眾矢之的的嫡皇子。

  若他隨他們一起走,只怕一個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約會為跟著自己的人,為她與沈青樾,換來生機。

  蘇晉看著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輕聲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

  朱南羨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對她笑一笑,嘴角動了一下,卻笑不出來。

  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俯下臉,輕輕在她額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啞聲道,「若再沒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然後他將她推開,仿佛想讓她放心一般,終於努力牽起一絲有些難過的笑,再一次對她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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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兵馬聲已經到寺院門口,朱南羨抬目望去,整軍而入的先是羽林衛,再是鷹揚衛,隨後跟著朱沢微。

  四哥,九哥,十哥,還有朱十二也來了。

  這些人,都是來分一杯羹的嗎?

  朱南羨沉默地垂下眸,他現在是誰也不信了。

  鷹揚衛在五名皇子身後列陣,整軍之聲響徹廟院,羽林衛迅速從四方包圍住朱南羨,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朝朱沢微單膝跪下道:「稟七殿下,各位殿下,方才祈福時,正是十三殿下率府兵殺害了太子殿下,末將雖率羽林衛拚死抵抗,奈何仍沒能護住太子殿下周全,連太子妃都一併殞命。」

  蒼茫風聲又起,朱南羨聽著這黑白顛倒的事實,心中冰涼得已掀不起波瀾。

  朱沢微高立於馬上,漫不經心地看了朱南羨一眼,仿佛頗是不通道:「伍喻崢,你好大的膽子,本王的十三弟怎麼可能殺害大皇兄,他可是大皇兄的同母胞弟。」他頓了頓,卻又問,「你說十三謀害皇兄,可有什麼證據嗎?」

  「有。」伍喻崢一揮手,「帶上來!」

  片刻便有幾人由羽林衛押解著,來到眾人面前。

  是方才朱南羨遣去找朱麟的親軍衛。

  朱南羨明白了,原來他們方才來到昭覺寺時,羽林衛並沒有離開,只是不知何故潛在了寺廟當中,伏擊了他的親兵衛。

  也怪自己,一時傷心分了神,竟沒聽到響動。

  只是眼前的這支羽林衛,究竟是為誰效力呢?朱沢微嗎?

  伍喻崢道:「稟七殿下,方才正是十三殿下率親軍衛在祈福之時突然闖入,因十三殿下與太子殿下感情甚篤,末將以為十三殿下或有要事來尋,沒能即時攔阻,叫他們得了先機,殺害了太子殿下與太子妃。」

  被押解著的親軍衛統領聽了這話睜大眼:「你血口噴人!十三殿下是在城外聽到鐘鳴之音後,率我等疾馬趕來昭覺寺,是為救太子殿下而來的!」

  「城外?」朱沢微像是有些詫異,「十三,本王記得按照你今日的行程,卯時便該出了應天城吧?鐘聲是正午響起的,你怎麼還會在城外?」

  是啊,按照他的行程,到正午時分早該遠離應天城了,可是,他陪阿雨去通政司送信了。

  伍喻崢道:「稟七殿下,他們假作出城,其實早在昭覺寺埋伏,等太子殿下祈福之時破門而入。」說著似是不忿地道,「十三殿下領的兵個個驍勇善戰,我等險些不敵,折損將士百十人,拚了命才將這統領擒住!」

  被押解的統領目眥欲裂:「分明是你們羽林衛趁我等四散找尋小殿下之時設陷擒住我等,分明是你命那百十羽林衛自盡作成被屠戮之像,卻反過來誣賴十三殿下!」

  伍喻崢聞言卻怒極反笑,「末將身為羽林衛指揮使,怎會讓跟了自己數年的部下自盡?」他向朱沢微一拱手:「七殿下,您都聽到了,事實已擺在眼前,此人已開始說胡話了。」

  朱沢微淡淡地「嗯」了一聲,似是想到什麼,有些擔憂地道:「啊,麟兒呢?你們看到他了嗎?」

  伍喻崢愧不堪言:「稟七殿下,末將罪該萬死,十三殿下謀害太子殿下之後,四下裡亂成一片,末將雖盡力搜尋,仍未能找到小殿下。」

  朱沢微別過臉看向朱祁嶽:「十二,父皇聽到鐘鳴之音便病倒不起,看來虎賁衛是來不了了。眼下只有你有上十二衛的領兵權,速讓鷹揚衛把守住昭覺寺各院門出口,命令其餘人等立刻去找麟兒,祈福的正殿,誦經的庵堂,這寺院的一片一角都不可放過!」

  朱祁岳依朱沢微之言吩咐下去。

  朱沢微隨後一歎:「伍喻崢,你先讓你的兵衛在此處看住十三。」左右看了一眼道:「諸位兄弟這便隨我去看過大皇兄吧。」

  眾皇子翻身下馬,從朱南羨旁走過,往誦經的殿宇去了。

  朱南羨這才看向被押在一旁的統領,沙啞著問:「麟兒呢,你找到他了嗎?」

  統領一臉憾恨地搖了搖頭。

  朱南羨的眸色是沉靜而哀慟的,見統領如此,他怔了怔,竟更黯淡了幾分。

  接著他忽然又抬起眼,帶著滿目仇悲一下子看向伍喻崢,眸子裡閃亮著的不再是星光,而是灼灼烈火。

  他的動作太快了,即便伍喻崢已反應過來要躲,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崔嵬」,舉刀劈向伍喻崢。

  可是,這樣快極,怒極的動作,意味著他幾乎是不設防的。

  統領一句「殿下當心」還沒說出口,一旁早盯著朱南羨的羽林衛們已狠狠揮矛,合力打向他的後膝與腰背,朱南羨悶哼一聲,半跪而倒,長刀雖未脫手,卻也無力劈砍,在伍喻崢的前胸拉出一道淺長,但並不致命的口子。

  「豈有此理!」身後傳來一聲爆喝。

  是朱沢微並未走遠,見此情形,他大步來到朱南羨身前,怒斥道:「大哥屍骨未寒,你這是要連目睹你作孽的證人都宰了嗎?!」

  羽林衛用長矛左右交叉架在朱南羨身側,令他不得起身。

  他就這樣以屈膝之姿,像是臣服一般,跪在朱沢微身前,對他怒目而視。

  不時,方才被遣去找朱麟的鷹揚衛回來了兩名,其中一人懷裡抱了一個身著袈|裟的少年屍體。

  正是那名最後爬上佛塔頂,幫沈婧撞響古鐘的小和尚。

  他是被當胸一劍刺穿的,早已沒了聲息。

  可他的面目卻十分平和,也許早在答應沈婧撞鐘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會為此喪命了,但出家人慈悲為懷,若能以己身度化這世間癡人,也不枉此生心向如來。

  陸陸續續又有鷹揚衛回來,當最後一名兵衛在佛殿台前集結,鷹揚衛指揮使黯然地稟報:「回十二殿下,回七殿下,各位殿下,末將已命鷹揚衛仔仔細細搜遍昭覺寺各處,並沒發現皇孫殿下的蹤跡,恐怕……」他頓了頓,「是凶多吉少了。」

  跪倒在地的朱南羨聽了這話,忽然自喉間發出一聲悲鳴。

  他抬目看向那些所謂與他有骨血之親的兄長,朱沢微,朱祁岳,朱弈珩,還有朱昱深和朱裕堂,心中混沌一片只剩奔湧不止的痛忿。

  撐在地面的手倏爾握緊「崔嵬」,拚盡全身力氣掙開架在身上的長矛,嘶聲道:「我殺了你們——」

  也不顧羽林衛的長矛狠打在自己的前胸與後背,舉刀往前劈砍而去。

  就在刀鋒要觸及朱沢微眼梢的那一刻,當空一道清光如水,一把利劍錚鳴出鞘,將朱南羨的「崔嵬」攔了下來。

  是朱祁嶽的「青崖」。

  朱祁嶽的神色亦是黯淡的,他別開眼眸,竟是不敢直視朱南羨,低聲道:「十三,算了。」

  朱南羨怔怔地看著他,這個從小到大,除了大皇兄與十七以外,與自己最親近的十二哥,他們年紀相仿,一起長大,一起習武,一起立誓從軍,鎮守邊疆。

  什麼叫算了?他也覺得大皇兄,覺得皇嫂該死嗎?

