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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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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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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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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13:33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按照北國公主走前提示的,偵察兵尋到了北國大軍跋涉的痕跡。據偵察兵探查,這部兵馬該是北國隱藏的最大一股兵團。資訊傳回南陽,事不宜遲,連夜討論,魏將軍決定要趁己方提前獲取資訊這個便利,悄悄埋大軍出襲,給予敵軍重創。

  一部分將軍不同意,因北國使臣團前往建業談判,原本這段時間雙方不宜有大衝突。

  被魏將軍破口大駡了回去。

  魏將軍魏琮從不覺得所謂的和談能談出結果,當陸參軍分析北國藏著數萬兵馬、準備包圍南陽時,魏將軍就決定不能因為道德制高點的問題,使己方受損。戰局如何由勝利者書寫,朝廷遠在天邊,南陽軍營最高指揮權,歸魏琮所有。魏將軍一聲令下,整個軍營開始做準備,隨將軍出城襲敵。

  出城之前,軍營操練如舊。羅令妤和羅家的眾女郎代表士族女眷身份,來軍營給將士們送些慰問的吃食——女郎們自己做的點心,桂花糕。

  羅令妤原本笑盈盈地扮作善心大度的士族女,在營中穿梭,和侍女一道將包好的糕點送出去。之前打的桂花做了許多東西出來,這批桂花糕正是其中之一。但當羅令妤從軍士那邊聽到三言兩語,再從陸昀那裡聽到確切消息,回到陸昀的營帳後,羅令妤噙笑的面容就沉了下去。

  立在書案後一份份整理糕點,她嫣紅的唇卻嘟了起來,噘得老高,幾可掛油壺,煞是可愛。

  手捧一卷書,坐在斜靠後的一張小幾後盯著她看的郎君眉目雋永韻味悠遠,郎君烏黑的眼睛眨了眨,他偏過頭,握卷的手指玉白修長。陸昀慢騰騰道:「嘴噘這麼高,誰惹我們妤兒妹妹這麼不高興了?」

  羅令妤:「哼!」

  陸昀斜眼看她,挑高眉峰,從鼻孔裡出聲:「嗯?」

  羅令妤頓了一下,抬臉露出一個虛偽笑容。她秋波流轉,假惺惺道:「你別污蔑我,我哪有不高興?雪臣哥哥到南陽來,是滿心抱負只為家國,我一介平民小女子,蒙君庇護,感恩戴德。哪敢不滿?雪臣哥哥馬上要走了,我這不是來送吃送喝的嘛。多賢慧!」

  一番故作大度的說辭,被她說出來,配著她那陰陽怪氣的語氣、流動的眼波、擰著身子的架勢……陸昀勾唇,知道這個小女子又開始酸了。

  指不定心裡怎麼怨他。

  陸昀低笑一聲:「哥哥教妹妹個理兒:以後裝大度賢淑時,妹妹能注意下自己的眼神麼?嘴上說的好聽,眼睛瞪得那麼大。我看你氣得快爆炸了,你怕誰看不出來呢?」

  羅令妤:「……」

  惱羞成怒,猛地一摔手中包裹。羅女郎鼓著腮幫子,氣得拍手下桌案:「我情郎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明知自己有死劫,還哪裡危險往哪裡走,生怕自己死得太慢。那麼大方,置生死於不顧,心裡只有國沒有家……我生氣不對麼?」

  陸昀目光忽然一亮,定定看她。他重複一下:「你,情郎?」

  明明是正常說辭,他低聲說出來,眼中流光溢彩,神采飛揚,那樣子,一下子就曖昧了。

  羅令妤一滯,繼而被他的含情目看得害羞。她忽然扭身,捂臉作泣:「你欺負我,嗚嗚嗚!」

  陸昀:「……」

  羅令妤嚶嚶哽咽:「我就知道,什麼臭男人,說的比唱的好聽。國事是國事,情愛是情愛,男人從來分的很開,兩方不肯混淆。有人要為國捐軀,也不肯娶我。他口蜜腹劍,把我騙了,卻不對我負責。那樣壞的人……嚶嚶嚶,我這樣傻,我還幫他收攏人心,給他軍營同僚送吃送喝。他一得到好處,就要拋棄我。」

  「世上便沒有疼我愛我的郎君!」

  陸昀:「……」

  他看那女郎矯情做作至極,偏因貌美,而不惹人厭惡。反而她偷偷從袖後露出的含水眸眨呀眨,如雨滴清荷般,清新嫵媚,嬌俏靈動,這樣勾著他的心魂。她胡說八道,越說理越歪,然她一眉一眼都動人……陸昀喉口滾動一下,忽狼狽地偏頭咳嗽了一下。

  陸昀:「適可而止,不要得意忘形。」

  羅令妤氣惱,看他那正襟危坐的清高樣子,心中不爽至極,恨不得咬他一口。於是他越說,臉越沉,她就更擰著身子抽泣了。

  陸昀看她半天,眼看這人渾然不怕他發怒,竟這樣挑釁他底線。大約他對她太寬容了?

  陸昀收了臉上的冷淡神情,慢慢笑開,站了起來。他走過來,忍著笑搭她的肩勸她:「好了,別鬧了。我心中有數,怎麼可能赴死去?我赴死了,拋下妹妹這樣傾國傾城的佳人,我心中哪裡情願?」

  羅令妤被他誇傾國傾城,心裡當即美得冒泡——雖知自己貌美,但仍虛榮得想聽陸昀這樣的俏郎君誇她。

  她藏在袖後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卻顫著肩膀,不肯讓陸昀看到。

  她扭身做作時,掙扎郎君的手被郎君捉住。陸昀翻臉如翻書,之前還冷著臉,這會兒他抓著她的手,不只唇上噙笑,他還俯下臉,唇貼著女郎纖細指節,一根根手指地親了過去。羅令妤「呀」了一下,手指酥癢,尾椎骨向上爬起綿綿抽離感。

  被陸昀弄得差點渾身發軟地跌倒。

  她羞答答地扭頭,回頭對上陸昀含笑的眼睛。他的唇貼著她的手指,她想抽手都抽不走。陸昀挑高眉,眉下深目光華璀璨,一點點地勾著她,漸起輕浮浪蕩色。羅令妤被他的眼神和親手指給弄得臉紅,又「呀」了一聲。

  陸昀如用美色勾引良家女墮落的紈絝子弟一般:「我還沒有碰妹妹一根手指,沒有讓妹妹銷魂入骨,我哪裡肯甘心赴死?妤兒妹妹放一萬個心,就是圖著你,哥哥也不敢死啊。」

  羅令妤嗔惱,眼波撩他:「……什麼叫『沒有碰我一根手指』啊,你這不是在碰麼?」

  陸昀眉毛再挑了一下,深深看她,眼底光華流轉,略露出有點兒無奈的眼神來——不成親就是這點兒不好。他每次與妤兒妹妹說葷段子,開黃腔,她基本都聽不懂。女郎腦子直直的一根筋,聽不出他別的意思來,讓他意興闌珊,逗趣也失去了興趣。

  陸昀歎氣:「該早些說好成親的。」

  羅令妤瞥他,嘲笑道:「那怪誰?人家以前快求哭了,你還說什麼『情愛和婚姻要分開看』。我催著你逼著你,你顧左右而言他,不肯好好答應娶我。現在後悔了吧?連退婚書都拿不到的人,呵。」

  陸昀望過去。

  他二人皆是世間罕見的美人。絕代佳人,愛意自生,各取所需。是以眉眼流轉間,皆是若有若無、似是而非地勾著對方,一動不動,偏要對方為自己折腰,折服於自己的魅力下。

  先是說著話調情,說著說著,陸昀就將那彆扭的女郎抱到了懷裡。他低頭與她調笑,她果然是假哭,被他說了兩句,蹭了蹭額頭,就破涕而笑,拿拳頭在他胸前嗔怒一捶。郎君抱著她,纏纏綿綿,許久後又不知怎麼的,低頭吮了她唇上的香脂。

  手竟也不老實,畢竟衣衫也沒有幾層。

  雪峰高聳,櫻桃顫顫。

  南國夏日有極為出名的「紅瑪瑙酥山」,指的是用酥作涼,製成一層雪白山巒,之後將櫻桃搗碎,碾落成汁。一層甜膩的櫻桃汁澆在酥上,紅與白交映,簡單清新,又好看,又好吃,又解暑。

  陸昀眼眸過黑,口上笑:「……果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又解暑。」

  羅令妤惱羞不已,猛推他,不肯讓他如願。她喘著氣,秋意下來,帳中本不該熱,她高揚的頸上,卻被陸昀弄出了一層細汗。這人極愛她胸前二兩肉,推都推不開。隔著衣衫已是如此手段,若是被他看到了……羅令妤喘息:「果然是登徒子!」

  陸昀便低頭笑,笑聲沙沙:「那也只是對你啊。妹妹就如我的命根子般,真是離不了。妹妹不高興,難道我便開心了?想到走後許多日見不到妹妹,我心中何其失落。盼妹妹記得哥哥今日的好,待見不到哥哥時,多與哥哥寫兩封信。」

  他喘著氣親她的玉頸,喃聲:「我盼著妹妹多叫兩聲『雪臣哥哥』呢。聽你這樣叫,哥哥極易被你勾起興致……」

  羅令妤駭然:……這人快瘋了吧?!

  他這副樣子,當真有點嚇著她。雖然羅令妤確實想勾引陸昀,但是陸三郎自甘墮落的這副輕浮至極的嘴臉……她明白了,離開建業那夜,陸三郎雖喝醉了酒,但其實不過是他不喝酒的時候尚且斂著。這人一旦放開,太嚇人……

  摟著她纏綿悱惻,她被他甜言蜜語背後的深層意思弄得不得勁兒,總覺得怪怪的。

  趁陸昀失神之際,羅令妤用力在他腳上一踩。他吃痛,悶哼了一聲,握著她手腕的手輕微鬆開,羅令妤就從他懷裡跳了出來,跳開一丈遠。羅令妤驚魂不定地撫著胸口,見陸昀竟然不惱。他只是目色幽幽,睫毛下斂,視線落到她衣衫不整的胸口。

  羅令妤:「……」

  她一下子側過身,不肯被他看去。羅令妤羞道:「雪臣哥哥,你變了,你現在也太會甜言蜜語了。」

  陸昀訝一下,然後桃花眼輕勾。他嗤笑一聲,並嫌棄羅令妤的道行:「這就叫『甜言蜜語』了?」

  羅令妤:……這還不叫甜言蜜語啊?

  陸昀慢悠悠地望她:「好妹妹,哥哥現在還不敢太對你『甜言蜜語』,怕嚇著你。待你我成親後……」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他但笑不語地、充滿暗示地看她一眼,眼中盡是「你懂的」的神情。

  羅令妤微窘:……好正常的詞,從這人口裡說出來,意思總覺得怪怪的。

  但是陸昀不解說,而女子在某方面確實天生不如男子領悟快。羅令妤百思不得其解,偏又疑心陸昀在占她便宜。為了自己不吃虧,她只好忍氣吞聲,狐疑地瞥他兩眼,繞過了這個話題。

  而因陸昀這樣一打岔,陸昀真的走了,羅令妤心中只有幾許悵然若失,倒不如何的難過傷心。畢竟雖然心裡酸得要泛酸水,但她總體格局上支持陸昀。保家衛國,震退敵軍,總是好事。這方面的覺悟,羅令妤難得保有。

  ……

  陸昀安排了幾個手下,留在羅家,以防萬一。但羅令妤近日不怎麼出門,南陽城中無戰事,羅家安全無比,這幾個侍衛漸漸放鬆,覺得不會出什麼事。也不知道羅令妤在忙什麼,喜歡到處交朋友玩耍的女郎,真的安安靜靜待在屋子裡搗鼓。

  過了兩日。

  忽有一夜,天黑後,羅家失了大火,火苗未在第一時間撲救,一下子籠住了整個宅院。陸昀留下的那幾個侍衛眼看火苗漫上羅女郎的院子,想到郎君對羅娘子的在意,幾個侍衛連忙幫著院中小廝救火。

  一桶桶的水澆下去,人聲混雜,聽不清都在說些、吵些什麼。當夜僕從亂跑,羅家混亂無比。其中有幾道不同尋常的人影掩在僕從中,跟著眾人咋呼亂喊,步子卻一點點接近羅令妤的院子。然而太亂,無人發現。

  到處大火,庭院的樹都著了火,侍女們、小廝們煞白著臉澆水撲火。羅令妤被從屋中叫出來,與侍女靈玉一起焦急地站在煙火吹不到的籬笆邊,等待著。靈玉不斷地安慰女郎,卻忽然間,她一下子閉了口,人咚一聲倒了下去。

  羅令妤驚駭扭頭,視線中只看到黑影撲來,一雙熟悉的眼睛映在她眼底。她心中驚悚至極,張口欲叫。後頸卻被從後一拍,她一個弱女子,立時軟了身子倒下去,被前方的人一把抱住。

  范清辰一介貴族郎君,氣質端正似君子,竟出此手段,於這番情況下,將昏迷的羅令妤緊緊抱在懷中。

  他抱她抱了個滿懷,低頭在她發間輕嗅一下,露出一個笑來。他眸心神色瘋狂得近乎詭譎,顫聲喃喃:「……陸昀對你也不如何啊,看妹妹好似還瘦了些。」

  範清辰柔聲:「總算見到了你,不枉我對妹妹如此想念。」

  女郎十五歲,身量發育愈發好,她美豔的臉蛋也愈發勾魂攝魄。那千嬌百媚之態,往日撩人,日後只會吸引更多的郎君。而範清辰將她橫抱在懷中,拿氅衣罩住她的頭臉,便將自己懷裡的美人蓋住了。

  耳邊聽到院中僕從的聲音往這邊來了,範清辰不耽誤時間,把女郎撈到懷中後,他與跟隨的侍從使個眼色。幾個侍從立時跟上範清辰,神不知鬼不覺的,佑護著他們的郎君大搖大擺地離開羅家。

  誰能想到範清辰會這麼大膽?

  一個時辰後,被陸昀安排來保護羅令妤、方才卻去滅火的幾個侍衛回來,到處找不到羅令妤。一下子,院中哭啼不覺,幾個侍衛冒出了渾身冷汗——糟糕,他們弄丟了羅娘子!郎君會殺了他們吧?

  南陽誰這樣大膽,竟敢劫持他們郎君和範家共同護著的人?

  尤其是羅女郎那姿色相貌……她遇到危險的可能性,比尋常女郎多許多倍。哪個男人看到她,能走得動路?

  這樣一想,幾個侍衛慌了神,分開來,一部分去找人、追人,一部分忐忑害怕地聯絡陸三郎,報告他們的失誤,求問郎君怎麼辦。

  ……

  三日後,行軍百餘裡,在偵察兵的指示下,南國軍隊尋到了那支數量極大的北國軍隊。北國軍隊紮營於山中,裝備精良,隨時待命。不便打草驚蛇,南國軍隊殺了北國軍隊的偵察兵,小心翼翼地駐紮下來,商量如何偷襲。

  諸位將軍和陸參軍一起制定計劃,聽陸參軍有詳細的思路。宜早不宜遲,夜間突襲,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埋伏在山林中,頭上、身上都掛著綠葉子,藉以掩藏行蹤。魏將軍道;「聽陸參軍的安排。這種陰謀詭計,聽他的沒錯。」

  魏琮瞥陸昀那俊逸面孔:「陸參軍,我可是給你表現機會了。回頭等到建業,別說我打壓你,不讓你在軍中出頭啊。」

  陸昀:「自是不辱使命了。」

  眾人趴在山林中,一動不動,便是幾個時辰,就等著落日。

  而正是這樣的時候,後方來了從南陽過來的傳信員,指明要見陸昀。陸三郎心中一頓,與魏將軍等人說一聲後,便去帳篷中見人。陸三郎立在帳篷中看了一封信,信是陸二郎寫來的——

  陸二郎夢中情形。

  時日與現實對上。

  陸昀神情忽然微妙,指尖摩挲著「衡陽王」幾個字,他眼睛長久地盯著「十月,王與表妹定親。次年二月,二人成婚。」

  陸昀眼神一下子變冷了。

  除了這封信,陸二郎還送來一封信,告訴他,北國使臣團已入建業,雙方友好會晤。這封信,直接被陸昀忽略。陸昀重新把第一封信有關衡陽王的那部分拿出來看。他心中一下子湧出說不出的怒意,強烈無比。

  竟是衡陽王!

  他就說二哥那個夢奇怪,有部分含糊!

  竟是衡陽王!

  那陸三郎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這半年以來,二哥交好衡陽王。陸二郎沒有在信中說的,都被陸三郎推導了出來,而他越想越怒——

  這個人搶走羅令妤,自己在現實中卻和這個人聯盟!

  站在營帳中看信良久,陸三郎冷淡的神情,看得傳信員心中忐忑。聽陸三郎突然問:「我表妹沒有送信來?」

  傳信員:「沒有……」

  陸昀慢慢抬頭。

  他盯著這個傳信員半天,靜靜地詐他道:「我走前與我表妹說好,她每日都要寫信給我。如今我一封也沒收到,緣由何在?是有人扣壓了信,針對於我麼?」

  無人敢擔這種罪名。傳信員撲通跪下,被陸昀一詐就哭喪著臉說了實話:「屬下不敢欺瞞郎君!羅女郎真的沒有寫信,但是從羅家確實有一封信……」

  南陽有消息說羅令妤似乎不見了,但未經證實的話,傳得也不多。傳信員怕耽誤軍機,拿到南陽羅家的信後,遲疑著不敢給陸三郎看。但眼下陸三郎詐了他,他一股腦,將自己遲疑著不敢送出的信交給了陸昀。

  陸三郎一目三行,瞬間讀完了信,握著信件的手指繃得發白——

  她被人擄走了!

  一時間心神空落,神魂蕩走。

  傳信員擔憂的:「郎君?郎君,你還好麼?」

  陸昀不動聲色,剎那間,他心裡生起一走了之、立刻去尋她的念頭。夜長夢多,連敵人是誰都不知道,怎能讓羅令妤處於危險中?

  他滿心焦慮,臉色一點點發白。傳信員在耳邊說了好幾句話,陸昀才勉強定下神。他讓自己儘量冷靜,在大腦中快速運轉自己的時間。今夜突襲,只要情勢有利,明日他就離開這裡。走前定下一些計畫安排,或者有魏將軍這樣擅長打仗的人,並不一定非要他留在這裡……

  一定要去找羅令妤,兩國交戰之際,陸昀預感這場戰爭會大爆發,不能讓羅令妤流落在外!

  他目起殺意,面無表情,收好信,出去便去尋魏將軍說情。

  軍人見證,胸圍如山的魏將軍和那清俊風流的陸參軍吵得天崩地裂。魏將軍暴跳如雷:「戰事在前,豈容你意氣用事,如此兒戲?你一個參軍不跟軍,你要自己打伏擊戰,我瘋了才給你兵馬!」

  陸昀冷靜的:「我絕不耽誤軍機。」

  魏琮:「那你到底是為了何事要走?是否發現之前有遺漏,其他地方也藏著北國大軍?」

  陸昀沉默一會兒,道:「我不願欺騙將軍,其他地方一定藏著別的北國大軍,但數量一定沒有此處多,不足以對我等構成威脅。我是為一些私事要走,請將軍見諒。」

  魏琮看他態度如此堅決,罵了幾聲髒字後,冷冰冰:「……虧你不在我部下,我手下要是有你這樣的兵,第一個殺了你!」

  陸昀沒吭氣。

  他願意為國為家做些事,但他本質同樣自私。他不願自己在以性命相博的時候,自己在意的人出事。羅令妤若是出了事,哪怕南陽這場大戰勝了,對陸昀來說,卻也是敗了。

  他必然要去找她。

  ……

  顛簸中,混沌做著什麼夢。

  夢中好似夢到了陸三郎,好似夢到戰火紛飛。火啊、煙啊在身邊飛蕩,炮火震天,地上軍士死傷過半。黑沉沉的天,人間血流成河,她夢到陸昀跌跌撞撞的,四處尋她,口上喊著她。

  她也在一地屍體中找人,四處張揚。

  隔著望不盡的濃霧,陸昀厲聲:「羅令妤!令妤——」

  跪坐在地,滿身髒汙,女郎抬起臉,怔然四望,也是懼怕無比:「陸昀,陸昀——」

  ……

  頭痛欲裂,從夢中醒來,一下子回不了神。

  感覺到車馬晃動,羅令妤漸漸望向自己所處的環境。她仍揉著額,擦拭自己額上的汗。想自己是日有所憂夜有所想,她總擔心陸昀死,聽了陸二郎的夢,就一直怕著。怕多了,又見不到他,就做了這個夢……

  忽然羅令妤低頭,怔忡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紅色衣衫。豔紅亮色,雲羅華服,瓔珞寶釧。這衣裳、衣裳……怎麼那樣奇怪,像是女郎大婚時所穿?

