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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蘇荻 - 《日月織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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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4:2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日月織戀 作者:蘇荻
   
女、女人!他沒穿衣服啊!  
她怎敢亳不避諱又目不轉睛地瞧他!  
他傷得五臟六腑快移了位,差點嗚呼哀哉  
還得「忍辱偷生」、「慷慨就義」  
脫光衣服讓她渾身摸遍──針灸治療  
天!他堂堂男子漢的尊嚴真是一朝喪!  
不過──  
她是他亟欲尋找的毒絕神醫嫡傳弟子  
身中奇毒,命在旦夕的義父正等著她醫治  
他是十萬分願意以身相許報答她的救命大恩  
可,冷情的她向來漠視人間事  
要她愛他想來是難上加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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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4:3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分不清是喉管熱癢難當抑或胃絞欲斷,臥躺在一對紫鷥鵲鑲金緙絲榻上的老者,終究潰決地嘔出黑褐色的濃稠穢物,不一會兒又接連再咳。

    怵目血光乍現,恐是迴光反照的眾家侍衛與丫環奴僕們,早成排跪於階前叩首不抬。

    納盡腹中汙物,蒼眼瞬掩,老者又墜回深沉不醒的惡夢裡,已是病容枯槁,請再多的大夫也是無用。

    淚已流盡的曹夫人,即使神色哀戚,卻力持鎮定緊握住丈夫的手,另一手則輕輕地為他拭淨唇邊頸下的血漬與穢物,溫柔而細心,無須言語,卻令在場目睹者愴然落淚。

    鸛鰾情深,可歎老天無眼!

    在所有人皆已認命的同時,有個人仍不願將老者的命交予上蒼主宰。

    是的,他不放棄,他絕對絕對不讓頂上神明就此帶走義父的性命。

    「大夫請留步!」在偏廳及時攔住了雲大夫的身影,他沉重地抱拳一揖。

    鬢髮半白的雲井農收足一定,凝望這個臉如鐵色、體格魁梧的剛毅男子,只得感慨良深的輕聲籲歎。

    「你還不死心,是麼?」

    「只要義父尚留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藺明爭挺直背桿咬緊牙根,冷肅孤傲的神情掩蔽內心深藏的憂急情緒,平穩的嗓音卻又字字凜凜含威,透露出極度的堅決。

    「但老夫已傾盡畢生所學,奈何曹老中毒太深侵及四肢百骸,即使神人相救也是回天乏術。」

    「不需要神人相救,我只認為,雲大夫其實隱瞞了什麼。」全不認輸的黑眸固執地在視著雲井農,渾厚的音量不必提高,自有一股壓迫人的氣勢。

    在這般令人不舒服的目光之下,雲井農捧著藥箱的手不禁微震,同時領悟出他話裡的含意,臉色為之僵白。

    「我不會說出去的,但請您告訴我,木濟淵或水芙蓉隱居在何處?」

    「小兄弟,聽我一句勸,別想著要去找這兩位濟世神醫,因為你是找不到他們的。木濟淵已經死了,而水芙蓉則擅長易容術,你就算找到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攏起兩道半白的眉宇,他語重心長地搖著頭。「何況曹老身上所中之毒已蔓延全身無可挽回,恕老夫直言,若能再拖個十天半個月已是奇跡,然而你這一去遙遙無期,更遑論將他們請回這兒替曹老治病了。」

    端正無儔的臉龐毫無動靜,雲井農的話對他起不了功用。

    「雲大夫,我這條命是義父拚死相救的,他今日會中毒,有一半原因也是我間接造成的,不論結果如何,現下的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非去找這兩位神醫不可。請您指點在下他們的去處,我保證不會讓第三者知道。」

    「這……」雲井農百感交集地偏轉過身。「並非老夫存心隱瞞,這千面觀音水芙蓉的去向我的確不知道。至於這毒絕神醫木濟淵,說實話,二十年前僅在蒼山有過一面之緣,如今他是生是死隱於何處,老夫真的無法告知。」

    「蒼山?」

    「當年他曾在那兒落腳,但後來去了哪裡,已成了未解之謎。你若不死心,可以前去探一探,但若尋不著,也別怪老夫誤導方向。」

    「大夫,請您把話說清楚,是在蒼山的哪裡遇著了他?」驟現的一線生機,讓他的表情瞬間焦切起來。

    雲井農的視線一緩,落在幾案上的一隻白釉刻花淨瓶。

    「假使我的記憶力沒有變差,那間廟宇應該是『廣善寺』,不過這廟身相當醒目,木老先生不可能還停留原處,你最好用點心,往深山裡找較為妥當。」

    「但,我如何辨識所見之人即為木濟淵?」

    「這不難,在木老先生的腰帶上,總隨身佩掛著一條黃土色澤的奇紋寶石,石面上刻有一『木』字,你如果遇著了他,便不會錯過的——唉唉唉,我太多話了,供出了木老先生的事兒,恐怕良心上過不去。一個只想淡泊名利過日子的老人,何苦定要叨擾他呢?趁早看破,免得白忙一場。」不再多說什麼,雲大夫捧著藥箱的手往下一鬆,讓右手五指關節扣住握柄,另手抓住長衫一角,穿著皮革黃靴的足下已跨出門檻外。

    不會白忙一場的!注視著雲大夫離去的那扇門柱,藺明爭握緊了拳頭,當機立斷作了決定。

    不能再等了,他要立刻整裝出發。

    甫邁步伐,一道碧綠色的嬌巧身影自藏匿處奔出,迅捷截在他身前。

    「你不可以去!」纖纖玉臂橫在他胸口。

    他望住來人低喝:「難道你不要義父活命?」

    「我當然希望爹能活下去!」昂起倔強的下巴,曹影倩那娟秀白皙的雙頰卻染上惱人的嫣紅。「但若事與願違,也是沒法兒的事。你這一趟出遠門肯定又要遇上殺千刀的仇家,無論如何,我絕不讓你跟著賠命!」

    「你放心吧,小姐,我會活著回來的,因為我發誓必要救活義父。」此時此刻,已無任何人能動搖他的意念。

    曹影倩不甘心地再喊:

    「好!如果你真要去,那麼我跟你一塊兒去。」

    「不行!此去時間非常急迫,你一個女孩子跟著只是徒增我麻煩。」會這麼說並非想傷她的心,他根本不擅於說好聽的話。

    「你說我只會增加你麻煩?」她氣憤頓足,淚花兒在眼眶裡直兜轉。

    藺明爭何嘗不明白她的用情,於是一個俯首輕吻她的臉頰。

    「記住!別告訴任何人我去了哪裡,我相信你會為我守密。」

    「明爭哥……」這敷衍性質大過發自內心的一個吻,讓她停止了哭鬧,眼睜睜地讓他如風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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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肅殺之氣凝在當下。

    風雲變色,寒風狂捲凋零落葉,殘枝枯樹蕭索一片,屬於天地間的遼闊,對他而言卻是如此嘲諷。

    劍尖一揮刺進黃土中,血絲沿著劍柄滲入沙土,刀刃鋒芒處寒光激閃,像在隱喻著爭戰的開始,抑或爭戰的結束。

    前有斷崖,後有追兵,藺明爭負傷立於高聳的危崖上,一雙冷冽陰騖的怒眼充斥兇狠血光,瞪著那慘遭毒箭射殺的愛馬屍骸,在他們這班惡徒的笑鬧間剁成了肉塊,悲憤之餘,胸口翻湧著陣陣強嘔之欲。

    「怎地不說話?」

    一張佈滿紫斑與傷疤的臉孔正慢慢逼近他,勾動唇角似笑非笑,把玩著手中銅鈴大的一顆眼珠子,只見紅褐色黏稠液體不斷自指縫間滑下。

    目眉盡裂的他渾身戰慄不停——該死的!那是馭風的眼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衝上去殺了這個喪心病狂的傢夥!

    「司徒昭葛,你連匹馬都不放過,簡直跟禽獸沒有兩樣!」強忍心中激動,他咬著牙低吼。

    「呵呵呵,瞧瞧它悲慘的際遇,」司徒昭葛嘖聲惋惜。大風吹開他糾結成團的頭髮,同樣佈滿紫斑的肥碩耳垂,用了一截形似手指的小骨頭穿過,更增他身上的邪氣。「唉唉,跟錯了主人就是這般下場。不過我也更是有心,為了讓它死得其所,還煞費苦心地對它開膛剖腹一番,好成就這名副其實的『五馬分屍』,你說絕不絕?」

    氣血如浪濤翻騰,藺明爭再抑不住胸口劇烈嘔意,立即一俯吐出醒目鮮血。若非自己孤立無援,又面對著浩蕩二十來人的仇敵,他發誓,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將他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恨——倘若,他還有機會活下去的話。

    玩夠了。司徒昭葛懶洋洋地將眼珠子掐碎成泥塊砸向後方,眼中閃著嗜血的快感,揚起汙穢不堪的手掌,湊近嘴邊,伸出濕濂灑的舌頭溜地一舔,像在品嚐珍饒美餿,絲毫不覺噁心。

    「嘿,夠了沒有?你擺這姿勢怪醜的,我看你別再作困獸之鬥,乖乖束手就縛。若你安分些,大爺我保證不這麼快送你上西天,畢竟你還有那麼點利用價值,嘻嘻,曹家的那位美人兒,我都還沒嘗到呢。」垂涎地瞇起眼睛。

    穩住渙散的脈絡,藺明爭鎮定地冷笑著。

    「哼,若讓你稱心如意,也枉費我藺某人活在這世上一遭。」

    「別鬧了,你本來就不該活的。當年我爹屠殺你們全家,就是要藺並淳絕子絕孫,怎知你逃過一劫,還被曹孟軒這個多事者救去。」他搖頭猛興歎。「要不是這曹府乃軍事府邸戒備森嚴,我早就扮成瘋狗衝進去咬死你啦。」

    「如我所料的,義父會中毒,就是你們幹的好事!」舊傷口再被挑起,藺明爭發現自己已痛得失去知覺。

    「可憐的孩子,長久寄人籬下竟讓你成了被豢養的哈巴狗,替曹孟軒這老頭賣命。唉唉,傷不了你,就只好暗算他嘍,反正他成天都得上朝去,不出門不行呀,哪像你鬼鬼祟祟的,老是不見人影,害咱們等你等得好辛苦。」他洋洋得意的用手拍拍頭,穢物轉而沾到發上。「話說回來,這招還真是有效呢,總算把你給逼出了曹府大門。如何,這計謀夠不夠毒?夠不夠狠?」

    「你夠毒、你夠狠,比起你爹司徒靳,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說好說,青出於藍勝於藍嘛,何況我自幼崇拜我爹,一心一意要承襲他的事業,不用說,你這顆絆腳石是非踢除不可。」

    「你們做的還不夠嗎?奪去我爹名下的田地家產,而你爹當年縱火的證據都已湮滅,藺氏也只剩我一個命脈,我不曾找上門去報仇,你們卻處心積慮實我於死地,在你們心底,難道半點王法也沒有嗎?」

    「藺明爭,我看你是血流太多記性變差啦,咱們眼中本就沒這東西。不過也得靠你一家三十幾口的犧牲,我才能升格當個司徒公子。」說罷,開始覺得不耐煩。「哎哎,你廢話可真多,是不是真要我動手抓你?哼,我要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可別後悔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近。

    藺明爭抓緊劍柄,感應身後這深不可測的山谷正如鬼魅向他招手,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受到重挫的五臟六腑開始錐心劇痛。

    往側一瞥,霧色在這傍晚時刻越發朦朧,縱橫交錯的崇山峻嶺,陡峭勢險的矮峰深谷,在在都提醒他:這一摔肯定粉身碎骨!

    但藺明爭自知別無選擇。功夫再好,以一敵眾也打不贏這幫惡眾;落入他們手裡,即使苟活殘喘幾日,也得承受百般淩遲。

    然而他必須留著這條命趕往蒼山,畢竟他不是為自己而活,他是為了義父。

    假使這是一個必輸無贏的賭注,他也不能猶豫。

    「啊——」

    他撕心裂肺的仰天厲吼,傾盡所有氣力抽起劍身,和著血光速速後退,一足抵住懸崖邊緣。

    司徒昭葛果真嚇一大跳,臉色猝變。「你不會真想跳下去吧?」

    「司徒昭葛,你最好保佑我墜下山崖後必死無疑,否則,日後肯定加倍奉還今日之痛!」

    痛字一出,藺明爭連人帶劍落入了陰森墨黑的黝暗山谷中,再無聲息,崖上眾人耳邊只聽冷風呼嘯。

    沒那膽量衝上去一探究竟的司徒昭葛,駭然地連退數步。

    「有沒搞錯!這麼高的懸崖他也敢跳!我連站過去一些都不敢。」他完全沒料著藺明爭寧可跳崖也不肯乖乖被擒,因此表情略顯呆愕。

    「大少爺,這下怎麼辦?」

    「那還用問嗎?想辦法下山谷找屍體!向我爹有一個交代,就算死了也要見著人頭才算數,你們快點找路,不要一個個杵在這裡裝木頭!」他怒氣騰騰地吼著。

    「是、是,我們馬上想辦法下山谷。」一群烏合之眾急忙點頭應和著。

    瞪著這陰森森的幽深谷壑,司徒昭葛惱得蜇步找那匹死馬出氣,把另一隻眼珠子也給挖出,恨恨地丟下山谷。

    峰嶺環抱,落瀑喧響,一如聲樂齊嗚。

    時值秋冬之際,高山芒綻放一朵朵小花,整片雪白色的花海隨風起伏,似浪潮搖曳波動,在晴空下格外耀眼。

    一道水澗自削壁巖中飛傾而下,形成一簾簾銀色絲緞,水勢盛大猶如萬馬奔騰,濺起白浪如花,流泉縈迴,落入碧綠耀眼的深潭中。

    由草蘆與竹材搭建而成的一間方屋,端正坐落潭中島嶼,臨池銜山,攬盡美景。島山四周廣植楊柳叢竹,宛如一圈黃綠色圍牆,屋外掩映四季花卉,紫籐木香依附牆面連綿生長,巧妙地環擁方屋,造就視覺上的天然屏障。

    炊煙裊裊升空,只見身著一襲素雅鵝黃色衣裙的女子忙進忙出,一會兒舉扇朝炭爐風,一會兒搗糊草藥,秀眉輕蹙,似是遇著什麼難題。

    旋身入內,偌大的廳堂裡擺放成套的楠木圓桌、椅凳、書案、花幾,後半邊則分隔了兩間廂房。她信步朝著其中一間走去,拂開珠簾,石床上躺著一個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的男人。

    柔荑置於顎下,一雙霧氣的水眸細細端詳這由天而降的入侵者,心底好生納悶——救活了他,可好?不過她只能暗自祈禱,所救非為惡人。

    一定很痛!骨頭非折即斷,五臟六腑統統移了位,若非遇上自己,恐怕早赴陰司地府向閻王爺報到。

    眨眨眼睛,她懷疑這個滿臉血漬與土塵的男子長得有些好看,於是捧來盛滿水的木盆,擰乾絲絹拭淨這些礙眼的髒東西。

    努力了一陣,成果立現——飽滿寬闊的天庭,又濃又黑的眉毛,斷過半截的鼻樑,稜角分明而毫無血色的薄唇,爬滿鬍渣的下顎。一張臉生得剛正方毅,活脫脫像被工匠雕出來的成品……

    她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好一會兒後,她「啊!」地叫了一聲,匆忙奔出屋外。

    她端著熱騰騰的藥湯返回內廳,陶碗燙手,只得暫擱在木幾稍稍吹涼,自己則打算將這男子的上身用一隻厚被墊高,好方便餵藥。

    一瞥眼,她詫然地震在原地。

    這……這著實不可思議,他怎麼醒了!