  就在此時,又有一名羽林衛揮矛打在朱南羨的背脊。

  朱南羨再也支撐不住,再一次跌跪在地,也不知是傷重還是悲憤所致,喉間一陣腥甜,嗆出一大口血來。

  可他的手依舊沒有放開「崔嵬」。

  朱南羨惡狠狠地看向朱沢微,看向他們中的每一個人,眼中恨意畢現。

  朱沢微對上朱南羨的眼神,一時竟有些心驚。

  是,羽林衛是他的。

  這支羽林衛,正是他七王朱沢微一直潛藏了數年,不到絕境絕不會用的一道暗棋。

  而朱憫達即將登基,便是他的絕境。

  冬獵之前,朱沢微本已安排周詳,非但在林中布下了暗衛,還囑咐羽林衛指揮使伍喻崢,在冬獵第一日入夜便伺機刺殺朱憫達。

  這支羽林衛是朱憫達最信任的兵衛,是貼身保護朱憫達的兵衛,朱沢微想,他們怎麼都不可能失手,所以為防惹上嫌疑,他一入林子便跟他們切斷了聯繫。

  直到當日雪夜,老十來找他,說虎賁衛也入林場了,他才知道大約是壞事了。

  是了,他能想到在冬獵時刺殺朱憫達,他那個坐守江山數十年的父皇怎麼能想不到?

  一旦羽林衛失手讓虎賁衛擒住,退一步說,就算他們得手,但讓虎賁衛擒住,叫父皇審出自己的惡行,那自己還有命活嗎?

  所以他當日才與十二計畫著要一起殺出去。

  然而當他出了林場,卻發現朱憫達竟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連一絲傷都沒有。

  朱沢微後來才知道,冬獵當日,羽林衛一名兵衛為幫朱憫達追獵物走迷了路,竟意外發現虎賁衛的蹤跡,等他找回來時,便暗自將虎賁衛入林的消息告訴了伍喻崢。

  伍喻崢當時已與朱沢微切斷了聯繫,只好自作主張,非但沒有刺殺朱憫達,反而作了一出「賊喊捉賊」的戲,將本來與他們同氣連枝的暗衛一舉捕獲,還生擒住兩個活口以顯忠心護主,引得朱憫達對這支羽林衛更加信任。

  朱沢微看著滿腔忿恨的朱南羨,知道十三這回是當真想要自己的命了。

  其實他也不懼他,眼下父皇臥病不起,他手握吏部,沈家倒臺後,戶部與刑部也將是他的,還有羽林衛與十二的鷹揚衛,朱十三又能拿他怎麼樣?

  然而,怕就怕夜長夢多,何況宮前殿一局後,朱沢微總有一種感覺——宮中的局面,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罷了,既已殺了朱憫達,又何須顧忌再多殺一個朱南羨,反正就是讓在場所有皇子瞧見了又怎麼樣?誰都別想摘乾淨。

  朱沢微想到這裡,下了狠心:「羽林衛!」

  「在!」

  「十三皇子朱南羨祈福之際謀害當朝太子,屠戮皇家寺院,且不知悔改,意圖再殺本王與諸位皇兄皇弟滅口,實乃罪大惡極,當就地——正|法。」

  「是!」

  四名羽林衛上前縛住朱南羨的手腳,一名羽林衛舉矛正要刺向朱南羨的心肺處,不妨一個人影閃過,提刀當胸打在刺矛的羽林衛身上。

  是四王朱昱深。

  另一旁又有一名羽林衛揮刀砍來,朱昱深抬手一攔,只聞「鐺」的一聲,刀鋒竟劈在他左手的鐵護腕之上。

  與之同時,朱昱深右手一震長刀出鞘,甩腕往其餘羽林衛身上橫劈縱揮,只一個瞬間便將這數人震開。

  朱昱深提刀而立,擋在朱南羨身前,淡淡道:「老七這是瘋了嗎?」

  他一身勁衣如鬆,眼神極其深邃,左右兩側的袖口都紮入鐵護腕當中,腰間沒有佩玉,而是懸著一支古樸羌笛。

  朱沢微看著朱昱深,意外地抬眉,笑道:「我記得年關宴上,四哥說沈三妹即將臨盆,承諾她不動刀兵,眼下見了血,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啊?」

  朱昱深沒有理他,而是看向朱祁嶽道:「朱十二,你忘了這些年十三是怎麼對你的?就這麼看著老七動手?」

  朱祁嶽眉色一傷。

  朱昱深所言不假,他小時候想習武,十三幫他去求父皇,他想跟著曹將軍去遊歷,十三將機會讓給了他,縱然他也曾在軍中受辱,也曾被迫娶不愛之人,可這些與十三有什麼關係呢?這些年十三敬他為兄,一直以赤誠之心相待,不該是這樣的果報。

  朱祁嶽沉默地提著劍,站到朱南羨身旁,垂著眸子道:「七哥,回宮吧。」

  朱沢微心中雖怒不可言,語氣卻還是緩緩的:「朱祁嶽,你要反我嗎?」

  朱祁嶽低聲道:「七哥要做什麼,我都會幫七哥去做,只有十三,」他頓了頓,「我不會命鷹揚衛攔著七哥,但七哥若要取十三的命,便先取了我的吧。」

  朱沢微真是被他這一身可笑的江湖義氣氣極,吩咐道:「羽林衛,給本王把他們——」

  「七哥。」這時,身旁傳來一個沉澈的聲音,仿如清風一般能撫平人的心緒,朱弈珩道:「十二說得對,回宮吧。」又道,「再拖下去,等父皇醒來怕是不好了。」

  朱沢微掃了他一眼:「十弟這是什麼意思?」

  朱弈珩溫言道:「父皇病倒不起是心憂大皇兄安危,若等他醒來,大皇兄還沒消息,怕是要命派虎賁衛來昭覺寺了,此其一;其二,眼下父皇病倒,各衙司一團紛亂,宮中無人做主,七哥難道不趁此年關節未開朝期間,趕緊回去坐鎮朝局嗎?」

  朱沢微聽明白老十的意思了——他在勸自己趁著朝中無人坐鎮,回宮將大權攬在自己手裡。

  他說的也對,眼下朱憫達既已死,當務之急是立刻向沈家下手,只要刑部戶部徹底瓦解,將權力到了自己手中,再從鳳陽調兵以「勤王」的名義進京,便是父皇醒了,也難以奈何他三分了。

