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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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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少地瓜】大縣令小仵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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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7:46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一直到第三天晚上,劉捕頭幾人才踏著月色返回。
  
  當時晏驕剛睡下,聽說後忙胡亂披了衣裳衝出來,「哪兒,劉捕頭在哪兒?」
  
  話音未落,一大片頭髮順著她的臉滑落下來,寒風吹過,狂亂的舞動,頗有幾分驚悚效果。
  
  晏驕大囧。
  
  這個時候沒有皮筋,毫無彈性的頭繩真的很不好用……
  
  龐牧忍不住笑出聲,順手將頭繩從她頭髮裡摘出來,麻利的幫忙紮了個馬尾。
  
  晏驕驚喜的摸了摸乾淨俐落的髮辮,眼睛裡亮閃閃的,「你怎麼會做這個?」
  
  龐牧脫口而出,「馬草捆多了自然就會了。」
  
  話一出口,他就暗道完了,下一刻就見晏驕果然黑了臉,甩頭就走。
  
  龐牧下意識想跟上去,結果一靠近就挨了一馬尾辮……
  
  披著大斗篷的晏驕一陣風似的進了二堂,龐牧緊隨其後,劉捕頭等人忙起身行禮,「大人,晏姑娘。」
  
  好傢伙,幾日不見,瞧著晏姑娘越發有氣勢了。
  
  「不必多禮,你們辛苦了,」龐牧抬手叫他們坐下,「且把打探到的說一說。」
  
  劉捕頭才要開口,卻見他左眼附近微微有些紅腫,順口問道:「大人眼睛怎麼了?」
  
  龐牧看向下首的晏驕,眼中帶笑道:「無妨,不過被匹小野馬抽了一尾巴。」
  
  晏驕瞪圓了眼睛,又在斗篷下衝他揮了揮小拳頭。下回就不光是尾巴抽了,馬蹄子還要踢你呢!
  
  野馬?縣城之內哪兒來的野馬?也沒聽說圖大人那兒來了新馬啊?
  
  劉捕頭等人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想了,轉頭說起正事。
  
  「大人說的衛藍確有其人,他幼年失怙,七、八歲上來投奔了姑姑,可後來姑姑死了,幾個堂兄弟嫌他累贅,便將他攆出去。如今他就在城郊一座小破院子裡過活,左近並沒有什麼人煙,消息很不好打探。」
  
  「屬下去了書院,院長對衛藍倒也頗有印象,他書讀得好、人長得好、性子也好,從來不得罪人,所以人緣素來不錯,好些家境好的同窗也愛帶著他玩。先生們不大管學生私下的事,所以一時半會兒的,也不好確定大河口中的富家子弟是哪個。對了,衛藍已許久不去書院,說是一個月前告了長假。」
  
  「長假?」龐牧疑惑道,「縣試在即,他突告長假,書院的老師們就不覺得奇怪?」
  
  劉捕頭點頭道:「屬下也是這麼問的,不過院長說讀書人本就喜好遊學,雖說鄰近考試,可衛藍做事素有章程,他也曾囑咐過不要誤了考試,也就準了。」
  
  龐牧又問 :「是他本人告假?當時可有異常?還有誰陪他一起嗎?」
  
  劉捕頭搖頭,「確是他自己去告假,也無人相陪,倒是沒聽說有什麼異常。對了,院長愛惜他人才,怕他遇到難處不肯開口,或是外出遊學、文會無錢可使,還想贈他銀兩,不過衛藍沒要。」
  
  龐牧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衛藍常年抄書的書舖屬下也去問過,因事發已久,倒是記不大清最後一次見是什麼時候、什麼情形。不過想來恰恰因為一切如常,那些夥計才沒有印象吧。因他抄書從來都是又快又好,十分好賣,掌櫃的還頗為遺憾。屬下留心觀察了,不像是說謊。」
  
  「屬下又藉口尋親找幾個學生說話,倒是略有些頭緒,聽說一個叫張開的學生與衛藍往來甚密,私下好像也有人看見過兩人爭執。只是那張開學業不精,又因家中開著糧店,頗有財力,為人難免有些跋扈,老師們都很不喜歡。他上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月能有十天去就不錯了,如今也已許久沒見人影,大家早已習以為常。」
  
  「屬下本想去探探那張開,誰知他已許久沒回家,家裡採買的下人也說有日子沒見蹤跡。若要問他家人,又恐打草驚蛇,一時沒有頭緒,只好先回來復命,請示大人的意思。」
  
  「那段時間張開去過書舖嗎?」龐牧問道。
  
  「他那種人,怕是買了書都不翻一頁,又怎麼會去書舖?」劉捕頭笑道,「屬下一說他的名字,掌櫃的就滿臉嫌棄,還說得虧的他沒來,不然只怕自己也要親自舉著掃把攆出去,省的髒了地方。」
  
  龐牧和晏驕對視一眼:既然張開沒去書舖,就不太可能從那裡帶走衛藍。
  
  莫非,這個張開並非大河口中的壞人?
  
  龐牧嗯了聲,想了下又問:「那張開素日做些什麼?怎的掌櫃如此嫌棄。」
  
  「嗨,別說做讀書人買賣的了,就是屬下聽了也嫌棄的很。家裡有幾個臭錢,自己又不上進,還能做什麼?」說起這個人,劉捕頭也是滿臉不屑,「不外乎鬥雞走狗,聽說也是幾家妓院的常客。往年沒禁賭時,哪天不輸個幾十、幾百兩?一年少說大半萬兩銀子呢,攢幾年,都夠在京城買個窩了吧?也就是家底子厚,老爹又能幹,折騰到現在還沒垮……」
  
  晏驕靜靜地聽著兩人說話,手下不停,在小本本上畫起線索網狀圖。
  
  衛藍告假的時間跟大河口中消失的時間相差無幾,應該對的上,就是不知衛藍的消失是他本人的意願,還是真的如大河所言,乃是被強迫的。
  
  衛藍失蹤了,張開也失蹤了,是巧合嗎?
  
  她托著下巴,手中炭條在紙面上一下下敲打,若有所思。
  
  「晏姑娘?」龐牧見她似乎出了神,主動問道,「你可是有什麼想法?」
  
  兩人私底下打鬧歸打鬧,但都不是拎不清的,這會兒談起正事也是半點不含糊。
  
  「隱約有點兒,但一時還說不清,」晏驕搖搖頭,又問了劉捕頭幾個聽上去與本案關聯並不大的問題,「那衛藍今年多大了?以前可曾參加過科舉?成績如何?」
  
  托現代科技的福,資訊交流空前便捷,晏驕的年紀雖然是在座最小的,但絕對是經歷和見識過案例最多的,思考方式也更靈活更廣闊。
  
  劉捕頭甚是敬重她,自然配合,「今年二十有五,之前已經參加過兩屆科舉,只還是白身。」
  
  晏驕好奇道:「不是說他才學很好嗎?老師們也喜歡,既然如此,怎的連個秀才也沒中?」
  
  雖說科舉難熬,但對有如此才名的人來說的,中個秀才應該不是問題吧?
  
  劉捕頭老實搖頭,「屬下是粗人,實在不清楚個中原委,倒也沒細問。只是聽說讀書這種事極其艱難,便是許多人考到六七十歲都是白身,似廖先生那樣年紀輕輕便得中榜眼的,實在是百年少有的奇才……要不,屬下再派人打探一下?」
  
  「先不忙,」晏驕擺擺手,又看向龐牧,「考秀才要經過縣試、府試和院試,都是在都昌府內進行的,大人,歷年考卷還都在嗎?」
  
  龐牧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沉吟片刻,「這個還真不好說,趕明兒我開了庫房瞧瞧。」
  
  到這平安縣才半年就查出來前任知縣篩子似的漏洞,他真會小心保存連功名都沒撈著的考生們的考卷嗎?
  
  而且就算盡職盡責,依照律法,也只要求保存一屆,再往上並無硬性條款呢。
  
  「也好,」晏驕點了點頭,在心中暗嘆一聲,顯然不報什麼希望了,「只是張開這條線索,我覺得不該輕易放棄。」
  
  「確實如此,天亮之後還得問問大河認不認識張開。」龐牧點頭道,「只是他的話不能全聽全信,衛藍又失了蹤跡……不管張開是否與本案有關,還是要先查查的。」
  
  既然他是一眾同窗口中與衛藍往來甚密之人,總會知道點兒別人不知道的吧?假如真能找到他,或許能有所收穫。
  
  劉捕頭忙起身請命道:「大人,不若屬下再派人回去找,便直接問到他家裡去,左右這廝身上也清白不了,咱們便告他一個聚賭,吃他一嚇,不怕他們不漏口風。」
  
  晏驕:「……」還真是夠簡單粗暴的。
  
  龐牧失笑,示意他先坐下,「不美,你也說了,如今沒有證據,若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萬一真是張開做的,衛藍又真在他手裡,咱們這樣大張旗鼓的,豈不是逼他下殺手?」
  
  劉捕頭忙道:「那屬下帶人暗中打探。」
  
  龐牧盯著他和幾個捕快的臉看了會兒,忽然就笑了。
  
  「你們幾個正氣太重,」他笑著搖頭,「又是常年辦案的,身上氣勢給有心人一看也就漏了。」
  
  劉捕頭等人面面相覷,都是撓頭,「那屬下就是幹這個的……」
  
  不滿臉正氣,百姓們也不信啊。再說了,難不成還要滿臉邪氣?
  
  龐牧笑了笑,「既然此事不好正面下手,咱們便叫旁人去辦。」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迅速明白了他的意思:韓老三!
  
  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張開便不是什麼正經貨色,往來也多三教九流之輩。而這些人差不多都是些皮糙肉厚的,隔三差五就去衙門報導,早就練就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本事,若真有內情,只怕反而問不出。
  
  反倒是那些潑皮,往來便利,誰也不會警惕他們,消息反而更靈通。
  
  次日一早,龐牧果然叫了韓老三來,如此這般囑咐一回。
  
  而那韓老三早就立志要上岸洗白,巴不得能日日聽候差遣,好證明自己不可取代的價值,當即拍胸脯保證道:「大人放心,只要人還在平安縣地界上,不出五天,小的一準兒能挖出點兒什麼來!」
  
  龐牧點頭,忽又問道:「若是出了平安縣呢?」
  
  事發都一個多月了,這人要是想跑的話,別說平安縣,只怕都昌府都跑出去了。
  
  韓老三一噎,面上微微有些窘迫,「這個,大人,不是小人不盡力,這潑皮也有潑皮的地界不是?若是貿然過界,那就是壞了江湖規矩……」
  
  龐牧聽的好笑,「話糙理不糙,倒也有幾分道理。」
  
  見他很是通情達理,韓老三也跟著鬆了口氣,又道:「不過倒也不是沒法子,小人們都是吃這碗飯的,平時少不得也跟外頭打交道,若果然有事,少不得小人求上一求也就是了。」
  
  他們這些人算是灰色地帶,尋常百姓不敢招惹,真正的黑惡勢力又瞧不起,自然少不得抱團求生,彼此間互通有無。
  
  聽他這麼說,龐牧倒真對他有了幾分欣賞,難得和顏悅色道:「也罷,你且盡力去辦。」頓了頓,又問:「家中妻兒還好?」
  
  韓老三哪裡見過他這般體恤和氣?當即喜得渾身發癢,忙磕頭道:「賤命幾條,有勞大人掛念,都好,都好!」
  
  一個男人,但凡真心疼愛妻女,願意為她們做出改變,就不算壞到骨子裡。
  
  龐牧點點頭,語重心長道:「人在做天在看,她們娘兒幾個的出路都在你身上,你可記住了?浪子回頭金不換,來日你做出一番事業來,鄉親們自然對你另眼相看,便是本官,也少不得要褒獎你。」
  
  這話算是戳到韓老三的心窩子了,他當即濕了眼眶,又狠狠磕了幾個頭,「多謝大人提點,小人記得了。」
  
  龐牧擺擺手,「去吧。」
  
  韓老三垂著頭退了出去,一出門又碰上晏驕,忙垂首退到一邊,恭敬問好。
  
  晏驕順勢瞧了他幾眼,見果然與早先見面時不同了,整個人的精神氣兒都清爽了似的。
  
  她隨意說了兩句話,走到門口又轉頭去看,見韓老三的背影果然比當初挺拔不少。
  
  「碰見韓老三了?」龐牧熟練地替她倒了熱茶,又鋪了狼皮褥子。
  
  「嗯,看著正派不少,果然是大人調教有方。我近來跟著白姑娘練功夫,覺得身子健壯不少,好像沒有之前那麼怕冷了。」晏驕笑著說,又伸手摸了摸屁股下頭的狼皮,「這樣厚實,白給我坐著浪費了,該給老夫人做個皮襖才好。」
  
  「還有的是,你操心那麼些幹什麼?且多顧顧自己吧。」龐牧笑道,「早年我們在外行軍打仗,有時候連走幾十天都沒有人煙,全是這些虎視眈眈的畜生,如今仗打完了,旁的不敢說,倒是這些皮子半點不稀罕。中原幾百上千兩銀子買不著的好貨,關外幾十兩隨便挑!你若喜歡,我和我娘那裡足有幾十箱子,你自己敞開了挑去!」
  
  不怕說句大不敬的話,或許有時候進到宮裡去的皮子,還未必有邊關百姓手中押寶的強呢。
  
  「當真?」晏驕聽得心花怒放。
  
  「這還能有假?」龐牧失笑。
  
  「那,」晏驕眼珠轉了轉,歪著頭瞧著他笑,「老太太是長輩,我哪裡好跟她要東西,趕明兒我去挑你的,就趕著好的挑,再看你心疼不心疼。」
  
  分明是要送出東西去,可龐牧偏偏就心花怒放。
  
  這姑娘要強的很,以前他想送點兒什麼東西都送不出去,如今願意受了,可不就是不拿著他當外人了嗎?
  
  至於老太太……龐牧心道,她巴不得把東西全給了你才好呢!
  
  「也不必趕明兒,」龐牧明白乘勝追擊的道理,生怕她反悔了,東西送不出去,忙道,「等會兒咱們說完了案子,你就隨我去庫房唄,聽說這裡的天要一直冷到三月哩,這還早呢!」
  
  晏驕抿嘴兒一笑,到底沒推辭,只是想著,什麼時候回贈點兒什麼才好。
  
  感情嘛,就該是有來有往的,若長期都只是一個人付出,到最後總會疲倦的。
  
  兩人說完閒話,又提到大河,晏驕唏噓道:「我才從他那裡回來,也不知是沒聽過名字還是忘了怎麼的,他對張開這個名字的反應並不大。我問他張開是不是壞人,他自己也糊塗了。」
  
  唉,要是有照片就好了,即便忘了名字,可見了人臉總能有點印象吧?
  
  可惜啊可惜,科技落後,多少事情都要繞彎路,偏偏還沒法子。
  
  龐牧也是頭疼,「我已吩咐了韓老三去找,可棋山鎮到底不是他的老巢,若想有消息,少說也得等個幾日了。」
  
  他不怕忙些,只怕苦等,等的人心焦。
  
  兩人對視一眼,齊刷刷嘆了口氣。
  
  「青天白日的,又嘆的什麼氣?」伴著這聲兒,廖無言親自抱著一大堆滿是灰塵的卷子過來,一進門就狠狠打了幾個噴嚏,「聽說晏姑娘急著要,也沒來得及整理,就猜人在你這兒,索性一併帶來了。」
  
  晏驕立即轉憂為喜,忙上前接了,「有勞先生,早知道我就去拿了。」
  
  這哪兒是幹體力活兒的手和軀體啊!過於暴殄天物了。
  
  龐牧無奈搖頭,笑著過去幫忙,又對廖無言道:「先生瞧瞧,但凡你和嫂夫人來了,她眼裡再沒旁人的。」
  
  廖無言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呵呵笑道:「眼裡有沒有的倒沒什麼,心裡有也就是了。」
  
  龐牧一砸吧嘴兒,回過味兒來,嘿,倒也是這個理兒。
  
  廖無言被灰塵嗆了半天,眼耳口鼻內俱都癢癢的,又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都出來了,一邊擦臉一邊問晏驕道:「好端端的,你要這些舊卷子做什麼?也虧得前任縣令懶怠,連處理都懶得處理,便胡亂堆在庫房,終年不見天日的,好些都被蟲子蛀了。」
  
  晏驕拎起來,去門口那裡閉著眼睛抖了抖灰,也跟著咳嗽了幾聲,又瞇著眼看了考生姓名,果然是衛藍。
  
  「先生瞧瞧這卷子,答得如何?」晏驕把抖摟乾淨的捲子遞給廖無言。
  
  廖無言一愣,雖不知她想做什麼,不過還是下意識接過來,一目十行的看了幾回,點點頭,又搖搖頭,「文采不錯,難得言之有物,依我看,少說也有舉人之才,若再潛心磨礪幾年,去了踟躇和溫吞,來日皇榜登科,高中進士也未可知。」
  
  晏驕心下一喜,心道廖先生這榜眼真不是白給的。之前對衛藍此人的討論他並沒有參與,可僅僅憑藉一副卷子,就把這人的性格脾氣摸得差不多,真是神了。
  
  根據劉捕頭他們的查訪來看,衛藍性格溫和,幾乎不與人紅臉,連張開那等浪蕩子也不過略有爭執罷了,可不就是踟躇又溫吞?
  
  「可惜過於緊張,」他指著上頭幾處墨點道:「考生頭一個便要求卷面整潔,字跡乾淨大方,這落筆之人手卻是發抖,又落了墨,若考官憐憫,縣試過了倒也罷了,可想再往上走,怕是難。」
  
  科舉考試便如千軍萬馬爭那一點兒光亮,越往上走越難,到了最後,大家各有所長,整體實力相差無幾,每個環節的要求都近乎吹毛求疵。
  
  這衛藍雖有才華,卻也並不算萬里挑一,本就艱難,偏他還這樣緊張,回頭若真僥倖進了殿試,只怕先就要被治一個當眾失儀的罪!
  
  廖無言一邊說著,又去看衛藍三年前的考卷,一打開就皺了眉頭,索性也不看內容,直接丟到桌上,頗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道:「像什麼話! 」
  
  晏驕和龐牧聞言都伸長了脖子去看,結果映入眼簾的赫然是明顯扭曲抖動的字跡,和比六年前更加顯眼的大團墨跡。
  
  顯而易見,經過三年的磨礪,衛藍非但沒能冷靜下來,緊張的症狀反而更嚴重了!
  
  龐牧看了看晏驕,心中謎團好像忽然照進來一道光,什麼都亮堂了,不由嘆道:「虧你想的到!」
  
  晏驕抿嘴兒,「還只是猜測。」
  
  「你們兩個卻在我面前打的什麼啞謎?」廖無言失笑,「還不速速講來?」
  
  晏驕也不賣關子,當即言簡意賅的將自己的猜測說了。
  
  「想那棋山鎮的書院也不算差,每隔一年半載的都能教出來幾個秀才,便是舉人也有兩個呢,可見院長和老師們都是有真才實學的。既然衛藍在他們口中評價如此之高,他又已經考過足足兩屆,可依舊落榜,總覺得有點兒說不過去。」
  
  「大河或許可能出於盲目崇拜,可以毫無負擔的將他吹到天上去,但書院的老師們完全沒必要啊。偏偏衛藍又是這個時候消失,我就想著,或許真是他自己走的也說不定,而原因,就在這裡。」
  
  她指了指桌上的考卷,「他應該屬於那種臨場發揮不來的學子,自我調節能力也不行,偏又是個情緒、情感不外露的,連找人傾訴排解都不能夠,如此一來,只會日益嚴重,哪怕平時有十成水準,考試時卻不一定能發揮出一半。而這種情況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減緩,甚至因為失敗次數太多,他又知道自己下一次肯定也只是舊事重演……面對師長的期望,以及自己的壓力,衛藍承受不住,心理崩潰,所以臨陣逃跑了。」
  
  偏他是個過於溫和的性子,遇到這種事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還提前去請了假,又去書舖交割完畢,但唯獨忘了一個大河。
  
  不對,晏驕眉頭一皺,大河日夜跟隨,對他又如此推崇,衛藍就算忘了所有人,也不可能忘了這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
  
  廖無言恍然大悟,拍手稱妙,「你說的很有道理。鄰近考試,考生確實容易心煩意亂,負擔加倍,縣試暫且不提,鄉試、會試頭一夜跑出去投河的都有呢!」
  
  就他個人而言,他是覺得考前其實也該算科舉的一部分,畢竟大家都是想做官的,日後入了朝堂,勾心鬥角、九死一生的事兒多著呢,那個壓力大不大?若連考試這關都過不了,朝廷還能指望他們什麼?難不成還專門派出人來跟著日夜調解、安撫?
  
