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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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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伊人睽睽] 怎敵她千嬌百媚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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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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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發表於 2019-12-28 00:20:16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衡陽王府中,已是劍拔弩張之勢。

  陳王劉俶知衡陽王劉慕性情高傲,故親自來勸,希望劉慕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同意陸家搜府邸。隨陳王而來的幕僚說得口乾舌燥:「殿下,陸家現今尋不到陸二郎,已經急得快要瘋了。陸家盯上了好幾家存疑的,不巧衡陽王府正是其中之一。希望殿下理解陸家的心情,讓他們搜吧。為這麼點兒小事,不值得大動干戈,將矛盾激化,鬧得皇室和世家兩處都下不了臺……」

  劉慕立在大堂前,少年身形巍峨,如山如劍。他府上的侍從已經密密麻麻圍住了這邊,劉慕冷眼看著有勇氣踏入自己府中想當說客的劉俶,濃眉壓眼,山雨欲來:「陸家膽敢要搜孤的府邸,本就是不將孤放在眼中,何以到你們口中,成了孤存心激起兩方仇怨?」

  幕僚急得滿頭大汗:「這、這……陸家二郎已經失蹤四五日了,恐凶多吉少,陸家等不及了……」

  劉慕厲聲:「等不及就來搜孤的府邸麼?我知道你們一個個怕世家,鬧得自家底氣毫無,全無皇家氣派。但孤與你們不一樣,孤的府邸,孤不點頭,看誰敢來搜!」

  他話一落,四方侍衛們刷刷刷拔了刀劍,寒氣凜光,殺氣撲面。

  幕僚這才想起,這位少年衡陽王,也是從戰場上爬摸過來的。一身血氣,果真與建業的尋常公子不同。

  眼看劉慕就要下令殺了這個多舌的幕僚了,劉俶才慢慢說道:「陸家要搜你,府邸,自是,有些,證據。」

  劉慕的眼光如電,冷厲十分地刺向那立在堂前、看似溫和秀氣、實則在他的刀劍寒光下毫不見怯意的陳王殿下。劉慕眯了眼,他尚未開口,陳王的話就提醒了他自己帶來的那位幕僚。那幕僚重新活了過來,連連點頭:「不錯!陸家要搜衡陽王府,是因他們發現了一些東西。陸二郎曾劫走您原本要送往太初宮的道士不假,現今那些道士不見蹤跡不假。還有您府上突然換防也不假。陸家懷疑您府上還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自然我等不信!可為了洗清殿下身上的疑點,少不得讓陸家搜上一搜。」

  劉慕心裡一頓。

  正是他稍微停頓這一下功夫,眼神間微妙的變化被陳王劉俶捕捉到。劉俶輕聲:「這事,若鬧到父皇,面前,他也會責你。」

  劉慕心中如遭重拳擊來,面孔一繃,肌肉縮得整張面孔一陣扭曲。他冷冷看向陳王——劉俶說到他最煩的心事上。他現今知道皇帝陛下要殺自己,那麼如果這事鬧到那位皇兄那裡,難說那位皇兄不找這個藉口把自己交給世家處置。

  劉慕心中不屑,但他知道當今老皇帝能坐穩皇位,正是因為世家全力支持。皇權是個很複雜的東西,老皇帝適當地會給世家些面子,讓雙方相安無事。而想當然,他劉慕一定是被犧牲的那個。

  劉慕淡聲:「陳王來我這裡,就是為了說服我放下郡王的尊嚴,讓陸家來我府上搜一搜,隨便給我編織些罪名,定我之罪麼?」

  他嘲諷道:「莫非這是我皇兄的意思?」

  劉俶眉輕輕一跳,察覺到衡陽王話中對陛下的不滿。這事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跡,他事後會琢磨,但眼下他不會借此發揮。劉俶道:「我在這裡,正是在調節,你雙方。小皇叔請安心,我在這邊看著,陸家,不能冤枉你;你也,不能冤枉陸家。」

  劉慕沉默不語。

  在短時期他產生了動搖——陸家是不可能在他府中搜出什麼陸二郎的蹤跡的,因那人已經死了。他怕的,不過是陸家給自己網織罪名。再是自己一個郡王被臣子搜府,哪怕知道世家勢大,劉慕的自尊心也讓他接受不了。

  他心中厭惡世家。

  可他又瞭解陳王這個人。在自己皇兄的一眾兒子中,陳王非常的低調。做的事多,說的話少。且他做的事無非是安置流民啊,給寒門安排官職啊,修建水利啊,和奪嫡爭位全無關係,是以讓自己那位皇兄信賴這個兒子。這個人雖然不爭皇位,但做事目的性強,沒有用的事,劉俶通常不會出現。反之劉俶出現在這裡,就說明這個事得走下去,抗,是抗不了的。

  眼下,劉俶就是要保證在一定範圍內,陸家和衡陽王府雙雙平安過關。

  劉慕還在猶豫該不該信劉俶,他大開的府門外,已嘩嘩嘩湧至兵馬。陸家郎君當前,長冠褒衣,高聲道:「兩位殿下還沒商議出結果麼?陸家卻不能再等了。」

  劉慕和劉俶這對叔侄雙雙看去,見是一位在朝為官的陸家子弟領著兵馬,包圍了衡陽王府。這位陸家郎君面色帶著世家子弟獨有的孤傲矜持,沖臉色難看的衡陽王淡淡點了下頭:「陸家懷疑的幾家府邸,其他幾家都搜過了,沒有搜出可疑證據。現在就剩下衡陽王府了,請公子讓道,讓人進去搜一搜,還公子一個清明吧。」

  劉慕淡聲:「若是什麼都沒搜到呢?」

  陸家郎君不在意道:「若是沒有搜到,改日陸家給公子登門賠罪便是。」

  劉慕被陸家人骨子裡流著的這股傲然激怒,一旁劉俶口拙不能阻攔,劉慕已經怒極而笑:「搜錯了王府,最後僅僅一個賠罪就來打發。陸家果然好大口氣,絲毫不將我劉氏皇姓放在眼中。今日這般對我,是否哪天你們懷疑陛下了,也要當廷搜一搜呢?」

  陸家郎君臉色微妙地變了一下。

  其實皇權和世家的關係很微妙,大家心照不宣,盡力保持友好。但這種友好分外脆弱,因世家不肯讓利,皇室要奪權,那雙方矛盾遲早會大爆發。衡陽王點出這種矛盾來,一時間鬧得這位帶人來搜衡陽王府的陸家郎君面上一陣狼狽,懊惱。

  最後,這位陸家郎君決定不再和衡陽王繞圈子,直接示意身後兵馬:「搜!」

  衡陽王怒:「你們敢!」

  雙方兵馬當即遭遇,陸家帶來的兵馬和衡陽王府的侍從戰到一處。劉慕也抽出一把長劍,殺入敵陣中。陳王劉俶眼皮輕跳,心暗暗沉下,在戰鬥開始時,就及時地與幕僚後退,好不被混入其中。劉俶心中暗歎,想小皇叔脾性暴躁不能忍辱,陸家要搜衡陽王府,場面到底還是失控了。

  身邊幕僚牙齒哆哆嗦嗦地打顫:「打、打、打起來了……公子怎麼辦?」

  劉俶:「暫時無妨。我,早已讓,我們的人看著這邊。暫時不會,被發現。雙方儘快停,下來,才……才不會鬧到,陛下那裡。」

  眼下這場景,誰輸誰贏都不重要。更糟糕的是,劉俶掃一眼戰場,敏感地發覺陸家的兵馬都是花架子,比不上衡陽王府這些真正經過戰場血洗的人……陸家要敗。

  讓他父皇知道了,衡陽王討不了好。而且劉俶望一眼人群中戰鬥的少年公子,皺起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劉慕這般激烈的反應……讓他真的忍不住將陸二郎失蹤一事懷疑到衡陽王頭上了。

  劉俶暗想:這才是最糟糕的。

  辛苦平衡著的世家和皇權的關係,可能正因為這一點小事而失去平衡。朝中寒門勢力未穩,世家未曾巔峰,皇權也未曾巔峰,外邊又有北國軍馬虎視眈眈……此時皇室不該和世家翻臉,內耗以利敵。

  而為了不內耗,陛下作出的最大可能,其實是犧牲衡陽王。劉俶沉思,為這麼點兒事,犧牲一位郡王,他覺得不值。

  劉俶心中發急,苦於自己要隱瞞自己口吃的毛病,說話不宜多。他看向幕僚,希望幕僚能振臂一呼,權衡利弊,讓場中打鬥的雙方停下來,大家坐下來冷靜地談這事該如何解決。

  但劉俶看向幕僚,幕僚非常無辜地回望他,還傻傻地眨了下眼睛。

  劉俶:「……」

  一陣心塞。

  好懷念陸三郎在自己身邊的日子。

  可惜陸三郎這會兒恐怕在睡覺吧……

  衡陽王府中戰鬥一觸即發,戰況愈來愈激烈,眼看有成修羅場之勢。雙方都殺紅了眼,衡陽王劉慕的臉上濺了幾滴血,他眉目英而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短短一瞬間,他周圍已經躺了好幾位陸家的人馬。那位領入來的陸家郎君對上衡陽王陰鷙的眼,看衡陽王提著劍大步向他走來,平時高貴的郎君臉色慘白,跌坐在地:「你要幹什麼?你你你別過來!」

  劉慕冷笑,長劍揮來:「孤早就看你們這些仗著家族身份整日無所事事吃喝賭票的世家子弟不順眼了!今日既來到孤門前,就留下吧——」

  他心裡已知自己即將遭受的冷遇。躲避不及,便乾脆一劍殺去吧——

  正這時,門外傳來女子和男子相疊的喊聲:「住手!」

  旁觀的、焦急的陳王劉俶眼皮重重一跳,向門外進來的人看去。一看之下訝住——臉色青白、虛弱的被他們找了許多天的陸二郎憑空從天而降,一旁扶著陸二郎的,居然是他的妹妹,甯平公主劉棠。

  劉慕聽到了喊聲,心裡一突,手上卻一點也不顫,劍在他手中平穩揮下。劍鋒要碰上坐在地上的陸家子弟時,陸二郎陸顯從旁猛然沖了過來,雙手一道握住了劍,止住了劍向下揮、殺了那位陸家郎君的可能性。

  甯平公主劉棠也沖了過來,喊道:「皇叔!停下來!」

  陸二郎突然出現……

  他抬頭,與衡陽王陰沉的、微妙的、意外的、最後統歸於狠下心的眼神對上。

  劍上的血順著陸顯的手向下一滴滴落,劉慕俯眼看跪在自己腳邊的這個憔悴青年,突然一陣恍神,劍便沒有再用力。

  被陸二郎護在身後的陸家郎君回了神,激動無比:「二郎!二郎你還活著,太好了!」

  陸二郎回頭,聲音非常輕:「我沒事……讓人停下來,不要打了。」

  陸家的人先停下來,看著他們,劉慕也終於慢慢的、不甘心地開了口,讓自己的人馬停手。立在一地殺戮場上,眾人皆喘著氣,迷茫地望著陸二郎。劉慕看到活著的陸二郎,扔了手中劍,自嘲一笑。

  陸二郎活著。

  那他還爭什麼?

  自己的狼子野心被陸二郎知道,自己要殺陸二郎的事也瞞不住……自己這一次在劫難逃了。

  陛下本就想他死,他這一次是自己把把柄送了出去。怪他當日沒有檢查一下,還是對陸二郎心軟了,想留他一個全屍……沒想到這個人根本沒死!

  劉慕臉色灰白,察覺到一旁的目光。他扭頭,看到陳王劉俶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臉色也不太好看。

  劉慕:「……」看來這位多心的侄子,也發現不對勁了。

  劉慕垂下眼瞼,不想開口,也不想爭辯了。事已至此,他無話可說,要殺要剮——耳邊突聽到陸二郎氣息微弱的、語調卻清晰的話:「你們都誤會了。我只是和公主殿下一道出城郊遊,沒有跟你們說。我不過走之前見過衡陽王而已,他並沒有害我。」

  劉慕:「……!」

  猛地睜眼,厲目盯向面容蒼白的陸二郎。

  甯平公主在一邊怯怯點頭,柔聲:「……不錯,我與二郎一直在一起,我可證明他此話不假。」

  然她雖然溫柔,心裡卻察覺陸二郎對衡陽王的態度……她心中駭然,想莫非小皇叔真的是要殺陸二郎那個人?

  陸家郎君在後鬆口氣笑:「二郎,你真是的。走也不給我們說一聲,害得大家都擔心。」

  陸二郎咳嗽一聲,勉強笑了下。不願浪費精力多與人敘舊,陸二郎趔趄站起來,望著劉慕,輕聲:「你們都回去吧,我有些話想與衡陽王殿下談。」

  現場氣氛其實頗為古怪,眾人都站著不動,連劉慕也不動。最後還是陳王開口,雙方相勸,才讓滿心疑慮的陸家郎君先帶人走了。緊接著,陳王看一眼那個乖巧的跟在陸二郎身後的妹妹,不置一詞,他也負手離開。到最後,衡陽王府中收了兵,站在庭前的,只剩下劉慕,陸顯,還有甯平公主劉棠。

  劉慕轉身走,陸二郎跟上兩步,又停住。他回頭,溫和地對公主道:「公主回去吧,我當真有事要和他說。」

  劉棠:「可是……」

  她臉微紅,攢著的手緊張地絞著:「可是……」

  小公主弱而焦急:「……他要殺你哇!」

  劉棠:「我跟著你吧。那樣他就不敢……」

  「不會的,」陸顯微微一笑,面對這位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聲音不覺放軟,耐心地與公主說,「事已至此,他不會殺我了。公主放心。」

  劉棠唇抿起,沒吭氣。

  陸二郎只好無奈道:「那公主殿下在外面等我,等我與衡陽王談完話,我們一道走,可否?」

  劉棠這才笑了。

  她點了點頭,仰頭看陸二郎時,又瞬間羞澀,扭過了臉。劉棠緊張道:「那我在這邊等著你們……陸二郎,我小皇叔很凶,你要小心啊。」

  不遠不近,劉慕走過拐角,回頭看到青年俯身溫柔地與仰頭的少女說話。劉慕心裡嗤一聲,卻覺得面對陸二郎,自己的心情更複雜了。

  直到陸二郎與他一道進了舍中,陸二郎沉吟半晌,開口第一句:「我表妹……」

  劉慕:「……」

  眸子猛地一跳。

  陸顯虛心求問,語氣擔憂:「我表妹……今日沒來找過你吧?」

  劉慕:「……?!」

  他身子前傾,隔著一道案,陰聲:「你表妹、你表妹!口口聲聲你表妹!我要殺你!這般大的事在眼前,你竟然開口第一句,就先問你表妹如何。羅令妤到底是天仙,還是女修羅,將你迷得神魂顛倒,神志不清?」

  「陸二郎,瀕死,都不能治好你的腦疾?」

  陸二郎陸顯:「……」

  他只是怕自己趕來的晚,悲劇已發生而已啊。

  ……

  羅令妤這時自然與陸昀在一起,可以說,她遇到範清辰的威脅時,腦中想過很多人幫忙,衡陽王在其中的份量,占得極少。到底現實中的羅令妤,經過陸二郎孜孜不倦的阻攔他們見面後,和衡陽王並不熟。

  范清辰那邊,羅雲嫿自然被他帶到了自己的地方。

  小娘子昏睡不知多久,睜開眼,便感覺到臉上濕濕的,看到範清辰放大的俊容。羅雲嫿發現自己被抱在一個榻上,她連忙爬起來往後躲,才看到範清辰正在用濕毛巾為她擦臉。

  範清辰眸中一暗,卻輕笑:「真是小花貓。在自己院子裡都能玩的臉上全是泥……嫿兒這般貪玩,你姐姐怎麼就平時連走路都不願意呢?」

  羅雲嫿警惕地看著他,懵懵地回想發生了什麼,自己為什麼在這裡。然後想到了自己迷迷糊糊睡著,好似被他喂下一碗水……哪裡知道這個人這麼壞!

  範清辰盯著她,九歲大的小娘子,比他初識羅令妤時還要小一些。但他的羅妹妹那時候就十分機靈,有了美色,能得體地應付大人的問話。看人時,小娘子眼睛楚楚動人,秋水一般漂亮。然比起羅令妤,羅雲嫿卻是被她姐姐養得一派孩子氣。

  范清辰眼神微妙地變化,不在意地收了自己手中的毛巾,喃喃:「不,你們果真是姐妹……瞪我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嫿兒長大後,恐也和你姐姐那般,美色冠京華……」

  羅雲嫿受不了他這種怪異的語氣,忍不住:「你抓我幹什麼?」

  範清辰微笑:「不帶你走,羅妹妹怎麼會來跟我過及笄禮?」

  羅雲嫿一怔:「范哥哥……你、你竟是為了給我姐姐過及笄禮麼?」

  範清辰:「自然。」

  他幽聲:「十五歲,長大了,可以跟我成婚,回南陽了。」

  羅雲嫿頓時收了自己已到口腔邊的感激話,她擰著眉,想姐姐說的不錯。過一個及笄禮就要讓姐姐跟他走……羅雲嫿眼珠亂轉,焦急地想該怎麼辦,她不願意姐姐為了救自己,和這個壞哥哥成婚……

  「砰!」

  門被從外一腳踹開。

  羅令妤緊繃的聲音進來:「嫿兒!」

  女郎和郎君一道出現在門口,女郎一眼看到自己那個被范郎嚇得縮在睡榻最裡面的小妹妹。羅令妤舒了口氣,眼睛只看到妹妹,立即奔了過來,要抱起妹妹。羅雲嫿也是驚喜而笑,越過範清辰從榻上爬起來:「姐——!」

  範清辰沒有阻攔,因他扭頭,起身,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青年。

  又陌生,又熟悉。

  摘下了覆眼紗布的陸三郎面容完全露了出來,覆了眼睛的他本就俊美,然一雙桃花眼,才是陸三郎臉上長得最好看的部分。立在門口的這位郎君,慢慢進屋,如鶴如羽,翩若驚鴻。他眼神無悲無喜,望向範清辰。

  范清辰唇輕微一勾:「陸三郎?」

  陸昀冷淡地看著這個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範清辰,面上不動聲色時,心中卻微妙地覺得奇怪。總覺得范郎這一身氣派,俊逸,高貴,眼底神色又怪異不正……很是熟悉。

  好似自己經常看到一樣。

  陸昀不與他多廢話,直接向羅令妤那邊點點頭:「過來。」

  羅氏姐妹當即奔向她們的三表哥那裡,范清辰一聲冷笑,雙手一拍,屋中湧來了十幾個人,團團圍住他們。陸昀卻也是向身後瞥一個眼神,他帶著的人也沖了進來。小小的房舍,被兩波人馬圍的滿當當。

  範清辰挑眉:「看來陸三郎是要帶走羅妹妹?」

  陸昀微微一笑:「不止。」

  他道:「還要你與她退親。」

  範清辰眯眼,涼聲:「哦,你以什麼理由要求我?」

  陸三郎不急不緩:「因我欲向南陽提親,求娶羅表妹。我雖後來乍到,卻與範家公平競爭。你覺得南陽羅氏會選誰?」

  羅令妤猛駭,仰頭看他:他……他說他要娶她?!

  陸昀並不看羅令妤,俊容如斯,看範清辰嗤笑:「羅氏在南陽,被我範氏壓得極狠。陸三郎哪來的自信,覺得羅氏會選遠在建業的你?羅家不想在南陽待了麼?」

  陸三郎聲音仍然清清涼涼,甚至帶著一份笑:「那如果,范郎你的父親,人在建業呢?」

  範清辰:「……你威脅我?!」

  陸昀:「我以當代名士的身份,向陛下推舉了你父入朝為官。范郎的父親也是南陽的有名人物,滔天權勢在面前,我想他不會為了一個兒子,而放棄入建業的好機會。」

  範清辰:「……!」

  他目色陰下去,盯著陸昀的眼神似要吃了對方一般。他的余光,看到羅令妤怔然盯著陸昀,這讓他心中更不快。良久良久,範清辰微微笑了出聲,慢悠悠,戲謔道:「陸三郎好算盤……你想娶羅妹妹啊,我也不是不能讓步……只是你為何要娶她呢?你可知,我這位羅妹妹,不是簡單人物。」

  「你當她喜愛你?逗我笑哇。我羅妹妹愛的,不過是你身上的錢,權,勢。陸三郎身上要沒有這些,你以為我羅妹妹會多看你一眼?」

  羅令妤:「雪臣哥哥!」

  她緊張地拽住陸昀的衣袖,看到陸昀的面容僵了一下,非常細微的。他面上不動聲色,可他心中已起波瀾,顯然他認同範清辰的話。羅令妤著急,萬分不想自己被陸昀拋下,她絞盡腦汁地想辦法。

  範清辰卻笑眯眯的,望著面前的這對金童玉女,再給一重擊:「啊,我說錯了,羅妹妹不僅愛你的錢,權,勢。她還愛你的臉。然你不覺得你的氣質,相貌,與我是一類麼?陸三郎,你原來甘心當我的替代品麼?」

  陸昀面上無表情,一拳揮去——

  羅氏姐妹:「陸昀(三表哥)!」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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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發表於 2019-12-28 10:05:42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陸昀一怒之下,上前與人大打出手,身邊的僕從們都看得呆住了:第一次看到當代名士與人打架啊!這定能成為建業最近的大潮流!