  耳邊男聲清越:「醒了?」

  羅令妤刷的抬頭,臉色在看到這個人後,變得白如紙——她與同車的範清辰目光對上。

  範清辰望著她,陰沉沉地笑了一聲:「羅妹妹,好久不見。」

  羅令妤記憶回籠,想起了自己被擄的事情:「……你要帶我去哪兒,要帶我做什麼?」

  範清辰傾身,看她貼著車壁卻還往後退,他目色一暗,神色微冷。但只是一瞬間,他重新換上了溫柔的笑。女郎被他嚇得肩膀發抖,他不以為忤,反而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拉著羅令妤的手,范清楚低頭在她手指上輕輕一吻。

  羅令妤臉白異常,只覺噁心無比,被他嚇得快要閉過氣去。

  聽範清辰微笑道:「羅妹妹真心涼薄,明明來了南陽,卻不告訴我。我能拿你怎麼辦呢?就算妹妹再怎麼傷害我,我始終疼愛妹妹。我不過……是要與妹妹成親啊。」

  「婚書還在我手中捏著,就算不叩拜父母,我們也能拜堂。」他伸手摟住她脖頸,將她抱入自己懷中。這位郎君低頭,與她深情款款地抵著額頭,柔聲:「羅妹妹,你太調皮了,總是不見我,實在讓我傷心。不過無妨,你終究是我的……我對你這樣好,你總有知道我對你的好的一天。」

  羅令妤臉色難看:我才不要嫁給這個瘋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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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發表於 2019-12-28 10:13:50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紅嫁衣須得新嫁娘配。

  羅令妤常日想要嫁人,讓自己有人可依。有愛最好,無愛也無謂。只要嫁得良婿。然自她在少時撞見範清辰的真面目後,她再未將范四郎列入考慮對象。她當日離開南陽,本就是為了擺脫他……沒想到最後又落入了他掌中。

  女郎心情甚不虞。

  車卻一路向北而行。

  羅令妤打量之下,範清辰這一路隻帶了兩個侍從,一個車夫。范清辰坐在車中時,那兩個侍從便騎馬在前帶路。如此輕裝簡行,不類名門郎君出門的配置。女郎掀起車簾眺望外邊情形,她的明目在兩個身材高大挺拔的侍衛身上梭巡。一共才兩個侍衛……這讓羅令妤死了的心,又開始蠢蠢欲動。

  同坐一車的範清辰盯著她,不在意地笑了一聲:「妹妹還是這麼不肯死心。縱是我此行只有兩個侍衛,妹妹一個嬌弱的女郎,難道能逃走麼?我知妹妹素來識時務,這般無謂的掙扎,希望妹妹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誰想羅令妤扭頭,看他一眼,語調微訝:「……你和範家鬧矛盾了?」

  範清辰:「……」

  臉刷地冷下。

  他反應這樣大,羅令妤立時知道自己猜對了。范四郎好歹是範家嫡系郎君,他往日出行總是前擁後簇,如今這麼少的人,他們的車馬還不在南陽,範清辰一定是和範家鬧翻了。而羅令妤幾乎是隨意一猜,就猜到這鬧翻也許和自己有關……女郎美麗的眼睛上翻,神色閃爍,分明又在動心思,想該如何利用這件事。

  范清辰唇角笑意冷冽,慢慢說道:「我與範家有無矛盾,都不影響我娶你。你若想等著陸三郎救你,就別想了。陸三郎人都不在南陽,你縱是死在我手中,他也只有事後後悔的機會。自然,我哪裡捨得讓妹妹死?妹妹放心,只要你我成了親,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抓著她的手,他身子前傾,專注地仰目看她,如看自己千萬遍傾慕的夢中神女一般。

  範清辰低喃:「只要你嫁我。」

  羅令妤皺了眉頭,心中噁心無比。她不敢反抗太激烈,以防激起範清辰骨子裡的暴虐來。她從他手裡抽走自己的手,語氣嫌惡道:「陸三郎在戰場上救你們南陽,你一介南陽知名郎君,卻在背後使手段,搶他的女人。」

  範清辰眼眸寒起。

  他陰冷無比地扣著她手腕,將她扯入自己懷中。他低頭,與她貼面,鼻樑磨著她冰涼如玉的面容。范清辰冷聲:「是他搶我的女人,我不過拿回本該是我的東西。羅妹妹今日這樣說,我不跟你計較;待成了親,你若還替他說話,別怪我……」

  他聲音低下,羅令妤被他掐著後腰強行摟抱在懷裡,她美麗的眼中露出驚惶色。

  範清辰低低地笑,他視線下落,落到羅令妤平坦的小腹上。停頓了一下,範清辰伸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忽而揚目,安撫羅令妤不安的情緒:「羅妹妹這腹中胎兒,幾個月了?」

  羅令妤:「……?」

  電光火石間,她反應飛快,當即露出警惕表情:「你想要如何?!」

  範清辰柔聲:「妹妹放心。這孩兒雖不是我的,卻是妹妹的骨肉。妹妹身上掉下的任何一塊肉,我都捨不得碰的。就算這孩子父親……」他哼了一聲,目中的森寒色惹人心慌。

  範清辰盯著她,重複道:「幾個月了?」

  羅令妤後背僵直:「……三個月了。」

  三個月了,想要流掉,對她身子傷害極大。可惜了。範清辰慢慢地「哦」了一聲。

  郎君那遺憾的神情太讓人害怕了……羅令妤掩下心中不安,面上無表情,因她根本沒有懷孕。

  她蹙著眉,實在不知為何範清辰會覺得自己有孕。然他懷疑自己有孕,起碼……起碼這個瘋子為了不傷到她,頂多對她親親抱抱,不會對她做什麼。她雖落入範清辰手中,至少能為陸昀守住身子。畢竟他忌諱她和旁的郎君糾纏不清……

  羅令妤低下眼睫,眸中神色變來變去,腦中一時想念陸昀,一時又在絞盡腦汁回憶自己翻看的醫書中關於女子有孕的資訊。被範清辰摟抱著,女郎面上作出虛弱疲累模樣,懨懨道:「讓車慢一些好不好?我不太舒服。」

  車慢一些,就可以給救她的人多提供時間。

  范清辰手指曲起勾著她的下巴,讓美人的臉抬起。他判斷了一下她是否作偽後,才敲了敲車窗,示意外面車慢下。而他又安慰羅令妤:「妹妹別怕,初初有孕都這樣。待你身子好一些了,就不會難受了。」

  這樣說著,他眼眸低落,再次盯了她小腹一眼。他那陰沉的眸色,被他自己掩藏,底子裡那極端的厭惡之色,他自己卻心知肚明。什麼給陸昀養孩子,什麼視若己出,不過是哄騙羅令妤而已,不過是讓羅令妤放心而已。

  他可以忍受她之前背叛自己,卻不能忍受她和陸昀的孩子日日在自己眼前晃。只要這個孩子一落地,他就殺了這個孩子……一個新出生的小生命而已,想要悄無聲息地消失,辦法總是很多。

  羅令妤趁機從他懷中掙脫,坐到距他最遠的車中角落裡。為安範清辰的心,她還假惺惺地問了一句:「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呀?」

  範清辰低笑:「帶妹妹離開南國,去北國洛陽住上幾年,如何?」

  兩國且戰且和,彼此想到去對方的國度,官方不允,民間私下卻自然有些手段。範君讓自己的麼子離開後,為了日後不和建業陸家衝突,直接給兒子安排了手段,讓兒子去北國躲上幾年。待范清辰夫妻兒女雙全時,再回來南陽,那時陸三郎就算不甘,也只能接受現狀。

  離開南國!

  羅令妤抿唇,一旦離開南國,陸昀找到她的可能性幾乎沒了……她不能讓范清辰如願。

  女郎心中琢磨如何斷了範清辰的念頭,範清辰則在想成婚之事。一時間,車緩緩晃動,車上二人各懷鬼胎,竟一時沒有說話。

  ……

  一路上不斷地用肚子痛、身體不適、餓了渴了等藉口拖延時間,車馬慢下來,那兩個隨行的侍衛都露出不滿的表情來。範清辰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好幾眼,他那貓逗耗子一樣的心思,讓他興致盎然地看著羅令妤如何在自己手中反抗,卻只能是無痛無癢的小打小鬧。

  羅令妤不在意他怎麼想。

  懷孕這麼好的藉口,她若是一點兒不適都沒有,範清辰給她找來個疾醫,她不是就露餡了麼?而以範清辰對她的癡迷,一旦知道她未孕,她必然無法留下完璧之身。

  雖時下男女不在意這個,但是陸昀那個樣子……他若是真不在意,就不會到現在都不碰她了。

  羅令妤心中焦灼,想自己到底如何才能脫困,才能回去——

  范清辰這個瘋子!

  羅令妤折騰了一整日後,晚上他們留宿在一家逆旅。范清辰的兩個侍衛照顧郎君和女郎用膳休息,他們二人對範清辰恭恭敬敬,只面對羅女郎時幾次露出不喜之色。於他們看來,此女徒有美貌,性卻矯情;郎君為她叛出範家,一路對她噓寒問暖,她毫不領情,一路上卻不斷作妖,尋各種藉口欺負自家郎君。

  此女還懷了旁的郎君孩兒!

  她一路將驕縱無理發揮了十成十,範清辰不生氣,喜聞樂見他的羅妹妹鬧脾氣,縱容著她、寵溺著她,兩個下屬卻對羅令妤翻了無數次白眼。羅令妤巴不得這兩個下屬在范清辰面前說自己壞話呢,當然不在意他們怎麼想自己。

  但范清辰對羅令妤的忍耐度,他看著羅令妤的溫柔眼神,讓羅令妤慌張。她不得不承認,範清辰對旁人說殺就殺,對她確實幾多包容。只是這包容背後是強烈的佔有欲,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在逆旅準備休息,羅令妤鬧夠了,乖乖用膳時,範清辰竟把逆旅老闆喊了過來,讓這老闆安排他二人明日成親事宜。事急從權,范清辰根本不在意禮儀,只想定下此事。羅令妤一下子慌了,站起來:「……我不能嫁給你!」

  范清辰眸子寒光一閃,瞬間又眼露寵愛之色。在逆旅老闆不解的目光梭巡下,他夾了一箸子野菜到女郎面前的小碗中,無奈般地歎氣:「乖,不要鬧。你我婚書為證,豈能在這時鬧脾氣呢?」

  他有婚書壓著,即使羅令妤求助逆旅老闆也無用。

  羅令妤當然也想到了這個。

  但她慣來不輕易氣餒。

  迎著店中諸人的視線,羅令妤目露哀色,柔柔望向範清辰:「……我非是不肯嫁范郎,而是婚事簡陋至極,我心中不願。寄人籬下多年,我自幼失了父母,此時連妹妹都不在身邊。我成婚之日如此草率,他們若是知道了,該多難過。」

  範清辰不動聲色:「你待如何?」

  羅令妤美目流轉,婉婉而言:「我知此行不易,是以也不難為郎君。范郎帶我去汝陽,你我拜了我父母的墳墓,再成婚如何?我成婚大事,總要稟報父母,讓二老知道吧?」

  範清辰不言不語,似在沉思。

  羅令妤慫恿道:「既然總歸是要去北國,汝陽也是順路。到時出了汝陽,直接入北國邊境,並不耽誤時間啊。」

  範清辰望她一眼:「好,那就成全妹妹。」

  隔著案頭,他身子探前,伸手繞住她頰畔落下來的青絲。盯著女郎那桃花面,範清辰幽聲:「待到了汝陽,我且看妹妹還能有什麼手段,來拖延婚事。」

  「羅妹妹,你終是要與我成親的。躲得了一日,躲不了一輩子。別讓我徹底沒了耐心啊……到時候,苦的就是妹妹你了。」

  羅令妤勉強一笑,面色不自在地低下頭,她正要抿酒喝,範清辰在旁不冷不熱道:「孕婦不能飲酒,陸昀沒告訴過你麼?」

  羅令妤:「……!」

  怪她平日看醫書時太關注如何美顏,對孕事的知曉只一知半解,此時就露了陷。

  她強行鎮定,仰頭不悅道:「他人不在,沒法管我,我只是喝一小杯,也不行麼?」

  範清辰眸子一眯,他極喜歡她那個陸昀不在的說法。而且他本就下決心要殺掉羅令妤這孩子,胎兒不穩,對他來說不是什麼壞事。他只是擔心她的身體而已……範清辰含笑:「那就只喝一杯。」

  羅令妤對他感激一笑。

  笑容嫣然,如三月花開,灼灼奪目。

  逆旅中看過來的人,一時都怔忡,想竟是如此絕色。

  ……

  建業朝堂迎來了北國使臣團,北國公主入了皇帝的後宮。北國使臣團半真半假地和南國朝廷談和,來為自己北國即將準備的大戰拖延時間。他們卻不知,此時距離南陽百里的地方,南國軍隊和北國軍隊遭遇,戰火一觸即發!

  建業的談判如玩笑一般,此時消息還未傳到。

  耐心地候了一晚上的時間,整夜的大軍偷襲行動,陸昀都在軍中,隨時調整戰略。戰了一夜,到第二日天亮,他們圍攻的北國軍隊後退,退出此山,為南國迎來了第一次的捷報。

  中午時分,魏將軍領著人在山中搜尋,一是打理戰場、抓捕俘虜,二是摩拳擦掌、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戰事。北國軍隊不會輕易認輸,必將捲土重來。南國軍隊駐紮山中,養精蓄銳,商議下一階段如何和北國軍隊交戰。

  會議結束後,魏琮還在看著地形圖琢磨,陸三郎撩帳簾入內,說自己要先離開了。

  魏琮臉一下子拉下。

  陸昀:「大戰在此地,然南北兩國交界線極長,其他地方一定會受到此戰的影響。南陽、潁川、汝陽,都被劃入其中。我去尋人時,正可趁機觀察下情勢。邊界諸郡需一道聯合起來迎敵,整個局勢才能改變。否則即便南陽勝了,汝陽或者潁川敗了,北國軍隊的威勢,都會席捲而來。」

  魏琮:「……你倒是尋一下羅娘子,都能找出這麼多理由來。」

  然魏琮不得不承認,陸昀的理由站得住腳。魏琮只是懷疑,陸昀為國報忠的心,和他想找回羅令妤的心,到底哪個更重要。

  當日,陸昀從魏將軍這裡帶走千餘人,離開此地,趕回南陽。到南陽探尋情況後,白馬高俊,再一路北行,搜尋女郎被擄走的痕跡。同時與其他幾郡聯絡,一路尋北國軍隊的痕跡,看他們的兵力分散到何境地。

  十月中旬,北方草木漸枯,四野黃土一望無盡。

  千余兵馬踏水而行,時與北國混入南國邊界的軍隊交戰!

  陸三郎翻身下馬,蹲在地上,研究草叢遮掩住的車馬痕跡。他摸了一下地上的幹土,每隔一段路就下馬,借這些痕跡來算車馬的方向和行速。到夜裡,陸三郎做出了判斷:「對方車馬一路向北,車速不快……令妤當暫時安全。」

  這麼慢的車速,分明是劫匪照顧羅令妤這樣的弱女子……不管對方是主動照顧,還是羅令妤使計讓自己好受些,起碼表示,她還活著。

  陸三郎心臟疾跳,當判斷出這個資訊時,胸口大石落下,額上竟出了一層冷汗。

  旁邊的隨從問:「我們已到了潁川境界,是否與衡陽王相見?」

  一是說戰事,讓衡陽王配合南陽的行動;二是衡陽王若是有羅女郎的消息,可第一時間告訴他們,或者相助。

  陸昀沉默了一下,臉色微怪。自收到二哥的信,他對衡陽王就十分、十分……然而此時情況危急……陸昀道:「我們去見衡陽王。」

  ……

  戰火在各處掀起,有的大張旗鼓如南陽,有的小打小鬧如潁川。戰火卻一時間,還未波及到汝陽。然兩國邊界間的情勢已十分不妙,遠在千裡外的建業朝堂已經控制不住。

  范清辰幾人才到汝陽,兩個侍衛在街上打聽了情況後,範清辰就做了決定,次日與羅令妤成親結束,幾人當立刻上山。借他父親留下的手段偷渡,離開南國去北國……到底汝陽也已經不再安全,隨時會被戰火波及。

  羅令妤拖延一路,不肯成親,到汝陽後,她看範清辰的臉色一日不耐過一日,便也不敢再過多挑釁他,刺激他。範清辰看她不再鬧騰,舒了口氣,請了汝陽德高望重之人來為他二人主持婚事。

  為了防止羅令妤再多找藉口,範清辰乾脆將羅令妤父母的牌位請來了婚禮上。

  羅令妤第一次看到範清辰請來的父母牌位,心中幾多泛酸——不到十歲離開汝陽,十五歲及笄後重回汝陽。本是命運周轉一樣的宿命感,回來卻是與自己最怕的人成親。

  五年不來此地,此地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婚禮前一夜,兩個侍衛守著門窗,防止羅令妤逃跑。範清辰入舍,看那女郎憑窗落淚,心中一下子掠起不喜色。範清辰看著她靠窗的美麗側臉,不耐煩道:「羅妹妹又在哭什麼?不是已經將你父母的牌位請了過來麼?明日就要成親的人,眼睛可不要哭腫了啊。」

  羅令妤不吭氣。

  她手腕突然吃痛,驚叫一聲,整個人被拉向了站在她身後的範清辰。

  范清辰勾著她的下巴,俯眼看她。他慢慢貼來,看女郎一下子全身僵硬。過了這許久,她竟還是如此排斥他的靠近……範清辰心裡不斷地浮起煩躁暴虐之意,他勉強壓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爆發。但他腦海中的那根弦,也已經快堅持不了多久了……

  範清辰指腹搓著她的下巴,陰陰地笑:「羅妹妹,不要再使手段了。乖乖嫁我吧。」

  「你也不希望真的惹怒我,讓我對你下手,是不是?」

  「我現在還在顧著你……你不要挑釁我啊。」

  羅令妤抿著唇,心中駭意被放大,她一時間也六神無主,不知自己該如何逃開這個瘋子的魔爪——難道真的要嫁給他麼?真的拖延不了了麼?

  她心裡絕望無比:陸雪臣,你這個混蛋,竟然還沒找到我!

  是否在你心中,家國大事重於我……你是否根本不在意我要嫁旁人呢?

  範清辰已經快要瘋了……她再推脫的話,會讓事情不可控,然而不推脫的話,和這個瘋子過一輩子,簡直生不如死!

  ……

  這一晚範清辰的人將門窗看得嚴實,羅令妤每每走到門口,尋了無數藉口,門外的人都不讓她出去。便是說小解,外頭的人都寧可送來夜壺,也不讓她踏出門一步。

  而婆子侍女們魚貫而入,打扮她,給她上妝,強迫她穿上新的紅嫁衣。

  不顧羅令妤的反對,硬是將團扇塞于羅令妤手中——卻扇遮面,流蘇芳華。

  而被她們擺弄的新嫁娘的心,沉得越來越厲害。

  各類婆子和侍女們出入,再這樣下去,根本不可能有逃走的機會了,羅令妤心裡何等煎熬。硬是煎熬到再次見到範清辰。天未亮,他人已出現在門口,清潤明朗,穿上了新婚夫郎的衣裳。如此俊美,惹得一屋子的男女驚歎。

  他步入舍內,伸手握住那被侍女們押著坐在案頭的女郎的纖纖玉手。

  流蘇下,女郎嬌豔如花,被他拽起來時,通身的靈動驚鴻美,讓他看得目不轉睛。她低著頭不言不語,他心中卻極為暢快。範清辰俯身,在她頸間一嗅,含笑:「妹妹是我的了……」

  剎那時間,羅令妤眼中的淚珠一下子滾落。

  她再無法忍受,趁著人多勢眾,猛地推開範清辰,厲聲:「你逼我婚,迫我婚,要我與你私奔。然你做夢!我誓死也不會讓你得逞,嫁於你這人面獸心之輩!」

  一時間,範清辰愕住,然後臉驀地沉下。

  羅令妤低頭咬住他手腕,他吃痛放手,她轉身跑入了人群中。而看熱鬧的人,被羅令妤話中的訊息弄得愣住,吃驚看向舍中那俊美的被新嫁娘拋棄的郎君。著新婚衣裳的女郎跑入了人中,提著裙裾拼命地想往外逃。她淚落如珠,淒淒切切,與堵住她的陌生人求助,訴說範清辰的惡意。

  身後範清辰大步追來,臉寒如冰:「羅令妤——」

  「砰——」突然間,極大的爆炸般的聲響從城門方向傳來,整個大地震動,觀禮的人神色大變。

  大地搖晃間,爆炸聲持續不斷,有劇烈之勢。觀禮人驚駭又茫然,一聲尖叫後,四處亂逃。眾人驚呼著——

  「北人打進來了!一定是北人打進來了!」

  「快逃,大家快逃!」

  圍觀人群如鳥獸四散,嫁衣繁瑣的女郎被夾在人中,被擠得趔趄難堪。一派混亂中,天邊忽有幾隻淩厲長箭射來……範清辰躍身而來,一把將身子輕晃的羅令妤抱入懷中,扯著她一道摔在地上,躲開那向庭院中射來的箭。

  馬蹄聲狂奔在外,北方軍團中的先鋒已攀著繩索爬上城牆,大搖大擺地入了城,大肆殺人!

  而遙遠的,城門還在被砰砰砰地猛烈撞擊。

  小小的婚事現場,範清辰緊抱住懷裡女郎。他帶著她躲閃,不讓慌張的逃跑的人踩到她,而他自己卻被路人的腳踩了好幾次,悶哼出聲。羅令妤掙扎著要起來,被範清辰沉沉地壓在懷裡。

  之前還與她生氣,然現在,倒在地上,他寬大的袖子擋住她的臉,一絲一毫不讓她被人看到。女郎的長髮發尾散在他手臂間,一時間,範清辰生起恍惚感,有種「至此一瞬,永不復來」的荒謬感。

  好似他只有這麼一瞬了。

  當兩個侍擠進來扶郎君起來時,範清辰目色幽寒,握住羅令妤的手。範清辰臉色難看:「汝陽恐要出事……我們得想法子出城了。」

  低下眼,看眼羅令妤蒼白的臉,範清辰輕聲:「別怕,我不生你想逃婚的氣……這會兒別鬧,跟我走,好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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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14:03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現時汝陽亂極。

  明明兩國和談,然如玩笑一般。陸三郎早已去信周邊郡城,提防北國毀約。于南陽地段,南國軍隊首先毀約。而于汝陽,卻是北國軍隊先行毀約。大地震如雷,北國鐵蹄殺至城下,欲攻城而入——

  「哐!哐!哐!」

  樹個木樁被將士們合抱,一次次重重撞向汝陽城門。城牆上方落箭如雨,而又有北國先鋒兵頂著箭雨,一隻只飛索扣上城牆,向上攀爬。北國先鋒兵一旦入城,滿城不是將士,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庶民,這些將士眼睛不眨,便開始大肆殺戮。

  當下裡,惶恐的百姓哭叫不覺,一股腦地擠到南下的城門口,拍門、撞門,要求離開汝陽逃難!

  范清辰拉著羅令妤,跌撞無比地奔跑在城中。范四郎的兩個侍從護著二人,幫兩人開道。這個時候,街巷四處起火,時見敵人持刀殺來。官兵沖去前線,城中秩序無人管理。范清辰和羅令妤在人中飛奔,羅令妤這時也不想著和這位范四郎分道揚鑣、各有各路了。以她的美貌,這時與範清辰在一起,反而要安全很多。

  「郎君救命!女郎救命!我的孩兒不見了……」路遇哭泣少婦,拉拽著二人求饒。

  「女郎,女郎!帶我走吧,帶我走吧!我夫郎不在了,家裡無人了,讓我跟著你們做牛做馬吧!」少婦苦苦哀求,見這郎君和女郎衣著華美、女郎身上的嫁衣更是光華流離,立即認出這兩人是上流士族人。少婦在不知如何自主的時候前去求助……

  然而無人理會。

  羅令妤眼神不變,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以她的現狀,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救人。本性冷漠自私的女郎,在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以保全的情況下,對可憐的少婦,選擇的便是不看不問。

  哭嚷聲見不到這兩人稍微駐足,少婦見那兩侍從開路,領著郎君和女郎跑入一道巷中,轉眼不見。少婦追不上,只面上露出惶然恨意。在那兩人走後,有北人殺來,少婦蹲到牆角抱頭便哭,指著一個方向口上大聲:「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方才見絕世美人,你們去找她吧,殺她吧——」

  北人先鋒兵匪氣無比地扯嘴笑,眼神卻冰冷。他們手起刀落,這婦人就人頭分家,鮮血流了一地。北人先鋒兵再四處殺人,這次卻是若有若無地向著方才那婦人指的方向去。殺人是目的,所謂「絕世美人」,也讓人心動。

  「入城後,燒殺搶掠皆無罪!」

  「美人皆可抱得,無須與長官相報!」

  這是攻城前上峰許諾給這些將士的,由是北國軍馬攻城更為積極。誰先入城,誰先得汝陽城中資源。最先入城的這批先鋒隊,更是一味灌之長官的話。少婦死前暴露的人性之惡,于此可見微妙之時。

  范清辰幾人在侍從的開路下,尋了近路到未被北人守住的、南下的城門前。到近處時,城門前人流如湧,黑壓壓一片。守城將士們大聲吼叫維持秩序,卻只聽到哭叫聲,人人想逃出城,無人聽將士們說話。

  範清辰目光一定,先努力沖入人群,到一滿頭大汗的小將面前。人聲沸騰中,範清辰伸手入懷掏出憑證:「我是南陽范氏四郎,我與你們刺史是舊識。之前入城時曾與你們府君達成共識,他當提供車馬於我,護送我和我夫人離開此地——」

  那小將聽了,卻不收信,為難道:「郎君見諒!我等自身難保,眼下無法為郎君提供庇護。郎君你看,這麼多人搶著出城,郎君不如也一道排隊吧?」

  「或者,郎君讓我們刺史來?」

  汝陽刺史此時一定和城中駐紮的軍隊長官在一起應對敵襲,哪有心思管人出不出城。這小將分明是為難范四郎,看到范四郎這樣清俊的郎君,一眼判斷出他是士族郎君。士族郎君在這時候來求他這樣的小人物,讓他平白的想為難一二。

  范清辰不是傻子,他眼睛縮了一下後,直接從腰間摘下一塊玉佩,借著衣袖相拂時,將玉佩扔給了這個小將。小將低頭悄悄一看,上等碧綠藍田玉,是他一輩子賺不到的,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小將滿口答應,轉頭讓同僚去提供車馬,回過頭來,他苦口婆心地建議:「郎君你看,這裡人太多了。若是我把人攔住,給郎君放行,這麼多人看著,郎君你也走不了啊。」

  果然,提到車馬,身邊耳尖的尋常百姓都望了過來,看向這位貴族郎君的眼神,充滿了渴望和貪婪。

  範清辰心裡罵了一個髒字。

  他冷著臉,又送出去了一塊玉佩:「多備車馬,送與他們。」

  再看向這些蠢蠢欲動的想要逃出城的百姓,范四郎虛偽無比地露出一個笑:「我們一共四人,只需一車二馬,多餘的可提供給諸位。」

  人群當即歡呼:「多謝郎君照拂!」

  「郎君大恩,來日必報!」

  範清辰心中冷漠,並不需要這些人回報。他現在滿心煩躁,想如此一攻城,不知其他地方情況如何。大軍兵臨城下,是否南北兩國的局勢再次改變,是否他無法在這時帶著羅令妤離開南國……怕根本走不了,無法入北國的境。

  之前他父親為他安排好的後路,這時再去用,無異于自尋死路。眼下的法子,竟是要他南下才行。

  「郎君、郎君……」范四郎心煩時,聽到侍從擠過來喊他的聲音,他扭頭一看,見到侍從身後的女郎時,愣了一下。

  原來不過片刻功夫,羅令妤就在臉上抹了許多灰土。她不知對自己的臉做了什麼易容,原本明豔動人的臉蛋,這會兒顏色晦暗了許多,眉目和鼻唇都平凡了許多。一眼看過去,只覺得她是一個面有風塵的平凡女子,根本看不出她是美人。

  範清辰:「誰給抹的?」

  兩個侍從一起看向羅女郎,意思不言而喻。

  範清辰低笑,伸手拽過羅令妤微抗拒的手腕:「妹妹應對險境的能力,我是一貫佩服的。」

  羅令妤卻是面如冰霜,和範清辰撕破臉後,她這會兒是半點兒偽裝也懶得來了。如果不是那兩個侍從一步不離地跟著她,她早找藉口趁著人多逃離範清辰身邊。眼下只是在臉上抹點兒灰,卻還要跟範清辰綁在一起,甚至依靠這個人的保護,羅令妤的心情並不好。

  範清辰扭頭,隨手抱起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子,丟到女郎懷裡,低聲:「我們和這些庶民一起逃,有他們掩護,安全些。」

  ……

  屍橫遍野,北國軍隊兵臨汝陽城下!