  所以每每外頭有人惋惜那些考前失態、考中失利的,廖無言是真心不惋惜。
  
  左右也不堪大用,提前刷下來了唄!
  
  龐牧也連連點頭,只覺豁然開朗,想了下又有點兒鬱悶的問:「那這麼說來,這整件事就是衛藍把自己嚇跑了,被丟下的忠僕以為他遇害,所以接連喊冤一個月?」
  
  怎麼看都覺得匪夷所思。
  
  「那倒也未必,」晏驕站起來轉了幾個圈子,腦海中猶如爆炸一樣經歷了一場風暴,語速飛快道,「第一,我這也只是提出一種可能性,哪怕可能性比較大,在沒有切實的證據之前,也只是推測;第二,就像你們說的,衛藍為人溫和謹慎,連書舖掌櫃這種半熟不熟的人都想著善後,沒道理眼睜睜看著大河在自己離開後陷入癲狂吧?他們相處這麼久,大河是個什麼情況,他難道不知道?」
  
  「而且大河口口聲聲有人要害衛藍,若說的是張開,哪怕他記性再不好,對仇人的名字總會有反應。可之前我問時,他表現的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聽了她說的話,龐牧和廖無言也跟著陷入沉思。
  
  是啊,若衛藍果然是眾人交口稱讚的謙謙君子,沒道理丟下一個大河啊……
  
  是他有另一幅不為人知的面目?還是另有苦衷?
  
  愁啊愁,真是愁禿了頭。
  
  接下來的兩天,晏驕繼續見縫插針的從大河嘴裡摳線索,奈何收穫不多。
  
  大河真不愧是天生好體質,才這麼幾天已經恢復的差不多,每天一看見晏驕,頭一句話就是,「藍藍找到了嗎?」
  
  或許是因為心性單純,大河的眼睛看上去格外乾淨,被他這麼眼巴巴看著,任誰都會覺得壓力倍增。
  
  於是晏驕就會硬著頭皮搖頭,「藍藍沒找到。」
  
  大河似乎知道她盡力了,倒也沒有再鬧騰,只是悶悶的點頭,又主動去找活兒幹。
  
  晏驕攔了幾回,到底攔不住,只好允許他做些劈柴、打水之類的雜活兒,偶爾還幫著廚房殺雞宰鴨。
  
  大河倒是能幹,下手之後衙門各處的柴火堆兒、水缸就沒空過,最後甚至連堆積多年的庫房也幫忙打掃了,連帶著廖無言都讚不絕口。這何止是一個人頂仨!
  
  從睜眼忙到睡覺,分明沒有一點兒閒空,他卻還是一臉滿足。
  
  「我,我給你們幹活兒,你們替我找藍藍。藍藍說過,不能白佔人便宜。」
  
  晏驕就嘆氣,又是心疼,心道衛藍你到底在哪兒啊?再這麼下去,嬌嬌也要頂不住了!
  
  直到第三天,又是一場大雪,晏驕接到了龐牧送的白狐皮裘,還沒來得及試穿,林平就氣喘籲籲的闖了進來。
  
  「晏姑娘!」
  
  晏驕心裡咯噔一聲:來了,死神在呼喚!
  
  林平果然沒讓她「失望」:
  
  親自帶人去棋山鎮打探張開消息的韓老三帶著消息回來了。
  
  「大人,晏姑娘,張開找到了!」
  
  晏驕大喜,與龐牧異口同聲的問道:「人在哪兒?」
  
  韓老三一咬牙,以頭搶地,「小人沒用,找到的是張開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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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8:04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屍體?!」
  
  好不容易有了點線索,大家還沒來得及高興呢,這線索就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簡直要把他們的心給涼透了。
  
  韓老三的腦袋都快按到石磚裡去了,沮喪道:「小的們昨兒才打聽到張開近幾日都在方圓縣北山的一座莊子裡玩樂,那莊子叫世外山莊,乃是專門用來招待有錢人的,層層把守甚是嚴密。莫說客人,便是裡頭幹活兒的都要有腰牌和口令,小的們實在是進不去,正琢磨是不是先回來稟告,誰知裡頭就亂起來,好些人連滾帶爬衝出來,大喊著死人了。」
  
  「小的趁亂跑進去看了,後來才知道就是張開……聽說已經通知了張老爺,估計過會兒就到了。」
  
  即便騎著快馬,方圓縣距離平安縣少說也有小半日路程,韓老三他們能在短短三天內順藤摸瓜找到那兒去,著實不易。
  
  晏驕和龐牧對視一眼,問道:「你進去的時候,張開確定死了嗎?」
  
  「千真萬確!」韓老三賭咒發誓的說,「小的裝作是客人們的隨從,湊過去聽裡頭的小廝嘀咕,說那一夥客人連日來鬧得都很兇,不分晝夜,一個個瘋瘋癲癲的,好些妓女都吃不住半路跑了……本來今兒也沒什麼,只是不久前張開忽然像是瘋了似的大笑大叫,滿院子亂竄,夥計們又好笑又害怕,也不敢拉,誰知下一刻就見他嚷嚷著熱,將外頭大衣裳脫了,竟一頭跳下河去了!」
  
  那莊子建在半山腰,中間有一條細河潺潺流過,裡頭亂石成堆,殘松映雪,倒也有幾分野趣。可唯獨有一點,水淺!
  
  那麼點水,別說一個大活人,連條狗都浮不起來!
  
  張開這大頭衝下的一躍,當場就見了腦漿子,紅的白的汙了半條河,脖子歪到一邊,臉朝下趴在水裡再也沒了動靜。
  
  「那夥人?」晏驕追問道,「哪夥人?誰跟張開一起?能確定張開是剛死的嗎?」
  
  韓老三老實搖頭,「那莊子上下口風甚嚴,實在打探不出。而且張開死時,院子裡都亂了套,客人、夥計四處亂竄,好些都為撇關係趁亂跑了的,這,這實在分辨不出。聽小廝說是自己跳下去的,大概是剛死的吧?」
  
  他到底只是門外漢,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目標人物的下落,並打探到現在的線索,已經算超常發揮,晏驕乾脆也就沒再問。
  
  只是她腦海中已經不受控制的冒出來大大小小幾十個問題和疑點,偏偏無從解釋,恨不得現在就抓過張開的屍體來驗一驗。
  
  頭一個,死的那個確實是張開嗎?
  
  第二,張開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嗎?跳之前知道危險嗎?
  
  第三,他跳下去之前精神和身體狀況正常嗎?
  
  最要緊的,他究竟在跟誰玩樂……
  
  如此種種,就好像前幾日漫天潑灑的鵝毛大雪,一層又一層的覆蓋了她的腦海。
  
  龐牧當即站起身來,命人點起人馬,「去方圓縣!」
  
  方圓縣位於棋山鎮以北,幾乎就處在都昌府的北界了,因曾有過幾個詩人作詩稱頌,所以多有外地遊客慕名前去遊玩。
  
  而那些遊客中最多的,便是踏著前輩們足跡蹭才氣的文人!
  
  而衛藍,恰恰就是個屢試不中的文人!
  
  齊遠領命去了,龐牧對晏驕道:「我與老圖先行一步帶人去穩住局面,你跟老齊、小八帶著廖先生他們後行即可。對了,那大河情況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見過兇手的就是大河了,須得有他指認才好。
  
  「我應付的來,你們先走!」晏驕也不跟他廢話,轉頭找大河去了。
  
  大河一聽要他幫忙,二話不說就跟著走,又嚷嚷道:「我,我幫你們,你們幫我找藍藍!」
  
  晏驕很嚴肅的叮囑道:「咱們可先要說好了,外頭壞人多著呢,若想救藍藍,你千萬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胡鬧,凡事聽我的話。我不叫你動,你就不能動,也不能喊,不然我立刻叫人打昏了你送回來!」
  
  大河當即抖了抖,縮了脖子,小聲問:「是,是那天那人?我聽話,聽話。」
  
  他是真被齊遠一場鎮住了。
  
  晏驕嘆了口氣,抬頭就見白寧和圖磬俱是紅衣銀槍一般的打扮,風風火火聯袂而來,當真好一對佳偶天成。
  
  「我陪你去!」白寧開口就道,「整日待著,身上都要鏽住了。」
  
  還有句話她沒當著一眾衙役的面兒說出來:來的路上聽圖磬略漏了幾句,貌似這起案子牽涉甚廣,距離又遠,自然更需要人手。她跟晏驕都是姑娘,湊在一起也好相互照應。
  
  再說了,萬一回頭那傻乎乎的大河發起狂來,單憑晏驕那生疏的三腳貓功夫可壓制不住。
  
  她連上回晏驕解剖的場面都經歷過了,區區出現場,不足為懼!
  
  晏驕略一思索便應了,甚至還主動說:「略帶幾個你的侍衛也可。」
  
  她總覺得,這次的案子怕是不簡單。
  
  白寧欣喜的應了,果然點了兩個人。
  
  圖磬看她安排的井井有條,也很是放心,兩人略碰了碰槍尖兒算打過招呼,便分頭而去。
  
  如今眾人都會騎馬,便分先後兩撥直奔方圓縣而去。
  
  龐牧一行人到時,已經過了未時,冬日天短,這會兒儼然已日頭西沉,莊子裡不少光線昏暗的地方已經在準備上燈了。
  
  莊子派去通知張家的人手腳不算利索,而張開的父親張彥和母親王氏親眼見到兒子慘狀後,又直接撅了過去。現場頓時亂成一鍋粥,又是報官,又是請大夫……
  
  龐牧等人去時,王氏還昏著,好不容易醒來的張彥腦門兒上甚至還紮著一根顫巍巍的銀針,赤紅著一雙眼,正抓著莊子管事的連打帶罵,鬧得不可開交。
  
  方圓縣令饒文舉才從一頂青布小轎上下來,又聽下頭人報,說好像來了一鏢人馬,當即皺眉。
  
  「本官在此,並無額外調令,卻又哪裡來的人馬?」
  
  那人轉頭問了兩句,吞了吞唾沫,結結巴巴道:「聽,聽說是平安縣來的。」
  
  當初晉封國公的旨意是沿著官道發送到各地衙門的,如今大祿朝官場上的,有幾人不知那位想不開非要扮豬吃虎的龐縣令大名?
  
  饒文舉頓時失了冷靜,一隻腳絆在轎桿上險些摔倒,抓著心腹的胳膊重新站穩後又匆忙整理烏紗、官袍,步履匆匆的往龐牧等人所在的方向趕去。
  
  「下官方圓縣令饒文舉,見過.....」兩邊離著足足十多步遠,饒文舉已經氣喘籲籲的拜起來。
  
  饒是之前沒見過龐牧,他也能猜出必然是中間那位眾星拱月的青壯男子。
  
  別的不說,單看這身板和氣勢吧,也實在不像文官啊……
  
  龐牧見這頭髮花白的老縣令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兒,生怕案子沒開始審理的就又多一起傷亡,忙上去扶了,「政事之上你我平級,不必多禮。」
  
  來的路上他都聽人說了,饒文舉在本地做了足足七年知縣,愛民如子,政績很是不錯,著實是個好官。
  
  饒文舉又道謝,站在原地狠狠喘了幾口氣,環顧四周,見入目皆是奢華,更有幾扇大開的門內透出牆上火辣的春宮圖,不禁搖頭,「可憐下官在此多年,竟不知還有這等藏汙納垢之所,真是慚愧。」
  
  「這裡地勢偏僻,名義上又是私人田莊,之前一直相安無事,饒大人沒聽到風聲也實屬正常。 」龐牧並不打算藉機發難,反而順口寬慰道,「只是還需饒大人查查田產簿子,看看這主人是何方神聖。」
  
  「應當的,應當的,」饒文舉連連點頭,「下官來時已經叫人去查了,想必不多時便有結果了。」
  
  頓了頓,他又小聲問道:「大人是恰巧在附近辦事嗎?怎的來的這樣快?」
  
  也就是龐牧身份複雜,不然他一個平安縣的官兒趕在眾人前頭出現在方圓縣的案發現場,怎麼看都不對吧?
  
  眼見著聯合辦案是跑不脫的,龐牧索性將事情原委刪繁就簡說了下,「那死者張開是我平安縣轄下棋山鎮人口,另有一名叫衛藍的學子失蹤已有月餘,他的僕人才來報了案,而頗多人證實這兩人生前往來甚密,誰知本官才剛查到張開下落,人就死了。」
  
  饒文舉一聽竟然還有讀書人失蹤,不覺重視起來,「縣試在即,莫非有人故意作亂?亦或是那衛藍著了道,給人打壓?」
  
  龐牧一愣,他還真沒想過這種可能!
  
  不過就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衛藍主動自願離去的可能性更大,被動打壓的情況還是比較少的。
  
  見龐牧沒說話,饒文舉又道:「不瞞大人,下官之所以作此猜測,倒不是無風起浪,而是自打半月前,縣內好似忽然就多了許多有狂躁之症的人。好些原本性情溫和的百姓突然中邪一樣發起狂躁,多有似張開這樣大冷天喊熱,當街脫衣裳的。更有甚者還打人……下官知道的就有九人,其中足足六人是讀書人!唉,不管平時讀的什麼聖賢文章,此刻也都斯文掃地了。平時見了姑娘臉都紅的,偏偏光著膀子追著人家姑娘跑了三條街,最後反而自己扭打起來……」
  
  聽到最後,龐牧都樂了,「竟有這事兒?」
  
  這些讀書人真會玩兒!
  
  「千真萬確,」饒文舉唏噓道,「下官私下想著,這症狀豈不正如今日貴縣張開?倒有些像古時五石散的樣子。」
  
  五石散?!
  
  龐牧一愣,若有所思。
  
  那頭張彥已經被衙役們拉扯開,又給大夫按著紮了幾針,勉強冷靜了些,老淚縱橫的過來拜見父母官。
  
  「求兩位大人做主,小兒,小兒死得慘啊!」
  
  「草民活了五十多歲了,兩個閨女遠嫁他鄉,膝下只這麼一個孽子,平日愛若珍寶,如今卻叫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真是,真是痛煞了。」
  
  說著,復又捶打著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龐牧先說了些場面話,又問:「令郎平時都與什麼人來往?他是同誰一道來這世外山莊的?」
  
  張彥茫然搖頭,以袖拭淚道:「草民素日生意繁忙,他娘身子骨兒也不大好,是以他平時做些什麼,交往了什麼人,草民竟真沒個頭緒。」
  
  龐牧皺眉,饒文舉亦是不悅道:「子不教父之過,爾等生為父母卻對他不聞不問,任由他出入此等場合,以致於眼下一問三不知……」
  
  說得不好聽點兒,出入這世外山莊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凡張開潔身自好,也不必有此橫禍。
  
  張彥給他訓的羞愧不已,後悔不迭,一個勁兒的抹眼淚。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晏驕提著箱子一馬當先,白寧提槍護衛左右,十分警覺,一行人走路帶風,呼啦啦朝著這邊過來。
  
  至於大河,因現在情況不明,不便出面,暫時叫齊遠看在外院。
  
  饒文舉面露欣賞,道:「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晏仵作了吧?果然是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鬚眉。」
  
  龐牧嗯了聲,眼中不自覺帶了暖意,又對張彥道:「令郎去的蹊蹺,此刻也無甚有效證據,本官的意思是驗屍。」
  
  「驗屍?」張彥的眼淚都忘了擦,明顯遲疑起來,「這個……」
  
  兒子摔成那個樣子已經令他難以接受,這要是再開膛破腹,豈不是連個全屍都沒有?
  
  「不能,不能啊大人!」張彥還在遲疑間,才剛醒來的王氏聽見這話卻瞬間崩潰,跌跌撞撞的撲過來哭喊道,「老爺,咱們不能叫他走的不安穩啊!不能驗屍啊!」
  
  饒文舉早就聽說這位晏仵作身懷絕技,且此刻線索過少,若不及時破案,只怕人心惶惶,對二月縣試也會有影響,自然是更偏向龐牧的,當即勸道:「兩位不必擔心,這位晏姑娘的本事是聖人親口嘉許過的,且驗完後還會幫令郎整理一二,保管比現在更體面。」
  
  法醫都是管剖管縫的,所以他這麼說也沒錯。
  
  只是吧……龐牧就覺得這老頭兒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分明政績不錯,可還是一口氣做了十七、八年縣令,大有就這麼死在任上的趨勢,並不是沒道理的:
  
  哪怕他這個武夫都覺得,這位饒老大人也忒不會說話了點兒……
  
  果然,王氏壓根兒聽不進饒文舉的話,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兒子慘死在前,如今又要被外人開了腔子,實在難以接受,依舊哭鬧。
  
  倒是張彥令他們大感意外。
  
  這人真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很有點兒魄力和膽識,先喝止了王氏,又一咬牙,「好,還請大人還犬子一個公道!」
  
  王氏沒想到連他都同意了,整個人都呆住,回過神後還欲哭鬧,都被張彥拿出一家之主的氣勢鎮壓了。
  
  圖磬本身家教甚嚴,自然更看不慣這個,直搖頭,「若他早年有這份魄力,也不至於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有這麼大的能耐,多少孩子管不好?
  
  人啊,總是真出了事兒才知道後悔。
  
  那邊劉捕頭已經將山莊上下一干人等都分別關押審訊,又保護了現場,晏驕和郭仵作等人已經在細細的勘察現場。
  
  根據管事的交代,這是世外山莊最大、最奢華、景色也最好的一處院落,裡頭假山流水亭台樓閣一應俱全,開了後門還能看見一條天然小河,景色十分別緻。
  
  正是張開摔死的那條河。
  
  同樣能看見這條河的還有另外三個院子,只是相互之間沒有專門的道路,山勢崎嶇難行。
  
  通往河邊的後院道路上還有不少未化的薄雪,上頭亂七八糟的印著許多腳印,實在分不清哪行是張開的。
  
  晏驕在腦海中畫了條拋物線,粗略估算了一回,得出結論:若是想落在張開屍體所在的那個位置,要麼自己使勁兒跳,要麼直接給人丟下去。
  
  她想的入神,白寧卻看得膽戰心驚,忍不住從後面抱住她的腰,「地上濕滑,又都是石頭,你可千萬別掉下去了。」
  
  晏驕笑著道謝,尋了條路下去。
  
  因明眼人都看出張開救不活了,這會兒倒也沒有誰碰他,還是原封不動的橫在那裡,靜靜地等著仵作。
  
  張開的腦袋直接凹進去一大塊,從裡面蔓延出一些紅紅黃黃的東西,被河水沖開一大片,瞧著格外觸目驚心。此刻天色暗沉,溫度下降,混著腦漿、血水的河面都凍住了。
  
  他的脖子呈現出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不自然的歪曲著。
  
  晏驕又大略按了按其他位置的骨頭,示意賈峰記錄下來,「脊椎斷裂,顱骨粉碎性骨折,其他地方未見明顯骨折和擦碰傷。」
  
  具體程度還得稍後開頭皮。
  
  她小心撩起外袍,仔細觀察了張開的屍斑和屍僵出現情況等,又叫郭仵作看過了,現場考試,「你覺得他死了多久?」
  
  郭仵作雖有些緊張,可因為這幾個月來著實有心學習,倒也不慌亂,飛快的在心中計算一番之後,試探著說:「不超過四個時辰?」
  
  晏驕笑著點頭,「我也是這麼覺得。」
  
  郭仵作倍感振奮,臉上都要放出光來,又跟她一起查看了衣服鞋襪等。
  
  張開身上只剩下單薄的中衣,鞋帽襪子一色全無,在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裡,格外詭異。
  
  郭仵作搖頭嘆息,「我和師父遇到過一個類似的案子,那人冬日吃醉了酒,渾身發熱,迷迷糊糊以為自己到了家,索性便躺下睡了,這一睡就再也沒醒來。」
  
  晏驕也遇到過類似的,只是覺得以一種跳河姿勢上床睡覺什麼的,難度是不是大了點兒?
  