  畢竟名士做什麼,天下皆追捧。

  羅令妤卻哪有那番心思與僕從們一起看著陸昀打架,同樣第一次看到陸昀出手,卻見他行雲流水,一拳一拳打下去絲毫不見凝滯。花架子很少,範清辰被他揍得後退,然後反手打來。

  羅令妤:「你們不要打了!」

  兩個男人卻是目中寒意皆森,盯著對方如仇敵一般。兩人廝打到一處,打出了火氣,扭打間,俊美的面容皆是有些委屈。兩邊的僕從們各自呆愣了一陣,才都沖上前幫忙阻攔。陸昀手臂被人攔著,耳邊被人勸著,漸漸冷靜下來,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該與人這般扯抖,毫無風度。

  範清辰卻哈哈大笑。

  他如瘋子一般,眼睛極亮:「陸三郎,你就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被我羅妹妹耍的團團轉,為美色所迷,滋味如何?」

  「就算我娶不到她,你也別想娶!」

  他專程刺激陸三郎。此番情況,哪個男人能忍得住?何況陸昀本就對這段感情很懷疑,一直疑慮于羅令妤喜歡的是什麼。範清辰就著他的痛處使勁踩,說出他心裡最大的矛盾……陸昀繃著俊容,又要再次揮拳揍去。

  羅雲嫿在一邊著急地蹦跳,礙於個子太矮人太小,她連僕從的包圍圈都沖不進去:「姐、姐!怎麼辦呀?」

  她的姐姐羅令妤大約是能沖進包圍圈的,但是羅令妤審時度勢,猶豫了。那麼多的僕從,兩個打架打的分不清彼我的男人,她若是沖進去,他們兩人暴怒之下傷了她怎麼辦?範清辰不恨她她肯定,然她覺得陸昀會恨她……

  陸三郎一貫自負又清高,焉能不恨她?

  羅女郎長身纖細,蹙著柳眉憂鬱無比,哀聲說出沒什麼作用的詞:「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為了我打架了。受傷了我會難過的……」

  顯然她沒什麼影響力,那兩個男人的打鬥絲毫不見緩下來。然僕從們卻敬佩地看著這位柔弱的女郎,女郎貌美如斯,惹得兩位郎君為她爭風吃醋——一個是與她有婚約的范郎,一個是天下知名的名士。

  羅女郎不愧是今年建業的「花神」啊。

  一旁的羅雲嫿:「……」

  她姐姐裝模作樣,永遠將架勢擺得很足,好似多委屈無奈。羅雲嫿拽著姐姐衣袖不停扯,羅令妤的頭皮也要炸了。她原本不想說,然而她不能真的看著這兩個人無休止地打下去。範清辰被打得鼻青眼腫也罷,陸昀要也鼻青眼腫……明日陸老夫人就得找她談心了。

  妹妹一直在催促,陸三郎那邊的僕從也不斷使眼色。羅令妤被逼到沒辦法,只好高聲:「你們錯了!我不是愛錢愛權愛勢的庸俗女子。我喜愛的,僅僅是陸三郎。無論他有沒有錢財有沒有地位,我都是喜愛他的!」

  她話一落,場中一下子靜了下來。

  陸昀:「……」

  範清辰:「……」

  二男齊齊停手,扭過臉來看她。

  羅令妤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的話真的這麼有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她面頰一點點染上紅霞,頗為羞窘。尤其是陸昀那黑曜石一般亮透的眼睛,壓得她低下頭顱,幾乎不敢去看。

  然後,陸昀便笑了。

  這位總是表現得高傲、清矜的郎君,笑起來如春風拂山嵐,眼如星辰,連他的僕從們都看愣了。

  陸昀拍了拍手站起,對面色難看的範清辰扯了扯嘴角,悠聲:「替代品又如何?你哪一樣比得上我?做替代品,我也甘之如飴啊。」

  範清辰胸口如遭悶擊,面容一瞬扭曲。眼睜睜看著陸昀裝模作樣地悠然起身,走過那個眼神亂飄、面頰緋紅的女郎身邊。陸昀伸出手,扣住了那女郎的手腕,羅令妤便乖乖被他領著往外走了。小一點兒的羅雲嫿眼眸笑成月牙,也分外高興,跟著姐姐和三表哥走出門的時候,還回頭有禮貌、又得意地跟範清辰揮了揮手。

  隔著窗子,范清辰陰聲:「陸三郎,我不會退親的。你且等著!」

  窗外路過的陸昀道:「無妨。這點兒時間,我等得起。」

  他向窗中看來一眼,漫不經心:「欲娶佳人,何顧旦夕?」

  羅令妤被他抓著的手腕輕輕地抖了下,卻被他拽得更緊。她一顆心飄飄然,飛到半空中,尋不到著落。她茫然地想到陸昀今日已經說兩次想娶她了,可是他們之前就說過要逼范郎退親、陸昀勢必要假說娶她。所以她仍不知他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

  而她方才喊出的那話,又是幾分真,幾分假呢?

  ……

  在陸二郎的夢中,被救回姐姐身邊後,羅雲嫿小娘子其實與羅令妤說過陸三郎想娶的話。

  羅令妤卻並不自信。

  在夢中的她,與陸三郎吵架的時候甚多。她其實知道他喜愛她,她只是不知道他的喜愛有幾分。既不能確定,又不想連累他。

  況且那時候,她已經上了衡陽王那條船。想下去,比讓范郎退親,要難得多。

  她不信陸昀會娶她。

  她確定如果再多給她一年時間,如果她有時間攻破陸昀的心防,他最後一定會娶她。哪怕他口口聲聲厭惡女子,又每與她爭吵。然而她沒有時間。衡陽王和范郎將她逼到中間,她必須要做選擇。

  陸昀於她,像是水中月一般。心裡極愛,卻是看得到,碰不到。

  ……

  陸昀的下巴被範清辰打出了一些淤青。他只是隨意用手擦了下,看傷勢不嚴重,就這般過去了。羅令妤卻分外緊張,郎君眼角上的疤還沒完全消失呢,下巴上又留一道口子。建業的名門女郎們見了,非得用唾沫淹死她:她竟讓她們的陸三郎一次次毀容。

  羅令妤到車上,發現他們沒有帶傷藥,便問陸昀:「去街坊上買些藥塗一塗,好麼?」

  陸昀心情甚好,隨口就應了。

  陸昀卻又將羅雲嫿拉到一旁,與小娘子耳語幾句話。小娘子驚訝地仰頭看他,然後立刻同意了:「好的!那三表哥你和姐姐好好玩兒,我不打擾你們,先回家了。」

  陸昀摸她的頭:「嫿兒真乖。」

  要走時,羅雲嫿躲著羅令妤的目光,又扯著陸昀袖子。她睜大眼睛,期待又羞赧地問陸昀,支支吾吾:「那以後……我是要叫你『三表哥』呢,還是『姐夫』呢?」

  陸昀一怔:「……」

  適時羅令妤從車上下來,疑惑地看向嘰嘰歪歪湊在一起說話的妹妹和陸三郎。羅令妤心中微酸,想妹妹怎麼就能和陸昀有這麼多話說,陸昀還不罵她。哪像她呢。說上三句話,兩人就開始互相嫌棄了……

  陸昀咳嗽了一聲,鄭重其事:「還是叫我『三表哥』。」

  羅雲嫿失望的:「……哦。」

  陸昀又遲疑了一下,手搭在小娘子肩上:「你姐姐不知道的時候可以叫我『姐夫』。」

  羅雲嫿:「……?!」

  居然還不讓她姐姐知道?

  小娘子似懂非懂、卻十分開心地應了一聲,跑過去跳上車。她積極地與姐姐和陸三表哥揮手道別,倒是弄得羅令妤滿頭疑問,無從猜起。

  僕從們這卻都跟著羅雲嫿小娘子回陸家去了,這裡就剩下陸昀和羅令妤一前一後地站著,眺望那長簷車緩緩出了巷子。眺望的時候還好,羅雲嫿一消失於兩人的眼底,羅令妤見陸昀轉身,意味深長地望了她一眼。

  羅令妤:「……」

  當即尷尬。

  看陸昀負手向前出巷子,羅令妤想了一下,厚著臉皮跟上。臉卻滾燙似燒,不斷地想起自己先前說的那番什麼喜愛他之類的話,陸昀心中還不定怎麼美呢。羅令妤悄悄仰目,看他那小白臉,心中又頗為不忿。

  羅令妤乾咳:「之前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啊……我那都是脫身之計,哄騙范郎的。」

  陸昀腳步一頓。

  然後側過臉看她,學她說話:「那我說的話妤兒妹妹也別當真啊。都是脫身之計,咱們之前商量好的不是麼?」

  羅令妤:「……是。」

  心裡略微憋屈,早知道她就不多廢話了。

  悶悶不樂地走一會兒,到巷口前,陸昀停了下來。羅令妤從後一頭撞上去,感覺到郎君身子一僵,她連忙捂著鼻子往後退,察覺陸昀回身。羅令妤才要開口道歉,就見他眼睛向下移,不動聲色地瞥過她脖頸下的胸部。

  羅令妤:「……?」

  陸昀這個假式清高、真登徒子,他又看她胸!

  心中難說是什麼感覺,只是綿綿酥酥的,她並不能分清是歡喜多一些,還是羞意多些,抑或是不甘。

  她盯著陸昀發愣時,才知道陸昀為什麼停步。原來撲棱棱,一隻鴿子從半空中盤旋著飛下,陸昀手伸出,那只鴿子就攀著郎君的手臂落了下來。陸昀從鴿子的腿上取了一張紙條,紙條是陳王給他的。劉俶告訴他,陸二郎已經尋到人,並無大礙,他可放心。

  到這會兒,陸昀壓在心上的大石頭徹底松落。他大喜,連笑三聲:「……太好了!」

  心情暢快下,讓他回身看身後那發呆的女郎時,也覺得女郎滿身可人憐愛。陸昀招手:「令妤,過來。」

  每當他叫她「令妤」時,羅令妤都有一種被呵護的感覺。她沉入他星子般的眼眸深處,懵懵走過去,看到陸昀臉上還掛著輕鬆的笑。他笑得她雖然不知道他在高興什麼,卻也不自禁地跟著他一道開懷。

  陸昀含笑問她:「今日的及笄禮,你是沒法及笄,好好過了。不過卻可以從其他地方補救。妤兒妹妹覺得我領著你遊山玩水,看看星星放放煙火如何?」

  羅令妤微羞澀:「好呀。」

  陸昀眼中笑意加深:「抑或我領你逛街去,給你買漂亮的首飾,新到的成衣,西域的香料?」

  羅令妤:「……!」

  目中帶著星辰,她仰望陸昀,笑出了聲,點頭:「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不知道比剛才禮貌而客氣的「好呀」真實了多少倍。她非常的庸俗而真實,文人雅士的樂趣只是身外物,比起虛無縹緲的東西,她更喜歡打扮得最漂亮,穿最好看的衣服,用最好的香料……

  陸昀又道:「再送你些錢財,當你生辰日的禮物如何?」

  羅令妤面頰酡紅,真情流露:「雪臣哥哥,你真是一個好人!」

  陸昀:「……」

  被逗笑。

  伸手捏著她的臉頰,恨鐵不成鋼地狠掐了一下。她就如充著氣的橡皮娃娃一般,他捏她一下,她就叫一聲,同時睜大美眸瞪他。陸昀歎:「……真是個拜金的小妖精。」

  他頗有些認命感——羅令妤的品味,這輩子看來是改不掉了。

  庸俗,小氣,功利,自私……隨便就能數出她一堆缺點來。然而、然而……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一般。竟不能忍受見不到她的時候。

  陸昀勾了下她的肩:「走吧。」

  ……

  他覺得自己離不開她。

  然六月十九日,是夢中陸昀與羅令妤的劫數。自這一天起,他只私下與她見過一次,還不和。之後時日多久,他都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與那人定親成親。她離開了他,再未回頭。

  要到很久後,他才能寫下「紙短情長,然情不壽」。

  ……

  六月十九日,衡陽王府諸人已去,內舍中煮著茶,隔案而坐的,只有陸二郎和衡陽王。

  看到對面少年郎頹然的身形,陸顯微微失神,想到了不久之前,他就在同樣的地方見過劉慕。那時候兩人還能好好說話,誰想到沒過多久,劉慕就想殺了他呢。陸顯低下頭,歎口氣:「……你現在知道,殺了我,你也討不了好處了吧?」

  劉慕冷著面,不吭氣。

  陸顯:「不說你現今只是一個郡王,即便你、即便你此時已經為帝,殺了我,你依然得不到多少好處啊!」

  「為帝」兩個字刺激到了劉慕,因劉慕與陸二郎最開始的矛盾,便是這兩個字。劉慕銳利的目光猛地紮過來,陸顯無知無覺一般,繼續說道:「世家之間通姻,利益相關。你動了我,陸家便不會放過你。朝上官員九成以上是世家子弟,又都與陸家或多或少是姻親。你得罪了臣子,臣子處理朝務不用心,你又能得到什麼好處。然後便是雙方爭鬥……」

  斷斷續續的,他將自己夢中夢到的那些事說了出來。那雖然是夢,卻十分清晰,歷歷在目,讓他輾轉難眠不能忘。

  衡陽王一心恨世家權大,拖累了朝政。然在如今情況下,寒門無法崛起,皇室還得繼續用世家。皇權和世家的平衡,在現階段無法打破。一經打破,必然兩敗俱傷。

  陸顯傷心道:「……你看,你是皇帝都落到那般下場。你現在只是一個郡王,又能討得什麼好去?」

  劉慕:「……」

  劉慕覺得這個人真的病得不輕。

  他冷冰冰而客氣道:「陸二郎,你在傷心什麼?難道我還真的當了帝不成?」

  陸顯:「……」

  覺自己簡直對牛彈琴。

  他胸口傷勢隱隱發痛,他抹了把臉,語氣誠摯道:「……我說這麼多,是想說,其實我真的不介意你怎麼對陛下,想如何拿到那個位子。我只是覺得現在時機不合適而已,只是擔心你激發皇權和世家的矛盾而已。但我並不會去告發你……我知道你這麼做一定有緣故,我會當不知道的。」

  「只希望你能重新認識現在的世家。」

  劉慕其實並不信他的話。

  他語氣怪異地重複:「你……當真不會告發我?」

  陸顯歎氣:「誰做皇帝,對我有什麼區別呢?我出身陸家,一個士大夫而已。我自小被教的是家族利益,皇室爭鬥,我真的不在意。」

  這話,衡陽王倒是信了。確實世家從來只重視自己的利益,家族子弟只為世家的利益犧牲,其他的,世家並不關心。哪怕整個國家倒了,世家想的也是自己。

  劉慕嘲諷地一笑。

  實則到這一步,他也已經走投無路。除了相信陸二郎,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下,他已經無法再殺陸顯一次了。

  沉默片刻,少年郎能屈能伸:「那是我之前誤會你了,誤殺你,我與你道歉,希望陸二郎不要跟我計較。」

  陸顯抬頭,意外地看他一眼。

  劉慕唇角噙笑,身子微微前傾:「如此一來,陸二郎的意思似乎是你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陸顯抗拒道:「並不是……」

  劉慕卻根本不聽他虛弱的拒絕,只眼睛黑沉地盯著他:「那你不告發我的秘密,可與我擊掌為誓?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他伸出了手。

  陸二郎陸顯望著少年衡陽王伸來的手,看了半天。他微迷惑,又心裡悵然。雖然遲鈍些,但陸二郎當即察覺少年郎的小小心機,還是想與他綁在一條船上。其實兩人不是一條船……然而,若是這樣能讓劉慕放心,那就給他信賴又何妨?

  陸顯慢慢伸出了手,與劉慕合掌而拍。

  兩人看著對方的眼睛——「君子一諾,駟馬難追。」

  陸顯給了衡陽王承諾,衡陽王的心情暢快了些。此年代的人,還是十分重視承諾的。若是做不到的事,他們寧可拒絕,也不會起誓。陸二郎既然與他起了誓,那便說明陸二郎暫時不會與他鬧翻。

  這也不過徒然給自己一些安慰罷了……劉慕眼睛輕微眯起,失神地看眼陸二郎。實則他現今誰也不信,也不知陸二郎能不能讓自己信任。

  劉慕與陸二郎擊掌為誓後,便好整以暇,等著陸二郎離開。畢竟外面還有一個公主殿下等著不是麼?誰知道他心裡落了塊大石,陸二郎心裡也落了塊大石。茶煮開後,陸顯也不走,就坐在這裡慢悠悠地開始品茶,還開始與他說話閒聊。

  劉慕等不及了,不耐煩:「你怎麼還不走?!」

  事情都談完了,陸二郎還坐在這裡幹什麼?

  陸二郎赧然:「……等我表妹。」

  劉慕:「……」

  他語調很慢,又很危險:「孤與你說很多次了,她不會來孤這裡。孤與她並不熟,你為何非篤信她會來?」

  陸二郎看他似要發怒,連忙安撫他:「我知我知。我不過守株待兔而已……若是她當真不來,我便走了。」

  他現在受著傷,總不適合東奔西跑地找羅表妹,告訴羅表妹不要去求助衡陽王。在陸二郎看來,似乎沒有第三者插進去,表妹和三弟之間情感的問題,總能被他們吵鬧間自行解決。所以陸二郎也不急著去勸表妹或三弟如何,他只要守著衡陽王這裡,確保表妹不會來便可以了。

  羅令妤自然不會來。

  劉慕黑著臉,到最後,看那位侄女,甯平公主也被陸二郎叫了進來。兩人一起當著他的面吃茶,晚上他還管了這兩人一頓飯。到夜幕垂垂,劉慕已經非常不耐煩時,陸二郎才選擇告退。劉棠紅著臉跟著陸二郎離開,都不敢看小皇叔那陰沉的臉色。

  劉慕:……這個陸二郎,真是好厚的臉皮!

  ……

  陸昀與羅令妤在外逛了一個白日,羅令妤盡歡顏,在陸昀的財力支撐下,給自己買了許多東西。她到建業後,這才是她第一次花錢花得這般暢快。初時她還看陸昀臉色,後發現這人不在乎金銀後,羅令妤便更開懷了:他不愛錢我愛!

  首飾、衣服、香料,她全都愛!

  陸昀嗤笑:平時走一步路要喘三口氣的小女子,逛了一天都精力滿滿。可見愛財如命。

  回到府上,天色已經很晚。正要與陸昀告別,陸昀卻領著她去了「清院」。拿人手短,羅令妤也不好抱怨,跟著陸昀走了。到院門大開,院中燈火通明,熱鬧非凡,一眾年輕郎君、女郎們都在,回過身看他二人。

  周揚靈在。

  陳王竟也在!

  周郎拱手而笑:「……來給妹妹慶生。」

  羅令妤:「……」

  立在陸昀身邊,她呼吸一陣急促。

  羅令妤聲音緊繃:「雪雪雪臣哥哥,這是你送我的大禮麼?這宴席……是給我的?」

  陸昀:「不是,我自己隨便辦著玩的。」

  羅令妤:「……」

  他從她身邊走過,她狠狠剜他一眼,跟著走了進去,心中卻甜蜜:給我的!一定是給我的!

  她真喜歡陸雪臣這財大氣粗的樣子!