  范清辰和羅令妤幾人混于這些平民中,坐上城中小將送來的車馬,一路向南逃去。平民百姓不會騎馬,牛車的速度又遠不如馬速。範清辰不肯浪費這幾匹馬,又不願紆尊降貴地和寒門同車。他乾脆把車送給平民,自己這幾個人騎馬。羅令妤馬術不好,被迫與範清辰共乘一騎,眼下也不好抱怨什麼。

  而于寒冷逃亡時,竟可驅車,大部分巡城百姓,是第一次坐上這樣的車。原本張惶的逃亡路,讓他們看到了希望。三三兩兩、一輛車盡可能多地擠滿了人,坐在車中的平民們,在逃難路上,忍不住聊起了天。

  氣氛幾多輕鬆。

  範清辰不管心中怎麼想,面上好歹作出一副親近庶民的友善模樣來,得人一聲好評。

  羅令妤嗤笑一聲——

  范四郎明明煩極這些人,為了逃亡路上有照應,為了不被這些人敵對,偏偏作出一副關愛的嘴臉。他往日那般陰測測,遇到困境時不過如此。

  遠不如她的雪臣哥哥。

  她雖和範清辰是一類人,但不妨礙她傾慕陸雪臣。觀畫看人,她自看到尋梅居士的畫,就知尋梅居士的品性。她在見陸昀之前就已仰慕他,陸雪臣不會一邊看不起尋常百姓,一邊又要假惺惺地對人好。

  陸雪臣他是誰都看不上,非針對寒門。正因為誰都入不了眼,他待人反而是一視同仁,不分什麼士族和寒門。

  羅令妤一邊理直氣壯覺得自己不夠善良從來沒錯,一邊又羨慕陸昀那樣看誰都一樣的心性。他不在意士族還是寒門,他救不救人不看身份,甚至他可以不看她出身而願娶她,正是因為他出身好到極致,對人對事皆憑本心,不必謀算太多。那樣出生就有的好運氣,羅令妤如何不羨慕?

  坐在範清辰懷中,羅令妤不可避免地想到另一個郎君。她心裡淒艾,不知他是否在找她。

  很多時候,她在陸昀面前,總是有些自卑……總怕他不夠喜愛她……

  心中難過時,鼻尖忽然一涼,羅令妤一愣,揚起濕潤的眼睛。睫毛輕顫,又一片雪落下,飛入了她眼中。

  一行向南逃亡的人,看到天地間,曼曼然,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天空灰白,四野無邊,雪粒在人間飛舞,向下撒去。

  範清辰低聲:「竟是下雪了……今晚恐怕難過了。」

  他覺懷中女郎身子僵住,怔忡地抬眼看雪。他問:「冷不冷?」

  羅令妤沒理他。

  她只是望著這漫天飛揚的雪花,心口一瞬間被雪堵塞住,漫漫消沉——

  陸二郎說,陸昀就是死在大雪天。

  說他死在雪霧彌漫的山上,死前血已流幹,身邊無人陪伴。只有那被風雪掩住的血書。千秋若還卿一言,那愛,自是不移若山。

  ……

  當羅令妤知道那個夢,當羅令妤在腦海中勾勒出兩個不同的故事。

  他口上不承認,可他也許既愛她,又恨她。

  ……

  從未有如此清晰的惶恐感撲面而來。

  如死亡突來乍到,讓人措手不及。

  陸二郎的夢,始終讓人半信半疑。何況有陸昀在,羅令妤本來已經沒有多想。但是當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落下,當夜夜憂心反應在現實中,當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閃出自己夢中尋不到陸昀的情形,羅令妤在荒野間,忽然感到一陣陣害怕。

  她的心臟被揪住,喘不上氣。她怕那噩夢成真,怕蜉蝣難以撼樹。

  女郎垂下眼,咬緊牙關。范四郎在身後再問她冷不冷時,她果斷說了冷,得來一身大氅披在身上。

  羅令妤想自己必須自救,想自己要逃離範清辰,要活下去,要見到陸昀——

  起碼不能讓陸昀因為自己而出事!

  ……

  天上第一片雪花落下時,陸昀人在潁川,與衡陽王劉慕相逢。大帳厚氈門簾打開,少年郡王大步從舍中步出,看到陸三郎背影清矍高瘦,仰面看雪,俊容上露幾分思索色。聽到腳步聲,陸昀回頭,劉慕臉色沉沉,將一封信交了出去。

  劉慕:「剛收到的情報,北國有軍隊攻入汝陽,汝陽危矣!」

  陸昀接過信,一目十行地掃下去。

  看陸昀面色淡淡,以為陸昀不願出兵相助,劉慕冷聲:「我等必須去汝陽相助……你說那劫匪一路帶著羅娘子北行,若他們要出南國,汝陽的可能性至少比我的潁川大很多。羅娘子若是被困汝陽,你難道不救?」

  陸昀帶兵馬前來與衡陽王匯合,潁川未遇到敵襲,衡陽王也自稱不知羅令妤的蹤跡。比這一切先到來的,是汝陽的危機。

  陸二郎最新的一封信,因為陸昀人不在南陽,他未曾收到。但是即使沒有收到,陸昀也不必二哥多說,大約猜出情況了。如果陸二郎的夢是真的,南陽大戰,汝陽城危……這豈不是喪命的極好機會?

  陸昀勾著唇,微微笑了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他突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與劉慕說:「公子若是知道天機,猜出天要爾亡,是否會信命運,就那般等下去?」

  劉慕愣一下,嗤聲:「孤從不行以逸待勞之事!」

  陸昀掩下心口之焦,目中若含笑。

  他微微點了下頭,喃聲:「……這倒是要試試了。」

  陸二郎的夢時間線太亂,需要人重新整理。且陸二郎單純,他的夢的真假,因未曾見識過,始終讓人存疑。

  而現在,北方的第一場雪下來了。那道催命符,邁著穩健的步伐,在天地間越走越近,走向陸昀。

  陸昀想:這倒是個試驗的好機會。

  他忽然有一個極大的衝動,腦中產生了一個不成熟的想法,他想逆了自己所有會做的決定——他要借助陸二郎自己都說不清的隻言片語,勾勒出一個完整的故事。而看著這個故事,若是每一個命令、決策,他都與自己的本心反著來。若是他大刀闊斧地改了所有跡象,陸二郎的這個夢中故事,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預料到的其他的危機,是會消失,還是仍會存在?

  ……

  唔,讓他來慢慢地試一試。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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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汝陽兵弱,不堪其擾。北國軍隊花了一日時間破城,再花了半日時間,驅兵繼續南下,以接應陷入南陽、和魏將軍軍隊對峙的北國軍隊大部。南北兩國撕破虛偽面目,無視建業城中尚在友好談判的兩國文士,在邊界之地,戰爭呈摧枯拉朽、野火燎原之勢。

  汝陽去往潁川郡、南陽郡等其他各郡的路途上,均有南下的逃亡百姓。

  夜裡風雪加大,距離汝陽數十裡遠的荒野林間,南逃的范四郎一行人在饑渴交加後,好容易尋到了一家可供休憩的城隍廟。這一次不用範清辰客氣,坐車的跳下車,騎馬的從馬背上滾下。眾人被荒野冰寒折磨得神志恍惚、眼冒綠光,看到黑魆魆的大廟,頓如蝗蟲般撲了進去。

  羅令妤也是飽受顛簸之苦,下馬時,雙股戰戰,幾乎站不穩。她神色委頓,與範清辰進廟時,眼角余光依然看也不看那些進了廟中就霸佔著最舒服的地方、招呼著生火的庶民們。

  范四郎的兩個侍從去和那些人交際,範清辰尋了角落地和女郎坐下,目有憂慮。按他的意思,眾人就不該停,該一鼓作氣繼續南下。但是牛馬疲了,若是只有他和羅令妤,跑廢了的牛馬殺了,換一匹新的就是……但是有這麼多人同在,範清辰就不好得罪所有人了。

  範清辰側頭,疑慮地看了羅令妤兩眼,視線不可避免地掃到她的腹部。女郎端正無比地坐在他後側,臉上有些疲態,眼睛卻極為清亮。她看著羸弱得風一吹就倒,但熟悉羅令妤的範清辰,卻看出他這位妹妹精神的亢奮——

  她絲毫不累。

  ……連腹中胎兒都無損?

  長途跋涉這麼久,羅令妤哪來的這般好精神?

  不等範清辰試探,面前忽有人影走來。他一下子繃緊身子,握緊腰間原本只是裝飾作用的劍,冷厲無比地扭頭,一眼看到一個容貌清秀的平民女子端著一碗熱湯走了過來。女子被範清辰的寒目嚇了一跳,半晌定下神,面露羞色,蹲了下來。

  女子柔聲:「郎君可要喝一些,妾服侍郎君如何?」

  範清辰一眼看出此女投奔的目的性,當即嗤笑一聲:「不必。」

  女子被他那眼神看得窘迫,不甘地咬著唇抬頭。于她看來,一路南逃,如她這樣出身卑微的,攀上一位士族郎君才可得救。她自忖貌美,想以色侍人,也不知這郎君是不是聽不懂……女子抬眸想要說得更清楚一些時,忽而一愣,因她越過這位范郎的肩膀,看到了被范四郎護在後面坐著的那貴族女子。

  自他們從汝陽南逃,範清辰將大部分的車馬都給了他們。不光有可擋風之處,車中還有乾糧麻餅,解人之危。而這位范四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親自帶著那個貴族女郎。那女郎與范四郎共騎,一路下來,身容都被範清辰用大氅罩著,他們這些後面的人根本沒看清。

  偶有看到過的,說那貴族女郎姿色平平,恐就是因為身份高貴,才被那位郎君護著。

  眾人說起時,面有嫉妒不忿之色。

  然此時眾人擠在破舊的城隍廟中,廟外風雪凜冽,廟中火煙蓽撥燒起。濛濛的火光透來,這位貴族女子掩了一路的面上塗著的塵土落了,她姣好的面容在黑暗中,露了出來。

  肌膚如瓷,低垂著眉眼的容色昳麗。

  羅令妤安靜地坐在後方,她已經儘量藏住自己的身形,周身卻仍發著一層微光。那種柔和的、像是江南之地的那種輕軟的雪光,讓她和廟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這位貴族女郎的真實面容竟這樣美……難怪郎君對她的獻殷勤無動於衷。

  察覺到此女目光,羅令妤猛地抬目看來。她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又將這個平民女子弄得難堪了一下。

  女子尷尬地遞碗:「女郎要喝麼?」

  羅令妤對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都不親熱。警惕便是她的常態:「不。」

  平民女子察覺到這兩個貴族人士對自己的不友好,心中頓起幾多委屈難堪。她笑了笑,在范四郎的兩個侍從回來時,神情不太自在地站了起來,捧著自己原本想送出的那碗熱湯,回去了那些平民中。

  而羅令妤垂下臉,漫不經心的,手在地上隨意摸了下,又將地上的塵往臉上抹。

  她感覺到範清辰在看著她,她卻不理。

  範清辰卻不以為忤,她要逃他的婚,他卻從她身上看到了許多舊年影子。腦海中閃過許多記憶,範清辰輕聲笑:「妹妹方才那樣,讓我想到我初見到你時的樣子。那時你還是個小孩子,打扮得如小乞一般,瘦瘦弱弱,風一吹就倒。你來南陽投奔羅家,我在街上只是看你一眼,你就警惕地把嫿兒往身後擋。」

  範清辰笑道:「誰要看你妹妹,你不知你那渾身是刺的樣子,有多吸引人。」

  那時要比現在落魄多了,女孩兒臉蛋瘦的幾乎是皮包著骨。可她眼睛亮亮的,又警惕,又凶。那旺盛的生命力,讓他看她第一眼,就記住了這個小乞丐。那時他哪裡想得到,那樣的孩子長大後,會是現在這個美貌惑人的羅妹妹。

  羅令妤嘲諷道:「原來你喜歡小女孩兒。我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子,滿足你那不正常的私欲,對麼?」

  範清辰涼涼看她。

  他知道她在激怒他,但他被羅令妤氣多了,已經有了些免疫。她輕易的挑釁,早已不足以讓他發怒。範清辰微露恍惚之色,道:「……而今你還是一點沒變,平時裝得多好,到這個時候,仍然看誰都是壞人。誰靠近你,你都不相信。」

  範清辰:「我有時候想,你當年從汝陽逃去南陽,該吃了多少苦,才養成這個性子。」

  羅令妤眼神驟然一縮,神情微變。她忍不住看向他,他坐在她身前一點兒,側臉溫潤,氣質如蘭,低下的目中又藏著若有若無的風流、瘋意。分明是她會喜歡的那類郎君,她也得到過他的庇護,兩人卻走到這一步。

  範清辰疑惑的:「……真奇怪,我這兩日怎麼總在想以前的事?定是你那日要逃婚,將我氣瘋了。」

  他不經意的,就說出讓她惶恐的內容來。

  羅令妤身子繃起,手指蜷縮抓著自己的裙裾,松了又緊。好一會兒,羅令妤輕聲哀求:「范郎,你不能放過我麼?世間美人何其多,你何以不肯放過我?我哪裡得罪了你,不能於旁的方面補償麼?」

  範清辰微微一笑。

  他側頭望過來,詭異的發亮的眼眸盯著她,身子微微前傾,逼得她往後牆上靠。聽範清辰歎:「又來了、你又來了……羅妹妹,我自是不能放過你了。我從你十歲看你長大,焉說你今日的樣子,沒有受過我一點兒影響麼?其他女郎哪有你好,其他女郎我略微嚇一嚇就暈了,根本不經玩兒。羅妹妹卻不一樣。」

  他勾唇:「不怕被我玩壞。」

  羅令妤怒視他,明眸燦然。臉被塗得再髒,天生麗質如何掩?

  範清辰手臂動了動,終轉過肩,將她僵硬的身子抱在懷中。身邊的兩個侍衛立刻漲紅了臉擋住這方天地,而範清辰俊臉貼在女郎肩窩上,輕輕嗅了下她發間香氣。若有若無的花香,那讓他有一種擁有她的滿足感。範清辰幽幽道:「你是不是經常讓他這麼抱你?你和他親了,睡了,身上都是他的味兒。他是什麼時候睡你的……」

  羅令妤恐懼地推他:「你瘋了!放開我……」

  範清辰卻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掙。他眼睛嫉妒得通紅,恨不得掐死她。然懷裡女郎掙扎得厲害,渾身顫抖,他又只好無奈地笑:「好了好了,別怕,我不說了,不提他了……你可以和我鬧,和我吵。打我,罵我,都隨意。你和陸昀勾勾搭搭,你要逃婚……我都不生氣,我不會報復你身邊人的,不會殺她們的。我之前怕極了,以為你再不會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羅令妤張口就要反駁。

  範清辰冷不丁的:「沒有懷孕吧,羅妹妹?」

  羅令妤:「……!」

  她臉色發白,想起來這麼久的長途跋涉,自己體力不濟、身體卻一點不適都沒有。範清辰果然看出來了。

  範清辰低笑,威脅般地低頭看她:「妹妹還是這麼喜歡騙人。讓我抱一會兒吧,嗯?」

  羅令妤便僵著身子,任由他抱,不敢亂動。他已經看出她沒有身孕,她若反抗激烈,直接惹怒了他……羅令妤閉眼,心念清靜咒,讓自己忽視這個讓自己害怕的郎君。

  然這沒有過多久,只是安靜地抱一會兒,廟中人卻忽然感覺到大地傳來的震動聲。眾人臉色急變,有人反應快,立刻從篝火前跳起來,不要命地奔向門口,看似要逃跑。但下一刻,外頭馬聲長嘶,門板「砰」地被從外一腳踹開。

  「啊啊啊——」慘叫聲中,方才跑出廟門的幾個年輕男子被人從外當胸踹了回來。在眾人駭然的目光下,他們身子在半空中拋出一條極長的半弧線,口中鮮血直噴!

  砰砰砰,幾人摔倒在地,廟中休憩的人一下子站了起來。範清辰也起身,將羅令妤擋在後面,身子緊繃。眾目睽睽下,廟門門板晃悠著,黑雲壓頂一樣,呼啦啦,從外闖入數十個身著鎧甲的北方軍人。風雪從他們身後湧入,灑在地上,如白月光一般浩蕩冷清。

  眾人慌亂:「敵軍來了!」

  來的是先行的先鋒隊。

  他們堵住了門,目光森幽地盯著廟中的難民。面容冷肅,雙方對峙。範清辰這邊,看到他們大馬金刀,手按在腰間武器上,一身血腥味撲鼻,氣氛冷硬。眾人心中絕望,以為北國軍人要大開殺戒時,卻見對方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他們一眼,好似殺人的興趣不大。

  這批軍人中的首領咧嘴,森然笑道:「今天殺飽了,就不殺你們了。各位交個保命錢如何?」

  眾人一愣,然後立刻:「應該的應該的。」

  北國軍人再滿意的:「哦,還有,突然下雪,之前標的路看不清了。你們中有人知道怎麼去南陽麼?」

  羅令妤和範清辰主僕都安靜地站在角落裡不吭氣,範清辰手臂猛地繃起,眼神微變。南陽是範家地盤,北軍要去南陽。兩個侍衛緊緊拽住郎君手臂,不讓郎君站出去送死。而範清辰驚怒的功夫中,已經有殷勤的人湊了上去,說願帶路,祈郎君不殺之恩。

  北國軍人那輕蔑的、豪放的、自大的哈哈大笑聲繞梁不絕,如拍狗一樣拍著投靠過來的人頭:「只要好好帶路,就不殺你。」

  但北國軍人的私欲,顯然沒有如此容易得到滿足。

  他們派人來搜取錢財,藏入自己的腰包中,痞子一樣無所謂的,但只要看人一眼,沒人敢躲。廟中一時有些亂,有些女郎的哭泣聲傳來,當兩名軍人搜到范清辰這邊時,範清辰也不動聲色地交了兩塊銀元,換自己四人的性命。

  兩名軍人卻不走,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到範清辰身後的女郎身上。那女郎低著頭,臉被身前的郎君擋住,越是這樣,越是讓人好奇。軍人往前走兩步,探尋的目光盯著那女郎,身子卻再次被範清辰擋住。

  範清辰繃著臉,又遞出了兩塊銀元。

  軍人低頭在銀元上一咬,銀亮光中,他在銀元上咬出了一個牙印。竟是純銀!兩個軍人大喜,意味深長地看眼這幾人明顯和尋常人相比華麗很多的衣衫。但得到了銀元,他們也不再多問多看,腳尖一轉走向旁邊,放過了羅令妤。

  這邊輕輕鬆了口氣,然下一刻,廟中響起一聲女子淒厲的聲音:「啊——」

  羅令妤怔然,身為女子的直覺,讓她一下子抬眼,向慘叫的方向看去。見那軍人中的首領拖著一個女子,將女子壓在身下。女子慘哭,又掙又喊,臉上「啪」地挨了好幾巴掌。首領解了褲腰帶,毫不留情地掰開女子的腿……

  那女子,竟是見過的,是方才過來巴結範清辰和羅令妤的那個平民女子。

  世道險惡,女子被人如此欺負,這廟中,沒有一人動。

  羅令妤感覺到胸口一股窒息,喘不上氣。她袖中的手指發抖,聽那女子哭喊聲,艱難地別過目光,想當做不知。誰想到那被男人壓在身下的女子淒厲地哭著:「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不是最好看的……對、對!我們中有最好看的,就是她!是她!你去碰她吧,她特別漂亮!」

  目光如電,那首領猛地扭頭,順著身下女子的手指,看向立在範清辰身後的羅令妤。

  羅令妤:「……!」

  那被壓在男人身下的女子捂臉哭泣,手指顫顫卻堅決地指著她。那女子沒臉看她,卻將火苗砸了過來。而那首領望過來,果然看到一個郎君擋著一個女子。雖未見臉,首領卻起身,跨步走了過來。

  濛濛搖晃的火光下,被郎君擋在後面的貴族女郎面容忽明忽暗……

  他漫不經心地推開範清辰這種普通文人,向靠牆的女郎看去。見那女郎面染灰塵,然頸間肌膚如玉如瓷,耳下的金玉墜子如水波一樣晃著,那一重重的光影,勾得人獸心大動……首領目光發直地伸出手,不妨旁邊寒光一亮,寶劍刺來!

  範清辰厲聲:「殺!」

  他一手拽住羅令妤,將驚惶的女郎拉至身後,另一手持著手中劍向首領手臂砍去。他口上施號發令,跟在他身邊保護的兩個侍從同時躍起,配合郎君一道拔劍殺來。首領面前迎來三道勁風,被打得趔趄後退。

  廟中的北國軍人們一下子齊齊拔出武器:「竟敢反抗!兄弟們殺!」

  廟中逃亡的尋常百姓駭然,滾摔倒地:「和我們無關、和我們無關,不要殺我們……」

  但是刀劍拔出,必然沾血。微妙的廟中平衡被打破,北國軍人毫不留情,向身邊的所有人殺去。而那首領也在一開始的意外後,拾起了自己的武器,冷笑一聲,向範清辰這邊殺來。

  范清辰要護著羅令妤,總是幾多不便。

  刀光巍峨,一刀砍在他手臂上。

  兩個侍從:「郎君!」

  二人同時迎上,將被那軍官當胸踹來一腳的自家四郎接住。看到四郎手臂上的傷痕染紅了袍子,看四郎面容微白,兩個侍從心裡驚怒:若是郎君在他們的保護下受了傷,范家不會饒過他們!

  都是那該死的羅女郎!

