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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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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2: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六十九章

  朱南羨的額頭在接觸到冰涼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衝動了。

  他不該讓人知道蘇晉是自己的軟肋,他不該露出哪怕一丁點兒情緒的。

  可虎賁衛這麼幾杖下去,尋常男兒都難以撐住,遑論蘇晉一個女子?

  他不能看著她死。

  朱南羨自暴自棄地想,他認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許就成了自己一輩子的軟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願拿一切去守。

  想到這裡,朱南羨釋然了一些。

  疏忽間又覺得有這樣的軟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緋袍的樣子,看到她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的樣子,簡直移不開眼去。

  清泠的氣質,端秀的眉目,被這明豔的色澤稱著,像是在皓皓廣博的雪色人間裡催開一簇灼灼烈火。

  這簇火也自他心頭催開。

  朱南羨任憑五臟六腑被這烈火焚燒殆盡,輕聲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蒼老的帝王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以這樣的姿勢跪臥於龍椅之下,忽然意識到了甚麼。

  南羨不是個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懷坦蕩,包容大度,從不會讓他這個做父親的為難。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蘇晉,眼神已與方才不一樣了,是帶著疑慮的震怒。

  上回南羨不娶妻便要赴藩,這個蘇時雨,也是在場的罷?

  再之前,沢微設局害南羨,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蹤的案子,利用蘇時雨作餌?

  所以南羨遲遲不納妃,是因為這個禦史嗎?

  景元帝想到這裡,頹然地跌坐回龍椅之上。

  他縱有鐵腕手段奪江山治江山,對自己的子女,還是太縱容了,簡直可稱作婦人之仁,眼睜睜看著他們相爭,他不聞不問,看著他們作孽,他捨不得傷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連自己最疼愛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嗎?

  子不教,父之過。

  景元帝目光裡的震怒漸次平息,露出滿眼的擔憂與哀傷,近乎歎息地喚了一聲:「南羨。」

  他想讓他抬起頭來給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麼。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悄聲喚了一句:「四哥。」與朱昱深連帶著朱十七一起往前邁了一步,學著朱南羨一樣伏地磕頭,說了句同樣的話:「請父皇三思。」

  朱憫達這才鬆了口氣,於是也拜道:「父皇,蘇禦史奉命審查登聞鼓一案,眼下證據確鑿,據理彈劾是她職責所在,理所應當。至於老三,山西一帶官員唯他馬首是瞻,至於他究竟是失察還是主謀,還待再審,但此案說他畢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說他是禍首,也不算太過。」

  然後他微微一頓,一臉鎮定地道:「蘇禦史秉公辦案,請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著同樣跪在地上為蘇晉求情的幾個兒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嗎?

  或許南羨先跪,只是因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后,她總是為人著想。

  或許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見此情形,這才合袖一揖:「陛下,蘇禦史彈劾是受臣肯允,請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話不能說得太過。

  就像方才,在虎賁衛舉起長矛時,他邁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羨跪下後,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與他同樣收回這半步的,還有戶部沈奚,大理寺張石山,都察院的趙衍與錢三兒。

  他們都知道,這是個受不得脅迫的皇帝。

  被彈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兩頭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裡,豈非等同於逼宮?

  如此一來,等著蘇晉的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沈奚隨同柳朝明揖下,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請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緒在這麼一當兒緩緩冷靜下來。

  他有些後怕,因為在祁嶽與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這逆子膽敢對當朝禦史動情,那便將兩人一起打,一個打死一個打得長記性。

  而現在,老皇帝慈悲滿懷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擺了擺手,說道:「罷了,都平身。」虎賁衛見了這手勢,無聲退下。

  但是,這個蘇晉當怎麼處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殺心,喚了聲:「刑部——」

  就在沈拓邁步而出的當口,殿外忽然有人通傳道:「稟陛下,文遠侯進宮求見!」

  蘇晉伏在地面,渾身上下如同繃緊的弦,直到聽到「文遠侯」三個字,那條埋於血肉勒緊心脈的弦才斷了。

  文遠侯齊帛遠,她的最後一個證人。

  他不僅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當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時,身邊有三位謀臣——謝相,老禦史,文遠侯,只有最後一人還活著。

  蘇晉在知道此案與三王相關之後,便去文遠府投帖拜謁,可每回都被小廝攔於府外,以一句「侯爺避世已久,不見俗世中人」為推辭。

  蘇晉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關將近,眼見著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過,三王就要動身回山西,那時她該拿甚麼來攔?

  更莫說山西行宮不停工,這個年關節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聽到「文遠侯」三字,目光竟滯了一瞬。

  齊帛遠?這是多少年不見了?自他將他的獨女賜婚給稽佑以後嗎?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覺地攏了一下鬢邊蒼蒼的髮,這才道:「請。」

  奉天殿要比外頭暖和許多,殿門左右而開,一股寒氣襲來,而進殿之人的眉目間像也含帶著風霜。他的雙鬢與景元帝一樣業已蒼白,眸中淡然始終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個清臒的書生。

  文遠侯合袖一拜,然後跪地磕頭,一套規矩施得行雲流水,妥妥當當。

  可景元帝看著卻不是滋味,兄弟相稱把酒言歡的日子已過去了幾十年,再也回不來了,被他親手毀了。

  文遠侯挺直背脊,自袖囊裡取出一物托於掌上,安靜地道:「稟陛下,老臣受蘇禦史所托,特來為三王朱稽佑修築行宮,擄掠民女,縱容工部賣放工匠一案作證。」

  他手中之物乃是書信模樣,吳敞連忙拾級而下,先對他行了個禮,這才取過書信呈給景元帝。

  文遠侯續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寫給老臣的家書,信中字字血淚,斥三殿下為斂財,不惜縱容工部賣放工匠,傷害平民,貪色好逸,甚至想修築行宮以安放擄掠而來的民女。小女心誌高潔,一心認為黎民之所以飽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憂思成疾,鬱鬱而終。」

  景元帝聽完文遠侯的話,愣愣地看著手裡的書信。

  其實信上寫了甚麼,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他只是想到數年前,當他決定把文遠侯之女嫁給稽佑時,這個從來不為外物所動的書生曾跪地求他,流著淚說:「鈺兒心誌太過高華,染不得一絲塵埃,將她嫁給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時景元帝不以為然,稽佑一直喜歡齊鈺,他知道。

  爾後幾年,朱稽佑縱然不成體統,浪蕩一些,但他待齊鈺還是好的,走到哪裡,得了甚麼新鮮的寶貴的,都想著齊鈺。

  景元帝只是覺得,謝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邊人一個一個遠去,又不想他們功高蓋主,是以他自以為找到了兩全的法子,用自己一個不那麼出色的皇子,用一樁姻親牽製住齊帛遠。

  他真地沒想到會害死齊鈺。

  景元帝握著齊鈺最後一封家書,指尖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朱稽佑再一次撲跪在地,泣聲道:「父皇,岳丈,兒子、兒子縱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鈺兒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說想看曇花開,我親手給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著,就為讓她看上一眼,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淚掉下來了,是真地在思念齊鈺,「自她病了以後,我憂心極了,我找了許多大夫為她看診,我心想著要與她一起長命百歲,與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硯臺向朱稽佑砸去。

  硯臺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濃墨濺了他滿臉。

  深黑的墨漬混在淚水當中,變得渾濁不堪。

  朱稽佑看著對自己忍無可忍的父皇,不為自己反為蘇晉求情的兄弟,忽然覺得孤立無援。

  他更想念齊鈺了,那個心誌高潔,端莊秀麗的三王妃。

  龍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個個挺拔俊朗,於文於武都勝他百倍,只有他,生來就胖,所以他從小便十分自卑,從未想過齊鈺自嫁過來以後,會一心一意對他好,會喜歡他。

  這麼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夢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卻給不了她想要的。

  這世間,許多女子畢生所求不過夫君待自己好,可齊鈺不一樣,她要的是滿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個真正的惡人,他給不了。

  景元帝看著朱稽佑哭得涕淚縱橫,忽然覺得無力,他抬了抬手道:「文遠侯平身罷。」然後他再看了蘇晉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蘇禦史也平身。」

  蘇晉終於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頓,折轉身,朝文遠侯一揖。

  文遠侯下意識看了眼她的臉,然後合袖回了個揖。

  在旁人看來,大約會覺得文遠侯的回禮只是他為人謙恭所致。

  但蘇晉知道,這個一品侯爺朝自己回禮,是已認出她了——謝相避世得早,他的兒媳,即蘇晉的母親,景元帝沒見過,文遠侯與孟老禦史卻是見過的,他們曾至蜀中探望故友兩回。

  景元帝護短好殺,蘇晉今日既彈劾皇子,便是報了必死的決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拚命為自己尋一條生路?

  而這條生路,便是文遠侯。

  景元帝護的短裡,有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皇子,更有昔日與自己有袍澤之誼的故人。

  他老了,對兒子的護犢之情愈深,對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蘇晉昨夜讓言脩給文遠侯帶去一句話——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這話表面看沒甚麼,但昔日謝相致仕歸隱,離開京師前,與文遠侯所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遠侯會來,終於還是等到了。

  蘇晉默立於殿上,良久,只聽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證據確鑿,便由蘇禦史提議,當如何處置朕這個逆子罷。」

  攻心為上,也許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這名承他骨血,又作惡多端的第三子罷。

  蘇晉道:「是。」然後她轉首看向朱稽佑,無悲無喜地道:「臣以為,當撤三殿下藩王封號,召回京師,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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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師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並將此兩處的家產變賣。所得錢財,一,用來彌補貪墨虧空;二,用以撫恤被擄掠的女子,無辜凍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勞那些被強行征來服役的壯丁。」

  蘇晉再朝龍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純良,有此行徑,實是受人蠱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傷無數,不罰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頓,負手道,「將三殿下圈禁於宮中,待來年開春,著工部營繕司郎中,營繕所官員數人,及都察院監察禦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宮具體規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將案情擬定,昭示於天下,再由陛下定奪三殿下的罪名,以顯陛下仁德公允,對萬民蒼生一視同仁之心。」

  蘇晉沒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適可而止,過猶不及。

  她明白這個道理,何況她心中還另有所求。

  蘇晉言罷,奉天殿內一時無聲,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絲波瀾地應了句:「準奏。」

  然後他喚了一聲:「刑部。」對著俯首行禮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審,限來年三月之前結案。至於那些證據確鑿的,該殺該刮,就依方才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

  其實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員涉案不說,更牽扯一位藩王,為保廉明公正,當由三司會審。

  但,倘若三司會審,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這是老皇帝最後的一點私心,他盼望著這個同為皇家岳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書能網開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條性命。

  沈拓領命後,景元帝看向蘇晉,分外淡漠地問了句:「蘇禦史還有甚麼要諫言的嗎?」

  蘇晉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講。」

  「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天下讀書人,為籍籍無名的義士。」

  蘇晉說這句話的時候,腦中閃過無數畫面。

  有她傳臚聽封時的欣悅,有她在鬆山縣,與晁清慷慨解囊卻救不了身邊疾苦的憾恨,更有許元喆臨死前,血誓「來世不做讀書人」的悲愴。

  最後卻定格在刑部暗無天日的甬道裡,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蘇晉眸色微黯,輕聲道:「下官已查過,此徐姓書生不過一介舉人,並無功名傍身。山西修築行宮,賣放工匠一案,原本與他無關,他卻不忍看身邊黎民飽受疾苦,上遞十餘請命書,無一不被通政司壓下。萬般無奈,只能上京敲響登聞鼓。

  「他怕敲響登聞鼓後,守鼓的禦史不將狀書呈於陛下,這才自盡於鼓下,引來皇上雷霆震怒,以將此案追查到底。

  「這是他的義舉,是他一個人的孤勇。」蘇晉抬眸,清亮的眸光深處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請立一方功德碑,為此案結一顆善果,為徐姓書生,更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為民請命的義士。」

  殿中龍涎香淡淡,焚盡霜雪滋味。

  有個瞬間,偌大的奉天殿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蘇晉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個月之後。

  時至今日,令她最記憶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寧溘死以流亡兮的決絕。

  而是他淡笑著接過一盞杏花釀,無不遺憾又無不坦然地說:「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麼舌頭壞了,已嘗不出味道。酒色雖好,卻品不出是甚麼酒。」

  這才是真正的大義,蘇晉想,縱心有憾,卻無悔。

  所以她願拿朱稽佑的一條性命去換哪怕一丁點的,為時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著殿上那名以退為進,一步百算的年輕禦史,看著煌煌大殿上靜默而立不發一言的朝臣。

  是沒有人再為蘇晉說話。

  可是,有人為自己說話嗎?有人為他朱景元無上的皇權,誅討這名口出狂言的禦史嗎?也沒有。

  他看向立在蘇晉一旁的齊帛遠,他的袍澤舊友,一身書卷氣風骨猶存,卻終是老了,與自己一樣,雙鬢斑斑,滿臉褶皺。

  也許屬於他們的乾坤就要過去了。

  景元帝覺得累極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關節快些到來,這樣,他便不用再理會這渾渾噩噩的朝綱,可以好好享幾日天倫,有童稚盈室,兒孫繞膝頭。