    男子緩緩地張開眼臉,空茫的視線裡沒有焦距、沒有神采,恍若置身不真切的夢境中,無從分辨自己是死是活。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幾步,試圖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又跌入了黑暗中失去知覺。

    抿緊唇線,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他。

    看來,這男子的求生意志相當強烈,生命力也遠比常人強韌,可見他非常迫切地想活下去,在生與死之間不斷掙紮。

    纖身飄落在床榻邊,溫柔拂開他眉間的糾結皺折。

    「放心吧,碰上我木蕁織,你死不了的。」唇角上揚,兩頰漾起一抹自負傲氣的笑容。舒展青蔥十指,似要傳遞內心信念地貼在男子的臉上,讓掌心的溫暖稍稍舒解他失血過多的僵冷。

    男子紊亂而急促的呼吸,在這一刻竟轉為規律而平穩,彷彿聽見了她的承諾而感到心安……

    二度從迷離難辨的霧境中幽幽醒轉,意識驟地清晰,然而全身卻彷彿被點穴似的動彈不得。

    他覺得好熱,身體像浸在滾燙的開水裡,每一寸皮膚都冒出大量的汗,打濕了床被,連頭髮也沾著水珠。

    極力轉動眼球往下搜索,愕然驚覺自己未著寸縷,重創過的軀體像是狠狠分裂過再勉強湊齊,四肢纏上層層白布,身上猶如刺蝟般紮著密密麻麻的尖細銀針,氤氳白煙似霧氣環繞周圍。

    他怔忡著回想起崖上的一切,難以置信這樣的奇跡發生了,他竟沒死,而且顯然有人救了他。

    「醒了?」

    觀察好一陣他的表情變化,木蕁織總算發出該有的聲音。

    女人?藺明爭大感震駭的嚇白了臉。他沒穿衣服呀!這個女人怎敢毫不避諱地站在旁邊?

    他試著扭動頸子,將視線對上說話的女人,但這一瞧,五官更加嚴重扭曲。

    是個年輕女子。雙眉修長如畫,一雙水靈靈的澄眸睜的又圓又大,春杏色的唇瓣徐徐盪開絕美笑容,勾起的嘴角隱含些許戲謔意味。

    想開口說些什麼,卻使不上半點力,徒勞無功的張唇顫動舌根,仍擠不出聲音。

    木蕁織看出了他的困難,於是走上前來,單手俐落取出幾處穴位上的銀針,好讓他順利說話。

    「你……我……我沒穿衣服。」不知是羞恥抑或懊惱,他溫氣怒瞪著她。

    「我沒瞎,我看得出來。」有意無意瞟向他的重點部位。

    強嚥口水,他的黑眸不由自主地轉深。這般赤裸裸的曝露在陌生女子面前,是一種詭異的折磨。

    「你是女孩子,應該要迴避。」難道她不懂嗎?他抑忍住不悅,提醒她。

    木蕁織煞有其事的點點頭,細白潔淨的臉蛋兒卻無半點羞人紅潮,反而神情一轉,冷淡地瞥開目光。

    「我若迴避了,你這條命也甭救了。」不屑輕哼。

    他心神俱震地一僵。「是你救了我?」

    「意外嗎?」嘲弄地斜睨他青白交斥的臉孔。「印象中只有男人學醫治病,所以我這一介女流出現在這兒,只可能是為了偷看你光溜溜的身體?」

    這下子,藺明爭真是如遭反噬,女子的伶牙利齒,不是他招架得了。

    怎敢相信他的命大是因為這女子出手搭救。

    「對不起,在下一時魯莽,才會誤會姑娘……」歉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我還沒說你身上每個地方我都碰過了,要不肯定讓你以為我在佔你便宜,吃你豆腐。」

    「這……」

    木蕁織興味盎然地偏過臉,看他一身粗獷的古銅色皮膚,竟似女人家般窘紅起來。

    嗯,身體復原得挺快的,至少本能反應都復甦了。

    兀自竊笑兩聲,她故作若無其事的瞥他一眼。

    「在這兒乖乖等著,我去端藥,記得別亂動。」

    從未遇到這等謬事的藺明爭,此時此刻恨不得拔掉身上銀針,速速著衣離開這裡。

    她是誰?這兒又是哪裡?

    他昏睡了多久?幾時才能完全痊癒?

    成串疑問湧進紛亂的腦子裡吵成一團,他頭痛欲裂,只希望那女子別再刁難他,因為他真的尷尬得快死掉。

    腳步聲復又回來,木蕁織急將燙手的藥碗擱在桌面,抓住耳朵散熱。

    一會兒,她行至床邊,神情凝肅地審視他氣血循環狀態,並且俯身打量每個受過重創的皮綻肉開處。他閉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她那雙明燦秋瞳正盯緊自身每一寸皮膚。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胡思亂想。

    突然間,他感覺麻木的四肢獲得了自由,他倏地掀開眼臉,銀針已全數拔除,他可以動了。

    但他顯然高興得過早,身體各部位仍不受控制的使不上力。

    「別亂動!」她厲聲警告,雙手忙碌地將一床軟被蓋在他身上,然後取來厚枕墊在他頸下,好方便餵藥。

    「我躺多久了?」無論如何,他得先搞清楚狀況。

    「兩三天吧。」她不甚認真地回答,背過身去端藥碗。

    「只有兩三天?」他不信,最起碼也躺了十天半個月吧?

    「我從不計算時間流逝。」木蕁織簡單扼要的再補一句。舀起一匙苦藥到他面前。「總算不必扳著你嘴巴餵藥,安分點,自動把嘴張大。」

    他想伸手接碗自己喝,卻想起她適才的那聲警告,不得已,只好乖乖張大口,豈料藥汁苦的讓他想流淚。

    木蕁織也不溫柔,未曾間斷的一口接一口餵著,直至碗底朝天。

    他咳了咳,覺得藥效在體內迅速發作,僵硬難展的指節頓時得到舒解。彎了彎麻痺已久的手指,心底十分詫異。頓了頓,他不死心地繼續發問:「恕在下冒昧,我很想知道,這兒是哪裡?你又是誰?」

    「我不知道這兒是哪裡,但我管這兒叫絕世穀。」

    「絕世穀?」

    眼波狡黠一轉,她有意迴避他第二個問題。

    「還有,我救了你的命,應該是你先報上名字。」

    「在下藺明爭。」

    「藺明爭?」挺難聽的名字,她不具好感地直接問,「那你是被仇人追殺?還是跳崖自殺?」

    聽到仇人追殺四字,他在剎那間臉色猝變默不作聲,一見這情景,她的瞳眸立刻間著了悟。

    「是前者?」神色跟著變冷。

    早在十七歲的時候,她已看慣了江湖上的砍砍殺殺,心中再無感覺,只覺世俗可鄙,仇恨、殺戮、爭戰、奪利永無寧休,難怪師父會看透人間冷暖,歸隱山林,就此與世隔絕。

    「真不該大費周章救你。」起身擱回藥碗,惋歎的語調裡有著後悔之意。

    他蹙起眉心。「姑娘何以這麼說?」

    「因為把你醫活了也沒用,到時你還是會去報仇,繼續殺個你死我活。」搖搖頭,她瞇起眼望向窗外的成排曼陀羅,淡紅、赤紅、雪白,彼此交錯相映鬥艷,哪裡像是秋末季節。

    木蕁織覺得自己真傻,生活果真無聊到要去救個該死之人?

    「在下不想和姑娘爭論,但請你相信,救了我是件對的事。」

    懷疑耳朵出了點問題,她倏然瞥過臉,眸光眼底似是輕蔑之意。杏唇微抿,掛起淡諷笑意。「你真狂妄!」

    「在下並非狂妄之人,也非好爭戰之徒,會被仇家追殺,確實不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場。」強忍滿腔激昂怨火,藺明爭移開視線,不去看她滿臉嗤哼。

    他淡漠的語氣挑起她的不悅。

    「是啊,反正辛苦的人是我、忙進忙出累得沒法兒安睡的人也是我。瞧瞧你,當個病人多舒服,只要躺在那兒一絲不掛就成,醒來後連個謝字也沒有,還自認清高地努力反駁我叫藺明爭是吧?」她再一冷笑。「你可真行哪。」

    再度啞口無言的他,心灰意冷地黯下神情,覺得這一摔,不但摔毀了他救活義父的希望,連帶自尊也一併附送給這女人扔在地上踩。

    「不說話是覺得自己委屈還是可憐?」

    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緩和口吻的低聲下氣。「無論如何,藺某這條賤命是姑娘救的,在下當然感激不盡。」

    「感激不盡?」她哪會看不出他眼底的落拓頹喪,但這個時候,她可沒法兒滋生出了點兒的同情心。「江湖路,不歸路,勸你早早打消報仇之意,別更讓我白費功夫救了你。」

    救都救了,再怎麼懊喪也是無用。木蕁織懶得再搭話,轉身欲往外走。

    「姑娘!」他連忙喊住她。

    「怎麼你還有事嗎?」她不耐地側過身。

    「你還沒告訴在下,該怎麼稱呼你——」話剛說完,神色忽地一凜,目光所及處,是女子腰帶下方佩掛著一條黃土色澤的奇紋寶石,上頭正好刻著一個「木」字,與雲大夫所形容的竟是不謀而合。

    為了這樣的發現,他震驚得久久移不開視線。

    木蕁織還沒來得及回答,卻見他盯著自己下擺表情錯愕,感到些微惱怒。

    「喂!你這個人懂不懂禮貌?問問題不曉得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嗎?」

    此時此刻,他再無法隱忍激動的情緒,一時忘記自身處境,急迫地抬動沉重的手腳直想問個究竟,被褥卻溜地滑下,她見狀,低喝一聲衝過來。

    「叫你別亂動聽不懂嗎?」按住他精赤的胸膛定回床上,她面有慍色的斥責,「拜託你幫幫忙,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把你救活,你真想死也別在我面前,否則我這回一定見死不救。」真弄不懂這男人在想什麼。

    察覺自己的窘迫,他再度俊顏赧紅。

    她將掉落地面的軟被蓋回他身上,他卻似溺水之人,騰出十指緊緊扣住她的皓臂。「姑娘,你、你是不是認識木濟淵木老神醫?」

    詫異的表情在她臉上一閃即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指尖觸感煞是熾燙,從未起漣漪的心湖在這瞬間似乎漾起波紋,她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抽回,背對著他。

    「你身上有木老神醫的信物,一條刻著『木』字的土黃色寶石,現下就繫在你的腰帶上,我肯定沒有看錯。」這必定是老天幫的忙!他顫抖地說道。

    木蕁織柳眉攏折,孤傲難馴的揚起下巴。「木濟淵是我師父,他死了,信物當然留給了我。」

    儘管這消息並不令人意外,但藺明爭還是怔忡半晌。

    「這麼說來,你是他單傳弟子,也繼承了他獨門的醫術與菜譜,是不是?」他小心的探問,生怕又引起她的不快。

    「我可不是天才,何況我才剛滿二十,就算不眠不休的學習,也無法達到師父醫術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俊眉聚攏,額頂仍不斷冒著熱汗。「但我從那般高的懸崖墜下,你都有辦法救活我,所以,你學的肯定不只皮毛而已。」

    「閣下突來的褒獎我可不敢當。」

    「據說木老神醫擅使毒與解毒,那麼你……」

    「很可惜,這個部分我沒學到。」避免夜長夢多,她飛快截話。

    他愣了愣,見她眼眸高築警備戒意,多少明白侵犯到她的忌諱隱私。

    「對不起,我這麼問並沒有別的意思。」

    「師父說了,天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覬覦他的家傳毒技,你如果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好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黑眸裡冷冷清清,她不再注視他,焦距落在虛空中遊蕩。

    彷彿懸在爐火上的焦灼烙燙了喉頭,他想也不想的迸出渴切話語。

    「不瞞您說,我確實急需木老神醫的醫術來救一個人。他中了百脈怪毒,如今命在旦歹,可現在木老前輩已經去世,您能否救在下的義父一命?」

    這番唐突不合常理的話,聽在她的耳裡更形荒謬。

    「那可真奇怪,你不是被仇家追殺才掉下懸崖麼?怎麼一聽到我師父的名諱,就說自己義父中毒,還要我救他?」她甚覺可笑的輕搖蟯首,拂開一綹不聽話的鬢髮。

    「是真的!」顧不得肺腑傳來隱隱疼意,他字句有力的解釋著:「在下此趟出門原就是要上蒼山去尋找木老神醫,不料路上遭遇埋伏,隻身不敵眾,逼不得已只好跳崖冀望一線生機,沒想到竟讓你救起……」

    「好了,你這樣的話,我這兩隻耳朵不曉得聽過多少。」不耐地擺擺手,對他的印象越發壞了起來。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本不該再口出妄言請求,可是,藺某這條賤命若非義父二十五年前冒死相救,根本無從苟活至今,現在只求一命抵一命……姑娘若能醫好義父,藺明爭願以死相報!」儘管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他仍粗嗄著聲調發出豪語,深沉的瞳眸灼亮懾人,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決心。

    木蕁織睜大一雙圓亮眼睛,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本來就該死啊!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即使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我也不稀罕毀壞自己的苦心叫你去死,你的如意算盤,打不準的!」她皮笑向不笑的牽動嘴角。

    「姑娘難道見死不救?」好不容易露出的曙光一閃而逝,原本熱烈的心情急速凍結成霜雪,他再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我已經救了不是嗎?」

    「如果救不了義父,我寧可就此葬身穀底粉身碎骨。」在絕望之餘,他咬緊牙根閉了閉眼。

    聞言,木蕁織粉臉氣煞,倏地轉白。「你的意思是,我本不該救你,該讓你被萬獸啃咬,甚至屍骨無存?」

    「你是該這麼做。」放棄了生的權利,藺明爭態度一轉,變得淡漠,合眸泛出冷削幽光。「我活在這世上只是多餘,只是累贅,拖累了義父一家,也害得義父中毒,再無顏偷生。」

    「人的生死本就無常,何況我根本不懂毒,如何救你義父?」

    「木老神醫總有留下醫書抄本供你學習。」

    「你……」她氣得渾身發抖。「好啊,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傷也甭醫了,就放著給它爛吧。真受不了的時候,我會賞你一把刀子自我了結的!」語畢,氣沖沖地拂袖離去。

    他糟蹋自己的苦心也就算了,竟還強人所難要她去救另一個人。

    這算什麼?買一送一嗎?簡直莫名其妙!