  何況那個老東西,被這麼一打擊,怕是大限將至了。

  朱弈珩又淺笑道:「至於十三,左右七哥手裡已握有實證,回朝後,讓刑部,讓三法司再審,還天下一個公道不是更好麼?也省得讓旁人說三道四。」

  朱沢微聽了這話,點了一下頭道:「也好。」隨即吩咐羽林衛,「收了他的『崔嵬』,將此處打掃乾淨。」

  手中的刀被奪走,朱南羨伏在地上良久,一直等到翻騰著,奔湧在四肢的血漸漸涼下來,涼透了,凝成千瘡百孔的一團淒荒,才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來。

  身上的傷很重,不妨腳底一個踉蹌,站不穩又再次跌倒。

  他跪匍在地上,慢慢抬起一隻腿,想要撐著再次站起來,一旁的朱祁嶽看了,心中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揮臂一下擋開。

  朱南羨仰起臉,像是不認識朱祁嶽一般看了他一眼,從胸腔裡震出一個笑。

  那是一種悲哀的,失望到極致的笑。

  朱祁嶽怔住了,隨後,他緩緩地移開目光,轉身離開。

  朱南羨終於能撐著站起身的時候,就看到羽林衛已清掃完寺廟,不遠處有人抬著朱憫達與沈婧的屍體走過,他蹣跚地走了幾步,似乎想要再看看他的皇兄皇嫂。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利刃紮入肉身的聲音。

  朱南羨心中一空,驀地回過頭,方才跟著自己的幾名親軍衛正被羽林衛用長矛穿胸而過。

  血濺三尺,在他眼前鋪就一地奪目的紅,豔得讓春光都黯然失色。

  朱南羨再也忍不住,慢慢地,自喉間發出一陣暗啞的悲鳴之音,他仰頭看向蒼天,胸口幾起幾伏,嗆出大口鮮血的同時,終於嘶喊出聲。

  隨後他雙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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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快入城時,蘇晉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她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救他。

  可就在這一刻,突如其來的心悸幾欲取魂奪魄,蘇晉驀地回過身,往昭覺寺的方向望去。

  古剎早已隱沒在蒼蒼遠山之中,天際一道如血殘陽仿佛吸飽了眾生悲苦,染透雲端卻照不亮晦暗人間。

  沈奚就跟在蘇晉身邊。

  離開昭覺寺的時候,他已異乎尋常地冷靜下來了。

  是他帶蘇晉避開羽林衛的伏擊,告訴她羽林衛將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羨的親軍衛,所以藥圃短巷外的小門一定無人把守。

  但蘇晉知道,沈奚眼下的冷靜並不是鎮定,而是一種茫然無措的,近似於頹唐的壓抑與孤淒。

  兩人一直走到山腳下的驛站才借到馬,上馬前,沈奚握緊韁繩,近似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十七。」

  東宮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決定謀害朱憫達,那麼在鐘鳴之音響起後,宮中一定有兵衛暗自守住東宮。

  所幸在冬獵之後,朱南羨將朱旻爾攆去了沈府,陰差陽錯地讓他避過了一劫。

  日暮時分,正陽門外依然行人如織,蘇晉與沈奚一路策馬到沈府,府內總管沈六伯已經在府門外焦急地候著了。

  六伯一見沈奚便道:「少爺,十七殿下聽到鐘聲便嚷著要去昭覺寺,還好今日十三王府的總管鄭允鄭大人來了,老奴實在不得已,與鄭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強行鎖進了屋內,您看是不是……」他話未說完,見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蘇晉,半帶疑詢地行了個禮:「老奴見過蘇大人。」

  沈奚是昨日聽到錢之渙致仕後,讓人自宮裡帶的話——未經他準允,便是天塌下來,也不得讓朱旻爾離開沈府半步。

  蘇晉也未多作解釋,只道:「那便請六伯著人備好車馬,將鄭允與十七殿下請出來,趕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聽她語氣急切,不敢耽擱,忙應了要去,沈奚忽問:「六伯,我爹呢?」

  「老爺聽了鐘鳴之音,怕宮中有變便趕去進宮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淚痣,顯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聲:「你去吧。」

  不多時,朱旻爾便隨鄭允自府內出來了。

  一見蘇晉與沈奚,他迫切地問:「青樾哥哥,蘇禦史,我方才聽到了自昭覺寺傳來的鐘聲,是我大皇兄與皇嫂出了什麼事嗎?」

  蘇晉看了眼天色,走到馬車前撩開車簾:「鄭,你允驅車帶十七出城,連夜趕往南昌府。」

  朱旻爾不明所以,反是鄭允聽出了些不對勁,問道:「為何要去南昌府?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蘇晉沒答這話,等朱旻爾上了馬車,她自六伯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鄭允,又道:「出城後,你要連夜趕路,前兩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蘇州府,才可稍作歇腳。」

  鄭允應了聲,勒住韁繩正要趕馬,不想坐於車內的朱旻爾忽然反應過來,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是我大哥與皇嫂在昭覺寺落難了是不是?我十三哥聽到鐘聲趕去救他們,所以也落難了是不是?」

  他說著,一腳踩住車轅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進宮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還未跳下馬車,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車沿,聲音清寒無比:「你找你父皇有什麼用?你的腦子呢?你父皇若還清醒著,聽到鐘鳴之音,早已分派三軍戒嚴整座應天府,可你仔細看看,沈府這麼長一條巷子,有半個兵衛嗎?」

  朱旻爾聞言一愣,下一刻,他推開沈奚的手,不管不顧地跳下馬車,一邊往巷外走一邊急道:「那我更應該回宮,大哥十三哥落難,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誰對他們不利,我好歹能為他們說上兩句話。」

  沈奚三兩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帶。

  朱旻爾被這一回扯猛地撞在車壁之上,還未來得及叫疼,抬目便對上沈奚一張冷若霜雪的臉。

  「你是嫡皇子有什麼用?你無權無勢,不過依附於你大哥與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輔佐嗎?你有政績軍功嗎?你能讓王侯將相文臣武官臣服嗎?你有自己的藩地嗎?你有財力有自己的兵馬嗎?你沒有,沒了你大哥與十三的庇護,你連一個庶子都不如,你回宮就是送命。」

  朱旻爾眼眶一下便紅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說出的話都是顫抖著的:「沒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麼意思?他們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們嗎?」

  那雙與朱南羨有些許相似的明亮眼眸漸漸蓄起淚來。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已經死了。」

  她頓了一下,強忍住心中的空茫無著,似是平靜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蔔。」

  朱旻爾聽了這話,眼淚便一滴一滴地落下來了,他自車壁上慢慢滑下,仰頭看著蘇晉,又看著沈奚:「為什麼?我前兩日瞧見他們,他們都好好的。」

  蘇晉只道:「十七,你聽好了,你現在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雖僅兩年,但他把那裡打理得很好,有錢糧,有兵衛,有臣服他的百姓與臣子。你去了那裡後,幫他守好這份基業,執政練兵屯糧,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來,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爾茫然地看著蘇晉,有些木訥地點了點頭。

  他自顧自從地上爬起身,想要強作堅強,卻在登上馬車的一刻又原型畢露,拽住蘇晉的袖口道:「可是蘇禦史,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我沒有領過兵,也沒有執過政,我去了那裡,該幹什麼該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蘇晉靜靜地看著他,輕聲道:「你去了那裡頭十日,什麼都不要做,先認人,認得明白徹底,切記,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