  想嫁他!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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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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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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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05:54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陸三郎在自己的「清院」中關上門給羅令妤辦了一個小的宴席,雖沒有年長長輩來為羅令妤行笄禮,然這是實在沒辦法,羅令妤也不求。能在陸二郎消息不定的時候還辦這場宴席,陸昀已經頂著很大壓力了。

  何況,羅令妤放眼看去,幾乎自己白日在周郎生辰那裡所見到的郎君女郎們,全都來了。這帶給她一種虛榮感——好似她並不比周郎差到哪裡。

  周郎有陳王為他護行,她也有她難說話的雪臣哥哥啊。

  吃酒吃宴的人群裡,小妹妹羅雲嫿先招手跟姐姐打了個招呼,但她的姐姐顯然沒時間理她。眾郎君熱情地招呼羅令妤,以面紅耳赤的齊三郎最為激動:「羅妹妹,快過來呀。不知道今日是你生辰,白日時怠慢了你。」

  女郎們也都笑:「我們為你備了禮。」

  羅雲嫿:「姐姐,坐這邊啊!」

  她姐沒給她一個眼神,卻嫣然而笑,徑直走向郎君女郎人中。

  羅雲嫿小娘子怏然坐下:「……」

  好吧,姐姐一貫喜歡被人捧著。

  一邊挨著她坐的、偷跑過來吃兄長的酒宴的陸家小四郎陸昶,乖巧地將剝好的蝦放到小表姐面前。羅雲嫿只是哼了一鼻子,扭頭並不樂意。讓小四郎黯然,手足無措,覺得小表姐分外難討好——家中同齡的孩子中,小娘子就這麼一個,陸昶自然想跟漂亮的小娘子玩。無奈小娘子大約一直生氣之前打架的事,不怎麼理他。

  不提小孩之間的矛盾,大人這邊,郎君們的目光熱情大膽地跟隨著羅令妤,女郎們的目光則經常飄向那走入郎君人群中的陸三郎。女郎們蠢蠢欲動,因陸三郎眼傷緣故、養傷在家,她們有半月未曾見到這位風華絕建業的郎君了。一眾郎君中,陸三郎撩袍而坐,灑然隨意之姿,出奇清致,女郎這邊已經有人湊過去了。

  羅令妤哼了一聲,看她雪臣哥哥如此招人喜歡,她扭頭對郎君們嫣然一笑,逶迤徐行,款款步入人群中,笑著謝過諸人的禮物。

  周揚靈抱歉地來尋她,帶了小禮物:「……妹妹與我同一日生辰,我竟不知道。怪我讓妹妹傷了心。」

  羅令妤非常謙虛而大度地一笑:「周郎說什麼呢?沒有的事,不過一個生辰,尋常過法,我從不在意這種小事的。」

  實則她心中對周揚靈嫉妒得要死,眼紅得要死。

  只是現在已經被陸昀安撫的平衡了很多。

  周揚靈俯眼望她,美麗的女郎一貫嬌美玲瓏,仰目而笑時,眉目間的靈氣秀美,帶著狡黠色,何等的勾人心魄,又藏著言不由衷的疏離虛偽。周揚靈微微笑,坐下來安慰羅令妤,好消去羅妹妹心裡對自己的敵意。在周揚靈看來,如羅令妤這般美人,帶點兒小脾氣,無傷大雅,恰到好處。若沒有一丁點兒脾氣,完美無缺,反而無趣了。

  二人坐下來說話時,羅令妤時而挽袖掩口、拂面撥裙,手腕間的琉璃臂釧、耳下的明月璫、裙角的金框寶鈿裙飾,都如夜中閃光的螢火蟲一般,吸引了周遭女郎們的目光。周揚靈心中一動,心有了然意,喝茶淡笑不語,她和羅令妤身邊已經圍過來了眼睛燦亮的女郎們,紛紛問羅令妤——

  「羅娘子這是新得到的首飾麼?在哪里弄的?看著好漂亮,我也想要。」

  「這個釵子我倒是見過,從北國來的一位金器大師所做。我想要來著,我兄長卻不給我買。羅娘子買下了麼?」

  眾女七嘴八舌,討論著羅令妤的新衣裳、新發飾、新銀器金器琉璃器。

  羅令妤目中若有星光徘徊而流離,豔麗無比。被眾女圍著,她絲毫不顯厭煩,聲音黃鸝一樣婉婉而談。顯然女郎們的簇擁和欣羨,讓她得到極大滿足。往日宴席時郎君們圍著她比較多,這一次竟反常的,喜歡她的女郎們多了好多。

  羅令妤心裡自得,笑盈盈答眾人:「釵子是我買的,其他都是我自己叫人改的。」

  眾女紛誇:「羅娘子真是心思精巧。」

  女郎們玩的不過是胭脂水粉香料衣裳首飾這些,司空見慣的東西玩出新花樣,向來是這些貴族女郎們的追求。羅令妤平日的巧思就不少,還靠著這種巧思與周揚靈合開了一個脂粉坊。現今她將這種巧思打扮在了身上,自然就吸引了人的注意力。

  會穿、會吃、會玩,誰人不喜?

  這是自從父母離世,羅令妤過得最暢快的一晚了。她還可以更開心。

  宴席過半,羅雲嫿撐不住,被侍女帶走睡覺去了,她的姐姐還待在「清院」,被人群圍著,半步不肯挪走。羅令妤的虛榮可見一斑。女郎們再問:「這琉璃好似……你怎麼不戴成色好一些的呢?要我送一副給你麼?」

  羅令妤摸了摸手臂上的臂釧,笑著拒絕了:「不必了,這是我三表哥送我的。三表哥弄了個琉璃坊,還未對外開過呢,他拿來給我玩一玩而已。」

  經過她和陸昀的又吵又鬧,今日與陸昀逛街閑玩時,陸昀拿走的那個琉璃臂釧,又重新送還給了她。羅令妤不時炫耀,心中自得圓滿。

  眾女微滯,神色一下子怪異。因陸三郎身份使然,他在眾女中受到的追捧真不少。眾女心裡頓時便酸了起來,有女就酸溜溜道:「沒見他送過別的女郎什麼呀……他怎麼就送你呢?憑什麼啊?」

  羅令妤垂下眼瞼,羞澀地撫著自己玉白手腕,妙目橫波:「就是普通的表哥送的生辰禮物啊。尋常兄妹之情,你們不要多想了。」

  眾女郎:「……哦。」

  失望的,嫉妒的,羨慕的,無感的。然鬼信她的「尋常兄妹之情」。

  在姐妹間炫耀一波,再於郎君中周旋一波,羅令妤收到了今晚最多的驚豔。她被人圍著說笑不停,人群邊緣,陳娘子陳繡那高貴冰冷的臉,快要維持不下去了。陳家都從建業搬走了,就剩下一個陳娘子。陳繡數月以來懨懨然,今晚本也不想來,但聽到是陸三郎辦宴,她就厚著臉皮來了。

  誰知過了很久陸三郎才回來。

  回來沒多久,陳繡剛要過去,陸昀就不知道去了哪裡。

  她悶悶不樂地端著架子聽了半天周圍女郎對羅令妤的追捧,再自詡清高、不屑人間俗物,聽到羅令妤身上戴的許多首飾都是陸三郎送的,她也忍不住側頭悄悄去看。越看越難受,越看越不自在——陸三郎如此清貴雍容的當代名士,為何被如此大俗大豔的女人吸引?

  難道陸三郎就看不出他的那個鄉下來的窮表妹是如何心機的一個女子麼?

  都半年了,陸三郎都沒看出來?

  陳繡不肯承認陸三郎會被羅令妤吸引,她覺得自己喜愛的郎君一定是被那個壞女人給哄騙了。羅令妤相貌那般豔,口齒那般甜,確實容易將男子哄騙住。羅令妤炫耀了一波,炫耀累了後,她離開了人群,獨自給自己斟酒喝。她開心地低頭喝酒時,旁邊傳來女子傲慢而矜持的聲音:「什麼尋常兄妹之情?當我們是傻子麼?陸三郎可從來沒給我們送過這麼貴重的生辰禮。憑什麼給你送?」

  羅令妤側頭,看到是好久不見的陳繡。

  陳繡目有鄙夷地瞪她,以眼神斥她「裝模作樣」。

  羅令妤手撫著手臂上冰涼的臂釧,在陳繡的瞪視下,她將口中的酒液咽下。眉目暈紅含情,女郎也不辯解,唇角向上彎起。情不自禁的,暗自得意的,羅令妤當著陳繡的面,就勾唇笑出了聲。

  陳繡:「……!」

  她居然笑得那般得意!真該讓郎君們都來看看羅令妤這副表裡不一的嘴臉!

  羅令妤裝得無辜而清純,然心知肚明大家在想什麼。陳繡一說,她就不由自主地自得笑。雖然沒有說「陸昀就是喜歡我,你能拿我怎麼樣」,但她小人得志的嘴臉,無聲勝有聲。

  陳繡恐怕沒怎麼見過這種女人在自己面前放肆,她「你你你」了半天,想到羅令妤那惡毒的嘴臉,還是沒敢繼續招惹。陳繡紅著眼圈,扭頭暗自思量,內容大約是「為何陸三郎瞎了眼」。

  不過女郎這邊心裡明白的多,郎君那裡明白的卻少。女子與男子的思維慣來不同,女子容易注意到郎君送給女郎的各種禮物,男子卻是只有對方承認,才能恍然大悟。由此,羅令妤仍是今夜郎君們的目光聚集點。只是經過陳繡的提醒,羅令妤在人群中尋找,想找到她的三表哥,給陸昀敬個酒道謝。

  陸昀心那般小。她若是安然享受他送她的生辰禮卻一點表示都沒有,陸昀絕對會與她翻臉。

  然找了一圈,沒找到人。

  錦月說:「三郎出去了……」

  羅令妤後知後覺地想起,大家都說陸三郎這幾年不怎麼參加這類宴席了。他為了她,還自己辦……羅令妤心中激蕩,與自己的侍女說了一聲,便照錦月所指的路,出了院子去找人。羅令妤一直找到了陸家大湖上方的穿山遊廊上,才看到了靠欄杆而坐的青年。

  不止陸昀一人。

  站著的那位清瘦郎君,居然是據說已經失蹤好幾日的陸二郎陸顯。

  陸二郎回來了?!

  還與他三弟說話。

  羅令妤喚了一聲「二表哥」,遊廊上一站一坐說話的兩位郎君一道看過來。明月皎皎,華光照人,望過來的兩位郎君,陸二郎顏色蒼白、態度友好,陸三郎手臂搭在欄杆上,淡淡地瞥來一眼,眼底神色頗為「冷淡」。

  羅令妤心裡暗罵陸昀一聲「虛偽」,明明白日時還和她那般好,到他二哥面前,他就擺出一副和她不是很熟的樣子來。

  陸顯卻是知道這兩人什麼關係。

  回來就見陸昀,是陸昀的小廝一直在等他。弟弟這般關心自己,陸顯當然要來安一下堂弟的心,同時看一看三弟和表妹兩人是不是還在鬧,表妹的生辰過得如何。羅令妤尋過來了,自然不可能是找自己,陸顯對陸昀點頭一笑:「……你和表妹好好玩吧,我有些累了,我們兄弟二人,明天再說話也是一樣的。」

  陸二郎感慨地拍了陸昀肩一下,暗示明顯:良辰美景,佳人在旁,三弟珍惜啊。

  不想陸二郎才跟他們告別,走出去不遠,就聽到自己三弟用那吊兒郎當的聲音與表妹說話:「你不與那些郎君打情罵俏了?」

  陸二郎:「……?!」

  他三弟平時就是這麼跟羅表妹說話的?陰陽怪氣,尚且不如自己平時和表妹說話時的熱情!陸二郎簡直想掉頭回去教訓三弟——你這樣,難怪在夢裡抱不得美人歸!

  陸二郎靠強大的意志力忍住了回去的衝動,帶著一腔遺憾離開。原地遊廊,月光、湖水、樹蔭交錯而浮。陸昀仍伏在欄杆上看湖水,羅令妤立在他邊上,激動而磕絆地與他道謝:「……那些只是外人而已,和他們說話,哪裡比得上跟雪臣哥哥道謝重要。」

  陸昀扭過頭來,冰雪寒目望著身邊女郎,忽然問:「今日的生辰,差點被人遺忘,你還這般高興。你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教訓麼?」

  羅令妤心中翻個白眼。

  她面上謙虛詢問:「請雪臣哥哥指教。」

  陸昀:「第一,你得自己立起來,自己做自己的事,永不能指望別人記得你的事。」

  羅令妤撇了下嘴,沒吭氣。

  陸昀:「第二,男人是天下最無情的。許多人喜歡你,卻無人愛你。依靠男人,永成不了事。」

  羅令妤哼了一聲,臉色不太好看了。

  她好端端的過生辰,禮貌地來跟他道謝,他倒是來訓她,給她講大道理,真是掃興。不管他說的有沒有道理,總歸不是她現在喜歡聽到的。

  陸昀還要再說「第三」,忽然劈啪的爆炸聲升上空,天上絢爛綻放的煙火照在仰頭而望的兩人的明眸中。許多男女的說笑聲在下在外,他們竟在放煙火。煙火照得遊廊上的天地一派明暗不定,五彩繽紛。

  煙火奪目下,羅令妤辯了他一句:「……旁的男人愛不愛我我不知道,我知道有個人看到我和旁的男人說話就來吃醋,來氣我。你說他喜不喜愛我?」

  羅令妤仰頭看著天上煙火。

  陸昀側過臉看她。

  她恬靜地立在他身邊,尋常人間,非常清姿。女郎仰目看煙火,火光浮在她面上,細膩如雪如瓷,光華流轉。她掀起的長睫、明亮的眼睛、抿著的唇,她修長的頸、瘦削的肩、豐盈的胸……陸昀撐著下巴,靜靜觀望。

  羅令妤看著煙火,唇翹著。忽然覺得身邊那人怎麼半天不吭氣,她狐疑地扭頭看去,眼前卻黑影一晃,方才還安然坐著的郎君騰地站了起來。一步之距,他就到了她面前,臉俯了過來。

  羅令妤心口疾跳!

  他摟過她的腰肢,將她一旋,壓在了廊柱上,俯唇便吻來。羅令妤後背靠著廊柱,他的唇貼來時,煙火在天上再炸,照向他低垂的濃秀眉目。穠麗又勾墨,目青鼻挺,五色光華下,何等耀人心弦。

  失神間,從尾椎骨攀升而來的戰慄感讓她跌坐下去。

  她低低地喘了一聲,被他抓住手,手背被他的指甲輕輕刮了一下。

  心間已漏,郎君的舌已經撬開她貝齒,吮了她一下。

  他撩眼而望。

  眉目含春。

  花香已醉,煙火迷離。那欲勾未勾,樹影如水。男女靠在遊廊欄杆上,擁吻纏綿。

  ……

  剎那時間,天地大亮。

  羅令妤忽然意識到自己喜愛他。

  真切的喜歡他。

  就如她與范郎編的那謊言一般。陸昀若是愛她,她就想盡辦法地嫁他;他若是不愛她,她嫁給權勢錢財也無妨。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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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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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06:42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元朔十四年七月,南國與北國邊界戰爭爆發。

  南陽被波及其中。

  陸二郎陸顯利用自己夢境的預知能力,在邊界處加大邊防和補充軍隊,戰事比他夢中的要輕許多。然仍有些事不可避免,比如和他夢中一般,朝廷雖幾多斡旋,南陽卻仍被捲入戰火。由此,原本留於建業和陸三郎競逐羅女郎的南陽范氏四郎範清辰,在收到家中消息後,選擇離開建業回返南陽。

  范四郎始終未曾對羅令妤的婚事造成影響,陸二郎也從未擔心過這事。因在他夢中,南陽也是這般情況。

  陸二郎現今最忙的,不過是與其他士大夫一道住衙署,整日在朝中研究該如何停了那戰事,辦公辦得焦頭爛額,整日不沾家。而因為北方戰爭爆發緣故,南國都城建業半月以來,湧來許多流民。然朝政雖由世家把持,世家有錢,朝廷卻無錢。爭吵數日,朝中仍未商量出該如何安頓這些流民,城中已有些貴族女郎自行送米送糧,施粥布藥,緩和了朝廷面對的壓力,一時間為人津津樂道。

  最為顯眼的,便是這半年以來建業有名的美人,丹陽陸家的表小姐,名士尋梅居士的表妹,羅氏女羅令妤。

  先是流民湧入建業太多,士族女陳繡不巧撞見,憐憫心發作。反正陳家主人都走了,就剩下她一人,陳家莊園中空院子空房子多的是,陳繡就乾脆借花獻佛,幫助這些流民安頓下來。不想她這作法經名士一傳頌,陳繡意外得收穫到了好名聲。陳繡吃驚之餘,救災之事做得更加有聲有色。

  而恰時周揚靈的貧民窟也住來了不少人,她也在研究救濟貧民之事。

  羅令妤一邊想躲日日去陸家圍堵她的範清辰,一邊嫉妒陳繡得到的好名聲。周郎欣賞她的辦事能力,與羅令妤商量後,羅令妤乾脆領著妹妹,和陳繡唱起了擂臺。她與周揚靈一道和郊外的幾座大寺廟合作,給這些流民提供方便。建業的其他女郎們見她們這樣做,紛紛效仿,個個財大氣粗,讓面對流民壓力的朝廷意外又驚喜。

  如此一來,羅令妤的美名不光在上流士族間流傳,她在寒門庶門平民間也開始有了聲望。

  七月初,羅令妤已與周揚靈在郊外幾座山上的寺廟間住了十來天,直到陸家給她送了信。陸夫人重新把表小姐們接到了家裡住,夏日炎炎,陸家為了避暑,一家人全搬去了丹陽郡城。打算今年七夕,陸家人和表小姐們一起在丹陽郡城過節。給羅令妤送信,也是怕羅令妤不知情況,下山後仍回建業烏衣巷,到時陸家卻是個空院子。

  七夕佳節啊……羅令妤如此一想,和周揚靈說了聲,打算下山去丹陽過節。她不是周揚靈那般聖人,無法做到節日時仍孤零零地住在山裡經營好名聲,一點也看不到節日的好氣氛。周揚靈嚴於律己寬於對人,自是答應不提。

  幾個侍女跟著表小姐一道坐上車下山,坐到車上後都揉著腰長舒口氣。畢竟這般勞累,整日奔波,比照顧一個嬌滴滴的表小姐辛苦得多。車行在顛簸的路上,一晃一晃,侍女們或趴或坐,耷拉著眼皮,漸漸困頓。

  猛一時,牛車登的停住,最前方的車中,羅令妤掀開簾子向外一望。她妙盈盈的秋水眸將將一轉,看到豔陽天下,車前面的道上爬起來兩個男性。一個中年男子,臉色枯黃,嘴唇乾裂;還領著一個少年,餓得面黃肌瘦,形容如瘦弱雞崽子一般。那兩個男人坐在車前的道上哀聲求助,車被擋了路,車夫只好無奈地過來問表小姐如何是好。

  那個少年郎頭髮枯草一樣亂蓬蓬的,低著腦袋不說話。那個中年男人則幾次想爬起來到羅令妤的車邊,只被衛士和車夫阻著過不來。那中年男人不死心的:「女郎救我們一命吧,我們都是從北邊逃過來的,好多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了。」

  車夫回頭瞥一眼那兩個人,語氣卻充滿厭惡的,討好這位掀開簾子的美麗嫻雅的表小姐:「……明明山上幾個大寺廟裡周郎都有佈施,他們多走兩步都不肯,還跑來攔女郎的車。一看就不是好人!這類人我們不能救,女郎讓人把他們打走就是。」

  衛士們腰佩寶劍,虎視眈眈地盯著攔車的中年男人和悶頭不吭氣的少年郎。

  羅令妤卻望過去一眼,歎口氣,柔柔弱弱開口,語氣悲天憫地:「都是可憐人,路上相逢便是緣,何必如此?王叔,給他們些饅頭和水,把他們拉開,讓他們別擋著我們的車就好了。」

  車夫當即歎氣:「女郎你真是太心善了!」

  羅令妤微微一笑。

  車中妹妹身上蓋著毯子、趴在角落裡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蟬聲綿綿中,羅令妤掀著簾子看自己這邊的人安頓那兩個路上相遇的流民。少年郎還好,給了饅頭便吃;那臉髒兮兮的中年人跪在路前,仰頭看到車簾後靜坐的女郎,微微一震。

  如日月升,如煙霞落。

  錦緞車簾後,那女郎丹紗羅裙、長裙委地,面容清古,何等美豔。

  中年男子目露貪色,向前多跪一步,口上高聲狂嚷:「多謝女郎救命之恩!我二人願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請女郎收留我們……」

  一眾衛士和車夫都擔憂地看羅令妤,唯恐這位善良的表小姐真的答應這兩個流民,讓這兩個流民跟隨他們。羅令妤心中卻不以為然。她瞥一眼那跪在路前的兩個人,仔細觀察,少年郎低著頭看不到臉,但中年男人抬起的臉,怎麼看怎麼平凡,看起來便不會是出身顯赫的人虎落平原。

  羅令妤會救人,一是為了名聲,二是她吸取了自己曾經不救陸三郎招惹到的麻煩教訓——面對向她求救的人,哪怕她不想救,她也要做足架勢,擺出慈悲菩薩面,不給人留下把柄。

  萬一她碰上第二個陸三郎可怎麼辦?

  道上的人哀求不住,吵得人心煩。仔細觀察一番,眼下這兩個人一看就不可能是第二個陸三郎,羅令妤放下簾子,輕聲:「我做不了這般主,你二人年輕力壯,可另尋其他出路。記得我恩情,改日來報便是。莫要升米恩斗米仇,在此威脅我逼我非要救你二人。」

  那嚷得厲害的中年男人一呆,臉漲紅:……萬沒想到一個嬌滴滴的好似很善良的表小姐,能想到這一層,說出這樣的話。

  他低下頭,目中厲色起,再抬頭時,要更殷切地求助,突然聽到了馬蹄聲。眾人一起看去,見駿馬飛馳,騎在為首馬上的郎君玉冠美顏,行來之姿雲鶴一般。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住了嘴,惶惶不安地低下頭,作出木訥樣啃著自己手裡得到的饅頭。只覺得馬蹄聲過耳,一陣小風過,馬上的青年郎君瞥過來一眼。他儘量收斂身上的氣壓,覺那郎君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才移開。

  護著車隊的衛士們:「三郎!」

  陸三郎的馬停在了車邊,他俯眼向車中帳幃深處的女郎望了一眼,饒有興致、偏又語調古怪地問:「……妤兒妹妹又在做好人,給路上隨便碰到的人送吃送喝?」

  車中的羅令妤臉一紅:陸昀這語氣,一聽就是嘲諷她「偽善」啊。

  偏外面人都以為陸昀在誇她。

  羅令妤咳嗽一聲,尷尬地當著眾人面把戲做全套:「……是呀。在路上看他們可憐,我實在不忍,只好施以援手。表哥不怪我吧?」

  車外郎君輕笑一聲。

  似貼著她耳,戲謔嘲她一般。隔著簾子,她都能想到他勾唇的樣子,臉頓時熱辣滾燙。同時,她又幾分不安:因自她上山,她已經許多日沒見過陸昀。心中……也頗想念。

  陸三郎一來,車前攔著道的兩個流民好似失去了勇氣,不敢再嚷著要做牛做馬報答女郎。衛士們再趕那兩個人時,中年男人拉著少年郎,快速跑開。兩人跑得遠了,躲到了樹叢裡趴下,小心地往遠方的車隊中望去。中年男人和少年郎看到停在路邊的車開了門,讓他們目露驚豔的女郎探出頭與那位俯身的郎君說話。那兩人說了幾句後,俊逸非凡的郎君就下了馬,將韁繩交給僕從後,他上了車,與女郎同坐一車了。

  中年男人當即失望,啐一口:「……呸。他們貴族就是這麼亂,男女同車,誰知道他們兩人在車裡混玩什麼。」

  上流士族的彪悍大膽,于平民向來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少年郎垂著眼不說話,他悶悶地抹掉了臉上的泥土,露出了一張有些俊俏的臉。他安安靜靜的,始終沒抬頭看一眼,卻又聽旁邊的中年男人可惜道:「那麼美的女郎……哎,上流士族的女郎不都是善良無比的?怎麼我們攔個車求助一下,那女的只送我們吃的,根本不邀請我們上車坐一坐?」

  他呸道:「我可是聽說,人家那位陳大儒家的陳娘子給流民房子住!」

  「媽的……不行,這位女郎一定是心善的,只是被那個男的耽誤了。下次遇到她,再求助就是。」

  「士族……嘿,攀上她,說不得我們也能享兩天福……等建業城破了,看在這美人照顧我們的份上,帶她一起走,嘿!」

  少年郎始終沉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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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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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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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28 10:07:00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烈日炎炎,中年男一直罵罵咧咧,看那行牛車駿馬從他們藏身的樹叢經過。他話罵的糙,語氣裡又幾多對上等士族的嚮往,可見得出身本低,實確實不可能是什麼貴族遺留。等陸家車隊走過後,中年男才和少年郎重新上路,繼續充作流民,四處討飯。中年男心中憤憤不平,既傾慕羅令妤那般美人的一顰一笑,又妒恨方才和那美人說話的郎君身上那與他們這般人完全不同的風流氣度……

  風流哇。這世上稱得上「風流」的郎君,又能有幾人?