  話說回來,誰家的床在下頭?還蹦的這麼遠?
  
  晏驕搖搖頭,才要起身,忽然又趴下去,抓起張開的手仔細看起來。
  
  他是面朝下的姿態,這隻手卻是掌心朝天,五隻手指對著天空自然半開,躲過了河水沖刷,那指甲縫裡,似乎有些灰白色的粉末。
  
  這是什麼?
  
  她湊上去細細聞了一回,隱約有些熟悉的味道,可外面入夜後實在太冷了,凍的她腦子都快轉不動,一時半會想不起來,只好先將這些粉末小心剔到小瓷瓶裡。
  
  這些只是表像,具體的細節,還得仔細驗屍才能知道。
  
  家屬張彥同意驗屍後,一切就都簡單了:
  
  饒文舉主動提供了方圓縣衙的仵作房給他們解剖,還說內裡人員隨時聽候調遣,倒叫他們倆有種鳩占鵲巢的錯覺。
  
  兩人對視一眼,開始指揮大家協助抬屍體。
  
  ——
  
  原本龐牧還指望從管事的這裡打聽到與張開同來的人員名單,結果對方卻非常瀟灑的表示,這莊子乃是為了給人解脫,有身在紅塵卻如在世外之感,只求緣分,不問名姓。
  
  雖然有所謂的預定名簿冊子,可上頭卻只有一個孤零零的「趙公子」,跟沒有有何分別?
  
  龐牧冷笑,「本官看你們是只求銀子吧!」
  
  自己轄下出了問題,饒文舉更是大怒,「本官多年前便發下明文,一應酒樓飯莊客棧旅店,乃至遊戲宴飲場合,來者通名!爾等知法犯法,該當何罪!」
  
  那管事的似乎頗有依仗,瞧著並不慌張,反而似笑非笑的道:「咱們世外山莊多少年都是這麼做買賣的,從沒出過事。大家不過求個樂子,何必當真呢?這張開自己想不開跳了河死了,又與小的們無關了。」
  
  這年頭,沒有三兩三,誰敢拉場子立大旗?若是隨便點兒什麼芝麻小官兒來了他們就要配合,買賣還做不做了?
  
  龐牧嗤笑出聲,扭頭問圖磬,「這話有些耳熟,好像也曾有幾個人用這種欠打的口氣跟老子說過什麼廢話,老圖,他們最後都怎麼了?」
  
  圖磬看了那管事一眼,面無表情的道:「死了。」
  
  管事一副見慣風浪的架勢,一點兒不將這威脅放在眼裡,才要冷笑,卻見一個姑娘從後頭過來,突然丟出來一句,「真死了,當時我在場,血濺起來這麼老高。」
  
  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一下,特別認真地形容道:「這裡,一個老大的洞,站在這兒都能看見園景。對了,你知道人為什麼能聽見風聲嗎?」
  
  管事本能地覺得接下來的可能不是什麼好話,但還是下意識問道:「為什麼?」
  
  晏驕陰測測一咧嘴,「脖子漏風啊,那滾燙的血咕嘟嘟的冒著,一喘氣,呼哧,呼哧,呼哧……」
  
  她講的繪聲繪色,還帶著動作模仿,管事的瞳孔都不自覺放大了,竟好像真的覺得有股涼意在頸間縈繞。
  
  他猛的往後退了一步,惱羞成怒道:「你們是哪裡來的什麼官兒!張口閉口老子,又胡說八道的嚇人,當心我告你們!」
  
  別說龐牧,就連饒文舉都樂了,「本官便是本地父母,來告吧。」
  
  管事臉都氣白了,你了半天也你不出個所以然。
  
  晏驕把剛才和郭仵作找到的幾樣東西拿給龐牧和廖無言看,「我們看過了,裡頭是席地而坐的,共有十個坐墊,十雙碗筷,也就是說除去死者張開,現場還有九個人。大概是他們走的過於匆忙,我們在席間發現了數枚遺落的荷包、絡子、手帕等物,還有一把精巧的象牙小梳子,聯繫空氣中濃烈的脂粉香氣,應當屬於陪酒的妓子。」
  
  如果沒有單獨演奏的妓子,按照至少平均一對一的原則,很可能今天張開是跟四名同伴在一起,或者更少。
  
  廖無言將這些物件一一翻看過,撚起其中最為華貴的荷包道:「這荷包的料子甚是華貴,倒有些像去年京中流行的款式。對了,白姑娘!」
  
  他朝外頭喊了句,白寧應聲而入,「先生叫我?」
  
  廖無言先掃了管事一眼,又將荷包遞給她,「你看看這樣式和料子,眼熟不眼熟?」
  
  白寧略一打量便肯定道:「這是去年上半年京裡時興的料子,非權貴之家不能得,外頭更是少有。我本來還想給雅音做個披風,可又覺得太招搖了些,就叫人穿插著裁了被面。」
  
  圖磬果然皺眉,心道你就算真給我做了披風,我也絕對不穿。
  
  管事聞言看了她一眼,竟隱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說起配飾之類的,到底還是姑娘家更精通,晏驕他們索性就叫白寧又看了剩下的東西。
  
  「旁的倒罷了,」白寧也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空前努力的分辨著眼前物事,「倒是這麒麟團花佩乃是上等羊脂白玉所刻,」她指著那玉佩道,「這塊放在外頭少說七、八百銀子,應當與荷包的主人是一個,此人非富即貴。」
  
  頓了頓,白寧又眉頭微皺道:「不過我覺得他大概不是什麼正經出身。」
  
  「為什麼?」眾人異口同聲道。
  
  劉捕頭更是咋舌不已,光是一個荷包和玉墜就上千兩了,竟還不是正經出身?
  
  嘖嘖,這些高門大戶家裡究竟過得什麼日子?真是想不出來。
  
  白寧有點兒嫌棄的說:「那荷包的料子雖然貴重,但顏色花紋實在俗氣了些,正經好人家,尤其是男人,若不是存了炫耀的心,少有這麼大咧咧穿戴出去的。還有這玉佩,玉質雖好,可瞧著失於保養,你們看看這底下,竟有了點磕碰的痕跡,這樣的竟還大大方方帶出來,要麼是自己和下頭的人都不上心,要麼就是實在沒有旁的充門面的。」
  
  不管是那種可能,都驗證了她的推測:不是什麼正經出身。
  
  晏驕就哇了一聲,由衷感慨道:「你好厲害啊!」
  
  又對龐牧道:「既如此,大人不如派人去查查,近來方圓縣可來了什麼作風張揚高調的京城人士,估計就是他做東。即便張開的死不是他直接造成的,也必然有莫大的干係。」
  
  「還有這象牙玉梳,估計也是有來歷的,就去將這一帶的樂坊、妓館都打探一遍,問誰什麼時候去哪兒陪客過。既然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想來我們略問一句,她們便會將知道的和盤托出,保不齊會有意外收穫呢。」
  
  她說話的時候,還特意分神觀察管事的反應,果然就見對方額頭上微微見了汗。
  
  肯定不是熱的。
  
  龐牧挑著眉頭看他,意味深長道:「到了這一步,你還是不肯說嗎?」
  
  管事擦了擦汗,喉頭動了幾下,到底沒做聲。
  
  饒文舉接道:「不要以為自己有靠山便百無禁忌,須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若此事果然與你家主人有瓜葛,本地距離京城千里之遙,首當其衝的便是你,棄卒保車的故事沒聽過嗎?」
  
  管事的眼皮不住地跳,他才要張口,誰知龐牧反而一擺手,「如今有了這許多線索,老爺我現在倒不想聽了,先將人壓下去!」
  
  管事傻了眼,差點兒破口大罵。
  
  什麼破官兒!
  
  還不想聽了?聽聽,這說的叫人話嗎?
  
  這滿臉匪氣的到底什麼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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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8:20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將張開的屍體清洗乾淨之後,晏驕沒急著解剖,先找來大河叫他辨認。
  
  「他不是好人!」大河皺眉,張口就道。
  
  晏驕面上一喜,「你見過?是他抓了衛藍嗎?」
  
  「我不喜歡他,藍藍也不喜歡,」大河嚷道,「不是好人。」
  
  晏驕耐著性子問道:「那是他抓了衛藍?」
  
  誰知大河卻搖搖頭,努力揪著眉頭想了許久,才在張開的臉上虛虛比劃一下,「年輕。」
  
  「張開比那人年輕?」晏驕反問。
  
  大河有些急了,「不是,壞人年輕!」
  
  是個比張開更年輕,至少看上去更年輕的人!
  
  晏驕想了下,又叫人將那幾樣物證拿來給他辨認,然而大河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只是搖頭,說沒印象。
  
  晏驕嘆了口氣,先把他打發回去休息,又將疑犯可能比張開年輕這唯一一點新線索轉告給龐牧。
  
  「晏姑娘,」郭仵作戴好了手套,活動下手指,「那咱們開始?」
  
  「開始吧。」
  
  除了顱骨和脊椎之外,張開體表沒有任何其他致命傷,就連開了胸腹腔之後,也還是維持了這個結論。
  
  晏驕皺著眉頭劃開他的胃,頓時有一股混合著酒臭的複雜臭氣撲面而來,瞬間穿透了單薄的口罩。
  
  「沒怎麼吃正經東西,」她將胃容物舀出,努力分辨著,「少有的幾樣菜葉也跟桌上的菜品一致,但是還沒來得急消化,應該是還在宴席中就跳下去了。」
  
  她現在已經基本排除張開被人丟下去的可能了:
  
  若是推,必然會有相對平行一點的傷痕,但這顯然並不符合他幾近垂直而死的狀態;
  
  若是拋,想要拉住一個將近一百四十斤的健壯男子,兇手不用力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麼他身上勢必會留下痕跡。但現在,半點痕跡都無。
  
  只是這個胃溶液的顏色?
  
  她聞了下,轉頭對郭仵作道:「你覺不覺得這個味道跟之前我在他指甲縫裡發現的粉末味道有些相似?」
  
  「是嗎?」郭仵作聞言湊上前來,「我聞聞。」
  
  他剛一趴下,白寧就敲門進來,「那個……你們在幹什麼!」
  
  白寧臉上滿是堪稱驚悚的神情。
  
  「啊?」晏驕看了看她,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回去,「哦,這是從張開胃裡舀出來的。」
  
  白寧本能的後退幾步,喉頭一陣陣發癢,聲音艱澀道:「你們……」
  
  你們想對從死者胃裡拿出來的東西幹什麼啊!
  
  大概是習慣了,晏驕顯然並沒能感受到她的「興奮點」,也不覺得自己眼下的舉動有何不妥,滿臉茫然加自然的說:「就聞聞啊。」
  
  聞……
  
  白寧立刻發出一聲響亮的乾嘔,迅速抱拳,「前頭叫我來問問你們要不要現在吃飯告辭!」
  
  她以生平僅有的超快語速不加停頓的說完,然後便如一抹月下幽魂落荒而逃。
  
  啊,她果然還是只適合出現場!
  
  這輩子她最敬佩的便是沙場征戰的將士們,然後現在第二敬佩的,只怕就是天下的仵作們了!
  
  剩下的晏驕和郭仵作、賈峰面面相覷,都有些莫名其妙。
  
  兩名仵作研究了半天都沒琢磨出來那些灰白色粉末到底是什麼,就很崩潰。
  
  晏驕忍不住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哀嚎起來,「啊啊啊啊啊!」
  
  每當這種時候,她真的就好懷念現代的那些成分分析設備!
  
  監控、化驗、指紋、DnA檢測……那麼多捷徑,那麼多她曾經親自走過無數遍的捷徑,現在全都被堵得死死的,真的太憋屈了。
  
  郭仵作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上前安慰道:「術業有專攻,不如咱們請教一回大夫。」
  
  「對啊!」晏驕雙眼一亮,嗖的從地上彈起來, 「對對對,我怎麼忘了!」
  
  是啊,他們不行,還有大夫啊!人家常年配藥,這些玩意兒肯定都熟悉的。
  
  兩人等不得,連夜去找了龐牧,又請他砸開饒文舉的房門,踏著星光和月色請來城中名醫辨認。
  
  然後那大夫看著一碗惡臭難當的液體懷疑人生。
  
  大半夜的,你們請我來上刑的吧?
  
  他行醫三十餘載,自問也見過不少難以言述的噁心場面,但跟眼前這個比起來,著實是小巫見大巫了。
  
  好歹人家老大夫也將近六十歲了,十里八鄉有名的大賢,無人不敬重,此刻卻被熏得滿臉青白搖搖欲墜,龐牧也有些過意不去。
  
  他上前做了個大揖,鄭重道:「人命關天,萬望先生施以援手,小子感激不盡。」
  
  饒文舉一看,也跟著上前說好話。那老大夫的臉色雖然還是跟中毒了似的,但見兩位父母官都這般誠懇,到底和緩許多,也回了一禮。
  
  晏驕貼心的給他上了一碟子酸梅,如同回到現代社會跟別的科室搶號,求爺爺告奶奶請自家先化驗時那樣賠笑道:「勞煩您老給看看,這裡頭是不是帶毒?」
  
  老大夫矜持卻又速度飛快的拈了一顆梅子,倒也不再推辭,仔細辨認起來。
  
  半晌,老大夫搖搖頭,撚著山羊鬍子想了半日,道:「不像,似是有些雄黃、白礬……」
  
  他又說了幾樣,晏驕等人已經齊齊喊道:「五石散?!」
  
  這熟悉的配方!
  
  老大夫一怔,點點頭,又略有遲疑道:「有些像,不過裡頭似乎又多了點旁的東西。」
  
  他既嫌棄又好奇的瞟了那碗液體一眼,糾結道:「若是能有乾淨的就好了。」
  
  晏驕立刻跟變魔術似的掏出來一個小紙包,「這兒!」
  
  老大夫:「……」
  
  他幾乎是帶著點氣急敗壞的喊道:「有也不早拿出來!」
  
  老夫,老夫命都沒了半條!
  
  晏驕乾巴巴笑,近乎諂媚的道,「差點忘了,哎也不是,我們還在懷疑這是不是同一種東西。」
  
  老大夫表示完全不想聽,只是沒好氣的接過來,細細辨認。
  
  他照例先問了味道,又用了銀針測毒,擰眉思索片刻,竟小心的用手指沾了一點,放到舌尖細細分辨。
  
  周圍一群人都被他的敬業精神嚇得不輕,龐牧甚至低聲問饒文舉,「不如再去請個大夫來……」
  
  醫者不自醫,省的這位老先生中毒了沒人救。
  
  不過事實證明,老大夫那是藝高人膽大,他很快帶著幾分興奮的得出結論,「這應當是由五石散演化而來,又加了些旁的東西。」
  
  「老夫早年曾在西南一帶見過一種特殊的藥草,止咳止瀉,頗有陣痛助眠之功效。可後來卻發現,這藥草一旦吃多了便戒不掉,時間久了令人判若兩人,故而如今已經不大用了。」
  
  「罌粟?!」晏驕脫口而出。
  
  「什麼素?」眾人本能的看過來。
  
  晏驕忙打開小本子,在上面飛快的畫起來,「我的家鄉也有一種類似的植物,早先確實是藥用,可後來卻被人做成害的人家破人亡的毒品,如今早就被嚴令禁止,只是不知是不是同一種。」
  
  醫學相關專業的人多少都被點亮了一點繪畫技能,饒是晏驕不是專業畫手,可因為抓住了罌粟的最顯著特徵,老大夫還是一眼就認出來。
  
  「是,就是這個!」
  
  確認之後,晏驕忙把自己所知道的罌粟的相關危害都說了一遍,並強烈要求龐牧上書,在大祿朝境內盡快剷除此物。
  
  旁人還在對她描述的可怕情景半信半疑時,龐牧已經感慨道:「這花如此美麗,竟又這般可怕,著實留不得。」
  
  晏驕道:「若有人不信,我們可以做動物實驗,看它們上癮之後會是何等瘋狂,屆時必然再無反對之聲。」
  
  頓了頓又怒道:「也不知到底是誰這樣歹毒,光一個五石散就夠了,竟還加了罌粟粉!」
  
  次日一早,晏驕正要去前頭吃飯,龐牧就拿著一封信急匆匆找來了。
  
  「昨兒孟徑庭的親筆信,因他不知咱們在方圓縣,直接送去平安縣衙,遲了一夜才轉到這裡。」
  
  晏驕知道他不是一驚一乍的性子,既然這樣失態,必然有大事發生。
  
  果然,信上內容著實叫她吃了一驚:
  
  從上個月開始,孟徑庭就陸續接到報案,只是最初以為不過尋常瑣事,並未放在心上。
  
  可慢慢的,他就發現不對了。
  
  那些人不管是互毆,抑或是莫名其妙一個人發狂,做出許多不合常理的舉動,但都逃不過一個「瘋」字。
  
  也就是說,這些人「發病」時都與平時判若兩人,狀若瘋癲。
  
  他還指望龐牧替自己向朝廷進言呢,自然不敢怠慢,又命人細細的查,然後還真查出點兒東西來。
  
  「大冬天喊熱,」晏驕慢慢念道,「散發赤足、當街脫衣?更有許多喊著要什麼神仙粉?」
  
  她抬頭看向龐牧,「這不正是張開的症狀嗎?至於什麼神仙粉的,是不是就是昨兒我們找到的那些?」
  
  龐牧點點頭,「八九不離十,想必那些人已經上癮了。」
  
  他伸著胳膊指了指信紙下頭,「孟徑庭也算有心,還聯絡附近州府,得知北面的都鹽府也有類似案例,而且時間更早。這倒是跟咱們推測的京城來人對的上。」
  
  「光是已知的,零零碎碎加起來也有三四十號了,更別提還不知道的。對了,孟徑庭粗粗算過了,說今年準備參加縣試的讀書人就佔了七成以上。」
  
  「我原本以為這只是一場紈絝子弟下三濫之間小範圍流傳的醉生夢死,可現在看來竟不是了。」晏驕心頭一動,「這是針對讀書人的報復行為嗎?」
  
  「很有可能啊。」意外出現的線索讓龐牧長長地吐了口氣,隱約覺得看到希望。
  
  京城來的年輕人,憎惡讀書人,或者根本就是憎惡讀書、憎惡科舉,範圍一下子就小了好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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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發表於 2020-2-4 13:18:32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老實說,晏驕覺得平安縣衙的趙嬸子就很能挑戰極限了,但萬萬沒想到,方圓縣衙的廚子生動的演繹了何謂山外有山。
  
  一行人在這裡吃了兩天六頓飯,出現頻率最高的就是酸蘿蔔和雜麵餑餑,其餘全都是輪流上場的白菜豆腐。
  
  大概老縣令饒文舉也覺得像如今國公爺並幾位侯爺這樣奢華的陣容,隨便駕臨哪個地方都絕對會被前呼後擁,山珍海味的伺候,可在自己這兒卻見天青菜豆腐的… …饒是人家不說什麼,他也委實有些過意不去。
  
  於是第二天,老大人特地動了私房,叫廚子去割了兩斤肥豬肉,然後狠狠包了一大鍋白菜豬肉包子。
  
  以前在自家地盤上辦案時,雖然也時常熬夜,但一來晏驕自己就經常開小灶給大家解饞,二來衙門有錢,龐牧也捨得花,大廚房餐餐有肉,伙食簡直比一般飯館兒好,誰也沒覺得苦。
  
  可現在,想起早飯只用一碗稀米粥配酸蘿蔔對付的饒文舉,他們夜裡餓了都不好意思叫宵夜。
  
  短短兩天,白寧這吃慣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面皮都有些乾巴了。
  
  她甚至忍不住於深夜寫了一封家書,真切的描述了平生第一次嚐到的酸蘿蔔是什麼味兒……只是沒想到,接下來幾天一直在嘗……
  
  龐牧就感慨,「早年也聽說過有官兒清廉如水,今兒才算見識了。」
  
  這兩天時常跟饒文舉在書房談事,他尤其感慨多。
  
  龐牧自認為自己就算不講究的了,可到底聖寵優渥,庫房裡著實堆著享用不盡的好東西,自然不屑於刮地皮。但饒文舉就不同了,他是真窮真守得住!
  