  於是他擺了擺手,放任流之地道:「隨你罷。」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諸臣時,目光已十分淡泊:「文遠侯與柳卿留下,其餘的,退朝罷。」

  齊帛遠與柳朝明俯首揖下,其餘皇子臣工行稽首禮,依品階順次退出。

  蘇晉帶著翟迪三人走在最後,發現那些因景元帝護短未能進殿作證的證人已被刑部領於墀台下候著了。

  沈拓上前道:「那麼就請蘇禦史今日內至刑部一趟,將登聞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與證據一併移交。」

  蘇晉稱是。

  沈拓看了墀台下一眼,數名證人中,夾雜著一名身著五品白鷳補子的,正是工部郎中孫印德。

  「這名孫郎中,雖是此案的證人,但拒本官所知,他所涉罪名極其嚴重,且他方才說,蘇禦史曾承諾他,若他肯將案情據實相告,願佑他一命。」沈拓說著,朝著奉天殿遙遙作拱,「既然方才聖上也交代了,要依蘇禦史所諫之言定刑,那禦史便給個話,要如何處置此人罷。」

  蘇晉聽了這話,也轉過頭,淡淡地掃了孫印德一眼。

  他們相隔不遠,孫印德是能聽到他二人對話的。

  他正一臉討好地看著她。

  蘇晉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惡極,還望大人秉公辦理,決不輕饒。」

  孫印德如遭當頭棒喝,一雙魚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蘇時雨!你甚麼意思!你要出爾反爾嗎!是你讓我抹去證據,是你讓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沈拓怒聲打斷:「奉天殿外也敢喧嘩,你是不要命了嗎?可是要請本官現下就處死你?!」

  孫印德聽聞「處死」二字,膝頭一軟,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著墀臺上的二人。

  蘇晉自袖囊裡取出一份狀書,呈給沈拓:「有勞沈大人了,此狀書上,寫有孫大人為官二十年來所犯罪狀三十四條,便是今日登聞鼓一案作證立功,此功也抵不過其罪萬分之一。仕子鬧事時,他曾帶走衙差躲避於巷陌;當年馬少卿設局殺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報信引殿下涉險,因此,若要由臣為孫郎中定刑——」

  蘇晉說到這裡,卻頓了一頓。

  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而她當年的原話是——我蘇晉,總有一天定會讓你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給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當處以,車裂。」

  恍若一聲驚雷在孫印德頭上炸響,他腦中突生一陣嗡鳴之聲,待他再回過身來時,蘇晉以自墀台往下走來了。

  滾燙的涕淚自孫印德眼鼻湧出,他不顧侍衛攔阻,跌絆著上前一把拽住蘇晉的緋色衣袖道:「蘇、蘇大人,我,不,小人知錯了,小人從前不該得罪您。」

  他渾身抖得如篩糠,抹了一把淚又道:「當初許元喆,還有他阿婆的墳,我夜不成寐時,是去拜過的,還有晏少詹事,裘閣老,我都一一去拜祭過,我還……」

  蘇晉再也聽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兩名侍衛上前,將孫印德架著走了。

  蘇晉自一條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舊層雲如蓋,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這一場彈劾生死一線,仿佛自九幽裡走了一遭,而世間的蒼茫卻不為所動。

  或許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蘇晉垂首往回走,卻在一剎那又頓住腳步,她回頭望,目光穿過正南方,穿過厚重而斑駁的城牆,穿過積了灰光陰,看到了昔日午門之外,那群拋頭顱,灑熱血的義士。

  亦看到當初滿眼失望的自己。

  彼時的她說,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麼行舟守誌至今,她拚死請立的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終歸在這個風雨連天的時代發出了一絲暗啞的,微不可聞的聲音呢?

  也許有一天,她還能請人將許元喆,徐書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鏤刻於石碑之上。

  「蘇時雨。」墀台不遠處,有人喚了她一聲。

  蘇晉循聲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著一身墨藍官袍依舊不改倜儻,嘴角含帶恣意的笑,眸中卻是冷清清的。

  他在蘇晉面前站定,順著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牆處看了一眼,許久不曾移開眼眸。

  沈奚再回過頭來時,嘴角的笑意沒了。

  他整個人變得凜冽而肅穆,然後他忽然抬起雙袖,無聲合手向蘇晉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風聲。

  蘇晉沉默地看著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兩人直起身,沈奚沒再說甚麼,或者說,他不需要再說甚麼,袍服大氅隨著他的一折身帶起一股清冽之氣,逕自離開。

  而趙衍與錢三兒卻在沈奚離開以後,走來蘇晉跟前,與素來恣意偶爾認真的沈侍郎一樣,合袖無聲作揖。

  再然後是大理寺卿張石山,中書舍人舒桓,刑部尚書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與四王朱昱深來到蘇晉跟前時,墀臺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兩人學著一幫文臣,揖到一半,卻見蘇晉撩袍便是要跪,說道:「殿下們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萬萬受不起殿下之禮的。」

  朱昱深抬手將她一扶,淡淡道:「犯顏直諫,為民請命,以死明誌,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蘇禦史,仿佛讓本王看到昔日老禦史的風采,沒甚麼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憫達看著立在一旁默然遠望的朱南羨,問了句:「你不過去嗎?」

  朱南羨搖了搖頭,語氣裡有掙紮猶疑:「不去了。」

  他過去,他該說甚麼?誇她一兩句嗎?可自己一個習武之人,便是誇上幾句,又能翻出甚麼花兒來?要是說不中聽了怎麼辦?

  或者學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這才磨磨蹭蹭地過去,豈不顯得很沒誠意?

  朱憫達再看朱南羨一眼,看了個明白透徹,罵了一聲:「出息。」然後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拋下一句:「你沒看走眼,她的確是個好禦史。」走人了。

  也就這麼一會子功夫,皚皚的墀台下臣工散盡,蘇晉抬眸四下望去,終於找到遠站在一端進退兩難的朱南羨。

  她對身後翟迪三人道:「你們三人先回去。」

  然後她微提著緋色袍服,一腳深一腳淺地朝朱南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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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蘇晉走到朱南羨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羨「哎」了一聲,抬手虛攔了一下,輕聲道:「不必。」

  其實蘇晉並沒實實在在地要跪下,被他這麼一攔,從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認真地打了個揖:「多謝殿下,又救了時雨一回。」

  她沒有自稱臣,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總算捕捉到了一絲事關緊要的微末,暗喜之餘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盜鈴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沒做甚麼,是文遠侯來得及時。」

  蘇晉卻道:「倘若沒有殿下幫忙拖的那半刻,時雨不被打死也是重傷。」

  她說著,抬起眸子來看他,眼裡有十分淺淡的笑意。

  其實外人眼中的蘇禦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氣而疏離的,雖不及左都禦史沉潛剛克,卻自帶一股清冽。

  而此時此刻,蘇晉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來,蛺蝶振翅一般輕微,又令人動容。

  朱南羨的耳根蹭一下就紅了,五內空空,似是這寂無聲的雪色世界。

  那種感覺又來了,那種,他若再不走,便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甚麼的感覺。

  可這回他走不了。

  這一抹淺淡的笑意仿佛一簇烈火,轉瞬之間銘於心頭流入血脈,滋生出瘋長的藤蔓,將他牢牢困於方寸之間。

  朱南羨被這藤蔓攪擾著,被烈火灼然焚燒著,不自覺張了張口,喚出的名字竟是一聲:「阿雨。」

  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蘇晉眸中笑意漸次褪去,她有有些錯愕,片刻,分外沉靜地垂下眼簾,輕輕「嗯」了一聲。

  朱南羨簡直要崩潰。

  他再一次自暴自棄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趁現在把自己的心意挑明吧。

  反正她這麼聰明,一定是知道了,反正滿世界都聰明人都知道了。

  朱南羨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青筋畢現,鼓足勇氣終於道:「阿雨,其實我——」

  「皇兄!」

  墀台遠處,忽有人高聲喚了他一聲。

  像是淬火而出的利劍有了豁口,或是撥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斷。

  朱南羨腦中的嗡鳴之聲就像燒紅的豁口劍浸於水時的殺氣騰騰。

  他木然轉過頭,看著尚還站在老遠老遠的墀臺上,就非要叫自己一聲的朱十七,忍了許久,才忍住自腰間拔刀的衝動。

  朱十七見他看到自己了,頗興奮地招招手,像是有甚麼事,疾步拾級而下,朝他走來。

  一鼓作氣,再而竭。

  等到朱南羨收回目光再看向蘇晉時,方才蓄滿力氣就要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已隨著淬劍時的霧氣發散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思量許久,正琢磨這該怎麼找回場子,沒想到這回蘇晉竟不依不饒了。

  她問:「其實甚麼?」

  朱南羨愣怔了半晌,看著蘇晉清透而認真的目光,不知怎麼,忽然自魂靈深處攫了一把力氣道:「其實我一直很——」

  「蘇禦史。」

  朱南羨將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十七的人還在七丈開外便向蘇晉遙遙作揖。他方才也在朝堂上,見識到了禦史著緋袍,懸明鏡於天下的氣魄,心中不是不佩服的。

  等朱十七走近了,蘇晉回揖道:「二位殿下既有事,臣便先告退了。」

  朱南羨沒答話。

  朱十七看了他十三皇兄一眼,唔,臉色似乎不大好?

  於是他後知後覺地問:「蘇禦史,本王方才是不是打擾你與十三哥說話了?」

  蘇晉道:「殿下哪裡的話。」

  朱十七撐著下頜,若有所思道:「本王方才聽皇兄說甚麼『其實』。」他轉頭問朱南羨,「皇兄,其實甚麼?」

  朱南羨握緊刀柄。

  朱十七福至心靈:「啊,本王知道了!」他十萬分和氣地對蘇晉道:「其實皇嫂昨日還提過這事,年關宴後,東宮會再過一次年,讓我皇兄邀蘇禦史一起來。」

  其實東宮自家過年,等閒不邀外人,但蘇晉並不知這因果,還以為是尋常宴客,可尋常宴客,怎麼由太子妃來請?

  她不明所以:「太子妃命邀臣去東宮,是有事嗎?」

  朱十七想了想:「大約是年關過後,本王即將滿十七歲,需要賜字罷?」

  這是景元帝定的祖製,大隨皇子年滿十七前只有名沒有字,將滿十七之時,由翰林取字數個,皇上親自擇選。

  朱十七續道:「翰林院前陣子擬過幾個送來東宮,大皇兄看了不甚滿意,說要請個學富五車的來擬字,皇嫂當時還提了蘇禦史一句呢。」

  蘇晉默了默,看向朱南羨:「殿下是要說這事嗎?」

  朱南羨看著睜著一雙閃忽的大眼,滿臉期待地望著自己的朱十七,深深覺得這年來歲月,十七雖長得挺拔了一些,可惜光長了個子沒長腦子。

  而朱南羨活了二十三年,頭一回覺得腦子可真是個好東西。

  十七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能說甚麼,還能說甚麼?

  於是他「嗯」了一聲:「是吧。」

  蘇晉點了點頭,與朱十七一揖:「冒昧問一句殿下的生辰八字。」

  朱十七見她應了,滿心興奮道:「我是丁酉年九月十九生的,深秋時節,桂子都謝了。當年北有蠻夷犯境,東有海禍,父皇禦駕親征前,母後剛懷上我不久,等父皇回來,我已一歲了。父皇曾說,我是他凱旋歸來後,上蒼賜給他最好的厚禮。」

  他一股腦兒說了這許多,蘇晉安靜聽完,回道:「好,臣便趁著這幾日為殿下仔細擬幾個。」

  朱南羨知她是一個諸事都認真以待的人,怕她費心操勞,忙道:「隨便擬一個便好,十七就是個毛頭小子,擬個字哪有這麼多講究,湊合著念出來舌頭不打結的就行。」

  朱十七心中一涼,滿腹委屈地瞪大眼:「皇兄,你還是我親皇兄嗎——」

  蘇晉淡淡一笑:「殿下說笑了,能為十七殿下擬字,是臣之幸事。」

  她說完,再度朝二人揖了個辭行禮,退了幾步,折身走了。

  滿地都是積雪,蘇晉走得並不快,倏忽間,又聽朱十七將朱南羨方才待他的那份薄情拋諸腦後,催促道:「皇兄,今日已有許多畫像送來宗人府了,十皇兄讓我來與你說一聲,我隨你去挑罷。」

  朱南羨怔了一下,看著蘇晉並未走遠的身影,不由道:「說甚麼呢。」

  朱十七道:「便是各臣工家女兒的畫像,不是急著給你選皇妃麼?」

  他一邊說,竟一邊看出朱南羨眼底的惱色。

  朱十七以為他十三哥這份氣惱是對自己,委屈道:「年關宴臣女進宮,你身為宗人府左宗正,左右也是要一個一個見的,眼下先挑幾個看得上眼的怎麼了?」

  宗人府是掌管皇家及後宮事宜的官署,其堂官宗人令,左右宗正由皇子擔任。自各皇子就藩後,宗人府堂官出缺,許多事宜已由禮部代勞。

  今年因年關宴與萬壽宴一起辦,是個天大的盛事,一日前便有旨意下來,命十殿下朱弈珩暫領宗人令,朱南羨與朱沢微分任左右宗正。

  蘇晉昨日還想,既然要命幾位殿下暫領宗人府,為何這旨意要等年關將近,諸事已定了才下來。

  聽朱十七這麼一說,她明白過來,原來旨意是個幌子,讓朱南羨任左宗正,不過是為了讓他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在年關宴上挑一個自己心儀的皇妃。