  中年男:「呸!老子遲早睡到那美人兒。」

  一旁的少年郎似終於煩了他喋喋不休地討論那位貴族女郎,便說道:「記得我們來建業的任務,主上不是讓你看美人的。」

  那中年男暴怒,一巴掌扇到旁邊少年郎的臉上。那少年看上去也就十四五歲,陰陰的眉目間神色讓他顯得稍微成熟些。然中年男一掌掄來,一下子就把他打翻在地。少年額頭撞到地上石頭上,頓時頭破血流。待他悶不吭氣地爬起來,又被中年男踹一腳。

  中年男仍在念叨:「嘿,你個毛沒長齊的懂個屁!等建業城破了,這樣的美人要多少有多少。到時候老子也效仿那些貴族,左擁右抱,納她個三妻四妾……」

  他想的嘿嘿笑,眼睛眯起,臉上神情顯得猥瑣,口水都快滴到地上。旁邊的少年郎又不吭氣了,讓中年男一下子覺得無趣,只好伸了個懶腰,倉促結束這個話題——「老子和你一個小破孩有什麼好說的。等幹完這一票,老子發了,就先到山溝裡躲上幾年,管它南國北國要打什麼仗。」

  「他們啊……全是自己作的!」

  中年男和少年郎在路上的偶遇,于羅令妤來說只是不痛不癢的插曲。眼下坐在搖晃牛車中,她上下打量的,則是陸昀。她和陸昀已經十來天沒見過面,他突然風塵僕僕來找她……

  「妤兒妹妹要去哪裡?」

  「去丹陽。你一起麼?」

  「嗯,」陸昀坐得隨意,對車中美人勾了下唇,似突然想起一事般,「你的未婚夫君今日離開建業,你不知道吧?」

  範清辰?

  羅令妤乍喜:「真的麼?他終於走了?太好了!」

  雖然婚還是沒退成,但是這個可以慢慢磨。只要範清辰不再每日盯著她,盯得她總怕他突然犯病,那就好。現在看來范郎理智尚在,他在建業時,並沒鬧出什麼大亂子。如今更是說走就走,羅令妤想放鞭炮……

  陸昀不冷不熱:「就那般高興?他之所以連見你一面都來不及便要走,是因南陽生了戰亂。南陽還有你羅氏本家在,你也不關心?」

  羅令妤:「我關不關心又能如何?改變現狀麼?雪臣哥哥不會是想我如二表哥那般,日夜禱告神明祈福吧?你相信神佛麼?我可不信。我也整日在救濟災民難民,別管我心中如何想,我起碼做的是好事吧?你管我是心善還是圖名呢?」

  說到陸二郎陸顯,簡直讓人奇怪。

  陸二郎曾經內斂沉穩,整日沉迷讀書、遊山玩水,何等正常的一位士族郎君。然自從上個月陸二郎失蹤又回來後,這位陸二郎變得神神叨叨。陸二郎在自己院子裡擺滿了神龕佛龕,儒釋道三家,什麼神佛他都要拜一拜,不知在想些什麼。

  鬧得陸夫人以為兒子病重,日日憂慮。

  不提二哥,陸昀輕輕笑了一下,曼聲:「那是我狹隘了,給妤兒妹妹道歉。只是我怎麼聽說,同是救濟難民,人家陳娘子日日青團、糯米團、粽子,好吃好喝地供著人,養得難民白白胖胖,說她是『女菩薩』。其他女郎也都各顯神通。怎麼到你這裡,不是饅頭就是白粥,見不到多少精緻點的吃法?」

  羅令妤臉刷地紅了。

  她這麼窮!和周郎一起刷個好名聲就罷了,陸昀還要求她和陳繡那樣真做個女菩薩不成?憑什麼對她偏見這麼深?

  陸昀始終對她的高要求,讓她心中不忿,卻也惱自己總被他看不起。羅令妤微怒:「你以為是什麼緣故?」

  陸昀:「我以為是妤兒妹妹曾經落過難,知道流民最需要的不是精緻食物,而是能填飽肚子即可。同時也不該長期慣著人,養人養出禍的道理,妤兒妹妹還是懂的。」

  羅令妤怔了一下。

  與陸昀輕微撩起的眼睫下的黑眸對上——他這一次,還真不是在嫌棄她不夠善良啊。

  他是委婉地要她當心。流民是可憐,救濟是應當的,但是太過也不必,差不多就可以了。誰知道救的人是什麼樣的呢?陸昀自己一個士大夫,現在跟著陳王忙碌戰爭、救援、後備隊這些,他的立場顯而易見。大家表面上都在誇士族女郎救人的善舉,欣慰她們為大家解決了一個麻煩。陸昀的態度,卻……

  與朝廷要表現出來的大度寬容完全不同啊。

  羅令妤眸中狡黠色起,偏了下頭,笑盈盈地咬唇:「雪臣哥哥,你真不是個好人。」

  偏符合她的觀念。

  在此一瞬,二人對視,難得的有些遇上知音的驚喜感。二人本質都有些自私,在大善的同時,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要先保全自己。只是陸昀平時裝得成功一些,羅令妤裝模作樣的功底差他一些罷了。

  羅令妤心裡再一動。

  陸昀以前都是口口聲聲嫌棄她不夠善良,現在他居然還怕她太善良……這人,不是突然改變觀念,就是開始把她看成自己人照顧了?

  女郎明眸流波、含情繾綣,陸昀不禁看得笑了。她這般勾勾搭搭、欲語還休的眼神,每每取悅到他。只要她不對著旁的郎君這樣便好……然自己平時太忙,真不知道羅令妤是否和旁的郎君有過勾搭。陸昀漫不經心般扯了話題:「妹妹在山裡寺廟中,沒遇到什麼有趣的人?」

  羅令妤不知道他指什麼,自然搖了搖頭。

  陸昀:「那總給佛祖菩薩上過香,拜拜他們吧?」

  羅令妤嗔:「入佛堂哪有不拜的道理。我當然拜了。」

  陸昀的眼睛看著她,興致勃勃般:「那你求了什麼?」

  羅令妤鎮定無比:「自然是國泰民安,北方戰事早日結束這樣的了。」

  陸昀唇角笑意加深,眉頭輕微地向上挑了一下。他挑眉的動作分外勾人,往往讓羅令妤盯著他的眉骨,想化身覆上。陸昀不說話,眼神壓力卻在。在他的凝視下,羅令妤撐了一會兒,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了實話:「……順便求嫁個良婿這樣的了。再沒了!」

  陸昀:「……你竟還在求神拜佛求嫁好夫君?我不是說了,想嫁良婿,你求佛不如求我麼?」頓一下,他道,「你怎就這般急著嫁人?」

  羅令妤心想求你有什麼用!你既不提娶我,又不讓別人娶我。羅令妤反問:「我想嫁人有什麼錯?我本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齡了,無長輩替我做主,我自己做主不成?有人不想娶,必然多的是旁的人想娶。」

  陸昀皺了下眉。

  自來父母早逝的過往,哪怕過去了很久,也到底在心裡留下了些痕跡,讓陸昀對情愛一事、婚姻一事抱有懷疑,讓他覺得沒什麼意思。若是情愛至深,失了本身的責任有何意思。若是沒有情愛,只有責任,婚娶又有何意思。

  多少年的心理陰影,讓陸昀不喜歡那般早地談婚論嫁。他好像非要證明些什麼,可其實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自己想證明什麼。何況他覺得羅令妤對自己的感情也不深,直取婚嫁未免莽撞。可羅令妤總是話裡話外地暗示他、催促他……陸昀:「有婚無愛,最後也不過鬧得和離,何必?」

  羅令妤反唇相譏:「有愛無婚,何來保障?」

  二人臉色鐵青,不再說話了。

  牛車輕微搖晃,兩個坐得並不遠,車廂稍一顛簸,羅令妤身子便晃了下,差點摔下去。斜對面坐著的陸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扶穩坐好。羅令妤要抽手離開,卻發現手抽不開。

  頓了下,對面的陸昀無奈地笑了一下:「好了,我說錯話了,別生氣了。」

  羅令妤哼一聲,扭頭卻不理,然忽覺得被他握著的手指尖發麻。她看去,看陸昀握著她的手,垂下眼皮。他瞥她一眼,慢慢地低下頭,唇輕輕地貼上她的手指尖,吻了一下。

  羽毛一般。

  郎君眼眸抬起,星火跳躍,流光正是徘徊。他唇角含笑,在她指尖又吮了一下:「別生氣了,嗯?」

  而從指骨開始,羅令妤覺得自己整條手臂都麻了——她心中羞惱,暗恨自己段數不如陸昀。他都沒有坐過來,就是抓著她的手親了一下,但他抬目看來時,她已覺得魂神顛倒,為他眉目間的神采迷醉。

  骨頭全都酥了。

  羅令妤的呼吸微亂,紅著臉狼狽別過頭,又要使勁抽自己的手。他穩穩地握著,她真的抽不動。羅令妤心中暗想改日自己定要練練功底,不能被陸昀這般一直碾壓……兩人拔河時,陸昀輕輕一歎,將她連人扯過去,抱到了他懷中坐下。

  郎君與她呼吸交錯,聲音沙啞而沉迷:「令妤……」

  他唇貼著她的臉,酥酥麻麻的觸覺,若遠若近。羅令妤脊骨僵硬,暗自咬牙想著抵抗,可他這般摟抱著她,又不桎梏,又不放她離開。適當的距離,不容置疑的親近……他的面容還就貼著她的臉。

  色令智昏。

  美人也好色啊。

  況且美人通常因為自己是美人的緣故,對「色」的要求比尋常人要高。上等美色與她相貼而磨,纏綿悱惻地喚她「令妤」,一聲又一聲。羅令妤只用餘光看到他覆在眼上的濃青睫毛,便忍不住癡了,心神動搖了。

  陸昀目中促狹。

  當他親過來時,她不由自主地就張了口,被他的舌在口中輕輕一攪。

  ……她和他在婚姻的觀點上有隙。但他們在親吻擁抱這事上,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分歧。

  她一直挺享受陸昀吻她的。

  陸昀偏頭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見她反抗得非常敷衍,他的吻才加深。

  那種勾著下巴、迫她抬頭,再送到她唇邊的溫溫柔柔的、輕軟深情的吻……有時候也許他並沒有動情,但他親人時的感覺太深情,唇齒纏繞,像是生生世世抵死相隨一般的感覺。羅令妤心中眷戀這般強烈的感覺,手一開始只是放在他衣袖上,到他摟她腰摟得用力時,她的手臂已經藤條一般纏到了他頸上。

  呼吸紊亂。

  狹小的車廂變得燥熱。

  夏日果然讓人出了許多汗。

  陸昀的膝蓋向前抵了下,插入她兩腿間。他低頭看一眼,忽將女郎推倒,吻不再只徘徊於唇齒,而是流連到她的耳下、頸間。她頸下的肌膚瓷玉一般,觸手生香,他輕輕拂了一下,看她意亂神迷、胸脯起伏,顯然並沒有反應過來。陸昀的手放到了她胸口,試探地揉了一下……

  羅令妤身子一繃,口中聲音溢出:「嗯……」

  聲如貓吟一般,被郎君吞入腹中。

  他眼神微變,動作一下子變得兇狠。

  羅令妤顫聲:「雪臣……哥哥……不、不、不行……」

  陸昀抓著她手,女郎手骨纖細,他低頭就親上她的手腕。撩起她的袖口,親到她臂上的銀色臂釧。那是他送她的,他目中笑意起,親得愈發溫柔。地方狹小,私欲卻放大。陸昀額上滲了汗,口乾舌燥時,覺得她就是他手邊那碗清水。陸三郎腦中妄念不斷,漸漸渾濁,親她親得格外動情時……旁邊傳來一個小女孩帶著困頓的打哈欠聲:「姐、三表哥,你們在做什麼啊……」

  羅令妤和陸昀:「……!」

  陸昀臉一下子僵住了,扭過頭,看到車廂角落裡,從扔在地上的毯子裡爬出來的小娘子,羅雲嫿。羅雲嫿長髮細而亂,有些因汗而濕貼著臉。她睡得小臉粉紅,眼睛惺忪。車廂晃得厲害,她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疑惑地揉著眼睛看將她姐壓在車壁上的郎君。

  那兩個大人挨得那麼近,快要揉入骨頭裡一般……羅雲嫿興致起了:「三表哥,你什麼時候來的啊?你和我姐在玩什麼?」

  陸昀冰著臉。

  對身下的女郎咬牙切齒:「你怎麼不告訴我嫿兒在?」

  羅令妤其實自己被他親得迷亂,已經忘了妹妹,但她才不承認:「……那麼大一個人縮在毯子下睡覺,你自己沒看到,反而怪我沒提醒你。」

  陸昀臉黑如墨。

  他一上車就只看到羅令妤一個人。她長得那般明豔,整個車廂就看到她一個人如明珠般在眼前晃呀晃。她卻怪他沒到處看看?但是陸昀也不想承認自己從頭到尾就看到她一個人……免得這個小女子得意。

  女郎和郎君分開,各坐一邊。羅令妤尷尬地去哄剛睡醒的妹妹,羅雲嫿還在仰臉委屈問:「你和三表哥到底在玩什麼嗎?為什麼不告訴我?我不能找三表哥玩麼?」

  羅令妤推卸責任:「你想找就找唄……」

  陸昀在旁冷眼瞥來,她只好改口:「閉嘴嫿兒!好好睡覺!」

  羅雲嫿:「……」

  剛睡醒就被姐姐砸過來的毯子蓋住臉,又被逼著繼續睡,她心裡真是覺得奇怪極了。她睡不著,從毯子下伸出小腦袋,看到姐姐和三表哥坐得離得那麼遠……尤其是三表哥還背對著她和姐姐坐。

  羅雲嫿心裡滿是疑問,只是看兩個大人好似很尷尬,便只好把疑問壓在心裡,決定自己去研究。

  這般窘迫,一直持續到他們到了丹陽郡城,陸昀先她姐妹二人急匆匆下了車,走得頭也不回。

  當日,羅令妤在丹陽郡城和又來陸家做客的表小姐們一一見禮,晚上又一道玩耍。晚上陸二郎都過來繞了一圈,家中表小姐們望眼欲穿,卻始終沒見到三表哥來。表小姐們失落地說三表哥現在還不如以前了,以前還會在最開始露下臉,現在臉都不露了……羅令妤心虛地喝著茶,猜陸昀是不想見她的緣故,才冷落了家裡的表小姐們。

  但她當然不會說了。

  坐在陸家一眾表小姐中,比較異類的,是甯平公主劉棠。也不知道劉棠怎麼也跑來陸家了……羅令妤才看過去,那小公主就慌得打了茶盞,手忙腳亂漲紅著臉收拾。

  完全不知小公主在害羞什麼。

  劉棠其實是被陸夫人請過來的,陸夫人知道自己兒子失蹤那幾日是和甯平公主在一起後,家裡表小姐一來做客,陸夫人就請劉棠也過來。劉棠很不自在,不知道自己坐在一眾表小姐中是要做什麼,陸夫人為何對她笑得那般古怪。

  劉棠到第二天清晨,竟被羅令妤早早喊起來。羅令妤無奈:「……表伯母要我領你去參觀二表哥在這裡的院子。」

  劉棠懵:「為什麼呀?」

  羅令妤心裡猜到了一點。恐怕陸夫人為自己的兒子看中了公主這個兒媳,卻又怕自己這個表小姐害她兒子移了心,陸夫人乾脆借劉棠來敲打羅令妤。不過是暗示羅令妤知道自己的身份,好好巴結未來的陸二郎的夫人,別招惹陸二郎。

  陸夫人還是這麼警惕羅令妤。

  羅令妤不知是該自得於自己的美色,還是失落于陸夫人始終不信她的品性。

  丹陽城離建業太初宮有段距離,陸家人跑來丹陽城避暑,陸家郎君們早上要上朝,出門就會早一些。羅令妤算著時間,覺得陸二郎該出門了,才帶劉棠去參加陸二郎的院子。不想陸二郎今日竟然休沐,不用上朝。

  羅令妤和劉棠懵懵地一起見識了陸二郎大早上起來,燒香拜佛的壯舉。

  陸二郎見到她們兩個,還邀請她們一起去佛堂中燒香。劉棠興致滿滿地照著去做,羅令妤站在門簾外,用古怪眼神打量陸二郎:「不是孔子說不語怪力亂神麼?我記得表伯母娘家好似是儒學家傳,表伯母會允許二表哥你天天這麼焚香拜佛,將屋中鬧得烏煙瘴氣?」

  「噓!」陸顯咳嗽,「這可不敢讓我母親知道了。」

  陸二郎神神秘秘地將身段窈窕的表小姐拉到一邊咬耳朵,感慨道:「表妹你是不知,世上可敬畏者多了去了。原本我也不信,現在經過一些事,我卻都信了。如果不是我,你和三郎能有現今好結果?」

  羅令妤:……她和陸三郎難道有什麼好結果麼?她一直夢想的嫁人都實現不了啊!

  羅令妤意興闌珊,敷衍著陸二郎。

  陸顯自是千萬話到口邊,偏不適合講,也是愁思滿滿。他要如何告訴表妹,自己曾經做過預言夢?靠著那個夢,自己才能讓表妹和三弟走到一起。自從六月十九日後,陸顯再未做過夢了。他隱隱有種感覺,那一日真的是轉捩點,自己真的改變了夢裡的那個故事。

  因命運線改變,之後夢中的事再不會發生,是以他也不用再做夢了。

  心中滿是成就感,卻無人可炫耀,陸二郎心裡也苦極。

  如今一切向著好的一面發展,原本北方戰禍連連,現在的損失少了一半。原本老皇帝這時候開始被用毒,現在衡陽王好似被他撞破後,大概怕他說漏嘴,也沒這個心思了;就連七月份,原來夢裡陸三郎傷心欲絕,要前往邊關躲開即將訂婚的羅令妤和衡陽王,這事也沒有發生……

  陸二郎望著羅令妤笑得溫柔。

  羅令妤:……表伯母的擔心還是對的。她也覺得二表哥好似真的喜歡自己來著……

  陸三郎陸昀站在院門口,眼神微變,看到陸二郎看著羅令妤的眼神,那般……深情?

  陸昀咳嗽了一聲,陸顯回頭,才看到他。羅令妤正陪著公主拜佛呢,陸顯當然過來迎接三弟。兩位郎君就朝事討論一下,陸二郎心裡對自己改變了的命運還在自得時,就聽陸三郎沉吟一下後說:「北方戰事亂,我想去邊關……」

  陸二郎一下子:「……?!」

  立刻厲聲:「我不許!」

  陸昀被二哥突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

  楊柳清風下,那邊剛下臺階的羅令妤和劉棠也被陸二郎一聲吼嚇得看過去。

  陸昀被他二哥情緒激動地晃肩膀:「三郎,你給我乖乖呆在建業,哪裡也不許去!你要想去邊關,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

  陸昀愣住:「……不去就不去,何至於此?」

  二哥瘋了吧?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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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自從羅令妤到陸家,除了一開始陸二郎還算正常,之後陸二郎的言行一直反反復複的。連他母親都覺得他奇怪,大家覺得他有病似乎也正常?