  那羅女郎到底是給他們郎君灌了什麼迷魂湯,若不是那羅女郎,今夜根本不會和這些兇殘的男人殺起來!

  哐!乒!

  兵器交戈,金器銅器撞擊,大地間皓雪茫茫,城隍廟中百姓驚惶痛哭,四處逃散!

  那軍官武力甚強,整個北國軍團的這批先鋒隊的力量都強於他們。範清辰一開始還能拉著羅令妤,手臂受傷後,只能勉力招架,無法拉著羅令妤。羅令妤被推開,被範清辰攔在一個方向,讓那軍人碰不到她。

  兩個侍從又拼命護他!

  然敵軍如此悍勇!

  戰況本就是一面倒,受傷的手臂越來越抬不起來,一地屍體,活著的人越來越少,腳步越來越艱難。被首領逼得步步後退,眼前冒金光,範清辰臉上冷汗落下,咬牙切齒:「你們兩個跟著我做什麼?還不去保護羅妹妹?!」

  寡不敵眾。

  越是拖,郎君的生命危險越嚴重。范四郎眼前已經陣陣發黑,手臂發麻。突然之間,他聽到兩個侍從低聲「得罪」,直接伸手,他的穴道被點中。

  範清辰身子僵住:「你們!」

  他拔地而起,被兩個侍從拽出手臂,向門外的風雪天地中撲去。身後的軍人要追來,兩個侍從中的一個伸手一拉,將旁邊一屍體扔了過去,擋了這麼一瞬。他們點了自家郎君的穴道,不顧范四郎的怒駡聲,一縱數丈,逃出這裡,口上高聲——

  「羅女郎,你自求多福!」

  ……

  廟中諸人:「……」

  被丟下的羅令妤臉色蒼白:「……」

  但她反應極快,在那北國軍隊的首領都被震住時,她突然從角落裡跳起,向屋外跑去。踩著一地血、一地屍體,羅令妤聲音抬高,沖廟中還活著的人喊道:「外面有馬!大家快逃,各自保重!」

  千鈞一髮之際,女郎奔行,披著的大氅散開,長髮如雲,拂過她面容。

  面容不經意地掠過眾人眼中,黑眸雪膚,佳人驚鴻之色,讓那伸出手的首領渾身一震,看得呆住。

  反應過來的、鼓起勇氣的人聽到,一下子恍然,不要命地往廟外沖去。

  北國軍隊首領看到這些人如鳥獸散,擋住出去的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位貌美女郎身形被隔開。他大罵一聲,大步追出去,廟外馬蹄聲響起,四處奔逃!追出來的北國軍人們抬頭,看到浩渺大雪中,四散的騎著馬顛簸的諸多身影中,一道紅衣艱難地伏在馬上。

  首領眼睛亮起:「嘿,有意思。小美人兒倒是有野性。」

  振臂一呼:「追!」

  ……

  同時間,鐵馬冰雪,冰川破霧,浩蕩的南國軍隊北上。黑夜白雪,清冷的雪光,照在為首的陸昀和劉慕臉上。

  一路北上,看到屍體遍野。

  追到廟中,看到死傷過半。

  聽到人描述之前戰鬥,衡陽王劉慕還在判斷時,見陸昀臉色微變,轉身而走。劉慕一愣後,追了出去。聽陸昀低聲——

  「那郎君我不知是誰,但那女郎……」

  「他們說的那女郎,定是令妤。」

  天下有幾個女郎,能如她那般冷靜?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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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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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發表於 2019-12-28 10:14:29 |只看該作者
第104章

  狂風凜冽,雪粒刀子一樣刮在臉上。黑夜吞併萬物,清雪將天地籠得白茫茫,看不清東南西北。這夤夜漫長,使一時一刻都煎熬般痛苦。在這茫茫冰雪林川上,兩個身形矯健的侍從架著一個郎君狂奔數裡,將身後追來的兵馬越甩越遠。

  他們架著的那個郎君一動不動,僵硬得如冰雕。然郎君眼睛卻赤紅,似要滴血般。

  視線中出現一家廢棄道觀,孤零零地屹立在荒野中。因人跡罕見,道觀廢棄不知多久。兩個侍從眼睛亮起,帶著郎君就掠入了道觀中。落了地,站在黑漆漆的、佈滿蛛網的大殿中,側耳傾聽身後沒有追兵動靜,兩個侍從松了口氣。然一扭頭,聲音清脆的巴掌赫然扇來。

  「啪——」

  一人一巴掌,淩厲力道,將兩人扇得側過了臉,往後退了兩步。

  而終於能行動的范四郎範清辰,目眥欲裂地盯著這兩個人,如凶獸吃人一般的眼神。手臂重傷,半個袍子被血染黑,範清辰抬起的手臂發抖,他的面容繃著,青筋顫抖。表情因太過繃,情緒太激烈,他的俊容一時顯得猙獰而扭曲。

  範清辰腳再踹去,將兩人踹到地上。他如世間最惡毒的主人,對待被自己視為草芥的僕從。兩個侍從的性命在他眼裡不是事,他又踹又揍,自己面容扭曲,看這兩人,也像看殺父仇人一樣。範清辰喉嚨裡滾滾,發出的聲音喘息劇烈又聲線沙啞:「誰讓你們自作主張的?誰讓你們點我穴道的!」

  「你們竟把她拋下,竟把羅妹妹拋下!」

  他惡狠狠的,胸口沉悶,眼睛通紅,情緒極度激烈下,努力克制的淚水差點迸出眼眶:「你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讓你們救她!你們竟然害她!」

  兩個侍從面對敵人都悍勇無畏,然奴性忠誠無改,面對自家郎君的拳打腳踢,他們只穩穩跪著:「府君讓我二人保護郎君……」

  「老子不需要!」范清辰這樣的貴族郎君也會說這樣的粗話,他揪住一人領子,要再打時,之前受傷的手臂痛得發麻,讓他全身顫抖,「她是我的命,她是我最喜歡的……回去,回去救她,救她!」

  范清辰瘋了,理智那根弦嘣一下在腦海中繃斷。漆黑的夜,無盡的雪,到處是比她強壯的敵國軍人。她如何能活?她扛得住那些一身悍血的男人?

  她會被羞辱,會死……如古往今來,那些活在史書上,在男人的戰鬥中無辜死去的紅顏般香消玉殞……

  他好不容易從陸昀手裡搶到她,偷偷帶她離開南陽,想娶她,帶她去北國……他卻將她拋下!拋給那些餓狼一樣盯著她的男人!

  範清辰面孔更加扭曲,手臂用不上力,他用腳踹,毫不留情,想殺掉這兩個替他做主的侍從。他徹底瘋狂,腳下踢到關節骨頭,聽到清脆聲,那是骨頭踢斷聲。但他不在意,他想殺了這兩個人!

  耳邊聲音模模糊糊的:「郎君、郎君冷靜……」

  範清辰心如刀割,又心神空茫。他恨極眼前人,踢打一頓,又突然瘋魔地渾身抖著沖出道觀。郎君腳踩在雪地上,趔趔趄趄地往斜下的路跑去。他摔在地上,又爬起來,頭上臉上全是雪。那灰失失的、失去所有一般的心情,那女郎在他面前不斷浮現的面容……

  範清辰慘笑著,他刨開絆著自己的雪,笑著哽咽,再一口口吐血:「羅妹妹!羅妹妹……等我,我救你、我救你……」

  他發癲地撲在地上痛不欲生:「是我太弱,我保護不了你……羅妹妹、羅妹妹……」

  身後兩個互相攙扶的侍從一瘸一拐地追了出來,看范四郎發瘋一樣地在雪地中跑,兩人目露震驚之色,顧不上受傷,跑下雪地攙扶郎君。

  又是失去了理智的打罵!

  言辭更加侮辱激烈!

  範清辰這樣崩潰發瘋間,忽然與自己的兩個侍從一起抬頭,聽到了震如天雷般的馬蹄聲。那馬蹄震震,由遠及近,浩浩蕩蕩。範清辰的臉還木著,兩個侍從卻臉色一下子煞白,兩人繃著身子,不顧一切地擋在那發瘋的郎君身前,提防著來人——莫非那追兵追到了?

  何以如此窮追不捨?莫非認出了他們郎君的身份?

  馬蹄聲到了近前,看到千軍萬馬,兩個侍從目中更加絕望。兩人幾乎要動手,拼死一戰以給郎君留下逃亡機會,然冷不丁的,看到那行來大軍中最前面的,騎在馬上的人,並不是方才見到的敵國先鋒軍首領。

  這些將士披掛,是南國兵馬的裝扮!

  再看到最前面的兩個郎君,一少年郎,威風凜凜,鐵血風骨,目中隱帶戾色,此時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來。而另一青年郎君,卻是豐神俊朗,如此相貌氣質,世間絕不多見。

  兩個侍從喃聲:

  「陸三郎……」

  現今的南陽,在世家大族中做事,誰不認識新來的刺史,建業陸三郎?

  騎在馬上的陸昀俯眼望來,淩如刀的目光與那雪地上跪著的、一身狼狽的范四郎對上。範清辰一下子神情繃起,在此時見到陸昀如遇大敵一般,更升起一種宿命般的荒謬感。

  範清辰的呼吸一下子急促。

  這下子,本不在意的衡陽王劉慕的視線也望了過來。劉慕眼睛落到範清辰身上,盯著此人的衣著打扮:「你認識這個人?」

  他問的自是身邊的陸昀。

  電光火石,陸昀眼神變化極快,幾乎是一個呼吸的時間,在荒野中遇到這樣的範清辰,他不用人解釋,就敏銳無比地猜出了前因後果。這位俊美郎君的面孔一下子冷住,看範清辰的眼神中殺意不加掩飾。

  郎君那突然繃起的肌肉,抓著韁繩的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讓一旁的劉慕覺得陸昀要縱下馬去,直接動手殺了這個偶遇的人。

  然陸昀只是冷冷開口:「哪個方向?」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問話。至少讓那向陸昀問話、卻沒得到答案的衡陽王臉沉了下去。

  范清辰慘笑,想陸三郎不愧是陸三郎,見到他,就猜出了大概。範清辰胸口發悶,眼前發黑,他顫顫地伸手指了個方向。陸昀策馬,掉頭便走,極快地吩咐:「留下人,把這三個人看著。若這三人逃走了,軍法處置!」

  他快速禦馬重入雪林,來去如此迅疾,不加解釋。

  「將軍?」身後的兵馬疑惑地看向衡陽王。

  衡陽王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瞥了範清辰幾人一眼,道:「聽陸三郎吩咐。」

  而他帶著剩下的兵馬,向陸昀那又提高了一倍的馬速追去——

  定和羅令妤有關。

  陸昀總是氣定神閑,在建業時,劉慕幾次針對他和陳王,也不見陸昀著急。這幾日,劉慕卻看多了陸昀掩藏著的那種焦慮。劉慕心中古怪,不斷地想:羅令妤,羅令妤……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讓世人皆為她狂?

  陸二郎陸顯,齊三郎齊安,陸三郎陸昀,還有這一夜看到的這個陌生郎君……都或多或少地和羅女郎有關。

  劉慕心中升起極大的興味,同時間湧上難言的失落。那怪異感,讓他覺得,原本他也可以、他也可以……

  從天黑到天亮,一直在沒命地逃。

  荒野上泛著雪光,天上的雪一直下著,不大又不小,身子在奔逃中,變得格外冷。

  羅令妤身子伏在馬背上,被身下的馬帶動得全身在顫。她的臉慘白,唇也在抖,牙關咯咯打顫。逃出廟的時候,太過慌張,丟了身上的大氅。是以奔行一路,夜色越濃,雪越大,到天幕轉亮,她都越來越冷。

  而身後追兵不停歇!

  那位首領親自帶兵追她!

  羅令妤本不擅馬術,任何需要動的活動她都不擅長。在這逃亡路上,她只能將身子伏在馬上,夾著馬肚子的大腿內側也磨破了,痛得已經麻木。她的長髮在顛簸中也散了下來,烏黑濃郁,襯著女郎冰雪般的眼眸,玉瓷一樣的臉。

  羅令妤手顫抖地握著一枚從發間取下的簪子。她的禦馬術太差,她身後的敵國軍隊的禦馬術又太高,同時對方的馬悍勇,她的馬卻經過沒日沒夜的奔跑後,精神已疲憊。為了刺激身下的馬,羅令妤一邊緊緊抓著鬃毛讓自己不被甩下去,一邊在馬速慢下的時候、狠狠地將簪子紮下去。

  馬一聲淒厲的長嘶,前蹄翹起!

  羅令妤被甩得五臟六腑如壓縮,頭暈眼花,神智昏昏。

  而馬速提升!

  這個方向不只有她一人在逃,那些幸運存活的、被她一聲喊叫醒的、跑出廟與她一同逃亡的庶民,有一些六神無主,慌不擇路。眼看那美麗的貴族女郎騎著馬跑出廟,他們也慌亂地騎上馬,追著女郎的蹤跡。

  他們後悔自己跟著這位女郎!

  因北國軍隊的首領親自追來!

  那女郎馬行得最快,逃在他們前面,但他們的馬卻不斷被身後的大軍追上。而這些北國軍人格外殘忍,早已不給他們機會。眾人慘叫著:「別殺我,別殺我……」

  刀劍刺來,長鞭一甩,在淒厲的慘叫聲中,馬還在奔著,馬上的人硬是被身後的鐵索拽下、拖到了地上。有的被刀劍殺死,有的被敵軍的馬拖著拖得咽了氣。載著這些平民逃命的馬身上一輕,茫然地在雪地中徘徊,四處輕嗅,拿鼻子拱一拱地上的血跡。

  雪海無邊,不斷染上的血,成為這裡唯一的顏色。

  那個之前為了保全自己、胡亂指認羅令妤的平民女子也騎著馬,奔在這段路上。羅令妤聽到她在後面淒然的叫聲:「饒了我,不要殺我,救命啊……」

  但她熬過了廟中的折辱,到底沒有熬過這一夜。

  羅令妤艱難地轉過臉,模糊地看到後方被拖出的一長條血跡,死去的女子衣衫被撕開,雪白的胸脯和長腿顯在露天下,小腹中的腸子都被拖了出來。那女子為了活命不惜拉無辜的羅令妤下水,但上天公平,報應自在……羅令妤眸子一縮,面無表情地挪開視線。

  身後的軍隊中狂笑不斷:「停下!再跑,就和這些人一樣下場!」

  羅令妤不加理會。她意志之堅定,面對險境之冷血,讓身後的追兵詫異。聽到身後那樣多的哭叫聲,看到女子慘然無比的死法,這個女郎竟是像是沒看到一樣,停都不停一下?

  非但不停,她還又在馬肚上紮了一簪子。

  身下馬被激怒,跑得再快!

  身後跟著的百姓越來越少,同伴的求饒聲越來越少,敵軍的馬蹄緊追不捨。天黑濛濛的,只有雪光讓人看清前路;然後天色一點點亮了,手卻僵硬了。簪子從手中脫落,叮噹一聲,清脆地埋到了雪地中。

  羅令妤趴在馬背上,氣息微弱。

  模模糊糊的,她視線變亂,一時間閃過好多影子。

  從汝陽去南陽這一路,汝陽戰火四處燒著,她隱約看到年幼的自己偷偷摸摸的,一邊哭一邊趔趄在滿城的屍體戰火中:「父親,母親!伯父,伯母,叔叔嬸嬸,爺爺……你們都在哪裡啊?我好害怕。」

  時而又看到幼小的她將藏在水桶中瑟瑟發抖、幾乎閉氣的小妹妹抱了出來。乳母在一邊只知道哭小娘子死了,幼小的羅令妤背著妹妹,到處給人下跪,求人救妹妹……

  「救救她吧,我給您做牛做馬!」

  「給我們點吃的吧,讓我做什麼都行。」

  若是汝陽城破時,有人救她父母就好了;若是有人救他們一家就好了。

  而時間總像是一個輪回。

  當年死裡逃生的人,上天好似總不給機會。羅令妤抿著唇,伏在馬上的她氣息越來越弱,她的頭變得很痛。想自己真是脆弱,當年那麼小,都能活下去;這會兒已經長大了,身子反而更嬌貴了,這麼點兒困難,都讓她有些撐不住……

  「嘶——」

  身下馬突然一陣發瘋的顫抖,因身後射來的箭射中了馬身。馬抽搐著,將女郎一下子甩下了馬背。羅令妤頭重腳輕,跌了下去,長髮盈雪,雪漫在周身。那緊追不放的馬蹄聲轉眼間就包圍了她。她癱坐在雪地上,身子僵得一點兒也動不了,仰頭透過辰光,看到黑壓壓的向她撲來的敵國軍人。

  有人目光仇恨,有人目露驚豔。

  女郎摔倒在地,佳人卻到底是佳人。長髮雪膚,桃腮粉面,昳麗無比,甚至因她衣衫淩亂,因她妝容的狼狽,女郎柔弱地跪在地上,讓男人身上的熱血狂湧,產生一種想要施虐的欲念——

  如此美人!

  首領一聲大喝,先跳下馬,走向那女郎。

  羅令妤仰著面,她身子已經凍僵,但她意識清醒。她不知自己到底沒有說出來話、做出來表情,她儘量努力著。溫柔地、討好地笑,笑得人被她勾魂。她楚楚可憐地眨著眼,低聲:「將軍,妾願意服侍你,你讓他們都退下好不好?」

  「將軍,妾知道南國一些軍機。妾想告訴將軍,只求將軍憐愛妾身……」

  男人們視線灼熱,那首領更是低下頭,扣住羅令妤的下巴,打量她的臉蛋。奔逃了一夜,臉上的髒汙早已不見。首領看得怔忡:「……竟有這樣絕色……」

  何等幸運!

  迫不及待地抓著羅令妤的肩,將瘦弱的女郎抱入懷中。她說什麼,他就應什麼。胡亂地說著「好好好」,連女郎散落的、搭在他手臂上的烏濃長髮,都美麗得讓這位北國將軍發抖。他低頭想一親芳澤,忽然間,聽到箭只破空聲。

  只是剎那間,眾人驚駭,看黑色箭宇從後射來,將他們的將軍胸肺穿破。

  軍人們猛地躍馬轉身:「什麼人——」

  千軍萬馬,散落在雪原四周,成一個包圍圈,將他們包圍住。

  那面容冷峻的郎君手持弓箭,再一箭射出。箭只再入那被刺穿了胸腹的、趴倒在羅令妤身上的男人身體中。

  這一箭之後,郎君冷漠地勾弓搭箭,射出了第三箭。玄黑箭只飛旋破雪,刺向同樣的方向,同樣的死去的人……

  羅令妤喘著氣,身子好像有了些溫度,她一把推開身上壓著的沉重的男人。

  她抬起掛著雪霧的長睫,怔怔地看去。

  黑壓壓的南國軍隊包圍,向這些北國先鋒軍殺來。少年衡陽王衝殺在前,一馬當先。而癱坐在雪地上的羅令妤,眼睛就看到陸昀。看到陸昀一連三箭,殺同一個人。那人死了,他的箭卻還是射了出去。

  萬里河山,蒼茫皓雪,郎君騎馬而來。

  好似當年的汝陽大霧中,滿地屍體中,一心絕望中,也會有人踏破濃霧,前來救她。

  看到陸昀下了馬,向她走來。越來越清晰的面容,漆黑的眼,雪白的袍。此年代崇尚白色,陸三郎一身白袍輕裘,在天地微光中走來。不見一身風流氣,他冷著臉,卻讓人移不開眼睛。

  而羅令妤一時狼狽低下視線,在他走來時,覺得難堪、窘迫,自尊心受辱。既激動,又委屈,還不想自己被他看到這樣狼狽的樣子……

  她多想完美無缺,給他留下哪怕一次完美的印象。

  讓他為她心動至死。

  ……

  羅令妤低下頭,手足無措,指扣著地上冰涼的血。視線看到自己身邊的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又本能地惶恐,想要逃離。

  她抗拒地向後縮,但那郎君蹲下,將她抱入了懷中。她一滯,周身已被溫暖的、讓她沉迷的郎君氣息包圍。不是范四郎那樣讓她不安的氣息,不是敵國軍人讓她噁心的氣息,而是清清淡淡的,獨屬於陸昀的氣息。

  陸昀輕聲:「令妤,我來了,別怕。你恨我吧?」

  女郎眼中一直沒有的淚,驀地一下掉落。她感覺自己在搖頭,但她只是被陸昀緊緊地抱著,臉埋在他懷中,流著眼淚,被他抱了起來。她忽而哽咽,忽而落淚,忽而想要嚎啕大哭。

  那無限的委屈,那永遠得不到的自尊,那見到他的欣喜迷惘……羅令妤伸出手臂,抱住他脖頸:「陸昀!」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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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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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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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發表於 2019-12-28 10:14:46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林野被陸昀和衡陽王帶來的兵馬包圍,先時佔據上風的北國先鋒隊見自己的首領被陸三郎三箭連射,臉色頓時大變,紛紛拿起武器站起。頃刻間,武藝高強的少年郡王劉慕一挑長槍,從馬上躍下,領兵縱殺向敵人!

  踩著一地屍體,踏過一地鮮血!

  長槍在雪地上刺啦劃開,挑起漫漫揚揚的雪霧。每一粒揚起的雪花,映照著少年劉慕淩厲的眉骨,皆有重量一般,砸向敵軍。

  劉慕高聲:「兒郎們,與我殺!一個也不能放走——」

  從南陽到潁川,從潁川到汝陽,迎上北國南下的先鋒軍。雙方交戰,一觸即發!劉慕周身氣勢如虹,將士們紛紛跟隨迎上。一路上聽到汝陽戰報危機,此時遭遇敵人,哪裡還用猶豫?而劉慕與敵廝殺間,鋒利無比的眉目隨意瞥去,看到那雪地上的陸三郎跪在地上。

  那女郎的臉被他完全擋住,眾人只看到女郎落在陸三郎臂彎上的濃黑烏髮。秀致,如瀑。

  而看到此,劉慕心中再怒,想到方才趕到時看到的那些北國軍人包圍著羅女郎……他們竟敢!

  是覺得南國無人,女郎便可肆意欺辱麼?