  「窮之以辭,以觀其變;明白顯問,以觀其德;遠使之以觀其不二;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哀之以驗其仁;苦之以驗其誌;人言己默,欲高反下。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識之士請教。南昌巡按禦史是我的人,你若實在陷於困境,可求助於他,但你不能依賴他,也不能依賴任何人,否則你便無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無法幫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業,因為那裡的百姓與將士們臣服的是『朱南羨』這三個字,而不是旁的任何異姓人。」

  朱旻爾垂著頭,揪住蘇晉袖口的指節緊握發白,他強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將手鬆開,眼淚卻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馬車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開車簾又問:「蘇禦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後,能給你們來信嗎?」他的語氣近乎懇求,「我只想報個平安。」

  隨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朱旻爾的臉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著暝色看著,一時竟有個十分荒唐的念頭,他想,這會不會是那個曾容他縱他的東宮,在日後的歲月中,唯一能活下來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兩步:「你若真要來信,不必親自送,交給南昌巡按禦史,他會把信送給蘇時雨,但你切記,不必再給沈府來信了。」

  朱旻爾張了張口,似乎想問為何不能給沈府去信,可是車馬已轆轆繞過巷口,再不見沈奚與蘇晉的身影了。

  天邊霞色漸收,一輪明月自雲端若隱若現,沈奚在朱旻爾走後,仿佛被人抽了脊樑骨一般跌坐在門檻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著沉沉暮色,幽暗淚痣凝成悲憂:「我怕是要不好了。」

  蘇晉明白他的意思。

  朱憫達身死,朱南羨落難,朱旻爾出逃,東宮一夕之間落敗,那麼眼下即將把大權握於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該是沈家,因為沈家這股勢力在,就意味著東宮尚有絕地反擊的契機。

  若她所料不錯,今日沈拓入宮後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衛扣下了。

  沈奚雙手搭在膝頭,緩緩地道:「不止我父親的緣故,還有錢之渙身上貪墨稅糧的案子。我現在懷疑,他們趁我分神東宮無暇他顧之時,利用這樁案子擺了沈家一道。錢之渙致仕,應當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們更利用了此事將罪名一併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則,若無把握將沈府連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將刑部尚書扣留於宮中。」

  沈奚說著,慢慢抬手撐起額頭。

  他想試著再想想,想想他們會如何利用錢之渙對付他,對付他的父親。可是自昭覺寺出來後,他的思緒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處想,便會瞧見那抹開在沈婧身上殷紅奪目的血花。

  蘇晉道:「錢之渙貪墨稅糧一案,便是陝西曲知縣上京敲響登聞鼓鳴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錢大人審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尋錢大人,試試看能否從他那裡獲取實證。」

  沈奚卻搖了搖頭。

  如畫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謫仙,卻凝著茫然,片刻,他輕聲道:「我好像……早在走上這條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了。」他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函交給蘇晉,輕聲道,「這是我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樁,東宮之劫沈府之難,終歸與你無關,你日後用這信上之名在宮中自保,當綽綽有餘。」

  蘇晉接過信函,細看過一遍後,將裡頭的人名都記在了心裡。

  離開沈府前,她對沈奚說:「開朝後,七殿下必會著人當朝審沈大人,到那時,我不會為二位大人求情。」

  因她要先自保,然後才能救他們。

  她不是不知恩圖報之人,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與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羨浩浩深恩的她,豈能對這一場劫難無動於衷。

  蘇晉想,她無論如何,哪怕爬上這權力之巔都好,也要救他們。

  最多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走過繞過一條長巷,將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誦了一遍,然後取出火摺子,將手中紙函點燃。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為這世間最後一縷微光。

  紙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飛去,順著風,帶著星火點點,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條晦暗未明的前路。

  於是她往前走,將最後一撮紙灰攥於掌心之中。

  蘇晉不知自己攥著這飛灰是要做什麼,又或許是那一握灼燙,能讓她獲得片刻安寧。

  月色越來越明,蘇晉抬頭望月,有個瞬間,她在想自己若始於此又當止於何方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後悔。

  絕不後悔。

  柳朝明提燈站在值事房外,看著天際最後一絲日暉被黑夜吞沒,分外淡漠地道:「吳公公這時來尋本官,不覺得不合適嗎?」

  在中院不遠處立著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

  昔景元帝開國,為防宦禍,立牌明令「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自此,犯枉議朝政,或與朝臣走得過近的宦官一律被處以極刑。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宮上下人心惶惶,這個常伺候於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現在了都察院,實叫人匪夷所思。

  吳敞道:「按理雜家不該親自來此,但事態實在緊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覺寺內,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闖下大禍了?」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麼?」

  「長話短說,殿下到昭覺寺後,發現十三殿下竟也在裡頭。七殿下將計就計,把謀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無奈,暗中派人帶話,說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條命,令七殿下將十三殿下帶回宮,這餘下半條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

  吳敞說著,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約戌時就該回宮了,柳大人,您只餘不到半個時辰了。」

  柳朝明聽了這裡才是一怔:「朱南羨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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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3:5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五章

  吳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只允了蘇禦史一人去送嗎?」

  柳朝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蘇晉近日一直在為東宮奔波,怕她想明白前因後果後與沈奚一起趕去昭覺寺,這才以送信為由將她支開。

  柳朝明問:「朱南羨是因陪蘇時雨送信才耽擱了行程?」

  「正是。」吳敞道,「殿下之所以擇在初六讓錢之渙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更因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離開京師才令七殿下動手。大人既已決定置身事外,何故又因蘇時雨橫插一手?大人可知,正是因大人這一念之私,殿下十載籌謀,我等累年心血就將功虧一簣?」

  柳朝明垂下眸,看著手裡風燈微微晃動的燭火:「這話是殿下讓你與本官說的?」

  吳敞搖搖頭:「殿下大肚能容,並未責難大人半個字。這話是老奴代殿下,代所有為此局披肝瀝膽的人鳴的不平。

  「這些年來,殿下無時不對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這條路,哪怕僅因一玦盟約,也當知道此路狹險,容不得大人動私念,留餘地。難道以大人之智,還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車之鑒嗎?」

  吳敞說著,彎身朝柳朝明施以一個深揖:「老奴言盡於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夠了,餘下的,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瀾吧。」

  夜更深了些,柳朝明負手看向遠天,方才還有些晦暗的月色隨著這越來越沉的黑夜明亮起來,月華浸染雲端,連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沒了。

  某個瞬間,柳朝明其實是猶疑不決的。

  他自入都察院,從一名監察禦史升任至左都禦史,承的是老禦史之誌。

  縱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則,甚至真正的信念都與老禦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著自己的初衷走下去。

  身為都察院首座,權力至此是恰到好處——旁人傷不了他,動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範圍內按部就班。

  可若他以今日為起點,再往前走,往這旋渦的深處走去,那麼他手中握著的將不再是朝臣大權,而是極權了。

  這樣的極權,就如天末那輪正在吞沒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這洶洶極權會將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麼辦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觸成今日危局,難道要看著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這天下帝位嗎?這豈不是與他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只有手握極權來製衡極權。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間,回頭望了眼匾額上氣勢雄渾的「都察院」三個字。

  映著煌煌燈火,他忽然想起老禦史,想起蘇時雨,想起她當日在暖閣對自己說,「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對他柳昀而言,真是個遙遠又陌生的詞啊,柳朝明想。