    在這同時,藺明爭落拓頹喪地合上眼臉,腦中思緒亂奔。

    生與死,僅僅一線之隔。

    求生,為義父;求死,也為義父。

    人雲醫者自有泱泱風範,但這女子卻絲毫不為所動,他該怎麼辦?

    兩者皆為救命恩人,可恨他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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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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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千巖萬壑,峰巒競秀,石巒層疊,曲徑深幽,蜿蜒小道隱於密林野花中。

    蒼松老柳勁枝舒拔,古榆鉅款冠如傘蓋,林間偶有麋鹿出沒,穀內景色依附地勢起伏變化萬千。

    踏石徑,跨石橋,耳畔水聲嘩然,水瀑白練如飛。挺拔高聳的石壁環抱池岸,清流碧潭有轉紅楓樹環繞,絕世穀內觸目所及景色皆宛然如畫。

    身著天藍色繞襟深衣的木蕁織,佇足於紅楓飄零的樹下,青絲隨風微揚。她仰首凝望這片山水美景,一向無憂無慮的澄眸此刻怏怏不樂,為著對岸屋裡的頑劣男子感到氣惱,感到忐忑,感到沒來由的挫敗。

    「如果可以置之不理,那就好了。」她喃喃低語,蓮足沉重地踅回小島,重重拍開那扇半掩門扉。

    正如她所預料,他再度陷入昏迷中,面容枯槁,不見血色。

    行至床榻旁,黑眸染上輕愁。自恃一身傲骨的她,這回可碰上個敵手。

    忍不住蹙眉搖頭。

    「別人的命僖得你如此逞強?我也救了你,你怎不為我想想?」兀自歎了口氣。看來她是別無選擇了。

    切脈完畢,她以手代針刺激穴道、經外奇穴、阿是穴、經絡循布路線。平而揉之,按摩結合,具調節陰陽功效,因而引起穴位組織酸麻起變化,進而使生理漸頓的自然機能復又開始調節,促進血液循環。

    須臾,在黑暗裡來回尋覓光明的藺明爭,在渾噩中緩緩回醒。

    睜開兩扇沉甸的眼臉,頭一個映入眼簾的,是她冷若冰霜的清妍容顏,以及毫無溫度的覆雪澄瞳。

    「為何還要救我?」他氣息薄弱地吐納。

    她將被褥蓋至他頸項,長眼睫半掩神采。「不論救不救你義父,你這條命都是我的,所以,你沒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她不慍不火地道。轉身到桌邊提壺倒了杯茶水。

    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回答,卻赫然發現她折回床榻前,動作輕慢地扶住他的後腦,一點一滴餵他喝水。

    這一瞬間,只覺腹中涼颼颼的,發出翻攪之聲,且似有一股濁氣下沉,換得精氣上升。

    「這是什麼?」他沙啞地問。

    「楓漿水,有活血補氣的療效。」簡明扼要地答完,木蕁織讓他安躺回枕上,兀自將杯子托在掌心,視線放在杯沿的圈線上。

    「你不必浪費心力在我身上。」

    「你聽好了,我不想收拾你的屍體,所以,我還是會將你醫好,直到你可以走出這扇門為止。」

    在鬼門關前數度經歷死亡掙紮後,他已無心再與她爭辯。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悵惘委靡的黑眸盡掩,腦中思潮模糊,再理不出個頭緒。

    她定定地望住他,突然開口道:「我叫木蕁織。」

    「什麼?」他有些怔忡地稍抬目光。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不是嗎?」長睫毛驕恣一揚,柔瓷般的肌膚泛著蜜色光澤,語氣裡多少透露著幾許自負。「木蕁織就是我的名字。」

    隱去錯愕表情,他漠不關心地嗯了聲,心底卻細細咀嚼起這個名字。

    她喊木濟淵為師父,卻又繼承了他的姓,莫非她也是個孤兒?抑或自小讓木濟淵收了當徒弟?

    如果他沒有記錯,她說自己剛滿二十而已,這年紀尚屬年輕,沒理由就此耗在這山崖水澗邊,一輩子不接觸人群。

    思及此,心中不禁再度燃起一簇希望火苗,卻又不敢表現出來。

    既然自己尚且傷重待愈,何不利用這段時間另想法子說動她?

    「你心裡是不是正納悶著,何以我姓木,卻又不是木濟淵的女兒?」無須探測他神情變化,木蕁織怎會不明白他的沉默由何而來。

    藺明爭刻意淡漠地掀唇冷笑。

    「這疑問不難解釋,你若不是孤兒遭他收留,就是家中貧苦,不得已只好離家拜師學醫。」

    「猜中一半。」

    「一半?」

    「我一出世便成了棄嬰,教師父無意中遇上了,只好收養我,讓我姓木,卻不肯讓我喊他一聲爹。」她澄眸微瞇,灑脫笑意橫在唇邊。前一刻還冷冽疏離,這一刻侃侃而談,忽明忽暗的性子教人摸不著邊。

    藺明爭心頭一緊,對於她雲淡風輕的笑容感到呼吸窒礙。

    沒有傾城傾國的花容月貌,沒有嫻雅端莊的閨秀之氣,比起艷麗無儔的曹影倩,她甚至不及十分之一,然而此刻他的視線卻無法自她臉上移開。

    他有一種感覺,這個木蕁織並不平凡。她身上所散發出的詭譎香氣,似暗藏玄機,強烈地蠱惑著他。

    「你為什麼要笑?」他不由得眉峰糾結。

    「為什麼不笑?我雖沒爹沒娘,但活得悠遊自在啊。」巧轉盹盼迎上他的愕視,木蕁織倒覺他問得奇怪。

    「你一個人住在這兒,難道不覺孤單嗎?」

    「嗯……偶爾。」

    她的回答時長時短,教他很難接話。

    「師父過世後,我也曾有過出穀的念頭,不過現在……」話至一半打住,她沒再說下去。

    「現在如何?」

    「現在不想了。」

    「為什麼?」

    一雙認真的眼睛勾住他俊逸臉龐,眉梢輕揚。「人心險惡,恐怕我一踏出這穀便會喪命。」

    「有仇家等著殺你?」

    「仇家是沒有,貪圖那本『毒門秘笈』的人倒是很多。」

    「毒門秘笈?」他忍不住瞪大黑眸,心思深沉地梭巡她神情。

    木蕁織轉而將捧溫的杯子看回桌上,一臉的若無其事。「用不著這般瞧我,秘笈不在我身上,我也不曉得它在哪兒。」

    「放心好了,我不會多問你半句,我瞭解你的處境。」即使這話說的口是心非,藺明爭也不得不說。

    暫時得和她保持好關係,而且,他必須先弄清楚她的狀況。

    「你瞭解?」她失笑地輕搖蟯首,毫不留情撕破他的虛假面具。「你怎可能瞭解?依我看來,你既知有本。毒門秘岌。或許可以救你義父,當會處心積慮從我口中套出話吧?」

    儘管面色青白交斥,硬生生被人刺中弱處,藺明爭仍十分鎮定。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藺某非無恥小人,只要姑娘不願意,我不會多行探問。」

    「是嗎?」

    「離府前,我義父就只剩一口氣,如今我傷重無法動彈,即使明天復原連夜趕回去也未必來得及見他最後一面,更遑論救他。」

    「你知道就好。」她平靜說道。「生死有命,太多人愈是固執強求,愈是讓將死之人無法安心求去。你千里迢迢尋醫,就算真醫好了你義父的命,終有一日,他還是得死。」

    至少不是現在!他沒有將這話明白說出口,惟在心底堅持信念。

    「真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將生死看得如此平淡。」

    「你不也在閻王殿前來回走了幾趟?」

    「難道你也走過?」

    「比你多個幾回,只可惜我福大命大,至今安然無恙。」

    令他詫異的是,她眼中無仇無恨,未見一絲風浪。假如她曾經在生死關頭上掙紮過,不可能如此平靜,年紀輕輕,竟超脫了太多太多世俗怨慰。

    「你不恨那些追殺過你的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已經忘得一乾二淨。」她輕抿朱唇,慨然淡笑。「所以,等你離開這兒之後,我也會很快忘了你。」

    他相信她會,但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計算「時間」與「日子」?她說的很久是多久?很快忘記又是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忘記?

    「如果我問你,我這傷還得花多少時間才能完全恢復,你回答得出來嗎?」

    「何必加個『如果』兩字?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給你答案不是嗎?」秀眉緊蹙,她極不欣賞他的拐彎抹角。

    他悶悶然不答腔,除了默認自己太過拙鈍,還能怎麼回話?

    「不過你這問題倒是問倒我,畢竟傷在你身上,我想,只要你安分些沒再出大岔子,用不著幾天就能生龍活虎的下床走動了。」

    幾天?果然又是個含糊不清、難以介定的答案。他不動聲色地在心底歎息,決定不再刁難她有關於「時間計算」的問題。

    「我明白了。」同樣敷衍了事。

    望向窗外夕照迷離的霞色,木蕁織輕撣衣擺,神色從容地自床沿站起。

    「時候不早,我得去張羅些吃的。你好好休息,記得沒事別亂動。」囑咐完畢,天藍色身影翩然離去。

    望著被她扣上的木門,他的心底輾過幾許落寞。

    她冷僻不馴、孤傲難辨的個性,讓他感到困躓、感到疑惑。

    長期隱匿於這景色優美的山林絕境,怎會培養出此般怪誕性情?他弄不懂,一時之間又該如何突破她的心防?

    赫然發現,她的話並非全然難以取信。

    短短四天過去,他果真如她所言,得以下床走動——只不過尚未達到生龍活虎的境界——但能走出草廬外透透氣,已讓他感激涕零。

    由於大腿骨曾經嚴重斷裂,現下走起路來,不免一跛一跛形同瘸子,也因如此,木蕁織特地在山野間弄了根樹枝當他的枴杖,方便他行動。

    午後,藺明爭趁她出外尋採藥材的空檔,拄著木杖佇在可以望見白色落瀑的地方。池潭碧水瀅瀅,垂楊依依,遠山近景美得猶如人間仙境,他像是錯實時空的一顆沙粒,既渺小,又突兀,顯得格格不入。

    從墜落山崖至今,究竟已有多久?

    義父是否依舊活著?

    他要怎麼樣才能說服她交出那本「毒門秘笈」?

    數不清的疑問充滿腦海,繼而梗塞著讓人無法思考。他的雙瞳幽冷如這潭水,望似澄澈無紋,實則深不可測。

    晚霞漸染天際,光陰流逝,雁兒歸返,他渾然不覺疲倦地持續立在池邊觀景,直到身後傳來細碎腳步聲。

    「穀內日夜溫差大,回屋裡躺著吧。」

    他幽然回神的轉過頭,瞥見她一身風塵僕僕,背著的竹簍裝滿各種奇花異草,湖水綠的衫裙沾上不少泥巴雜草,顯然歷經一番辛勞。

    也才發現,原先日正當中的那顆火球,都快隱逸到山的另一邊去。

    「你回來了。」

    木蕁織神色些微不悅地沉臉。「你一直站在這兒吹風嗎!」

    「大概有一會兒,想著想著便忘了時間。」拄著木杖,他邊說邊吃力的挪動兩腳往屋內走。

    「讓我扶你。」說話的同時,兩手已牢牢攙住他的肩臂,隨他步步向前。她刻意忽略心底那抹異樣感覺,不讓那股陌生情悖隨之攀高。

    他只是恰巧讓自己救起的病人,除此之外,他們之間不應該也不可能有別的情況發生。

    「你也累了一天,還背著這麼重的藥囊,我自己走便成。」

    「我背這藥囊已經背習慣了。你想快些痊癒,就得樣樣聽我的。」木蕁織的話不多,但每日開口皆是半命令半強迫的語氣,教人拒絕不得。

    他搖搖頭,對於她的好強很是無奈。

    「我不明白,像你這般倔強又固執的人,為何願意離群索居?」

    「要不,會離群索居的該是怎樣的人?」她反問。

    「該是像你師父一樣,看淡人情冷暖、看破紅塵俗世的人,才會選擇這清心寡慾的獨居生活。」

    「我不像嗎?」

    收住正要踏進屋內的一隻腳,藺明爭直勾勾地望住她,那雙不摻一絲雜質的清亮明眸,純真得令他錯愕。

    「你——」

    「你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我不瞭解你。」他很快地說道:「我不清楚你有什麼理由,肯下決心要一輩子守在這兒。」

    「錯了。」她斷然反駁。

    「錯了?」

    「師父死了以後,我更不清楚我有什麼理由要離開這裡。這兒的生活清幽、自在、簡單,不受外界幹擾,更無須汲汲營營、庸庸碌碌,甚至遭人追逐砍殺。待在這,我知足得很。」在嗔目皺鼻之餘,黑瞳一閃,變得心機深重。「而且,要我為了救一個在垂死邊緣掙紮的老頭,出穀去跋山涉水,原就萬萬不可能。」再三把話挑明,是要他別再存著半點希望。

    藺明爭掩飾著挫敗情緒,瞥開臉,強自穩住胸膛的起伏,慢慢跨入屋內,朝掛有珠簾的廂房行去。

    「你先躺好,我得瞧瞧各個傷口癒合的情況。」扶他坐定後,木蕁織轉而卸下竹簍,取來濕毛巾將手上污泥擦去抹淨。

    將木杖擱在床邊,他小心翼翼地躺下,感覺腰骨的地方還使不上力,必須靠雙手支著床板才不至啪地整個撞上去。

    木蕁織動作輕慢地將他褲管捲起,仔細端詳自膝蓋至小腿骨間一道赭褐色裂痕。再抬起頭,眉間已聚攏了不少慍火。

    「讓你下床隨意走動,不是要你站著一整天不動,你真想殘廢,也犯不著這般刁難我!」

    他臉上湧現千百種難堪。「對不起。」

    她心裡有氣,看也不看他。只當流年不利,救了這累贅來讓自己忙碌。

    「我先去煎藥,你在這『好好』躺著,再有個閃失,別說我醫術不精,讓你這傷拖得久長。」

    「是,我知道了。」那加重力道的「好好」兩字,聽在耳裡刺耳難當。

    最令他納悶的是,她為何變得如此易怒,遠比相識之初更甚,即使下一刻又若無其事,但這反覆無常的個性,還真讓人頭痛!