  如此一想,劉慕掌下的槍舞得更盛。風聲赫赫,殺戮之勢凝成實刃,包圍住北國軍隊。而方才不可一世的敵軍,此時隨著地上倒下的屍體越來越多,他們也開始惶恐不安地後退、想逃……

  陸昀則緊擁著羅令妤,將她的臉貼著自己的胸口。他以擁抱帶給她安全感,又用自己身體的溫度溫暖她,讓她不再全身僵硬得動不了。

  羅令妤閉著眼,她眼角落著淚,聽到陸昀劇烈的心跳聲。

  漸漸的,真的覺得安全了。若他再晚到一會兒,她勢必又要想別的法子與敵周旋。她那強大的冷靜背後是極大的懼怕,只是她不能讓人知道她在怕。只有陸昀、只有陸昀……女郎臉上落下的淚,弄濕了青年胸前衣襟。

  而他身子輕微一震,一言不發,抱她抱得更緊。

  ……

  天地滄桑,雪霧漸消。

  陸昀抱著這個女孩兒,失而復得的感覺圈住他的心臟。他血液流得極快,身子一時冷一時熱。己方的人與敵大戰,然這會兒,他只想先救羅令妤。

  她在他懷裡瑟縮,他的心臟就如被誰挖了一塊似的。而且是持續的,不斷的,挖著他的心臟。

  他感覺到心臟抽搐的疼痛感。

  快要喘不上氣。

  那些人,折磨她的人,嚇她的人,追她的人。陸三郎向來清潤的眸底,平靜的深淵下,卷起刀光劍影,殺氣重重。

  ……

  周圍的聲音弱了下去。

  劉慕站在離他們數丈遠的地方,沉默了一下,道:「敵軍或死或俘,此地不宜久留。」

  兒女情長,到此可以了。

  陸昀「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向自己的隨從要一件鶴氅來,包住懷裡的女郎。打鬥消停,被陸昀抱了半天,羅令妤的體溫也慢慢恢復正常,神智回歸。周圍一眾將士看過來,陸昀仍淡定地、慢慢地給她系好衣帶,拂去她臉上的雪粒髮絲。羅令妤臉微微紅,陸昀要抱她站起,被她躲了下。羅令妤不願示弱,給人以任何猜測。

  她被陸昀扶著,站了起來,對那邊望著她的劉慕微微一笑。

  女郎面容蒼白,她一笑之下,劉慕刻意繃著臉沒露出一絲反應,劉慕身後的大軍,將士們的臉齊刷刷紅了,紛紛扭過臉不敢看來。能讓敵軍集體追逐的女郎,她是古書中西施、褒姒那樣的美人呀。

  羅令妤定定神:「我從汝陽南下,汝陽現今……」

  軍隊戎裝在前,旗幟飛揚。女郎才要不卑不亢地跟劉慕和陸昀說汝陽的情況,畢竟國難當頭,她的私事在國事面前不值一提。且看衡陽王身後的千軍萬馬,便知他們是要北上援助汝陽的。但羅令妤話才開了個頭,就被身邊的陸昀打斷:「不必多說,大概情況我知道。」

  劉慕:「……」

  他瞥一眼陸昀:你倒是神機妙算,一路上看一下南逃的人,見一個范四郎,觀察一下車馬的軌跡,你就能猜出情況了。我可是不知道情況,需要人解說。但是你疼惜你那紅顏知己,捨不得讓她多話,倒是要委屈我了。

  陸昀繼續:「方才敵軍數量不多,然氣勢極盛,當是敵軍先鋒大軍。而敵軍的主力,要麼已經破了汝陽,要麼還停留在汝陽周邊。我們得北上攔截,不能讓敵軍與南陽那邊的軍匯合。伏牛山八百里,桐柏山三百里,二者相連,敵軍可藏的地方,實在太多,我們得從中切斷。」

  陸昀非將才,然他擅謀,聽聞他的話,劉慕「嗯」了一聲,想正該如此行事。

  二人便就軍事定下接下來的行軍計畫。

  羅令妤在陸昀身邊聽了許久,在兩人說完後,她笑著開口:「既然如此,那我們這便上路吧?」

  劉慕一訝,目中微亮,欽佩地看來:遇此大難,她竟不害怕麼?還敢跟隨大軍?

  少年郎的目光有些熾烈,羅令妤一怔。但沒有營造出任何機會,陸昀已低頭,看了她一眼。陸昀道:「我手下的兵給公子,公子是將才,當領兵北上。我身體不適,在後走得慢些,令妤陪著我。公子不必等我。」

  劉慕愣了下,這才知道陸昀方才為何將作戰計畫說得那麼詳細,原來是陸昀不想與他一起去。他要……留下來照顧他的表妹。劉慕皺眉,本能想反對。但是他對上陸昀幽暗的目光,再看到陸昀放在羅令妤肩上的手。目光微微一暗,劉慕點了下頭,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羅令妤怔愣。

  看眨眼之間,大軍就乾淨俐落地遠離她和陸昀,只留下幾個隨從。她有些著急,而陸昀卻俯眼望她,輕聲:「我們不去。令妤,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我陪著你,你可以安心。」

  仰起臉,與陸昀對視。良久,羅令妤緊繃的神經再次慢慢放鬆。

  她低下頭時,感覺到眼中又有些潮濕。女郎唇角揚笑,微弱而自憐。她低著頭,被陸昀抱起到馬上。他跟著上馬,將她護在胸口。這一次,她靠著身後郎君的胸膛,終於能放鬆精神,睡了過去。

  得不到的安全感,終是由陸昀帶給了她。

  ……

  陸昀的禦馬術極高,他帶著羅令妤上路。一路馬行平穩,懷裡的女郎睡得十分安然。陸昀吩咐隨從,和南陽通信,同時將之前抓的范四郎幾人帶過來。陸三郎腦海中記著這片地段的所有地形,他輕鬆地抱著羅令妤,尋到了附近最近的官府驛站。

  驛站人心惶惶,小吏們卻還沒逃完。陸三郎亮了代表身份的腰牌後,小吏們立刻安排房舍熱水,讓幾人梳洗休息。看到陸昀懷裡抱著一個熟睡的女郎,陸昀讓他們取來驛站平時會準備的、以備不時之需的女子衣著。

  半個時辰後,屋舍中燒起了炭火,陸昀坐在羅令妤床前,手上抓著巾帕。他俯眼,撩起袖子,親自為她擦拭身子,換掉她那一身礙眼的紅嫁衣。

  炭火燒得屋中暖意如春,女郎許是真的太累,睡得十分安詳。長發散如雲,她側身而睡,雪白的臉被火烤得粉紅一片。陸昀伸手到她耳下,為她摘下耳墜。他眼眸清黑,面容似雪,無人知他在看什麼,又在想什麼。

  忽然間,陸昀撩開羅令妤的長髮,目光落到她耳後時,停頓了一下——

  他看到她耳後雪膚上的一道紅痕。

  似咬似吻。

  這個痕跡留在耳後這樣曖昧的地方,讓陸昀目色猛地一暗,厲意頓生。他伸指,在那道紅痕上揩了一下,沒有擦掉,反讓她耳後的肌膚被擦紅。陸昀臉色極冷,他再次以指腹去擦,許是力道重了些,睡夢中的女郎顫了下,往後縮去。

  陸昀猛地回過神。

  他盯著羅令妤的臉,目中情緒洶湧如潮,分外極端。他看著她嫣紅的唇、修長的頸,手指按在她耳後,輕微地動了下。有某個時刻,他幾乎想扒掉她的衣服,將她全身檢查一下,看她身上是不是有更多的這樣的痕跡!

  青青紫紫,是否曖昧!

  但是陸昀臉沉著,到底只是動了下手指,再多餘的並沒有做。他難堪無比地別過臉,平緩自己怒極、痛極的情緒。他閉了下眼,睫毛濃長烏黑,靜謐地覆在眼上,如他那陰冷下去的心事一般。

  陸昀再次睜眼的時候,情緒已經被他壓了下去。他沒有把她喊醒,沒有質問她,沒有強迫地脫她的衣檢查。他繼續平靜地給她換外裳,將她的長髮順下,替她遮擋住她耳後的那點兒咬痕。

  ……

  許是陸昀在身邊,呼吸間一直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感覺到他在身邊走來走去,好似聽到他在門外與人輕聲說話,好似他又趿著木屐走回來坐到她床邊看她……陸昀的存在,讓羅令妤輕鬆。這一覺睡得漫長,她醒來從床上坐起時,呆愣地與案上的燭火對視。

  原來天已經又黑了。

  剛剛睡醒,羅令妤短暫失憶,她呆坐了半天,聞到外頭的飯香,才覺得肚子餓。再聽到陸三郎清冷的聲音,在門外和隨從說話。他的情緒似不好,隱壓著怒意,冷冷地說什麼「殺了」「一個都不放過」之類的話。

  羅令妤眨了下眼,扶著床摸索地上的木屐,想要下床。她試探的:「雪臣哥哥?」

  舍外的聲音一下子停住。

  陸昀與她說話時,換了一個語氣,溫和的:「醒了?我去給你舀碗粥。條件不好,你且忍一忍。」

  羅令妤自是應是,陸昀漸走遠,她自己下了床,在房舍中走了一圈。傢俱樸素,視窗卻插著一束花,勉強充作女郎休憩的閨房。羅令妤判斷著現在的情況,她到案前,端起妝案上的銅鏡,端詳自己的面容。

  她時刻不忘忽視自己的美色。

  怕自己妝容不妥,形象憔悴,一會兒汙了陸昀的眼。

  陸昀推門而入時,便見她撩著長髮在左看右看。昏黃的銅鏡照向她耳後,她眼見就要看到……陸昀打斷她:「夜深了,沒人看你。你每時每刻都盯著自己的臉,這裡又沒有脂粉,你打扮給誰啊?」

  羅令妤被他說得刷地紅了臉,訕訕地放下銅鏡。她耳後的那塊吻痕,就沒有被她自己看到。

  醒來後見到陸昀,郎君依然風采翩然,讓她既心動,又覺自卑。她想到自己被陸昀所救時是在什麼場景下,便更加不自在。那些男人圍著她,她還誘那個長官……這一切,莫不是都被陸昀看到了?

  他會厭惡麼?

  陸昀揚目,示意她過來用粥。他似也有些心不在焉,在想著什麼。羅令妤猶豫了下,慢慢地挪過去坐下。她咬唇,清醒了,她就得想該如何與陸昀提起之前她在做什麼。她是怎麼離開南陽的,她和范郎一路上做了什麼……那是讓女子不想提的噁心事。

  玉勺遞到了唇邊,羅令妤愣愣看去,見陸昀坐在她對面,竟親自端著碗要喂她。羅令妤一駭,看他眉骨飛揚如翅,何等清雋。可是陸三郎居然喂她……陸昀這樣的人,還會喂她吃飯?

  陸昀挑眉:「粥都到嘴邊了,你不餓?」

  羅令妤忽而斂目笑,乖乖地張口,含住了勺子。

  他一口一口地喂她,動作不太熟練,羅令妤心裡卻十分開心。陸昀望著她唇角悄悄綻放的、背著他的偷笑,又晃了一下神。半晌,陸昀冷不丁地開口:「你恨我麼?」

  羅令妤微愣:「不……我為什麼恨你?」

  陸昀自嘲一笑。

  他道:「你是對的。」

  羅令妤茫然。

  陸昀輕聲:「我錯了。當日你來建業,在船上不肯救我。我耿耿於懷那樣久,心裡一直怪你……我何等自大。你和我終究是不一樣的。尋常的女兒家出遠門,遇到陌生人,不該無緣無故地伸手去救。你那時不救我,你是對的,我錯了。」

  陸昀竟向她認錯!

  羅令妤眸子清水一樣蕩漾,心中突然一跳。他提起了一直繞在兩人之間的疙瘩,提起了那一直就存在的問題……讓她又委屈,又心軟。羅令妤低下頭:「不……我確實不夠善良。其實那時候你傷重,我該救你的。你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我不救你,是覺得你沒用。但我當時若救你,那也不是我心善。我一定是看中你的氣質,相貌,覺你是貴族郎君才會救……雪臣哥哥,我一直這麼壞。」

  陸昀:「壞一點多好。壞一點不會受傷,善良了就被人所傷。挺好的。」

  羅令妤睫毛下的美目中神采流動,心中甜蜜,喜他終於肯這麼說她了,終於不再瞧不起她了……她被他溫柔的目光看得心尖酥軟,忽湧起無比的勇氣,想陸昀如果理解她,她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不會嫌棄自己吧?

  女郎鼓起勇氣:「我和范郎……」

  「不要告訴我!」陸昀打斷。

  羅令妤愣住,她抬頭看他一眼,目中微微一縮,有些受傷地垂下眼。她放置在膝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曲著往後躲,但餘光看到郎君青袍一揚,陸昀站了起來。他莫非要走了?他疑心她……

  羅令妤眼中發紅,僵硬著腰板坐得筆直。她抿著唇不肯認輸,不肯求他留下來。她心中難過,快要哭了,眼中的淚要忍不住了,那青袍落地,她手上一熱。陸昀沒有走,他只是起身放下碗,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

  他仰著臉,從下方看她,面容在燈燭火光下溫潤清朗。

  陸昀輕聲:「令妤,有些事你不要說,說出來你難堪,我會不高興。我想知道的,我自己會知道。我不提的,就是覺得不重要……讓我自己去查,我不想聽你說,能理解吧?」

  羅令妤怔然:「……我不理解……為什麼?」

  他道:「你親口說,我看著你,會心疼。你失不失身,我不在乎。」

  他安靜地看著她,讓她看到他眼中的光。

  羅令妤:「……那你在乎什麼?」

  陸昀站起來,坐到她身邊。他將她抱到了懷裡,閉目。俊美的郎君與她貼著額,呼吸與她相碰。他閉目如謫仙人一般溢彩風華,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世人都喜玫瑰香,無人在乎玫瑰刺。我看到了這刺……我很喜歡這刺。」

  「妤兒妹妹,你願意……與我歡好麼?」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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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14:57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願意麼?」陸三郎手按著她的後腦勺,另一手撫著她的面,與她鼻樑相觸,在羅令妤怔忡間,再次深情款款地問了一聲。

  那樣不緊不慢、深處卻帶著勾魂攝魄一樣致命吸引力的語氣。

  燭火火花閃了一下,羅令妤睫毛顫抖地垂下眼。其實她不願意。

  雖然睡了一覺,精神恢復了,但之前騎馬太多,傷了大腿內部的肌膚,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再加上一路上和各類人虛與委蛇,和范郎勾心鬥角,羅令妤現在不太有應付男人的興致。雖知陸昀的示好不易,雖知他這樣代表著他對自己的低頭……但羅令妤是一個即使面對自己喜愛的人,也會計較自己在他面前形象是不是完美的小女子啊。

  她對自身的要強的要求,深入骨髓。絕不願意自己的第一次,不足以讓陸昀沉迷。

  羅令妤不敢看陸昀的眼睛,低著頭便要拒絕:「我不……唔。」

  她的意思才表露個開始,陸昀眉骨輕微飛了一下,唇就湊過來,吻住了她。這樣溫柔的、繾綣的、醉生夢死一般的親吻。唇齒若抵死纏綿一樣,呼吸似羽,行於夏日熱風下。胸間的那顆心飛速地跳,血液總是汩汩熱情,人飄飄然,魂與身本在一處,又漸漸分開,又再次交於一體。

  郎君的手托著羅令妤的後腦勺,他修長的手指,如彈古琴一般,一下一下的,指節穿梭於她的濃發間,輕柔而緩慢,卻有節奏一樣,暴露了他心間那蕩漾的情緒。女郎將將才松松挽好的發,被他拔了簪子,長髮再次落了下來。就是這樣,他織了一張大網,將她這只小雀兒捕于他的懷中。

  陸昀沉不沉迷不知道,然羅令妤被他親得,眼睛裡滴了水,潮濕若湖。

  待這漫長的、熱情的吻結束,陸昀的唇與她分開了一寸。他俯著眼皮子,眸子烏黑幽邃,再次問:「願意麼?」

  羅令妤腦子混沌著,還醉在方才那綿密溫存中,他的離開讓她失魂落魄。她一時沒有聽清陸昀在說什麼,而陸昀又親了一下她的鼻子,手指揉著她的發,催促她回答。

  羅令妤喘著氣,面如三月桃花。她心中甜美,又升起嗔意:——這個人呀!

  這個人真壞,問她願不願意,她才要說「不願意」,他就親她讓她嘗試下。嘗試下,再回答。而這個人風流動情的模樣,當他溫柔地捧著一個女郎的臉親她時,哪個女子又能拒絕得了?

  羅令妤沉迷他那樣的深情,她手摟著他的脖頸,微微笑了一下。

  笑容清甜,帶著一些少女的羞赧,宿命般的追隨。

  陸昀看得桃花眼眯起,見她柔柔貼過來,親昵地摟住他脖頸。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本就被他抱在懷中的女郎仰頭,親了他喉結一下,羞澀地點了頭:「我願意的。」

  喉結被人舌尖一掃,陸昀按在羅令妤發間的手一下子用力,周身骨血沸起,眼睛裡的欲光猛亮。

  羅令妤眼波流轉,她若願意,便作出一副全心依賴的模樣。嚶嚶嚶地埋於他懷中,無視他被她挑起的火,她閉眼害羞:「雪臣哥哥,人家身上還有傷,你輕一些,好不好?」

  「雪臣哥哥,聽說很痛。你不會讓我痛吧?」

  陸昀劇烈地喘了一下,一下子勾住她的腰。他力氣突然大的,似要折斷女郎的腰。羅令妤才嚶了一下,就被他的唇堵住。陸昀將她橫抱到了懷裡,起身時腳步晃了一下,趔趄地向屏風擋著的內室床榻間走去——

  妖精。

  如初入凡塵、來自森林的懵懂女妖一般。風韻逼人,美豔無雙,又膩膩歪歪,若有若無地勾著人。無意的、刻意的……總歸是她。

  全是她!

  ……

  天地間的大雪不消,因戰亂,此方驛站荒涼,此時只招待了陸三郎這麼一位大官。夜深了,皓雪仍不停,小吏們愁苦地關上門窗,吹滅燈燭,上樓去睡。他們在夢中祈禱,祈禱戰火不要燒到這裡,這處驛站莫要被廢了。

  而房舍中,床帳扯下,燈火的影子照在簾上,一下子拉長,一下子又變矮。仔細看去,那帳子如海浪一般,飛揚著,卷蕩著。此起彼伏,浪卷白濤,一重重的光影,將男女的渾濁的、低低的聲音藏在帳後。

  陸昀掐著羅令妤的腰。

  她俯於錦衾上,後背肩胛骨甚美。他的手放於其間,順著那勻稱的玉骨向下。蜿蜒的、展揚的,如蝴蝶排翅一樣,他碰一下,她抖一下,那蝴蝶骨,便要脫出肉體凡胎,飛出去一般。

  腰窩又圓圓一點,像一顆珠子滾過留下的窩痕,勾於尾椎與臀相貼處。手指按上去,指尖清而膩,陸三郎的眼睛亮極,若焚燒一切般——

  原來她一身冰肌玉骨,並沒有他想像中自己可能看到的不堪處。

  她微微轉臉,猝不及防,便被迫地揚高脖頸,承受他親昵的吻。

  陸三郎便是這樣。

  說著不在意她失不失身,他不想聽她說,可他要自己親自看。陸昀心裡嫉妒,憤怒,痛苦。他口上撫慰羅令妤,心裡的刺拔不掉,總是要心裡有數。且她這幾日不知遭遇了什麼,必然有些心理陰影,這陰影越拖,隱患越多。陸昀漸沒了耐心,漸不願意看到她身邊總圍著那樣多的追慕者。這隱患,陸昀一開始就要消除掉。

  這一夜要極為好、極為美、極為綺麗。

  從此後她想到的與她歡好過的男子,第一個就是他;只能是他。

  陸昀壓著自己的真實想法,如撥動琴弦一般,與羅令妤的長頸摩挲。他點著火,放著火,不經意看到她昳麗的、動情的桃花面。她如花一般綻放,陸昀心裡一空,當即不管不顧地親過去。陸昀啞著聲:「嚶嚶……哥哥甚愛你,哥哥的魂都要沒了……」

  火簇簇點燃,吞噬了身下的女郎。女郎肩膀顫抖,潤濕的長髮被含在口中。芙蓉面,楊柳腰。他動一下,她嗚一聲。她面頰、身上一派通紅,水珠亂顫,似極為難捱,又極為壓抑。在那勾扯中,另一股漫不經心又不容忽略的空洞、渴望,空前絕後地席捲而來,包圍著她,誘惑著她。

  額上沾了汗,但不僅是額頭。

  一切發生的順理成章。

  男女之事,大體不過如此。

  淅淅瀝瀝的,像是夏日落雨,雨浸荷塘。那十裡荷塘,芳香籠罩人間,千古清豔。而荷葉碧綠,碩大的葉子上滾著圓潤的露珠。雨簾催著,露珠滾動,一點點向荷葉的邊緣流去。那樣清新的、心照不宣的人間至美。

  忽而雨幕變大,滂沱漫來。

  露珠和荷葉一起被扯入荷塘深處,綠意鬱青,鋪天蓋地。荷塘上漣漪蕩蕩,獨獨不見了那片最美的荷葉,與葉上的露珠。

  ……

  食髓知味,溫柔變得狂野。

  腰似要斷了,魂也被撞得離了體。

  嚶嚶哭泣,哽咽不住,淒聲哀求,不斷說著「痛」。

  陸昀初時:「哥哥不碰你的腿,不會痛的……傷得這麼厲害,一會兒給你塗些藥。」

  再一會兒,他聲音啞了:「妹妹抬抬腿,動一動吧。妹妹好歹也學過舞,怎能如木頭一樣僵硬?」

  到了中斷,他親她眼角的淚,似歎似求:「妹妹太好了,哥哥的命都給你,你莫要哭了。不要這樣緊巴巴啊……好妹妹,哥哥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再到後面,他已開不了口,只喘息劇烈。喉嚨裡發出的歎聲,低而沉,粗又深,食著羅令妤的心。他動情至極,猛烈至極,引以為傲的自製力都要輸給她。而羅令妤在他的安撫下,慢慢的,品呷出一絲半點兒的趣味。

  蕩蕩悠悠的,黏黏膩膩的。

  只是不如他那樣沉醉。

  她哭泣著,望這一場事早些結束。她的腿本就痛,現在痛得不只是腿了。陸昀最開始還說幫她上藥,她想他這會兒完全忘了吧。他只知道說她好,親她,揉她,她的腰卻要被他揉斷了。

  美人鄉,英雄塚,陸三郎卻望這一夜不要結束。他沉於此,始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

  味道怎這樣好呢。

  這樣讓人愛不釋手呢。

  他要瘋了。

  ……

  一夜漫長,後半夜才消停。或許並不願消停,只是女郎實在捱不住,不消停也不行。

  大體上還算節制,一切只發生在床帳間,痕跡味道重了些,卻沒有鬧得房舍到處都是。陸昀親自燒了熱水,抱她去洗。他手不太熟練地幫她擦拭身子,再給她上藥,一路抱著她回到床上,為她擦發,與她同枕而眠。

  羅令妤心顫顫的,有墜入夢間的不真實感。

  原來陸昀的本性是這樣子的……原來他在床笫間能那樣溫柔,一點兒不像平時那樣說翻臉就板臉,他一點不發怒……又原來,他對一個女郎好的時候,願意服侍這個女郎,紆尊降貴地打理她。他待人好時,最讓人依戀,愛慕不絕。

  陸昀懷裡的女郎思緒亂飛,人已完全混沌。羅令妤眼睛哭得發紅,被他俯身而親時,她散在他手臂上的長發散著,如雲一般蕩。也蕩著他的心——

  想她這樣美,這樣勾魂,陸三郎如何捨得死呢?

  飛雪漫於天際,北方之雪,總是比南方濃重得多。陸三郎生於建業,他從未見過這樣大的雪,連貫兩日,雪如鵝毛般浩大。汝陽、南陽兩地皆被捲入戰亂,這場雪,帶給眾人一些危機,或是轉機。都說不定。

  陸昀自認為他能想到的,都做了。

  提前發現南陽的北國軍馬,偷襲成功,魏將軍領兵再戰;與潁川、汝陽等地刺史、將軍聯絡,合力殲敵;與身在建業的陳王劉俶聯絡不斷,暗地裡安排一些面對隱患的解決路子;聽陸二郎說他那個夢,自己來證實真假;與此間兩國交匯處的名士們聯繫,從名士那邊問北國的陰謀,與他們相交,投這些品性高潔、手握筆桿子、掌控天下輿論的名士的好;和自己的隱藏情敵衡陽王聯手,安排細緻計畫,讓衡陽王領兵援助汝陽。

  這一路,來來回回、往往復複地折騰。

  陸昀是參軍,他當隨軍,但他不上戰場。他如旁觀者一般,清醒地看著一切發生,判斷著局勢變化。他在耐心地實驗什麼,想要得到什麼答案……在整個大格局面前,莫說旁人,就是自己可以做夢預知未來的陸二郎,都不明白他的三弟在做什麼。

  北國與南國交接處大雪覆蓋萬物,建業仍是一派清新之色,只下了一場小雪。人尚未品出味兒,雪已經不見了,讓人頗為遺憾。

  下雪之後的第一個早朝,陸二郎與眾位同僚一起登朝。北方的戰事已經傳到建業,上朝前,各位郎君都在討論著戰局。打仗就要花錢,而南國的錢財,八成掌握在大世家手中。朝廷逼著這些世家給銀子,世家苦哈哈,聽到打仗就頭痛,就不願意掏銀子。

  陸二郎聽得眼皮直跳,總覺得這場景,和他夢裡也差不多?陸顯忍不住心裡埋怨,明明告訴了三弟夢,三弟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自己完全看不出此時此景,和夢中區別到底在哪裡?