  用來會客的書房內無一裝飾,坐了不知多少年的椅子掉漆,桌上甚至還擺著缺了口的硯台……
  
  好歹也是一方父母,可饒文舉最好的衣裳就是一身官服,其餘便服全都洗的起了毛邊,原本的顏色都看不大出來了。
  
  晏驕就嘆氣,「咱們這麼些人又吃又住的,也不是一筆小開銷。」
  
  龐牧當年行軍打仗時沒少吃了錢糧不夠的苦,對這些問題遠比一般文官兒來的敏感,聞言就道:「我本想將咱們這些日子的耗費都折算現銀,可才起了個頭兒,饒大人就直接拒了,百般無奈之下,也只好叫人去將那米麵油鹽的各買了一百斤。」
  
  他們一行人自然吃不了這麼多,可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買了再退的道理,也算變相貼補了。
  
  他想了下,道:「此事一了,我勢必要為他請功。」
  
  饒文舉的能力不錯,為官又清廉,這麼多年都只能在各處做縣令,著實屈才了。
  
  而且官大點兒,俸祿也能多些不是?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廖無言敲門進來,「劉捕頭回來了,好像是說動了當日陪客的兩個樂妓,即刻就到。」
  
  才剛說完,他就皺了皺眉,下意識用手摀住胃。
  
  龐牧關切道:「先生可是身體抱恙?」
  
  「無妨,」廖無言無奈擺手,唏噓道,「連著吃了六七頓酸蘿蔔,現在說句話都在冒酸水。」
  
  說罷,三人都是搖頭苦笑。
  
  他們才吃這麼幾頓就有點兒受不了了,可憐老饒大人這麼些年怎麼熬過來的?
  
  世外山莊的管事骨頭倒硬,到現在也沒交代什麼實質性內容,可下頭的夥計就不行了。連續兩天飯也不給吃、水也喝不飽,覺更是沒的睡,早就有人撐不住崩潰,迫不及待的將知道的交代了個乾乾淨淨。
  
  這些人都是幾個主事的從當地僱的,並不知道管事和許多貴客的來歷背景,但對張開還是挺有印象。
  
  「這幾日做東的都是同一個人,聽說是京城大官兒的家眷,人人都稱呼一聲趙二公子。」
  
  「他也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可瞧著面色著實不大好,眼裡常有血絲,整個人瘦的嚇人……脾氣又反復無常,不知什麼時候就發火打人了,大家都怕得很。可他出手大方,小的們也都要養家糊口,所以也就咬著牙搶著伺候。」
  
  「小的有個表舅正是棋山鎮人,那死了的張公子在當地也算小有名氣,故而識得。」
  
  「當日他們一行四人,除了趙二公子和張公子之外,還有兩個,其中一個是本地人,姓劉,另一位倒像是外地口音。當時叫的是青嵐閣的姑娘,有兩個還是頭牌,叫什麼銀屏和娉婷的……」
  
  「對了,當日幾位公子也都帶著隨從,就在隔間吃喝,準備隨時伺候的,只是事發時亂作一團,他們也都趁亂跑了。那些人靠的近,又是跟前伺候的,想必知道不少內情 。」
  
  劉捕頭得了這些信兒之後,一面命人四處搜索那幾個隨從和公子哥兒,同時又親自去了青嵐閣,希望能說服銀屏和娉婷出面。
  
  可兩個姑娘似乎十分驚懼,一連兩天面都不露,直到龐牧叫劉捕頭傳話,許諾保證她們的安全,事後派人送她們遠走高飛,這才答應晚上偷偷過來。
  
  饒文舉和圖磬他們已經到了,等龐牧三人來了之後,就見當中兩個披著黑色長斗篷的美麗女子盈盈下拜,口稱大人。
  
  現場有片刻沉默。
  
  因為她們拜下去的方向,分明是衝著廖無言的。
  
  大概比起人高馬大又狂放不羈的龐牧,廖無言的形象才更符合最廣大民眾心目中文官清瘦、內斂的形象。
  
  晏驕:「……噗。」
  
  齊遠忍笑出聲,指著龐牧道:「那位是咱們師爺,這位才是縣太爺,別拜錯了。」
  
  兩名女子一愣,顯然也沒想到久經江湖的自己竟也有看錯人的時候,面上迅速飛起兩團紅暈,重新拜過。
  
  那名叫銀屏的到底機靈些,被允許起身後忙賠笑道:「恕奴見識短淺,從未見過似大人這般威風凜凜的,一時被嚇糊塗了。」
  
  齊遠就在後頭跟圖磬、白寧交頭接耳道:「得虧著咱們大人心胸寬廣,不然廖先生這豈不是功高震主?留不得啊!」
  
  話音未落,就見廖無言刷的扭頭瞪了一眼,三人趕緊分開,沒事兒人似的目不斜視站直了。
  
  龐牧倒不在意這些,只是叫人看座,開門見山的叫她們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兩名女子對視一眼,另一個叫娉婷的飛快的看了看四周,緊張的抓住了衣角,聲音乾澀的問道:「大人果然會將我們送出去嗎?」
  
  龐牧點點頭, 「只要你們幫我捉住人,我即刻送你們出城,莫說兇手,便是在場諸人,除了我之外,也不會有第二人知曉你們去了哪裡。」
  
  說完,又補充一句, 「若不放心,我可以現在就將銀子給你們。」
  
  娉婷這才鬆了口氣,又苦笑搖頭,「不必了,奴信。若不親眼看著那人伏法,餘生奴也不得安穩,便是拿了銀子,只怕也是沒命花的。」
  
  銀屏抓住她的手,面上流露出相同的悲苦。
  
  她們生的實在美麗,相較之前艷麗無方的嫣紅,更多幾分清新雅緻,只是這麼坐著,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憐愛。
  
  晏驕見她們抓在一起的手都在止不住的抖,如同寒風中兩根枯草一般無助孤苦,便去外頭取了一壺熱水,丟了幾朵隨身帶的乾菊花進去,倒了兩杯熱茶送上,輕聲道:「到了這裡就不怕啦,夜深天冷,喝杯熱茶吧。」
  
  她的聲音好似有種神奇的安撫的力量,兩人順從的接過茶杯,慢慢啜了一口,竟真的漸漸安定下來。
  
  「多謝,」銀屏低聲道,又不由的好奇道,「姑娘是?」
  
  一般衙門裡的女孩兒都是雜役,可冷眼瞧著,不管是眼前這個還是牆邊拿槍的那個紅衣姑娘,似乎都頗有地位,她就又不確定了。
  
  晏驕抿嘴兒一笑,「我是仵作。」
  
  「仵作?」連娉婷都跟著重複,末了又難掩驚駭和羨慕的道,「這可,這可真厲害。」
  
  都是憑本事吃飯,可人家這碗飯吃的是多麼安心,多麼清清白白呀。
  
  「你們能來作證,也很厲害。」晏驕笑道,見她們已經不大緊張了,便適時退了回去。
  
  稍後龐牧再問話,銀屏和娉婷已經能夠比較流暢的回答了。
  
  第一次陪趙二公子是半月前,當時被叫去的只有銀屏,她見對方出手大方,而且當日表現的也與正常人無異,第二天再被叫去時,便刻意捎帶了好姐妹娉婷,趙二公子見姐妹倆一同演奏更添風味,果然大悅,以後也就一併點了。
  
  可等兩個姑娘第三回陪客時,就出事了。
  
  不知為什麼,當日那位趙二公子心情很不好,與他同來的公子便拿出一包什麼神仙粉的與他,趙二公子吃過之後,也叫在座眾人都吃,連帶著銀屏和娉婷也吃了幾口。
  
  不多時,眾人便都發起癲來,其中尤以趙二公子為甚,一邊撕扯衣服一邊亂叫亂跑,又隨手抓了東西打人,很是可怕。
  
  因銀屏和娉婷自小是風月場所長大的,很知道些齷齪事,被逼著吃了之後就馬上偷偷吐了出來,此刻倒還清醒著,見此情景,兩個姑娘都嚇得瑟瑟發抖,抱在一起躲在牆角無聲哭泣。
  
  銀屏抹淚哽咽道:「我們想跑,可是外頭還有趙公子的隨從,又怕他們知道我們沒吃藥粉,萬一走漏風聲……」
  
  「那趙二公子是個葷素不忌的,前些日子也有旁的妓子、清倌陪客,他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又,又當場狂性大發,當著眾人的面兒便要辦事兒……我們姐妹倆恨不得當自己是條狗,也沒少挨了打。」
  
  「原本我們覺得他是京城來的官宦子弟,還想吟詩唱詞來討好,誰知他一聽就發了狂,大罵不止,又說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讀書人……」
  
  娉婷也是垂淚,好似雨打荷花滿面悲傷,「那些人都說他是京中大官的家眷,好些人都花銀子求他買個官兒當當,但凡給了銀子的,沒有一個辦不成的!我們兩個不過一介妓子,命如紙賤,他若想要滅口,豈不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只怕到時候我們死了,連個水花都打不起來。」
  
  買官?!
  
  龐牧沒想到竟還能挖出這樣的大案,面色登時凝重起來,「你們可知,朝廷嚴禁賣官賣爵,若是胡說,是要治罪的!」
  
  娉婷噗通一聲跪下,賭咒發誓道: 「千真萬確,他們都是這麼說的,就連那位劉公子也是旁人介紹來的,那日我們親眼見他給了五千兩,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子,就想胡亂買個小官兒當當,來日也好光宗耀祖云云。」
  
  「那張開也是為了這個?」龐牧追問道。
  
  「這個我們實在不知,有時候他們說大事時也不許我們聽。」娉婷下意識看向銀屏,後者老實搖頭,「奴頭一回去的時候,張公子已經到了,或許早就給了銀子也未可知。只是,」她頓了頓,身上又發起抖來,「只是有一回那趙二公子吃醉了酒,滿口不乾不淨的說了許多話,道什麼讀書人最是假正經,滿口之乎者也,瞧著正人君子似的,可只要打斷了骨頭,背地裡不知道多浪……」
  
  她也知道在場頗有幾位讀書人,最後越說越小聲。
  
  饒文舉下意識看向廖無言,見他也沒什麼反應,這才擺擺手,「無妨,你繼續說。」
  
  銀屏感激一笑,這完全是她多年來被訓練出的條件反射,等笑完後又意識到不妥,急的眼睛裡都帶了淚,不知所措的樣子說不出的可憐。
  
  「奴,奴不是……」
  
  她也知這次的事恐怕是她們脫身的唯一機會,唯恐眾人看輕了,急於辯解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兩排銀牙都要將紅唇咬出血來。
  
  「不必驚慌,只管大膽說便是。」龐牧自然不會胡亂安慰人,可偏偏就是這種公事公辦的冷硬模樣,反而更能叫人安心。
  
  「當時張公子的臉色就不大好了,賠笑說什麼衛兄實在不是那樣的人,求他高抬貴手,自己再幫他另尋好的……」
  
  銀屏還沒說完,眾人的耳朵卻都齊齊豎了起來,「衛兄?你可知他的全名?」
  
  是衛藍嗎?
  
  銀屏搖搖頭,又看向娉婷,對方也是搖頭,歉然道:「張公子只提過這一回,趙二公子更是滿口汙言穢語,從來不肯說名字,所以我們也不知道。」
  
  話雖如此,可跟張開有關,並且還在這個時候出現的衛姓讀書人,一切都過於巧合,不是衛藍的可能性極低!
  
  龐牧追問道:「你們可知那姓衛的書生結果如何?」
  
  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把心提到嗓子眼兒,生怕她們再搖頭。
  
  好在結果沒讓人失望,兩個姑娘都點了頭。
  
  「後來又一回,趙二公子大發雷霆,上來就拿碗把張公子打的頭破血流,罵他吃裡扒外……到了最後我們才知道,原來那姓衛的書生原本只是張公子帶出來散心的,可誰成想陰差陽錯給趙二公子看上,強拉了去,張公子後悔不迭,後來就買通了看守的人,偷偷將那書生放跑了。」
  
  「也是因為這個,哪怕張公子最後跪地求饒,可趙公子還是不肯放過,前幾日的宴會上逼著他吃了許多神仙粉,自己卻在將他當狗一樣取樂,再然後,張公子便發了狂,自己從後門跳了下去。」
  
  「當時大家都是清醒的,看見死人後連趙二公子都吃了一嚇,被人簇擁著逃跑了……」
  
  趙二公子再混再張狂,也知道許多事情不能對外人講,所以但凡涉及到關鍵地方,從不許無關人員在場。若要查出他的身份,抓捕實際參與人員勢在必行。
  
  兩個姑娘不僅為大家提供了許多關鍵的新線索,更竭盡所能幫畫師做了那趙二公子三人的畫像,直接協助本地官員確定了案發現場當事人之一:劉公子的身份,指明了下一步行動的目標和方向,可謂將整個案子的進程狠狠往前推了一步!
  
  更要緊的是,衛藍很可能沒死!這無疑令大家都很振奮。
  
  不過既然衛藍沒死,那他究竟去哪兒了?
  
  龐牧繼續加派人手尋找可能生存的衛藍,又請饒文舉即刻提審那位劉公子,眼見著趙二公子的身份,即將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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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9:01 |只看該作者
第54章

  有了兩位樂妓的幫忙,張開死時的目擊者之一劉希當天就被抓到了。
  
  衙役破門而入時,劉希正跟丫頭們調笑,看見白晃晃的刀刃,整個人當時就出溜到桌子下面,被人拎小雞一樣弄了回來。
  
  因他是本地人,張開又死在方圓縣,龐牧便主動坐了次座,請饒文舉主審。
  
  眾人本來做好了鬥智鬥勇的準備,沒成想這劉希卻是個慫包,饒文舉驚堂木一拍,他的酒就醒了大半,抱著腦袋哭喪起來。
  
  「不關我的事啊!」
  
  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劉老爹早年也曾發奮讀書,可惜天分有限止步於秀才,後來便將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奈何劉希根本就不是讀書的料,一看見書本就頭痛欲裂,一說起吃喝玩樂當真是無師自通。
  
  劉老爹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到底天性難移,劉希便這麼渾渾噩噩到了現在。
  
  數月前,他在一次宴飲中無意聽說有人買了個小官兒,雖然只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兒,可到底算是入了官門,得意的什麼似的。
  
  劉希當時就動了心。
  
  他想著,自家老爹督促自己唸書,歸根結底,不就是想讓家裡出個當官的嗎?可要是自己真能找到門路,多多的給銀子,也弄一套官服來穿穿,還讀個屁書!
  
  於是他就百般聯絡,最終還真是叫他找到了這位趙二公子。
  
  饒文舉看了龐牧一眼,後者衝他點點頭,便又問劉希,「你可知那趙二姓甚名誰?何以有這般大的能耐?」
  
  劉希抹了把臉,搖了搖頭,又點點頭,「小人問過,可他不耐煩說,旁人也都不敢問,只是聽說家中排行第二,便都尊稱一句趙二公子。不過關係倒是明白的,說他姐姐是吏部侍郎的寵妾,愛的什麼似的,但有所求無有不應,前兩年就舉薦了幾個,有的好像在京城等官兒等好幾年都沒個信兒,可求一求趙二公子,不出倆月就有著落了!」
  
  「我們這些本就不是官身,也不好上來就弄大的,可八品九品這種不入流的,聖人和朝中大臣自然不放在眼中,我們也稀罕,自然一拍即合……」
  
  吏部侍郎?
  
  饒文舉大半輩子都在下頭縣城裡打轉轉,對這種高官實在沒有印象,便低聲問龐牧,「不知大人可有眉目?」
  
  龐牧身份雖高,可對這些素來不上心,前後在京城待了不到一年就走了,還真不大清楚,於是又看向萬能的廖先生。
  
  廖無言難得有不知道的事。
  
  此案一旦坐實了,必然是抄家滅族的大罪,而現任吏部侍郎卻有兩人,誰也不敢妄下斷論。
  
  眼下唯一的線索,似乎就是那個姓趙的妾。
  
  可話又說回來,誰閒著沒事兒打聽別的官兒家裡頭的妾姓什麼?
  
  廖無言想了想,心頭一動,「咱們雖不知道,可有個人必然是清楚的。」
  
  龐牧一怔,心裡就有譜了:王公公!
  
  王公公是在宮裡當差不假,可架不住人家受寵啊,時常出來傳旨、辦差什麼的,任憑哪位官員見了都要親親熱熱的寒暄一番。他又是個精明人,甭管宮內宮外、朝堂市井,但凡有點兒意思的事兒,他一準兒搶在眾人頭裡打探的明明白白,不然如何在聖人和太后跟前得臉?
  
  吏部侍郎的官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京城也確實能算一號人物,這樣的人,王公公必然有印象。
  
  想到這裡,龐牧立刻打發人回平安縣衙請王公公過來,而那頭饒文舉也已問出趙二公子的下榻之所。
  
  「那趙二公子手頭寬泛的很,吃穿十分講究,只說出了京城哪兒都是窮鄉僻壤……」劉希生怕自己下了大獄,這會兒逮著能說不能說的全禿嚕了,「小人真的只是買個官兒,雖然交了三千兩銀子,可,可還沒得手不是嗎?大人明鑑,這,這應該不算犯了律法吧?」
  
  「你倒是會為自己開脫,」龐牧冷笑道,見晏驕衝自己使眼色,又問道,「你們聚會時吃的那什麼神仙粉的,也是從他手裡拿的?」
  
  「不是,」劉希老實搖頭,「是另一個人,好像也是京城來的,跟趙二公子原本就認識的樣子。」
  
  頓了頓,他又心有餘悸的說:「那神仙粉聽著好聽,可實際上就是閻羅粉!吃上兩回必然上癮,癮頭發作的時候涕淚橫流,什麼親爹親娘都顧不上了。那個時候但凡誰有一點兒神仙粉,叫上癮的人去做什麼都成!這還是輕的,重則……一個不小心,就跟張開似的連命都沒了。」
  
  「你沒吃?」龐牧打量他幾眼,問道。
  
  「吃了一回,」劉希後怕道,「那日醒來發現睡在雪窩裡,險些凍死,以後就不敢吃了。」
  
  「可本官聽說趙二公子慣愛逼人吃,」龐牧的身體微微前傾,眼神很有壓迫感,「張開就是給他逼死的,怎麼偏你沒事兒?」
  
  「小人冤枉啊!」劉希雖然混賬,可腦子卻活泛,一聽這話,冷汗刷的就下來了,磕頭如搗蒜道,「其實那趙二公子只是愛折騰那些書生,像我們這些都不愛讀書的,他反倒寬厚。那張開也是自己想不開,明知趙二公子看上了一個書生,他偏給放走了,這才召了災禍……」
  
  龐牧和饒文舉對視一眼,這話就跟兩個樂妓的供詞對上了。
  
  「那書生姓什麼?」
  
  「好像是姓衛,」劉希道,「說來,當日小人也在,」他忽然嘿嘿笑了幾聲,有些猥瑣道,「小模樣兒確實挺可人疼…… 」
  
  他這幅樣子,簡直令人作嘔。
  
  「混賬!」饒文舉憤而拍案,「你既在現場,為何不制止!」
  
  劉希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忙又熟練地磕頭,撅著屁股叫屈,「那趙二公子如此殘暴,張開尚且給他逼死了,小人還有求於他,若貿然開口,焉有命在?」
  
  廖無言到底是心疼無辜捲入其中的衛藍,忍不住出言喝道: 「即便你當時畏懼,尚且有情可原,但為何不在事後報官?你此番作為與幫兇何異?」
  
  劉希能做出花幾千兩銀子給自己買官的事兒,也天生有幾分無賴,當即理直氣壯道:「大人說得輕巧,當日就我們幾個人在,若小人果然報了官,趙二公子豈會找不出來?那書生與小人非親非故,小人何苦為他擔這份風險?」
  
  說罷,又偷眼看了他們幾眼,小聲嘀咕道:「再說了,那些書生往日裡自命清高,見了我壓根兒連正眼都不瞧一眼,罵人都不帶吐髒字兒的……如今,哼!」
  
  所以,看著他們被引著墮落,我高興!
  