  站在小佛堂外的軒楹邊,隔著院中柳槐樹,看陸二郎語重心長地將陸三郎訓得狗血淋頭,羅令妤心中竟有些宣洩般的快感——看到陸昀受挫還無法反擊的樣子,她覺得很痛快。

  大約是陸昀平時壓她壓得太厲害。

  羅令妤積極提高自己面對陸昀時的段數的同時,也蠻希望有人能管一管陸昀的。現在看來,陸家二郎恐怕是陸家唯一一個會這麼說陸昀的——

  「去什麼邊關?那裡多危險你知道麼?你還想去南陽,你是否記得羅表妹的那位未婚夫君就是南陽人氏?你也太、太……大愛無邊了吧?知道你擔憂戰事,然我等已經在盡力,你即便去了恐也幫不上忙。何況你一介貴族郎君,身邊從來離不了人伺候,去了那邊……」

  陸昀道:「我不去了。」

  陸二郎:「……你不要覺得我在恐嚇你,威脅你,我是為你著想。你並不適合……」

  陸昀頭皮欲炸。

  尤其是隔著樹蔭,他能看到那邊兩位女郎的身形。甯平公主迷迷糊糊還好說,然他覺得他已經能看到羅令妤那嗤笑的嘴臉了。他二哥竟當著羅令妤的面訓他,他顏面何在?

  在陸家,因為父母早逝,三郎陸昀的身份其實是有些特殊的。平時他做什麼,家裡長輩都只一味偏袒,似唯恐委屈了他,惹他黃泉下的父母憂心。陸家人面對陸昀有些小心翼翼,唯一以兄長身份時時說他的,就是陸二郎陸顯了。陸昀很珍惜這位兄長……哪怕這位兄長很多時候和他的觀念背道而馳。

  陸昀心中憋屈。

  羅令妤那邊與劉棠說了句話,劉棠還在猶豫,羅令妤已經下了石階,娉娉嫋嫋地拂開垂柳走過來了。她婀娜的身形向陸家兩位郎君的方向過去,劉棠連忙跟上。走得近了,羅令妤聽陸二郎說話的聲音更加清晰。她唇角確實噙著完美的笑,不過當她看到陸昀淡漠的面容時,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下——

  陸三郎長睫覆眼,鼻樑高挺。垂柳和日光交錯,一重重照在他面上。面上並沒多少表情。

  羅令妤偏了下頭:陸昀似乎不太高興?

  他在自己人面前都一副對外的高邈出塵樣,確實是心情不虞之兆了。

  為什麼不高興?因為二表哥說了他,覺得掉面子?可是二表哥經常會說他啊,他以前也沒這樣。還是因為二表哥說的內容讓他不喜歡?

  陸昀打斷陸二郎的苦口婆心:「二哥,表妹和公主來了。」

  他撩眼皮,與目中若有所思的羅令妤對上目光。女郎盯著他思考的樣子,讓陸昀心頭略微狼狽,移開了目光。羅令妤沒有嘲笑他,他倒是在陸二郎反身面對兩位女郎時,找了藉口匆匆離去。

  於是羅令妤想的更多了——看來他是真的想去邊關。他走了,那誰娶她?

  之後幾天,羅令妤都沒有見到陸昀。陸昀忙著朝政,丹陽郡城離建業的衙署距離又太遠,陸昀回家的時候便比以前更少了。而羅令妤和周揚靈分開後,來到丹陽郡城,隨陸家一道避暑。畢竟對這裡不熟悉,天氣又熱,羅令妤就躲在房中吃冰制香,連和表小姐們的玩耍都因太熱而沒太大興致。

  她懶怠了很多。

  和以前那位喜歡四處交友玩耍的羅女郎判若兩人。

  伏日午後,蟬鳴柳靜,正是午睡時候。小妹妹被侍女領著睡覺,羅令妤給她打了半天扇子後,待妹妹睡著了,便回到自己屋中,翻出了繡了一半的荷包、絡子來。女工極費時間,如羅令妤這般喜歡社交的女郎並不太喜歡坐在那裡做女紅。然她現在無事,就翻出來打發時間。

  門「吱呀」打開,從悶熱步入清涼舍內,侍女靈玉面孔被日頭烤得通紅,夾衣貼著後背,也濕了一層。簾影玲瓏,靈玉探頭一望,見靠著憑幾的木案上擺放著果盤,金盤上,則擺著蜜沙冰。櫻桃上澆一層黏稠的蔗漿,緋紅果子,乳白冰水,紅白相間的「雪山」何等清新。那絲絲涼意,便是從蜜沙冰的方向傳來的。

  這般新奇的「蜜沙冰」,一看便知又是表小姐的巧思了。

  表小姐于吃的玩的穿的上一貫心靈手巧,知道侍女進屋後,仍然低著頭繡荷包。羅令妤不抬頭:「給老夫人她們送去的『蜜沙冰』,她們喜歡麼?」

  靈玉:「喜歡倒是喜歡,不過她們現在心思恐怕不在吃上。也就女郎你一點也不著急!」

  羅令妤心裡一動,猜到了什麼,卻只是抿嘴笑了下,心思仍舊在荷包上。

  侍女靈玉卻看不下去,哼了一聲,打簾子走開去換了身衣服。再進屋時,見到女郎還是老樣子,一點也不動,靈玉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雖才被老夫人喚去服侍表小姐幾個月,但表小姐為人有趣、經常折騰些好玩的東西出來,年輕貌美的靈玉,已經開始對表小姐掏心掏肺了。現在看羅令妤這樣,靈玉就道:「江娘子被老夫人接來家裡做客,其他表小姐們都去了,女郎你卻只送了一碗冰過去……竟是一點也不好奇那位江娘子麼?」

  羅令妤不在意:「既然要在陸家住一段子,總會認識的。晌午太陽這般大,沒必要今日就去啊。」

  靈玉:「你知道什麼?!讓你去自然有道理!女郎你有所不知,陸家常與江氏、陳氏、皇室聯姻。這一次來丹陽的江女郎,就是那個『江氏』了。陸夫人為家裡的郎君相看女子,顯然已經為陸二郎相中了甯平公主,正在考察呢。那麼江女郎所來,定是奔的我們三郎了。」

  羅令妤揚目,手中一半的繡活停了下,她笑盈盈:「哦,原來是這樣啊。那我便明白為什麼大夏天的還要來做客了。」

  靈玉看她仍然不是特別上心的樣子,更加著急了:「江氏是陸氏的故交,江娘子自小就常來陸家玩,和陸三郎也是認識的。起碼比女郎你和陸三郎認識的時候長。那位江娘子家學淵博,又擅詩畫,極討人的喜歡。」

  羅令妤:「聽著像是陳繡。」

  靈玉:「那不一樣!陳娘子性情清高傲慢,不太與建業的女郎們玩。這位江娘子卻性柔美,與女郎們的關係不錯。之前她是去她舅舅家做客,人不在建業。聽說這次回來沒幾天,陸老夫人就著急地把人接過來了。江娘子小的時候,陸老夫人還開玩笑說要將她許給我們家三郎。江娘子到陸家,跟半個主子回家似的,三郎還教過她作畫。我們開玩笑說三郎算是江娘子的半個師父,江娘子還真的管三郎叫過『師父』呢。」

  羅令妤「哦」了一聲:原來是陸老夫人看中的啊。

  她就說嘛,陸老夫人不喜歡自己,怎麼一直未曾說過自己什麼。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她。

  侍女靈玉在屋中徘徊,盡責地與羅令妤科普那位新來的江娘子如何虎視眈眈地盯著陸三郎。那位江娘子搬了不少東西來,被陸夫人親自領著跟各院主子見面,可見陸家長輩的重視。畢竟江氏一直和陸氏聯姻,陸家不少長輩都出自江家,這位江女郎來到陸家,真和回自己家沒兩樣。

  靈玉:「陸老夫人喊三郎回家,要三郎領著江娘子逛園子!」

  「給江娘子安排的院子,離三郎那院子也格外近。反是我們住的院子,是離三郎院子最遠的。」

  「知道三郎愛好書畫,江娘子帶來了兩車古畫。」

  「……總之總之,女郎,這個娘子真的對您有威脅啊!」

  陸家長輩不滿意小輩的婚事,秉著大家作風,也不會太干涉。他們通常的作法,是尋更適合的,再不動聲色地間離之前的。距離、時間、猜忌,都易讓感情生罅隙。一段時間不成,就再過段時間,最後大部分人都順了長輩的意思,選了長輩更滿意的婚姻。

  例如現在被陸夫人接來家裡玩的甯平公主,就被陸夫人寄予了厚望。

  再是陸老夫人精挑細選選出來的江娘子,江婉儀。

  侍女靈玉看出了的東西,羅令妤自然看得更清楚。她卻沒有靈玉那麼著急:「……急什麼?早著呢。你們家的三郎要是那般好打動,我就不會在這裡住到現在,還在繡荷包了。」

  她原本的計畫,可是這時候已經嫁人了啊!

  靈玉:「也不能這般說。許是以前我們三郎不開竅,沒有動過那方面的心思呢?現在他分明被娘子你打動了,再來一個女郎,他說不定也能欣賞女子的美了。」

  羅令妤冷笑:哼,原來還打著這個主意。讓她探陸三郎的感情,探得差不多了,就送進來一個新的。陸三郎壞的一面被她改了,好的一面可以直接讓後來者享用。陸家長輩的主意打得真正。

  羅令妤哼道:「隨便!我倒要看看這位江娘子怎麼打動陸三郎的鐵石心腸。」

  她不信自己不如人。

  她在陸昀身上花了這麼多心思,豈能便宜別人?隨便一女子就能讓陸昀動心思……那只能說明她的功力太淺了。要真那樣,她甘拜下風。

  靈玉說了那麼多,看女郎仍然不著急,就低著頭繡個不住。靈玉站了一會兒,看清了女郎在繡什麼後,心裡突得跳了下,想到了一些事。其實羅令妤經過會給陸昀送東西,花箋啊、新筆啊、零嘴啊。陸三郎那邊一開始不收,後來陸三郎的貼身侍女錦月都把他們這裡,當成陸三郎自己的院子來逛了。兩個院子交換過很多禮物,只是羅令妤從來不曾真的動過一針一線。

  羅令妤嫌繡東西太花精力。

  然羅令妤這時候在繡荷包……靈犀道:「啊,看來我白擔心了。女郎你終於願意動動針線了。馬上到了乞巧節,三郎身上若是佩戴你繡的東西,那就太好了。」

  羅令妤心裡得意,面上卻敷衍道:「乞巧節?他都不一定回來。」

  然靈玉再停了一會兒,又勸她:「女郎既然總有這般巧思,為什麼不用這般心思去討好陸老夫人呢?單是讓三郎高興,好似並不夠。三郎的婚事,到最後還是要長輩們點頭啊。」

  侍女是真的為她好,為她的婚事出主意。羅令妤歎口氣,放下針線後,跟靈玉解釋:「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最穩妥的婚事。但是我出身不夠,如陸家這樣的大家族,長輩平時喜歡我,一考慮到婚事,就不會選我了。我自然可以去討好陸老夫人……但這樣用途不大,還會讓陸老夫人更瞧不上我,更不會選我。」

  「作用不大的事,我何必費精力?」

  但是陸昀就不一樣了。

  讓陸昀和他祖母鬥,比她和他祖母鬥法、得罪他祖母強多了。

  羅令妤道:「還是不卑不亢的好些。我並不是非要嫁到陸家去,我要讓陸家知道,是陸昀想娶我,不是我就扒著他不放。」

  靈玉為她高興:「陸三郎說了想娶表小姐?這樣就好了,我早知道表小姐一定會嫁到我們家來的。」

  羅令妤:「……」

  心口忽然一滯。

  她捂了下臉:不,沒有。

  陸老夫人要試她,她也要試下陸昀——她想知道他是單純的不想娶她,還是他就是不想娶妻。兩者造成的結果不一樣,針對不同的原因,她要對症下藥。

  羅令妤總是這般積極地籌謀身邊的事,靈玉擔心江婉儀的到來會對她造成威脅,她卻覺得這說不定是她的機會。

  ……

  江婉儀到陸家的第一天,沒見到傳說中的大名鼎鼎的羅氏女。但第二天早上吃茶時,她就見到了來給老夫人請早安的羅令妤。見到羅令妤的第一眼,江婉儀絞著帕子,有些明白為什麼陸家那麼多表小姐,陸老夫人卻總是提這一位了。

  羅令妤身段窈窕風流,顏色美豔,氣質卻並不咄咄逼人。相反,羅令妤極好說話,她來的這麼一個時辰,哪怕是不苟言笑的陸夫人,都被逗得笑了一次。陸老夫人就更是笑了好幾次了。

  陸老夫人最後說:「……令妤啊,你領婉儀好好逛逛園子吧。」

  羅令妤應了。

  江婉儀停頓一下,親昵地挽住陸老夫人手臂撒嬌道:「老夫人,說什麼讓羅妹妹陪我逛園子啊?我以前也來丹陽玩過啊,恐怕羅妹妹卻是第一次來。該是我領著羅妹妹逛園子才是。老夫人你糊塗啦!」

  羅令妤唇角笑意加深:這是向她示威吧?

  其他的表小姐們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看出門道了。二美相爭,真是一出精彩大戲。陸家的這些表小姐們認識羅令妤已經半年時間,認識江婉儀的時間更久。在她們看來,羅令妤樣樣不服輸,又極有才,和江婉儀之間定能爭得很厲害。難說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表小姐們挺想看是江婉儀厲害,還是羅令妤厲害。

  然而讓她們失望了。

  和之前凡事都要爭第一不一樣,這一次面對江婉儀,羅令妤的脾氣溫和了很多。不爭不搶,瑣事懶怠,江婉儀喜歡怎樣就怎樣。江女郎要辦詩社,那就辦;江女郎要做東道主,那就做唄。江婉儀來陸家不過一日,就放鬆了警惕,晚上與自己的侍女說起時,江婉儀語氣遲疑:「……我覺得羅妹妹不錯。怎麼老夫人那般忌憚她?羅妹妹又不與我爭,我拿三表哥試她,她什麼反應都沒有,就如尋常表妹一般……我想是不是陸老夫人猜錯了,羅妹妹對三表哥並沒有什麼企圖心?」

  侍女:「那也不能掉以輕心!今年建業的『花神』就是羅娘子,陳繡都敗給她了。羅娘子一定不像她表現的那麼簡單,女郎你不可輕易信她。」

  江婉儀將信將疑地點頭,侍女再用陸三郎鼓勵她,讓她重燃鬥志。實則江婉儀本身並不喜爭,只是陸老夫人派的人話裡話外的意思讓她惶恐。陸家和江家聯姻那麼多年,陸三郎又那般出眾,她自小就想嫁。前面有一個陳繡讓她懊惱,現在又來了一個羅令妤……江婉儀悵然抱怨:「為何三表哥總是這般招蜂引蝶?」

  自小身邊的女郎們就都喜歡他。

  長大了,圍著他的女郎更多。

  每次來陸家做客,陸家的表小姐們花枝招展,全都是沖著陸三郎來的。哪怕明明她們也見不到陸三郎幾次。

  明月當空,靠窗而坐的江婉儀喃聲:「……是不是即使我贏了羅令妤,日後也不得清淨呢?他太出色,覬覦陸三夫人位子的人就永不少。我需時時打起精神迎接一切危機。他見每一個女郎、和每一個女郎說話,我都要緊張。他回來時陸家有表小姐們賴著不走,他不回家時我又得想如他這樣的名士、不知在外和誰吟詩作畫……」

  侍女一滯。

  只好勸道:「出色的人都這樣。女郎喜歡他的話,該學其他女郎那般積極追慕。至於女郎的憂慮,待日後和三郎好了,可委婉勸他。」

  江婉儀歎口氣,不再多說了,心中卻想——我勸他麼?他自小就沒聽過我說的話啊。大家都說我們青梅竹馬,可是我怎麼覺得三表哥對我,和對旁人也差不多?是他本性便那般清傲,還是他並不與我交心呢?

  而且,我讓女子們不喜歡他,女子們便會不喜歡麼?

  再一日,女郎們的詩社開了,江婉儀也丟開了前一日的憂鬱,將自己偽裝起來,繼續戰鬥力十足地迎接羅令妤的挑釁。她聽說羅令妤是這一年的「花神」,才學能勝過陳繡的,當並不簡單。女郎們在院子裡作詩作畫,嬉鬧間,侍女跑來氣喘吁吁:「女郎們,三郎回來了。老夫人說他往這邊過來了!」

  眾女:「……!」

  她們還記得之前陸老夫人說讓陸三郎回來,指導一下她們的字畫。只是陸三郎不回來,陸老夫人許的諾實現不了。江婉儀到陸家的第三天,才第一次見到陸昀。距離上一次兩人見面,已經過了半年之久。

  女郎們一瞬靜下,各自整理衣容。江婉儀無措半天,面容緋紅,低頭作畫時,拿筆的手腕輕輕顫抖。許是大家都期待著這一幕,這一幕真的到來時,連主人公自己都開始緊張。江婉儀悄悄去看羅令妤那邊,卻是一怔——

  羅令妤壓根沒她這般緊張。

  她們圍在一起作畫,一副七八丈長的白宣鋪在桌上,女郎們圍桌而立,各自作畫的一部分。等大家都畫完了,最後再評誰畫的最好。陸三郎是天下聞名的名士,他要過來,女郎們顯擺自己的才能,這會兒都立在桌邊,提著筆作畫。

  只有少數幾個對陸三郎沒什麼心思的女郎,才坐在旁邊喝茶、吃果子、嗑瓜子。

  例如甯平公主劉棠。

  那與劉棠坐在一起聊天吃茶的,居然是被江婉儀視為勁敵的羅令妤。羅令妤的畫也沒做完,她也不急著過來表現,還在嗑瓜子,眸中含笑地看著她們忙活。羅令妤的表現,讓江婉儀心裡一頓,可她還沒有想明白,眼睛已經看到了陸三郎清雋的、從樹蔭外走來的身影。

  陸三郎走得極快。

  讓身後的侍女、小廝皆小跑著追他。錦月等幾個侍女跑得面紅、喘著氣說不出話,小廝卻更辛苦,還要跟陸三郎彙報一些事。

  陸昀俊朗的面孔、修長的身形,一點點清晰映在眾女眼中。江婉儀慌張低頭,已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她低頭一會兒,又忍不住抬頭去看,見陸三郎訝然地挑下眉,似很意外看到這麼多表小姐。

  陸昀皺眉問錦月:「……她們怎麼在這裡?」

  在他回院子的必經路上。

  錦月笑道:「江娘子來家裡做客了。」

  江婉儀心裡一跳,看到陸昀的眼睛望了過來。她丟下手中筆,婉婉地走過去,走得極慢。卻是陸昀往這邊看了一眼,就過來了。江婉儀以前總覺得他冷淡,當他走來時,她喜不自勝,以為陸昀總算給她面子。

  陸昀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江婉儀:「……啊?」

  她吃驚抬頭,卻看到陸昀不是在看她。她順著陸昀的視線看去,見陸三郎皺著眉,盯著那坐在石桌邊吃茶的羅令妤。

  羅令妤放下了手裡茶,仍然不站起來。一旁的劉棠敬佩地望著她,見女郎笑道:「我新調的花茶,你要嘗一口麼?」

  在眾女震驚的目光中,陸昀走了過去。他低頭瞥一眼,在周圍的嘶聲中,問:「哪個是你的茶杯?」

  羅令妤努嘴一指,他當著眾人的面,就喝了她的茶,評價一句:「不怎麼樣。」

  眾女卻已經失神:……他竟然用羅令妤的茶盞喝茶。雖然羅令妤指給他的,是之前沒碰過的。

  江婉儀臉色蒼白,終於見識到羅令妤對自己的威脅了——哪怕那女郎沒有站起來,陸昀都走過去了。原來她不爭不搶,非她大度,是根本沒必要爭搶。

  在江婉儀看不到的地方,羅令妤滿意地笑:說實話,這種碾壓,她還是很喜歡的。喜歡陸三郎,被女郎們一起敵視,這種被人一起捧著的感覺……太好了。

  喜歡他的女子越多,越能證明她的厲害。

  有些找到喜歡他的好處了。

  ……到底羅令妤和江婉儀是完全不同的女子。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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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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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發表於 2019-12-28 10:07:38 |只看該作者
第76章

  于陸昀這類經常惹得女子爭風吃醋的男子來說,司空見慣後,他對女子間的小心機並不太敏感。心思不在情情愛愛上,陸昀滿腦子的朝堂官司。他負手一路回院子,半道上遇到這些鶯鶯燕燕的表妹,第一想法是——怎麼又堵我路?