    算了,反正也躺不下去,現在就聽話點別亂動,她的脾氣太難捉摸,何況觸怒她對自己絕沒好處。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過去,木蕁織捧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也換上了乾淨的藕色衣裙,應是稍稍梳洗過。

    素淨不染纖塵的芙面已無任何怒狀,他在安心之餘也不免暗鬆口氣。

    「你先把這藥喝了,待會兒還得紮針,也許得耗上一個時辰。」

    聽聞「紮針」兩字,藺明爭不禁變了臉色。

    「前幾天不是才紮過嗎?」

    「你的傷還沒好,今天又過度久站引起氣血逆轉,不紮怎麼行?」她不悅地頂了回去,其實心底正在竊笑。

    「這……」他咬牙切齒,狠狠發誓再也不到外頭罰站了。

    唉唉,又來了!這意謂著他又得赤裸裸的讓她針灸。

    一思及此,他便有些崩潰的閉了閉眼,恨不得打昏自己,就用不著面對那般窘迫的場面。

    瞧瞧,她為他寬衣解帶的動作多麼熟稔、多麼俐落,一件件剝下的,不僅是衣服,還包括他男性的自尊啊。

    忍了這麼多天,木蕁織再憋不住笑意,尤其當她瞧見他一副忍辱偷生、慷慨就義的表情時,強抑在胸口的那股波濤,終於整個釋放出來。

    她的笑聲驚大了他的眼睛,他瞪著面前這個一笑不可收拾的女人,有股衝動想要掐住她脖子——

    察覺他惱羞成怒,似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模樣,她才斂住笑意,卻又忍不住想欺負他。

    「你放心,醫者自有醫德,我不會說出去的。」

    「說出去什麼?」他脹紅了臉、氣粗了脖子的低吼。

    木蕁織也不回答,舒展纖纖十指輕拈針身,灸以艾炷,一落一起,無視於他張牙舞爪的猙獰表情。

    原來這張剛毅如鐵的峻容也會如女人家羞赧。她滿臉興味的悄悄打量他,而他已經緊閉眼窩,努力忘記她所施予他的每個難堪。

    窗外月兒如銀鉤,一顆顆燦亮如寶石的星星佈滿清朗天際,一閃一閃,忽明忽暗,詭譎得像是迴盪在兩人之間的曖昧氣氛。

    殊不知將有驚天動地的一夜……

    咻地幾個起落,驟見數十條人影自茂密林間分別縱出。

    倏前倏後,忽騰忽躍,全朝著島上草廬竄奔。

    冷風呼嘯聲如嗚咽,捲起枯葉繽紛,來人動作輕靈快速,當是迅捷無比。

    不消片刻工夫,數十名黑衣人已將草廬層層包圍,半伏在地面上沉寂下來。

    這會兒,另一條黑影夾著陰森氣息臨至,身勢疾若流星,淩厲如電,瞬間落在香氣薰人的曼陀羅前,摘下一朵湊至鼻頭,深深呼吸。

    「哼,八成是這兒了。」月光下,那人頰上紫斑正得意抽搐著。將花扔棄,同時間冷光激閃,一道銀虹出鞘,削平了整排花卉。

    唉,可憐隱居這兒的人遭受無妄之災。司徒昭葛故作惋惜地幽幽一歎。

    「去吧,不留活口,除非這裡頭有著藺明爭的頭顱!」他冷冷宣佈,眸中閃著教人悚慄不已的魔魅光芒。

    顱字甫落,黑衣人如伏夜蝙蝠傾巢而出,劍光暴漲,一個個衝進草廬。

    囂狂碎裂的刀劈聲響,讓這平靜山谷蒙上一層死亡陰影。

    半晌,訓練有素的黑衣人全數跪倒在司徒昭葛的面前,恭敬地稟報:

    「大少爺,咱們裡外仔細巡過,就是沒瞧見半個人影!」

    「沒有?」掀皺一雙倒八濃眉,銳利的眸已注意到竹欄內院的地上還擺著一煎藥用的炭爐。

    好樣的!看來這藺明爭還沒死。

    他神色陰驚地環視這巧妙隱蔽的潭上島嶼,心底多少有個譜。

    「哼,你果然命大,讓個高人給救了。」右眼微微顫動著,釋出獸類一般的噬血光芒。「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打獵,獵捕你這要死不死的小綿羊。哈哈,我就不信你還有命走出這座山谷。」

    語鋒一轉,他瞪向數十名黑衣人。

    「他們不可能平空消失,所以,你們再繼續搜,明天傍晚前若沒查探出什麼蛛絲馬跡,司徒家這口飯你們也甭吃了。」

    「是!」眾人戰戰兢兢、異口同聲的答。

    「藺明爭,好好躲著,遊戲要開始了,別讓我失望呀……」他仰天狂妄大笑。

    清澈天空不知何時飄來大片烏雲,遮去皎潔月光,星子也失了明亮。黑壓壓的夜,只等太陽升起。

    他非常確定她沒有侵犯他的意思。

    即使,此刻的她投懷送抱,引發他無數綺麗聯想。

    震詫的是,這看似柔若無骨、不盈一握的裊弱腰身,其實暗藏玄機。

    「你……?」

    在睡夢中忽被搖醒,還來不及發出疑問,她已經警戒地搖住他的口,眼神暗示有危險來到。

    下一刻,她半扶半抱著他的身軀來到前堂,突然蹲下身摸索地面,找著入口,再悄然無聲地推動石板。

    是密道嗎?正這麼想的同時,他猛然就被她整個推了下去。

    他措手不及、毫無防備,只能瞪大眼沒入黑暗的勢力範圍裡。

    那感覺就像從斷崖墜下一樣,受到二度驚嚇的心臟差點忘了跳動,來不及喊叫,「撲通!」一聲,失重的身子沉進冰窖般嚴酷的潭水中,耳鼻嗆進大量淡水,視線模糊,他駭然地揮動四肢試圖掙紮往上,卻徒勞無功。

    迷迷糊糊中,好似有人抓住他的腰,沉穩有力地帶著他不斷向前泅泳。

    他好冷好冷,冷得無法思考。

    這深不見底的池潭不見月光,然而她平心靜氣,依照舊時記憶朝著瀑聲處奮力遊近。

    俯衝而下的瀑布,落下處水勢奔騰如千軍萬馬。她抓緊了他穿過瀑身,續遊一段水路,總算找著那藏身保命的洞窟。

    牙關冷得直打戰,她讓他平躺在岸邊,自己則摸索著山壁到裡頭,找出了火照子與木柴,不消半刻,火光照亮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一身濕濘的她卻片刻不得閒,氣喘吁吁地拖著他的身軀至火堆旁,像往常一樣剝除他的衣物,全神貫注地為他切脈、按摩、下針。

    師父說得對,天下沒一處地方是真正安全,也難怪他會要自己一年四季都下水游泳,並熟記這兒,就是預防哪天遭逢禍事。

    這洞窟內什麼都有,她依照師父的指示,每半個月便準備新的食物到洞裡更換。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雖然麻煩了些,但她還是乖乖照做。

    沒想到今天真的派上用場,還帶著這個罪魁禍首,差點沒累死她。

    幾針下紮,藺明爭霍地側身咳出淤積在胸膛的水,邊咳邊醒過來,她順著他的背脊直拍。

    「沒事了,沒事了。」像安撫受驚嚇的孩童般。

    心有餘悸的他,在咳完了一肚子水後,還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而木蕁織沒讓他受涼太久,迅速取來被子為他蓋上。

    他怔愣著環顧週遭,以及身上暖被。

    「這兒是哪裡?怎麼還有被子?」

    「感謝我師父的先見之明吧,若非這保命洞窟,你我早活不成了。」顫著手再丟了幾塊薪柴到火堆裡,她早已凍得面無血色、嘴唇發白,趕緊蹲在一旁烤火怯怯寒。

    「你在做什麼?」他皺眉想起身。

    「別亂動!」她淩厲眼神不留情地掃向他。「你的傷在經過適才那陣仗已是雪上加霜,別再找我麻煩了。」

    「別說了,你該顧的是你自己!」強烈的怒火伴隨著自責一湧而下,藺明爭顧不得自身傷勢,握住她冰寒失溫的手腕使勁一拉,尚在滴水的嬌弱身軀滾進了他的胸膛裡。

    「你!」她懊惱羞憤地想將他推開,這樣的肌膚接觸,似火灼燙了她的每一寸皮膚。

    「你想冷死嗎?為什麼不把濕衣服換下來?」不待她抗議,他的吼聲已直衝她腦門。他氣急敗壞地看著她因冷意而抖顫不停的身軀。

    這一剎那,卻發現了最不該發現的一件事濕透的藕色衣裙貼附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姣好曲線可說是完全展現,甚至在剛才失控的拉扯間,露出一截紅色褻衣——

    更慘的是,他也沒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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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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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5: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對、對不起。」

    他倒吸一口氣,急忙鬆手別過頭去。

    木蕁織也在他慌張無措的反應下察覺自己衣衫不整,倉促環抱雙臂背過身去,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雙頰以及耳根子還是不爭氣的整片燒起。

    無須烤火就有暖意,她真不曉得該不該揶揄自己。

    「你快把濕衣服換下來吧,不然肯定要受風寒。」怕她信不過自己為人,他再三保證著。「放心好了,我會蒙在被子裡不會偷看的。」

    貝齒輕咬著泛白的唇瓣,她窺探地回首,確定他似烏龜縮在密不透風的被子裡,這才笨手笨腳地打著哆嗦將濕濃濃的衣裙褪下,從壁邊看放的一隻木箱中,取出一套素簡衣褲換上。

    聽錯了嗎?咚隆咚隆的聲音從何而來——

    是她的心跳聲嗎?

    勉強說服自己,那是因為事情脫離軌道,才會讓一切變得這麼不對勁。

    是的,就是這樣!鎮定一點,又沒被他瞧見什麼,紅完臉就沒事了。她兀自在心底嘀咕著。

    「好了嗎?」

    悶在被子裡的呼喊喚回她紊亂的思緒。

    「好、好了。」

    藺明爭掀開蒙在臉上的被子,大大的呼吸幾口氣。

    「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恢復了原有的理智與冷靜,木蕁織半跪在一旁問,手上握有一條毛巾,為他將頭髮弄乾。

    「別忙著照顧我,你頭髮濕得比我嚴重——」受不了她老是以他這個半殘廢的病人為優先,她不欠他什麼,沒理由要她樣樣顧及他。

    「病人沒有說不的權利。」她細心地擦著那些水漬,連耳朵四周都無一遺漏。專注的眼眸、緊抿的唇,讓她看來端莊嫻雅,有一種絕塵的美。

    他迷惑於她此刻的溫柔,那冰冷指尖無意地碰觸到他的耳垂時,他甚至忍不住戰慄,想反握住她的纖纖柔荑,給她溫暖……

    「那些人是來找你的吧?」她突然開口。

    「那些人?」他勉強回過神。

    「這絕世穀可是我的地盤,若有什麼風吹草動,甭想瞞過我。」她淡淡解釋,眼睛卻不看他。「他們大約十三、四個人,穿黑衣,系長刀,身手矯健,個個都像奪命閻羅,不過我沒瞧見為首的長什麼樣。我想,這兒除了有你這個外地來的煞星,恐怕沒別人會來了吧?」

    明白了事情始末,他眼中精光暴射。

    「那些人是衝著我來的?」

    「難不成是衝著我來的?」抓著半濕透的毛巾至火堆旁熏烤,她面無表情的搖頭。「不可能,我沒有仇家,除了那些個覬覦師父『毒門秘笈』的惡徒,沒人會想找我們麻煩。但問題是,這山谷並無人跡,想要找到這兒並不容易,不過,倘若你的仇家要從斷崖下山谷找你,只要在你可能跌下的區域仔細搜一搜,這兒再怎麼隱密也是無法避人耳目。」

    霜雪覆上藺明爭的陰沉容顏,張狂熾燃的怒氣在胸膛熊熊燒起。

    「司徒昭葛,你果然不死心!」咬牙迸出這句。

    她揚起兩道細長眉毛。「司徒昭葛?這是你仇人的名字?」

    「他本不是我的仇人,殺我全家的是他父親司徒靳,該報仇的人是我,如今處心積慮要除掉我的卻是他的兒子。」他的眼中凝滿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往事如利刃,銼開心中底層最深沉的痛楚。

    「恩怨難了,你們怎麼結怨的我管不著,我擔心的是他們會不會死心走人,還是會寸步不離的守在附近,等著你出現。」

    在火焰的烘烤下,儘管身子漸漸回暖起來,他的神色卻似斷冰切雪,森冷寒意在體內流竄。

    「雖然這裡的糧食夠我們支撐十天半個月,但他們若決心長久耗下去,恐怕對我們不利。」

    十天半個月?他心裡不免存著小小疑問。她確定嗎?

    「不過……」她回首瞥了他一眼。「你要是能在這段時間內完全復原,情況或許會好一點。」

    「那我幾時可以運功療傷?」

    她思忖一會。「你的五臟六腑傷得不輕,一旦運功反而會適得其反。」

    「你有功夫底子?」

    「打過點基礎,體力還不差。」

    他不抱信心的低歎。「司徒昭葛這人陰沉險詐又善使毒,很不好對付,以我現有的武功也未必打得贏他,何況他又帶了群手下。」敵眾我寡,自己又拖著一身傷……他陷入長長沉思中。

    木蕁織沒立刻答腔,纖手輕挽著濕淋淋的頭髮,將它們靠近火源烘烤。

    火光照耀下,她的雙頰隱隱透紅,蕩漾著粉嫩溫潤的桃色光澤,長睫毛下的晶瞳虛掩神采,似乎也在忖度著什麼。

    「拖累了你,我真的很抱歉。」注視著她恍若沒事發生的平靜臉龐,他過意不去的啞聲開口。「我破壞你原有的寧靜生活,讓無辜的你陪著我逃亡。」

    柳眉上挑,她顯得有些意外。「哦,原來你還知道要跟我道歉。」

    他黯下眼眸,空洞而麻木的望向燃燒火光,內心是天人交戰。「必要時,就把我的命交出去,這樣才不會連累你一塊喪命。」

    「我看起來像是怕死的人?」她不實可否。

    「這是我與他的恩怨,你已救過我,沒理由再讓你冒險。」

    她嗤之以鼻的輕哼。

    「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讓你出去白白送死。他們會不會守株待兔,還是個疑問。」

    「沒找著我的屍體,他是不會死心的,況且他都已經發現了我還沒死。」他沉重地答。

    「他哪裡有發現?也不過是在山谷裡發現一間草廬,你如何確定他知道你沒死?」

    「我瞭解他,他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一日沒尋著我的屍首,他便一日不會死心。而且他在發現草廬裡空無一人之後,便會猜出是怎麼一回事。」

    「猜出來又如何?能找著咱們再說,我沒有認輸的打算。」

    「你……」

    「別去想那些了吧,好好睡一覺,等天亮再另作打算。」她語調鏗鏘的阻斷,不讓他再說下去。

    睡?這個節骨眼怎麼睡得著?