  不一樣的不願意打仗嘛!

  在早朝上,戰報匯到朝上,陛下聽得卻有些困,好幾次打盹。近日老皇帝精神分裂,一邊仍放不下煉丹成仙之事,一邊又沉迷於女色。老皇帝多年修身養性,不近女色,沒想到陳王劉俶送了幾個美人,打開了老皇帝的心。待北國公主被北國使臣團獻入皇帝後宮,皇帝自然接納。

  曾經老皇帝煉丹是為了成仙,現在老皇帝催促道士們煉丹,是為了禦女。

  那北國公主就算矯情些,到底年輕貌美,尤其還代表著北國交好的心,南國老皇帝心情前所未有的舒暢。因此一聽說北方開戰,陛下的老臉就拉了下去。而這時,那北國使臣團大義凜然站出,怒斥南國毀約——雙方明明在和談,北方何以生戰事?那陸三郎實在可惡!

  北國使臣團自南陽過,看出魏將軍打仗是厲害,但背後的軍師,是那個不上戰場、卻掌握全域的陸三郎陸昀。

  北國使臣團打聽了建業的情況下,拜訪了各位世家和皇親國戚,拼著賭一把的心,才敢在朝上斥陸三郎。

  果真,說起陸三郎,這些朝臣們就開始各有打算,面上有異,眼珠亂轉。北國使臣團舌燦蓮花,將北方戰事說的是陸昀挑起,惹得幾位士大夫皺了眉:「陸三郎在搞什麼。不會打仗就不要亂來。」

  「不如讓陸三郎回來吧?派個會……」這個士大夫本想說「會打仗」的,但看到抱著和平目的來的北國使臣團齊齊瞪過來,他咳嗽著改了說辭,「換個脾氣好的。」

  而皇子中,幾位公子聽他們在討論戰事,說戰事是陸三郎引起,幾個公子的臉色也變得微妙。陸三郎自然代表世家利益,別看這些士大夫在批評陸三郎,實際還是在幫陸三郎說話;但是對於幾個公子來說,陸三郎不只代表陸家,還和陳王關係頗深。

  尤其是最近聽到風言風語,陸家在為二郎和甯平公主議親。甯平公主劉棠,是陳王劉俶的親妹子!這一議親,豈不是說陸家和陳王徹底綁在一道站線上了麼?陸三郎再操縱了北方戰事,軍功到身上,陸家勢力再增……陸家是建業名望最高的大世家,幾個公子好不容易把衡陽王趕走,一點不願陳王在這時上來。

  北國使臣團挑撥離間才開始,趙王劉槐就迫不及待地站了出來:「陛下,必須下旨召陸三郎回來!北方入冬,氣候嚴寒,我南方軍士不適應那樣的天氣……這戰局不太好啊。何況北國來了使臣團,我們總要談過,比開戰好啊。」

  北國使臣團中人心裡一動,看一眼這位趙王,找到了自己的盟友。他們彼此互望一眼,下決心待早朝結束後,看來有必要再次去拜訪一下這位和陸三郎不和的公子——

  挑撥他們的關係,隨便攪亂戰局,讓局勢對北國有利!誰真心願意和南國談和?南國這樣富裕,世家鬥富鬥得那樣奢侈,金銀他們已不滿足,琉璃翡翠成為常態……在北國人眼中,何等欣羨!這片國土,北國要一點點蠶食。

  陸二郎陸顯立在士大夫列隊中,看自己的父親左相、世家郎君們一起說著戰事,討論是下旨讓停戰,還是下旨讓陸三郎回來。陸家對陸三郎的折騰不是那麼在意,建業中陸家已經名望高,陸家不需要自家的郎君去戰場上拼命。但是那些人要完全壓住陸三郎,陸家就不太高興了——自己家的郎君還沒在北方作出成績呢,召回算是什麼意思?陪你們玩樂麼?

  陸顯聽得焦急無比,頭暈無比。這局勢,和他在夢中看到的,軌跡越來越重合了啊。真怕他們討論到最後,做出了和夢中一樣的決定,讓陸三郎回來,不給兵馬不給糧草,三郎又不肯乖乖回來,被這些人的讒言拖死……陸顯心中再次埋怨三弟:你到底做了些什麼啊!為何我完全看不出來你的影響在哪裡!

  陸顯著急中,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了陸三郎的好朋友,陳王劉俶。是了,這些人各懷鬼胎,但陳王不是自詡是三弟的好朋友麼,在夢裡,陳王也是幫三弟說話的啊!

  陸顯連忙跟列隊中的劉俶使眼色,希望劉俶怒斥北國使臣團,提出有利於陸三郎的建議。

  但是劉俶似沒看到他的眼神一樣,這位郡王面色平淡,隨意地參與了兩聲討論。他確實建議朝廷不易大動作,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陛下該給北方將軍、陸三郎他們最大的自主權。他這樣說,自然引起北國使臣團的反駁——君令大於天,將在外,豈能不看國家的局勢,不聽陛下的安排?

  劉俶說的話極少,陸顯急出了滿頭汗,也就看這個公子慢吞吞地說了兩句話。而且當被使臣團群起而攻之時,劉俶就不說話了。

  他竟然就安靜地聽著,不發表意見了。

  陸二郎使眼色使得眼睛都快要抽痛了,看到此,差點背過氣去:「……」

  陳王殿下的識時務之風,事情不利於己就不再多花心思於言語上爭鬥的風格,陸二郎陸顯是習慣不了了。陸顯不知陳王在想什麼,下朝後,北國使臣團忙著偷偷和其他皇子接觸,陸顯則急忙忙地追上陳王。

  百官出宮。

  劉俶被陸二郎追上,頭痛了一下。陸昀的這個哥哥分外單純,自己又口吃,自己實在不想跟一個單純的人多費心思,多說話。話說多了,他口吃的秘密就暴露得快了。陳王直接開口:「二郎尋我,是要議你與家妹的婚事麼?」

  陸顯:「……」

  他煩躁的:「不是。」

  父母長輩盡在亂折騰,他現在哪有心情說親,他巴不得自己再多做兩個夢幫三弟。然而可惜,他近日都沒有再做夢。陸顯不安下,找上劉俶,要詳細和這位郡王商議,討論如何幫三弟。

  誰知劉俶實在過分,劉俶甩了袖子,道:「除了家妹的婚事,孤與爾不熟,你我不必談別的。」

  陸二郎:……陳王原來是這麼難說話的人?這就有些過分了啊。

  陸二郎踟躕,他實在不願在此時談婚論嫁。可是他又想要陳王相助自己弟弟,自己弟弟不努力,只能自己幫一把。陸二郎猶豫一路,追到了陳王的府邸外,他徘徊踱步。守門的小吏用怪異的眼神看這位陸二郎,看他到底是要在陳王府門外散步,還是要進去——

  良久,陸二郎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認栽了,捏著鼻子紅著臉:「告知你們殿下一句,我是來談婚事的。」

  ……為了能進陳王府,能巴上這位並不比衡陽王好說話多少的陳王,這門婚事,陸顯認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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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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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發表於 2019-12-28 10:15:14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往來書信不絕,在北方戰亂連城、汝陽更是幾近淪陷時,建業朝堂卻發來了言辭激烈的旨意——諸郡停戰,以備和談之需。

  北國使臣團在建業煽風點火,說動沉迷美色的老皇帝,再在本就不願出錢的各大世家中遊說。世家彼此有矛盾,例如前些日子才因為住在陸家的表小姐羅小娘子被流民堵路一事,那流民是陳娘子陳繡收留,這便引起了陳家和陸家的一些說辭;只是影響不大,彼此道歉贈禮後,就收了場,然而彼此心裡怎麼想,就不知了。而世家的這種不大不小的矛盾,正好給了北國使臣團攻擊陸三郎的機會。

  讓北方停戰以待和,已經是北國使臣團使了渾身解數才得到的結果了。

  這旨意發到北方,諸郡皆怒——敵軍已攻至城下,如何停戰?一旦停,豈不滿盤皆輸?

  正是這個時候,陸三郎的書信發送到了諸郡:繼續戰。糧草、兵力,陸昀來操心即是。

  陸昀早已知道建業朝堂做不出多有魄力的事,對好奢好享樂的士大夫來說,北國願意給好處,他們根本不願打仗。但即使沒有陸二郎的夢,身在北方,陷在局中,陸昀也看得出北方一旦兵退,北國軍隊揮師南下,整個南國都保不住。

  陸昀一直在寫信,向陳王要糧,說服諸郡不能退,向北方幾位聲望極高的名士詳細說明此間情況。

  北國說南國先開戰,先毀約,才造成和談進行不下去;陸三郎給幾位名士的說法,重點則是在北國使臣團分明已入建業,北國大軍卻攻打汝陽,北國毀約在前。而至於南陽那邊魏將軍的先開戰,既發生在南陽外,又是偷襲,就不必多說。

  ……

  林林總總,事情繁多。

  雪停後,驛站的清晨,陸昀就坐在朝雪的窗下幾案前開始寫信。隨從進進出出,不斷有信送來,不斷有信發出去。

  陸昀給幾位名士寫信時,忽而一頓筆:若是此時不是在陪羅令妤,他當不是在給幾位名士寫信,而是親自去拜訪名士了。

  不知在陸二郎夢中,自己此時在做什麼?

  陸昀沉思時,忽聽到舍中屏風後有點兒窸窣的聲音,想是某人醒來了。

  「郎君……」隨從還要繼續彙報各方情況,被陸三郎抬手打斷。

  陸三郎囑咐一會兒再談公事,待隨從躬身退出時,他順便囑咐讓小吏送早膳進來。隨從心裡覺得奇怪,等出了舍、站到了院子裡,看到天地間的茫茫大雪,才反應過來:咦,不是已經到下午了麼?怎麼郎君才要吃早膳?莫非是那位女郎……

  隨從心裡猛跳,連忙收心,不敢多想。

  而屋舍中,陸三郎將桌案上堆放的書信收好,才起身。他穿一件家常舊袍,襟口鬆鬆垮垮,長髮也只束了一半。郎君慢悠悠地繞開屏風入了內室,其閑然安適狀,出奇雋冷而秀致。

  陸昀看到床帳被牙鉤懸起,床上女郎艱難無比地伏著身,長髮如瀑散,落於她青青紫紫的手臂上。而她好不容易將掉到地上的銅鏡撿起來,又擁著被,拿著鏡子對她的臉照來照去。

  女郎擁被坐床,還在辛苦地拿筆劃眼角的斜紅妝。

  陸昀進來時,正看到她眼尾如貼桃花一樣,妝似傷痕,顏色由淺紅轉向鮮紅……陸昀忍俊不禁:「妤兒妹妹真是好雅興,剛睡醒旁的不管,先管自己的臉。妹妹真是貼心,專門化妝給哥哥看。」

  羅令妤:……修飾面容,向來是她最關注的一件事,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似又在笑話她。

  羅令妤冷著臉不吭氣,心裡對陸昀充滿了怨氣。昨夜裡她都那樣求他了,他還不收斂。今天醒來後,身上全是痕跡……讓她暗惱不已,不想見陸昀。然這個人次日見她第一面不是憐惜她,而是奚落她愛美,羅令妤就忍不住反唇相譏:「……這裡莫非是南陽諸葛廬麼?諸葛先生真是日理萬機呢。」

  她諷陸昀這不出門而寫信不斷的行為,效仿前代名士,南陽的諸葛子明先生。可他哪裡比得上人家大儒?

  陸昀卻是不怒,反而聽她說話後,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夜,聲音啞了?」

  羅令妤:「……!」

  陸昀再掃她一眼,觀察敏銳的他笑意加深:「難怪剛醒來就要畫妝,原來不光嗓子啞了,眼睛也腫了。」

  羅令妤氣得,再忍不住,手裡的鏡子一把砸過去——這是誰的錯!色痞子,事後還說風涼話!

  陸昀好整以暇接住她那鏡子,望她一眼,仍是似笑非笑:「啞了瞎了都沒關係,哥哥讓人給你熬了藥粥,喝上兩日就好了。」

  他這樣才說完,門就被敲了,原來是小吏聽陸三郎隨從的囑咐,來送膳食了。在羅令妤怔忡目光下,看到陸三郎隨手放下鏡子,他也不讓小吏進來,而是親自去拿食盒了。來去兩回,關上門,回到床邊榻上支了案,陸三郎又開始擺弄膳食。

  羅令妤坐在床上,臉仍板著,目光卻忍不住追隨他的背影。看到他寬鬆的衣衫,她臉卻忍不住紅。因她想起夜裡混帳鬧騰時,脫了衣衫的陸昀是什麼樣子。和平日的風雅慵懶不同,沒了寬鬆衣袍的束縛,他的腰臀,窄而勁瘦,不是武人,卻也不類文人的單薄。平日的敞衣,讓人只覺得他清潤明朗,看不出他的好身材。他應該像武人那樣,穿穿彰顯身材的武袍才不浪費那樣的身形啊……果然上天偏心美人,什麼都給陸昀最好的。

  羅令妤遐想翩翩時,陸昀忽然敏感地看過來一眼。

  羅令妤繃著臉:「……哼!」

  絕不承認她在想他。

  陸昀看她面紅眸濕,分明動情,但他也不點破。如他的羅妹妹這樣矯情的小女子,總要一些面子。他一點兒不給,她要被氣瘋了。自認為體貼的陸三郎就轉了話題:「嚶嚶餓了麼,下床洗漱吃飯吧。」

  羅令妤沒回他。

  他不在意,繼續道:「這邊日子總是清苦一些,不比建業。不過你大可放心,日後呢,我若有時間,都會照顧你一些。哥哥忙公事的時候,妹妹就如現在這般,對鏡貼貼花黃、掃掃娥眉,無事畫畫寫字撲蝶。我早已與家中稟告,待戰事一結束,你我便成親。從此後,妹妹你那『菟絲花』的夢,就可實現了。」

  羅令妤一下子目光亮起!

  不安的心被放回了肚子裡——原來與他燕好後,他真的會娶她。

  而且嫁他後,真的能得到這麼多的好處。

  她再不用絞盡腦汁,用僅有的一點兒錢財充自己貴族女郎的面子,再不用每逢有什麼新潮流,就努力去跟風學習,讓自己樣樣第一。不用東奔西跑,就為和各家女郎們建交。她終於可以過上想過無數次的美好日子。不用出門,不用社交,不用討好人,不用被人嘲笑還厚臉皮當沒聽懂,不用見到一個郎君就要思索適不適合嫁,不用見到女郎就要下意識地攀比。

  她可以窩在家裡撲撲蝶繡繡花,享受她那菟絲花一樣的、被男人養著的未來生活了……

  羅令妤再也板不下去臉了,她強忍不住,在陸昀描述她的美好未來時,羅令妤開心地笑出了聲。她這樣充滿真心的笑容,眼睛明亮,桃腮暈霞,何等嬌俏嫵媚。嬌俏嫵媚的,陸昀無法視而不見,直接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食盒,坐過來傾身。

  他伸手捏她的臉:「怎麼還是這樣呢?改不掉了是吧?」

  羅令妤開懷至極,好像已經能看到自己預想的奢侈生活的影子。如陸三郎一樣有錢有勢多好,如陸三郎一樣身懷才藝,卻永遠不必用出來多好——曾有大儒告訴她陸昀擅煮茶,還送了一木桶琴魚幹,讓陸昀泡「琴魚茶」給她喝。羅令妤反正是沒見到他的茶。

  因陸昀不必自己動手討好人。

  她也想像他那樣啊!而他娶她,她就可以做到了……

  正是這樣歡喜,陸昀捏她臉捏得她痛,她都不計較了。且女郎眸如清水,望著陸昀時,一點不嫌棄他昨夜的狂烈,而是怎麼看他,都覺他俊俏十分。何德何能,她竟真的要做到了——不光可以嫁入豪門,嫁的人還這樣風流倜儻……

  「雪臣哥哥,」羅令妤張臂撒嬌,摟住他的脖頸蹭過來,笑容又甜又美,「雪臣哥哥……」

  她太激動,一時忘了自己方才起床因太生氣、此時只是擁被而坐。她這樣張臂摟人,被子從身上滑下,一身皓雪一樣的肌膚此時紅點斑駁,全都被郎君俯眼看到了。白日光線明亮,夜裡看不清的都可看清。羅令妤一駭,驚叫一聲,鬆手就要抱住自己的身子往後躲。

  她抱著胸往床內側退,陸昀目子一暗,竟跟著她傾身,將她壓倒在了床上。他的眼睛盯著皚皚雪山,葳蕤間,紅櫻綻放。滿手膩滑,光華柔亮。那樣的白,像瓷一樣微微發著光,並不單調。

  讓他愛不釋手,目不能移。

  陸昀低笑:「像是『玉裡流霜』似的。妹妹生得真好。」

  他指的自然不是她的臉蛋了。

  羅令妤嬌羞,手背覆眼:「雪臣哥哥,你越來越下流了。」

  陸昀輕笑,眸裡火光一跳,又被他自行壓下去:「妹妹多慮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呢。」

  羅令妤:「……」

  陸昀:「我現在還壓著火呢……到底戰事在前,不好耽於女色,誤了軍機。讓妹妹懷了胎更不好,我少不得自省。」

  羅令妤羞惱,抬手捶他胸口——這個人,什麼都能說得出口,還絲毫不臉紅……她以前竟會覺得他是文雅名士,太傻了。

  原來某人這是已經自省過了啊。難為她的雪臣哥哥了,本性這樣輕佻,他是怎麼裝清高裝了那麼多年的啊?

  陸昀俯身而吮,而親。他讚不絕口:「……怎麼養的啊……」

  羅令妤目中光華一閃,有心配合他讓他更高興。無傷大雅的事,他高興了,她得到的好處豈不更多?男女之間的事嘛,不就那檔子事。她摟他頸,狡黠如小狐狸一般:「全靠哥哥養。」

  陸昀果然目光亮起,含笑看來。他手托住她的臉,過來親她的紅唇兒。面容碰觸,長髮拂枕。只瞬間,兩人便滾於一處,郎君摟著她,含糊而纏綿,一語雙關:「妹妹小嘴兒真甜。」

  羅令妤卻猛一僵,腿內側一痛——他的手!

  她顫聲:「不不不不要,我還疼……」

  陸昀輕聲:「唔,不碰你。嚶嚶莫嚷,讓我吃些甜頭。」

  他的甜頭,要她的半條命呀……那怎麼行?羅令妤僵著身,看他眸子幽黑,要被他嚇死了。他這樣不流于外的平靜,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啊。女郎被壓在床上這樣又那樣地折騰,她絞盡腦汁想該如何制止陸三郎時,舍門被叩響了。

  羅令妤立刻反應極快地推陸昀,並力氣極大地踹他:「有人來了!」

  陸昀:「……你好像很迫不及待?」

  羅令妤連忙收斂自己眼中的驚喜色,誠然她瞞不過陸昀。陸三郎一聲歎,女郎又被他捏了下臉,陸昀才退開。待陸昀的身形遠離屏風,羅令妤怕他回來見到她,又想到那檔子事,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穿衣,忍著身體被碾壓的那種不適感……陸昀拿著信回來了,臉色淡淡,掃了信好幾眼。

  羅令妤察言觀色:「怎麼了?出事了麼?」

  陸昀坐下,沉吟:「一半一半吧……南陽的戰事中,那支北國軍隊是他們中兵力最強的。騎兵、步兵,弓箭手,裝備精良。為了拿下南陽,步兵爭取到了機會。萬箭齊射,魏將軍差點死在裡面。幸得我軍有提前準備,才領兵後退,在箭陣中死傷只有一二。」

  羅令妤怔然,眼神一下子變了。她是聰明的女郎,陸昀語氣這麼奇怪,她瞬間想到了:「……二表哥曾經跟我說,他做過一個夢,夢到你萬箭穿心而死!他說的隨意,不當回事,我以為這件事和後來的不一樣,就過去了……原來是在這裡麼!」

  她一下子握住陸昀的手,目光焦急。明知他沒事,她還是感覺到後怕。她發著抖抱住他,再沒有什麼之前欲迎還拒、勾搭陸昀的心思了:「……你沒事!你好好的!」

  若是陸昀此時在南陽,那個箭陣,對的說不定就是他。魏將軍神武,可以從中脫身。陸昀武藝一定不如魏將軍,若他在那裡……萬箭穿心而死,豈不就是陸昀的結局?

  ……竟這樣與死亡擦肩而過。

  陸昀若有所思,忽然說了一句:「如果我此時不在這裡,我當在拜訪各位名士。我也不在南陽。」

  羅令妤:「……什麼意思?」

  陸昀笑了笑,低頭溫柔看她,親她的面頰:「意思是,你改變了我的命運啊。你救了我。」

  若她嫁給衡陽王了,他肝腸寸斷,心神不屬,當死在這場戰事中;若她好好地留在建業等他,然他心中有她,心神安定,南陽交給魏將軍,他當去拜訪周邊名士,借輿論來壓北國;若她來尋他,他就來尋她,同樣避開了那場危機。

  是以陸二郎第一個夢中讓他慘死的事,第二個夢中,無論如何,都沒有發生。等著他的,是另一個……點點滴滴,初時不露痕跡,當所有的點滴聚到一處,當會產生極大的變化。陸二郎如何能想到,僅是他同意羅表妹提前去南陽,就發生了這麼多的變化呢?