  表妹們之間的爭奇鬥豔他遲鈍得沒看出來,他就看到了坐在那裡的羅令妤。炎日下,她欲笑不笑的樣子,好似灰濛濛的世界中,獨那一抹鮮綠,俏盈盈地等著他。酷暑夏日,頓覺神清氣爽。大腦尚未反應過來,陸三郎腿腳已經邁了過去。待就著女郎的茶盞喝了一杯茶,口中芳香卻黏膩,陸昀眉頭皺得深了。

  他眉骨長得好看,皺眉時,陰影光打在眉上,如鉤子般挑動人心。一眾貌美女郎都臉紅了,江婉儀盯著他的眉頭,更是直接看呆。

  陸昀喉頭滾動:「……怎麼喝這茶?」

  盯著青瓷茶杯半晌,郎君語氣微有些嫌棄。他對她的技藝,可向來抱有極強好感。如果不是信任她,他根本不會碰別人新調的茶——然她卻調出這般黏黏的、過甜的茶。還給他喝!他是忍耐著,才沒有一口吐出來。

  陸昀有種被羅令妤耍了的感覺,敏銳敏感地看過去。羅令妤一看他皺眉,就知他不喜這茶。心口一跳,怕陸昀真的一下子看出來她的小心思,當眾給她難看,是以他神色才一變,她就笑著起身,從他手中端走了茶盞:「……這是花茶,給女孩子喝的,自然甜一些,香味濃一些。改日我選了綠茶再送表哥。」

  陸昀這才眉目舒展:「夏天這麼熱,還喝花茶,你也不怕中暑?」

  江婉儀在一邊臉色微僵,因陸昀到來後,自始至終都盯著羅令妤說話。他餘光當然也看到了她們,可是就是掃一下,沒太多反應。反是對羅令妤不同……羅令妤說話時,陸昀就一直看著她……江婉儀有些難堪地插話:「表哥,我們在這裡作畫呢。老夫人說你回來了,讓你指導我們。」

  「表哥是那麼厲害的名士,不如給我們的畫評選一二吧?」

  陸昀眉跳了下,看向羅令妤:「……大熱天的,你們倒真有閒情逸致。」

  其實這裡樹蔭涼亭清湖,倒一點也不熱。只是陸昀剛頂著日頭回來,夏衫貼身濕了一半,才覺得她們閑的。陸昀心中感慨,自己忙得要死要活,北方戰事不斷生變,家裡的表小姐們卻依然吃吃喝喝玩玩,無憂無慮,還要作畫寫詩。然郎君們在外拼搏,實則也不過是為了讓家中的女孩們過得安逸快活。

  想到這裡,陸昀對所有的表小姐們都帶了些好感,神色沒那麼疏離客套了。

  可他還是看羅令妤:「你畫的畫在哪裡?我看看。」

  江婉儀咬住唇瓣,忍著眼中淚意,看那位懶怠的羅女郎慢悠悠地站起來,腰肢輕軟似柳拂煙。陸昀的眼眸低下,從她腰上掃過,似覺得不妥,他移開了目光。然只移開一瞬,他又看了羅令妤的腰一眼,才跟隨羅令妤去桌案看畫。

  女子對郎君的目光其實分外敏感。

  他在看什麼,不看什麼;他喜歡什麼,厭惡什麼。女郎若時常盯著他看,不難發現他的心思。

  江婉儀就看出來,陸昀對羅令妤是不一樣的。

  心中已有此想法,待再看到桌案後,陸昀站在羅令妤後方看她的畫、與她說話,江婉儀就沒那般意外了。只看郎君站在女郎身後,他直接就伸了手,俯下身握住女郎的手,親自教她畫,聲音清冽似泉過心:「……一看便好久不曾作畫了,你越來越懶了。你看這叢竹……」

  羅令妤聲音柔婉:「我就是畫不好嘛。」

  陸昀頓一下,慢慢地看了她一眼。他即將疑心,即將猜出她拿他當鬥豔工具,羅令妤急忙扭過臉,躲開他灼灼目光。陸昀才沒有追究,而是繼續:「我教你……」

  樹葉縫間漏出的光斑打在那對金童玉女身上,光華點點流離,江婉儀生硬地別過了臉。

  其他表小姐或多或少也喜歡著陸昀,看陸昀與羅令妤那般說話,心裡都帶了些失落——雖然早有感覺,然親眼看到,總是不太好受。

  到晚上,相識的女郎來勸江婉儀,憤憤不平地說起羅令妤:「……狐媚臉,就會勾引三表哥。你放心,老夫人不會讓這種女子過門的。」

  江婉儀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是三表哥要和她說話,她也不曾如何。」

  那討好江婉儀的女郎:「你就是太善良了,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機多重!我這般與你說吧,那位羅女郎,在你來之前,一貫爭強好勝,什麼也不落人後,我們都不如她。可你來了,她就作出一副謙讓的樣子。平時她樣樣好,突然不好了,陸三郎就注意到她了。江娘子,你不要被她騙了!」

  江婉儀低下了頭顱,心中哀哀,很是難受。羅令妤是寬和大度還是陰險惡毒,她尚未想明白,卻已經覺得陸三郎離自己越來越遠。往日見陸三郎的時候,他雖不曾對她親近,可他對別的女子也那樣,就看不出區別來;這次有了羅令妤對比,她才知道原來陸昀不是一直冷淡,他也有盯著女子看的時候。

  不過雖然想那麼多,一顆心忽上忽下,因陸昀大多數時候都不在府上,女郎間的戰爭很難升級。

  江婉儀因家世好,身邊女子都捧著。她很快調整好了心情,決定再接再厲,畢竟陸老夫人看好她呀。這日下午,午睡後一眾女郎簇擁著她,去尋羅令妤玩耍。到女郎的院子裡,隱約聽到屋中的說話聲,江婉儀敏感地捕捉到「三郎」這兩個字。在陸家,三郎代表的除了陸昀,還能是誰?

  門吱呀推開,江婉儀認出了從門裡出來的貌美侍女,訝道:「錦月,你怎麼在這裡?」

  羅令妤送錦月出門,二女邊說話邊在門外穿履,回頭時看到了院子裡來的女郎,兩人都笑著打招呼。江婉儀目光驚疑不定地在羅令妤和錦月指尖穿梭,不等表小姐問,錦月就笑道:「我只是來給羅娘子送些東西。」

  江婉儀:「三表哥讓送的麼?」

  錦月停了一下後,聰明地說:「三郎不在家。」

  她並沒有否認江婉儀的話,不仔細聽卻又好像否認似的。表小姐們都是主子,主子之間的戰鬥錦月當然不好參加。然而她說實話後,又怕這些表小姐們針對羅令妤,給羅令妤帶去麻煩。常日處理陸三郎的身後事務,錦月縱是以前不喜羅令妤,她也會聰明地讓自己喜歡;更何況,錦月本來就喜歡這個心思靈動的表小姐。

  錦月在心裡說:……畢竟,這位是我們家三郎心尖上的人兒啊。

  江婉儀單純些,沒有聽出錦月的言外之意,以為不是陸三郎給羅令妤送禮物,她笑了起來。其他表小姐則是眉心一跳,看向羅令妤。羅令妤裝作不知,邀請她們進屋來:「……有些新得到的糕點,請大家一起品嘗,給我提些意見。」

  眾表小姐原以為糕點是陸三郎送的,可羅令妤說什麼「提意見」,又把她們弄糊塗了。

  ……弄得都不知道該不該拈酸吃醋。

  女孩子間的友誼當真撲朔迷離,時好時壞。

  陸昀再一次回到陸家的時候,已經到了七夕前夕。朝廷再忙,這兩日也會給他們休沐假。陸家郎君們有的回烏衣巷那邊,有的回丹陽陸家。到了丹陽,再各奔東西。等回到陸老夫人院子請安時,已經只剩下陸二郎陸顯和陸三郎陸昀了。

  尚是下午時分,兩位郎君相跟著請安,進去便見女郎們坐在一起,說說笑笑地做著青團。陸老夫人等長輩坐在另一桌邊,含笑看年輕的女郎們打鬧嬉笑。青團乃南方出名的食物,羅令妤到了建業後才跟女郎們學著做起。青葉漂洗再碾碎,作成泥漿;再調入晚米粉、糯米粉,捏成青粉團;包入喜歡的餡,滾成雪團;最後將玲瓏精緻的小團子鋪在粽葉上,上鍋蒸。出籠後,就是有名的「青團」了。

  這會兒,一個個碧青色的、圓溜溜的青團放置在桌上,老夫人留了兩位郎君在這邊吃飯:「……平日你們忙,也見不到面,家裡的親戚都要生疏了。好不容易有時間,自家兄弟姐妹不必拘束,都在我這裡用晚膳吧。」

  原本在陸老夫人身邊正襟危坐的陸夫人看眼她兒子,再對比她兒子身邊光華瀲灩的俊朗出塵的謫仙人一般的陸三郎,最後目光落到女郎中的那個跟在羅令妤身邊開心打下手的甯平公主劉棠。陸夫人微微著急:「二郎,你還不去看看公主需不需要幫忙?遠道是客,你怎麼這般沒禮貌?」

  陸二郎:「……」

  陸顯好無辜。

  那邊劉棠一下子漲紅了臉,手上沾著米粉,被陸夫人說得無措:「不、不不,我隨便來玩的……」陸夫人鬧得眾女都看她,臉皮子薄的小公主都快要嚇得落荒而逃了。

  陸夫人:「……」

  這位公主殿下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太小了些。自己說話大聲點她就害羞,再看看她旁邊那個羅令妤……陸夫人衡量了下,覺得還是小公主好一些。性子柔軟的兒媳,總比一個事事有主意、跟自己對著幹的太能幹的兒媳好。

  陸昀不動聲色地站到了羅令妤身後。

  他沒有說什麼,羅令妤對面坐著的江婉儀已微微不舒服。江婉儀不想給羅令妤和陸昀說話的機會,她絞盡腦汁想了個話題,看到陸昀唇才一動,江婉儀急忙搶了話頭,問羅令妤:「那天你送給大家吃的那種糕點酸酸甜甜的,又不粘牙,挺好吃的。妹妹是怎麼做的,今日不妨教教大家?」

  羅令妤心裡猛一跳。

  她知道陸昀站在她身後,方才有些得意,這會兒郎君灼熱的目光盯著她後背,她後背有些汗意。但羅令妤面上不顯,只隨意地笑道:「隨便搗鼓出來的,我也不知我是怎麼做的。江姐姐喜歡的話,改日我研究出了食譜送給姐姐。」

  江婉儀才要道謝,就聽陸昀開了口:「什麼糕點?」

  羅令妤急忙:「沒什麼……」

  陸昀看著江婉儀。

  郎君難得盯著自己看,江婉儀覺得有些奇怪。她慢慢地抬頭,看到羅令妤和陸昀之間氣氛微怪異,羅令妤臉上得體的笑有些僵、眼神有些飄,陸三郎卻是冷靜得過了頭。江婉儀意識到什麼:「就是前日在羅妹妹那裡吃到的一種糕點。是做成花瓣型的,一片片很精緻,咬起來和旁的糕點不一樣,又脆又軟,還帶著一股子花香、芝麻香……」

  羅令妤硬著頭皮,回頭看身後。

  陸昀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向她。

  一眾女郎的竊竊私語聲小了,注意到這邊,都在悄悄打量。看陸昀盯羅女郎半晌,陸昀說:「你們說的那糕點,如無猜錯,是我在宮中留飯時,讓人送回來給羅表妹的。」

  羅令妤:「……」

  她微滯:「只是一盒糕點而已。」

  陸昀沒吭氣,看他神情,倒還算平靜。

  女郎中卻有人「啊」了一聲:「所以羅妹妹是把三表哥送的糕點,給送我們吃了?這、這……三表哥,我們不知道呀。」

  「羅妹妹,你怎能把表哥送給你的,隨手就送我們了呢?」

  羅令妤心裡暗罵她們落井下石,就算陸昀本來不生氣,說著說著都要被她們說得生氣了。陸昀本來就心眼小,這兩日還被她耍了一把。他現在不發怒,恐怕是等著回頭跟她算帳……

  其實不過是一盒糕點而已。和他以前送她的琉璃臂釧的意義不同。那時是他親手送,這次不過是錦月來送。陸昀不至於為一盒糕點就要如何。

  他私下與她置氣是私下的話,羅令妤不怕他私下罵她,就怕他公開場合不給她面子。她這般好面子的人……羅令妤咬唇,怯怯地望他一眼,期盼他「高抬貴手」,別在這時候和她翻臉。

  羅令妤委屈道:「那怎麼叫『轉手就送』呢?是姐妹們都在我那裡,都看到了,我總不能藏起來說不給人吃吧?」

  陸二郎陸顯原本和劉棠站在一起說話,眼皮一跳,看到三弟和羅表妹又有吵架的架勢、且旁邊人還在煽風點火……陸二郎一陣頭大,連忙過來想拉走陸昀。他打個哈哈:「糕點不就是送人吃的麼,宮裡多的是,送不送的,人之常情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江婉儀看他們又在眉來眼去,心裡一股子氣,倒巴不得陸昀和羅令妤鬧翻。江婉儀反駁陸二郎:「……若是表哥送我糕點,我就不會轉頭送人。轉頭就送像什麼話?好似我一點也不在意表哥的好意似的。」

  這話就完全說到陸昀心裡去了。

  他臉皮僵住。

  其實原本一盒糕點,他並沒有那般生氣。他送給羅令妤吃是覺得她喜歡吃,然那麼一盒糕點,她也不可能吃完,和姐妹們分享是正常的事。可惜問題就出在羅令妤有前科。她越狡辯,他越覺得她心裡有鬼,越覺得她不重視。

  陸昀咬牙:「羅……」

  看他有發火之兆,羅令妤當機立斷地打斷:「表哥!你別生我氣啊……」一下子拽住了他袖子,手搖了搖,晃著他衣袖。她殷切望他,手上的米粉沾到他衣袖上。女郎著急,拽他的手臂晃了又晃。

  羅令妤小聲:「雪臣哥哥、雪臣哥哥……」

  陸二郎的眼皮已經直跳。

  那邊的老夫人等人察覺到了不對勁,派侍女過來問這邊在鬧什麼。見陸昀甩開羅令妤的手,扭頭疾走,出了屋子。眾目睽睽下,羅令妤抱歉地跟人笑了下,轉頭也追了出去。

  屋中的女郎們落寞的:「……」

  江婉儀給自己的侍女使個眼色,讓侍女悄悄出去看。一會兒侍女回來,滿目喜色地跟江婉儀貼耳說了幾句話。江婉儀心中歡喜,尋了個藉口就出了屋,出了院子。傍晚時候,燈籠在簷下輕晃,一重重交疊在一起的光中,江婉儀看到老夫人院外牆角,羅令妤和陸昀站在一起,兩人似在爭吵。

  爭吵聲極大。

  陸昀臉色鐵青,羅令妤轉身要走,又被他拖住手腕拖了回去。女郎在郎君胸口重捶了一下,郎君又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女郎罵聲抬高。兩人又是打又是罵,竹影斑駁,影子若隱若現。

  那兩人吵得好似很厲害。

  要麼羅令妤扭身要走,陸昀拽住不讓她走;要麼陸昀要走,羅令妤又追上去拉著他袖子不肯放他。

  江婉儀見他們吵成那樣,又害怕,又歡喜。怕陸三郎不顧君子之風,動手打羅妹妹;卻也歡喜那兩人吵成這樣,自己當有機會了。江婉儀心中覺得自己甚是卑鄙,臉上又露出了羞愧色。

  侍女在旁:「娘子我沒騙你吧?你看陸三郎和那位羅娘子吵成那樣,分明是要一拍兩散的。」

  江婉儀怔然:「是啊,吵得這麼厲害,當是好不了。」

  她恍惚,想難道自己真的就這般分開那兩個人了?

  卻聽羅令妤猛地推開陸昀的手,怒道:「我都說我沒有了!我愛怎樣就怎樣,你憑什麼身份對我管東管西?」

  陸昀扯住她纖細的手,眉目下壓,逼迫她:「你問我憑什麼管你,就憑、就憑……」

  氣火上頭,躲在屋簷下看的江婉儀心裡道聲不好,就見陸昀拽著羅令妤,氣勢洶洶地回頭來了。江婉儀慌張躲于庭中桂樹後,卻躲閃不及,被陸昀和羅令妤當面撞上。江婉儀尷尬,正要硬著頭皮打招呼,陸昀已經拽著羅令妤走過了她,往院中主屋重新回去。

  陸昀走得那般快,羅令妤被他拖得腳步狼狽、要小跑著才能跟上,江婉儀也連忙跟上。

  而屋中,讓侍女去關注陸昀和羅令妤吵架的,還有陸老夫人。同樣的吵架,話傳到不同人耳中,卻造成了不同的結果。江婉儀聽見那兩個吵得要死要活就歡喜,而裡屋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臉色卻不太好看。

  陸夫人:「真的吵成那樣啊?羅娘子有被三郎說哭麼?」

  侍女努力記憶:「有吧……好像看到羅娘子抹眼淚了。」

  陸老夫人怔忡:「……這卻糟糕了。」

  陸夫人:「……是啊。」

  陸三郎平時可不會把一個女郎說哭。那兩個孩子竟然連院子都不回去,半道上就吵開了,還被侍女們看到了。年輕的孩子們覺得吵成這樣勢必要分,但是陸老夫人和陸夫人這樣的長輩看來,越是吵得厲害,越是說明情意深。

  正是因為感情深,才能吵得起來。吵得快,好得卻也快。

  陸老夫人幾乎潸然淚下:「這兩個冤家啊……」

  她想分開陸昀和羅令妤,還專程把江婉儀接到了家裡。可是現在看來,江婉儀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這邊愁苦時,腳步聲已到了屋外。瑩瑩之月,霜華滿地。燈火明光中,侍女打開簾子,江婉儀走進去,就見眾人眼皮下,陸昀扯著羅令妤到陸老夫人面前,噗通跪了下去。

  羅令妤烏睫濕潤,被這麼多人看得羞赧:「你放開我……」

  陸昀聲如金石,斬釘截鐵道:「你不是問我憑什麼管你麼?祖母……我要娶她!」回頭看目瞪口呆的羅令妤,「這樣便有身份管你了吧?」

  羅令妤眼中尚帶淚光,但在長輩目光凝視下,她眼波晃動,一個盹兒也不打地低下頭。女郎要從陸昀那裡拽出自己的手,卻拽不出。羅令妤擋住自己目中的略微得色,作出惶恐不安的模樣來:「不不不,表哥你不要亂說……老夫人你不要聽他的!」

  晴天霹靂炸耳,江婉儀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陸夫人鎮定的:「……羅娘子說得對。三郎,這話不能亂說,羅娘子還有婚約在身的。你們兩個先起來,別讓大家看笑話。」

  而陸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地看一眼暈過去的江女郎:……竟如此不如羅令妤,爭風吃醋都不會。恐怕陸昀本來不想娶羅令妤,就是話趕話,被笨蛋女郎們給逼過去的。

  自己造了什麼孽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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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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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發表於 2019-12-28 10:07:50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表小姐們、郎君們、女眷們都被請了出去,燈籠在外頭的簷下撞得叮咣響。光一重重疊在一起,將將蘇醒的江婉儀和眾女走下石階,她回頭,看到燈籠後的帷帳遮掩下,郎君和女郎在窗下垂坐的身影。

  自是陸昀和羅令妤。

  陸老夫人把人趕走後,說陸三郎和羅女郎吵得厲害,老人家要親自勸架。

  陸昀斜靠著窗,江婉儀只看到晚風穿簾,三郎的背影都麗,側容仍然俊而多雅,讓人見之不忘;而羅令妤則虛坐他的對面,低頭飲淚,嬌喘微微,淚水沾頰,何等的柔弱惹人憐。

  江婉儀目中黯黯,想若是自己哭,定哭不出羅令妤的這副滿腔愁頓委屈、楚楚動人的樣子。她自己本性柔婉,都哭不成這樣,羅令妤被表小姐們說是「爭強好勝」,怎麼就能有這麼多眼淚呢?江婉儀昏沉沉想不明白,卻時時想起自己昏睡前聽到的陸三郎說的「我要娶她」。

  家裡表小姐那麼多,都和他認識了那麼多年……羅娘子才來了不過半年,他就要娶……

  江婉儀目中也含了淚,心裡酸得難受,恨不得回去跟羅令妤對著哭,比比誰的委屈更多些。

  陸老夫人現在沒空關心表小姐們的心情,她被陸昀那一句「我要娶她」,炸得還沒到用晚膳的時間,她已經沒了胃口了。人走後,屋裡只剩下了陸夫人這個當家女君陪同。陸老夫人才語重心長地給陸昀和羅令妤勸架:「年紀小小的,脾氣卻這麼急。不說羅娘子身上還有婚約,就是沒有,憑三郎你這一通亂喊,我也不能同意了你們成親。你們現在都吵成這樣,日後真在一起了,陸家還不得被你們拆了?」

  「三郎你就會欺負你表妹!羅娘子年紀輕,又活潑,喜歡開玩笑,你怎麼能當真?還把羅娘子說哭了?好歹也是我們家親戚,你這樣,讓人說陸家失了禮數,瞧不起舊交。」

  「我就當你們兩個今天是胡鬧了,下不為例。不要再把『娶』不『娶』的掛嘴邊,羅娘子是有未婚夫君的人,三郎你得為她名聲著想。」

  陸老夫人確實是不想自己的孫兒娶一個娘家無勢的落魄士族女,她直接將此事件定義為兩個小孩子的玩鬧。陸夫人在旁邊撇了撇嘴角,作為最早關注陸三郎和羅娘子糾葛的人來說,她查了三郎和羅令妤之間事那麼久,她比陸老夫人更清楚這兩人的關係有多好。不過婆婆那麼說,她當然不會拆婆婆的台了。

  不管怎麼說,陸老夫人各打一耙,到底讓陸昀和羅令妤不吵了,還讓兩人和好。

  等陸昀和羅令妤都起身羞愧地互相道歉、兩人相攜出去後,陸老夫人神情才松了些。再等外頭的侍女回來,跟陸老夫人和陸夫人說「三郎送表小姐回去了」,屋中兩人才算真正放鬆——這次事件總算結束。

  羅令妤卻到底在陸老夫人這裡掛上了牌。

  陸昀那要娶羅令妤的話,讓陸老夫人心裡蠻不自在的。似一根刺,時不時就要來紮一下,讓她忘不掉。

  「什麼,什麼?我錯過了什麼?三郎要娶我們家令妤?」陸老夫人和兒媳正商量著陸昀的婚事,陸夫人專門挑出了建業名門女郎的冊子給婆婆看,簾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簾子一打開,陸英一身窄袖騎袍,腳踩長靿靴,豔麗四射、滿是好奇地進了屋,坐到了她母親坐下,伸長了脖子等解釋。

  陸夫人呵了一聲:「小姑今日倒回來的早,還能趕上晚膳。」

  陸英無視自己的大嫂,只問自己感興趣的:「我剛回來,就聽說三郎想娶羅令妤?我們家令妤就那般魅力大,身上還有婚約,都能打動三郎的鐵石心?哈,以前可從來沒見三郎這麼失態過。他是不要名聲了吧?」

  陸老夫人斥女兒:「你盡胡說!這事可別亂傳,要是外頭聽到風言風語,我就找你問話!三郎和羅娘子不過是小孩子拌嘴,被你們說的好像真有什麼似的。你這個伯母平時不管侄女,這會兒才想起?」

  陸英在大嫂幸災樂禍的凝視下,微尷尬:「我這不是過問來了嘛。」

  她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怎麼管,怎麼可能管一個如今只有明面上是侄女、實際上與她毫無血緣關係的羅令妤?