    注意到她穿得太過單薄,他忍不住問道:「你呢?你還有另一張被子蓋嗎?」

    「我不睏,你先睡,病人需要足夠的睡眠。」

    「我說過,你用不著事事以我為優先,我欠你的已經夠多了。」

    木蕁織不耐地翻翻白眼。「沒錯,你欠我的,也許一生一世都還不完,但這節骨眼沒時間浪費,你的身體需要休養,有什麼話明天再說,我不想多提。」

    藺明爭還想說什麼,但看到她滿臉堅持與不悅,只得抑下心中話語,慨然歎息。他拉緊被子,放鬆身體,閉上眼淺淺而眠。

    聽到他均勻平緩的呼吸聲,她慢慢地偏過視線,靜靜注視他。

    這平靜而平淡的生活,恐怕已因他而完全改變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也躲不過。現在她只能祈禱內心的那個自己不會因他而改變。

    旭陽冉冉升起、緩緩落下,月兒無聲遞補、悄悄掩退,隨著幾個晝夜交替,藺明爭總算取得了她的允許,準備開始運功療傷。

    這會兒,木蕁織考慮了許久,才毅然決然自腰際取出一隻錦囊,將一顆灰褐色的藥丸交付到他手中。

    「把這個吞下去,我會在後頭幫你。」

    他錯愕地瞪著那顆不知名的丹藥,一時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拿。

    「怎麼,你怕我害你不成?」只見她臉色倏地下沉。

    「你誤會了,我怎麼可能怕你害我?」他正色搖頭。「我只是覺得,這藥丸想必很珍貴,所以……」

    「這是由千年雪參煉製而成的丹藥,能幫助你恢復內力。」

    待他將藥丸納入口中,木蕁織盤腿在他背後坐下,纖指疾點幾處大穴,默運功力,替他推宮過穴。

    藺明爭也不敢怠慢,連忙合目靜心,去除雜念,跟著運息調氣。

    數十個時辰過去,洞窟內熱氣氤氳、煙霧繚繞,似實身蒸籠裡,驟見他那身結實的鐵骨身軀,似火烘烤成燙手的烙紅色。反觀木蕁織,卻面色泛白、香汗淋漓,運氣的兩臂顫抖不停。

    倏地,她驟然瞠大眼將手抽回,按住失衡紊亂的胸口,感覺臟腑微受波及,一口氣頓時提不上來,眼兒一翻,耗盡氣力的昏厥在地。

    然而他體內卻留下了綿延無窮盡的真元內力,那顆「雪參丹」也同時發揮效用,在迅雷不及掩耳間一一打通氣血凝滯的奇經八脈,一度移位的五臟六腑也以石破天驚的速度復原痊癒。

    歷經一天一夜總算運功完畢,似重獲新生般,藺明爭睜開了黝黑炯亮的眼眸,從容收轉內力,將過遽的喘息慢慢平復。

    此刻的他膚色紅潤,脈象均勻,氣血充盈,各方面皆呈最佳狀況,不管是身上哪處傷口,都只留下淡淡痕跡。

    在欣喜之餘,卻納悶怎沒她的聲音?一轉頭,赫然發現她全身冰冷地僕倒在側,他大驚失色的急忙伸手將她扶起,第一動作便是查探她鼻息。

    雖然呼吸淺促,但她應該沒有生命危險,懸著的心立刻放下,也為自己慌張的舉動感到失笑。

    確實,他是緊張過度了,她必定是因為太累才暫時昏過去,好好睡上一覺之後,應該就會沒事的。

    小心翼翼地將她擁在懷裡,用被子覆上這看似弱不禁風的嬌軀,雙手搓揉著她的冰冷小手,試圖讓她溫暖起來。

    拂開落在她居間的一縷青絲,他的手忍不住滑下她細緻柔淨的蒼白容顏,才發覺她的臉好小好小,彷彿一捏就碎。而那雙寒星般的黑眸即使緊閉著,他都能想像當它因惱怒而瞪大時的那股威力,會讓他無條件屈服。

    回想著連日來的一切,千萬種感觸像一鍋加了太多配料又煮得太久的湯,全數糊在一塊,再分不出什麼是什麼。他只能凝住目光深深注視她,任心底湧生出強烈情感,也無收回之意。

    若沒有碰上她,今日的他早魂歸西天,遑論還能像現在這般生龍活虎。

    她對他毫無保留的付出,讓他心疼。

    手指撫著她固執的菱唇,猜不透她對自己為何如此無怨無悔。

    倔強是她的缺點,也是她的優點,然在這一刻,他決定不去管她的優缺點。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因他而失去的一切,他都要加倍還給她。

    當然,這首要條件是,他還能活著走出這山谷……

    柴火燃盡了嗎?

    從夢境中醒來的木蕁織,虛軟無力地眨著眼眸梭巡週遭,摸黑試圖坐起,這才察覺自己的身下似乎壓著東西。

    她納悶的往下拍了拍,愕然「東西」發出一記問哼。

    「唔……」

    碰觸到藺明爭那赤裸的胸膛,心念疾轉間意識到大事不妙。

    難道——啊,不好!急忙滾至一旁,倉皇無措的想找著火堆將木柴點燃。

    「蕁織,你醒了嗎?」黑暗中傳來他含糊不清的聲音。

    抓著薪柴的手驀地一顫,心跳不期然加速。她、她聽見了什麼?他直接喊她名字,喊她——蕁織?

    霍然轉過頭,心弦大受震盪的她,一時間竟忘了要答話。

    「蕁織?」

    「呃……會冷,我、我得點火……呀……」唯諾之間咬到舌頭,痛得她五官扭曲,險些流下眼淚。

    「你怎麼了?」恍惚中,藺明爭總覺她聲音有異。

    擠掉眼眶裡的一點濕意,她吸吸鼻子,忙不迭的繼續動作。「我沒事,你的傷好點了嗎?」

    「嗯,」因為看不到她,所以格外擔心。「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多虧你的幫忙……你呢?你還好吧?」

    「我好得很。」她語調持平的答,腦子裡正努力忘掉自己曾伏在他身上睡覺一事。

    火光再起,兩人都鬆了一回氣。藺明爭穿回了上衣,稍稍運轉內功,讓筋骨暢通,順便驅散睏意。

    「現在不曉得是什麼時候。」

    「快中午了。」

    她毫不考慮的回答,讓他相當吃驚。「你怎麼知道?」

    「直覺。」瞥他一眼,覺得他過於大驚小怪。「你可以不必相信,說不定我說得不對。」

    他知道她並非隨口胡謅,也深信她絕非凡夫俗子;跟了木老前輩整整二十個年頭,怎可能只是一介平凡女流?

    「有什麼打算嗎?」她突又開口,將他遠離的思維扯回。

    藺明爭沉吟半晌,黑眸迸射出一道犀利光芒。「我在想,是不是該離開這洞窟出去決一死戰。」

    「也該是時候了。」木蕁織理所當然的點頭起身。

    「不,你留在這兒,我不要你跟我一塊冒險。」他立刻厲聲喝道,表明自己的立場與決心。「雖然這是我與司徒昭葛的私人恩怨,但只要你與我一同出現,他便會連你一塊索命。」

    「我留在這兒做什麼?」她冷然拒絕,難以認同他的好意。「等你們火並完再出去收你的屍嗎?」

    「無論什麼事我都願意聽你的,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這回,無論如何請你聽我的,我的命不值錢,而你卻是木老前輩的單傳弟子……」

    「你真的很討人厭,你知道嗎?」木蕁織不客氣地打斷他。「命是我自己的,只由我自己操控,你所能主宰的,也只有你自己那條爛命。如果你怕我與敵人正面迎戰會拖累你,那麼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死,我也不會怨你,你可以不要管我,專心的殺了那個叫司徒昭葛的人。」

    她的思考邏輯和他的完全不同,當她瞪大眼以不容實喙的字句迫他妥協,他竟不得不臣服。

    「你——我實在不值得你這麼做!你要我怎麼說才好?」咬緊牙根,他又氣又惱的皺起兩道濃眉。

    「我不是為你,請你記清楚了。」簡單回答,漠寒的神情再無半點溫度。

    藺明爭無奈低歎,也為這接下來要面臨的拚死一戰感到憂心忡忡。

    老天爺,我已不求你憐憫我這該死之人,但求你眷顧她,讓她好好活下去,畢竟,她是不該死的,尤其,不該為他而死……

    眉月斜掛在樹稍之上,掩映著十幾棵參天古桐。

    四外群峰聳秀,浮雲出岫,空氣裡卻嗅得著肅殺氣息,料峭寒意在樹林裡化為冷風流竄,刮起枯葉片片。

    在這孤獨島嶼的方圓,不時可見黑衣人來回走動。十天過去,司徒昭葛果真還不死心。

    他知這草廬裡有鬼,便放把火燒了它,炭黑色的土地露出了一截光潔的石板,才發現石板下暗藏玄機,還命人跳下去探個究竟。

    怎料這一跳直入黑不見底的池潭,冰寒徹骨的低溫凍得四肢無法正常遊動,當場溺斃。

    但也因為這樣,他十分清楚藺明爭還活著,且被個了不得的奇人所救,現下就躲在這深谷某處療傷。

    既然如此,他更沒理由收隊,只要把這山谷密密實實地封住,一有風吹草動,便能順利輕取勝利,定要讓藺明爭一命嗚呼。

    「嘩啦!」

    水聲乍現,兩道人影自瀑布後頭飛縱而出,這短短一瞬,幸好沒有引起任何注意,瀑布浩大的聲響巧妙掩蓋他們的出現。

    藺明爭心底明白,木蕁織口中所說的「功夫底子」,絕非只是體力過人那般簡單,瞧她配合著自己的速度一併衝出落瀑,不疾不緩的無聲落於地面,可知她的輕功不亞於自己。

    兩人衣衫只濕了一點,在稍微斂整後並無受寒之慮。為了在這月夜中不至於離散,藺明爭伸出手掌,直勾勾地望住了她。

    從他眼中讀出了訊息,她將手託付到他的手心裡,一個緊握,同時收縮了兩人的心臟,這刻,他們是命運共同體。

    緊接著,藺明爭邁開大步,帶著她一陣急奔,足尖輕點躍上枝頭,一連幾個起落,在林間疾躍奔走。

    但也如同他所臆測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危險已經臨到。

    縱目一望,驟見三縷寒光朝面門射至,藺明爭雙眉陡豎,右掌吐勁,將襲來暗器一舉震飛。底盤跟著下沉,拉著木蕁織一同橫飄落地。

    「了得、了得,夜視的能力果然了得!」

    伴隨聲音出現的司徒昭葛,臉上照舊爬滿枝節般的駭人紫斑。他嘻嘻地笑,那笑聲迴盪在淒冷夜風裡,顯得格外陰森。

    「喲,我有沒有眼花,你怎還帶了個姑娘呀?」他怪叫,目光淫惡,笑得更加狂妄。「好樣的,曉得我的胃口呢。既是如此,這回會讓你死得更痛快些,嗯……例如,廢了你手腳,讓你眼睜睜的看一堆男人輪流強姦她?」

    「住口!」藺明爭憤恨冷酷地斥喝,不自覺的握緊拳頭,卻忘了他的一隻手還握著她的。

    四周已有愈來愈多的黑衣人包圍,他的心直往下沉,但鬥志卻為之激揚。

    木蕁織面無表情,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恐懼,以局外人的目光環掃週遭的人事物,至於司徒昭葛那下流無恥的一番話,只讓她更加確信這人非死不可。

    「瞧瞧,你還手無寸鐵呢,咱們還要不要比劃比劃?」司徒昭葛故作好心的丟了把刀到他腳前。「來,大爺賞你這把刀,咱們公平決鬥。嘿嘿,當然不是一對一,而是十七對二。」

    藺明爭正踟踢是否有撿起的必要,她卻低聲說道:「別撿,刀柄有毒。」

    由於她的阻止,他放棄了使用兵器,然一想到必須空手與司徒昭葛對戰,心裡不免有些戰戰兢兢。

    淩空一聲長嘯,司徒昭葛劈著快斬大刀的身子已然欺近,藺明爭立刻鬆開抓著她的手,決心放手一搏。

    他身形側進,快若疾風,急切問撤出雙手,劃了一個半圓,呼的送出一道勁風。

    只聽「啪!」的一聲,司徒昭葛頓覺右腕一震,不由自主的後退一步。

    這怎麼可能?

    這小子的內力竟在短短時日精進得更加純熟與渾厚,這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藺明爭自個兒也難以實信,望著雙掌呆了呆,趕緊趁這時機取得優勢,右臂一伸,閃電般指向司徒昭葛的肩井穴,左手同時由外向內,圈拍而出。

    司徒昭葛暗暗吃驚,身形微退半步,俐落閃避,陰狠目光同時瞟向黑衣人,要他們立即出手。

    刷刷劃過的刀鋒,距離藺明爭的鼻尖不過一根毛髮的空隙,為免黑衣人威脅到木蕁織的性命,他選擇後退,翻腕疾擒其中一個的右腕脈門,左手如鉤,右掌頓沉,斜劈對方一臂。

    饒是他動作再快,也抵不過這數十人的迎頭痛擊。一瞥眼,司徒昭葛那張來自地獄的惡煞臉孔已至身前,他硬生生地擋去刀光劍影,又忽略掉對木蕁織的保護,耳畔忽聞「啪嗤」劇響,似有骨頭被活生生拆離碎裂。

    他心下一驚,卻無暇回頭,司徒昭葛將手上大刀耍得密不透風,每一刷都直取他腦袋,讓他輕忽不得。

    情勢是什麼時候逆轉的,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當司徒昭葛臉上那狂狷自大的邪氣突然消逝無蹤之際,他轉回頭,幽暗的林子裡早已躺下了數十條屍體,而這其中卻不包括木蕁織。

    藺明爭忘了要再打鬥,一顆心懸在喉頭梗著,直到葉縫中的月光下走出一道纖巧人影,這顆心才勉強吞回原來位置。

    染血的衣裙紅點斑斑,在她臉上卻尋不出半點打鬥過的喘息與疲憊,司徒昭葛大受打擊的跟跡後退。

    「你……你是誰?」

    她氣定神閒的上前一步,對上司徒昭葛那過度震駭的目光,盈盈一笑。

    「司徒先生,下回別再花銀子養這些個廢物,太弱了,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你到底是誰?」聲音隱隱戰慄。

    「說了你也不認得,還是別說了吧。」

    他不確定司徒昭葛是否正在發抖,不過,當他回神想去制伏他的時候,滿山遍野早已沒了他的影子。

    平復不了內心裡強烈的震撼,他目光如炬地宣視她眼眸裡的欲告口又止,沉默之間,誰都不想先開口。

    然而,當她緩緩走到他面前,他不由分說的將她攬進懷裡,似久別重逢般緊緊抱住她,心中思潮洶湧,層疊的浪濤已將他的理智淹沒。

    這完全不似練過功的嬌弱身軀,怎會有這樣可怕的殺傷力?天曉得他有多麼擔心她會死在那群黑衣人的手下。她的身子還是不夠溫暖,在夜風的吹拂下更顯得冰冰涼涼,他一刻不肯鬆手的將她擁在胸膛裡,讓激動的心情漸漸平緩下來。

    不能明白的是,她殺了這麼多人,身上卻沒有絲毫血腥氣息,反而異常芬芳,散發著一股滲入心脾的獨特香氣。

    閉上眼,彷彿醉在她這身突兀的香味裡。不想其它,他只感謝老天讓她練有一身絕世武功,讓她第三度救了他。「我……快不能呼吸了。」秀眉輕蹙,她忍不住開口。

    他的擁抱太不溫柔,讓她無法好好享受。望著他被自己沾惹的一身血光,眉間皺折更深。

    「走吧,你總算可以回家了。」不想過問別的,藺明爭握住她的手往落瀑島嶼的方向前行。

    「你剛剛沒瞧見嗎?」她一動不動,面色冷清。

    「瞧見什麼?」

    「師父苦心搭造的草廬已在一夜間付之一炬。」

    先前縱出落瀑時他並無分心,沒想到她已將草廬的一切看清楚。思及此,他只能呆愣著無法回答。

    「我們離開這裡吧。」用了「我們」兩字,她平靜說道。

    「我、我真的對你很抱歉……」多不想再用抱歉兩字,他欠她的,就算來生也未必償還得了。

    「你應該高興才是,我隨你出穀,就能救你義父了。」說完這句,木蕁織的臉上總算出現一點表情,但那是集結了苦澀、無奈、黯淡的落寞神色。

    藺明爭同樣沒有任何欣喜表情。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覺得慶幸。

    這樣的結果,不是他想要的,況且從今以後,她就是他的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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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5: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接連幾天,藺明爭帶著木蕁織加快腳程倉促趕路。