  四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他跪在靈堂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淚,父親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訴他,柳家人,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後來老禦史雖對他好,卻從不曾將這份好宣之於口。

  說來可笑,蘇晉的「家人」二字,還是他此生頭一回聽說有人竟也肯將自己視作親近之人。

  於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葉落湖生根長成的蓮葉田田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這好景年華,所以忍不住提點她,不要與東宮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為由,讓她避開可能會遭逢的劫難。

  他也是人,一個人走得太久了,總也盼著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著風煙雨幕望去,他不是沒有期盼著這個被老禦史念了許多年的蘇時雨,會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窮陰殺節,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頭長成的田田蓮葉在這一夕之間因一己私念釀成大錯,只能敗落凋敝,化作這獨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該再有所求,不該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來,目中淒清已盡數化去,冷玉般的眸子裡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鎮撫司請衛璋衛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來不及。」

  昔年「相禍」牽連太廣,錦衣衛因酷刑屠殺惡名昭著,一度被廢,近幾年雖複立,卻只能駐留於鎮撫司,非傳召不得入宮內。

  「你去值衛所找金吾衛左謙,讓他立刻於明華宮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問他,還想不想救朱南羨的命。」

  「是。」

  待安然離開,柳朝明又喚了一聲:「言脩。」

  這個常跟在蘇晉身側脾氣溫和的監察禦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對柳朝明一揖:「下官在。」

  「你分派人手,去鎮撫司讓衛璋自稱奉聖上口諭,率兩千錦衣衛直入奉天正門。

  「下官領命。」

  「與此同時,命人去京師各府,傳,中極殿大學士,建極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及,文淵閣大學士即刻進宮聽旨。」

  「是。」

  「另外,」柳朝明抬目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翰林院,「找個人去把舒聞嵐給本官拎出來,聖上的筆跡,只有他仿出來的辨不出真假。」

  言脩遲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圍爐烤火,怎會在翰林院中?」

  柳朝明冷聲道:「舒聞嵐是什麼人?今日出了這樣的亂子,他就是搭上半條性命,也會在宮中等著看熱鬧,至多在太醫院拎個醫正看著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嗚呼了。」

  言脩道:「是下官疏漏了,下官這就吩咐下去。」

  柳朝明知道,朱南羨餘下的所謂半條命,並非是指他傷重難以支撐,而是指他雖能自昭覺寺保得一命歸來,但回到宮後,朱沢微大權在握,他又能否在這魏巍權勢下活下去。

  而今朱景元病情垂危,至今未醒,朱憫達身死東宮敗落,皇權疏忽間便旁落在了朱沢微這個勢力最強的皇子身上。

  他手裡有兵馬,有能臣,有錢糧,朱十二手中鷹揚衛的領兵權甚至可令他不懼朱景元再醒來,因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這唯一的親兵衛領兵權抽調人把守住明華宮,封鎖住之後景元帝任何醒來的消息。

  反正他連當朝太子都殺了,還有什麼做不出的呢?

  因此在朱沢微回宮之前,這宮裡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與他抗衡的勢力,才能確保他日後無法為所欲為,才能在讓朱南羨在朱沢微幾乎一手遮天的權勢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來與朱沢微爭奪皇位的那一天。

  而縱觀今日宮中,能成為這股勢力並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

  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馬行在回宮的路上,望著越來越近的魏巍宮閣,尚還覺得難以置信。

  幾日前,他還想著如何從這危局當中脫身,如何舉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嵐山的崇山峻嶺中殺出去保得一條性命,而今時今日,他即將要站在這宮闕之巔,成為這裡的主人了。

  這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朱沢微不由自問,難道這裡的主人不該是他嗎?難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該是他的嗎?

  不,都該是他的。

  他的母妃從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麼,便要努力去爭,努力去搶,父皇的寵愛如此,無上的權力如此,有時候連自己的命,也要爭搶才能保住。

  朱沢微拚了半輩子去爭,與朱憫達爭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這麼多心血,這一切憑什麼就不是他的?

  羽林衛與鷹揚衛在身後列陣,在他的率領下氣勢煊赫地踏入承天門。兩旁的侍衛見勢行禮,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許多。

  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讓鷹揚衛把守住明華宮,這樣無論那個老東西能否醒來,反正在眾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來了。

  哦對了,他還要殺了朱南羨,等到正月十五,城門迎春該由他去,巡視三軍該由他去,再之後,就該緊鑼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統了。

  鐵馬聲聲在他身後如同頌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

  又過正午門,近了,他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

  暗夜之中,奉天門帶著一絲古舊的喑啞在眼前開啟,朱沢微噙著笑,緩緩策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個站在墀台下等著自己的人。

  自奉天殿到墀台,金吾衛舉著烈烈火把分立兩側,將整個夜色宮闕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鶴補子,手握明黃聖旨,率著一眾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將聖旨展開,淡淡道:「七殿下,諸位殿下,下馬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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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聖詔就在眼前,朱沢微下馬聽旨的時候五臟六腑都灼著一團怒火,偏生還發作不得。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詔令諸子朝臣,凡事關國體社稷,皆由左都禦史領內閣擬出票擬,由七卿共議定奪。」

  柳朝明念完旨意後,淡淡道:「七殿下回宮得正好,這就代諸位殿下臣工接了這份聖詔罷。」

  朱沢微眼中陰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緩緩地接過聖旨,喚了一聲:「來人,即刻去明華宮請內侍吳敞,城西舒府請中書舍人舒桓進宮面見本王。」

  大理寺卿張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請吳公公與舒大人是何意?」

  朱沢微將聖旨徐徐展開,一行一行地看過去,似是漫不經心地道:「本王離宮前還仔細問過醫正,說父皇憂思深重引發舊疾,數症併發病入膏肓,若能明日醒來已是奇兆,怎麼這才半日光景,父皇非但醒了,竟還有力氣親筆擬旨了?」

  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七殿下不是不知,陛下醒來後得知太子殿下薨殞,強忍哀思與病痛立下這份聖詔,正是為防朝中紛亂無人坐鎮,百姓疾苦無人顧暇。」

  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眾內閣學士身上掠過,最後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廢相,相患歷時十年牽連甚廣,不正是為防這天下大權旁落於歹人之手,不正是為的是天下蒼生萬民著想?

  他說著,笑了笑:「我等諸王都廢了嗎?父皇哪怕醒來要傳旨,也會將國體大權交到我等諸王手中。內閣由他左都禦史來領,七卿中左都禦史也占了一頭,此道旨意等同於把家國大事的一半決議權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這是要在廢相十餘年後,親手扶起來一名宰相?」

  「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對他一揖,「陛下之意,豈容我等妄自揣摩。」

  「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聲,「恐怕這並非父皇本意吧?」

  他手握聖旨,將手負於身後,看著柳朝明道,「年關宴上,柳大人被刺傷後風寒侵體,聽說非將養一月不足以病癒。怎麼,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稱病伺機而動,趁諸皇子不在,逼宮擬詔想一舉奪|權吧?」他一頓,「羽林衛——」

  「在!」

  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禦史柳朝明矯製矯詔,意圖謀反,給本王把他拿下。」

  「是!」

  數名身著銀甲的羽林衛自朱沢微身後魚貫而出,將柳朝明與一眾朝臣包圍起來。

  兩名羽林衛上前正要脅住柳朝明,夜空中,忽聞左謙一聲高呼:「金吾衛!」

  只見原本分列墀台兩側的金吾衛忽然向中間包裹而來,左謙一個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鋒芒,擋在了襲來的羽林衛眼前。

  柳朝明不動聲色道:「七殿下這是要抗旨?