  他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裡頭的意思在場諸人都聽明白了,心中同時泛起一股徹骨的寒意。
  
  他們只知人心險惡,卻不曾想過,人心竟真可以壞到這個地步。
  
  不怕把事實真相想的更壞一點:或許趙二公子如此肆無忌憚的對讀書人出手,或許當衛藍苦苦掙扎的時候,這些圍觀者正是起了煽風點火的作用……
  
  素來淡然的廖無言已經被氣得渾身發抖,憋了半天,只覺得用什麼話來罵都無法形容的,最後也只哆哆嗦嗦的扔出去一句話:
  
  「衣冠禽獸。」
  
  禽獸尚知遮羞,可這些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洋洋自得,著實令人冷到骨子裡。
  
  雖然現在尚未定罪,但劉希直接就被怒不可遏的饒文舉判了三十板子,打的下半身鮮血淋漓才被扔進大牢裡等著。
  
  當天夜裡,誰也沒睡著。
  
  次日一大早,王公公來了。
  
  一向笑呵呵不緊不慢的他此刻卻顯得有些著急,「兩位大人,我帶了個人過來,他手裡頭有些東西只怕與本案有干系,言明必要親手交給龐大人。」
  
  「什麼人?」龐牧順口問道。
  
  「他說他姓衛。」
  
  一炷香後,晏驕帶著大河匆匆趕到,車簾一掀,露出裡頭一張滿是病容的憔悴的臉,然後下一刻,大河喉嚨裡就迸出一聲激動的叫喊:「藍藍!」
  
  晏驕看向龐牧,「應該是沒錯了。」
  
  衛藍本在昏睡,可聽了這聲還是慢慢睜開眼睛,看明白撲過來的人之後艱難一笑,「大河。」
  
  大河實在不是一個傻子,他分明想的發了瘋,此刻卻也知道分寸,只是紮著兩隻手看衛藍不敢亂動,一邊看一邊嘩啦啦掉淚,「藍藍你去哪兒了?是不是不要大河了?我找了你好久,你的腿怎麼了?」
  
  他哭的當兒,王公公就飛快的把事情原委說了:
  
  衛藍大約三天前出現在平安縣衙外,當時就被龐牧留下的人發現了。只是他並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侍衛們也沒在意。
  
  誰知接下來的兩天,他還是一瘸一拐的在外頭徘徊,眼睛一刻不停的盯著衙門口看,偏又如驚弓之鳥,一點兒風吹草動就躲避起來。
  
  這麼次數一多,任誰都覺得有古怪了。
  
  於是就有個衙役上前詢問,衛藍遲疑著說想報案,得知龐牧不在縣衙後當時就急了,反而不再躲閃,直言有大案,必須要見到龐牧。
  
  當時衙門裡沒有能當家的,正好方圓縣衙這頭又有人來請王公公,他出門碰見這一幕後直覺有隱情,乾脆就又叫了大夫,一併把衛藍給捎過來了。
  
  王公公也不曾想自己順手帶來的人竟如此要緊,不覺唏噓道:「剛才來的路上,大夫給看了,說這人也實在命硬。」
  
  肉體的傷暫且不提,衛藍的右腿生生給人打斷了,他是自己胡亂找了一根樹枝綁住,就這麼一瘸一拐死撐著在外流浪。
  
  擔驚受怕還是小事,他本就有傷在身,又不得吃睡,還要四處躲藏,能撐到現在全憑一口氣。
  
  眾人聽後,沉默良久。
  
  龐牧叫來馮大夫,少有的嚴肅,「別的不用管,我准你動用一切可動用的,務必治好這個人!」
  
  他已經許久沒這樣真心地佩服一個人了。
  
  馮大夫點頭領命,又為難道:「下官開了藥的,說來這主僕倆都是一般古怪,那藥裡是有助眠的東西的,按理說如今他早該睡了的……」
  
  說話間,那頭衛藍已經三言兩語安撫好大河,又叫他將自己扶下來,踉蹌著走到龐牧跟前,噗通一聲跪下,從懷中掏出一遝書信、簿子,顫巍巍舉過頭頂,聲音沙啞道:「學生衛藍,現狀告吏部侍郎收受賄賂、賣官賣爵,並趙良、林高散佈禁藥、禍害人命……」
  
  他實在瘦的嚇人,被凍的青紫的臉頰深深凹陷進去,嘴唇乾裂出血,一張臉上似乎只剩下一雙亮的可怕的眼睛。那眼睛裡彷彿燃著火,又亮又燙。
  
  他身上穿著一件不知哪裡來的破爛衣裳,不斷散發著臭味,可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冬日裡一株大雪壓頂的青松,堅韌挺拔。
  
  龐牧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接過,「好,本官必然給你一個交代。」
  
  衛藍艱難搖頭,正色道:「是給天下人,給天下的讀書人一個交代。」
  
  他們寒窗數十年都未必會有結果,可卻有些人一步登天,何其不公!
  
  趙良專挑讀書人下手,從小處看是報復,可往大處看,便是在挖朝廷的根基!
  
  誰都看出來衛藍快要撐不住了,饒是有大河在一邊攙扶,也在不住地打擺子。可他還是艱澀的問了句,「敢問大人,您可知有個叫張開的……」
  
  現場忽然安靜下來,沉重的氣氛迅速蔓延。
  
  良久,龐牧語氣複雜道:「他死了。」
  
  衛藍的瞳孔劇烈收縮,突然吐出一口血,徑直昏死過去。
  
  眾人都是一陣忙亂,馮大夫忙上前把脈,竟鬆了口氣,「諸位不必驚慌,他連日來外傷內懼,身子早已不堪重負,偏偏又不得休息。如今昏睡過去,恰恰可以將養一回。」
  
  聽他這麼說,眾人這才略略放了心。
  
  送衛藍回房休息後,龐牧這才拆了他拿來的書信,結果越看越心驚,越看越憤怒,最後抬手拍碎了一張桌子,怒罵道:「好個國賊!」
  
  原來衛藍拿來的,竟然是趙良和他姐夫收受賄賂的名簿和書信往來!
  
  難怪衛藍跑了,趙良如此憤怒,不惜逼死張開!
  
  龐牧不禁再次感慨,當時衛藍自身尚且難保,他竟還有如此膽識和魄力,著實可敬可嘆……
  
  去捉人的劉捕頭也回來了:趙良和林高倒是還在一處,這會兒正好給一窩端了。
  
  前者的樣貌果然像之前幾位證人說的那樣,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很瘦,兩隻眼睛下面烏青一片,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陰邪和怨毒。
  
  一開始他還死不承認,斜著兩隻眼睛罵道:「狗奴才,知道我姐夫是什麼人嗎?回頭叫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話音未落,他已被龐牧一腳踢翻在地,眼前金星直冒,半天喘不過氣來。
  
  「來啊,將這廝先拖下去重打四十!」龐牧陰著一張臉,分明沒什麼表情,可誰都能看出他這一刻是真的動了殺心。
  
  「若是不說,再加十棍!」龐牧死死盯著趙良,一字一頓,「老子有的是法子,叫你到時候求著老子殺了你!」
  
  趙良本能的想要回罵,可一對上他的眼睛便忍不住渾身發抖,兩排牙齒碰在一起不住地打顫,渾身癱軟的被人拖下去打了。
  
  不多時,衙役跑進來回話,「大人,趙良招了。」
  
  龐牧眼皮都不抬一下,只是盯著桌上帶血的書信,冷冷道:「打完了嗎?」
  
  衙役一怔,搖頭,「才打了十板子。」
  
  「打完再來回話。」龐牧平靜道。
  
  「這?」衙役下意識看向自家上官。
  
  饒文舉張了張嘴,平生頭一回在律法和人情之間失了準頭,然後清晰地聽到自己說:「照做。」
  
  四十板子打完,先後昏死過去兩次的趙良再次被衙役用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噴醒,疼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喉嚨間嘶嘶有聲。
  
  龐牧用看畜生一樣的眼神掃了他一眼,又對衙役道:「犯人咆哮公堂,藐視律法,罪加一等,上夾棍。」
  
  咆哮公堂?
  
  饒文舉看向龐牧,似乎有些掙扎。
  
  他兢兢業業了幾十年,從來都是依謹小慎微,方才一言不合重打四十大板已經突破了他的行事準則,現在再動刑?
  
  龐牧直直的看過來,平靜的眼神下殺意翻滾,「饒大人沒聽見沒關係,本官聽到了。」
  
  比起方才踢人的暴虐,此刻的龐牧可以說非常冷靜了,但恰恰就是這份突然而至的冷靜,才叫饒文舉打從骨子裡感到畏懼。
  
  他並不是真的不生氣了,而是將所有的狠厲都暫時壓制,只待一朝爆發。
  
  饒文舉猛地打了個哆嗦,似乎終於在這一刻回想起來,眼前這位是素有殺神之稱的定國公龐牧,而非什麼平易近人的大咧縣令。
  
  他甚至毫不懷疑,若非龐牧已經有所收斂,此刻的趙良早已屍首異處。
  
  「是。」
  
  夾棍壓下去的瞬間,死魚一樣的趙良整個人都從地上彈起來,然後重重落下,彷彿是從胸腔內發出幾聲非人的哀嚎。
  
  方圓縣衙一干人等都下意識抖了幾抖。
  
  龐牧眼皮都沒抬一下,轉而看向瑟瑟發抖的林高,眼中不帶一絲溫度,「你呢,說不說?」
  
  有趙良這隻雞在前,林高如何不知道該怎麼選?是以龐牧話音未落,他就已經連滾帶爬的上前,砰砰砰磕著頭,「說說說,小人甚麼都說!」
  
  次日,龐牧再次提審趙良,這次十分順利。
  
  龐牧頗為遺憾的嘆了口氣,趙良便抖若篩糠。
  
  昨兒夜裡王公公已經把他和那位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身家背景揭了個底朝天,如今,正好用上。
  
  趙良原本還有個哥哥,出身富貴家庭,只是後來父親染上神仙粉,生意一敗塗地,家裡就沒落了。
  
  大概五年前,趙良的姐姐不知怎麼搭上搭上吏部侍郎方之安,而他也被順勢安排到京中一所很好的書院裡讀書。
  
  可惜趙良廝混慣了,根本不受管束,去了書院後,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時常與人打架鬥毆,若非他姐夫的面子,早不知被攆回去多少回了。
  
  方之安也曾親自出手管教過幾回,誰知非但沒成效,反而被趙良看出這姐夫也不是個什麼好貨……
  
  一直到去年下半年,趙良終於惹了大禍:他當眾調戲一位大儒的孫子,引來眾怒,直接就被積怨已久的老師、書生們圍毆後開除了。
  
  這人就是賤,往日裡家裡人送他讀書時,他不想留;可如今姐姐姐夫為了讓他暫避風頭趕緊離京時,他又死活不想走了。
  
  趙良就想著,就算要走,也該是他風風光光的自願離去,可眼下這般,什麼裡子面子全沒了,與喪家之犬有何分別?
  
  那位大儒門生遍天下,方之安也須暫避鋒芒,趙良的姐姐只好忍痛將弟弟送出京城。
  
  姐弟兩人的哥哥幾年前死了,長姐如母,便越發溺愛這個唯一的弟弟,分明應該是叫他收斂的,可臨行前又塞了大把的銀票,叫他不要委屈著……
  
  但對趙良而言,離了京城的繁華富貴地,再多銀子又有什麼用?不過是在外流浪罷了。
  
  這有的人吶,就是天生壞到了骨子裡。
  
  離京之後的趙良果然有了諸多不如意,他非但不反思過往,反而認為眼前這一切都是書院那群該死的書生們造成的!
  
  是他們,都是他們!
  
  就是他們讓自己從風光無限的趙二公子淪落到眼前有家難回的地步!
  
  因身邊沒了人管束,趙良簡直比在京城時又壞了十倍不止,每日吃喝嫖賭,又越發暴戾。
  
  這日,他竟偶然遇見曾給過他神仙粉的林高,兩人痛痛快快的吸了一夜神仙粉,趙良腦海中便冒出了一個極其惡毒的主意:
  
  不是馬上就要考試了嗎?那些書生努力了大半輩子,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他偏偏不叫他們如意!
  
  他倒要看看,這些平時擺出一副清高模樣的書生們一旦吸了神仙粉會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都是一個胳膊兩條腿,誰比誰高貴呢?哼!
  
  趙良的父親就是壞在神仙粉上,如今他自己染上不說,竟又要拿這個去禍害旁人,當真是「青出於藍」了。
  
  趙良離京千里,書信往來不便,有時候姐姐姐夫的接濟難免不及時,他哪裡受得了自己一日沒銀子?便又重操舊業,做起替姐夫招攬買賣的事行當來……
  
  一開始方之安還叫他安分守己,可後來見下頭那些人求的不過是芝麻小官,壓根不必費心思,只需要他寫兩封信給地方上的官員即可,上頭的人一點都不會聽到風聲,幾乎沒有任何風險。
  
  而且最要緊的是,那些沒見識的蠢貨人傻錢多,給的銀子甚至比京裡的人都大方,漸漸的,方之安也就默許了。
  
  然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直到那日,趙良鬼使神差一眼看中了張開帶來散心的衛藍……
  
  他本以為衛藍跟之前那些因為一點神仙粉就對自己搖尾乞憐的窮酸書生沒什麼分別,想著腿都打斷了一條,難不成還能跑了?
  
  誰知衛藍還真就跑了!
  
  不僅跑了,還偷走了許多要緊的書信!
  
  趙良勃然大怒,命人四處搜捕,可竟一無所獲……
  
  是啊,誰能想到曾經那般文弱,那般斯文好潔的書生,竟真有一副錚錚鐵骨,拖著一條斷腿,扮作乞丐,一路有驚無險的出了城!
  
  衛藍深知吏部侍郎對地方小官的威懾力,可現實情況又實在不允許自己進京告御狀,近乎絕望間,他輾轉打聽到了龐牧上任後的作為,終於生出了一點希望。
  
  若是這位大有來歷的龐大人都不能了結此案,他唯有來日化作冤魂厲鬼,再來找這些人渣敗類們報仇!
  
  瞭解到案件真相之後,眾人只覺無比匪夷所思:
  
  你自己做下的孽,非但不知悔改,竟還有臉來報復旁人?!
  
  趙良卻回答的理直氣壯:「他們叫我顏面盡失,我不過禮尚往來罷了,有何不可?」
  
  眾人只覺得此生從未像此刻這樣噁心過禮尚往來這個詞。
  
  見大家都不說話,趙良又問道:「我只是叫他們丟臉而已,張開也是自己跳河死的,與我無關……我姐的生日馬上就到了,你們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饒是晏驕歷經兩個時空,見識過無數奇葩敗類,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絕對是各中翹楚。
  
  龐牧重重拍下本案最後一次驚堂木,「來啊,將殺人犯趙良、林高枷了,擇日押解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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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9:30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龐牧很快便整理好摺子,將一應事情都詳細寫了,又半點不徇私的給饒文舉和孟徑庭請了功。至於聖人會如何獎賞,就不是他該關心的事了。
  
  銀屏和娉婷二人又來了平安縣衙一回,親耳聽了龐牧的準話,確定趙良與林高一干主犯必死無疑,兩人當場便抱頭大哭,對龐牧叩謝不已。
  
  這回過來,兩個姑娘只略施粉黛,衣裳首飾也都簡樸低調,有種盡洗鉛華的美。
  
  晏驕感慨二人身世,主動出去送了一回。
  
  臨行前,銀屏幾度欲言又止,上了馬車後,到底是從車窗探出頭來,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從懷中掏出一份帶著淡淡香氣的信塞到她手中。
  
  「晏姑娘,勞煩您,勞煩您將此書信轉交與貴衙主簿先生。」
  
  主簿先生……晏驕腦子裡彷彿劈了一個雷。
  
  啥玩意兒?
  
  銀屏略扭捏了下,裡頭的娉婷便摀嘴笑起來,她臉上緋紅,回身打了小姐妹一下,又雙目盈盈的對晏驕道:「奴仰慕先生,奈何這殘花敗柳之身難以匹配,便是執筆研磨都辱沒了,索性也不去討那嫌。可,可若一聲不吭,這心中又著實放不下,聊作小詞一首……」
  
  時下也頗推崇才子佳人那一套,許多名士身邊紅粉佳人成群屢見不鮮,反而極容易成就一段佳話,銀屏有此念頭不算稀奇。可她明明有意,卻還是毅然選擇離去,倒是難得。
  
  馬車緩緩離去,留下晏驕身心凌亂的立在原地,手中捏著的那封信猶如燙手山芋,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
  
  啊啊啊啊,怎麼辦!
  
  雖說時下風氣如此,可,可她若是交了,會不會破壞偶像家庭幸福?
  
  可若是不交,又覺得對不起銀屏癡心一片……
  
  心中天平左右傾斜的晏驕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給撓禿了,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最後連小白馬都聽得不耐煩,直接揚起尾巴抽了她一下。
  
  晏驕哎呦一聲回過神來,乾脆伸手揉著它的腦袋繼續糾結,「怎麼辦,怎麼辦啊小白!我應該現在就追上去,把信還給她!」
  
  奈何她與銀屏兩人只在城內分別,踟躇間已經到了衙門口,剛一抬頭,好死不死就看見帶著一雙兒女從對門過來的董夫人。
  
  晏驕頓時一個激靈,下意識將書信藏在屁股底下,乾笑著跟對方打招呼。
  
  董夫人:「……」
  
  她表情複雜的往晏驕身下瞄了眼,款款上前,低聲關切道:「可是姑娘小日子來了?若是不便,你且稍等,我去替你取些衣裳遮蓋。」
  
  晏驕一愣,旋即淚流滿面。
  
  夫人,求求您別對我這麼好!我有愧!
  
  正說話間,小八見她遲遲未歸,出門迎接,瞧見她後張嘴就道:「晏姑娘回來啦,哎,你是不是坐著什麼東西了?」
  
  晏驕:「……閉嘴! 」
  
  就你眼尖!
  
  董夫人何等玲瓏剔透之人?見晏驕面色尷尬,又不敢與自己對視,當即宛然,「你們慢聊,我先....」
  
  「夫人且慢!」晏驕又狠狠瞪了小八一眼,硬著頭皮翻身下馬,還不忘將信抓在掌心,磨磨蹭蹭來到董夫人跟前,小聲道,「夫人,實在是我考慮不周,這個,唉。」
  
  如今董夫人已看出端倪,若她繼續隱瞞,反而叫大家生了芥蒂。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太多管閒事了些,實在混賬!
  
  晏驕心中悔恨不已,恨不得能當場扇自己十個八個耳刮子,誰知董夫人瞥見那信箋外皮纖細嬝娜的字跡後,瞬間了然,竟當場笑出了聲。
  
  晏驕:「嗯?」
  
  董夫人痛痛快快笑了一場,面如桃花,實在美的緊。
  
  她抬手輕扶髮髻,語帶笑意道:「既是給夫君的,姑娘只管交於他便是,又何苦如此躲閃?」
  
  晏驕簡直要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小心翼翼的問道:「可是,可這....」
  
  「你以為我會生氣,又覺得對我不起,是不是?」董夫人笑著看她,反問道。
  
  晏驕乖乖點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後悔不迭,「我,唉,實在是我的不是。」
  
  誰知董夫人又笑了,不僅她笑,猜個八九不離十的小八也跟著哇哇大笑起來,反而襯得晏驕傻乎乎的。
  
  「非我自誇,只是夫君那般人品,諸多女子愛慕不過情理之中。」董夫人笑道,眼波流轉間便是自信,「男子如此,女子亦然。」
  
  晏驕一怔,旋即回過神來,眼睛慢慢睜得溜圓,試探著問道:「夫人您也?」
  
  經常收到情書?!
  
  董夫人竟半點不避諱,大大方方的點了點頭,「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心嚮往之,此乃人之常情,有什麼奇怪?」
  
  晏驕發自內心的哇了一聲,心道你們古人真會玩!
  