  陸顯現在還覺得什麼都沒改變。

  陸昀笑:「有意思。」

  羅令妤:「有什麼意思呢?我好擔心你!他的夢好像是真的……那怎麼辦?他夢到你會死啊……」

  陸昀道:「沒事,我心裡有數,正好借機實驗下二哥的夢到底是怎麼預測未來的,準確度有多少。唔,恐怕需要妹妹説明……」

  他的計畫不成熟,邊想邊說。他還沒說完,羅令妤就積極地站了起來回應他:「那快些!你需要我做什麼,需要我怎麼配合你?我們要回南陽去麼……啊那座山!我們當先找到那山……」

  陸昀看她半晌,羅令妤不明所以地眨眼回望。陸昀:「你的『菟絲花』夢呢,不要了?說好的待在家裡撲撲蝶繡繡花呢?」

  羅令妤嗔道:「……那個之後再說嘛。生死關頭,誰有心情繡花撲蝶啊?」

  陸昀摸了摸她的發,笑而不語——非是有無心情,而是有無能力。世間女子面對危機時,大都仍只有撲蝶繡花之本事。羅令妤卻不一樣,她態度積極,勇於進擊。他真讓她安分待著,她必然急瘋。

  他預感她的「菟絲花」夢,恐怕真的就只是說一說了。

  羅令妤推他:「又笑!你在笑話我吧?」

  陸昀收了笑:「別鬧,休息一日,我們明日就回南陽。」

  ……

  陸二郎壓根不知道三弟在破解他的夢,在探尋他夢中的生機,甚至在實驗。

  陸二郎整日憂心忡忡,是覺朝局愈發不利他們。朝局愈悲觀,他愈是去找陳王殿下。而近日,天下忽然有名士寫文,怒斥北國之奸,以汝陽城破之事攻擊北國背信棄義——明面上說與南國和談,背後卻出兵攻城。

  名士之影響力,南北國一樣。此文一出,另有其他名士跟隨。名士的文書,引起天下文士轟然討論。

  建業中,北國使臣團的處境一下子變得極為尷尬、危險,滿朝堂看他們的眼神都變得奇怪,連老皇帝都疑慮重重。使臣團慌張,直斥文人墨客胡說八道。據說北國公主在南國陛下的寢宮外跪得暈了過去,陛下都沒搭理。次日,北國使臣團就出了大價錢,為建業的開善寺捐了一副珠簾以示好。同時,北國使臣去拜訪趙王劉槐,給劉槐送上一匣子夜明珠。

  劉槐把玩夜明珠還在遲疑時,一副比山寺珠簾小一號的珠簾也送到了他府上。

  此年代,一副珠簾乃用天竺琉璃,配以瓔珞所織。因琉璃之貴,天下名流皆吹捧珠簾。此無價之寶,連太初宮都沒幾副。北國使臣團如此大毛筆,讓趙王眉開眼笑——反正陳王是政敵,陸家也是政敵。

  趙王在朝上幫北國使臣團說話,對名士幾多鄙夷。

  另有其他人,零零散散地站出來相助。

  陳王劉俶沒有參與這次戰隊,陸顯再愁眉苦臉地登府拜訪,又用了提親這樣的理由。這一次,諸位幕僚參與政事討論,不再避著陸二郎,陸二郎後知後覺,原來陳王早已在應對此事。之前大約覺得他不可靠,才一點消息不與他透露。

  陸二郎入座時,心情複雜至極。而劉俶終於說了實話:「……沒有兵派去,因人都看著。私下備了糧草,數量不夠,卻已不宜再大動作。」

  陸顯沉痛:「朝堂要北方停戰,是以斷兵斷糧。」

  劉俶:「……先想法子將糧草送去,得背著朝堂,尋,可信之人。」

  陸顯當機立斷:「我去!」

  劉俶看了他一眼,視線掠過他,繼續和自己門下的幕僚討論:「爾等認為派何人可行?」

  陸顯:「……」

  他竟直接被無視了?在陳王眼中,他連送糧草這樣的事都做不了?定是三郎以前常在陳王殿下耳邊說自己壞話,自己才讓陳王如此不信任。

  幕僚們同情看一眼陸二郎,不多說什麼,紛紛進言,推薦可送糧草的人。陳王不置可否。陸二郎再次推舉自己,積極遊說陳王。陳王目光釘在陸二郎身上幾刻,目光還是移開了。

  顯然,陳王依然不認為陸二郎有應對突發事件的能力。

  陸二郎滿腔悲憤難以言說,滿懷怒氣地聽陳王能派誰時,一道溫婉微低的聲音從他們後方傳來:「我去吧。」

  肉眼可見,劉俶原本冷淡的面色,忽然有了表情,他猛然回頭。

  陸顯跟著站起,諸人跟著起身,他們看到涼亭外,被下人領著過來,周郎周子波站在滿園青黃下,不知聽他們討論聽了多久。周郎微微一笑,諸人便看耳微紅的陳王殿下:陳王府被周郎任意來去,連陳王自己都不知道周郎來了,可見陳王平日是如何吩咐下人的。

  陳王府的大門,隨時對周郎開。

  陸顯大腦轟的一空,因他夢裡也不是這樣的。夢裡沒有周子波,夢裡沒有周子波要去北方為陸三郎送糧草一事。夢裡只有陳王奔波,只有陳王分身乏術……

  這一次,陳王目光閃了下,卻還是沒答應。

  周揚靈的底氣卻比陸二郎多了很多,她笑盈盈:「我不但能幫殿下送糧,我還可在寒門間集糧。江南送來的糧食已到,只有我出面,才可得他們信任,他們才會將糧食交出來。」

  陳王眼睛一眯,輕聲:「……一直未曾問周郎,也不曾私下,調查過你。想問周郎,到底是何身份,讓寒門,如此信任?」

  眾目睽睽,周郎風采不減。她拱手而拜,長袍如雲飛揚,抬起的面容,一貫明婉,又多了些什麼:「……寒門之首周潭,是我的……」

  劉俶的眼睛緊盯著她,他眼底流光閃爍,捕捉到了什麼,心臟急急跳,等著她的話!

  周揚靈:「……是我的師父,我也叫他一聲『義父』。」

  陳王怔忡的,那顆已經快要跳出來的躁動的心,又失落地跌了回去……然而,卻開始懷疑她到底是誰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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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15:34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陸二郎陸顯無言地看著他們討論周子波該不該離開,周子波若是寒門之首,名士周潭的弟子兼義子,她名望足夠,想要寒門資助,出兵器、出糧草,都可行。且周子波於建業半年來的行事,可見其辦事的妥善能力。

  不好的是,周子波羸弱多病身,是否撐得起長途跋涉;北國使臣團聯合建業的一些利益體盯著陳王,周子波帶人離開建業後,是否能躲得開對方可能的追殺。

  周揚靈靜靜聽著諸人對她的質疑,待他們話落了,她才開口溫聲;「諸位放心。我雖體弱,卻只是娘胎裡帶的病根子,尋常小病小痛,大事上無損,不影響行遠路。」

  「追殺自是會有。然獵手是誰,也未可知。只消公子助我,難說我不會反助公子,助公子判斷出政敵?」

  周子波語速不緊不慢,侃侃而談。在她身旁,陳王殿下目光亮極,緊盯著她,完全忘了其他人。

  陸顯沉默著聽,漸漸便聽出了他們討論事情的複雜性。這位看著溫厚沉斂、實則一派天真的郎君略微自愧地笑了笑,想自己到底本非謀士,可以預見危機,卻難以解決危機。只是他站在旁觀者角度,幾次看周子波,看多了,有幾分眼熟感——

  在他的夢中,周揚靈和羅令妤並稱「建業二姝」。羅令妤豔得自不可方物,周揚靈秀得若人間山水。自古美人不見美人,陸二郎的羅表妹對周揚靈或多或少地嫉恨、忌諱,和周揚靈的關係不熟。有周揚靈在,羅表妹幾乎不在。正因為缺了這層關係,陸二郎在那個夢中,沒怎麼見過周揚靈。只偶爾遠遠望過幾眼,覺得此女貌美至極,病若西子,氣若幽蘭。

  現實中所見的周子波,則是秀致爾雅、虛懷若谷的名士之風。少年郎君俊俏,一如時下所有被追捧的美男子一般。他雖清瘦,然眉目間的英氣、大度,舉手投足間灑脫的胸懷,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女氣。

  陸二郎覺得眼熟,然他沒有認出眼前的周子波,正是他夢裡的周揚靈。

  他尚沒有認出,從未見過周揚靈的陳王劉俶,此時雖產生了些懷疑,卻依然覺得自己在癡心妄想——如周郎這樣……如周郎這樣的俊才,自己在奢求什麼呢。

  心裡起疑,劉俶讓人去宜城查,周潭是否有個弟子叫周子波。隨從要去時,劉俶又多加了一句,周潭的女兒周揚靈,是何性情的人,是否有可能、有可能……陳王沒說下去,讓迷惘的隨從自行摸索自己話外之意。

  然無論查出的結果是什麼,這兩日,受陳王門下的幕僚一致認同,周揚靈是要悄悄離開建業了。她打算先南下,取了父親門下所捐湊的糧草;之後繞路北上,與可能有的追殺玩一出黃雀在後的遊戲;最後平安到南陽,相助北方軍士。

  此一路情形多變,需周揚靈隨機應變。周揚靈與人討論相關事宜,定好了行程。走之前的一日,她特意登門陸家,見了羅令妤的親妹妹羅雲嫿一趟。羅雲嫿小娘子依依不捨地托她為姐姐帶信帶禮物,要周郎問問姐姐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小娘子悵然,揉眼睛時眼圈微紅:「……我從來沒和姐姐分開這麼久過。她在時我嫌她總管我,她不在我又擔心她,怕她惹事。」

  周揚靈揉她的發,與小娘子說話時不是對小孩子的那種哄騙,而是像與大人對話一樣態度誠懇:「定不負嫿兒所托。」

  羅雲嫿一愣,詫異地仰頭看了這位眉目溫潤的郎君一樣,有些懂當初為何有段時間,姐姐會對這位郎君心動了……周郎溫柔,涵養甚好。

  待周揚靈忙完這些,驅車回到周宅所在的巷子,月涼如水,夜色已深。勞累一日,次日要遠行,難免精神不濟。然周揚靈在巷口下了車,緩緩與小廝一道步行回府邸時,卻看到兩邊高牆如壓,夜光幽藍,一位面容秀麗的郎君皺著眉,在她府門外徘徊來去。

  陳王劉俶在周宅外踱步,眉頭蹙著,臉色時青時白,仰頭看從牆頭長出的樹蔭時,仰起的臉上神情,專注又迷茫。

  直到身後一道溫和聲音詫異響起:「殿下?」

  劉俶一驚,回頭便看到周郎。他臉白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傻事。在周郎溫潤的眸子望來時,他臉色更白,卻也一下子漲紅。他沉默半天,輕聲:「睡、睡、睡不著,散散步,就、就、就到這了。」

  他是放不下她,幾番猶豫,明知不該,卻還是過來了。

  而說完話,劉俶就自嘲一笑:一和周郎說話,他就像傻子一樣。

  然而周揚靈並不嘲笑他,小廝叩門時,她還邀請他是否進去喝杯茶。陳王卻往後退開,看周郎如看洪水猛獸一樣,倉促搖頭。周揚靈眼波微動,看他一眼,沒說什麼,既然他不進來,她拱手告辭時,陳王又在背後鼓起勇氣:「明日,怕,被政敵,看到,我、我不能送你……你、你小心。」

  周揚靈溫和的:「是。多謝殿下關心。我在建業受公子照顧良多,此次自該回報公子。且我政見與公子相同,自然願意相助陸三郎。」

  劉俶心不在焉地點了頭。

  周揚靈便再次告別,然她又再一次地被身後的人喊住。往往復複,一而再再而三,冰雪聰明的女郎意識到了什麼。最後一次轉身看向身後青年時,她被陳王拽住的衣袖,袖中手腕分明僵了一下,只陳王沉浸在自己難堪的心事中,不能察覺。

  劉俶沉默地從袖中取出一方雕著木蘭的檀木小匣,匣子打開,裡面安靜地放著一個香袋。

  劉俶短促地、勉強地笑了一下,手指那香袋時,都幾分無力:「開、開善寺大師來宮中講佛,我母親,求的。我,多拿一個,給、給你。裡面,有大師給的符,你,不要拆。不然,不靈。」

  周揚靈接過這個香袋,手指擦過香袋上所繡的花草。繡工粗劣,線頭布料卻上等。她一摸之下,就猜出繡這香袋的人,是出身極高的貴族女。只有貴族女,因不以此為謀生,才有可能有這般差的繡工。配合陳王的話,答案呼之欲出,這香袋,是陳王的母親繡給陳王的。

  他母親求了香袋給他,他卻拿來給她?

  周揚靈平靜的心湖上,春水生花,漣漪蕩起。在劉俶凝視下,她伏身,向他拜了一下,低聲:「多謝公子照拂。」

  一道門,在二人之間關上。

  劉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板,面容清秀,睫毛甚長,他沉靜地看著門中的那個人。如以往每一次一樣。壓抑著心事,藏匿著心事。然這一次又和之前不一樣,當他看著周郎時,周郎沒有轉身。周郎衣袍翩揚,立在門中,同樣看著他。

  「砰。」門徹底合上。

  那若有若無的、欲說還羞的心事,被巷中凜冽秋風一吹,輕輕散開。

  隔著一扇門,劉俶靠在牆上,低著眼出神。

  周揚靈站在門內,漫不經心地摩挲香袋時,發覺香袋的口已被封住。她遲疑了下,還是讓下人取來剪子,拆開了這個香袋。拆開後,香袋中的藥香、花香撲面,而她翻開香袋,四處尋找。沒有所謂的法師給畫的符,反而是紅紅一顆相思豆,攤放在女郎白淨的手心中——

  原來他母親不是求了符來保佑他,而是做了香袋,想讓他送給心儀的女子。

  俯眼望著這顆相思豆,周揚靈指尖輕微地顫了下,心臟不合時宜地抖了一下。

  慢慢地靠著牆,女郎握緊手中相思豆,剎那間聽出那沒有說出口的心事,洞察那人為何這樣相助自己。夜深露重,在門外徘徊,那人又圖什麼。正是那句不當其時、正當其心的話——

  心悅君兮,既盼君知,又怕君知。

  ……

  一牆相隔,心事難言。

  然不合時宜的,周女郎蹙眉糾結:陳王到底是傾慕她,還是……有龍陽之好?

  ……

  建業周揚靈告別之時,北方戰亂之城間,陸昀和羅令妤已經上路,返回南陽。汝陽戰事交給衡陽王來頂,陸昀迫切地需要回到南陽,好與汝陽之城戰相配合,共同殲敵。趕著行程,馬日行數十裡,夜裡仍宿在官方驛站中。

  羅令妤因身體不適,早早入睡。

  陸昀例行批改政務,寫信回信到深夜。夜深了,回到房舍中,掀開床帳看到帳中安睡的女郎。春夜下的海棠一般,長髮淩散落在枕間,埋於錦衾一半的臉頰因睡熟而緋紅。那樣淩亂的、無知無覺誘人採擷的美。

  陸三郎喉結滾了下,難堪地側了臉,放下了帳中。他看到她這樣,就忍不住心蕩。然他不該孟浪至此——她被他弄的傷處還沒好,她腿又痛;且公務甚忙,陸昀仍忌憚著,怕她在不該的時候懷孕。

  他暗自後悔,那日鬼迷心竅碰了她,食髓知味、不能忘卻,現在想來,並非什麼好事。

  陸三郎狼狽地離開屋舍,回去了驛站為自己安排的房間,洗漱後,他意識過度清醒,因一門之隔、總想著某人,他徹底睡不著。陸昀乾脆煮了茶來喝,順便傳喚隨從,繼續辦事。

  晚上都沒法安然睡的隨從苦不堪言,睡熟的羅令妤也不知陸三郎居然親手烹茶,她可從未享受過他煮茶的待遇。

  半夜裡下了雨,推開窗,之前那場雪後,冬日慢慢到來,窗外已無了多少綠意。陸三郎靠窗而坐,聽著雨聲沙沙和爐上茶水汩汩聲,隨從進來:「郎君,范郎被帶來了。」

  ……

  時隔數日,背著羅令妤,陸昀終於弄清楚了羅令妤被擄一事背後的故事。他怒不能抑,自不能放過范郎,也要質問南陽范氏是何目的。寫信去南陽,範家理虧,自是退讓認輸。讓陸昀意外的,是那脾氣執拗的范四郎範清辰,這一次都沒有反抗。

  範清辰認栽。

  雨聲綿綿,範清辰被隨從領來,看到那坐在床邊的俊秀郎君。郎君披青色襴衫,手下煮茶,渾不在意投來一眼,分明對他忌諱,卻並沒有衝動得不可一世。

  範清辰自嘲笑,坐了下來。

  聽陸昀說起自己和範家的談判,範家的賠償。範清辰沉默。陸昀取了範家給的退親書來,讓範清辰看。這位傲慢的郎君不把他當回事,談話辦事直接與他父親對接,只在事成後通知他一聲。

  范清辰將陸昀當對手,陸昀卻自始至終,都在和範清辰的父親范君對話。當日在建業是,現在在南陽也是。陸昀不把範清辰放在眼中,自食其果受了教訓。同時,也讓範清辰更為氣怒。

  經過數日,陸昀早已冷靜下來。見到範清辰,也不會怒得失去了分寸。陸昀語氣疏離:「範君已將退親書送來,自此令妤與範家徹底無關。但為以防萬一,我還是需要從你這裡拿走那封婚書,以防有人趁機作亂。你父親說,那封婚書,被你偷走。現在在你身上吧?」

  范清辰神智恍惚的:「我可以交出婚書,可以退親……」

  他聲音低下頭,頭也垂下去。他半晌不說下文,陸昀就安靜地烹著茶,那樣的隨意,骨子裡的藐視顯而易見。範清辰猛然抬頭,眼睛奇亮。他盯著陸三郎,眼底佈滿紅血絲,神情幾多癲狂詭異:「……你讓我如何?你若是我你能如何?我比你差在哪裡?若是當時城隍廟,你在那裡,你就能護住她麼?你也是文人!非武將!對方可是北國軍隊中的先鋒兵!你能如何?!」

  陸昀頓了一下。

  是,他是文臣,非武將。他的武功不高,但他的武藝起碼有行刺敵人而從中安然退出的水準……也許是因為陸三郎平時總是文士風範,在南陽又沒跟人動過手,大家才有這種誤會吧。

  眼下面對癲狂的範清辰,陸昀瞥目:「我為何要告訴你?」

  範清辰發著抖:「我要知道答案!若是你,你會如何做……你說了,我就交出婚書!日後從羅妹妹眼前消失,再不去煩她。」

  陸昀望了他一眼,判斷他話中的真假。良久,陸昀才道:「若是我,當日汝陽城破時,我就不會走。怎麼可能到城隍廟去?」

  範清辰一怔,然後諷刺:「你倒是忠義之輩。」

  陸三郎翹唇,繼續刺激他:「若是我,我根本用不著擄走她。在南陽時,我便會讓她心甘情願喜歡我。」

  範清辰眸子一暗:這個悖論……陸三郎和陸三郎自己,比起來誰更厲害。這如何能比?

  範清辰怒:「我說的是城隍廟那夜!你為何總扯之前?該不是大名鼎鼎的陸三郎,遇到那夜和我一樣的情況,也救不了羅妹妹吧?」

  陸昀搖了搖頭,似覺得他可笑。

  在範清辰冷眼中,陸三郎幽幽道:「若我在城隍廟……我的手下隨從,根本不敢對我動手。我如果要救人,手下只能聽令,不得反抗。明知我心慕她,卻還敢對我下手帶走我……這樣的下屬,殺了就是。」

  範清辰一震,肩膀僵起,呼吸急促,意識到了些東西。

  陸三郎俯下眼,淡淡的:「你的侍從聽你父親的話,聽範家的話。你不過是範家的一個普通郎君而已,受著家族庇護,你走不出家族的影子。我和你不一樣,自來,我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做主的。」

  他是陸家二房唯一的郎主,他自幼年就要為二房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務定下章程。建業陸家當家的自然是陸相,非陸昀的父親。陸昀父親去後,陸家嫡系怕遭閑言,本身又不缺二房那點兒財產,他們對這個回來建業的小三郎,自來是敬而遠之。嫡系如此,陸家的旁系自然也忌諱和二房扯上關係。自小的鍛煉,自小的背後無人只有自己一人。特殊的成長環境,讓陸三郎本性孤獨、缺乏安全感,同時,也讓他習慣了凡事自己做主。

  或許父母的早逝,總算給他留下了一些好處吧。

  範清辰眸子一暗,徹底靜了下去。原來,差距如此大。一個是郎主,一個只是尋常郎君。一個萬事自己做主,一個從來身不由己……範清辰顫聲:「我明白了……原來輸給你,是這樣的。」

  他閉了目。

  再無多少抵觸偏執感。

  偏執讓他救不了羅妹妹,反而會害死她。他想她至死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可是她真不在了,他痛得心如刀割。

  城隍廟那一夜、那一夜……當他被侍從點穴擄走,當他渾身僵硬地瞪直眼,看著那女郎張惶地沖出廟,緊張地解韁繩跳上馬。他記得她不會騎馬,記得她運動極差……她被逼的走投無路,他眼睜睜看著那些軍人撲殺沖出,向她追殺而去。

  雪下大了,天地惶惶失了路,她騎上馬逃亡時,又豈會知道她的目的在哪裡。

  範清辰眼睜睜看著,肝腸寸斷,心死如灰。

  咬緊牙關,卻被壓力壓得,肩膀垮下,想自己徹底失去她了。

  陸昀:「婚書呢?」

  範清辰喉嚨裡帶哽,喃聲:「……你能離開,讓我見羅妹妹最後一面,給我們留些時間麼?」

  陸昀隨意的:「不能。」

  他的茶煮好了,爐中火滅,點點星星,照著他在黑暗雨簾後模糊的面容。聽他淡聲:「我的女人,豈容你覬覦。」

  範清辰心臟一痛。

  他深吸口氣:「婚書我沒帶在身,我回去取,天亮前回來拿給你。」

  陸昀眉一揚,示意「請便」。範清辰起身,退出屋子。陸昀傲慢,都不肯起身相送。室中茶香四溢,陸昀手法嫺熟地給自己倒了茶,臉向窗外揚了揚:「跟上他,他不作惡,不必攔他。」

  隨從一訝:「……郎君似知道他要做什麼似的?」

  陸昀不在意地笑了笑:同是男人,他又多敏,如何能不知呢?