    沿途翻山越嶺、涉溪渡河不說,由於地勢偏僻荒涼,尋不著客棧甚或民房借宿,兩人只得克難的餐風露宿。

    時序漸入嚴冬,迎面襲來刺骨寒風,讓久未出穀的木蕁織一時無法適應,幾乎忘記穀內的氣候雖也跟著四季的步調走,溫度卻沒這麼大的變化,也不會有活般冰冷的狂風,都還沒降雪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皺眉頭成了他的習慣;一想到她穿得如此單薄,與他一同迎著寒風前進,他就覺得自責。

    沒法兒再將身上僅有的衣物脫給她,總不能連出了穀還赤身露體。

    這一路的風塵僕僕,她未曾喊過一句累,未曾刻意表現出身為女子的羸弱,卻不時回首眺望那漸行漸遠的絕世穀,臉上難掩惆悵之情。

    「怎麼了嗎?」見她忽又慢下步履落後自己一截,藺明爭將疾如閃電的身形蜇回停在她身側。「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下?」雖然他神色凝肅,語氣裡的關懷卻無庸置疑。

    「我不累,用不著為我耽擱時間。」

    「真的累了就不要逞強,這點時間不打緊的。」他好脾氣地說著。

    她搖頭。「我只是想回頭再看一眼師父選擇長埋的地方。」

    「你只是暫時離開罷了,我還會送你回去。」

    「回去?草廬都毀了,我回去做什麼?」

    「你不要這麼說,草廬可以重新措造。既然它是因我而毀,我便會將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你不可能讓它復原。」她固執而認真地說道,卻看也不看他。「師父親手搭的草廬只有一個,毀了就沒有了。」

    他再無答腔,心裡想著,若能讓她發洩出心中忿恨也是好的。

    那雙澄瞳在此刻蒙上一層灰色霧氣,她輕輕收回視線,感慨地自嘲。

    「天地之大,竟無我容身之處。」

    他猝然變臉,心底輾過一絲痛楚。「為什麼還要這麼說?」

    「難道不是嗎?」她冷笑。「這世上若沒有我木蕁織,又有誰會在意!」

    他張口欲言,卻又硬生生將話吞回。他想,即使馬上回答她並非全然無人在意,至少,那個在意的人就在你面前——恐怕她也不會相信吧?

    她現在所持有的懷疑,就如同當年家中遭逢巨變的他,在面臨親人生離死別的大創痛之後,對人生不抱希望,對未來更沒有期望。

    「別去想那些,咱們沒時間耽擱,還是快快趕路吧。」他上前一步,手心扣住她五指,緊緊相握著。

    他明白她要的不是答案,也不是承諾,他若親口說了什麼,恐怕只會惹來她的無情反駁。

    她被動的望著他不發一語,任他帶領著自己,刻不容緩地往前奔行。

    藺明爭身發如風,心裡迫切掛念著躺在床上尚存一息的義父,為此,他情願自私地忽略她的感受。

    只要她救得了義父,到時候她向他索求什麼,他都會給她!

    這日,兩人總算順利下山,來到山腳邊的純樸小鎮。仔細打聽之下,才知此去京城已是不遠。

    眼看暮色西沉,這麼沒日沒夜的趕路也不是辦法,藺明爭看得出她已疲憊之至。雖然她性格上的倔強不容她抱怨什麼,但,再怎麼說她是個姑娘家,連續好幾日不曾淨身,畢竟是種折磨。

    當下決定找家客棧安睡一晚,也讓她得以更衣沐浴,好好的上床休息。

    「有事的話喊一聲,我就在隔壁。」站在相鄰的兩間客房前,藺明爭將長廊最底端的那間讓給了她。「我已經吩咐店小二去替你燒熱開水,到時候我會在外頭替你守著,好讓你安心洗澡。」

    她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沒吭聲,只是淡然點頭。

    轉身進到房內,將緊掩的窗子推開,冷風毫不留情的陣陣撲面,讓稍稍回暖的身子再度冰涼起來。入夜後的溫度下降更多,她卻不以為意,佇在窗前遠望著一輪明月,伴隨著疏疏稀稀的樹影,腦中思緒紛飛。

    不久,店小二將熱開水提進房內,待他退去,藺明爭依言留在門口替她把關。

    就在這一刻,木蕁織決定什麼也不去想,褪去衣衫浸入冒著熱氣的澡盆裡,閉上眼,適時地放鬆身體稍作休息。

    一個時辰過去,藺明爭邊等邊納悶,怎地她洗了這麼久還沒有動靜?

    附耳細聽,裡頭半點聲響也沒有,蹙眉喊了幾聲,仍不見回應,著急之餘,終於忍不住推門進去。

    一進去這才赫然發現,她竟伏在澡盆邊緣沉沉睡去,露出的香肩與藕臂讓頭髮披散遮掩著,水面下的曲線卻隱約可見。他匆忙別過臉,屬於男性的本能疾速賁張。他深吸口氣穩住心神,這才取來大毛巾將她從盆中抱起,放到床榻上。

    一向防心甚重、感覺敏銳的她,在他的碰觸搬動下卻沒有半點防備,反而安心地發出嚶嚀之聲。她淡玫瑰色的肌膚還透著奇異薰香,他正感到無限迷惘之際,她肩胛處的紫色胎記引他目光停駐。

    好特別的胎記,微微突起卻又晶瑩光潤,那形狀像極了一道劃破長空的閃電,有著詭譎難辨的光采。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那道胎記,指尖滑過的感覺,像極了果凍冰冰涼涼活地滑溜。他轉而注視著她沉睡中的面容,是那麼地靜謐唯美……他不禁擔心起她這麼樣毫無戒心,實在不是件好事。

    「好好睡吧,明天,我們就能順利回到京城了。」

    在她額上留下輕輕一吻,隱藏在內心的那分情感已然發芽。

    「小姐!小姐!」

    穿過了花圃長廊,丫環夢夢上氣不接下氣的一路奔進曹影倩的閨房裡。

    「究竟什麼事!讓你這麼大呼小叫的。」曹影倩有些不悅地挑高眉毛,懶洋洋地放下手中玉梳,起身離開了鏡台前。

    「小姐,有好消息啊,明爭少爺回來了,他回來了!」夢夢興高采烈地喊著,臉蛋兒因過度興奮而脹紅。

    「什麼?明爭哥回來了?」生得明艷無儔的曹影倩眼兒瞪大。

    「是啊,這會兒就在大廳呢。」夢夢用力點著頭。

    曹影倩呆杵了會兒,這才忙不迭的衝回鏡台前大肆補粗。「夢夢,快些替我梳頭,我還沒擦粉……」

    「小姐,您不必擦粉、不必梳頭就已經艷光四射了啦,」夢夢誠心誠意地說著。「快點,明爭少爺在大廳,您快去見他,別忙這些了。」她一邊催促一邊替小姐撣整一身碧綠色的錦襖華裙。

    「可是……」又黑又長的睫毛喀巴喀巴地眨著,顯然不願藺明爭見到自己這般蓬頭垢面狀。「不行不行,最起碼得將頭髮梳好。快點,幫我弄個好看的髻—我不希望他這麼久沒瞧見我,一見面就看我這副醜德性。」

    夢夢雖覺小姐反應過度,但身為下人仍得聽主子的。

    「是是是,夢夢立刻幫您梳頭。」

    半個時辰過後,曹影倩容光煥發地款款步入大廳,卻不見藺明爭的身影。

    「咦,人呢?」

    「八成是去替老爺看病了。據說,他找著了木濟淵木神醫的徒弟呢。」腦筋動得快的夢夢立刻答道。

    「真的?」曹影倩有些內疚的拍拍額頭。「瞧瞧我都忘了明爭哥這趟出門的原因,差點忘了爹爹還重病在床。」說罷,腳下朝著曹孟軒的寢居而去。

    從偏廳進到房裡,卻見一陌生女子正坐在床沿替爹爹切脈,神情凝重,而滿臉風霜的藺明爭就站在一側。

    熬過這六十多個日昇日落,才知道沒有他的日子,竟是這般折磨人呀。

    「明爭哥!」

    她激動的喊出聲音,急切地撲到他身上去。生性潔僻的她,難得不因他滿身土塵而大皺眉頭。

    「謝天謝地,你總算回來了!你這趟出去,我更怕你遇上司徒家的人,能看到你沒事,我真的好開心。」顧不得週遭還有一堆人看著,她投入了藺明爭的懷裡,緊緊抱住他。

    這瞬間,坐在床沿的女子粉臉微變,一時分心無法再作診斷,腦子似被砸中石頭碎成一團。

    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能任這紛雜情緒控制了理智。

    不管這年輕貌美的女子是誰,她都必須鎮定!

    「小姐,」藺明爭臉色難看的將她推離自己。「大庭廣眾的,請你自重!」

    曹影倩的臉一陣紅一陣青,見大夥兒都為爹爹的病忙碌著,她自覺失態,連忙噤口退到一邊去。

    這會兒,木蕁織蹙著眉鬆開切脈的手,謹慎地察探曹孟軒的口舌,察覺他所中的毒早已滲入五臟六腑,不免愕然。

    「怎麼樣了?」見她臉色不對,曹夫人急急迫問。

    「不太樂觀。」她平靜地答。「老先生的面色灰暗,正氣已衰,此乃血氣阻滯,邪毒內侵之象。不過,中了這毒還能拖得這麼久,已是一大奇跡。」就跟當初她能救活藺明爭一樣的不可思議。

    「那麼……他還有得救嗎?」曹夫人顫抖地間。

    她忖度了一陣。「這毒名為『鑽心斧』,此毒失傳已久,更遑論是否真有解藥。我可以盡量拖延他活命的時間,若要完全將毒根除,恐怕不太容易。」

    「無論如何,請您務必救活我老伴,」說著說著,曹夫人悲慟地拄著枴杖顫巍巍朝地板一跪。「我給您磕頭,請您一定要救活他……」老邁身軀跟著一伏。

    「義母,您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藺明爭駭一大跳,飛快地伸手將她攔住,曹影倩見狀也趕忙過來攙扶。

    「娘,您別這樣嘛,這姑娘既然是神醫木濟淵的徒弟,就肯定有法子救活爹的,您自己身子也不好,怎麼可以下跪呢?」

    「只要你爹可以活過來,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曹夫人嗚咽喊道,兩串熱淚撲簌簌落下。

    「義父一定會活過來的,您千萬得保重自己。」藺明爭語氣鏗然的保證。

    木蕁織冷眼看著這一老二少的感人演出,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

    真是無知,倘若她根本沒那能耐救活病人,就算有再多人在她面前下跪都沒用。

    躺在床上的老人是這美艷女子的父親,她不關心他是下口還有得救,反而一進來就抱住藺明爭,這算什麼?

    愈想愈是惱怒不悅,她逕自離開了床榻邊,走到偏廳一張黃花梨高束腰條桌前坐下,纖手執舉狼毫筆,在攤平的宣帛上落下娟秀字跡,一一列舉了幾味藥材與份量。

    「抓回這些藥材後,用五大碗溪水煎成一碗,早晚服用。切記份量一定要抓得準確,過多過少都不行。」

    「是、是,我馬上去藥房抓藥。」

    向一名自稱為大總管的中年男子囑咐完後,木蕁織復又起身,這才發現藺明爭與那位明艷動人的大家閨秀正雙雙走過來。

    而她的螓首就抵在他的頸窩處,完全偎靠著藺明爭,那副親暱狀讓人看了就不痛快。

    「你好,我是曹影倩,謝謝你大老遠地隨明爭哥前來救我爹!」曹影倩熱絡且充滿感激地上前說道。

    「嗯,打擾府上了。」她冷漠地望向藺明爭。「我有點累了,方便給我個房間休息嗎?」

    「有有有,我帶你去最好的客房裡歇歇?隨我來吧。」曹影倩搶在他前頭髮言,笑容滿面的對她做出個請的動作。輕瞥他一眼,木蕁織無聲地步出偏廳,由這熱心過頭的曹家大小姐帶領,來到一處富麗精工、雕樑繡檻的樓閣裡。

    透過窗臺環視廳前庭院,這花木石峰永榭造景的佈局雖然巧妙,卻比不過絕世穀那鬼斧神工的天然美景。

    那池子裡悠遊的金鯉魚,也肯定比不上谷中池潭裡自由自在的魚蝦。

    「我已經聽明爭哥介紹過你了,既然你大我三歲,我就喊你蕁織姐吧,你覺得如何?」曹影倩親自為她沏了壺香片。

    待一雙雪白細嫩的柔黃伸到她面前,才知道她已倒了一杯給自己。

    「我沒有妹妹。」

    儘管這樣的拒絕太過直接,但木蕁織仍是毫不考慮的斷然回答。

    抬起頭,曹影倩頗為受傷的愕了愕,似乎沒料到木神醫的徒弟會是這般不近人情。

    「呃……那我改喊你木姑娘,這樣好不好?」她好脾氣地問。

    並非木蕁織刻意予人疏離難相處的感覺,只是一思及這位曹家大小姐與藺明爭的關係究竟為何時,她便無法擺出好臉色。

    「隨便你。」

    「你肚子餓不餓?我請人弄些吃的給你嘗嘗,咱們府裡的幾名廚子手藝都不錯,就不曉得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用不著招呼我了。」她搖頭,逼自己盡量放緩語氣。「我只想休息,請你幫個忙。」

    「哦……好、好,那麼我出去了。」逐客令下了,曹影倩的熱臉貼上人家的冷屁股,自然難看得很,只得悻悻然離去。若非為了爹爹的病,大小姐的壞脾氣恐怕早已發作。

    躺在柔軟得不可思議的繡金床墊上,頭枕三彩四瓣花枕,不聽話的腦袋瓜復又上演昨晚尷尬的景象。

    不過是想舒舒服服地泡在熱水裡閉眼小瞇一下,這一瞇竟昏昏沉沉地入了夢鄉,最後不著寸縷地被他抱上床蓋好棉被,可怕的是,她對這些過程竟毫無警覺,還安安穩穩地睡上一整夜。

    怎敢相信自己的戒心會低到這種地步?身子都被他看光了,還無從抗議,只有裝作若無其事,就當這事從沒發生過。

    唉唉,真是懊惱得要命,恨不得死掉算了。

    她看了他的,又被他看回來,這算什麼?