  都說景元帝最寵十三子,如今看來,還真是。

  朱南羨看著蘇晉的背影微微一頓,待走到掃開雪的路徑上,便加快腳步往都察院的方向走了。

  朱南羨自原地默立了片刻,負手回身,往奉天門的方向而去。

  朱十七追著朱南羨走了幾步,看他竟是要出宮的樣子,不由道:「皇兄,宗人府那頭還等您回話呢,您不看畫像了?」

  朱南羨道:「不看,你去給胡主事帶句話,讓他放把火把畫像燒了。」

  奉天門的侍衛明白十三殿下這是要去北大營了,連忙牽來一匹快馬。

  朱十七道:「那納妃的事怎麼辦呢?您到時現挑一個麼?」

  朱南羨翻身上馬,看著奉天門侍衛手中長矛,矛頭纏著紅纓,就像方才煌煌大殿上的那抹明豔緋袍。

  心中催開的烈火是要焚這一生一世了。

  他笑了一下:「不納,本王這輩子都不納妃。」

  然後他揚唇再一笑,又道:「自明日起,你搬去沈府住。」

  朱十七一頭霧水:「為何?」

  朱南羨揚鞭一揮,縱馬而去,拋下一句:「你去跟著沈青樾,讓他教你怎麼長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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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3:4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二章

  柳朝明自奉天殿出來,剛好看到蘇晉往都察院的方向走去,一片緋色衣角折入拱門,帶起半斛明媚春光。

  拱門也是朱色的,唯牆上青瓦已覆上白雪。

  他沉默地看了一陣,片刻,文遠侯也自奉天殿出來,兩人合手對揖。

  齊帛遠無聲地比了個請姿,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並肩自墀台下,一路往宮外走去。

  穿過奉天門,宮前苑,行至廣袤無人的軒轅台,齊帛遠這才問了一句,「陛下最後說的那句話,你怎麼看?」

  那句話是,帛遠,柳卿,倘若朕現在下令削藩,還來得及嗎?

  其實這話看似在問,實是在歎。

  朱景元心中知道答案,因此不等這二人作答,便道:「柳卿,你退下罷。」

  柳朝明淡淡道:「侯爺明白,陛下這話並不是問我,我在大殿上不過是個影子,他想問的人是影子背後含恨而終的先師。」

  齊帛遠道:「因此本侯現在要問你。」

  柳朝明勾起嘴角笑了笑,目中譏諷之意畢現,吐出四個字:「昏聵無能。」他道,「當初下旨要封藩,多少臣工,多少書生義士進言相勸,他殺了多少,堵了多少人的嘴?現在後悔了想要彌補?我平生最恨一事,亡羊補牢。」

  齊帛遠看了柳朝明一眼,心中喟歎。

  多少年了,他還是這樣。

  旁人只道這位年輕的左都禦史沉潛剛克,鐵面無私,正如老禦史一般,但齊帛遠知道,這其實是自霧裡看花的表像。

  當初柳昀拜入孟良門下,還不到十二歲,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其實孟良一度是不收門生的,柳朝明能拜他為師,據說還是受人所托,然而孟良收下他後,竟意外發現此子天資極佳,是百十年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那已是大隨開國十年間的舊事了。

  齊帛遠記得那一年江南桃花汛,入秋後,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加之中原腹地流寇四起,東海倭寇擾境,孟良忙得幾乎衣不解帶,卻還要將柳朝明帶在身邊,寧肯少睡乃或是不睡,也要日日教他一個時辰學問。

  少時的柳朝明個頭長得慢,十二歲的少年,有的已挺拔如竹,柳朝明卻慢條斯理一年竄半寸誠如他寡淡的性情一般。

  有回他得了寒症,身子怎麼也暖不起來,孟良只好一邊批改公文,一邊將他抱在懷裡暖著。

  孟良說,後來柳昀醒來,就自懷裡默默看著他,本以為這孩子要說些甚麼,誰知就說了一句「我會好的」,閉上眼又睡了。

  奈何就是這性情。

  明明是個孩子,卻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江水。

  孟良是個耿介脾氣,以為言傳身教不得當,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柳昀十三歲時,孟老禦史覺得他太過孤僻,想讓他去翰林進學,學會與人相交。

  恰好那年湖廣鬧匪盜,據說是官盜勾結,孟良作為禦史前往巡按,走得那一日,便將柳昀放在了時任翰林院掌院的齊帛遠府上。

  老禦史是一個事若關己不願多說的人,把柳昀交給齊帛遠時,只交代了一句:「這是為師至交,你在他府上住一陣子。」

  齊帛遠記得,當時十三歲的柳朝明站在府內中庭,十分安靜地看著孟良離開。他面上似乎沒甚麼表情,一雙十分好看的眼深如古井,眸底像蓄了一團霧氣,整個人動也不動。

  齊帛遠走上前去,溫聲道:「我聽說,你叫柳朝明,是柳家後人。」

  然而這話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過了好一陣,柳朝明才回轉身來。

  他微仰著下頜,眼簾卻是垂著的,這副表情,像是在極力忍著甚麼,須臾,他才淡淡道:「我不喜歡朝明二字,也沒有家,你若不介意,可以喚我柳昀。」

  齊帛遠儘量放輕語氣:「好,柳昀,這兩年你便跟著我,過一陣子我會帶你去翰林進學。」

  他說著,回身往內府走,再一次溫聲道:「來。」

  齊帛遠已快走到回廊了,身後卻沒有腳步聲,他回頭看去,柳朝明仍站在遠處,又望向府門的方向。

  他到底還是年少,哪怕心思再深,也不願被人輕易放棄。

  他想,自己明明已孜孜不息,盡全力跟著恩師做學問了。

  齊帛遠問:「你這是怎麼了?」

  柳朝明沉默片刻,忽然緩緩地,無助地笑起來。

  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裡忽然起了一陣風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霧氣。所有的情緒——驚詫,難以置信,憤怒與難過,全都畢現眼底。

  甚至連他的語氣都是譏諷的:「孟先生不教我了嗎?他怎麼可以出爾反爾?」

  齊帛遠震驚地看著這樣的柳昀。

  旁人笑的時候都如春風和煦,可柳朝明一笑,恍恍一眼望去還好,若仔細看,才發現他所有深埋於心的不甘不忿都會自眼中曝露。

  齊帛遠聽說過柳家「存天理,滅人欲」的家教,亦知柳家人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

  可他沒想到這樣的家風竟會將一個資質當世無雙的孩子逼成這樣。

  他恍惚想起,柳昀在拜入孟良門下之前,仿佛是獨自從柳家逃出來的。

  昔日景元帝身邊三位謀士,謝煦是才情錦繡,明敏高智的,孟良是忠義耿介,是非分明的,齊帛遠與他二人不一樣,他是真正的書生,性情裡自帶一股溫和儒雅的悲天憫人。

  他看著這樣的柳昀,輕聲道:「孟良只是外出辦案,怕耽擱你進學,才將你放在我這裡。你這麼好的資質,他怎麼捨得不要。」

  柳朝明眼裡全是不信:「是嗎?」

  齊帛遠道:「你可以回孟府住,等他回來,但你要記得,這一年餘,我是你的先生,你當日日與我晨昏定省,一日也不可耽擱。」

  柳朝明聽到這裡,一刻也不停頓地往府外走。

  他還沒走出去,齊帛遠又叫住他,說:「柳昀,你其實還是常笑些好,日後在我這裡,你不必掩飾自己。」

  柳朝明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抬步走了。

  時隔經年,當初那個無波無瀾得像一汪江水的少年已長成靜如深海,泰山崩於眼前而不動的都察院首座,唯有在齊帛遠面前,絲毫不掩飾自己。

  柳朝明接著方才封藩削藩的話頭,續道:「就算朱憫達能順利登基,接下來免不了要動乾戈,征伐戰亂,民生剛穩固一些又要墮於水火。真不知朱景元當初搶江山來做甚麼,為了看他哪個兒子打起來更厲害些麼?」

  齊帛遠卻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裡的機鋒:「『就算』?甚麼意思?」

  柳朝明又譏誚地笑了一下:「文遠侯不避世了?」

  齊帛遠歎了一聲:「罷了,為了一點舊情,陪幾個故友爭了半輩子江山,非我所願也,日後的,就留給你們罷。」他說著,忽而淡然一笑,「知道你離開奉天殿後,陛下單獨問了我甚麼嗎?」

  柳朝明想了一下:「蘇時雨?」

  齊帛遠道:「他問,謝煦除了一個孫女,可還有甚麼後人。」

  柳朝明眉頭微鎖。

  齊帛遠道:「其實你昨夜不必特意派人送信,蘇時雨早已托人與我帶了話,道明她是謝煦孫女了。」他笑道,「你擔心過了,她到底是謝煦之後,雖身為女子,承她祖父之學,加之多年官場歷練,已可獨當一面,或許有一天,她能如謝煦一般算無遺策。」

  柳朝明冷笑道:「倘若謝相當真算無遺策,當年『相禍』將起,他為何避於蜀中不逃?是算漏了自己會累及家人慘遭橫禍嗎?」

  齊帛遠道:「這世間障眼法,大都脫不開一個『情』字,謝煦是重情重義之人,他不信皇權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所以他避之不逃,他要看看朱景元會做到甚麼地步。」

  他說著,忽然看了柳朝明一眼,淡淡而笑:「就如你也一樣,以你的智謀,難道看不出蘇時雨早留了後手,可你還要多此一舉地知會我一聲,為甚麼?僅僅因為你曾與孟良許下的諾言嗎?」

  柳朝明未答這話。

  當初他發現蘇時雨是女子,讓她避於杭州時,她也曾問過一句:「大人圖什麼?是老禦史臨終前,大人承諾過要照顧我?」

  而彼時他心中覺得是,可一時間,又覺得不像是。

  柳朝明是明達之人,他大抵猜到那一絲「不像是」意味著甚麼。

  可他也是寡情之人,這所謂的「不像是」,恰如方落入河池的一片浮葉,風來了,被圈圈漣漪蕩開數尺,等風停了,便緩緩沉入水底,他只要不在意就好。

  他一直以為,鏤刻於蘇晉骨血中的堅韌與通透,最終會令她走上與老禦史一樣的路。

  而直至今日,當蘇時雨穿著緋袍,以退為進要為請立一方功德碑時,柳朝明才發現自己錯了,她就是她,今日的事,若換作老禦史,大約會以大隨律令請聖上將朱稽佑繩之以法,而蘇時雨是謝相之後,她走的是自己的路。

  緋袍明媚的朱色像半斛春光,照進他心中久不見天日的河池,昔日沉入水底的浮葉突生根蔓,長成一片蓮葉田田。

  自此,他再也沒辦法忽略了。

  柳朝明有一個瞬間很是無措,他忽然想起沈奚那句話——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偏不按你的規矩來,直接將軍?

  其實深埋於柳昀骨血中的倒刺,令他早已厭倦了這十數年的按部就班。在那個瞬間,他甚至想,將軍也好。

  然而他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早已選擇了一條獨來獨往的路,他當是身無負累,殺伐不留情的。

  可惜啊,在這條路上,他不該生妄念,有所求。

  齊帛遠臨上馬車前,看了柳朝明一眼,只見他臉上的笑意已沒了,斂著雙眸站著,眼底罩著霧氣,含帶些許茫然與惋惜。

  齊帛遠道:「孟良去世前,曾說你凡事都壓在心底,這樣不好,我雖避世,卻不是甚麼人都避而不見,你若有甚麼想不通透的,不必怕叨擾,來侯府尋我便是。」

  柳朝明沒正面答這話,卻恭敬地合手施禮:「學生恭送先生。」

  明明還未至午時,天地的顏色都暗了下來,世間卷起呼嘯長風,承天門外連半個行人都沒了,是急風驟雪將至。

  齊帛遠登上車轅時,抬頭看了眼天色,歎道:「山雨欲來啊,你既知前路,先找一寸矮簷避上一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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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4:0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三章

  年關將近,至臘月二十,各衙司陸續停政,都察院年來事宜繁多,一眾禦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九才得以喘息。

  此時距蘇晉彈劾三王朱稽佑已過去十日,震動朝野的登聞鼓山西道一案漸次平息,卻引來一縷染著桃花色的餘韻。

  蘇晉才名在外,年紀輕輕官拜正四品僉都禦史,原就不是籍籍無名之輩,此登聞鼓案後,蘇禦史之名傳遍京師,加之為人謙和有禮,長相清雅標誌,一時之間求嫁無數。

  單說她當夜回府以後,也就歇下來吃口茶的功夫,便有媒婆上門,來頭還不小,手裡拿的是大理寺卿張石山麼女的八字。

  蘇晉好不容易將她打發走,沒半柱香,又有人拿著欽天監監正六小姐的八字來了。

  蘇禦史深感不妙,以身體不適為由送了客,收拾好行囊漏夜趕回宮中,一頭紮進都察院死都不出來了。

  這就苦了副都禦史錢三兒錢月牽。

  卻說姻親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晉上已無高堂,其人避於衙司不出,那些求親的走投無路,只好去找她都察院的同僚。

  都察院內銜兒比蘇晉高的,勉強能為她做主的也就柳朝明,趙衍與錢三兒。

  柳朝明不消說,沒人敢拿這事去煩他。

  趙衍巴不得將自家兩個女兒全塞給蘇晉,這是對手,也不能找。

  於是算來算去,只餘一個錢大人。

  錢三兒在錢府如一根野草般長大,有了功名後便搬出來自立門戶。前幾年也有許多人家保媒拉纖,不想他一句「一心向佛,等在都察院幹累了就致仕出家」讓諸臣工望洋興嘆。

  錢禦史於是恬淡無欲地過了好些年,豈知這幾日,府上門檻都快被踩破了。

  錢三兒手裡捏著一杳被朝中各大員硬塞來的八字,深思,他要怎麼樣妥善而又不傷及各臣工顏面地將此事解決呢?