  廣袤的墀臺上中只聞「噌噌」兩聲,竟是羽林衛與金吾衛同時拔刀。

  如水寒冷的鋒刃在黑夜中交織出肅殺凜冽的氣息,四下裡劍拔弩張。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

  朱沢微在看到左謙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衛為了救朱南羨已與柳朝明聯手。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眼下朱景元睡著,這朝中還有誰的兵力能強過他不成?

  朱沢微冷笑一聲,淡淡喚了聲:「十二。」

  朱祁嶽點了一下頭,高喝道:「鷹揚衛!」

  今日前宮宮禁由鷹揚衛把守,除了朱祁嶽帶去昭覺寺的五百名兵衛,這宮中還餘三千鷹揚衛之多。

  隨著朱祁嶽這一聲呼喝,暗夜中有人遙遙應了幾聲「是」。

  一時間只聞急促的腳步聲自闔宮各處響起,三千身著黑胄甲的鷹揚衛迅速集結在奉天殿墀台,將兩側的後路堵得水泄不通。

  奪|權之路危機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變數。

  朱沢微想,金吾衛在宮中的人數至多千名,其餘的尚在北大營,便是他們再驍勇善戰,也無法在人數如此懸殊的情形下以寡敵眾。

  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遲疑,高聲道:「鷹揚衛羽林衛聽令。」

  「在!」

  「給本王拿下這群犯上作亂的金吾衛。」

  「是!」

  「羽林衛精銳聽令!」

  「在!」

  朱沢微盯著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禦史柳朝明的首級即——」

  他的話未說完,站在他對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彎,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朱沢微識得柳朝明數年,只知這名高深莫測的禦史從來寡淡少言,從未有一次見過他笑。

  然而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極自然極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卻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並非善意,而是一種讓人心顫無比的譏誚與嘲弄。

  正是此時,奉天門外忽然傳來的馬蹄之聲。

  震天動地的聲響幾欲將這深宮樓閣置於橫槍躍馬的沙場,所有人的動作在聽到這馬蹄聲的一瞬停了下來。

  下一刻,原本緊閉的奉天門轟然開啟,一名身著飛魚服,腰別繡春刀的將領策馬踏入,朗聲道:「臣錦衣衛指揮使衛璋奉聖上口諭,自今日起,重返宮禁,與其餘十一衛一齊守衛隨宮。」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動作,讓身後兩千騎錦衣衛候命於奉天門外,獨自勒了韁繩驅馬而入。

  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們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道來。

  衛璋來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馬單膝而跪:「末將一接到聖上命柳大人代傳的口諭,已即刻率兩千騎錦衣衛趕來宮中,未想還是遲了,請大人莫怪。」

  柳朝明沒答這話。

  他負手看向眼前刀光劍影,淡淡地道:「錦衣衛衛璋聽令。」

  「末將在。」

  「自此刻起,妄動乾戈者,殺;犯上作亂者,殺,抗旨不從者,殺!」

  「是!」

  墀臺上夜風動地,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的兵衛在柳朝明一聲喝令後竟無人敢動,寒夜只剩鋒刃冷光。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門外候命的兩千騎兵衛了。

  到底是錦衣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精銳的兩千鐵騎,怕是除了虎賁衛,金吾衛與羽林衛外,便沒有衛所用得起了。

  而他手上雖有兵衛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馬,要與兩千騎錦衣衛外加千名金吾衛為敵,怕是不能抵擋。

  正這時,自宮門一側忽然跑來一個滿頭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時竟不知當先給誰行禮,只好左右胡亂一拜,跪地道:「稟七殿下與柳大人,奉天殿吳公公與中書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這外頭,讓小的先來通報。」

  朱沢微吩咐道:「傳令他二人即刻過來面見本王。」

  兵衛自左側讓出一條長道,須臾,吳敞與舒桓便來至眾人跟前。

  朱沢微抬起手中聖詔:「吳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這份聖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親筆所擬?」

  吳敞稱是,抬手剛要去接聖旨,忽又將手收回貼於身前:「稟七殿下,聖上在宮禁立牌『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雜家未得聖上準允就私碰私看聖旨,實屬違逆禁令,大逆不道,但——」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覷了眼朱沢微手裡的聖旨,「這絹帛下頭的雲紋雜家記得,傍晚的時候,陛下曾蘇醒過一陣,命雜家去都察院傳柳大人見駕。柳大人來了以後,雜家確實看陛下以此雲紋絹帛擬了一道旨意交給大人。」

  朱沢微眯眼看他一眼,轉手又將聖旨遞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擬旨,又擅辨別筆跡,便請舒大人看一看,這份聖詔可是本王的父皇親筆?」

  中書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學士舒聞嵐之父。

  舒桓展開聖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隨後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呈上聖旨的時候,他猶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這道旨意確實是出自陛下親筆不假。」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並不確定。」

  舒桓道:「回殿下的話,微臣並非不確定,而是這聖旨上的字跡輕而浮,不似從前蒼勁有力,微臣猜想,這當是陛下病中懸腕所寫,心憂陛下病情罷了。」

  朱沢微聽了這話,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裡收回聖旨。

  事已至此,再多計較已是無益,何況錦衣衛兩千騎一來,無論這聖旨是真是偽,自己今夜是製不過柳朝明瞭。

  也罷,柳朝明並非朱家正統,便是有心奪|權,至多也就位同宰輔,他若想要帝位,諸王眾臣又有誰會服他?何況等春深入夏,他鳳陽的府兵一到應天府,這京師上下便再無人與自己抗衡。

  當務之急,還是解決自己的心腹大患,殺了朱南羨這個嫡十三子才是要緊。

  朱沢微思及此,對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與朱祁嶽道:「我們走。」

  然而他還未走出兩步,只聽柳朝明在身後道:「七殿下留步。」

  夜色凝在眉間朱砂,朱沢微負手轉過身子,輕輕笑道:「怎麼,柳大人還有什麼吩咐不成。」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聽說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覺寺,敢問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這世上還有朱南羨這號人物,無不哀憂地道:「想必柳大人還未曾聽說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帶府兵將其殺害。可歎大皇兄素日來待十三最為親近信任,到頭來十三竟以怨報德,真真令人扼腕。」

  說完這話,朱沢微再次轉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兩步。

  冷玉似的眸子逕自看入朱沢微的眼,連聲線都冰寒三分:「本官問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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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柳大人沒聽清嗎?」朱沢微陰沉沉地看著柳朝明,「十三謀害當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將他押往刑部。」

  他說著,看向方槐:「怎麼,方大人身為刑部侍郎,今夜只顧著為柳大人鞍前馬後忙進忙出,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貴客嗎?」

  方槐還沒說話,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將軍,你即刻率金吾衛去刑部。」

  「是。」

  「慢著。」朱沢微抬手一攔道:「柳大人這是何意?十三謀害太子罪大惡極,大人難不成還要將他迎回宮中?」

  柳朝明道:「聖上開朝之初曾立國策,儲君之位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而今大殿下薨殞,十三殿下作為第二位嫡皇子,理應承襲東宮主位,繼任儲君。七殿下不過藩王,就算手握罪證指認十三殿下,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也無權審理,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關入刑部大牢。」