    煩躁地將臉埋進絲綢被裡,她命令自己不許再去想。

    渾渾噩噩躺了幾個時辰,外頭突然有人敲門,她驀地醒了過來。倉促坐起身,還以為仍童身絕世穀的草廬裡。

    對了,她已經來到了京城,這兒不是她的家。

    「蕁織,你起來了嗎?」門外傳來藺明爭的聲音。

    肚子空得太久,讓掀被子的動作顯得無力而遲緩,她甩甩頭將睡意驅離。

    「嗯,請進。」

    桌上擱著涼了的香片,她想也不想的拿起來喝,見他進來,便鎮定的迎向他的目光,施以淡淡一笑。

    「你來詢問我有關於你義父的事嗎?」

    他聽得出她語氣裡似有若無的諷刺,漆如子夜的黑眸定定鎖住她,深沉一如往常,唇角苦澀的微微牽動。

    「我聽說你晚上沒起來用晚膳,想問問你現在餓不餓。」

    「你義父中的毒,即使我師父在世也未必解得了。」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她拉開圓凳坐下,不去看他臉上表情。「我請廚子下碗麵給你墊墊肚子,順便燉碗雞湯給你補補身。還想吃些什麼嗎?」他順水推舟的跟著雞同鴨講。「除非你想以毒攻毒,但那十分冒險,況且你必須找到毒性相近的劇毒來加以化解,一個沒弄好,你義父也休想活了。」

    瞪著她固執倨傲的側臉,他停頓了一會復又開口。「可以明天再談這事嗎?你我都累了,不是討論的時候。」

    「今天一過,明天一早我就走人了。」偏轉過頭,她認真的望進他眼底,傳達了強硬的決心。

    「什麼?」

    「我不習慣待在這兒,我要離開。」

    在過度吃驚的情況下,他有些反應不過來的張口結舌。「為什麼要走?何況你不待在這兒又能去哪裡?」

    她不回話,堅定的心意卻未曾動搖。

    「你究竟怎麼了?」藺明爭上前一步,聲色俱厲的按住她的雙肩,引起她體內一陣小小騷動。「若有什麼心事可以坦白告訴我,帶你出穀的人是我,欠你人情的也是我,你已經是我的責任,我有義務照顧你日後的生活起居。」

    「憑什麼?」

    一句憑什麼,又讓他措手不及的完全震住。

    「為什麼這麼問?」

    她甚覺可笑的扳開他的手,視線投向房內一隅。「我和你非親非故,為什麼是你的責任?為什麼要讓你照顧我日後的生活起居?」

    「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的家園也是因我而毀,我當然有照顧你的義務。」瞇起眼,他的聲音異常粗嘎。

    搖搖頭,她交臂環胸的背過身。「何必呢?我根本不奢望你的日報,只要你記得,你這條命是我的,那就夠了。」

    「我的命隨時可以交付到你手中,重點是,你不能離開這裡,」他神情嚴峻地說道。「至少不是現在。」

    「我沒說現在,我說的是明天。」她不領情的哼聲。

    「別跟我開玩笑,你懂我的意思。」

    「我救不了你義父,你把我強留下來又有什麼用?」

    直至此刻,他才正視這個問題,一顆心揪得死緊。「你果真救不了?」

    「你覺得我在騙你?」

    「是的,我覺得你隱瞞了我什麼。」

    她霍地撇過臉來,頗覺恙怒地挑高眉毛。「我隱瞞你?意思是我明明救得了你義父卻故意不救?」

    「你連我都救得活,為何救不活我義父?」

    「他中的是至尊奇毒『鑽心斧』,遠超過我的能力範圍。」

    「難道『毒門秘笈』上沒載明治癒這毒的方法?」

    「我說過,秘笈不在我身上!」她惱火的反駁。

    「難道沒別的方法?」

    「除非你要我調製出可以與之相抗衡的劇毒來治他身上的毒,但你們能承受這樣大的風險嗎?」她咄咄反問。

    「我……」他說不出口,兩道濃眉緊緊皺起。「木老神醫當真解不了此毒?他他最擅長的就是解毒,怎可能就這個『鑽心斧』無法破解?」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解不了這毒,趁我還能拖延他活命的時間,你快點另請高明吧。」

    「我不會另請高明,除了你,我想再沒人治得了我義父。」

    木蕁織冷冷別過身,犀利目光似箭射向他。「好,那麼我就採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救他,他若被我醫死了,你們也別怨我。」

    咬緊牙關,他更不明白這之間出了什麼岔子,讓她再度變得冷漠無情。

    腦中不斷回想著今天發生的每件事,但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不對勁,真弄不懂什麼地方得罪了她。

    「你一定要這樣嗎?」恢復慣有的冷靜,他放柔聲音,只想找出問題癥結。「這一路千里迢迢的走來,我們不是處得很好嗎?為什麼一到達這兒,你就變得蠻不講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你若覺得我不講理就讓我走。還有,別對我假裝溫柔,也用不著好脾氣的處處讓著我,像這種男人才有的做作,我受不了。」

    做作?藺明爭呆了呆。這種形容詞竟會加到他身上來?「蕁織……」

    「更重要的是,請你不要直接喊我名字!我和你並不是那麼熟。」她再度狠狠打斷他的話,昂起下顎高傲說道。

    沉默像一條跨不過的浩瀚鴻溝,他站在距離她不過一個腳步的地方,然而,望著她那刻意疏離的冷漠神情,他發現自己很難鼓起勇氣去跨越。

    好半晌,氣氛始終僵持不下,直到他腦中忽地閃過什麼蛛絲馬跡,立刻恍然大悟地明白了。

    「你在為昨晚的事情生氣?」他以為這種事惰多作解釋只是徒增尷尬,且今早見面時她也未曾加以質問,他便保持緘默將這事放在心底沒說出來,現在想想,或許是他想得太過簡單與輕率。「我可以道歉,並且保證我沒看到什麼,也沒有對你不禮貌……」有那麼點心虛的感覺浮上心頭……他撫摸了她身上的胎記,這也算蹄矩的一種啊。

    她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到這個令人羞惱萬分的事情,當場錯愕的睜大瞳孔、窘紅雙頰,不知怎麼回話。

    「我、我不是……」

    「難道你信不過我的為人?」幽邃的眸子有些懊喪,妥善收藏的情感隨之揭露,卻不忘表現出該有的擔當與氣魄。「我直截了當的說吧,假如你要我為這事負責,甚至是娶你為妻,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的。」說了這話,心底沒有半點被勉強的不悅,反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深深地凝視她陰晴不定的臉龐,竟迫切希望她可以點頭答應。

    「我沒有要你負責。」心臟劇烈地上下撞擊,她急忙迴避他折磨人的熾熱注視,心裡越發惱火。「你別忘了自己還有位曹大小姐待娶,我不過是來醫你義父的病,不是來成為你的包袱或絆腳石。」

    「大小姐?為什麼要提她?」藺明爭不明就裡的微微一愣。

    「娶自己救命恩人的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冷靜答道,剛毅的嘴角頓沉。

    「那不一樣,我沒有要你娶我,別把我木蕁織想成這種可悲又可笑的女人。」她神色森冷地嗤哼。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俊眉陷鎖。「而且這跟大小姐有什麼關係?」

    「瞧你一回來她就抱著你不放,你敢說你和她沒曖昧關係?」刻薄嫉妒的話忍不住出口。

    「——曖昧?」隱約意識到她打翻了醋罈子,他怔了怔,心裡舔舐到一絲甜味。「你在吃味?」大大地跨近一步,讓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失,他的氣息伴隨身形團團包圍住她,不容她有逃開的機會。

    「我沒有。」她瞪大澄眸,卻因他傾身的壓迫感而慌亂起來。

    「你有。」他像個登徒子在她耳畔輕薄細語,狹長深眸凝滿幽邃濃情。「不然你為什麼今天這麼不對勁?」

    「你走開!」

    「我不走,我要吻你。」扣住她的纖腰,他故意面無表情的逼近她臉龐。

    她嚇一大跳,慌亂中想退卻撞倒了凳子,連忙板起臉孔厲聲阻喝,掌心貼住他胸膛抵擋著。「你別碰我!要不然我要大聲喊人了。」

    「你喊吧,因為我真的要吻你了。」

    說罷,兩片溫熱的唇印上她冰冰涼涼的唇瓣,霎時,她忘了還有呼喊的本能,一時間沒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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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這就是被強吻的感覺嗎?

    為什麼她一點氣也發不出來?

    瞪大兩隻烏黑圓亮的眼睛,聽著不知是他抑或自己的急促心跳聲,那張俊爾陽剛的臉就擱在自己眼前,蠻悍而不失溫柔的輾過她的唇瓣,細細品嚐她的味道,在她還想發出抗議時,他霸道的侵入,攫奪她的甜蜜。

    她震撼得無以復加,小小腦袋瓜裡盈滿不該有的旖旎畫面,被他緊擁的身子不聽使喚的微微顫抖,腳下起了陣虛無冷風,幾乎無法站穩。豈料他更加親暱地貼近,有力的臂膀順勢一撈,讓她完全倚靠在他懷裡動彈不得。

    困在他結實精壯的胸膛裡,從不識情為何物的她迷失了自己,跌入這深具男性魅力的情網裡,三魂六魄飛散成風,遺忘了所有的矜持與倨傲。

    他好喜歡好喜歡她身上才有的幽蘭香氣,帶點甜味兒,不論何時何地都自然散發,不需擦粉也不需憑借任何香味,就能令聞者深感陶醉。

    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生澀卻誘人的艷麗紅唇,他閉眼垂首,緊抱著她不放,呼吸著她身上飄出的淡雅清香,如一道甘甜清泉沖刷疲憊至極的心靈,掃除長久鬱積心間的塵埃。

    奔遠的神智驀地墜回現實,她一個徑地將粉拳直往他肩頭送。

    「放開我……」她弄不懂自己此刻的舉動是羞愧還是忿怒,狼狽地困在他狡猾的包圍裡,毫無逃脫的空隙可言。

    「你喜歡我吧?」他的氣息渾濁而粗重,望著臂彎中奮力掙紮的可人兒,黑眸中間進意味深長的深情光芒。

    「你胡說什麼?我討厭你,你是個忘恩負義的惡徒!」她知道自己兩頰紅得有如熟透的蘋果,在沒臉面對他之餘,更氣自己竟是個毫無骨氣的女人!

    「可是你還是喜歡上我,不是嗎?」他說話的語氣低抑溫沉,視線銳利專注的來日梭巡她神情變化。

    總算知道這看似驕傲自負的小妮子在想什麼了,穀內過於安逸平板的日子讓她不懂生活樂趣,不懂男女間的感情,徒有一顆冰封般的心,等著有人去溶化它、使它熱暖起來。

    他從來就不是調情高手,自律內斂的他,對於女人總慎戒三尺。他懂得曹影倩對自己的那分關注與崇拜,但他卻不懂如何適時的駕馭自己的心,使它不會突然失控,如野馬脫韁。

    然而她卻討厭他此時此刻的放肆言語,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不應該用登徒子般的嘴臉調戲她。

    「你就是用這方式迷得曹大小姐團團轉?」

    「我不需要用任何方式去迷得她團團轉,是她自己喜歡我的。」沒被她一貫的諷刺給激怒,他雲淡風輕的扯動嘴角笑笑。

    「你既然知道她喜歡你,就不該再來招惹我!」她咬著牙拚命想推開他牢如鐵架的手臂,奈何半點成效也沒有。

    「但你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他神情嚴肅的壓低音量湊近她耳邊,正要把未完的話說完,外頭卻有人莽莽撞撞的推門入內。

    「明爭哥,你問得如何了!」

    站在園子裡吹風已久的曹影倩,奇怪明爭哥進去詢問她想吃點什麼,怎地耗了半個時辰還不出來,沒想到竟見著這令人心碎的一幕。

    「你、你們……」她呆若木雞地退後一步,四肢霎時冰冷。

    藺明爭並未因她的闖入而鬆開抱著木蕁織的手,反而更堅定想法,趁此機會把話說清楚,免得日後再生風波。

    「大小姐,既然你也看到了,我就坦白告訴你。她是我未來的妻子,等義父的病完全痊癒,我便正式娶她入門。」

    「你說——什麼?」她心中一痛,揪住了胸口衣衫。

    這打擊來得太過突然,殘酷得令人無法招架,曹影倩的臉迅速慘白,另一手抓住身後的門板,眼眶裡蓄滿淚水,不敢相信她早也盼、晚也盼,最終盼回一個負心漢,一個將心許了別的女子的心上人。

    木蕁織同樣震驚地望著他,心中五味雜陳。也不過才一天的時間哪,怎麼會將事情推演成最無法收拾的地步?

    「你不要把事情愈弄愈糟,我沒說過要嫁給你!」她急忙低喝著。

    不想再看到他們卿卿我我的模樣,在淚水淌下的那一剎那,曹影倩心碎神傷的轉身跑走。

    她怒然地狠狠捶著他的胸膛。「你好陰險,你選擇在她面前公佈這事,是要她死心,還是要讓我沒有後路,非治好你義父不可?!」

    對於她的陰鷙質問,他只能苦澀以答。「我要娶你,是因為你對我有情,我對你有意,並不是因為我義父的病,你不該總是混在一塊談。」

    「我不瞭解你,現在的你對我而言是個陌生人,我根本不懂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麼有這麼多種面具輪流掛在臉上。」

    他終於鬆手了,在傾盡所能卻仍無法得到她的諒解時。

    「你一定要這麼說嗎!」冷然沉下臉,他懷疑自己果真做錯了什麼。

    「不過我至少瞭解一件事,那就是你心機深沉得可怕,為了救活你義父,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就連娶我這種荒謬的話,你都說得出口。」

    「蕁織,」他心灰意冷地搖搖頭。「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該怎麼說才能讓你相信我?」

    「我真傻,明知道自己醫術不精,對於解毒一竅不通,竟還大老遠隨你來這兒救個根本救不活的人!這兒我是絕對待不下去了,請你放我走!」橫過他的身軀,她急欲離開,卻又被他拉住。

    「我不許你走,絕對不許!」

    「你沒有資格強留我。」她激烈地回頭吼。

    「你對我若真有那麼一點點感情,你就不該走!」

    「你對於自己未免太過自信,我從沒說過喜歡你!」她口不擇言的怒喊。「因為你不過是我濫發同情心時救下的一個大錯誤,不代表你對我有任何特別的意義!」

    到這節骨眼,他的怒火也細了上來。「好,如果你非走不可,那你就走吧,我不留你,我絕對不會留你的!」

    木蕁織連再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抿著蒼白唇瓣、握緊拳頭,在他背對著她的冷漠中逃離了這處樓閣。

    由於對地形不甚熟悉,她在偌大的假山花園裡繞來繞去,幾乎要放棄地用輕功躍離開這裡,沒想到一個拐彎,卻撞上哭得梨花帶淚的曹影倩。

    原想等明爭哥出現問個明白的曹影倩,一見衝出來的人是她,錯愕得停止哭泣。

    「你……你……」手忙腳亂的拭去臉上淚花。「你怎麼跑出來了?」

    「大門在哪裡?」

    「大門?」她吸吸鼻子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粗嘎難聽。「這麼晚了你要上哪兒去?一個女孩子家出門是很危險的。」「用不著管我,只要告訴我大門怎麼走就行了。」

    無論再如何難過,曹影倩仍努力維持著名門閨秀的端莊表相,即使眼前這女人贏走了她所愛的男人的心,她也不能因而對她惡言相向。

    「明爭哥他人呢?他沒打算陪你一道出去嗎?」

    木蕁織怔忡一下,忍不住回頭望瞭望來時路,心裡開始感到內疚不安,她似乎看錯了這個看來嬌生慣養的曹大小姐。

    「你為什麼不罵我?」

    「什麼?」曹影倩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不讓鼻涕流下來。

    「你不是很喜歡藺明爭嗎?為什麼還要對杯托這麼客氣?」

    聽到這句話,她的眼眶再度一紅,滿腹心酸地抓起繡帕抹臉。「你……明爭哥都跟我說了,他被司徒昭葛追殺跌下斷崖,是你救了他,既然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更何況我爹爹還必須仰賴你來救活他,我……我再怎麼氣你、怨你、恨你……也不能罵你呀。」

    「在我之前,你們相愛過嗎?」未經大腦思考,木蕁織幽幽地問了這句。

    她用力搖頭,哭得更加難堪,只見頭上的金飾銀簪歪斜成一團,臉上的脂粉也糊了大半。「我知道他只當我是妹妹,雖然他偶爾為了哄我會抱抱我、親親我,可是,他從沒說過他喜歡我。」

    抱……親……?他是怎樣的人?隨便一個女人都能又抱又親,這算什麼?