  大概是跟齊遠混的比較多,小八也深得他真傳,當即大咧咧道:「難不成姑娘家鄉不是這樣?原先大人在外頭打仗時,隔三差五就有大姑娘小媳婦兒的摘了花丟進來哩!偶爾上街,還有大膽的摘了荷包、手帕子劈頭蓋臉的砸……」
  
  不得不說,這個「劈頭蓋臉的砸」形容的真是十分生動,他這麼一說,晏驕腦海中就不由自主的浮現出龐牧被紅粉胭脂們淹沒的場景……
  
  老實說,一直以來,晏驕都覺得自己這個現代人思維肯定比其他人都開放前衛,可今兒經歷了這一齣之後,竟有種落伍的悲涼。
  
  天可憐見,她才剛被古人們集體鄙視了……
  
  她精神恍惚的去了二堂,行屍走肉一般把信交給廖無言,機械的去一旁坐下,直勾勾盯著奮筆疾書的龐牧看。
  
  劈頭蓋臉啊……
  
  龐牧給她看的渾身發毛,「出去一趟這是怎麼了?」
  
  晏驕托著下巴,幽幽嘆了口氣,「聽說,大人在外似乎頗受歡迎。」
  
  廖無言沒忍住笑出聲,隨手將看過的信箋丟到火盆中燒了。
  
  龐牧十分尷尬的撓了撓頭,「你別聽他們胡說,老百姓簞食壺漿犒勞大軍倒是常有,我那什麼,誰說的?!」
  
  說到最後,他都有點兒急了。
  
  見他這個樣子,晏驕反而噗嗤笑出聲來,笑咪咪的又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看了幾回,認真點頭,「大人這樣好,也是應該的。」
  
  龐牧難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卻還是美滋滋的問:「你真覺得好?」
  
  「那是,」晏驕笑的眉眼彎彎,又狠狠衝他比了個大拇指,「大人足有這麼好。」
  
  龐牧就嘿嘿傻笑,摸了摸鼻子,也回了個大拇指,「你也這麼好。」
  
  咱倆都這麼好,可不就是一對兒?
  
  一旁的廖無言看的直搖頭,心道自己果然還是上了年紀吧,如今動不動就覺得牙疼了……
  
  兩人說笑幾句,倒也沒有繼續在這辦公的地方放肆。
  
  晏驕見他們案頭擺放的公文空前海量,便問道:「這次的案子如此棘手,牽涉面又如此之廣,大家有的忙了。」
  
  龐牧點頭,順手揉了揉太陽穴,「這案子雖然結了,可那些吃了神仙粉的人不能放任不管。我已聯絡各地官員,務必將這些人都找到後集中管理,直到他們戒掉。另外,還有這神仙粉,務必要順著林高這條線挖下去,必要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更有那吏部侍郎方之安,本是先皇在位時的舊臣,輾轉吏部任職也有三年多了,除了趙良之外,保不齊還有其他狗腿子,這幾年內他收受了多少賄賂?保舉、提拔了多少人?是否還有其他朝廷官員同流合污?都要一一查明,不容有失。」
  
  光是這三件事吧,零零碎碎的公文就是個天文數字,更別提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後續,沒有幾個月絕對忙不完。
  
  晏驕聽後十分感慨,「還有不到一個月就是縣試了,聽說不少考生都吃了神仙粉,想必要錯過了,真是可惜。」
  
  十數年寒窗苦讀,如今卻連考場都不得進,真是輸得憋屈。
  
  「趙良該殺,可他們也該長個教訓了,」廖無言是過來人,對這些後輩們真是又愛又恨又心疼,語氣難免嚴厲了些,「科舉一事何其嚴謹?多小心都不為過,他們倒好,胡亂出入那等場所,人家隨便給點什麼東西,三言兩語糊弄著就吃了,我都替他們臉紅!」
  
  頓了頓,他又恨聲道:「神仙粉,神仙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東西,躲都來不及,偏這些人上趕著搶來吃,真想兩腿兒一蹬做神仙去?」
  
  龐牧忍不住幫忙分辨道:「唉,讀書人嘛,性子難免純良些,大約他們也沒想到人心會壞到如此境地。」
  
  「是啊,他們想不到,」廖無言餘怒未消道,「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晏驕也道:「吃一塹長一智,經此一役,想必他們日後也會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再不會叫先生失望了。」
  
  廖無言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聞言啼笑皆非道:「什麼叫我失望?我又不是他們的親爹親娘,管的這樣寬!」
  
  晏驕和龐牧嘴上就是是是的應和,私底下又忍不住偷偷交換眼神:您老若不是失望,卻又為何在這裡急的跳腳?真是個嘴硬心軟的。
  
  「你們兩個又在我眼前搗什麼鬼!」廖無言一看這倆人眉來眼去的,直接就給氣笑了,「有話就說!」
  
  「沒有!」晏驕和龐牧熟練地抬頭,異口同聲道,否認的別提多堅決了。
  
  廖無言氣結,才要開口,外頭就有人通報,說馮大夫給氣著了。
  
  龐牧對馮大夫十分敬重,聞言忙叫人請進來。
  
  馮大夫確實給氣著了,而且惹他生氣的正是前幾天還半死不活的衛藍。
  
  「老夫眼見著是老了,說的話也沒人聽,」馮大夫氣鼓鼓的拍著桌子道,「那小子好容易撿回一條命,不說好生休養個一年半載的,今兒才醒了,竟偷偷叫那傻大個兒去找了書來讀!」
  
  龐牧三人面面相覷,才要細細詢問,卻見馮大夫再次拍案而起,這次直接開罵了,「讀讀讀,讀個屁!」
  
  三人:「……」
  
  這就不大好接話了。
  
  馮大夫將桌上茶水一飲而盡,等了半天,發現竟無一人說話,不由越發氣惱,「你們怎麼看?」
  
  晏驕刷的看向龐牧:大人,能者多勞!
  
  廖無言刷的看向龐牧:大人,居高位者合該迎難而上!
  
  龐牧:「……」
  
  備受期待的龐大人憋了半天,這才訕笑道:「那什麼,馮大夫,這人各有志……」
  
  話音未落,馮大夫拂袖而起,怒道:「我就知道跟你們這些蠢蛋說不通!」
  
  說罷,拂袖而去。
  
  仨蠢蛋:「……」
  
  說不通,您倒是打從一開始就別說啊!
  
  不過聽馮大夫說起衛藍偷偷看書的事兒,大家都覺得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有心過問吧,卻又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但馮大夫的擔心不無道理,衛藍現在的身體狀況很差,要是不注意休息恐怕落下病根。
  
  晏驕想了下,說:「正好我今兒打算做點滋補的,大家忙了這麼久也都累了,晚上我親自送過去,看能不能藉著送飯瞧瞧他的意思。」
  
  龐牧點點頭,「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又要辛苦你了。」
  
  「我有什麼辛苦的?」晏驕失笑,「這回統共才驗了一具屍,我跟郭仵作倆人都有些不夠分的。」
  
  龐牧和廖無言:「……」
  
  還不夠分的……
  
  晏驕是實話實說,壓根兒沒想過這話落到旁人耳朵裡會何等驚悚,只是歡歡喜喜的去了小廚房。
  
  方圓縣衙裡別的好東西沒有,大概是長年累月的醃製酸蘿蔔,那小菜兒倒是一絕。
  
  臨走前,晏驕特意高價跟那頭買了一大罐子,如今正好用上。
  
  單純燉雞鴨不免有些腥膩,尤其衙門裡眾人都是北方人,越發不耐。可若是加上酸蘿蔔,湯汁瞬間清爽了。只是這湯需要的時間比較長,正好中午燉上,晚上吃。
  
  裡頭再加一點紅棗、枸杞之類益氣補血養身的材料,將湯上浮油撇的乾乾淨淨,最後熬到湯汁泛白,哪怕只用這個湯泡飯呢,都能美美的吃上兩大碗了。
  
  前段時間她還用豆腐乾炸了油豆腐泡,將那加了蔥薑蒜蓉的肉餡兒塞進去,用高湯煮到收汁,葷素結合,肥而不膩。
  
  剁肉餡兒的時候,阿苗又聽見動靜過來幫忙,見她要做飯便主動道:「廚房裡有蓮藕呢,聽說是好不容易留到現在的,倒也還算新鮮,粉糯清甜。趙嬸子買多了,一時用不完,若是放到明兒,只怕有些老了呢,姑娘不要一些嗎?」
  
  「那敢情好,」晏驕笑道,「你自己去牆角錢罐子裡抓錢去,幫我將趙嬸子用不完的都拿來吧。」
  
  阿苗知道她賬面上走的乾乾淨淨,也不推辭,笑嘻嘻去數了一大把銅錢出來,「趙嬸子生怕浪費了,發狠燉了一大鍋,統共也沒剩下兩斤,這幾十個錢盡夠了。」
  
  不多時,小丫頭果然抱著一大截蓮藕過來,又主動幫忙洗乾淨。
  
  「姑娘,是切片還是剁塊?」
  
  晏驕看了看房樑上掛著的一塊肥嫩好排骨,笑道:「剁大塊。」
  
  粉糯的蓮藕塊跟排骨一併紅燒,細膩綿軟,冬日最好吃不過。
  
  若是沒有蓮藕,用點芋頭也是很好的。
  
  在方圓縣衙一連吃了足足六天酸蘿蔔,晏驕等人都熬得不行,只覺得自己都快成一根蘿蔔了。如今好容易解脫出來,可不得好生補補?
  
  酸蘿蔔老鴨湯,油豆腐釀肉,蓮藕燒排骨,三樣菜都是有葷有素,晏驕又是個實在人,分量十足,眾人都吃的舔嘴抹舌,大呼過癮。
  
  晏驕將每樣菜都盛了一些,端去給衛藍,大河過來開門,一聞見味道就嘶溜口水,只是不敢動筷子。
  
  「藍藍說,不能白拿白吃人家的東西。」
  
  晏驕笑道:「我正有事兒要求你哩,我那頭用水用柴火極多,偏大傢伙兒都忙,我自己又做不來,你若是有空,趕明兒幫我挑水劈柴可好?」
  
  大河聽得滿面紅光,將胸膛拍的啪啪響,「我會做!我做的可好,他們都比不過我! 」
  
  說著,又轉過頭去,對衛藍大聲道:「藍藍,我幹活養你!這菜好香,你多多的吃,就好得快!」
  
  衛藍聞言嘆了口氣,拄著拐杖慢慢挪到門前,到底沒拒絕這份好意,「多謝姑娘了,只是如今我二人身無長物,不知何以為報。」
  
  大河最聽不得他嘆氣,聞言急道:「我,我會幹活!」
  
  衛藍既感動又好笑,「是,大河最能幹。」
  
  大河就滿足的笑了,又樂顛顛將飯菜端進去。
  
  「衛公子是讀書人,大道理不必我講,」晏驕笑道,「只要人活著,何愁來日沒有報答之日?」
  
  衛藍微怔,沉吟片刻,作了一揖,「姑娘所言甚是,受教了。」
  
  晏驕側身避了半禮,因聞到空氣中隱約有新鮮的墨香,便知道馮大夫所言不虛。
  
  「衛公子還想參加今科縣試?」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道。
  
  衛藍沒想到對方一個照面就識破自己的打算,遲疑片刻,索性也不瞞著。
  
  「此番種種,我只如死過一回,」他慢慢挪到窗邊,怔怔望著窗外青松道,「現在回想起來,以往那些怕當真可笑。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考試嗎?」
  
  「如今我心裡便好似憋著一團火,將過去這麼多年的不甘統統燃燒殆盡,若不去試一試,當真死不瞑目。」
  
  「左右距離開考還有將近二十日,我心病已去,總能養個七七八八,既如此,何須再空耗一年時光?」
  
  晏驕回去之後就把衛藍的話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眾人聽後俱都感慨萬千。
  
  「常言道,不破不立,」龐牧唏噓不已,「若他果然能重新立起來,好歹不算白遭罪。」
  
  倒是廖無言沉默許久,過了好一會兒才找人傳話過去,「你且寫一篇文章來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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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19:45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龐牧倒是有些意外,「先生是起了愛才的心?」
  
  他們認識將近十年,還從沒見對方主動開口要指點誰呢。
  
  廖無言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科舉不過手段,若果然能藉讀書明智,才是上乘大道。」
  
  晏驕聽明白了:這位是恃才傲物,比起一味鑽營取巧向上攀爬,顯然更注重內心強大。
  
  慘痛的遭遇不僅改變了衛藍為人處世的態度,顯然也改變了這位先生對他的看法。
  
  稍後晏驕果然又去找衛藍,說廖先生想叫他寫一篇文章瞧瞧,約莫是有意指點。
  
  衛藍整個人都呆了半晌,竟突然撐著一條斷腿站了起來,滿臉漲紅,結結巴巴的問道:「是,是那位廖先生?」
  
  晏驕點點頭,「是呀,就是廖先生。」
  
  衛藍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更大了,聲音微微發顫的問:「是那位寫《論今賦》的廖先生?!」
  
  雖然早就知道衙門裡的那位主簿姓廖,可他一直都只是懷疑,沒敢真問。
  
  晏驕努力回想了下,之前確實聽龐牧他們說起過廖無言的大作,便又點頭,「不錯。」
  
  「啊呀!」衛藍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兩隻眼睛裡都恨不得放出光來,又很有些受寵若驚的搓著手道,「這,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我何德何能!」
  
  那可是廖先生呀!
  
  坊間早有傳言,說當年先帝的脾氣已經很有些古怪,非但對幾個年輕力壯的皇子滿心戒備,時不時發起疑心病來,就連看朝中年輕的大臣和外頭生氣勃勃讀書人也不大順眼。
  
  憑什麼朕垂垂老矣、疾病纏身,你們卻如此生機勃發?指不定對朕這個久病的老人也只是表面敬重,背地裡全都虎視眈眈……
  
  當年的狀元年紀比廖無言大了兩輪不止,才華卻未必多麼出色,但先帝偏偏力排眾議將其從第三名點為狀元。
  
  可饒是這麼著,許多年過去了,世人心中記住的仍然只是那位驚才絕豔的榜眼,什麼狀元、探花的,早就給人忘得差不多了。
  
  晏驕雖不能感同身受,可想來廖無言年紀輕輕便名滿全國,一身才華更是令人難以企及,只怕便是這些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了。
  
  她崇拜廖無言,對他的眼光自然盲目信任,見衛藍這樣上道,也很高興,便道:「聽說先生還從未開過尊口呢,你可要好好寫。」
  
  「是極是極,姑娘說的極是!」衛藍點頭如啄米,興奮地都快飄起來了。
  
  他甚至顧不上那條斷腿,硬是在屋裡轉了幾個圈子,最終喜形於色道:「能得先生指點一回,便是就此死了,也不枉此生!」
  
  晏驕心道,大家還老說我對廖先生過於熱情,真該叫他們來看看,這位才是真狂熱……
  
  現在衛藍的狀態堪稱亢奮,下筆時簡直如有神助,不過半個時辰就得了,又親自送到廖無言屋外,也不敢多做停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就回去了,連背影中都隱約透著滿足。
  
  晏驕和龐牧也都挺關注,還暗搓搓跑來問結果。
  
  廖無言輕笑一聲,「破而後立,判若兩人。凡事講究一鼓作氣,他如今非吳下阿蒙,已然超脫出來,若平白耽擱一年,反倒挫了銳氣。」
  
  晏驕和龐牧都湊過頭去看,但見滿篇之乎者也,又是引經據典的,沒一會兒就齊齊嚷著頭疼。
  
  廖無言被這倆人理直氣壯的模樣氣笑了,笑罵道:「趕緊走吧,別在這裡擋光。」
  
  於是兩人就手把手,歡歡喜喜的跑了,廖無言在後面看著他們蹦蹦躂躂的背影直搖頭。
  
  對衛藍,晏驕之前是既惋惜又同情,如今能得這樣的結果,也替他高興,就想著該做些什麼慶祝一下才好。
  
  龐牧一想到書房裡還有一人高的公文就覺頭疼,哼哼唧唧道:「累得很,都沒什麼胃口。」
  
  他寧肯出去抓犯人、帶兵打仗,也不願意憋在屋裡處理公文!
  
  如今廖先生妻兒就在身邊,推脫起來越發熟練,都不好騙了……
  
  晏驕失笑,將他一雙大手的十根指頭都捏了一遍,然後抬手拍拍他的後腦勺,「可憐見的,這回的案子非同尋常,你再辛苦辛苦,我做開胃的給你。」
  
  龐牧十分受用,稍後回過神來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她這摸後腦勺的動作,跟安撫小白馬等會兒就有蘋果吃時……好似沒啥區別。
  
  龐牧四下看看,見左右無人,忽然心生「歹意」。
  
  他清清嗓子,將半邊臉湊上去,「嗯……」
  
  晏驕一怔,回過神後故意裝傻,「嗯?」
  
  龐牧又老臉皮厚的往那邊湊了湊,眼中滿是期待,「你親我下就不累了。」
  
  晏驕笑出聲,「淨歪理,這都什麼歪理!」
  
  龐牧砸吧下嘴兒,一摸下巴,忽然嘆了口氣,「大不了我吃點虧,那我親你下。」
  
  晏驕噗嗤笑出聲,抬手捶了他一把,「呸,得了便宜還賣乖,德行吧!」
  
  龐牧給她打了兩下,又雙手抓住手按在胸口,輕輕親了親指尖,聲音低沉的無奈道:「你說我冤不冤?便宜沒撈著,乖也不讓賣,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話音未落,晏驕已經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下,「蓋個章!」
  
  倆人雖說過了明路,可親嘴兒這種事兒畢竟有點那啥,他也不過努力爭取罷了,誰知這一爭取,還真就成了!
  
  他整個人都被一種巨大的狂喜席捲,滿面紅光的將另半邊臉湊上來,義正辭嚴道:「這邊也來下,偏沉啊……」
  
  龐大人最後到底還是帶著偏沉的半邊臉走了,一邊走還暗恨自己不夠果決:嗯,下次還有機會,下回就先親這邊……
  
  晏驕心裡又是好笑又是甜蜜,走路都好像輕快的要飛起來,剛出院門就碰上倒背著手瞎溜達的王公公。
  
  「呦,瞧這歡喜勁兒,」王公公擠眉弄眼道,「剛才見誰了?」
  
  「剛才大人還說呢,這回多虧了您了。」晏驕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
  
  這一群人對京中官員的後宅當真兩眼一抹黑,便是董夫人往來的也全是正妻、嫡女,又怎麼會知道誰家的小妾的弟弟什麼情況?若不是王公公在這兒,想弄清楚這塊也得多花好幾天呢。
  
  王公公樂呵呵跟她擺手,並不居功,「也不過是把閒時聽到的幾耳朵胡亂說了罷了。」
  
  「即便是閒話,也是您聽來的不是?」這人活的通透又隨性,適應能力又強,晏驕還挺願意跟他閒扯。
  
  「你呀,說話忒中聽了,」王公公就笑,笑完了又四處打量著唏噓,「瞧瞧,時間過得多快啊,再過兩天我又要回去了。來時好歹還有白姑娘、董夫人一家子,說說笑笑倒也不寂寞……」
  
  廖蓁準備後年下場,正好趁這回在外面多見識見識民生百態,身邊再有父親指點著,遠比繼續憋在京城太學埋頭讀書的強。所以董夫人三人暫時並不準備回京。
  
  至於白寧,這就是個野丫頭,一出來就不愛歸家。
  
  京城天子腳下,規矩忒多,這不許那不許的,隨便什麼宴會上連說句話都得先在肚子裡過三道彎兒,她圖什麼呀?還是外頭痛快,又熱鬧又隨性的。
  
  左右她早就跟圖磬過了明路,如今便打著陪董夫人尋親的名頭,橫豎也就先賴下了。
  
  所以這回王公公還得自己回去。
  
  雖說能在聖人跟前討個賞,可一想到接下來幾個月又將重複那種謹小慎微、謹言慎行的生活,他便又對如今自在的日子難捨難分起來。
  
  這一走,什麼蛋捲、滷味、羊肉麵、滷雞爪、鴨脖鴨翅、麻辣火鍋、酸蘿蔔老鴨湯……
  
  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狠狠咽了下口水,然後滿臉真誠的看向晏驕,反復呢喃,「捨不得啊,真捨不得。」
  
  晏驕憋不住的笑,誰知道您老人家是捨不得這裡的人,還是這裡的飯?
  
  「對了,」王公公一拍腦袋,也不知想起什麼來,忽然神秘兮兮的從懷裡掏出來一個小荷包,塞到晏驕手裡,「這是家裡老夫人賞的,外頭找不著的好東西,我琢磨著吧,我又沒個母親、姊妹的,留著白瞎了,倒不如拿來給了你玩。頭幾天我病的稀裡糊塗,前陣子衙門裡又忙的一塌糊塗,一來二去的都糊塗到一塊兒去了,我差點兒又給帶回去。」
  
  老夫人?那不就是太后?
  