  讓蘇晉自己挑一個?錢三兒搖搖頭,且不說眼下蘇晉根本無心娶親,就是她有心,對著這十餘帖迥然相異的八字,她哪裡辨得出良緣孽緣,總不能抓鬮吧?

  錢三兒想,這可愁死本官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錢三兒這頭愁歸愁,趙衍那頭已張羅起來,將蘇晉的八字拿了跟婉兒妧兒都合過,皆是良配,一時喜上眉梢。

  然而過了會兒,他又樂極生悲地想,早知今日該把婉兒與妧妧的畫像帶來,讓蘇晉自己挑,挑合意了,說不定今日就能把親事訂下來,省得外頭那群豺狼野豹跟他搶女婿。

  臘月二十八那日,宮裡有只老貓死了,闔宮上下都驚了一跳。

  這貓是已過世的淑妃養的,淑妃出生卑微,當年只是個選侍,誕下十王朱弈珩後,因皇貴妃尚無子嗣,便將朱弈珩寄養在貴妃宮裡。

  彼時淑妃飽受生離之苦,成日以淚洗面,便是景元帝將她封為婕妤也難以解憂,直到後來養了只貓才緩過來。

  便是這只老貓。

  一開始有人說,這是只通人性的靈貓,不然怎麼婕妤一養了它,便心境紓解,氣色漸佳呢;不幾年,婕妤生下十二王朱祁岳,被晉為淑妃,又有人說這貓是只福貓,不然淑妃怎麼能誕下兩位龍子呢。

  這貓的靈福之氣不脛而走,便是景元帝也默許了它的存在,明令各宮人不可捕殺。

  於是此貓便在宮裡悠哉悠哉地活了二十餘年頭,活成了一隻長命百歲的,有自己貓跟班的老貓,一直到前一日,臘月二十八。

  老貓是淹死的,大約是年紀太大了,已辯不得路,撈上來時還有最後一口氣,可惜沒撐住。

  後宮中人生活聊賴,閑來無事,便信神信佛信些有的沒的,聊作寄託。

  於是有關貓的傳言很多。

  有說這宮裡每一隻貓身上都附有一個冤死之人的靈魂。

  有說只要被貓抓傷,七日之內必有大禍臨頭。

  更有人說,倘有貓枉死,一定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

  臘月初,璃美人慘死宮前殿的各種流言還未消彌,臘月末,這一隻人人都以為它會千年不死的老貓溺斃,更為本來不平靜的後宮籠上一層深影。

  傳得最多的是,那不乾淨的東西是昔日岑妃的冤魂。

  於是掌管後宮事宜的宗人府一下子忙成了陀螺,領著宗人令與左右宗正的三位殿下還好,苦的是下頭辦差的。

  年關臨近,老貓一死人心惶惶,闔宮上下都要熏艾草驅邪,卻只有兩日時間。

  宗人府各要員忙得腳不沾地,尤其是胡主事。

  胡主事非但忙,且還十分糟心——他一邊囑咐著各宮熏艾草的事宜,一邊盯著堆在十三殿下案頭各臣工之女的畫像。畫像都快積灰了,可殿下他非但不看,對此事的態度就一個字:燒。

  胡主事哪裡敢真燒,萬般無奈,托人找太子妃告黑狀。

  東宮根本不回話。

  這日清早,朱南羨一進公堂,看到早該付之一炬的畫像又端端正正層層疊疊地擺在了自己案頭,終於動了怒。

  他招來胡主事,明言:「若本王明日來還看到這些畫,將就著當柴禾,把你一塊兒點了。」

  胡主事嚇得磕頭,嘴上說:「微臣這就燒,這就燒。」

  等到帶著兩名內侍將畫像從朱南羨案頭一股腦清出去,他又想了,若他將畫像燒了,也不必等十三殿下動作,聖上,東宮,禮部,誰都能索他的命。

  哦,還有個甚麼都管,甚麼都能參一本的都察院。

  一想到都察院,胡主事福至心靈,恰好身後的內侍也從旁提點:「大人,要不咱們先將這些畫像藏起來罷。」

  藏到一個十三殿下想不到,找不著,不怎麼敢動的地方去。

  胡主事與都察院二當家趙衍乃多年舊友,早些年兩人各領七品銜時,便兒女訂了一門娃娃親。後來趙衍官運亨通,按理說胡主事是高攀不上了。然而趙衍為人正直,恪守承諾,仍是到胡主事府上提了親,兩家人從此結為親家。

  胡主事想,眼下能幫得上他這個忙的,大約只有右都禦史趙衍趙大人了。

  他命人用裹艾草的麻布將畫像裹了,堂而皇之地帶著兩名內侍一路行至前宮,來到都察院外求見趙大人。

  趙衍一聽說胡主事的來意,覺得十分不成體統,本想推拒,可他轉而一想,自己眼下不是正缺兩名閨女的畫像嗎,胡主事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

  況且明日就是年關宴,蘇晉這成日裡躲在都察院裡頭,明日總不能不見人吧?到時候皇親貴胄,達官能人少不了要拉著她說親的,自己搶不過怎麼辦?

  趙衍於是肅然道:「好,我就幫親家保管一日,親家明日記得把畫像拿走。」

  兩名內侍跟著趙衍一路穿過中院,行至值事房前。

  卻不料趙大人驀然頓住腳步,他二人險些撞他背上。

  三名堂官的值事房是挨著的,而趙衍的房前,正站著兩位不速之客——柳朝明與錢三兒。

  錢三兒知道柳朝明與蘇晉大約沾了點親故,正為了蘇晉的事來找他,可惜還沒說出個所以然,就撞見趙衍了。

  兩名內侍見到左都禦史大人,嚇得跪在地上,自報家門乃宗人府屬下,可惜手裡畫像實在太多,一時拿不住落在地上,果在麻布裡的美人圖便一一滾了出來。

  柳朝明與錢三兒知道趙衍跟宗人府的關係,一見這許多畫像,大約猜出點因果。

  錢三兒在公務裡講規矩,私下裡卻不愛畫方圓。

  他方才還在愁怎麼讓蘇晉自他手裡十餘帖八字裡選出一個心儀的,看了這許多蓋了宗人府戳的畫像,心生一計。

  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極了。

  錢三兒彎起月牙眼,十分和顏悅色地走到那名抖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內侍跟前,彎下腰幫他將畫像一一拾起,然後溫聲道:「沒事了,你二人退下罷。」

  兩名內侍如蒙大赦,一溜煙兒跑了。

  錢三兒又笑眯眯地對趙衍道:「趙大人,那三兒這就幫你把畫像拿去您的值事房擱著?」

  趙衍覺得錢月牽純屬黃鼠狼跟雞拜年。

  他這話的意思琢磨琢磨,難道不是反正真出了事有他老趙頂缸?

  趙衍一臉鬱結地跟著錢三兒一起進了值事房,沒留神柳朝明也進來了。

  值事房挺寬敞,三位堂官對著一桌子堆積如山的美人圖,一個竊喜,一個鬱悶,一個面無表情,但都沒走。

  都察院一年也閑不了幾日,公事上大都能通力協作,誰成想這好容易閑下來的時光,難道要糟蹋在「勾心鬥角」身上了嗎,趙衍更加鬱悶地想。

  他能猜到錢三兒的目的,錢三兒自然也能猜到他的,但兩人都繃著,誰也不先開口,畢竟不是甚麼光彩事。

  這時,蘇晉叩了叩值事房的門,問:「趙大人,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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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4: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四章

  趙衍找蘇晉做甚麼,自不必言說。

  他看了眼賴在他值事房不走的二位,對蘇晉道:「蘇禦史,借一步說話。」

  錢三兒眼中笑意如漣漪,裡裡外外全是套:「趙大人有話不能在此處說嗎?咱們都察院何時這麼見外了?」

  趙衍不作聲地回頭看他一眼,牙縫裡蹦出兩個字:「私事。」

  蘇晉聽到「私事」二字,心裡驚了一下。

  她這些日子雖身在都察院,但並非不聞窗外事的。禦史這官職,歸根究底就是監察彈劾,監察有大小,上至家國天下,下至雞零狗碎,是以哪戶人家去錢三兒府上求了親,不消蘇晉親自查,手底下幾名禦史自會告訴她。

  蘇晉深覺對不起錢三兒,但她也沒奈何。

  這幾日,她已忙中抽空的將不娶親的藉口羅列了一二三到九九八十一,其中最好的一條已被錢三兒用了去,若她再稱問道修佛,便讓人覺得假意推脫了。

  餘下的藉口都是歪瓜裂棗,蘇晉想,總不能聲稱自己身有隱疾罷,她蘇大人終歸還是要臉的。

  蘇晉知道趙衍為何找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錢三兒又道:「正是私事。」

  他笑意滿眼地在一案堆積如山的畫軸裡翻出兩卷寫了「都察院趙氏」的逕自遞給蘇晉:「趙大人,您不是緊趕著給蘇禦史說親嗎?拿著兩張八字他能瞧出甚麼,不如請他看畫。」

  然後他笑意更深了,十分和藹可親地對蘇晉添了句:「我排個隊。」

  這話的意思是,倘若蘇禦史對兩位趙家小姐不滿意,他手裡還有十餘佳麗。

  趙衍未想錢三兒竟敢將這層意思挑明瞭說,不由撚起一絲嚴肅斥道:「放肆,這臣工之女的畫像,豈是我等隨意看的。」

  可看著畫已然到了蘇晉手裡,心中又生出期盼,他是真巴望著她能從兩幅畫裡挑一個,蘇晉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為人謙和不浮躁,倘能得這樣的賢婿,豈不美哉?

  而蘇晉聽到「臣工之女」四字,忽然意識到了甚麼,她看著畫軸上宗人府的戳,不由道:「敢問趙大人錢大人,這是……各臣工送去給十三殿下選皇妃的畫像?」她一頓,「怎麼到都察院來了?」

  趙衍與錢三兒在蘇晉的目色裡隱約捕捉到一絲不快,以為她這模樣,是不滿他們將十三殿下挑剩下的塞給她,於是解釋道:「宮裡那只老貓不是死了麼,各宮熏艾草,宗人府怕將畫像點著了,這才拿來都察院放一日。」

  蘇晉將信將疑。

  趙衍剛直不阿了數十年,這一回又是徇私又是扯謊,一看蘇晉有疑色,忍不住道:「罷了罷了,此事就當我不曾提過。」

  誰知蘇晉目光再一掃值事房中,堆了整個案頭的畫軸,微微沉吟,竟回了一句:「那就……都看看吧。」

  此言出,早自屋中坐著的柳朝明似乎愣了愣,別過臉來看了蘇晉一眼,須臾,又埋下頭吃茶去了。

  趙衍默不作聲地將房門掩了,回過頭,忍不住又問了句:「哎,咱們這樣……是不是不大合適?」

  蘇晉與柳朝明皆不答話。

  錢三兒道:「過了年,偶爾違個禁,怎麼了?誰還沒個出格的時候?」

  趙衍心道也是,都察院三位堂官公事上各司其職各謀其位,私下裡辦起事來倒沒那麼多講究。

  將要把畫展開,他看了柳朝明與錢三兒各自一眼,忍不住又道,「不是,這會子是我給蘇禦史說親,你倆也看著算怎麼回事呢?」

  錢三兒道:「你說親,不得有一個保媒拉纖的?」意示自己,「不得有個長兄幫著掌眼?」意示柳朝明。

  趙衍拿眼神去問柳朝明:是這意思嗎?