  朱沢微聽他說完,忽然勾唇笑了:「那麼左都禦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問案是嗎?好。」他點了點頭,「也不必左將軍去請人了,十二,你這便命鷹揚衛疾馬趕去刑部,將十三從大牢裡提出來。」

  朱祁岳應了聲是,隨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遙遙傳來三聲梆子,承天門樓的燈火應聲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還亮著,火色淬了刀影血氣,竟是微暗的紅。

  少時,一輛粗陋的馬車在奉天門外行止。

  朱南羨仰躺在車馬內,簾子一被掀開,便被這浸著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識抬起手背擋了雙目,五臟六腑卻如焚如煉,眼前雖暗下來,沖天的血色又自心頭騰升而起。

  一時又有人想要將他扶下馬車,哪裡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個揮手打開。

  朱南羨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著那群兵衛上來將自己拖拽下馬,正如他們先時幾近暴虐地將他拖行於山道上時一樣。

  反正在他們看來,他是個該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羨等了許久,外頭除了「噗噗」作響的烈火聲,竟一絲旁的聲響也無。

  他這才將手背緩緩從眼上挪開,似是要與強光抗衡一般,撐起眼皮看去。

  車外一名內侍正彎腰打簾,千百兵衛似乎怕驚動他,撲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謙已來到馬車前候著了,見他睜眼,輕聲喚了句:「殿下。」

  原來他竟回到了宮裡。

  他還以為那群吃了豹子膽的東西要將他拖去荒郊野嶺,草草殺了埋了呢。

  左謙又伸手去扶他,這才發現朱南羨的左手正牢牢握著什麼,整個左臂因使勁力氣已然僵直不堪。左謙垂目一看,依稀辯得他手裡握著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間鏤空刻著一個字,一個「雨」字。

  朱南羨的衣袍皆已破損,背心出更透著血痕,就著左謙的手走了兩步,連步子都是虛乏無力的。兩旁的內侍見狀要來扶他,他卻搖了搖頭,連著左謙的手也一併推開了。

  前方燈火煌煌,朱南羨隱隱見有人向他走來,他頓了頓,慢慢將玉佩收入懷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幾欲滲血,大約因他如握著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羨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隨即吩咐道:「左將軍,你即刻將十三殿下送回東宮,傳醫正為殿下診治。」

  朱沢微聽了這話頗為意外,笑道:「怎麼,柳大人將十三迎回宮中,竟只為了將他送回東宮?謀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審審嗎?」

  刑部侍郎方槐接過話頭道:「稟七殿下,三司會審雖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無陛下旨意,我等亦無法立行。眼下且不說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聖詔,也得召集七卿決議之後才能開始問案。」

  朱沢微仍是挑著嘴角:「柳大人是這意思嗎?」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連夜追究問責也無不可,但該說的話本官已說了,茲事體大,此案未經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擬定的罪名都是栽贓陷害,重則,以謀逆罪論處之。」

  朱沢微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倏爾收起,「走。」隨即甩袖負手,帶著朱祁岳與朱弈珩揚長而去。

  集結在墀台的三千鷹揚衛在朱祁嶽離開後如潮水般無聲散去,片刻,錦衣衛與羽林衛也相繼撤離。

  方才還劍拔弩張的墀台徹底靜了下來,左謙上前兩步為朱南羨引路:「殿下,末將送您回東宮。」

  朱南羨正要離開的時候,宮門外忽然傳來一絲細小的駿馬嘶鳴之聲,似乎有人在正午門外卸馬。

  就像是感念到什麼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過頭,往正午門看去,可惜隔著甚廣的樓臺,燈火昏晦的門樓下只能望見一個綽綽的人影。

  朱南羨靜靜看著,隨後垂下眼,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柳朝明見他走遠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誰在那裡。」

  一名內侍應聲而去,片刻後回來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蘇大人來了。原說是提了幾名證人回來,可問了雜家今夜的情形後,忽又說沒事了。」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問了句:「她已走了嗎?」

  「是,蘇大人帶著幾名證人一併走了。」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聲,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眾朝臣見左都禦史要離開,不約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著風燈趕來他身前,順從的為他引路,與此同時,身後就有人高呼:「恭送禦史大人。」

  這便是極權在手?

  柳朝明看著風燈中只點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絲波瀾。

  其實蘇晉帶這麼些證人進宮來做什麼,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羨是去送信才耽擱了回南昌的行程,那麼通政司必定有人見過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將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將跟著朱南羨的親軍衛全殺了,那麼還有在城門口見過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與侍衛呢。

  朱沢微誣陷朱南羨謀害太子,終究是立不住的。

  蘇晉奔波至深夜回宮,想必正是趕在朱沢微之前,自各處提了證人,想要將他們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來日為朱南羨洗冤吧。

  可她最後卻將人帶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嗎?

  柳朝明想到這裡,忽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他前一日還病得起不來身,後一日就發動政變大權在握。這樣的人,憑什麼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羨,也不過想借他之勢,引他與朱沢微相鬥,能落個兩敗俱傷才最好。

  所以,他本來也沒安好心,一路來都沒安好心。

  活該蘇時雨不願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內侍吳敞已在中院候著了,留守在院內的言脩見他回來,無聲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吳敞這才雙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殘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謝大人救大局於危時。」

  這是第三塊殘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著這塊色澤古樸的玉石,片刻,搖了搖頭:「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動私心一手觸成,一念之差險釀大錯,今夜所為亦不過是亡羊補牢,沒道理向殿下討回殘玉。」

  吳敞道:「殿下早知大人會有此一說,讓老奴帶一句話給大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殿下還說,大人今日之失實沒什麼錯不錯的,只怪他佈局失策,算了人心卻未算人情,卻勞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這枚殘玉,大人受之無愧。」

  柳朝明默了默,自吳敞手裡取回殘玉。

  吳敞續道:「殿下那裡只剩最後一塊殘玉了,是以殿下還讓老奴問一句,殿下當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觸感沉舊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著,不由想起當年玉玦破裂時,那人與自己說的話。

  ——你我之間君子一諾,雖有信物依託,說到底,靠的不過是一個「守」字與一個「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絕孤傲,讓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這一問,你可願隨本王賭一局,將皇權,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瀝膽,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將殘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彌足珍貴,待來日功業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歸之。」

  朱沢微一路打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來越沉。也不顧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滿地,逕自步入正堂,接過丫鬟遞來的濕帕子淨了臉,然後背著手,來回來正堂走了數步。

  不時又有小廝來送茶水,見了朱沢微的樣子不敢上前,還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遞過去,溫言道:「七哥,不急著氣,先吃口茶。」

  朱沢微停下腳步看他一眼,揮手一擋就將茶盞打落在地:「你當本王是傻子?」

  滾燙的茶水濺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驚的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盞,抬頭望向朱沢微:「七哥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聲,眼中全是肅殺之氣:「在昭覺寺本王要殺朱南羨,是你勸本王回宮做個樣子再殺。豈知這頭柳朝明就逼宮奪|權,把十三截了下來。你當本王看不出來你與柳昀早已結盟,保下朱南羨與本王相鬥,等兩敗俱傷了,他便扶你上位稱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嗎!」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轉著的先是驚詫,隨後變成一絲一縷的難過,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個隱忍沮喪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麼又不信十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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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19:14:5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九十八章