  晏驕本能的推辭,「太貴重了,您自己好生留著就是了。」
  
  「我都白吃了你多少頓飯了,竟跟我這樣見外?」王公公佯怒道,「左不過是白得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晏驕也就收了,直接當面打開一看,歡喜極了,「這可真好看,多謝您吶。」
  
  是一串白玉十八子手串,上面每一顆珠子都雕刻成蓮花的形狀,背後還刻著經文,大約是梵文,反正晏驕看不懂,但這並不妨礙她喜歡吶。
  
  她當場就戴上了,美滋滋撥弄兩下,王公公笑咪咪點頭,「瞧瞧,多合適呀,」說著又微微壓低了聲音,「女子屬陰,你又常年幹這個活兒,豈不是陰上加陰?所以呀,我一瞧見這個就想起你啦,好歹求個心安不是?」
  
  晏驕就有點感動,「我今兒晌午做酸菜魚,魚肉弄的嫩嫩的,酸酸辣辣的,正適合這陰天吃,狠狠發一身汗,痛快著吶。對了,我記得前兒您說那豬肉脯好吃,過兩天走也帶點兒?」
  
  王公公一個勁兒的點頭,又厚著臉皮提要求,「那日我看你給廖家的小姐做的那什麼肉鬆的,倒是怪眼饞。」
  
  晏驕努力回想了下,笑道:「肉鬆,那個也好,路上吃飯總不如家裡自在,回頭您若胃口不佳,就將米濃濃的熬出米脂來,在上頭撒些肉鬆,又鹹又香,也是頓好飯……」
  
  大約是平時在宮裡拘束狠了,王公公一到了這邊就特別愛吃。前幾天廖蘅小朋友一顆牙晃得厲害,吃飯很費勁,晏驕就給她炒了一鍋肉鬆,讓董夫人吃飯時給她撒在粥裡,小朋友喜歡得很。只是不知王公公怎麼就惦記上了。
  
  ——
  
  趙良一案不僅禍及沿途州府,消息八百里加急傳回京城之後,朝廷上下也跟著狠狠震動。
  
  聖人雷厲風行,絲毫不顧及吏部侍郎方之安的苦苦哀求,直接命人將他和一干黨羽羈押了,又專門撥了心腹徹查。連帶著方之安的老師,兩朝元老的毛大人也被狠狠訓斥,責令在家閉門思過,歸期不定。
  
  晚間同太后一起用飯,聖人說起此事還是感慨萬千。
  
  「朕本看在父皇面上,重用這些舊臣,可他們呢?只怕心中還將朕看做那不受寵的無用皇子,根本就不將朕放在眼中!今兒都敢明目張膽的賣官賣爵了,這不是諷刺朕的江山不穩、崩塌在即嗎?」
  
  「縱觀滿朝文武,也唯有天闊十年如一日的真心待朕!果然是天下頭一個忠臣,朕必然要重重的賞他。」
  
  他與龐牧相識於年少,情分深厚,私下也還以字相稱。
  
  太后反問:「定國公已然封無可封,你又當如何?」
  
  別說龐牧本人,就連他的父母兄弟都早已被追封、加封,甚至連不知什麼時候出世的兒女都有了爵位……
  
  聖人果然也遲疑了。
  
  國公之上還有什麼?
  
  他膝下兩個皇子倒是漸漸大了,能封的只怕唯有太子三師,可這又不得不面臨一個立儲的問題……
  
  親身經歷過慘烈的奪位之爭後,聖人其實並不很想立太子,覺得還不如先觀望,等以後直接挑個最合適的禪讓。
  
  可要是賞賜財物,又太俗了。
  
  關鍵是天闊他也不缺呀!
  
  太后道:「定國公本非貪戀權勢富貴之輩,若貿然行事,反倒看輕了他。」
  
  「母后說的是。」聖人點頭,又搓著手道,「可若沒有半分表示,朕心中委實難安。」
  
  他為了天下人,主動退到小小平安縣就夠委屈了,如今立下這等大功,怎能沒有賞賜?
  
  太后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慈愛道:「這天下之大,珍寶萬千,唯有一樣最是難得。」
  
  聖人眼前一亮,「請母后教我。」
  
  「信任,」太后笑道,「他肯退讓至此,便是信陛下非那等薄情寡恩之主;而陛下要給與他的,自然也是同等的信任。」
  
  她從一個不受寵的嬪妃坐到如今的太后寶座,自然知道誰居功至偉,也知道誰是真正為了這天下打算。
  
  如今天下太平,以前那些藏頭露尾的雜碎便漸漸露了頭,整日得了機會便指桑罵槐的說些酸話,又滿臉憂國憂民大義凜然的叫他們母子提防尾大不掉。
  
  簡直笑話,若那定國公真有不臣之心,一年前他還手握數十萬精兵,莫說逼宮造反,便是逼著他們母子寫下讓位詔書又有何難?何苦非等到皇兒王位坐穩?
  
  有這麼個驍勇善戰,又知分寸、懂進退的臣子,是他們母子的幸運,也是這大祿朝的幸運。
  
  君臣互信,精誠團結,她很放心,百姓們也很安心。
  
  這很好。
  
  聖人聽罷,如獲至寶,當即起身行了大禮,「多謝母后提點,兒臣如醍醐灌頂,心中已有了主意。」
  
  數日後,龐牧便收到一份聖人的親筆信。
  
  他像往常那樣洗乾淨手,先朝北邊拜了三拜,這才拆開信看,結果越看越手抖,渾身爬滿了雞皮疙瘩,最後連嘴巴裡的點心都快噴出來了。
  
  便見聖人龍飛鳳舞的寫道:「……高座孤寒,憂思交懼,甚念……所幸前路雖難行,有君相伴,愛卿便如朕心中之寶劍,心之所向,無往而不利,朕心甚慰。又,每每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憶當年,你我攜手同遊,抵足而眠,不勝歡樂……然如今相隔千里之遙,不知何時能再見君,自別去,思之如狂……另,國公府建成,附圖紙,日日盼君歸,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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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20-2-4 13:20:03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轉眼到了正月十八。
  
  王公公的身子早就徹底好了,趙良一案的具體細節也打聽完,足夠回去後詳細的複述給聖人和太后聽,他實在沒理由繼續待下去,便決定正月二十那日啟程回京。
  
  眾人不免好一陣惜別,晏驕也特意給他準備了一大口箱子,裡頭全是各色吃食。
  
  眼見著回宮後就又要緊張起來,一路上能吃多少是多少吧。
  
  二十一大早,晏驕便隨眾人一併前去送行,結果一看到王公公的車駕,整個人都懵了。
  
  「嗨,這是廖先生幫忙改的,說還是姑娘你啟發的呢!怎麼,你沒瞧見過?」王公公見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新得的馬車不說話,笑著解釋說,「前兒我特意找人試過了,還別說,跑的確實比原先快了許多。說是什麼風阻的,我也不大懂。」
  
  說著,他伸手拍了拍明顯傾斜的車前壁,歡喜的表情如同得了新玩意兒的孩子,又微微有些遺憾,「就是有點兒佔地方。」
  
  晏驕:「……咳,緩衝吧,也更安全。」
  
  她都快把這茬兒給忘了,感情廖先生您老人家一直都在背地裡鼓搗呢!
  
  這不就是現代社會汽車前擋風玻璃的那種坡面嗎?您還真是怪會活學活用的!
  
  晏驕腦袋裡頭跟刮了一陣12級颶風似的,整個人都凌亂了。
  
  她下意識扭頭在人群中尋找廖先生的身影,誰知對方也正抄著雙手,十分矜持的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覺察到她的視線後還回了個微笑,又抽出手比劃幾下,明顯還想跟她繼續探討。
  
  晏驕:「……」
  
  說老實話,要不是知道彼此的來歷,她都快產生錯覺了:到底穿越的是誰啊?
  
  相較之下,她慚愧,那是真慚愧!
  
  龐牧看著王公公這輛怪模怪樣的馬車也倍感新奇,蹭過來跟晏驕咬耳朵,「這就是上回你說的那個什麼風阻?你們家鄉的馬車都長這樣?」
  
  晏驕的表情一言難盡, 「我們那邊其實不大用馬車……嗨,一句兩句說不大清,不過確實大部分都是差不多的模樣。」
  
  龐牧哦了聲,摸著下巴打量許久,竟也起了點興趣,「保不齊王先生這一回去啊,還能帶起京城新一陣馬車風潮!回頭得了空,咱們又弄幾輛試試。」
  
  馬車最令人詬病的地方無非就是跑得慢,若果然能把速度提上來,那可真是最好不過。
  
  晏驕順著他說的想了一回,也跟著笑起來。
  
  王公公一走,衙門裡也沒清閒幾天,馬上一開始準備另一場大活兒:縣試。
  
  跟許多現代經歷過高考的人一樣,晏驕對古代科舉一直都很感興趣,眼前的大祿朝雖然不是歷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但科舉基本形式卻差不多,很有見識一番的價值。
  
  去年她來得晚,沒趕上,今年無論如何不能錯過了。
  
  更何況今年衛藍打定了主意要去考一場,衙門裡就算有了考生,搞得往年對這個不大關心的眾人也都跟著調動起情緒來,每天碰見衛藍就會順口勉勵幾句別緊張,弄得他從一開始的感動不已到瞭如今的哭笑不得。
  
  作為本縣知縣,龐牧必須主持本次縣試,這無疑是他上任來遇到的最大難題。
  
  雖是年前就開始準備了,可直到這會兒,龐牧還是倍感頭疼。
  
  除了出題,還他娘的要監考!跟一群酸書生鎖在一個院子裡一整天,反複數次,真是要了命了!
  
  龐大人以肉眼看見的速度瘦削並乾癟下去,據親娘岳夫人反映,這幾乎比得上當初他在外打仗一個月的消耗程度,可見科舉真是害人不淺……
  
  晏驕對此十分無語,不知道的還以為要上場的是你龐大人哩!
  
  反而是不破不立的衛藍,因為什麼都看開了,反而能專心讀書,又每日配合按時喝藥、鍛煉,連最初極力反對的馮大夫都驚訝於他的恢復速度,直說照這麼下去,沒準兒考完就該減重了。
  
  得知龐牧也為自己請功之後,孟徑庭幹起活兒來越發賣力,因知道他是武將轉過來的,又是頭一年,生怕有不熟悉的地方,還特意寫了兩本厚厚的冊子,具體到每一個流程,就差飛奔過來手把手教了。
  
  有了這個外援,不管是龐牧還是廖無言等一干人等都倍感輕鬆。
  
  晏驕就笑,「他正經挺會來事兒,你倒沒看錯人。」
  
  「我早便說過,他腦子活泛,能力不差,只是沒用對地方。瞧瞧如今怎麼樣了?略給點兒甜頭,蹦躂的比誰都歡。」龐牧主動接了她手中砂煲,揭開蓋子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香,鴿子湯?」
  
  貪官確實有致命的吸引力,可一旦清官、好官當上了癮,嚐到了甜頭,再想重返歧途也不是那麼容易。
  
  「嗯吶,都說一鴿頂九雞,」晏驕笑咪咪去他對面坐下,托著下巴看他吃,「具體夠不夠九隻雞我不知道,不過確實好吃呢。我加了紅棗、枸杞、黨參什麼的,補肝壯腎、益氣補血,瞧你最近都乾瘦啦。」
  
  壯腎……
  
  聽見這個詞兒之後,最近幾個月一直春心氾濫的龐大人難免有點心猿意馬,順勢垂頭往自己腹下瞄了眼。
  
  嗯……
  
  晏驕臉一紅,順手抓起桌邊抹布劈頭蓋臉砸過去,「色狼,吃個東西還想七想八,呸!」
  
  龐牧反應速度驚人,一側臉避過抹布攻擊,一本正經的看她,「我冤不冤?不過就是順著你說的瞧瞧唄,東西長在我身上,許你說,還不許我看吶?」
  
  真是越說越不像話,晏驕氣急敗壞的擰他耳朵,「你再說?我,我切了你的東西!」
  
  她的力氣用在龐牧身上就跟撓癢癢差不多,反而龐大人還正經挺享受這軟乎乎的小手捏著自己耳朵的滋味兒,便裝模作樣哎呦幾聲,突然又噗嗤笑了,「切我什麼?還說我想七想八,我說的是腎,可你說的是什麼?」
  
  晏驕一愣,回過神後臉上轟的一聲,甩手要走。
  
  龐牧見好就收,趕緊拽住了賠不是,又乖乖喝鴿子湯。
  
  晏驕氣呼呼瞪他一眼,兇巴巴的問:「好喝嗎?」
  
  龐牧嚥下去一口,才要說話,突然瞪大眼、伸長脖子,拼命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
  
  晏驕嚇了一跳,趕緊湊過去看,「骨頭卡著了?」
  
  她燉的很爛了,應該脫骨了,別是連骨頭一塊吞下去噎住了吧?
  
  正想著呢,忽然一陣天旋地轉,再回神,她就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坐到龐牧大腿上,才剛疑似被骨頭卡住的人正笑咪咪從背後虛虛攬著她,心滿意足的吐了口氣, 「好喝極了!」
  
  稍後,廖無言過來找龐牧核對縣試考場安排情況,剛進院子,就聽書房裡頭傳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門被從裡面哐一聲拉開,本縣唯一一名女仵作滿臉通紅從裡頭跑出來,一邊跑還一邊罵,「臭流氓!」
  
  廖無言:「……」
  
  他記得自家元帥沒有耍流氓的惡習來著。
  
  廖無言嘆了口氣,認命的扒著門框往裡一瞧,就見自家大人半張汁水淋漓的臉上頂著個色彩鮮豔的巴掌印,腦袋上還掛著一根疑似鴿子翅膀的東西,皺巴著一張臉蜷縮在地上,痛苦地捂著襠部,小幅度的扭動、抽搐著。
  
  暫時疼的說不出話來的龐牧無語淚流:腎……補過頭不賴他啊!
  
  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就跟長了翅膀飛走似的,轉眼不見了。
  
  半月後,縣試閱卷徹底結束,曾連續數次因考場緊張而落榜的衛藍,高中縣案首。
  
  平安縣衙眾人替他放了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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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20-2-4 13:20:16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縣試只是科舉第一步,按著規矩,得通過接下來的府試、院試才能順利獲得秀才資格。
  
  但衛藍高中縣案首,只要沒有意外情況,現在就已經是鐵板釘釘的秀才。
  
  於是眾人恭喜的時候,便都喜氣洋洋的喊著:「衛秀才,衛秀才。」
  
  更有劉捕頭等人帶頭起哄,跟他討賞,叫他給自家寫幾個字什麼的,臊的衛藍滿面漲紅。
  
  等起哄的人群終於散去,衛藍撩起衣袍,鄭重的給龐牧和廖無言磕頭。
  
  「若無大人與先生,便無晚生今日!請受晚生一拜!」
  
  兩人也都很替他高興,便受了一禮才叫他起來。
  
  龐牧以前是帶兵的,還是頭一回體會到治下出讀書人才的喜悅,笑著勉勵一回,也覺成就滿滿。
  
  誰知廖無言一開口,便叫衛藍呆立當場。
  
  原來他雲淡風輕說的是:「你可願拜我為師?」
  
  衛藍讀書多年,自然是有老師的,可那些老師與廖無言此刻說的拜師卻截然不同。
  
  這就好比量產和精心培育:
  
  私塾、書院裡最常見的師生關係並不固定,也不唯一,甚至可能教過之後就忘了對方,日後一方窮賤富貴與另一方並沒什麼關聯。
  
  可若此刻拜師,那就是一輩子割捨不掉的師生關係,人神共證。天地君親師,一方飛黃騰達,另一方自然水漲船高;而同樣的,哪怕日後一方叛國謀逆,另一方也必然不得善終。
  
  也正因為此,似廖無言這樣名滿天下的才子,挑選弟子是必然慎之又慎,寧缺毋濫,終生不收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此刻,他竟真願意收一個籍籍無名的小秀才為徒?
  
  還是龐牧先催促道:「衛秀才,正好屋裡有熱茶,還不趕緊端來拜師?」
  
  衛藍終於回神,喜得渾身發抖,忙努力穩定心神,倒了茶來,恭恭敬敬跪在廖無言跟前,才要敬茶,卻忽然有些踟躇。
  
  「晚生,晚生只怕……」
  
  廖無言主動欠身接了茶,慢慢吃了一口,神色如常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如今,你已熬出來了。」
  
  他自然知道衛藍顧忌什麼,但趙良一案,衛藍何錯之有?
  
  衛藍渾身一震,突然淚如雨下,眉心緊貼地面,哽咽道:「老師所言,學生謹記在心。」
  
  這麼多年屢敗屢戰他沒哭過;
  
  被人百般折辱他沒掉一滴淚;
  
  被生生打斷腿,扮作乞丐亡命天涯,不知生路何處時,他更沒紅過眼眶,可唯獨此時,他就像是一個流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依靠,然後那委屈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廖無言含笑看他,從腰間解了一塊玉佩,又勉勵道:「勿忘本心。」
  
  衛藍忙以袖拭淚,紅著眼睛雙手接了,「是。」
  
  他以為自己當天晚上一定會激動到睡不著,可意外的是,他卻破天荒的很早就有了睡意,連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也好像瞬間有了著落。
  
  「大河,」半夢半醒間,衛藍強撐眼皮對大河道,「我喜歡這裡,我想留在這裡。」
  
  大河憨笑幾聲,撓撓頭,替他蓋好被子,甕聲甕氣道:「廖先生是師父,你是徒弟,自然要留下的。」
  
  是呀,我要留下的。
  
  這麼想著,衛藍終於沉沉睡去。
  
  他曾惶恐不安,也曾噩夢連連,然而此刻,一切灰暗都離他遠去。
  
  得知廖無言終於收了徒弟,眾人都很高興,晏驕還特意託林平找他叔父弄了一條大魚來燉了吃。又做了好些白蓬蓬胖乎乎的魚形豆沙包,用綠豆點了眼睛,擺在炸豆干搭建成的門樓前頭,取鯉魚躍龍門之意。
  
  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那胖魚豆沙包憨態可掬香甜可口,讓廖家兩個小朋友愛不釋手,兄妹倆你一個魚腦袋,我一個魚屁股的分著吃了。
  
  哎,這個可真軟乎呀,換牙都不妨礙吃!
  
  拜師顯然比縣案首的榮耀更能讓衛藍歡喜,不過短短一夜,他就好似換了個人似的容光煥發,雖還是一瘸一拐的,但羞澀內斂的臉上儼然已經有了幾分風流才子的氣度。
  
  他特意換了唯一一身略整齊的衣裳,又親自給董夫人奉茶,見過師娘和小師兄、小師姐,便是正式過了明路。
  
  董夫人聽廖無言說過他的經歷,夫妻倆對此的態度都相當一致:
  
  學問如何反在其次,畢竟書讀得不好可以教,但心要是壞了,那就真沒救……
  
  到底她比廖無言更細心些,知道衛藍無依無靠,只怕生活拮據不易,還連夜叫人準備了幾套換洗的衣裳鞋襪並筆墨紙硯等物,衛藍都感激的接了。
  
  如今他已是正經弟子,長者賜,不敢辭。
  
  說來廖無言收徒也跟本人一樣隨性不羈,不管年紀大小,只看入門先後。那一雙兒女雖小,可好歹三四歲上就是親爹啟蒙,自然是頭一個入門的,饒是衛藍已經二十多歲,依舊只能算作師弟。
  
  眾人說起後頭府試的事兒,龐牧就對衛藍道:「你跟我們一道走,也好有個照應。」
  
  這主僕倆一個瘸一個憨,萬一有個閃失,他家先生新鮮出爐熱騰騰的弟子豈不是就打了水漂?
  