  柳大人終於放下他金貴的茶盞,言簡意賅:「看吧。」

  兩幅畫卷展開,分是趙家大小姐趙婉與二小姐趙妧。

  蘇晉的眼神在趙妧的畫上多停留了半刻,只見她眼如春杏,眉似新月,一身水綠衣裙沾著點春來的生機。

  趙衍其實是希望蘇晉能瞧上趙婉的,一看她這模樣,不由道:「妧妧是好看些,就是人有些怯生,又是個庶出,性情是好的。」

  蘇晉卻不表態,只道:「有這樣兩個女兒,是趙大人的福氣。」

  看完趙衍那頭的,錢三兒將手裡的一杳八字交給蘇晉,自書案上撿出畫來一一展開。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卻不似趙衍為自家女兒說親,須臾就給蘇晉瞧了個七七八八。

  蘇晉一一看罷,只覺大家閨秀有之,小家碧玉亦有之,樣貌出眾的有之,亦有聲名在外的才女。

  畫軸還剩最後兩卷,錢三兒見蘇晉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便道:「餘下這二卷,其中之一,」他拾起一個卷軸遞給蘇晉,「出生最好的。」

  蘇晉徐徐展開,錦花叢中立有一女,額點梅花,頭戴金釵,一身宮裝華服,年紀尚輕,但鳳目裡卻隱能觀出不可一世之態。

  蘇晉的眼神落在畫軸一旁的四字上——郃樂郡主。

  她知道此人。

  郃樂郡主名朱郃樂,其父乃故皇后的表弟,是故皇后在世的唯一親人,雖一無戰功顯赫,二無政績昭著,但因著這層宗親乾係,景元帝便為他一家賜了個皇姓「朱」。

  朱郃樂雖是郡主,但因宮中並無嫡公主,她幼年時,又曾寄養在故皇后膝下兩年,自小便有些自視甚高。

  尤其是當年寄養在東宮時,曾追著朱南羨左一聲表哥右一聲表哥地叫,還是朱憫達聽了不過耳,到底是嫡皇子與郡主,尊卑之分也不知,將她訓斥一通過後,才有所收斂。

  但朱郃樂喜歡的並不是朱南羨。

  錢三兒在一旁好心提醒:「專程拿這畫給你看,算是你我同為都察院禦史,我徇個私,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出生雖高,但絕非良配,何況她喜歡沈大人,這便罷了,還喜歡得有點不依不饒死去活來。」

  蘇晉道:「既如此,怎麼八字配到我這來了。」

  錢三兒輕描淡寫道:「哦,這也沒甚麼,沈大人甚麼性情甚麼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女子見了他,少有不動心的。」

  柳朝明又端起茶盞,看了蘇晉一眼,見她臉上沒甚異色,垂下眼簾去吃茶。

  錢三兒續道:「當年沈大人還是尚書府沈公子的時候,自秦淮河邊一走,就要被砸幾十條手帕,年未及弱冠,朝中半數以上家有未嫁女的都找沈尚書說過親,可惜那幾年沈公子年少風流,無心娶妻,流連煙花之地。」

  蘇晉訝異地挑起眉,未曾想沈奚還這般荒唐過,但一想他的性情,又覺合乎情理。

  後宅不是有句打油詩麼——文臣有沈柳,武將有戚衛。其實這詩後面還接了一句膽大包天的,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冬月尋梅蹤。

  然而,昨日宋玨將這詩念給蘇晉聽的時候,提點了一番,說後頭幾位的桃花加起來,都比不過這排頭一號的沈公子。

  錢三兒道:「扯遠了。」又自揀選出來的畫軸裡,拾出最後一幅遞給蘇晉,「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個。」

  畫軸上有四字,翰林舒式。

  蘇晉一時腦子沒轉過彎來,心想朝中的那位舒桓舒大人不是中書舍人麼。

  而中書舍人官階雖低,但舒桓卻是景元帝禦用筆桿子,凡舉有甚麼難以決斷的,專橫如朱景元都願聽他一二言。

  柳朝明往那卷軸上掃了一眼,頓了頓,不由微微蹙眉:「舒聞嵐?」又問,「怎麼,他身子好了?」

  蘇晉一聽「舒聞嵐」三字,一下便想起來了。

  中書舍人舒桓之子舒聞嵐,當朝第一大才子,經史子集無一不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胡語,蒙古語,西洋語十餘語言,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曉。

  可惜造化弄人,胸懷經天緯地之才,生來就是個病秧子,自小又染上哮喘,一操勞就犯病,腰間永遠掛一個草藥囊。這還不算,但凡轉寒轉暖,他都能病上一陣,病勢纏綿不去,故而一年十二月,舒聞嵐有七個月都仰躺在臥榻半死不活。

  只能看書做學問。

  趙衍道:「聽說先頭入冬前,舒桓找了位神醫給舒聞嵐瞧過病後,入冬這兩月他已沒犯過大病,也就一個喘症,拿藥草囊問一下便過去了。」

  自然畫軸上的女子不是舒聞嵐,而是舒聞嵐之妹。

  蘇晉展開畫軸,圖中女子眉若遠山,眼有薄暮寒煙,雖非傾城國色,淡然慵懶間卻帶一絲靈動。

  一旁提著四字:舒式容歆。

  蘇晉愣了愣,比起之前十餘美人圖,是這個看著順眼些。

  錢三兒道:「舒桓對兒女姻親一事頗寡淡,我特地選出來這副,非但因為是舒聞嵐親自到我府上來求的八字,你大約不知,你今冬初回京師當日,這個舒容歆是見過你的。」錢三兒一頓,「聽舒聞嵐說,她確實對你有意。」

  柳朝明再一次放下了他手裡金貴的茶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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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蘇晉有些窘迫,垂眸又看了眼畫上眼含薄煙的舒容歆,輕聲道:「我不記得曾見過她。」

  錢三兒道:「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不過,」他又將月牙眼彎了起來,「你明日可以親自問問舒聞嵐。」

  蘇晉不解。

  「年關宴的席次是按品級排的,你與舒學士同列正四品,聽說他昨日拖著病懨懨的身子親至禮部,讓羅尚書開個後門兒,把你與他的座兒挨在一處。羅尚書你是知道的,生怕舒聞嵐一個不合心意在他禮部犯病咽了氣,當下就應承了。」

  蘇晉聽罷,將手中畫軸卷起:「有勞錢大人了。」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自己身為女子執意入仕,遲早要過姻親這一關,眼下躲了數日,勞煩了錢三兒,心中已十分過意不去。

  蘇晉於是起身先對趙衍揖道:「多謝趙大人好意,我自回去再想想。」再對錢三兒揖道,「有勞錢大人,日後倘再有臣工為下官婚娶一事找去大人府上,請大人令他們來蘇府,我自與他們解釋。」

  趙錢二人見蘇晉無心此事,當下不便再討結果,幾人合手對拜,便自值事房離去。

  蘇晉走在最後,看著三人的背影,輕聲喚了句:「柳大人。」

  一地積雪,柳朝明聽見冰渣子在腳下碎裂。

  他眸光微動,回過頭來眉間已疏闊無物,淡淡應了句:「嗯。」

  蘇晉上前來垂首揖下:「方才竟忘了要謝柳大人,勞大人為時雨費心,時雨……」她微微一頓,忽想起柳朝明日前說的「不必起興」,於是將興頭話掐了,抬眸逕自問,「想問大人有甚麼好法子沒有?」

  她是常年操勞,面色蒼白,好在有一股韌性撐著,疲而不倦。這幾日大約歇得好了,頰上染上一抹恬淡的好氣色,眼深處清透有光。

  柳朝明避開目光,淡而無波地問:「你這些年,可曾給去信杞州故裏?」

  杞州不是她的故裏,蘇晉知道,柳朝明問的是當初收留了她半年的杞州蘇家。

  她微一搖頭:「不曾。」

  不是不願,當初蘇家人對她這個來歷不明的寄養子十分不滿,以為是蘇老爺在外頭折騰出的私生子。蘇老爺從來好名聲,卻為了昔日與謝相的情誼,竟將就著以私生子的名義,認她做了親子,為她落了戶。

  蘇晉借住蘇府的半年,整個宅邸如一口煮著滾滾沸水的鍋,幾個夫人姨娘成日為她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大約是怕被她這個多出來的少公子分走家業。

  後來有一日,蘇晉聽見,她們私下裡稱她「野種」。

  蘇晉自小承家學淵源,三歲能誦,五歲成詩,經史子集過目不忘,一身傲骨下頭藏著的都是錦繡才情,她自可忍不堪,卻不能忍旁人辱她家人。

  蘇晉想,她不是甚麼野種,她是謝相之後,而她的祖父,在她心中就如東升的旭日。

  隔一日,蘇晉便收好行囊,辭別了蘇老爺。

  這個與人為善的老先生深諳謝相心性是以知道蘇晉必不可挽留,默不作聲地送別了她五裡,塞給了她一張銀票,說了句看似絕情實則慈悲的狠話:「我家被折騰成甚麼樣,你也看到了,你走罷,到天涯海角,日後不必再來信。」

  柳朝明的聲音聽不出悲喜:「今歲入冬,蘇老爺去世了。」

  蘇晉愕然抬頭,眉間漸漸浮上蒼茫色,片刻,搖頭自責:「我……竟是不知。」

  柳朝明本打算瞞著她的,若不是一切已趕在這個緊要當口。

  他道:「你若實在避不過各臣工求親,可以回鄉丁憂。」一頓,忍不住添了句,「明日年關宴過了便走。」

  蘇晉聽了這話,不由深思。

  宮前殿一事如一道暗影籠在她的心頭,當日沈奚臥於雪上,問她:「我覺得要出事,你信嗎?」

  其實蘇晉想說,信,因她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可她與沈奚一樣,摸不清源頭在哪裡。

  她希望她錯了。

  蘇晉抿唇道:「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她想了想,「我先去信一封,待開春諸事已定再啟程。」

  柳朝明不知她所期盼的「諸事已定」是指甚麼,蘇晉也沒再多說,與他作了別,說是要去翰林院送為十七殿下擬的字,匆匆走了。

  天是蒼青色的,明明無雲,日光卻照不透,四下雪色交相映照,將人間折射出一團刺目亮白,像個盛意盎然的假晴天。

  柳朝明的神色寡淡下來,一旁有一小吏上前來道:「大人,那公公已侯了多時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讓他出來。」

  片刻,自偏院的耳房裡走出一名年輕內侍,正是宮前殿事發過後,柳朝明在梅園見過的那位。

  內侍一襲黑衣鬥篷遮住眉眼,對柳朝明拜下:「見過柳大人。」

  柳朝明道:「你擅用毒。」他不是在問,而是篤定。

  當日在宮前殿,就算是朱麟奶娘喂得毒,可小兒身子骨嬌弱,且日日都有不同,若非有高人從旁指點,恰到好處地控製服食棗花餅的量,倘若一個不慎拿捏錯了輕重,豈非弄巧成拙?

  此事沈奚與蘇晉想不透,但隱窺得真相的柳昀卻能明白。

  內侍自謙道:「雜家只是略懂。」

  柳朝明道:「本官要一帖藥,吃過之後人乏而無力,有風寒侵骨之狀,病逝纏綿,非足月將養不可去之,能做到嗎?」

  內侍道:「大人要置身事外?」

  柳朝明的眸色驀然轉寒。

  內侍心中一驚,脖間隱隱傳來的竟是當日被鎖喉的窒息感。

  他連忙深揖道:「能,只是依大人所訴症狀,那麼藥力必然生猛。倘前一刻大人還好好的,服下藥後人虛體乏,宮中醫正醫道精深,定能瞧出此乃藥物所致,對大人生疑。」

  柳朝明道:「你自去備藥,日落前交與本官,其餘的不必管。」

  中夜風雪又至,掩窗於屋中,也能聽到外頭如猛獸過境般的呼嘯之聲。

  隔日醒來卻有真正的好晴光,一眾朝臣卯時隨景元帝至昭覺寺祭天,午時用過齋飯返程,回府攜了家眷趕赴年關宴。

  其實景元帝的壽辰是臘月二十四,依往年的規矩,當是小年這日焚香祭天,隨後一日萬壽宴,待壽宴散了便停政,年關當日該是各自在府中過。

  而今歲聚於一堂,其中因果眾朝臣面上不提,心中有數。

  自奉天殿登聞鼓一案後,景元帝日漸怠政,凡有要事,無一不交給朱憫達處置,已隱有禪位之意了。

  是故這年的年關,大約是朱景元作為帝王,與眾臣子一同過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年關。

  宴席開在瓊花苑,中有一條窄河,左手邊是臣工,右手邊是女眷。

  窄河名為瑤水,河面支了個的露臺,屆時有笙簫歌舞便盡在這臺上看了。

  待到酉時初,各臣工女眷分次入席。

  筵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幾,幾下煨著紅泥火爐,作取暖之用,蘇晉一旁的幾下煨著兩個,大約是個舒家那位病秧子備的。