  只是裝作不知而已。

  許多事情,沒必要涇渭分明,非黑即白。

  ……

  心事放開,許是太累了,茶還溫著,陸昀卻靠著窗,閉眼混沌睡了一會兒。

  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大約與範清辰說的太多,窺見內心秘密,他在夢中,回到了自己剛到建業的時候,回到了和陳王劉俶相交的時候。

  寂寞的、膽怯的陸三郎需要朋友,劉俶需要人庇護……那場落水,是兩人相交的開始。

  劉俶小小年紀,長在宮廷,比長在邊關的陸三郎心機重。然後來的年年月月,陸三郎長大,幼年時看不明白的,早已看懂。看懂了,初時耿耿於懷,後來已不在意。

  落水一案,從一開始就是劉俶投誠的陰謀。

  劉俶心狠,為此付出一世口吃的代價。這樣的代價,對於一個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來說,太過沉重。若是被人知道,劉俶哪怕得了陸家的庇護,也斷了稱帝的可能。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實在不必說出來給彼此難堪。

  陸三郎知道事情的緣由,他可以放心;他唯一弄不清楚緣由的,只有對羅令妤那莫名其妙的、無緣無故的愛。

  是以會糾結。

  會不舍。

  但愛的緣由也不必涇渭分明。那愛起先要徘徊搖擺,往往復複,最終要糾纏不清,誓死不歸。都是命運。

  ……

  雨沙如訴,天地清清。

  睡夢中,斷斷續續的,聽到「啪」聲,像是花枝折斷、砸在窗上的聲音。

  「羅妹妹,羅妹妹……」

  那聲音含含糊糊的。

  羅令妤從夢中驚醒,拍著胸茫然地坐在床上。木窗閉著,她卻還是聽到了那個聲音。那讓她毛骨悚然的聲音,幾乎是一聽,就聽出是誰。羅令妤猶豫了下,想到陸昀就在隔壁,範清辰不敢胡來。她摸索著下床,拿起床頭的油燈,摸到了視窗。

  想他若是胡來,她就拿燈檯砸他。

  羅令妤推開了窗,俯下身,看到窗下站在雨中、仰頭看她的範清辰。

  天未亮,雨未停,他站在雨中,看到她推窗時,眼睛亮了一下。這樣不含暴虐情緒的清亮眼睛,讓羅令妤恍神,好似回到很久以前,那時候範清辰還在她面前偽裝,還作出一派溫潤似玉的樣子。

  眼下,窗下的郎君見到她開窗,笑了起來,明朗無比。範清辰渾身濕漉,他看她半天,忽然想起一事。他從袖中,鄭重其事地取出一張紙,向上攤開,讓她看清。

  天光微微,羅令妤其實沒看清,但看到紅色朱砂印,官寺印章,她猜出了這是什麼——她與範清辰的婚書。

  羅令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要拿此威脅她。

  但是沒有,當著她的面,範清辰展示了這紙婚書後,將這封書,撕了乾淨。碎紙沾上水,枯蝶一樣洋洋灑灑,落到地上。雪白微粒,落在那衣袍潮濕的郎君周邊。

  範清辰深深看著她,慢慢的,露出一個清和的笑。

  不再強取豪奪,不再迫她逼她,不再看她驚惶的清水一樣的眸子。

  他低聲:「羅妹妹,我此生最慕你。」

  「但是……再見了。」

  再也不必見了。

  他撕了婚書後,對那發怔的美麗女郎看許久,背身走開。梨花照水一樣的美貌,在亂世中奪目逼人的紅顏,當年初到南陽時瘦弱的小乞一樣的女孩兒……都離他遠去了。

  他走入雨中,落下那顆對她充滿愛慕的心,無數細針一樣的雨砸向他。范四郎滿心淒艾麻木,然他終於放過她了。

  ……

  蔦與女蘿落地,啪嗒一聲,將夢中人驚醒。

  陸三郎睜眼,得知了隨從的相報,歎口氣,將手邊涼了的茶澆到了窗外。山水潮潤,清氣漂浮,雨帳後微光濛濛,天要亮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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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伏牛山八百里,山脈起伏西高東低,林海蒼蒼,多懸崖,多峭壁。

  山勢又高又陡,陸昀和羅令妤返回南陽,繞了路,竟是登上伏牛山。陸昀尚好,羅令妤一提登山,便苦不堪言。昔年爬山是為交際,眼下爬山是為了預防陸昀的不幸,羅令妤少不得咬牙堅持。

  好在陸昀在嘲笑了一番她走不動路後,還是背了她。

  此山山峰甚多,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走完。當日陸二郎說夢見陸昀死在山中雪霧中,羅令妤心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伏牛山。只是伏牛山太大,不知是哪一座峰。

  與陸昀登山時,羅令妤便抱怨:「你為何不讓二表哥來南陽呢?他做的夢,讓他來找那座山,比我與你亂猜強得多吧?」

  陸昀輕笑:「我二哥即使來,也未必認得出。」

  他對自己的二哥是非常瞭解的。二哥看起來沉著,好似胸有丘壑。實則二哥心裡一派茫然。所謂的夢說起來頭頭是道,真要陸二郎分析,是分析不出來的。例如陸昀始終不信,既然能預測未來,陸二郎怎麼總夢見自己和羅表妹的事……

  羅令妤聽了他的話,趴在他背上亂猜:「一定是二表哥感動于你我之間的愛情。雪臣哥哥,你說會不會,在二表哥的夢裡,你極為愛我啊?正因為極愛我,你才感動了你堂哥,讓他在現實中幫你實現願望。」

  說起這個,羅令妤心中微有洋洋自得狀。

  陸昀卻道:「妤兒妹妹臉皮還是這麼厚。」

  羅令妤惱,上手便掐他的俊臉:「那你說是因為什麼他才總夢到你我二人?!」

  陸昀不自在地躲了下,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女郎敢碰他的臉。羅令妤鬧得他臉熱,眼中微濕,氣息也亂了些。陸昀勉強讓自己鎮定,不被她的小動作撩撥得被她牽著走:「我猜是因為他在夢中只看得懂談情說愛。」

  羅令妤被他噗嗤逗笑,摟緊他脖頸蹭:「你這個人嘴真壞。你連你哥哥都要嘲笑,虧二表哥這麼掛念你。」

  身後隨從牽著馬、背著行李,時已入秋冬日,卻因為走路太多,眾人滿額是汗,心裡叫苦不住。而羅女郎伏在陸三郎背上,雙靨噙笑,臉貼著郎君脖頸,胸脯又鼓囊囊的。臉美,身量好,近身相貼。

  酥酥麻麻,過尾椎骨。一路攀升,血液同時逆流。好端端的登山中,旁人一身熱汗,郎君卻被蹭的一下子硬了。

  陸昀:「……」

  無地自容。

  他不是好色之輩。以前也未曾沒耐性到這個地步。

  他偏了下臉,心不在焉的:「別鬧。」

  想擺脫羅令妤對自己的影響力,陸昀隨意轉開注意力,向山中景致掃了一眼。一眼掃到懸崖外,他眼神微妙地變了下,示意羅令妤下來,並向身後隨從拿出地形圖來。時下官方不允繪製地形圖,此圖是陸三郎自己繪就。他對照著圖紙,再看山時,眼底波瀾生起。

  羅令妤站在旁邊,看他如此,便知他定是發現了什麼。羅令妤在路邊踱步,又順著陸昀的目光向懸崖之外望。看到茫茫雲海,煙靄鶴飛;再遠一些,平原大地上,城池林立。

  這城池……羅令妤目光凝住。

  陸昀在旁幽聲:「你也看出來了?」

  羅令妤遲疑的:「嗯……雪臣哥哥,我們在這裡看到的,該不會就是南陽郡城吧?」

  伏牛山自是和南陽相連,但伏牛山山脈太長,八百里的路,想看到南陽,並不容易。然而此時此刻,羅令妤和陸昀立在此山中段懸崖邊,看到山下城池。遙遙的看不真切,但大體上……當是南陽。

  陸昀已經查過了地形圖,此時便解釋道:「此山名為『太子望山』。古劉秀起兵,曾有言,登此山以望南陽。此山峰是可以直接看到南陽的……」他若有所思,喃聲:「是了,我記得劉秀起兵演兵,怎麼竟忘了他看山呢。」

  屯兵于此,伏兵於此,演兵於此,避兵于此……王侯再葬于此。

  都是南陽。

  陸昀當即蹲在地上,拿過旁邊的樹杈開始畫地形。太子望山,九裡山,鹿鳴山,燕尾山,官山……伏牛山太長,八百里不可能全部走過。幾日以來,陸昀和羅令妤走的,都是印象中古時適合用兵之地。此山勢甚好,不止古人用,之前陸昀和魏將軍魏琮埋伏北國敵軍時,靠的也是伏牛山的地勢。

  眼下戰火連連,雙方在交戰後,主戰場已經轉移,陸昀才能登山。他以為自己若要死,死的也當是用兵之地。然此時到了太子望山,陸昀才想到,這個更符合自己的性情——於此山可望南陽,幾乎可將南陽的一切情況看得清楚。且此山不出名。

  他這樣自大清高的人,最喜歡的,不正是這種掌握全域的感覺麼?

  若他真的會死,太子望山的可能性,一下子變得很高……

  羅令妤在旁,看他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淡面沉思。她只在一開始看了幾眼,後來便發現他寫的亂,自己看不懂。然而沒關係,她想陸三郎一定是想到了什麼。衣袂被風吹揚,女郎立在旁邊,不打擾陸三郎。她垂目看自己的情郎時,眸中蕩著傾慕之情——

  雪臣哥哥一定是看到了她沒有看到的東西。

  多才且敏的郎君,還俊美無儔,她自是喜愛。

  羅令妤耐心地站在旁邊等著陸昀想通時,忽然身子一晃,跌後兩步。陸昀一下子站起,扶住了她,將她摟到懷中。身邊隨從們同樣感覺到晃動,嚴陣以待。而大地震動轟轟,眾人向山下看去,見方才陸昀說的「南陽」方向,戰火轟然大放,城外人如螞蟻蝗蟲般密密麻麻,當是兵戈交戰。

  陸昀臉色變了:「北國軍隊今日攻南陽?!」

  此山果然地勢極好,這樣遠都能看清。

  羅令妤立刻:「……那怎麼辦?!我們立刻回南陽援助麼?」可是陸昀手下的兵都支援給了汝陽,她和陸昀回南陽的時候,幾乎是就他們兩個。

  陸昀:「嗯。」

  他神色稍微遲疑,看一眼羅令妤,想羅令妤嬌弱,這下山就勉強……誰想他看過去,先前還哭腳疼腿軟非要他背的羅令妤,飛快地挽了袖子褲腳,她提起裙裾,比他反應還快地向下山路跑去。

  羅令妤著急回頭:「雪臣哥哥,你還發什麼呆?快點快點。」

  不當其時,陸昀卻伸手遮了下自己強忍不住向上揚的唇角:「……」

  他的妤兒妹妹,真的……挺能跑的。

  ……

  然短暫的輕鬆,也於此時結束。

  二人匆匆和隨從們下山,陸昀既已對山形地勢心中有數,不再耽誤時間,直接騎馬返回南陽。他心急如焚,唯恐南陽城被攻破。當日入南陽主城,陸昀便和羅令妤分開。羅令妤急匆匆回去羅家,看羅家是否出事,長輩姐妹們是否安好,再從他們嘴裡問話南陽現今情況。

  從這一日開始,羅令妤連續半個月未曾見到陸昀。

  陸昀作為南陽駐紮的南國軍隊中的參軍,他派兵援助汝陽,南陽這邊的情況也不能忘。回到軍營,陸昀第一時間去見魏將軍。魏將軍忙得嘴上起泡,大馬金刀地坐在軍營中破口大駡,中氣十足。陸昀進去營帳,看到魏琮一隻手臂吊著,包紮著紗布。

  魏琮順著陸昀微妙的眼神看了自己手臂一眼,嗤聲:「不就是手臂折了麼?又不是斷了。你們士族郎君就是婆婆媽媽,這麼點兒傷,我看你好像快哭了?」

  陸昀不理會魏將軍的嘲笑。

  他只是看到這手臂傷,想到的是若不是魏琮皮厚肉實,極有可能在那場箭只齊發的戰爭中喪命。那場箭陣非必死,當也討不了好。

  陸三郎頓一下,伏身揚袖,向魏將軍鄭重一拜:「昀為私事,不在南陽數日,辛苦將軍了。」

  魏將軍非常不自在的漲紅了臉:「……」

  陸三郎長身玉立,風采翩翩,袖子飛揚如皺,端的是秀美雅致。這樣的玉郎平時和他互相看不順眼很正常,鄭重地來拜他這個出身寒門的將軍……魏將軍手足無措的,拍案粗聲:「不要婆婆媽媽的!老子不興你們貴族那動不動俯身就拜的風氣。老子是將軍,既駐紮南陽,這裡本就該我負責。你一個小白臉,本來就幫不上什麼忙。」

  陸昀眉揚了下,沒說話。

  但是魏琮卻覺得陸昀一定沒好話,這個郎君說話的那種清高調調,他早已領教過。魏琮粗聲:「……不過你既然回來了,就說說汝陽那邊情況如何,北國大軍當真如此強大,強大的不可戰勝麼?」

  魏琮親上前線,他比所有人更清楚北軍的兵力強盛,與自己軍隊的羸弱。

  陸昀冷靜的:「我們單靠兵力贏不了。且建業朝廷與我們心不齊,將軍應該也收到朝廷要我們撤兵的消息。我們無法退,既然不聽朝廷的話,朝廷就不會再提供兵馬和糧草。我走一趟汝陽和潁川,才發現各位將軍各自為戰,朝廷安排的將士,竟是彼此本不熟。然我們要贏北國大軍,單一個南陽,或一個汝陽,都是做不了數。必須合兵而戰。」

  「我與令妤回來,走的非官道,而是伏牛山。」

  魏琮打斷:「你登伏牛山去看地形了?」

  他於打仗上頗為敏感,若有所思:「……聽你的意思,是要借助地形來合兵了。唔,有些意思,陸參軍繼續說。」

  此時南陽戰事交給手下其他將軍,窩于帳中,自陸昀回來,魏將軍就與他討論了一下午。陸昀想的是朝廷心不齊,兵馬和糧草此時沒斷,慢慢的會斷。斷了的話,就得靠敵軍來養,是以戰爭必須多勝少敗。

  不能指望朝廷,陸昀放心的是陸二郎知道夢中走向,他會說服自己代表的陸家陣營站在陸三郎這一邊;陳王一人之力無法撼動整個朝堂,讓朝廷全心支持北方戰爭。但陳王和陸家聯手,起碼應該穩住局勢。即便不能讓朝廷出兵給錢,也能將朝廷對戰事的干預拖著。

  魏將軍:「你怎知陳王殿下會助我們?麻煩,又得寫信。」

  一寫信就是十餘日的等候,真等到消息,恐怕朝廷的聖旨早就到了。若是朝廷的聖旨,直接是裁了他這個將軍可怎麼辦?

  陸昀:「不必寫信,他心裡有數。既然讓我來南陽,他就該信我;他只需幫我處理好後方事,不要讓後方事拖累我就好。」

  魏琮沒吭氣,因他知陸三郎確實和他的主公,陳王殿下私交甚好。眼下只想到,原來不必書信就心有靈犀……陳王和陸三郎的感情,比他以為的更好。魏琮沒有太多心思琢磨那事,因陸三郎已經說到合兵之事了。

  陸三郎神色一頓,魏琮看來時,聽他語氣微妙:「其他幾位將軍恃才傲物,又不信我,可能不聽我的話。但是眼下,派兵支援汝陽的將軍,是衡陽王。」

  魏琮想起自己在建業時聽到的:「糟了!你和衡陽王關係差。」

  陸昀點了下頭:「……但是衡陽王知我能力,會聽我說話。雖是政敵,卻可合作。汝陽、南陽、潁川,起碼此三郡,可借助伏牛山的地形合兵。若此三郡合兵成功,圍堵住北國大軍。其他幾郡被敵軍圍的苦不堪言時,就會向我們求助。」

  他手在地圖上一劃,面容清冷:「……如此,整個北方合兵圍戰,可殲敵。」

  汝陽、潁川、南陽,圍繞伏牛山地形,三方夾擊,成一個包圍圈,將北國大軍逼入地形凹陷處。這是第一步。

  魏將軍還有疑惑:「如何與衡陽王聯絡?」

  陸昀抬臉,眸子清黑:「點狼煙。」

  魏琮:「狼煙所傳信號太少,不方便。」

  魏琮已經考慮安排傳訊兵快馬加鞭地往返,卻聽陸昀說:「衡陽王少時在建業讀書,與我、陳王幾人曾求學同一學宮。少時相交,總有些頑劣的手段。現下長大了,求學時的過往不再多說,然我以狼煙所傳信號,他一定看得懂。」

  「即便複雜。」

  魏琮一愣,然後大喜,拍陸昀的手臂:「……陸參軍,大善!與北軍之戰交於你謀劃,我南軍焉能不勝?」

  ……

  點狼煙,號角吹,旗幟生。

  旗兵插旗,狼煙點燃。數裡一樓,漸次傳訊。

  汝陽城中戰局膠著,衡陽王劉慕在此,配合汝陽的將士們反攻城,要將落於敵軍手中的城池拿回來。傳訊兵看到旗幟和狼煙的信號,看得一時呆住,因信號複雜,無法看懂。無奈之下,傳訊兵硬著頭皮來找汝陽的大將軍,大將軍看了信號……同樣看不懂。

  汝陽一方:「……最開始的狼煙從哪裡傳來?確定是我方的?這樣的信號,並沒有見過。」

  少年衡陽王劉慕在旁安靜聆聽,忽而眼皮一跳:「我來看看。」

  他是突然一瞬,想到了陸三郎陸昀。複雜的東西,別人弄不懂的東西……說不定出自陸昀之手。

  汝陽一方兵馬果然將茫然不安的傳訊兵叫到劉慕這裡。此時他們兵在城下,城牆上方火油燃燒,無數兵馬向前沖,無數梯子搭在牆上燃燒。一波波的兵倒下,再一波波地迎上。騎兵、步兵、箭陣,兵馬飛快調動。

  半邊天灰濛濛一片。

  耳邊炮火聲沖天,劉慕站在軍前,巍峨負手,身形挺拔而不催。他示意傳訊兵演示那複雜的信號時,神色微微發怔。走馬燈一樣,當那些複雜的信號揭開,當那些幼時、少時玩過的、因太複雜教不會旁人而廢棄的信號,它們重見天日,再一次讓他看到時——

  幼時在建業無憂無慮的日子,撲面而來。

  那時走馬建業城,鮮衣怒馬,氣勢囂張。

  那時並不知他兄長想殺他。

  他還是先皇傳了密旨的下一任帝王候選。

  而今、而今……

  傳訊員不安的:「將軍是否也看不懂?」

  劉慕道:「看懂了。」

  傳訊員原本失望,這下子愣住:「……啊?!」

  看衡陽王眼睛低落,睫毛擋住自己的身形。劉慕飛快轉身,大步去尋汝陽的將軍。

  ……

  合兵。

  三方郡城合兵,共殲北軍。

  ……

  南陽城中,羅令妤已經半月不曾見到陸昀。她也試圖去過軍營幾次,但軍隊出行往返都快,魏將軍又將戰略計畫交給了陸昀,陸昀很少出現在軍營中。只每次站在軍營外,看到受傷的傷患被抬回來,羅令妤眸子黯黯。

  而回到貴女圈的交際,女郎們常日抱怨的,不過是:「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打完?我哥哥都被徵兵帶走了,好久未見他。」

  「是呀,我父親都跑去了。陸三郎怎麼回事嘛,只要是男的就不放過,我們可是士族呀。哪有士族親自上戰場的。」

  「南陽和外面都斷了通訊了。我想買的胭脂水粉,好久買不到了……」

  鶯鶯燕燕,說的依然不過是女兒家事。羅令妤坐在其中,面色卻是越來越淡。當她們抱怨不通時,羅令妤眸子一動,笑盈盈地站了起來:「與外界訊息不通,連家中男郎都見不到面,真是可憐。我若有法子,讓你們見到你們兄長父親,你們願不願意?」

  女郎們振奮一下:「真的?我母親昨夜還流淚,怕我哥哥回不來了呢。羅妹妹你有什麼法子讓我們見到人?」

  羅令妤神秘一笑。

  次日,女郎們被羅令妤領去了軍營門口。在她們臉色大變、張惶想逃走時,羅令妤緊緊拽住其中一女的手臂,語氣飛快:「軍中死傷慘重,軍醫不夠。姐妹們,你們都是熟讀詩書的,做不了別的,為軍醫打個下手,給傷亡軍包紮一下,這樣的事總能做到吧?」

  她眼睛盯著女郎們,誘惑她們:「如此,你們家中男兒回來,你們不就能第一時間看到麼?」

  被她抓住手臂的以袖掩鼻,語氣厭惡:「我不要!你怎麼不找那些庶民女子來做?你怎能讓我們做這樣事?」

  羅令妤:「庶民女穿上戰袍鎧甲,成民兵護城。不比你們辛苦麼?姐姐妹妹們,總要為南陽做點什麼吧?」

  女郎們被她說的怔住:「……你說庶民女都去參軍了?」

  其實沒有。

  這只是羅令妤的計畫,還沒有付諸行動。只是名門女傲慢,軍中傷患又多,她才最先說服這些士族女郎。

  羅令妤斬釘截鐵:「南陽情勢不好,我方軍隊實力極弱。姐姐妹妹們若是不自救,城破了,難道我們要逃去建業麼?建業,可不是我們的本家地盤啊。」

  女郎們:「……你別抓著我們啊,你讓我們想想嘛。」

  「哼,你就是為了幫陸三郎。」

  此年代,好女被郎君求逐,乃是讓人極為欣羨的一件事。

  在南陽名門女郎們眼中,羅令妤的先未婚夫君是范氏四郎,現在又是陸家三郎……羅娘子這樣的運氣,甚讓人嫉妒。

  羅令妤才不管她們怎麼想,只含笑勸說她們。她口齒伶俐,大道理不斷。女郎們不願,她乾脆一一登門,與女郎們的長輩談。士族女郎們苦著臉,怕了羅令妤,只好悶悶不樂地跟她去幫忙。

  ……

  不光請貴族女郎幫忙醫治傷患,羅令妤還寫了詳細的文章,說明郎君在戰場上殺敵,民間背後的庶民女可用起,扮作女兵來用。南陽兵力極少,何不舉全郡之力以抗敵?

  魏將軍大喜。

  陸三郎是救星。

  沒想到羅娘子也是。

  這場耗時甚長的戰事,讓魏將軍看到了希望。

  ……

  天下名士們對北軍的口誅筆伐不停。

  在戰火燒旺後,各方支持、抨擊也多了許多倍。

  建業朝廷已經完全阻止不了北方的戰事,每要換兵動兵、或召回人馬,都有陳王在朝下游走,讓政令無法推行下去。北國使臣團收到了自己軍隊前線傳來的消息,臉色難看,燒了信後仍惶恐:陸三郎!

  又是陸三郎!

  陸三郎在北方戰場上之計之策,對北國軍隊是極大威脅!

  南國老皇帝真是沒用,一天十道口令,都能被士族駁回一半。再想傳到北方,那個陳王劉俶身在司馬府中,又是尋各種藉口,讓聖旨發不出去。

  北國使臣團慌張,有一種局勢逆轉、敵人洞察他們心思的不祥預感。無法再等候,他們埋在南國的那步暗棋,之前捨不得用,但是這一次……南國朝廷無法影響陸三郎,他們勢必得讓這步暗棋出手了。

  ……

  連日奔波,天氣轉涼,陸顯得了風寒,整日有些頭疼。

  陸二郎白日與陳王商議過政事,心裡不安,去寺廟拜了拜。他已成為建業諸寺的常客,拜訪時,不小心碰上了正與他議親的甯平公主劉棠。劉棠還領著羅家小妹妹羅雲嫿,一道在上香禮佛。

  到傍晚時分,驅車回府時,陸二郎便是領著羅雲嫿回去的。

  眼皮直跳,心中疲憊,身邊的羅雲嫿又安安靜靜的,不打擾他。是以坐上車,頭痛之時,陸顯乾脆閉上眼假寐。羅雲嫿小娘子原本想和二表哥說話,問問南陽的情況如何。她聽說那邊局勢不穩,她擔心自己的姐姐,和未來姐夫。但是二表哥上車就閉眼沉睡,小娘子只好鼓起了腮幫子,乖乖閉嘴。

  低頭玩了一會兒手指,忽窗子被推開,車簾外的雨點澆到了面上。

  羅雲嫿訝然地湊過去,小臉貼著窗。她小心地要關好窗,好不淋到二表哥時,忽然看到車外懸掛的燈籠,映照著牆下站著、面無表情的少年郎君。羅雲嫿怔然,細雨斜飛,她擦了擦眼睛。

  少年郎抬頭,向她看過來。

  沉默著,都沒有說話。

  羅雲嫿在心裡遲疑地叫了一聲:子寒哥哥。

  可她只是趴在窗上,沒有開口,因她知道上一次自己和陸四郎陸昶的遇難,那些流民背後的人是陳娘子陳繡。陸家和陳家因此鬧了矛盾,而羅雲嫿人小,卻多慧。她事後就明白,子寒哥哥也是陳娘子那邊的。

  故意來為難她……卻又救她……也許他並非好人。

  靠著牆的少年郎安靜站著,雨水淋淋,肩膀濕了一半。小娘子坐在車中,雪白的小臉從面前擦過,他只看著,也不出口招呼。

  而巷尾另一方向,北國使臣團的車行了過來。

  車中人拉開簾子,看到了那個少年郎,眼神頓時一閃。

  ……

  做了許多夢,有些規律能夠看懂。

  例如,若是現實的大走向和夢已經發現改變,夢就不會再繼續。

  是以連續數日未曾做夢,陸二郎陸顯心中抱著一絲幻想,想是因為現實已經改變,大方向已經改變,陸三郎不會死。他才會一直不繼續做夢。

  然而這種祈禱,在他又一次陷入夢中時,幻想打破。原來沒有做夢,非是現實已經改變,而是契機未到。

  當他驅車走過街頭,沉睡在車中,車馬與外頭牆角筆直站著的少年郎子寒擦肩而過時,那個契機,終於到了。

  ……

  夢中依然是那場大雪,那場大戰後的死亡。

  陸昀依然是死,時間線卻向後退了一步。

  游離在外的遊魂一樣的陸二郎,跌跌撞撞地在山中尋找自己的弟弟。他看到千軍萬馬倒下,看到一行行血跡,看到屍體橫行……他心裡慘叫:不!

  他終於尋到了陸三郎。

  臉色雪白、立在雪中、精神疲憊的陸三郎陸昀,身邊將士們戰死,然他面前的敵人,卻不是追兵。

  而是一個緩緩持起手中武器、眉目冰雪般清冷淩厲的少年郎。

  ……

  若他睜開眼,若他與羅雲嫿一樣向窗外看,他便會認出,他夢裡的那個最後來殺陸昀的少年郎,此時正在建業,正站在牆下沉默著,看著車馬遠離,與他擦肩而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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