  陸老夫人翻著手中的畫冊,翻一遍後,將冊子放到了旁邊。陸老夫人歎口氣:「建業這些女郎們,三郎都認識,要是有心思,早該有了。我看不要拘泥於建業了,其他地方的世家女郎,也多相看著。你與清弋那丫頭寫封信,問她身邊有沒有能給她三弟介紹的好人家的女郎。」

  「咱們這樣的世家,並不委屈自己家的郎君。娶妻不光要門當戶對,還要郎君自己滿意。你與清弋好好說,別弄得像是我們不顧郎君喜好一般。」

  這話是對陸夫人說的,陸清弋是陸夫人的大女兒,現今嫁去了漢中。陸家的女孩子這一輩就這麼一個,陸老夫人第一個就想起了這個孫女。

  陸夫人點了頭。

  陸老夫人想了想,再叫家裡嫁進來的其他女眷們幫著相看。陸家是沒女孩子,但親戚家總是有的。沾親帶故,總能挑出陸昀喜歡的。陸老夫人再想起羅令妤,暗自嘀咕:「我看江娘子是沒希望了。以前我們也給三郎相看過不少女郎,活潑的,溫柔的,害羞的,彪悍的……各式各樣。可他都不喜歡。他喜歡羅娘子這一類的?我們可比照著羅娘子找。但是羅娘子又算是哪一類的?」

  陸夫人胸口微滯,說不清楚。她和羅令妤性情不相投,對這個女郎的素日行為滿心偏見。可偏偏她又覺得羅令妤會辦事,家裡的幾次小宴羅令妤都辦得不錯。在自己相看兒媳的時候,羅令妤又能幫她問話。陸夫人心情複雜,不知該如何評價羅令妤。

  陸英聽明白了母親和大嫂的話。她挑了下眉,慵懶無比道:「想找令妤這一類的啊?那我勸你們別忙活了,令妤這一類的女郎,她已經做到極限了。你們再挑,也不一定能挑出比她強的了。」

  陸老夫人看向女兒。

  見女兒掰手指:「我這個侄女自幼好強,學什麼都快,還不輸人。家逢變故,我都以為她定然活不成,沒想到她能領著妹妹一路從汝陽投奔到南陽去,找到羅氏本家。當年羅家滅門那麼大的事,連我都整整一年做噩夢,睡不好。她卻在南陽過得有滋有味,還給自己找了個未婚夫君?嘿,南陽範氏,那可是不比陸家差多少的大世家啊。」

  「每次逢年過節,她都記得給我送禮,將我這個伯母掛在嘴邊。我這人懶怠,對這些向來不在意。尋常年少女孩兒碰上我,我不理一兩次,她就心知我瞧不起,不會再湊上來了。但我們令妤不一樣……她能厚著臉皮一直親切喊我『伯母』,硬生生把我喊得真的記住了她。」

  陸英似笑非笑:「她在南陽遇到了些麻煩,來建業投靠。如果不是這麼多年她一直給我寫信、送禮,我真不會給自己找上這麼一個麻煩。」

  「真的是嘴甜,會討好人,心思聰敏。是有些小心機,年紀小些,掩飾得不夠好,不過人無完人,只要不去行下三濫的事,這也無傷大雅。」

  「對自己是真的嚴格。我的小叔一家都走了多少年了?她離開汝陽時不過十歲,但現在再看她,貴女該學該會的,她一樣不落人後。琴棋詩畫,烹飪女工,遊戲賞玩……她一天是將時間掰成了多少份,才能學到今天這一步,母親你們想過麼?」

  陸老夫人等人若有所思。

  陸英手撐著下巴,慨歎:「而我們這位陸三郎嘛,性子清高,誰都看不起。女郎若臉皮不厚,恐真的和他說不上幾句話。羅令妤性格活潑,能說會道,和她在一起永不怕冷場,便是家裡的表小姐們,各有小心思,也沒有在明面上和羅令妤鬧出不和來。而按說以羅令妤的美貌,不喜她的女郎,該比實際上我們見到的不知多多少倍。」

  「羅令妤貌美如此,清中帶豔。自古以來明豔那一掛美人,郎君嘴上說『禍國殃民』,心裡誰不想多看兩眼?我們三郎再清高傲慢,那也是正常男郎。」

  「羅令妤腰肢細,胸豐盈,行動間綽約風流。許是小時習過舞的緣故,她的神采和儀姿都極佳。來建業不過半年,就是當真無愧的『花神』。現在建業的郎君女郎們,哪個不認識她?沒聽過她的大名?」

  陸英笑:「陸三郎就喜歡這一類的風流女郎吧。令妤將自己的風格快走到極致了,將陸三郎的眼光拔高成了那樣……你們還怎麼找?活潑的未必有她美,有她美的未必如她身材好,和她身材好的又未必如她一樣才藝多……哈哈哈。」

  陸英自己說得忍俊不禁,看對面的陸老夫人和陸夫人的臉色十分精彩。雖然自己和侄女不親,但是許是羅令妤送多了禮物的緣故,關鍵時候,陸英還是為羅令妤說了不少好話。可見平時的用功,不一定讓人平時對你表現得多親切,關鍵時刻卻一定有用。

  陸老夫人被女兒說的,也覺得羅令妤很不錯。陸三郎和陸二郎不一樣,陸二郎有他父母為他籌謀;但三郎自幼沒了父母,三郎的妻子,必然是要能獨當一面的。陸老夫人給孫兒找媳婦,盯著名門女,不光是為了世婚利益,還是因為名門女眼界廣,見識得多,能撐得起門面,不給孫兒拉後腿。像這幾年開始崛起的寒門,陸老夫人就瞧不上,畢竟底蘊差太多,雙方沒什麼好說的。

  只是羅令妤啊……

  陸老夫人道:「她什麼都好,就是家世太差。娶了她,與沒娶似的。不但幫不到三郎,南陽羅氏,還得三郎幫襯。三郎本就沒了父母,日後妻子這邊也沒人能幫他。三郎命途多舛,卻自來多才。他好不容易憑自己才能成為了當代名士,我是他祖母,我捨不得見他路子走得苦,捨不得見他不如別的比不上他的郎君走得順。」

  陸英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在她看來,世家郎君,能有多苦?然她不能這麼說,說了母親又得罵她涼薄,不心疼侄兒了。

  最後,幾個人商量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留陸老夫人最後一聲歎:「……我們再看看吧。」

  ……

  當晚下了雨,淅淅瀝瀝雨水敲窗,羅令妤是在自己院子裡用的晚膳。空氣涼了一層,妹妹羅雲嫿聽說了她和陸昀吵架的事,眨巴著眼睛,關心地來問她。小娘子被姐姐摸摸頭,看姐姐得意一笑:「放心吧,我自有打算。」

  羅雲嫿在姐姐這裡磨了一晚上,姐姐看著她寫大字。小娘子趴在案上,悄悄望姐姐。看羅令妤一開始神情淡定,後來就不斷地扭頭看窗,還讓侍女出去院子看看。羅令妤眉目間神色漸焦慮,她的小妹妹觀察半天後,福至心靈:「……姐啊,你是不是又得罪三表哥了?」

  羅令妤一滯:「……」

  她拍妹妹額頭一下:「什麼叫『又』?別胡說。」

  看一眼姐姐眉目間的不自在,羅雲嫿小大人一樣地歎氣:「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又利用人家了。姐啊,你就是習慣利用人來達目的了。可是三表哥偏偏又特別在意這個方面。你若是與人家好好說,人家不一定不幫你。你非要不吭氣,說利用就利用,人家當然不高興了。」

  「而且這兩天,我覺得你對三表哥不好呢。家裡來了好多表小姐,你整日姐姐妹妹的。三表哥難得回家一趟,他尋你說話,你都沒空搭理。你沒空搭理也罷,一到需要人家的時候,就有空了。你讓三表哥怎麼想?」

  羅雲嫿一筆一劃地寫字:「姐啊,小心三表哥不娶你了。」

  羅令妤惱羞成怒:「什麼不娶?!他就從來沒說過娶好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麼?我這是欲擒故縱!對付男人,就得……」

  羅雲嫿學她說話:「對付男人,就得吊著他。」

  小妹妹做鬼臉,偏又說實話:「可是你要吊的人,是三表哥啊!是大名鼎鼎的陸三郎啊!」

  她心機深重,他心眼極小。羅令妤低頭反省自己,這兩日是不是太過膨脹,是否只利用陸昀,未曾關照過陸昀。這般一想,她愈加不安。家裡新來了表小姐江婉儀,她一心要讓江婉儀認輸,拿陸昀當比鬥工具。陸昀給足了她面子,但是……

  羅令妤哭喪著臉:他在大家面前給足她面子,私下裡就不會了。

  她那搖搖欲墜的婚姻夢呀……為什麼陸昀都在他祖母那裡說要娶她了,她反而更不安了呢?

  被妹妹說的慌神,羅令妤一晚上坐立不安。她心裡沒好氣,起身踱步,幾次想撐傘出門。鑒於下午剛吵過架,陸老夫人那邊盯得緊,再加上兩處院子相距太遠……羅令妤猶豫著要不要找人時,院子裡有了動靜。

  錦月噙笑的聲音傳來:「女郎在家麼?我們郎君讓婢子來給您送東西呢。」

  又送東西?!

  羅令妤站在屋門後,沒有第一時間激動地開門。她心裡那塊大石卻放下,旁邊妹妹躡手躡腳地站起來探腦袋。羅雲嫿笑嘻嘻地逗姐姐:「哎,三表哥又送東西來了?看來三表哥是傻子,真的不知道自己被你耍了呢。」

  「胡說八道!」羅令妤拍開妹妹,「好好寫你的字去吧!大人的事兒不要管。」

  壓低聲音把妹妹弄走,羅令妤咳嗽一聲,才隔著門矜持地拂了拂臉頰上落著的髮絲:「又送我禮物啊……下午時才因為禮物在老夫人那裡鬧得不高興,我不敢收表哥的禮物了。錦月姐姐拿回去吧。」

  然羅令妤心中想:千萬別拿回去!

  錦月像聽到了她心聲般,隔著門,笑了一聲後才道:「三郎是讓婢子給您送帳簿來的……我不識幾個字,也看不太懂,娘子不妨開了門自己看是什麼東西?原本三郎是要自己過來的,但他剛吃過飯就被陳王的人叫走了,好像說北方又被攻了一城……三郎留話,讓婢子把帳簿給您送來。待他回來了,他親自來找您。」

  什麼?

  陸昀說等他回來了,他親自來找她?

  羅令妤被嚇得腿酸軟,經過妹妹的提醒,她有點兒怕被陸昀找了……羅令妤硬著頭皮,開了門,眉目含春而笑:「什麼帳簿?我也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不過雨下這般大,姐姐先進來吧。」

  錦月領著侍女,給羅令妤送來了厚厚的好幾本帳簿。羅令妤一頭霧水,不解陸昀的用意。但在侍女們一眾崇拜的目光下,她裝作了然的模樣,好似她和陸昀真的約定好了什麼一樣。更何況當羅令妤應對錦月時,隨意翻了下帳簿,看到帳簿上大額大額的進銷和用度……女郎抓著帳簿邊緣,捨不得鬆開手了。

  滿心震驚:好多錢財!

  好多!

  好多好多!

  看到這麼大筆大筆的錢財,無論進出,羅令妤都捨不得把帳簿還回去了。且她心中歡喜雀躍,激動得面紅耳赤:陸昀該不會是要把這些鋪子全都送給她吧?這該不會是整個二房的財產吧?全都給她?

  他、他、他……她願意這輩子、下輩子、十八輩子都嫁給他,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她完全奉獻!

  錦月走了後,妹妹做完功課也被領著睡覺去了,羅令妤仍挑燈夜讀。她將十幾本帳簿放在案臺上,根本沒心思洗漱睡覺。女郎坐下來拿著算盤,就開始算這些帳面上的賬。越算越心花怒放,越算越暈乎乎……他真的是好有錢啊!

  羅令妤內心激動:陸昀雖然難說話點,但他定是她的良婿。再沒有郎君如他這般,給她這麼大筆錢財……大多是土地、莊園、收成,比她和周郎合開的那個脂粉鋪賺錢多了許多許多倍。

  夏日的雨淅淅瀝瀝到了半宿,羅令妤坐在燈燭下,整整兩個時辰,屋中只聽到撥算盤的清脆聲。女郎一動不動,毫無疲憊。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雨水潺潺流成小溪,漏更聲斷,窗子輕輕地啪嗒了一聲,被從外推開。

  而羅令妤全然無覺。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身後似笑非笑的幽涼男聲:「如你這般愛財,屋子被燒了,夜裡來了採花賊,你恐也是不知的。」

  陸昀!

  羅令妤一驚,當即起身回頭。眼前只看到一個影子,她才露出一個笑容,就被人攬住腰肢,抱了起來。這人是將她橫抱起來,她的臉貼在了他潮濕的胸前衣襟上。女郎發間的華勝輕晃了一下,她啊了一聲,仰起脖頸,伸手臂抱住了人。

  被郎君一下子抱起,心臟砰地跳起,臉燒似火。然同時,羅令妤依依不捨地回頭:「你放我下去!讓我多看一眼帳簿……」

  陸昀低頭看她,她只掙扎著要跳下去找她的帳簿。

  陸昀面色平靜,目中勾墨。望她半天,他輕笑了一聲:「妤兒妹妹不要得寸進尺。」

  「下午那場戲,我陪你唱下去了。你膨脹多日,這氣勢,也該下去了吧?」

  「你逼我婚,催我婚到這般地步。拿我當姐妹間鬥豔的工具,還心中只記得給你的姐姐妹妹們送禮,不把我放在心上……到這會兒,仍滿腦子是錢……」

  羅令妤一下子不掙了,她撐起上身,抱緊他。她仰頭,便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陸昀呼吸一頓,才要開口,羅令妤急忙又親了過來。她不讓他將話說下去,她摟著郎君的頸,蹭著他的腰,害羞又大膽地勾引他。

  內室暖和,陸昀低頭,發落在她嫣紅唇上。她張口,含住了他微硬的髮絲。女郎撩人時的魅色,讓陸三郎眸光更黑。

  一下又一下,他輕柔地親她,再熱情地與她擁吻。

  沉香盤於爐上,不知何時,她竟被他抱入了床帳內。身子落到榻上,她才驚呼一聲,他就緊跟而上,壓在她身上。女郎一聲吟,喘得他又親了過來。貼著郎君的臉,呼吸紊亂,羅令妤軟成水:「雪臣哥哥……」

  陸昀目子火焰跳動。

  他掐她頰肉:「下午的賬,你認不認?」

  羅令妤面紅心虛,手指勾著他後頸的肌膚,再仰頭,看他眼睫上潮濕的水漬。她心神飄忽,只盯著他好看的面容。她伸手摸他的臉,被他所惑:「認的……「男女的氣息交融一處,帳中人影晃動。春意繚亂,虛虛實實,仰頭看到他面容泛紅,她便沉入他那星光一般的眼中。聽陸昀呢喃,唇間聲音喑啞而魅惑,卻又帶著冷靜的力量:「那我就要收些好處了。可否?」

  遇到一個人,當真是底線越來越低。曾經她這般對他,他定然翻臉走人。然現今,陸昀也不過是平靜地說出來,說要收些好處——收些好處,他就不氣了。

  又羞又麻,心中還十分柔軟,感受到他對她的寬容。躺窩於他懷中,帳中光線昏暗,這時誰還記得什麼帳本。被郎君壓在身下親吻面頰的女郎蜷縮起了身子,在他的牽引下,羅令妤化成春水,目中淚意漣漣,被他吻去。而她聲音顫巍巍:「可……呀!」

  「雪臣哥哥……雪臣……哥哥!」她手抓住了他發間玉環,緊揪住,脖頸後仰,柔軟的上身卻被他在腰間一掐,向上送去。

  他俯下,撩開她領子,唇齒向下,親上了她胸口。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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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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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此年代無男女大防之說,貴族上流,男女混搞更是家常便飯。然婚姻仍有約束——婚前無妨,婚後當守。

  因大時代的這般觀念,當羅令妤被陸昀壓在床間親吮時,她軟了腰肢,跌宕於情潮中,卻也只閉著目。她指尖扣著他頸後的肌膚,時輕時重,欲迎還拒。他點了火,將火種丟入她懷中,她被燙得發抖,便又側過身,攀著郎君的肩埋頭咬唇,嚶嚶地哭。

  郎君便喟歎,侵舌入唇,撫慰她的情緒,還調笑:「妤兒妹妹可有字?」

  羅令妤不知他為何提到這個,就喘息著搖頭,長髮在他臂彎間搖出:「沒有。」她的及笄禮還是陸昀給她過的呢,哪有人給她取字?

  陸昀捧著她的臉,與她抵額。郎君眼角輕勾似月痕,泅泅明澈,逶迤多情:「我既給妹妹過了生辰,不如再送妤兒妹妹一個字?你總是嚶嚶而泣……不如小字『嚶嚶』?」

  羅令妤眼眸含水,汪汪輕晃:「……」

  又戲弄她!

  猛在他胸口捶了兩下,卻還不能解恨。

  女郎又窘又羞,周身暈眩,惱得在他頸間咬一口,便聽到他一聲長長的「唔」。忍耐的,沉啞的,聲音從她心尖磨過去,磨得她滿心酥麻。她臉漲紅,想他怎麼哼得這般、這般……讓人胸口也麻,腦子也亂。他的吻時輕時重,她便迎向他,被他拉得意亂神迷……

  陸昀是極愛她胸前二兩肉的。那兩捧白雪,足夠他失去理智。頸項廝磨,若遠若近,他樂此不疲。

  脖頸上落了一滴水,灼燙似燒。羅令妤迷離地睜開眼,摟著他頭顱,看到他埋於玉間的俊秀面容上,額上的汗滴落。泛紅瀲灩的眼角,微濕淩亂的鬢髮。那汗滴如清水,流過郎君筆挺的鼻樑與潤澤的紅唇。晃悠悠,一滴水落於冰雪峰巒處,心神便失守,被剝奪。

  陸昀怔然而望,目光不離。

  羅令妤躬身,輕泣:「不、不要了……我不行了……」

  陸三郎回神,悠然哼笑:「我是怎麼你了,你這就不行了?」

  他聲如浮冰破火,碎玉流光,一言笑出,羅令妤本能覺得他說了不太好的話。他似給她開了個黃腔,羅令妤似懂非懂,仰目而望。一望之下,便看陸三郎目有後悔之色,一閃而逝。

  他自忖失言,不該在一個未嫁女郎耳邊開這般輕浮之腔。

  看她要開口,陸三郎打斷:「我說錯話了,別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羅令妤一頓後,目有調皮狡黠色浮起。她摟抱著他,戲謔笑道:「我知道陸三郎遍覽群書,什麼書沒看過?這麼多年裝清心寡欲,裝得自己都要瘋了。雪臣哥哥,真是辛苦你了。」

  想來便一陣唏噓——陸三郎本性輕浮,喜歡戲弄人,與女郎調笑。偏他自己相貌太好,資質太好,太勾女郎。彪悍的女郎多了,他還誰都瞧不起,就只能裝清高……

  羅令妤安撫得他大悅,她真是機靈的、會說話、會討好人的女郎。陸昀目中染了笑,一下一下地咬她的唇。二人唇齒再次纏綿,他的輕笑聲溢出:「好在現在有妤兒妹妹了……」

  羅令妤身子上弓,聲音拉長:「嗯……」

  滿身水汗,一帳燥熱。突然間,胸口不再被咬得悶悶疼,身上重量也減輕,不再壓得她喘不上氣。情至酣暢,羅令妤訝然而望,見陸昀硬是一頭汗,就這般從她身上翻了過去,放開了她。

  羅令妤一顆心起起伏伏:……怎麼了?

  為什麼不繼續了?