  衛藍不免惶恐,「府城據本地不過兩日路程,如今天氣轉暖,晚生自己去也就是了,實在不必勞動大家。」
  
  齊遠哈哈大笑,「傻小子,你也忒會想了。是孟徑庭,啊咳咳,是孟知府寫信請咱們大人去共同督考哩,不過順路捎你一捎罷了。」
  
  衛藍這才放了心,「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他只比龐牧小兩歲,比齊遠和圖磬還要大個一歲半歲的,但卻是打從骨子裡敬畏。
  
  晏驕也是剛知道這事兒,就小聲問龐牧,「你的活兒都幹完了嗎?就要東跑西顛的。」
  
  「不好這麼看輕我!」龐牧正色道,又指著自己眼底下兩塊新得的烏青,既炫耀又委屈,「瞧瞧,這都熬了好幾天的。說來我還沒怎麼正經看過書呆子們考試哩,如今試了一回倒覺頗有趣味……」
  
  話音未落,那頭圖磬就已經乾咳起來,又一個勁兒的朝著廖無言那邊使眼色:
  
  大人好歹收斂些,這桌上可還有一個早就成精了的書呆子吶……您有本事大聲說給他老人家聽聽試試?念叨不死你!
  
  龐牧條件反射的覺得耳朵根子發燙,又回憶起當年初見時被日夜嘮叨支配的恐懼,本能的瞟了廖無言一眼,見他正專心致志的給董夫人夾菜,這才放下心來。
  
  晏驕就覺得他這個反應特別有趣,一個勁兒的摀嘴笑,「感情你是想溜出去散心唄?」
  
  誰成想,龐牧真就厚顏無恥的點了頭,又進一步壓低聲音跟她咬耳朵:「下頭該做的我都做了,至於上頭怎麼判,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也不好干預,且由著朝廷做主吧!對了,你也去!」
  
  晏驕深以為然,便又對都昌府城之旅期待起來。
  
  話說,這算不算假公濟私、公費旅行……
  
  對此,龐大人回答的很乾脆,「這叫防患於未然!」
  
  萬一路上死個人甚麼的,也不至於抓瞎是不是?
  
  晏驕一揖到地,「高,實在是高!」
  
  龐大人被誇得直搓手,又嘿嘿笑著湊上去一直未得滋潤的半邊臉,「那你親高人一個……」
  
  因廖蓁也準備下場,這回便跟著父親和「小師弟」走一遭,近距離感受考試氣氛。
  
  稍後圖磬看見龐牧擬定的隨行人員名單上明晃晃的「晏驕」「林平」兩個名字之後,突然就不是特別想跟著去了。
  
  一個晏姑娘就夠受的了,如今還有個專報往仵作房報命案的小捕快……不出點兒什麼事兒都對不起他們的威名吧?
  
  對此,晏驕提出強烈抗議,「你可以侮辱我的人,但不能汙衊我的名聲!」
  
  圖磬:「……」
  
  行吧,他就是不大理解這姑娘的側重點到底在哪兒。
  
  如今已是陽春三月,輕柔的風吹開冰封已久的河面,沉寂了整個冬日的河水重新流動,滋潤著路邊皴裂斑斑的老樹,叫它們萌出新芽。
  
  那枯了一季的草地上也已冒出柔嫩新綠,遠遠望去,中間夾雜的紅的、黃的小野花隨風搖曳,只是這麼看著,便覺滿目都是勃勃生機。
  
  終於從繁重的政務中解脫出來的廖無言不禁詩興大發,一連幾首詩詞變化萬千,引得眾人紛紛叫好,其中尤以晏驕的海狗式鼓掌最為突出。
  
  衛藍這個新弟子著實忙得很,既要抽空鼓掌,又忙於在顛簸的馬車上將師父大作一一記錄下來,只恨爹娘少生了一雙手……
  
  兩個追星黨惺惺相惜,偶爾對視一眼,都能從對方那裡感受到類似的狂熱:
  
  先生為何如此優秀!
  
  龐牧就跟齊遠他們笑,「這倆人如今可算遇見同道中人了。」
  
  只是稍後廖無言興致上頭,又叫眾人以春景為題聯句,宴仵作……就默默的退到一丈之外鼓掌去了。
  
  行吧,你們文化人的遊戲……
  
  齊遠顛兒顛兒的在後頭笑的蔫兒壞,「晏姑娘咋不繼續聽了?」
  
  晏驕頭也不回的給了他一個中指。
  
  齊遠還要嗶嗶,忽然就感到黑雲罩頂,一抬頭,就見頂頭上司和他的大黑馬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此刻正齊刷刷露出兩口大白牙笑得陰險。
  
  龐牧將兩隻手捏的哢嚓作響,聲若洪鐘,「來來來,有日子沒練練馬上對戰了。」
  
  話音未落,他胯下黑馬也很人性化的打了個響鼻,用力刨著地面,衝齊遠的馬露出同樣「和善」的眼神。
  
  齊遠和他的馬:「……」
  
  那頭憋了許久的小白馬一朝迎來解放,完全無法克制內心歡喜,整個兒恨不得蹦著走,這兒紮一腦袋,哪兒瞄一眼的,又叼幾根鮮嫩的青草吃,還一馬臉稀罕的去觸碰那些色彩鮮豔的花兒,最後搞得自己噴嚏連連。
  
  一開始晏驕還有控馬的打算,可後來看它雖然胡鬧,倒也能跟上大部隊,也不偏離路線,索性由它去了。
  
  只是往往跟人沒說兩句話就詫異的發現自己又「飄」出去,不光她自己無奈,眾人也都哄笑不斷。
  
  「你啊你啊,這都什麼騷氣走位!」晏驕哭笑不得的,揪著它的大耳朵,偏又捨不得使勁兒,搞得小白馬越發以為主人跟自己鬧著玩兒……
  
  白寧看著這一人一馬笑了一場,又見圖磬自打出門就憂心忡忡,便出言關切道:「可是有什麼心事?」
  
  圖磬神色複雜的瞧了未婚妻一眼,忽幽幽道:「此行,恐節外生枝……」
  
  白寧給他說的滿頭霧水,還以為去都昌府另有隱情,本能的握緊了那桿從不離身的長槍,警惕的望向四周。
  
  誰知,卻見圖磬超前頭抬了抬下巴,「你只管盯著她就成了。」
  
  白寧順勢望去,「……」
  
  同在一地當差,這麼攻擊對方不大好吧?
  
  她才要開口打圓場,就見再一次被小白馬馱著飛奔出去的晏驕突然勒住馬韁,立在前方一處高地往遠處眺望片刻,忽然轉頭朝這邊揚聲道:「那邊有兩夥人衝突起來了,似乎還動了傢伙!」
  
  圖磬刷的轉過臉去看白寧,面無表情,「你剛才想說什麼?」
  
  白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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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2-4 13:20:30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也是同僚當久了,現在晏驕一看圖磬的眼神就知道他平淡如雞的表情下必然在進行瘋狂的吐槽,於是立刻為自己發聲:「圖大人你不能這樣,就是趕巧了叫我看見,換成別人匯報不也一樣嗎?」
  
  圖磬沒做聲,可滿臉都寫著:那為啥不是別人看見?
  
  晏驕先請示了龐牧,看他打發人去問了,才痛心疾首的對圖磬進行科學三觀再教育。
  
  「圖大人,你作為一縣巡檢,胡思亂想要不得,不然上行下效,帶出來一群堅持歪曲事實的下屬來可怎麼處!」
  
  又轉臉看向白寧,勸她一定要堅持出淤泥而不染,「小白,你可千萬別聽他瞎胡說!我不過是做這個久了,有一雙善於發現案情隱患的眼睛!」
  
  白寧看看這個,看看那個,突然覺得人生好艱難!
  
  她已經不是小時候那個被人追著問喜歡爹爹還是喜歡娘親的小女孩兒了,你們去折磨別人不行嗎?
  
  說話間,山坡下那兩群疑似聚眾鬥毆的百姓已經被喚了來,齊齊在龐牧面前跪成涇渭分明的兩堆:
  
  左邊一堆以一個身穿醬紅色金錢紋錦袍的中年胖子為首,後頭簇擁著一群身強體健,統一身穿青色掐牙薄棉袍的手下,各個抓著碗口粗細的棍棒,如狼似虎;
  
  反觀右面一群,打頭之人左手羅盤右手拂塵,下巴上三髯美鬚隨風飄蕩,要是不看額頭腫起來的一個大包,倒很有點超逸出塵的體態。
  
  而他周圍則護衛著一群手持鋤頭、扁擔的農夫,雖略瘦削些,但眼神也頗兇惡。
  
  晏驕與龐牧等人飛快的交換了眼神,都覺得第一印象差不多:怎麼看都覺得像是殘暴無情的地主率領爪牙們欺壓良善百姓,後者忍無可忍,奮起反抗。
  
  沒辦法,經歷了趙光耀、張老爺等一系列為富不仁的經典案例之後,他們現在對鄉間富戶的印像已經相當惡劣。
  
  不過這道士是怎麼混進來的?
  
  結果下一刻,就見那富態的中年人撲通跪倒在地,聲淚俱下,「大人,大人給草民做主啊,這些個刁民要來刨草民的祖墳!」
  
  平安縣衙眾人:「……」
  
  這就有點兒過分了啊。
  
  「他說的是真的嗎?」龐牧皺眉問道。
  
  本朝以孝治天下,罪不累祖宗,若這夥人果然要動人家的祖墳,也別怪人家動真火了。
  
  那道士一甩拂塵,搶在眾百姓面前做了個揖,神秘兮兮的說:「大人,借一步說話。」
  
  「不借,」龐牧乾脆俐落的一口打斷,「你有話就在這兒說,別弄這套神神叨叨的。」
  
  那道士倒也有幾分忍功,「大人快人快語,貧道也不羅嗦,此事說來話長....」
  
  龐牧最煩這種有事沒事就賣關子的,毫不猶豫第二次打斷,「要麼長話短說,要麼乾脆別說,難不成還要本官加一句洗耳恭聽?」
  
  若說本來他還有幾分偏向這些百姓,可現在經這不知哪兒來的道士一攪和,心中的天秤已經漸漸偏向了那個胖胖的土財主。
  
  瞧瞧,至少人家老實本分,知道一開口就直奔主題!
  
  任憑誰被當眾打斷三次兩次也有些忍不下去了,那個道士幾乎是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說:「貧道受人所託,在此地查看風水,發現....」
  
  然而龐大人已經爽快地打斷他第三次,問了個聽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是哪兒的道觀來的道士?」
  
  才一個照面的功夫,那道士都快被他噎死了,剛想繞過這個話題,誰知無意中抬頭瞧了他一眼,兩條腿卻不自覺抖了一下,下巴微抬,理直氣壯的說:「通道這種事素來心誠則靈,貧道雲遊四海,隨緣而行。」
  
  龐牧雙眼微瞇,不置可否的哦了聲,話鋒一轉:「你的符牒呢?」
  
  晏驕正茫然不解間,白寧已經小聲與她附耳道:「符牒就是官府發給僧道的證明文書,不管是在寺廟、道觀正經修行還是自己在外修行,都得有的。」
  
  晏驕明白了。
  
  就見那道士一愣,隱約覺得不妙,腳下才一動,突然就聽龐牧冷笑一聲,「原來是個招搖撞騙的野道士,來呀,上去把他給我枷了!」
  
  那道士登時慌了神,拼命掙扎,口中驚慌失措的大喊道:「福生無量天哎呀你們幹什麼!」
  
  「福你奶奶個腿兒!」齊遠乾脆俐落的上前一腳給他踹翻了,嗤笑道,「連符牒都沒有,算什麼道士?」
  
  晏驕微愣:這是什麼神展開?
  
  白寧小百科又及時的給晏驕答疑解惑,「僧道不算世俗人,非但不必納稅,世人對他們還多有禮遇,是以常有那些個好吃懶做的濫竽充數。」
  
  晏驕恍然大悟,又飛快的打量了那假道士幾眼,心道這廝估計也是下了點本錢,單看外表還挺有說服力,說話也拿腔捏調,真是裝的一手好逼!
  
  那頭胖財主一看,再次跪倒在地磕了幾個頭,「大人英明!」
  
  剛還勢均力敵對峙的兩方,轉眼一方生力軍就栽了,敵我力量出現如此巨大的波動,百姓「武裝」那邊就不幹了。
  
  就聽人群中忽然有一道聲音帶著不滿傳出,「知府大老爺我們認得,你分明不是咱們府城的官兒,憑什麼胡亂拿人!」
  
  此言一出,登時引得眾人紛紛附和,都說他這是在旁人的地皮上亂行職權。
  
  「咱們請來的人看風水,怎麼眨眼功夫就給拿下了?憑什麼啊!」
  
  「他們也動手了,憑什麼只動咱們的人?」
  
  「我看著就是官商勾結,他們就是穿一條褲子的!」
  
  「對,就是!」
  
  「你不是本地的官兒,管得了我們嗎?」
  
  正鬧騰呢,忽聽遠處一陣馬嘶人叫,打頭兩匹快馬飛奔而來,口中大喊道:「知府大人到,肅靜!」
  
  龐牧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對誰說,「瞧瞧,這地皮的祖宗來了。」
  
  卻說孟徑庭生怕錯過了,連著兩天都派人到城門外迎接,誰知才剛忽然有人來報,說城南郊的李老爺李青和薛家莊的人鬧了起來,孟徑庭登時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的趕了過來。
  
  前不久還立志做絕世巨貪的他倒不是真愛民如子到了這個份兒上,而是……那城南郊可是平安縣往這邊來的必經之地啊,若是給國公爺他老人家碰上了,一個不小心遷怒自己豈不完蛋?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才剛探子飛馬來報,「大人神機妙算,平安縣衙一行果然碰上了!」
  
  一聽這話,孟徑庭幾乎要當場昏死在馬上,恨不得給這廝一馬鞭。
  
  去他娘的神機妙算!再這麼算下去,你就得給老爺我準備薄皮棺材了。
  
  孟知府一路念叨著「吾命休矣」狂奔不止,老遠望見龐牧那鶴立雞群的背影,三魂頓時去了兩魂半,渾身的冷汗洗澡水似的淌下來。
  
  正好又聽見一個愣頭青吆喝著什麼「管不著」的話,他只恨不得肋生雙翅,撲倒在龐牧腳下表忠心,索性隔著老遠就在馬背上大喊起來,「管得著,管得著!」
  
  晏驕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
  
  孟徑庭也不等馬停穩就滾鞍落地,氣喘籲籲的朝龐牧行禮,「國....」
  
  龐牧眉心微皺,伸出馬鞭挑在他胳膊上,率先打斷道:「知府大人客氣了。」
  
  只是細細一條馬鞭,可孟徑庭卻覺得自己好像碰上了鐵棍,整個人竟再也無法下沉半分,不由大為驚詫。
  
  電光火石間,他也回過神來,知道龐牧不願在外暴露身份,忙順勢起身,從善如流道:「龐大人客氣,下,本官來遲,倒是叫諸位見笑了。」
  
  對峙雙方的李老爺和薛家莊眾人見此情景,都是見鬼一樣,不知道這位龐大人到底什麼來歷,竟叫本地知府老爺都這般的客氣。
  
  龐牧懶得多說,言簡意賅道:「既然孟大人來了,我自然不好再越俎代庖,還請孟大人自行決斷。」
  
  說完,他真就帶人退到一邊,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了。
  
  見此情景,孟徑庭非但沒覺得輕鬆和僥倖,反而頭皮發麻,只覺兩個肩頭都快被巨大的壓力壓碎了。
  
  這哪兒是自行決斷,這是從旁監督呢!
  
  還不如打從一開始自己就退位讓賢,請這位神仙快刀斬亂麻!
  
  想歸想,孟徑庭還是硬著頭皮再次詢問原委,結果這回就連他就覺出不對來了。
  
  「你們看風水便看風水,好端端的,卻去碰人家祖墳作甚!」他十分不悅的看向薛家莊眾人。
  
  他覺得李青的反應完全正常:誰家祖墳要被刨了還能保持冷靜克制?
  
  才剛喊話最兇的青年此刻還是臉紅脖子粗的,聞言才要辯駁,一隻手卻將他按住了。
  
  「族長?」
  
  被他稱作族長的老人置若罔聞,先衝孟徑庭和龐牧做了個揖,又朝李青賠笑道:「兩位大人,李老爺,看來此事是個誤會,老漢愚昧,只是憂心族人前途生計,一時不查,被奸人蒙蔽。此事聽了兩位大人金玉良言,只覺猶如醍醐灌頂,慚愧非常,先代大家賠不是了!」
  
  莫說平安縣衙眾人和孟徑庭,就連那位胖乎乎的李老爺都被他這一齣給搞糊塗了,當即不悅道:「薛老頭兒,你少倚老賣老,真當你有了年紀就能想起一齣是一齣?才剛你還汙衊我家祖墳壞了風水,這會兒卻又裝什麼無辜!」
  
  「你平素精明的狐狸似的,區區一個假道士,竟真的分辨不出來?若無你支持,他哪兒來的膽子!」
  
  說完,李青又渾身肥肉亂顫的朝龐牧和孟徑庭喊冤,「兩位大人,草民真是冤枉,想我李家祖祖輩輩都生在都昌府,長在都昌府,世代本分經商,不敢有一絲一毫懈怠,不敢說有功,好歹也無過吧?便是那祖墳所在,也是百十年前老祖宗請人看的風水寶地,幾代人都這麼下來的,也不知怎麼就礙了這薛家莊的眼,竟紅口白牙的來汙衊,說我李家祖墳壞了他們莊子的風水!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你李家一代不如一代,我看這祖墳風水也不咋地! 」
  
  這話直接就把李青惹毛了,就見他瞬間以不符合體型的矯健原地一蹦三尺高,氣的胖臉紅一陣白一陣,唾沫橫飛的衝著薛家莊人堆兒裡吼道:「誰?誰說的?哪個混賬敢詛咒我李家?有本事滾出來!」
  
  薛家莊的族長也是臉色驟變,暗罵族人沒腦子,忙出言安撫,只是收效甚微。
  
  眼見越鬧越不像話,孟徑庭偷眼觀察了龐牧的神色,當即三下五除二的整治了。
  
  「此事本官已然清楚了,你薛家莊無故挑釁在先,刻意激怒在後,又縱容假道士招搖撞騙,沒有一點兒佔理,現本官命你們給李青當面賠禮道歉,此事永不許重提!」
  
  若不深究,這事兒這麼判實在挑不出錯兒,所以稍後孟徑庭問起龐牧的意思,他也點了頭。
  
  兩個衙門的人匯合離去之後,李青復又衝薛家莊眾人放了一番狠話,這才呼啦啦離去。
  
  等這三方人馬都走遠了,剛一直被禁言的年輕人才按捺不住的道:「族長,真就這麼算了?那今年的祭祀?」
  
  「你還有臉提!」剛還謙卑而溫順的族長瞬間換了個人似的,抬手重重給了他一巴掌,惡狠狠罵道,「若非你們幾個手腳不利索,半夜動手竟還能驚動了李家守墓人,大事早成了,何苦鬧到這般田地!」
  
  幾個小夥子被罵的抬不起頭,喃喃著說不出話來。
  
  等族長罵完之後,另一個四十來歲年紀的漢子走上前來,低聲問道:「族長,聽說這知府委實不是什麼清官兒,依我說,咱們便使點兒銀子…… 」
  
  「廢話!我想不到嗎?」族長沒好氣的罵了句,望著孟徑庭等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
  
  原先那知府老爺確實是個見錢眼開的,可數月前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聽說竟立志要做清官了!前兒他才不過託人透了意思,誰知對方直接給打了回來,叫他想也不要想。
  
  這不是見了鬼嗎?老虎要吃素,貪官要拒賄,妓女要從良……
  
  世上還會有比這更加荒唐可笑的事情嗎?
  
  「話說回來,」沉默良久,族長擰眉問道,「那官兒什麼來歷?怎麼瞧著知府老爺對他也頗多敬畏?」
  
  有這麼個不知底細的人在此,什麼事兒都不好辦了。
  
  「前番連年大戰,人才凋敝,」那漢子琢磨片刻,試探著說:「當今聖人繼位不過三年,自然更急著培養自己的心腹。聽說每每院試都要派人下來監督哩,我瞧著那一行人各個氣勢十足,許是京裡來的也未可知。」
  
  京裡來的?
  
  族長暗中回憶幾回,倒也覺得很有可能。
  
  不過……他擰著眉頭望瞭望京城方向,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
  
  若從京城來,難道不該走北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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