  各皇子中,被圈禁於內宮的朱稽佑與朱覓蕭也來了,聽說是聖上格外開恩,想令他的三子與十四子過個好年,直至冬獵後才再行禁足。

  蘇晉沒有家眷,入席得早,不多時,舒聞嵐也到了。

  回到京師不久,蘇晉曾遠遠見過他一回,彼時舒學士與一群翰林走在一起,衣著要比尋常人厚上許多,個頭十分高,人卻是削瘦的。

  舒聞嵐見了蘇晉,與她彎身施以一禮:「蘇禦史。」

  蘇晉起身回了個禮:「舒學士。」

  離得近了,能聞到舒聞嵐身上的藥味,他整個人都擁在厚不透風的狐裘大氅裡,模樣清臒,顴骨很高,眉眼倒是好看的。

  須臾,瓊花苑一頭,有三人同至,眾人移目看去,竟似乎靜了一瞬。

  此三人正是如今暫領宗人府的十殿下,十三殿下與七殿下。

  而正如後宅那句膽大包天的打油詩所言,初七看月星十三,不及良月尋梅蹤。

  這三人也正是景元帝眾皇子中生得最好的三個,七王似月,朱南羨如星如陽,良月為十月,十王朱弈珩最喜梅花。

  他三人既領宗人府,正是自瑤水另一畔接待完眾女眷過來。

  朱沢微與朱弈珩都還好,唯朱南羨,臉色有些微難看,也不知發生了甚麼。

  蘇晉正想著,身旁有一個聲音道:「我猜是跟明日的冬獵有關,往年冬獵,各皇子間都要比試誰獵的獸禽多,今年十殿下掌宗人令,大約是想出了點新花頭。」

  說話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舒聞嵐。

  見蘇晉別過臉來,他便對著她雅淡一笑,續道:「總該是跟對岸的女眷有關,蘇禦史以為呢?」

  蘇晉道:「蘇某是頭一遭在宮中過年,殿下的想頭,倒是猜不出。」

  舒聞嵐到底飽讀詩書,說起話來急緩有度:「七王妃五年前就歿了,十殿下至今未納正妃,十三殿下更怪了,府內就養了個侍妾,聽說還是自那被抄了家的馬少卿府上撿來的,後來他就藩,也未曾把這侍妾帶去南昌,為甚麼?」

  蘇晉道:「舒學士這話可把蘇某問著了,殿下的事,我等為人臣子豈敢多作打聽。」

  舒聞嵐道:「禦史大人莫要誤會,舒某可不是在問,」一頓,「我是在跟你套近乎。」

  他個頭很高,腿也長,坐在這小幾前似乎不大舒服,偏生畏寒還要蜷起來,伸手在小火爐上暖了暖,不疾不徐道:「舒某身無長物,病勢纏身,長年僻居一方,實在沒甚麼拿得出手的,然就是閑得慌,將宮裡宮外的瑣碎都搜羅了一籮筐。蘇禦史雖行監察之責,但這宮中秘事,街頭傳聞,臣工家事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禦史不明可以問舒某,情誼自話頭出,咱們先做聊友,等到時機得當,才好更進一步。」

  蘇晉也不知舒聞嵐這「更進一步」要進到哪裡去,總不該是真想把其舍妹嫁給她吧?這可萬萬受不起的。

  舒聞嵐見她不答,便接著方才的話頭道:「舒某聽說,是因為十三殿下早就心有所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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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蘇晉心中微微一頓,生出些警覺,不料舒聞嵐下一句:「是戚家的四小姐。」

  有內侍過來掌燈,二人俱是將話頭掐了,等內侍走遠,舒聞嵐才續道:「這是有因可循的,十三殿下那方刻了戚四小姐閨名的玉佩大夥都知道,不必提,就說當年……」

  他話未說完,瓊花苑一頭便有內侍唱道:「皇上駕到——」

  瑤水兩旁的臣工女眷分立於一側,對著拱橋方向拜下,景元帝的大步走進,身旁有人高舉華蓋,天子儀仗煊赫威揚。

  朱景元將養了數日,氣色已好上許多,他走至上首方,待眾人齊聲呼過萬歲,也就開宴了,繁瑣的規矩較之晨時的祭天倒少了許多。

  菜肴是一道道上的,由各內侍宮婢分發,分量適當,菜色滿目琳琅。

  一時笙歌起,只見瑤水之上竟有數名女子踏水而來。

  蘇晉仔細看去,原來有木樁紮於水下。

  這些女子身覆紗衣,手執各色綢緞,隨著笙歌起舞,將手中綢緞交錯纏繞,竟漸漸結成一個碩大的花球。其中一名女子伴著一聲琵琶錚鳴,淩空將花球一拋,花球不偏不倚地歇在了瑤水畔最高的樹椏上。

  像是枯木開出繁花。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叫好聲。

  朱憫達越眾而出,執杯對景元帝道:「兒臣率眾皇弟,祝父皇萬壽昌明,鬆鶴無疆。」

  自他身後,一眾皇子也齊聲呼道:「祝父皇萬壽昌明,鬆鶴無疆。」

  景元帝崇儉,早在幾日前便下旨讓諸皇子臣工不必送禮祝壽,然而此時,三王朱稽佑忽然往前一步,小聲道:「父皇,兒臣、兒臣有壽禮進獻給父皇。」

  景元帝臉上的笑容斂了斂,眼中隱有不悅。

  朱稽佑連忙拜下說:「不是甚麼物件。」他怯聲道:「山西有劍舞一道,兒臣府上養了幾個的公子,都是練家子,持劍舞起來煞是好看。」

  他抬眸看向景元帝:「兒臣進京前,曾來信說要帶他們來舞劍給父皇看,父皇還記得嗎?」

  其實朱稽佑為何有此舉也不難猜測,景元帝最是護短,他大約想在他父皇前展露些孝心,待開春後,登聞鼓一案判下來,叫他父皇佑他一命。

  朱南羨聽了朱稽佑的話卻是愣怔,劍舞?該不是他府上那幾個花拳繡腿的持劍公子罷?

  他正這麼想著,須臾只聞鼓點起,十二名持劍公子自瑤水兩側涉水而來,挽劍似花,時如羿射九日,時如帝驂龍翔。

  其實這樣的劍舞在朱南羨這等真正習武之人看來沒甚麼意趣,但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柔中有韌,剛柔並濟的匠藝了。

  待一曲舞罷,景元帝悅然道:「不錯,賞!」

  這時,十二王朱祁嶽揚唇道:「這有甚麼好瞧的。」又朝上首一揖,「父皇,兒臣願為您獻上真正的劍術!」

  景元帝大笑道:「好!你來!」

  朱祁嶽身上有一種難得的江湖俠義之氣,自腰間抽劍握在手中,環目朝皇子與群臣望來,扯長音線道:「不過——兒臣挑對手。」

  目光落在朱昱深身上,朱昱深道:「不成,三妹懷著身子,本王承諾過入夏前不動刀兵。」

  朱祁嶽「嘁」了一聲,皺眉道:「四哥憑多講究。」目光又移向朱南羨,一揚下頜:「就你了!」

  朱南羨早知他會挑自己,一看他手裡的劍,高呼一聲「好」,吩咐一旁的內侍,「十二哥的『青崖』出鞘,速去東宮取本王的『崔嵬』來。」

  內侍應聲退下,一轉身卻與上來斟酒的另一名小火者撞了滿懷,引來一陣哄笑。

  「昔聖上兵馬中原,攻嶴城時,曾自淮水一戰。彼時敵眾我寡,聖上決意借東風,用一艘快船直駛入敵船當中,隨後自燃其船,引來大火,使得對面未戰先亂,此乃後來人人稱道的『淮水之役』,想必你聽說過。」一旁,舒聞嵐說道。

  蘇晉道:「嗯,若非此役使嶴城守將敗走,想必戒備森嚴的應天府也不會在短短三月內被攻破。」

  舒聞嵐看她一眼,自爐子上暖著手,漫不經心道:「當時那艘快船上有三名將士,他們明知是赴死,仍願慷慨捐軀,你可知道他們叫甚麼?」

  蘇晉移目過來:「叫甚麼?」

  舒聞嵐淡淡一笑:「我也不知,但我知道後來聖上命人打掃戰場,曾自被焚得只剩龍骨的快船上找到這三名將士的兵器,兩劍一刀,焚而不毀,聖上感慨之餘,命人將此三樣兵器重新淬過,冠之以名,直到後來殿下們長大,『世上英』賜給了四殿下,『青崖』賜給十二殿下,而『崔嵬』是其中唯一一把刀,留給了十三殿下。」

  蘇晉道:「錚錚鐵骨,該當有人承先人之誌。」

  舒聞嵐道:「可惜如今只有『青崖』與『崔嵬』還在,數年前,四殿下一個不慎將『世上英』弄丟了。」

  蘇晉愣道:「怎麼會?四殿下沉穩持重,不像是馬虎大意的人。」

  舒聞嵐道:「這我就不知了,聽說是丟在了河裡,當時還命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可惜誰也沒再見過這把『世上英』,聖上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他本是久病之人,面色比蘇晉還蒼白,此刻眉梢眼角透出笑意,卻絲毫不見病色,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書卷氣:「不過啊,後來有個傳言,說四殿下其實是將這柄劍贈給了沈三妹,也就是如今的四王妃。」

  蘇晉訝然,腦子轉了一轉,才反應過來這所謂的沈三妹,正是沈奚極少與她提及的沈家三姐。

  舒聞嵐又添補了句:「不過依四王妃的性情,『世上英』若給了她,想必定是日日裡別在腰間招搖過市,所以啊,不可能。」

  這時,那名去東宮取「崔嵬」的內侍已將刀帶到。

  朱祁嶽指著懸於高枝上的綢子花球,對朱南羨道:「看那朵花,誰先摘下算誰勝!」

  朱南羨將刀握於手中:「好!」

  言訖,二人先後縱身,足尖自水岸輕點,朝露台躍去。

  景元帝愉悅道:「朕的十二子與十三子要比武,眾愛卿不必拘謹,可以湊近些去看。」

  一旁的內侍是個會來事的,景元帝話音方落,便扯著長音道:「十二殿下與十三殿下比武啦,快來看呀——」

  而露臺旁側的一眾樂師見了此場景非但不退,反是跟著刀劍出鞘之聲,吹出一陣高亢的笛音。

  歡暢之音令人的心境也為之一鬆,少傾,瑤水兩旁便當真有人起身湊近去看,方才還有些拘謹的人群此刻終於漸漸放開懷來。

  水岸點著花燈,或懸於樹上,或浮於河面,那棵撐著花球的樹足有七八丈高,粗枝橫生交錯。

  笛音伴著鼓點,「青崖」與「崔嵬」轉瞬間便交手了七八回合,朱南羨趁著朱祁嶽不備,足尖在一旁的矮樹上借力,躍上一根高枝,驚落一樹落雪。雪色映著燈火,像踏著煙花。

  與此同時,兵部尚書龔荃並著五部尚書與柳朝明朝向景元帝拜下:「陛下,臣以老賣老,特率七卿祝陛下福如東海,春輝永綻!」

  十殿下朱弈珩舉著杯朝四王七王遙敬道:「四哥鎮守北疆,七哥治理鳳陽,這些年幾次回京都與二位皇兄錯開,久未謀面,自此以後,還要多來往才是。」

  朱沢微含笑道:「老十這句話見外了,大家都是兄弟,天涯若比鄰,日後倘你想聚,只要來信一封,為兄定備上薄酒,趕赴廣西與你對飲。」

  朱昱深舉起杯,三人再各自遙遙相敬,仰頭一飲而盡。

  朱南羨借著比朱祁嶽先登上樹,始終比他快出半個身子,眼見伸手就要夠到枝頂花球,他忽然揚唇,抽刀道:「十二哥,小心了!」說著縱刀往朱祁嶽攀住的那根樹枝上劈下。

  朱祁嶽一個失力,往下滑落數步,好容易才在一根粗枝上穩住身形,仰頭氣得大笑:「你小子,居然使詐!」

  朱南羨一勾手將那花球攬於懷中,也笑道:「正是兵不厭詐。」

  朱祁嶽高呼道:「說得好!」他忽然挑劍挽花,自樹梢頭縱身躍下:「十三,你也得當心了。」

  沾過血的劍身古樸無光,卻無堅不摧,朱祁嶽躍下樹梢的同時,將劍架在了朱南羨足下丈遠的細枝上,將他下方的枝幹剃了個禿嚕。

  朱南羨大笑一聲,踩住最後一根枝椏,倒身而下,將「崔嵬」往樹身裡一送,穩住身姿,誰知朱祁岳正勾著腳在下方等他,身手往他懷裡探去,拽住花球。

  另一邊廂,禮部侍郎鄒曆仁看向正坐在一旁獨酌的沈奚,走過去殷切地道了一聲:「沈公子?」

  沈奚聽這語氣不對勁,眉梢一挑,笑盈盈將手中杯遞過去:「鄒大人來我這討酒喝麼?」

  鄒曆仁忙道:「不討不討。」他猶疑了一下,十分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一帖八字,賠著笑道:「我聽說,沈公子跟蘇禦史私交甚好,您看是不是……」

  後半截話沒說出來,但沈奚該懂。

  鄒侍郎家的這位小姐一來樣貌平平,二無才名在外,他原也想著去找錢三兒,可一打聽,錢三兒府上的門檻都快被踩破了,他實覺搶不過,這才狠下心來找沈奚,巴望著蘇禦史能看在與沈公子的交情上,肯允這門親事。