  朱沢微心頭窩著一團火,當下也懶得跟朱弈珩多費口舌,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開朝你就回廣西。」

  廳堂靜下來,外頭的小廝趁著這個當兒進來將碎裂的茶壺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著地上未幹的水漬,半晌,問了句:「七哥還記得嗎?景元二十一年,七哥來桂林府看過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記得。

  當時廣西天災,連著三年大旱後民生無以為繼,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廣西巡視。

  途經桂林,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為他這個十弟縱然從小不成氣候,好歹是個藩王,府上怎麼著也比官府張羅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誰知堂堂一個十王府也就府門恢弘氣派,往裡了一瞧,竟敗落得不成樣子。

  屋舍簡陋得已稱不上是樓閣,後頭一大片荒著的地沒建亭台水榭不說,反倒被開了墾,錯錯落落栽著將死不死的蔬果,偌大的王府莫說府兵,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幾個。

  朱沢微是個心思頗深的人,甫一瞧到這場景,還沒生出幾分同情就起了疑,覺得朱弈珩落魄成這樣實在詭異。回到京師後,命錢之渙翻看了廣西近年所有的帳冊,將朱弈珩徹徹底底查了個底掉兒。

  查出來的結果更令人瞠目結舌——朱弈珩就藩得早,初至廣西時,朱景元其實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這筆錢財籌建府邸,招募府兵。

  誰知後來財資耗盡,天災連年,奴僕與府兵養不起了不說,朱弈珩每月還要將自己的俸祿往裡貼補,是真地過得不成樣子。

  後來朱沢微回到鳳陽,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來信,信中言辭愧不能當,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來瞧他一回,自己卻未能盡好地主之誼。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觸及自身利益,能讓且讓,接到這樣的來信,一時便想起自己臨行前,朱弈珩在府門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餘府兵被老十這麼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後只餘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還怕他們離了自己生計沒著落,給散出府的兵衛每人湊了二錢銀子。

  朱沢微想到這二錢銀子就動了一點無傷大雅的惻隱之心,回信的時候,非但附上了一張銀票,還頗隱晦地提點了一句,朝廷賑濟的銀錢雖說是給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顏面,若你自己都鎮不住場子,那這偌大的廣西道何時才能好得了呢?

  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噓寒問暖雖親也敬,末了還付了一筆帳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張銀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沒有細看,但這筆帳目仿佛像給他提了一個醒一般,此後每一年,他都命錢之渙通過戶部帳冊將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這裡,語氣放緩了些:「你想說什麼?」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過桂林府,就該明白十弟這個藩王不過是個空架子。我無權,無財,無勢,無兵,柳昀這樣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連錦衣衛都願聽他號令,憑什麼要與我結盟?」

  朱沢微笑了一聲:「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且我一無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謹慎,總要比旁人多思量幾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說著,似是無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為此,柳昀更不可能選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許是想要扶植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自己來坐這江山真正的主人。可七哥您細想想,柳昀若要這麼做,為何要選我這樣一個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擺他一道嗎?對他而言,扶植一個心思單純,年紀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嗎?」

  朱弈珩說到這裡才是一歎:「七哥您仔細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讓那真正能坐收漁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隨著朱弈珩這一句話,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滿腹疑團被這茶味沖散,神思一下清明許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個字,不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奪權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與朱弈珩聯手又如何,等到自己鳳陽府兵一來,他二人也無法與自己抗衡,而餘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讓我防著老四?」

  朱昱深身為四皇子,實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貴妃之子,手握北境五萬雄兵,若非常年為邊關戰事所累,早該是有力與他朱沢微一爭帝位之人。

  朱弈珩搖了搖頭:「我也不知。」他頓了頓,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宮時,見了柳大人第一個想頭是什麼嗎?」

  「什麼?」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還病著嗎?」

  朱沢微聽了這話,不自覺抬手撫上案幾上放著的「梅雪爭春」,靈璧石嶙峋的質感硌得他指腹生疼。過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

  朱弈珩目帶憂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應了聲是,轉身離開了。

  不時又有小廝泡好新的茶水端進來,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遞給一旁一直不發一語的朱祁嶽,「十二,你怎麼看?」

  朱祁嶽道:「十哥最後那句話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結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著。

  但柳昀病著是年關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後來老三雖幾度喊冤,但因他當時被老九帶走,無從辯駁。

  當時朱沢微就起過疑——老九怎麼受柳昀驅使?

  朱沢微將茶盞往案幾上一放,目中有陰鷙之色:「不知道,他一時說本王最該防著的人是老四,一時又說跟柳昀結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讓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這個朱弈珩搞糊塗了。」

  朱祁嶽道:「十哥不是說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嗎?七哥怎麼不問問究竟是誰?」

  「這還用問?」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終歸不是趙衍與蘇時雨,餘下的,除了錢月牽還能是誰?本王若追問,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將錢月牽搬出來混淆視聽,豈不顯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嶽道:「既這樣,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開朝之後讓十哥回廣西罷。」

  「不,本王改主意了。」朱沢微道。

  他看向洞開的堂門,樹影樓臺被夜色攪弄得含糊不清,「這個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稱登峰造極,我要將他留在京師。等殺了十三,本王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朱祁嶽聽了這話,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殺十三?讓他回南昌不好嗎?」

  朱沢微失笑出聲:「你當朱南羨是老十,說打發走就打發走?他本就是帥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萬,西北軍也聽他號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等著他籌集好兵馬,就該回來取我首級了。」

  他說到這裡,似乎有些乏力,「不說這些了。」指著左手旁的燈掛椅,將語氣放得分外柔緩,「祁嶽你且坐,七哥有幾句私心話要問你。」

  朱祁嶽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問你,你如今心裡,還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綾嗎?」

  朱祁嶽聽了這話,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顫,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紅,「七哥莫要說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幾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歡上她了。」

  「『就快要』,七哥上回問你,上上回問你,你的答覆便是『就快要』,『慢慢學著要喜歡上她了』。」

  朱沢微看著朱祁嶽,歎了一口氣:「七哥知你是個重情且長情的人,等閒哪有這麼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記在心頭,你若覺得不好開這個口,等春暖戚寰來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將戚綾配給你做個側妃。反正她與戚寰兩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話。你覺得呢?」

  朱祁嶽剛要開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攔,喚了一聲:「暝奴。」

  廳堂外片刻出現了一個女子,楚楚動人的眉眼竟與戚綾有七分相似,她斂衽福身,輕喚了一聲:「殿下。」

  朱沢微對朱祁嶽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讓暝奴伺候你安歇吧。」說著,不等朱祁嶽推辭,對暝奴道,「還不趕緊將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聞言,蓮步輕移,至朱祁嶽面前又屈膝行了個禮,抬手將他手中茶盞收走時袖口露出一段雪膚,膚上描畫著一朵寒梅,散發陣陣清香。

  也不知是雪膚上的寒梅太動人,還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嶽四肢百骸忽然就騰升起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熱意。

  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將欺身而來的暝奴推開,對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謝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頭也不回便離開了。

  暝奴看著朱祁嶽離開,臉上的錯愕漸漸變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請殿下責罰。」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嶽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濺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這樣就夠了。」

  「是。」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認得了你,那麼兩日後東宮弔唁,毒殺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

  「是,暝奴一定盡己所能,不讓殿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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