  她並不介意,也沒有拒絕……為何他就這麼停了?她之前並不知他守禮如儒學門生啊。

  其間……必有詐。

  陸昀側躺於她身側,在羅令妤懷疑不斷時,伸手撫了撫她的臉。他強忍著妄念,見她迷惑地睜著水潤眼眸,衣衫撩亂。女郎于他身畔,如綻放的春花般,美麗得讓人動容。陸昀忍不住傾身,再含了她張開的紅唇吮了吮,藉以緩自己的欲念。陸昀將她親了又親,身子卻與她分開,保持了一定距離。陸昀歎道:「不欺負你了……」

  他心頭狼狽,又很自嘲。覺自己竟這般扛不住羅令妤的魅力,總想靠近她。

  偏她乖巧的時候,這般勾他:「雪臣哥哥,你怎麼了?你送了我那麼大的帳簿,你想怎樣就怎樣,我不反抗的。」

  陸昀袖子擋臉:怕的就是她不反抗啊。

  陸昀忽而放下袖子,俯於她身邊,伸手勾住她散在他衣袖上的一綹青絲。青絲在他指間纏啊纏,他的笑便帶著那麼一股子戲弄的味道了:「……誰送你那麼大的帳簿了?」

  羅令妤微急,怕他轉眼不認帳:「就傍晚時,你讓錦月姐姐送來的帳簿啊。你看,就那些啊!那麼多!」

  她急忙坐起,發間簪子因方才的旖旎動情而掉落,一頭青絲散落頰畔。女郎美得讓陸昀眯眼,女郎本身卻抓著他的手臂,強迫陸昀坐起來透過紗帳往外看。羅令妤晃著他的手臂,讓他看案頭上擺著的厚厚的帳簿。

  陸昀:「……」

  他作恍然大悟狀:「你說的是那個啊。」

  羅令妤巴巴望著他。

  陸昀側頭看她:「你會錯意了吧?那不是我要送給你的。」

  羅令妤:「……」

  陸昀:「只是與你談個合作而已。我瘋了,把我的家產送給你揮霍?你胃口有那般大麼?」

  羅令妤:「……」

  陸昀俯眼:「你真以為那個是白送你的?所以才對我投懷送抱,溫順至此?」

  羅令妤:「……沒有!」

  大羞大怒!

  撲過去,她對陸昀又咬又打,又推又撓。羅令妤扯他:「你從我的床上滾下去!」

  陸昀笑個不住,把她摟到懷裡,看她真的氣得不行。錢財就如他羅妹妹的第二條命似的,權勢看不見,錢財卻時時看得見。那般顯眼的東西擺在她案頭,陸昀卻說不是給她的,羅令妤何等失望!

  又覺得尷尬——她總在他面前丟臉。

  確實他從不曾讓錦月說這就是白送給她的。然她一晚上溫柔似水,於他身下嚶嚀。她大約確實喜愛他,願意與他燕好。但是事後這麼一來,弄得她真的好像是為了帳簿獻身一般。陸昀素來瞧不起她,現在肯定這麼想吧。而她多想讓他覺得她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毫無原則的人……羅令妤紅了眼,眼中淚意點點。

  她爭辯:「我不是……我沒有……」

  陸昀望她半天,他面上輕浮之色收起,微微沉默。看她紅著眼眶,惱怒中又帶幾分焦慮。他判斷著她的想法,好一會兒,才伸手給她揩淚,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陸昀低聲:「我知道。妤兒妹妹本就是這種人……我早就知道。」

  「咱們……都慢慢來吧。」

  他與她耳鬢廝磨,情意纏繞——你別對我逼婚逼得太緊,我也不要求你有聖人品格。你討厭我,我也嫌棄你。

  我一開始認識你時,就知你如何。我也是掙扎了許久,甚至到現在都還在掙扎著。你沒有要求過我,我又怎麼會反倒要求你將本就有的缺點完全改掉呢?一點點進步,一點點來……誰都是一身缺點,一身缺點的人,卻也可以愛人吧?

  陸昀和羅令妤一道下了床,她幫他發間的玉環扶好,他也笨手笨腳地要幫她梳發。弄了半天,髮絲越來越亂,還扯得羅令妤頭皮疼。羅令妤漸不耐煩,推開笨手笨腳、還非要展現自己多才的陸三郎,自己隨便紮了個簡單的髮髻,才坐去了案邊。

  陸昀順勢坐下:「只是跟你解釋一下……這些明日以後再弄,你今晚該睡了。」

  羅令妤固執的:「不!看到大筆錢不能整理好,我是睡不著的。」

  陸昀嫌棄地瞥她一眼,被她回瞪一眼。他才笑了下,慢慢解釋:「湧入建業的流民多了,朝廷國庫空虛,沒多少錢,世家各自卻富得流油。我和陳王想說服世家們各自開倉,救濟貧民。然世家現今還沒統一章程,只有各自女郎在救濟流民。我不能出頭,但也得做點什麼緩和壓力。這些給你的帳簿,就是我的投名狀了。」

  羅令妤捨不得:「你全都給出去啊?那、那也太多了……你給自己多留點嘛。」他若是變成窮光蛋了,她就要猶豫要不要嫁他了……陸昀可別讓她面對這種選擇啊。

  陸昀喝口涼茶,好平復面對她時的心潮波瀾:「所以把這部分交給你。我看你的那脂粉坊經營得不錯,這幾個坊,我把你的名字寫上了。你大膽地去做,虧了我也不怪你,就當給你試手。但是經營下的多了的錢財,你看著比例,給我用到流民身上去。」

  羅令妤咬唇,偏頭看他:「你用我的辦事能力,換你救災?你這般信我,你怎麼不找別人?我真的給你全虧了怎麼辦?」

  陸昀心平氣和地繼續喝茶。他眉眼不抬,唇角一彎:「明知故問。」

  羅令妤心間便柔軟無比——陸昀對她,真的是很好了。拿出這麼大筆資產,給她練手。她賺了的錢他也不要,因他並不缺這部分。一是為流民救災,二也是教她辦事。而最好的教她辦事的方法,就是放開手腳,讓她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撞得頭破血流了,知道痛了,才能成長得最快。

  壓力卻沒有之前和周郎合開的脂粉坊那麼大。雖然周郎也不在意錢財,說她想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然這是不一樣的,周郎的東西,不是她的。她若是虧了,會覺得對不住周郎的信任。自開了脂粉坊,羅令妤日日熬夜,熬夜時又會哭泣。她性子要強,做不好的從來不在人前說,只背後默默努力……

  陸昀卻不一樣。

  她覺得她一定會嫁他的。那她虧了他的財產,負罪感便不會那麼重……

  羅令妤走過去,默默地抱住喝茶喝不住的郎君。陸昀身子一僵,女郎已低下頭,香氣撲鼻,在他唇上親了一下。只這麼一親,他好不容易借喝茶壓下去的欲念騰地重新升起。望著她的纖腰一把,就想折斷在懷中,將她吃下去……陸昀喉結滾動,狼狽地將她推開:「……別靠近我。」

  陸昀在羅令妤這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到了淩晨,哪怕看帳本看得專注的羅令妤,都忍不住打了好幾次哈欠。外頭雨水淅淅瀝瀝地,慢慢停了。舍中靜謐,女郎坐在前翻帳本,郎君坐在後喝茶。她有對他財產疑問的地方,他就開口說幾個字。大部分時候,都是一聲不吭的。

  陸昀安靜地從後看著她。

  目光盯著她,移開,再又移回來。

  他漸發現自己越來越抑制不住的對她的渴望,哪怕只是看著她,什麼也不做,就好似自己能望到天荒地老去。而總冥冥間覺得,即便有前世今生,他也定然這麼在背後看著她……

  「睡吧。」在羅令妤悄然望來時,陸昀的茶終於喝完了,他站了起來。

  羅令妤看他架勢,起了身。打開門,外頭黑漆漆的,聽到水低落在青磚上的聲音。羅令妤站在燈火暗處,扭身等他,並半真半假地試探他:「天這般晚了,還下著雨,你當真不在我這裡多待一會兒,快天亮時再走麼?」

  陸昀:「……別試我。」

  以前忍得住,現在卻不一定。

  曾經和她隔屏而睡,那時尚能心平氣和;這會兒只消想到與她同處一室,他便心浮氣躁,遐思不斷。

  羅令妤抿唇而笑,將傘遞送給他。她是知情識趣的人,討好人時會真的做到極致。陸昀要離開,眼見僕從們都睡了,羅令妤乾脆也撐上傘,跟他一道出門,要送他送出院子。無疑她這般行為,格外取悅陸昀,讓陸昀回頭看了她好幾眼。

  郎君目光灼灼,情意絲絲縷縷。

  羅令妤紅著臉低頭。

  然她的長處是討好人,於情一事半知半解,卻忍不住懷疑很多。她始終對晚上他推開她的事耿耿於懷,送陸昀出院門時,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青苔小徑上,羅令妤嘀咕:「你當真要這麼晚回去麼?不再陪我看看帳簿?你這一走,下次見時,又不知何時了。」

  說到此,語氣就帶了幾分怨念。

  女郎再道:「你不是擅玄學麼,為何現在又講究儒學之道了?你是修身養性,還是有別的緣故?我見人……」

  「啪嗒」,兩人經過處,花從樹上掉落,陸昀聲音微正:「令妤。」

  羅令妤奇怪地疑問看去,見撐傘的郎君收了傘,回過身時,他手裡拿著一枝花。玉白色的花瓣,好幾個花骨朵,纏在樹枝上,於他手中輕微顫抖。他將花枝送給她,柔情繾綣地低語:「這花,叫『娘子聒噪』。」

  羅令妤:……什麼?娘子聒噪?世上有這樣名字的麼?

  陸昀:「你懷疑名士所學不如你?」

  羅令妤:「真的有花叫『娘子聒噪』?你不是在說我?」

  陸昀:「有啊。」

  「昔年某佛于第三世人間修行時,被一妖化女所誘。那妖日日纏那高僧,妖于人間沒學到處事道,只知每日拿花送與高僧門前。後高僧修成金身,前往三十三天佛國,妖化魔而攔。後高僧與妖魔共寂,人間只留下此花。成佛前的高僧曾為花取名,『娘子聒噪』。說的便是這個了。」

  「妤兒妹妹該多讀幾本佛經。」

  他手中搖著花枝,花枝簇簇擁擁,從女郎姣好如玉的面頰上滑過。他的眉眼勾著,唇間笑著,花落女郎頰畔時,輕柔又多情。郎君喊「娘子」時,清幽,溫情,脈脈。一眼又一眼地看她,一花又一花地貼著腮幫。雨夜濕徑上,陸三郎將花扔在羅令妤懷中,再望她一眼,目中神情,讓女郎悵然,抱緊了懷裡的花枝。

  羅令妤珍重而羞窘地抱著懷裡花,看他撐傘走遠,她才回去了。

  ……

  回去就翻古書。

  聽說陸二郎最近研究佛學成癡,羅令妤特意去借書看佛經。

  翻遍三千佛經,沒尋到所謂的「娘子聒噪」的典故。

  始知陸昀又哄騙了她,拿不知名的花騙她多情。

  羅令妤大氣,屋裡插著的那枝「娘子聒噪」,不知該不該扔了。

  ……

  「陸昀!陸昀!」

  大雪茫茫,霧氣寥寥,望不到盡頭的路,看不到邊際的天地。

  羅令妤聲聲慘叫,杜鵑啼血一般,在濃霧中跌撞而走。她一身汙髒,長裙落滿泥沼。女郎悽惶地走在人間,捂臉哭泣……

  陸二郎一頭冷汗,猛一下從夢中醒來,呆坐在原處。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在哪裡,陸顯茫茫然,抬頭,和探尋看他的衡陽王劉慕打了個照面。劉慕手裡拿著一本書,奇怪他一頭大汗:「做噩夢了?」

  陸顯:……他怎麼又開始做夢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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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看到衡陽王俯下來的放大面孔,少年眸心顏色冷淡,眼中倒映著陸顯自己倉皇的面容。陸顯上身向後一傾,座下胡床因他後靠得急而摔翻,陸二郎狼狽地摔下去,坐在了地上,揉著腰呻吟一聲。

  劉慕當即目有鄙夷和不耐色。

  旁側傳來另一郎君的說話聲:「陸二郎,睡醒了啊?睡醒了就快與衡陽王殿下拿下他要的卷宗啊。對了,以後衡陽王就與我等共事了,你帶公子熟悉下環境。」

  那郎君穿官服,隨口一提,囑咐了陸二郎一聲就急忙出了府衙。而在陸顯看下,劉慕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更難看了。

  陸二郎這才想起現在自己所處的環境:他被父親調到大司空手下做事,當一介侍郎。司空府專管水土祭祀之事,平時做的都是實事,也算忙碌。就是和現今南國與北國邊界上愈演愈烈的戰事沒什麼關係。

  而衡陽王之前一直想進入司馬府——掌南國軍政。

  卻沒想到陸二郎在府衙昏沉睡了一個午覺的功夫,衡陽王就來了這邊,說要做他的同僚。且衡陽王面色不好看。

  陸二郎起身去拿卷宗找給衡陽王,這邊因要過節,值班的就他一人。陸顯打量半天少年郎的神色,福至心靈,他低聲:「……莫非是司馬府有人排擠公子,將公子排擠到了我們這邊?」

  劉慕眼神陰鷙地白了他一眼。

  那一眼態度微妙,似要剜自己一刀似的,陸二郎一愣後,明白了,艱澀問:「……莫非是陛下故意針對……我絕對沒有跟陛下告狀,在陛下面前亂說你什麼!之前你和我那樁事,陳王不是幫你壓下去了,陛下並不知道麼?」

  之前衡陽王欲殺陸二郎,陳王劉俶本就不願因此折了一位郡王。事後陸二郎一口否認衡陽王的狼子野心,又有陸三郎周旋,陳王與衡陽王聯手將那件事的影響降到最小。陸二郎與劉慕擊掌後,決定做一個不問不管的士大夫,當做不知劉慕想對陛下做什麼。誰知半個多月過去了,劉慕什麼動靜都沒有,陛下不動聲色的打壓卻越來越放到明面上了。

  劉慕懶洋洋道:「與你無關。」

  陸二郎跟上他,聲音壓低:「我說過會當做不知你要做什麼的……」

  劉慕嗤聲:「孤不想做什麼。」

  他其實已經輸了。哪怕與陸二郎擊掌,他也不信任陸二郎。最好的法子,就是按兵不動。而按兵不動,勢必帶來的影響,就是他被他那位皇兄打壓得越來越厲害。

  劉慕懶得說什麼,從陸顯這裡取過卷宗,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坐下。他沒說他要做什麼,陸顯則站在旁邊,怔怔看少年郎。陸顯心裡微悶,想到若不是自己改了命,劉慕現今就快要熬死當今陛下。劉慕這個衡陽王,要比現實中風光得多。

  陸顯救了自己弟弟,犧牲了劉慕。

  劉慕將卷宗攤開,實則只打算做個樣子,並不打算多看。但陸二郎一直站旁邊盯著他,劉慕沉著臉抬頭:怎麼,想監視我?

  誰想他一抬頭,看到陸顯看他的眼神很……愧疚?

  劉慕頓住,罵人的話就沒有說出口。

  陸顯則勉強對他一笑:「其實我們司空府也不錯,不比大司馬那裡差多少。起碼這裡很安全,沒有戰事紛擾。大司馬府聽聞如今到處派兵遣將,邊關亂成了一團,郎君卻都被強迫地送往那裡。邊郭之城荒涼,不是什麼好地方。我三弟想去,被我罵了回來。好好的郎君,又從未上過戰場,何必自找麻煩。現在去邊關的人,都是被排擠的郎君,被拿此打壓勢力……」

  在朝認真為官數月,陸二郎顯然已經摸清世家的路子。

  劉慕冷冰冰地打斷陸顯的喋喋不休:「孤欲往邊關。」

  陸顯:「……?!」

  劉慕不裝模作樣了,他將手中卷宗一扔,大咧咧地向後一靠。劉慕挑高眉,嘲諷地看著陸顯,重複一遍:「孤現在在你們這裡不過是過渡兩日,待孤打點好,孤自然要上戰場去。去邊關的人雖都是傻子……」

  陸二郎瞬間改了詞:「公子英明神武,願往邊關打仗,乃大將之風。與尋常找死的郎君全然不同!相信有公子你在,那邊的戰事定能很快平息……臣先祝公子旗開得勝!」

  不錯,衡陽王現今在建業被打壓得厲害,他不願再回去衡陽當郡王。誰知哪天就被他皇兄弄死呢?最好的法子,就是孤擲一注,直接去邊關,不破不立!

  劉慕:于陸顯的弟弟,陸顯就不希望去送死;于他身上,就隨意他送死?

  陸二郎的反復,讓他一陣無話可說。

  但陸二郎誇到一半,話突然慢慢停了。因為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現實中和以前做的那個夢當真不一樣了。現實已經改變,夢中衡陽王不需要去邊關,現實中劉慕卻親口明確說自己要去邊關。

  那他方才午睡時做的那個夢……那個與自己以前夢到的完全對不上的新的片段……

  陸二郎臉一下子慘白了——現實照入了夢境,夢境竟然還在繼續!

  他莫非、莫非……竟是真的可以預知未來?

  一想到此,陸二郎在府衙再也坐不住。他顧不上別的,拿過紙筆、帖子要和劉慕交接值班事務,苦求衡陽王無事的話代他值了班。劉慕本不願,被他纏的煩,只好答應下來。要簽字交接時,劉慕隨口問:「你是要急著做什麼?」

  陸二郎猶豫一下,誠實道:「回府睡覺。」

  好做夢。

  劉慕手中的狼毫僵在紙上方:「……」

  陸顯做好被劉慕怒駡一頓的準備,劉慕卻只是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陸二郎既要回府休憩,不如沿途多做件事。」

  陸顯虛心請教。

  劉慕誠懇地提建議:「去侍醫處看看你的腦疾,說不得還有痊癒的機會。」

  陸顯:「……」

  看來衡陽王是確信他有病了。可憐陸二郎有苦難言,他自己不確定的事,拜了無數佛求了無數大師。眾人都說不清楚的夢,他若是說了,世上認為他瘋了的人一定更多了。陸顯只好尷尬地笑了笑,拱手離開,當真回府。

  回到丹陽陸宅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將自己院中小佛堂中的香全都燃上,他將自己從寺中請來的佛像拜了又拜,念念叨叨。陸二郎虔誠地當了一位供佛者,院中的小廝侍女都惶恐不安,怕他這般狂熱的模樣傳到外面,又惹來流言蜚語。

  當做完這一切,給自己舍中也點上了檀木香,陸二郎不待天黑,便臥於床,強迫自己入睡。他有本能直覺,覺得自己一定會做夢。

  ……

  果真又做夢了。

  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夢,卻本身就極不穩定。陸二郎在一團團黑乎乎的夢中穿梭,時而聽到號角戰火聲,時而卻又聽到歡慶的大喜吹奏樂聲。他一時看到山河顛倒,國破人亡;又一時看到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

  這一次,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夢。

  他先做了第一個夢,便是之前陸二郎在司空府午睡時沒做完的那個——

  白茫茫的世界,到處是雪霧撲面。昏沉沉的天地,陸顯什麼也看不清,只能見到霧中跌跌撞撞走來的美麗女郎。他大聲詢問是否有人,他疾奔過去,追上那女郎:「羅表妹,羅表妹,這是哪裡——」

  從未來過這樣的地方,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霧。低下頭踩在雪地上,陸顯確認,南方氣候潮濕,他此生都未曾見過厚至膝蓋深的蓬鬆大雪。

  而羅令妤便走在雪中、霧中。

  一身汙髒,緋紅的氅衣、雪白的狐襟貂袖,她看不到陸二郎,只四處張望,目中清泠泠地噙著淚霧。她淒聲的,一遍遍喊:「陸昀——陸昀……陸昀!」

  陸二郎追上她:「這是哪裡?是否是北國?你怎麼和他到北國了?他人呢?羅表妹,怎麼、怎麼……」

  怎麼竟只有你一人呢。

  陸二郎怔立在雪地中,看羅令妤捂著臉哭泣,看她倉皇地在霧中找人。愛若反復,愛若覆水,轟然而至,又崩然離去。天地淒白,她最後跌坐在地,哽咽連連:「陸昀——!」

  他怎麼竟只留下她一人呢。

  ……

  陸二郎癡看著,眼睛一直看著那個撲在雪地中哭泣的女郎。那人走出了這個世界,另有人的世界開始塌陷。一點一滴,分崩離析,帶走一切。在這個夢中,他跟著羅表妹的視線,羅表妹未曾尋到三弟。他便也不曾。然很快的,天地一旋,陸二郎眼中的淚水尚未擦乾,他便跌入了第二個夢中。

  這一個夢,卻是觥籌交錯,卻扇搖光。

  陸二郎在賓客中看到了自己。

  他夢到了陸三郎和羅令妤的大婚之日。

  他親眼看到俊朗無雙的郎君,持著那以卻扇遮面的女郎,一步步走向高堂。陸老夫人等長輩笑得合不攏嘴,一直在嶺南的老君侯也回來參加孫兒的婚事。陸二郎看他們一拜二拜三拜。

  卻扇微垂,女郎面染紅霞,盈盈似水妙目,與郎君對望。

  設鴻案之光,結百年之好。

  ……

  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醒來,察覺到帳外天光過亮。陸二郎頭痛欲裂,伸手擋光,摸到自己眼角的淚意。他怔坐,滿心疑惑:為什麼這一次模模糊糊的,兩個夢境都不清晰,卻都夢到了?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

  三弟到底是出了事,還是娶了羅表妹?兩個不同的夢,是否在預示什麼?

  猛然間,又想到了自己之前曾夢到三弟萬箭穿心而死的局面……陸二郎將外頭小廝喚來,問起:「三郎可在府上?」

  「羅表妹可在府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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