  鄒曆仁也知沈公子素來不愛管閒事,若非他家閨女年紀大了,實在沒法子,他是不會出此下策。

  豈知沈奚瞥到他手裡的八字帖,竟毫不見外:「鄒大人想跟蘇禦史說親?」

  然後他放下酒杯,眼裡的笑意滿得要溢出來,「那敢情好,您隨我去,我幫你問問她。」

  朱南羨與朱祁岳一時相爭不下,兩人各自用力,只聞一聲裂帛之音,那花球自中間散開,早埋於綢中梅花瓣忽然自樹梢灑落,像是淩空降下一場花雨。

  與之同時,只聽「砰」的一聲鳴響,瑤水橋頭,幾名內侍在花雨灑下的瞬間點燃煙火。

  烈焰接連不斷地竄上蒼穹,伴著笛聲鼓聲,炸出一片玉樹瓊花,又如流星般緩緩墜落。

  天地間都是繽紛的色澤。

  朱南羨仰頭看向這華彩,心思微動,不由朝河岸望去。

  蘇晉也正自這煙火灼色中收回目光朝他看來。

  可惜,這一眼連一剎那都沒有。

  下一刻,朱南羨就眼睜睜地看著沈奚領著禮部鄒曆仁來到蘇晉身邊,幾人對拜過後,鄒曆仁便自懷中取出一張八字紅帖,訕笑著,遞給了蘇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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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5:1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七章

  朱南羨與朱祁嶽打了個平手。

  景元帝讚揚道:「好!朕的兒子,該當個個踔厲風發。吳敞,將朕的昆玉弓拿來賜給南羨。」

  吳敞應諾,小聲吩咐一旁內侍幾句,內侍匆匆去了。

  景元帝看向朱祁嶽,想了想道:「你這些年在嶺南掛帥,連上前年曹將軍過世也沒能回京師祭拜,這次既回來了,就多住一陣子,朕聽安平侯說,戚寰不日也要回京,你便在宮中等她,一起住到入秋再走。」

  十二王妃戚寰乃安平侯府戚家大小姐,左都督戚無咎之妹。依大隨習俗,正妻誕下嫡長子後坐完月子,可回娘家住上半年。

  朱祁嶽稱是。

  景元帝又道:「聽說你回京後,日日跟著南羨往北大營跑?唔,你如今既要在京師住上半年,沒個正經職務實在不好。」他說著,忽道:「左都督,龔尚書。」

  戚無咎與龔荃齊聲應道:「臣在。」

  景元帝道:「將鷹揚衛交給祁嶽暫領。」又一看朱祁嶽眸中的驚詫色,緩緩笑起來,「他是個急性子,凡事等不住,正好明日冬獵,你二人幫朕個忙,清早便將虎符給他。」

  鷹揚衛是上十二衛之一,雖不比羽林衛與金吾衛,但朱祁岳是庶皇子,能統領親軍衛實乃莫大的殊榮。

  朱景元一生之愛都給了故皇后,可若要說他這輩子虧欠得最多的,便是朱弈珩與朱祁嶽的母妃淑妃了。

  淑妃原是臣工之女,出生不低,然而她入宮後不久,其父便因罪下獄,她也被降為選侍,隨後誕下十皇子朱弈珩,雖被晉為婕妤,但親生兒子卻被抱去了皇貴妃宮裡。

  直到後來誕下朱祁嶽,才被封為淑妃。

  朱祁岳與朱南羨一樣,自小尚武,可惜淑妃是罪臣之女,受限頗多,而隨各將軍去營中修習武藝,是嫡皇子才有的特權。

  朱十二很小的時候,日夜都盼著小十三自軍中學了東西,來他宮裡教他。也許他從未察覺,當他看著在自己眼前比劃得認真的小十三時,眼裡都會露出極歆羨的目光。

  這樣的目光落在淑妃眼裡,便是一道心傷。

  這個性情一直平緩如水的女子一生從未求過朱景元甚麼,就連當初朱弈珩被抱走,她也只是默默流著淚看著,唯一的一回,便是央求景元帝讓十二跟著小十三一起去軍營。

  卻石沉大海。

  彼時朱南羨一身三腳貓功夫,教了半年連自己也整不明白了。

  於是小小的他抱頭蹲坐在地上,想了半日,忽然仰起臉,展顏道:「十二哥,不如我去求父皇,讓你跟著我去軍營吧?」

  朱祁嶽搖了搖頭:「沒用的。」他的母妃已經去求過了。

  朱南羨那雙眼自小就明亮如星,他堅定道:「下月初是我生辰,父皇說過,我要甚麼他都會允諾,我幫你去求他。」

  於是一個月後,當朱祁嶽站在馬蹄揚塵,鐵甲森然的軍營,他才明白人與人之間真的是不一樣,有的東西對他而言比摘星還難,對十三這個嫡皇子來說,不過是一句話。

  但小小的朱祁嶽又想了,他向習武便可習武,求仁得仁,其實也不錯。

  何況十三從未有一日在自己跟前拿過架子,自小到大,一直敬他為兄為友。

  朱祁嶽撩袍跪地,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兒臣——謝父皇隆恩。」

  這廂事畢,翰林院吳掌院呈上一張金帖,上書十數個為朱十七擬的字。

  景元帝拿起來一掃而過,目光忽然在「旻爾」兩字上頓住。

  翰林為皇子擬字都有個講究,若非與其出生息息相關,便是要對其人生,對江山社稷寄予厚望。

  朱十七是嫡,金帖上的字無一不是對景元帝的豐功偉績歌功頌德的,除了「旻爾」。

  旻是秋,朱景元記得,十七是九月十九的生辰,深秋時節,桂子都謝了。而那年他正是在這樣的時節凱旋歸來,初見到十七,他業已一歲,皇后等了他快兩年。

  「旻爾」二字裡沒有揮筆潑墨的錦繡江山,也沒有悲憫的孺人情懷,可「爾」之一字像有無限長的尾音,慢吞吞地道出他這些年對故皇后的思念。

  這個字,就像擬到了他心底。

  景元帝問:「旻爾二字,是你們當中誰擬的?」

  吳掌院愣了愣,連忙拜下:「回陛下,這字不是臣等擬的,是都察院蘇禦史昨日送過來的。」

  眾臣都在聽景元帝賜字,站得錯錯落落,乍一聽聞這字竟是蘇晉擬的,目光在人群中找了半晌,才找到與沈奚鄒曆仁立在一處的她。

  朱景元的聲音一下便涼下來了:「你是都察院的人,怎麼幫著翰林擬字?」

  蘇晉上前來拜下,還未作答,朱十七便搶著道:「稟父皇,是兒臣聽聞蘇禦史高才,請他幫忙擬的。」他實在忍不住滿心欣悅,彎下腰懇請道:「父皇,兒臣喜歡旻爾這個字,求父皇為兒臣賜字旻爾。」

  景元帝面無表情地看著蘇晉,半晌,才移目掃了朱十七一眼,冷笑著斥道:「沒出息。」然後面無表情道,「你也就配『旻爾』二字。」

  提了朱筆在金帖上圈定,朱景元站起身道:「憫達,今晚你多操持一些,明日冬獵的事宜由你定奪,等卯時要動身了,朕再過來。」

  朱憫達道:「父皇放心,兒臣自會將一切安排妥當。」

  景元帝靜靜地看著他,片刻又道:「冬獵過後,正月初七昭覺寺祈福,正月十五城門樓迎春,開朝後巡視三軍,都由你代勞罷。」

  此言出,連朱憫達都愣了一瞬——

  歷朝歷代,開年後的國運乃重中之重,因此年關後的祈福,迎春,巡軍,無一不是由帝王親自操持。

  而朱景元將這些事宜全交由儲君,大約是等開春巡軍過後就要傳位了。

  朱憫達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兒臣遵命。」

  景元帝端起酒杯,對著坐下眾人遙遙一舉:「朕乏了,爾等盡興。」仰頭飲盡,揚長而去。

  方才諸臣工俱已開懷,眼下景元帝走了,更要盡歡,或有不拘小節者,已左一杯右一杯地行起酒令來。

  朱南羨神思不定地飲罷幾位皇兄遞來的酒,眼見著禮部鄒侍郎又摸出那張八字紅帖遞到蘇晉跟前,正要衝過去,奈何胳膊被人一拽,朱旻爾閃忽著雙眼看著他:「皇兄,我們去皇嫂那邊看麟兒好不好?」

  朱南羨的目光黏在那張紅帖上,有些不耐煩:「你自己不能去嗎?」

  朱旻爾分外難為情:「那裡都是女眷。」

  朱南羨看他一眼,又道:「那你去找九哥下棋。」

  朱旻爾眨巴著眼望著他:「方才九哥與三哥一起去對岸了,皇兄沒瞧見嗎?」

  朱南羨這頭記掛著蘇晉,也沒多想朱稽佑與朱裕堂去女眷那處做甚麼,就看著鄒曆仁滔滔不絕地說完,又要將紅帖往蘇晉手裡塞。

  朱南羨煩不勝煩,姓沈的王八蛋,就曉得看戲,也不知攔上一攔!

  他再等不了,拋下一句:「你去找大皇兄,讓他陪你找樂子!」

  就在蘇晉接過紅帖的一瞬間,眼前一道人影一閃,紅帖倏忽間就從她指尖被抽走。

  朱南羨穩了穩氣息,仿佛很平靜地將手中紅帖看了一看,「咳」了一聲,端出三分嚴肅問道:「鄒侍郎這是在做甚麼?」

  鄒曆仁有些吃驚,怎麼,十三殿下當了左宗正,連臣女婚嫁這等閒事都要管了嗎?難道是嫌自己沒跟他打招呼?

  鄒曆仁於是小心翼翼地打招呼:「回殿下,臣正是在為自家長女與蘇禦史說門親。」

  朱南羨腦仁兒一疼,脫口而出:「大膽!」

  鄒曆仁一臉惛懵,似乎沒明白自己是怎麼個大膽法。

  這時,沈奚忽然「啊呀」了一聲,分外訝異地上下打量了鄒曆仁一番,拱手鞠了個大禮,「這可真是要恭喜鄒大人賀喜鄒大人了!」

  鄒曆仁臉上寫著五個字——這都啥跟啥?

  沈青樾十分耐心地解釋:「敢問鄒侍郎,鄒大小姐今日可來了?」

  鄒曆仁道:「來了呀。」

  沈奚道:「看來,明日冬獵,十三殿下決意帶去的女子正是令千金了。那照這麼說——」他故意頓住,等著鄒曆仁將心提到嗓子眼,似乎揣測著又道,「十三殿下想納的妃豈不也是……」

  「沈青樾!」朱南羨忍無可忍,一臉你再多說一句我就把你碎屍萬段的表情。

  他再穩了穩心緒,對鄒曆仁道:「鄒大人莫要誤會,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鄒曆仁的心這才從嗓子眼降下去。

  在他看來,福澤太深未必是好事,能跟蘇禦史說成親那叫萬事大吉,可倘若跟朱家結親,做成皇親國戚,那便有些無福消受了。

  就譬如天上掉餡餅,倘若是張金餅,只會將人砸死。

  沈奚愕然道:「不是這意思?」他再細細一想:「啊,我又知道了。」

  然後他笑嘻嘻地說:「鄒大人,殿下這正是要為令千金與蘇禦史作保!」

  「崔嵬」方才交給一名內侍了,朱南羨一摸腰間,平靜地道了句,「本王刀呢?」然後他四下望去,看樣子是要去找刀。

  朱南羨尚未走遠,蘇晉便在身後喚了句:「殿下。」

  她對著鄒曆仁一揖:「多謝鄒侍郎美意,只是下官近日有親人離世,打算待開春回鄉裡一趟,暫無心娶親。」

  鄒曆仁到底是個知禮之人,聽蘇晉這麼說,便道:「原來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怪鄒某這親事說的不是時候,蘇禦史節哀。」說著,對蘇晉回以深揖,折身走了。

  等鄒曆仁走遠了,朱南羨才問:「你……有親人去世了?」

  蘇晉道:「正是想與殿下和沈大人說這事,其實不是親人,是當初收養過我的一位叔父。」她看二人一眼,解釋道:「但也不急在這一時走,我昨日已去信一封,等杞州有人回信了,再看要何時動身,終歸……要等諸事已定之後。」

  沈奚知道蘇晉萬事自有一番定奪,於是道:「好。」又道,「你也不必勉強,若有需要幫忙的,自可與我提。」

  他知道蘇晉的「諸事已定」是何意。

  宮前殿一事如同不散陰影籠在他二人心頭,沈奚心中有同樣的不安。

  朱南羨深思一陣,說道:「杞州在廣西道,我走得早,初七就要動身回藩,不如這樣,我先繞開南昌,南下去你杞州故裏看看,派人送急信回來,你也好放心。」

  蘇晉抬眸看向朱南羨。

  她從不願勞煩旁人甚麼,她本該拒絕的,可倏忽間,她竟一反往常地不想拒絕了。

  這一絲觸手可及的溫暖,像凜冬過後,開春第一縷陽光,足以破冰。

  蘇晉不由笑了笑,可惜她還沒來得及說甚麼,河對岸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伴隨著幾聲輕微的驚呼,一名內侍自瑤水橋上匆匆跑來,對著朱南羨拜下道:「殿下,戚四小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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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1 08:25:3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七十八章

  朱南羨蹙眉道:「你去找十皇兄,他領宗人令。」

  內侍看十三殿下不悅,跪在地上磕頭道:「十殿下已過去了,他說因這事與三殿下與戚四小姐都有關,所以請您一併過去。」

  怎麼朱稽佑又攪到裡頭去了?

  朱南羨覺得頭疼:「怎麼回事?」

  內侍有些難以啟齒:「聽說、聽說是三殿下輕薄了戚四小姐。」

  蘇晉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審登聞鼓案時,孫印德曾說過朱稽佑進京後便看上了戚綾,在年關宴上有動作,還讓她給朱南羨提個醒。

  可是,登聞鼓一案後,朱稽佑已被圈禁,今日廢了這麼大功夫,好不容易討了陛下開心,如今他保命都來不及,怎麼能在這個當口出這樣大的岔子?

  就算是色迷心竅,也不該是這種迷法。

  蘇晉覺得此事並不簡單。

  她看朱南羨似乎有顧慮,便對他道:「殿下,這不是小事,殿下還是趕緊過去一眼得好。」

  朱南羨聽她這麼說,便點了一下頭道:「那好,我將事端弄明白了立刻回來。」

  他大步流星往對岸走去,來通稟的內侍剛要起身跟著,不成想朱南羨卻冷冰冰扔下一句:「跪著!」

  四下裡熱鬧非凡,到處都在行酒令,可外間的雪夜世界卻是清冷的,也許是要顧及女兒家的名聲,方才的事並沒有宣揚,對岸的騷動或許只是女眷之間的嬉戲,人們很快就不當回事。

  沈奚臉上的笑意全沒了,他對內侍道:「你起來,看著本官回話。」

  那名內侍揚起臉,眼中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慌。

  沈奚問道:「三殿下輕薄戚四小姐,是怎麼被發現的?」

  「回沈大人,是侍衛搜柏樹林時發現的。三殿下似乎是醉糊塗了,要去解戚四小姐的鬥篷。」

  蘇晉曾去過朱稽佑府上,深知他是個成日飲酒之人,方才至多喝了幾杯,如何會醉糊塗?

  她將這個疑問放在心底,舉目望向對岸鬱鬱柏樹林,問道:「為何好端端地要搜林子?」

  內侍聽她這麼問,雙目滯了一下,那絲難以言喻的恐慌色更甚了:「回蘇大人,宮裡、宮裡有鬼……」

  「不知二位大人可否知道,前幾日,宮裡有只老貓死了?」

  蘇晉與沈奚皆不語。

  內侍咽了口唾沫:「正是當年淑妃養的那只,活了二十來年,頗靈性,還有好幾隻貓跟班的老貓。

  「因宮裡有個流言說,有貓枉死,定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宗人府的胡主事覺得這老貓趕在年關節這個當口死了,實在不吉利,前天就帶著我們一乾內侍將老貓埋在了宗人府後的林子裡,還給砌了一座石頭墳,日日裡上香,誰知方才……」

  他說到這裡,似乎想到甚麼可怖的東西,竟說不下去了。

  等緩了一下心神,他調了個頭緒道:「這又要說到戚四小姐身上了。方才戚四小姐本來是和趙府的二小姐一起的。」他朝蘇晉揖了揖,「正是都察院趙衍大人的二千金趙妧。」

  「後來戚四小姐說有點私事,就去柏樹林子裡了。趙二小姐等了半刻,沒見她回來,有些擔心,就和舒家小姐一起去找,誰知……就發現了那只老貓……」

  沈奚蹙眉道:「那貓不是死了嗎?」

  內侍道:「該說是老貓的屍體。那貓原是淹死的,可眼下這屍體,竟被剝了皮,發臭的血肉與皮囊擱在一處。」

  他再一次咽了口唾沫:「不知沈大人與蘇大人可曾聽說過,昔日七殿下養過一隻小白貓,後有一日,小白貓病了,七殿下擔心它,便沒去翰林進學,當日,岑妃娘娘就將這只小白貓剝皮殺了?

  「前陣子璃美人吊死在宮前殿,宮中都說……是岑妃娘娘冤死的魂靈不安,眼下這貓死了已經夠不吉利了,誰知又、又叫人剝了皮。」

  內侍看向沈奚與蘇晉,「出了這樣的事,太子妃便下令搜苑,這才在柏樹林子裡,找到了正要輕薄戚四小姐的三殿下。」他似乎想尋些心安,忍不住又問,「二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依大人們看,這貓當真是……」他說不下去,卻又添了一句,「其實那貓屍也並不在甚麼僻靜處,方才還有人走動,本是甚麼都沒有的,也就盞茶的功夫,便多出來了。」

  沈奚沒答這話,卻問:「既這樣,那貓屍不算緊要,三殿下那頭,把事情問清楚便可,為何要把十三殿下叫去?」

  內侍道:「因……方才戚四小姐提了一句,說她去林子裡,原是要去見十三殿下的。」

  蘇晉一愣,原想問甚麼,卻又問不出口了。

  沈奚道:「不對,十三自回京後,從未跟戚家接觸過,你可仔細想想,還有甚麼漏掉的沒有?」

  內侍正想著,河對岸忽又傳來一陣騷動。

  這回的動靜似乎比上回更大,連幾名行著酒令的半醉之人都忍不住側目看了一陣。

  騷動只持續了一瞬,片刻又平靜下去,然而沈奚的心裡卻更不安了,可惜他是臣工,便是跟東宮有密不可分的關係,也是不能輕易去女眷那方的。

  他對內侍道:「你去對岸看看,弄明白發生甚麼即刻來回本官。」

  內侍應諾,匆忙忙就去了,蘇晉與沈奚還未等到半刻,則見那內侍又倉猝不及地跑了回來,跪倒在二人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回、回二位大人,是太子妃,太子妃被貓抓傷了!」

  沈奚的眉目間驀然罩上一層霜雪。

  內侍眼下這副神色他真是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是他七歲那年,大姐幫他去摘桑葚,那日雷雨連天,他睡到下午才醒,忽然心慌,覺得要出事,三日後,大姐的屍體被人在淮水邊找到,那名回來通稟的小廝似乎就是這樣的神色。

  蘇晉看沈奚一眼,對內侍道:「你慢慢說,太子妃怎麼了?」

  內侍道:「因有好些個女眷被嚇著了,太子妃想查明原因,就讓趙二小姐帶著去瞧那貓屍,也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幾隻瘋貓,將太子妃抓傷了。」

  沈奚怒道:「十殿下與十三不是在對岸嗎?他們人呢?!」

  內侍怯聲道:「他們在瓊花苑一旁的殿裡問三殿下的事,聽說三殿下喊冤,說有人陷害他,也鬧起來了,是太子妃不讓人去驚動他們……」

  他頓了頓,忍不住又小聲道:「沈大人,要不您過去瞧一眼吧,那裡一群女眷,太子妃受了傷,也沒個主心骨,且宮裡有個傳言,說這杯貓抓傷的人,七日內……」

  蘇晉斥道:「宮裡這麼多貓,時不時就有人被抓傷,你這流言空穴來風,再胡說本官拿你問罪。」

  沈奚沉默片刻,對蘇晉道:「我過去看看,但我擔心這裡……」他話沒說完,抬目朝還在四下敬酒喧鬧的臣工望去。

  滿眼繁華,假意歡暢。

  蘇晉道:「這裡有我。」

  沈奚點了一下頭:「多謝。」他再不遲疑,疾步就朝河對岸走去。

  蘇晉對內侍道:「若待會兒有人質問沈大人為何在河對岸,你就說是你奉十三殿下之命請他過去的,明白嗎?」

  內侍忙不迭稱是。

  蘇晉冷聲道:「還不跟過去?」

  那處柏樹林在筵席後方,燈色照在雪意上,昏沉幽暗。貓屍是在林子邊發現的,一眾女眷站在一處,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在說甚麼。

  已有醫正過來為沈婧瞧傷了,她被幾名侍衛隔開,正歇在筵席一隅。

  沈奚大步走過去,撥開侍衛一看,沈婧的手背上果有幾道血淋淋的抓傷。

  他眉心一蹙,當機立斷道:「我去請姐夫。」

  沈婧這才發現沈奚來了,心知他是心憂所致,倒也沒問責,溫聲道:「陛下已回了,你再把太子請到這裡,這宴席豈不叫人吃不下去了?我不過受了點皮肉傷,已有人去請老七了,只是不知為何還沒來,你不必擔心。」

  她雖這麼說,但沈奚仍放心不下,他當下也不顧男女之別,走到女眷處撥開人群,逕自問了句:「那幾隻抓人的貓呢?」

  沈公子從來笑意盈盈,眼下卻一身霜寒,昔日孟浪風流的勁頭盡數斂去,如畫的眉眼間只餘清冷。

  可眸子裡仍是含著萬千月色的,立在這雪柏間,如謫仙一般。

  一種女眷見了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沈奚看到被內侍捆於一處,困在籠子裡的野貓,蔫塌塌的有氣無力,又問:「怎麼回事?這就是抓人的貓?」

  有一平眉鳳目,宮裝華服的女子道:「青樾哥哥,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眉宇間有不可一世的神色,正是錢三兒口裡那名喜歡了沈公子多年,頗有死纏難打之勢的郡主朱郃樂。

  「因是有人故意的。」她抬手指向一名身著水綠鬥篷的女子:「是趙妧,是她將沈婧姐姐引來此處才叫姐姐受傷,那貓也是她找著的,依本郡主看,她就是故意的!」

  沈奚順著朱郃樂的手看去。

  這是趙衍家的二千金,貓就是她找著的,他方才聽內侍提過。

  誰知趙妧一對上沈奚的目色,愣了愣,低垂著眸子一時竟沒開聲辯解。

  還是她身旁的女子道:「聽不出郡主想說甚麼,照郡主的意思,貓是阿妧殺的,那幾隻瘋貓也是阿妧指使的?」

  沈奚認得此人,這是舒聞嵐之妹,舒容歆。

  她漫不經心地眨了一下眼,看著朱郃樂道:「郡主方才受驚時,不是一直說有不乾淨的東西作祟嗎?怎麼沈大人一來,就變卦了?是邀功還是套近乎?」

  她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動作也慢吞吞的,語氣跟她的病秧子哥哥有些像,倒是甚麼都敢說。

  朱郃樂這一下便被激怒了,口不擇言道:「你信口胡說!依本郡主看,此事就是你們倆居心不良,你們定是想借此把十三表哥和青樾哥哥招來!」她一邊說,一邊看了跟在身旁的幾名女眷一眼,「你們說呀,方才是不是咱們都不敢去看貓,就她們倆帶著太子妃去!」

  沈奚被這幫女眷鬧得不可開交,想問的話一句也問不出。

  他鬧中取靜地細想了想,又朝趙妧望去。

  她臉色不大好,一隻手扶著胳膊,動作像是在捂著傷口。

  沈奚逕自走過去,拽過她的胳膊抬起來看:「你受傷了?」

  趙妧的耳根一下紅了,搖了搖頭道:「不礙事。」

  其實是方才情形混亂,無意被抓傷的,她心中對沈婧有愧,自覺是因為自己帶太子妃來看了貓的緣故才令她受傷,是故也不敢提自己受了傷。

  冬日衣裳厚,尋常的貓抓傷,哪有這般猙獰的,沈奚心中越發不安起來。他忽然抬眸一笑,笑出萬分輕佻,溫言道:「你是姑娘家,留下傷疤就不好了,我幫你瞧一瞧。」

  他說著,抬手去,想要將趙妧的衣袖掀開,將她手背與腕上的傷看得更清楚一些。奈何到處都是血漬,一時竟瞧不清。

  沈奚眉頭微微一皺。

  趙妧忽地將手腕自他掌心一縮,輕聲道:「沈大人愛潔淨,我、我擦乾淨了再讓大人看傷口。」

  沈奚這才又看了她一眼:「你叫趙妧?是趙大人家的二小姐?」

  趙妧原是垂著頭的,聽他這麼說,微微愣了一下,有些詫異又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低聲道:「是,我叫趙妧。」

  沈奚回頭望去,正好醫正已為沈婧看好傷了,他走過去道:「蔣大人,趙府的二小姐受傷了,勞您過去幫忙瞧一眼。」

  蔣醫正稱是,收拾好藥箱過去了。

  沈奚又將一乾侍衛宮婢支走,這才對沈婧的貼身侍婢梳香道:「找幾個靠得住的去太醫院請掌院,去京師衙門請仵作,跟他們說,不管用甚麼法子,給本官查清楚這些貓是怎麼回事。」

  他的眸子裡凜冽得要起風暴,沈婧看向他,問道:「怎麼了,有甚麼不對勁嗎?」

  沈奚冷冷道:「趙府的二千金也受了傷,我方才借著給她瞧傷,扯開衣袖,細看了看傷口,不像是尋常貓抓的,應當是被灌了藥的瘋貓,我怕再等一時半刻,那群貓死了平白錯過線索。」

  沈婧聽他說這話,不由愣了愣,笑道:「你怎麼這樣?那是趙府的阿妧,她小時候還來沈府住過半月,當時三妹日日裡跟你吵架,吵完你氣不過,就去逗她尋開心,你不記得了?」

  沈奚蹙眉想了想,沒想起來:「芝麻綠豆的事,哪能記得這麼多。」喚來一個宮婢將沈婧扶了,「去看看十三,他那裡約莫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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