    木蕁織很不喜歡這樣的局西,她未曾碰過,也不知如何解決才好。

    望著曹影倩,心裡的決定又更堅決了些。

    「告訴我大門在哪兒吧,你爹的病我是救不了的。至於藺明爭,我和他之間的關係,並不如他所說的那樣。」

    曹影倩停住了哭泣,慢慢抬起頭。「怎麼,你要走了嗎?」

    「是的,我要離開這裡。」

    「但、但是……」這意外中的意外讓她開始結巴。「你今天……今天才剛來呀,怎麼這會兒就要走……對了,明爭哥知道嗎?他答應讓你走嗎?我、我爹的病,你……」

    「你爹的病,我會再想辦法的,我今天開出的藥方,足以讓他再撐上幾天。我留在這裡,對他的病情不會有幫助,離開這兒,至少可以讓我想別的法子,看看要怎麼救他。」

    「真的嗎?你說的是真的嗎?你還是會想辦法救活我爹,是不是?」曹影倩忘記了藺明爭的事,急忙拉著她的手臂追問。

    「我不敢保證,但我會盡力。」

    她頓了頓,還是覺得不大對勁。「可是,明爭哥怎麼可能答應讓你走?是不是……是不是你們因為我而吵架了?」「當然不是!」木蕁織實在懷疑這曹大小姐是不是真的如此善良無害,但她表現出來的一舉一動,又讓她沒有理由多加揣測。「我的去留,他本來就無法過問。」

    「可是,」到了這時候,曹影倩總算有了點千金小姐的氣勢。「再怎麼說你是咱們府裡的客人,我若留不住你讓你冒黑離開,會讓人說閒話的。」蹙起秀氣的兩道柳眉,她愈想愈是不妥。

    「這樣吧,你還是在府裡待上一晚,明個兒早上再走,好不好?」曹影倩語氣誠懇的說著。

    她咬了咬牙。「可我不想住在那個樓閣裡。」

    「那我另外安排地方讓你睡覺,這樣總行了吧?」

    這會兒,木蕁織終於放棄了再作拒絕,那一氣之下作出的決定,現下已經成了淡淡的痕,烙在心裡面。

    「謝謝你。」

    曹影倩受寵若驚的看著她,只能點點頭苦笑。「這是我應該做的,哪有什麼好謝的呢?」

    唉,她和今天下午的她,還真是判若兩人呀。

    天剛拂曉,露水沾濕晨衣,遠邊山麓已有積雪現象。

    也不過才五更天,街道巷弄已陸續出現早起勞動、抑或趕著做生意的小販店員們,皆為著即將來到的新年做足準備。

    然而對曾經當朝為官的曹孟軒而言,能不能熬過這個新年,還是個未知數。

    打自二十多年前,當他冒險救了結拜兄弟的兒子之後,他就成了司徒靳的眼中釘,因而在自己年歲漸高之後,毅然地求去官職,打算就此頤養天年。

    他與妻子感情甚篤,未曾娶過小妾,即使只有曹影倩這麼個女兒,他也無怨無悔,打定將來就讓藺明爭來繼承這個家,怎料得到自己竟中了劇毒,一隻腳踏進了棺材。

    世事難料啊,誰也不敢保證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變化。

    這會兒,藺明爭坐在床榻邊服侍著情同父親的曹孟軒,眉頭的鬱結始終糾葛難解。

    「明爭少爺,藥已經煎好了。」大總管親d自將煎好的藥端進來,立在他身前微微一福。

    「好,給我來喂。」捧過熱燙的藥碗,舀起一湯匙稍稍吹冷,這才慢慢送進曹孟軒發黑的嘴唇裡。

    義父,你一定要好起來。他在心底不斷默禱,每一勺藥都遞送得戰戰兢兢。

    「明爭哪,怎麼你已經起來了呀?」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門邊響起。

    在兩名丫環的小心攙扶下,曹夫人拄著枴杖慢條斯理的邁進房裡,許久未曾睡過好覺的面容,顯得有些臘黃不濟。

    「義母,您身體也不好,怎麼不多躺在床上休息?」藺明爭忙擱下藥碗,起身扶過曹夫人到床榻邊,拉張扶手椅讓她安坐下來。

    「真睡了也是直作惡夢,而且我一想到老爺隨時都有可能醒過來,便沒法兒好好躺在床上。」她細心注視著丈夫。雖然兩人相差整整二十歲,但他們之間的深厚感情,卻不是外人可以知曉評斷的。

    藺明爭繼續著先前的動作。「這藥只能維繫義父的生命,並不能完全將他治癒,一時半刻的,恐怕也沒那麼快醒過來。」

    「沒關係,只是在這兒看看他也不打緊,我也已經老了,除了守在他身邊,還有哪兒可以去?或者,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呢?」

    待藺明爭將藥喂完後,曹影倩也來到了房裡,見他們倆都在,才知自己還是起得晚了。

    「倩兒向娘親請安!」

    曹夫人暫時轉移注意力,微微展露笑容拉住女兒細嫩的一雙手。

    「這真是太好了,明爭回來了,還帶了個神醫的徒弟救你爹,咱們曹府總算又多了點希望。」

    「娘,您非得好好補補身子才行,瞧您一雙手瘦得只剩骨頭,這樣怎麼可以呢?」曹影倩心疼地審視曹夫人的手心手背。

    她的話剛說完,大總管這時又從外頭折了回來。

    「雲大夫已經到了。」他神色恭謹地道。

    「噢,快請他進來。」藺明爭喊道。

    「是。」

    曹影倩偷偷打量著藺明爭的側臉,眉眼間儘是陰霾神色,看得出他今天心情十分不好。

    是為了那個木蕁織還是為了爹呢?她不願多作猜臆。

    不一會兒,手提藥箱的雲井農步進房內,見到兩個多月不見的藺明爭,自是驚訝萬分。

    「你回來了?」

    「雲大夫,麻煩你先替我義父看看他現在情形如何,有什麼話,我們待會兒私底下談。」藺明爭神色嚴謹的起身說道。

    「好的好的,我馬上替他瞧瞧。」雲井農不敢耽擱,連忙擱下藥箱察看曹大人毒發至今的情況。

    半晌,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邊點頭、一邊嘖嘖稱奇。

    「真不可思議,曹大人體內的毒暫時被控制住了,一時半刻沒有生命虞慮,不過,還是要及早找出解藥才行。」

    「怎麼這藥還不能治好他的病嗎?」曹夫人膽戰心驚的忙問。

    曹影倩先一步解釋道:「娘,木姑娘說這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但這總是一線希望,您別這樣緊張嘛。」

    「是啊,曹大人中的毒至陰至寒,能拖到現在實屬難得,曹夫人還請放寬心,我想你們口中的那位木姑娘,肯定有法子醫好曹大人的。」雲井農沉著的點頭。

    藺明爭在此時開口了。「雲大夫,咱們借一步說話。」

    「好的。」

    來到廳外的水榭花廊底下,雲井農躊躇了會,這才率先開口。

    「你找到了木濟淵的傳人?」

    藺明爭將事情經過簡略陳述一遍,包括他被司徒昭葛追殺、墜崖後遇上木蕁織、之後夜以繼日的趕回來,隻字未提關於他與木蕁織之間的情感發展。

    雲井農瞧他心事重重、怏怏不樂,知道他隱瞞了些許片段沒說。

    「那她人呢?」

    「她已經走了。」藺明爭並不知道木蕁織在府裡多待了一夜,直到剛剛才讓曹影倩送出府。

    「走了?」攏起花白的眉毛,雲井農咋舌愕然地呆了呆。「你怎地讓她剛到這裡便走人?」

    「既然她不想待在這兒,我便沒有強行留住她二兀自輕歎口氣,凝聚目光遙望著天際飄下的細白雪花。

    下雪了……霍地憶及她穿著單薄,此刻也不曉得有沒有去添購衣物。

    京城不比穀內簡單純樸,她一個人究竟能上哪兒去?

    「這……木老的徒兒,現下多大年紀了?」

    「剛滿二十。」

    「這樣的話也不小了,」雲井農感慨萬千的一歎。「唉,真不知木老去世以後,她在穀內是怎麼生活的?一個人孤零零的,也難怪性情孤僻了些。還有,她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放她四處奔走,不大好吧?」

    「我沒有理由硬是留她在這裡。」藺明爭僵硬的回答。

    「那你有什麼打算沒有?她說走就走,那麼曹大人的病該如何是好?」他憂心忡忡的問。

    一想到昨個兒晚上的對話,藺明爭的表情更加陰冷。「對於義父所中的毒,她說她也束手無策,只說這毒名為『鑽心斧』。」

    「鑽心斧?」雲井農半搗住口駭一大跳。「這毒可是江湖中滅絕許久的至尊奇毒,這司徒家的人是如何得到這毒藥的?」

    「雲大夫也知道這毒?」

    他突來的問題讓雲井農心下一驚,從容不迫的回神點頭。「是的,這毒發源於苗疆異族,據說是一名異族女子為嚴懲負心人所創造出的蠱毒,後來卻為惡人所濫用,繼而研製成現在人人懼怕的『鑽心斧』。」

    「我不明白的是,這毒木濟淵怎可能解不了。」沉吟一會,黑眸意味深長地睨了雲井農一眼,銳利光芒似洞悉了什麼。「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這……我當然不能。」雲井農頗為難堪的搖著頭。「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大夫,怎樣也不可能瞭解到木老的事,人人說他擅使毒與解毒,未經求證,我也不能多說。」

    「果真如此,我這趟是白走的了。」他挫敗地說道,神色黯淡下來。

    雲井農還想多說什麼,念頭一轉卻還是將嘴巴閉上。這一切的一切,等證實了心中疑問再作打算吧。

    一片……兩片……三片……怎麼下起雪來了?

    木蕁織怔愣著仰起臉龐,凍成一朵朵白花的雪拂過同樣白皙的皮膚,在她臉上餘留點點寒意。她攤開掌心試著攬些雪花兒,想把它們捏成一顆大雪球,卻又發現自己的行徑是這般可笑與愚蠢。

    縮回手,她開始感到寒冷,不是因為下雪的緣故,也不是因為現下的溫度確實很低,而是放眼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只有她顯得這般空茫與孤單。

    徘徊在各個路口,她猶豫了。

    沒想到她就如師父生前所交代的遺言一般,又回到了紛亂複雜的紅塵俗世裡,如今除了先找著一位關鍵人物,才能問出「毒門秘笈」的真正下落。

    但那個關鍵人物,究竟居住在何處?

    「嘿嘿嘿,山水有相逢這話說得可真好,竟在我的地盤上遇著了你這個女煞星!」

    乍聽身後傳來這有些耳熟的森寒嗓音,她並不清楚這話是衝著自己而來,還是決意往前走去,豈料被人旋身硬是擋了下來。

    「哼,跟你說話沒聽到嗎?」帶著陰沉恨意的司徒昭葛,挾帶一抹鬼魅般的憤怒冷笑,從鼻孔裡重重噴氣。

    看清來人的輪廓後,木蕁織才明白自己碰上了一道難題。她警戒地退了數步,脊柱跟著一直。

    「原來是你!」

    「不是我還有誰?」嘴角微微上揚,那塊佈滿紫斑的肉瘤隱隱抽動,他眼神獰惡地步步逼近她。

    木蕁織迅速地退到人潮洶湧的鬧街中央,讓自己暫不致有生命威脅。

    她挺起腰桿,面帶諷刺笑容直視這個貌似地獄鬼卒的男人。

    「想不到你還活得好好的,我以為經過那天的陣仗,你嚇得連滾帶爬的逃回家中,此刻尚在發著高燒囈語不斷。」她的話並未激怒他,司徒昭葛仰天一笑,兩臂交叉於胸前安放著。

    「你未免太小覦我了吧?我可也是鐵錚錚的男子漢,那天之所以迅速逃離,純粹是因為原則問題。」

    「原則問題?」她甚覺可笑的輕哼。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直都是我所奉行的信念,你突然的冒出來,叫什麼名字、是何來歷,我都來不及弄清楚,當然不能和你正面交手呀,要不糊裡糊塗死在你手裡,那我豈不冤慘了?」

    「死在我手裡叫做糊裡糊塗,那麼死在你手裡叫什麼?」

    「嘿嘿,那當然是叫死得其所嘍。」他自以為是的應和著。

    蒼白若雪的面容瞬間寒冷至極,她不著痕跡地將兩手橫放到身後,眼光餘角在環視週遭之際,忽地輕蹙眉心。

    「怎地,是不是覺得這兒人多不好下手?」他露出了詭譎笑容,兩隻銅鈐般的大眼溜溜地一轉。「你想像上回一樣撒下。崩亂舞心散。,恐怕是萬萬不可能。」

    剛觸及袖邊的手忽地一顫,木蕁織瞪大眼,難以責信的倒吸口氣,胸腔似被塞進硬物無法順利吐納。

    「很意外?」他故作灑脫地聳聳厚粗肩膀。「我的手下是群膿包,不代表我也是個膿包。」

    「你如何知道我用的是『崩亂舞心散』?」暗咬牙齦,她力持鎮定的問。

    「你以為我在交手當日果真落荒而逃?」司徒昭葛呵呵大笑。「唉唉,待你們走後,我便近日原地探個究竟,才發現他們身上的傷口皆出於自己人之手,回府後向人請教,才知你使的是木濟淵的獨門毒藥『崩亂舞心散』,如何?」興意盎然的盯緊她表情。「我說得對不對呀?你就是木濟淵的女徒弟吧?」

    胸口不期然再受到撞擊,她陰騖地沉下臉,作了最壞的打算。「看來你已經查清楚我的底細,那麼你現在擋住我的去路,是想取我的性命?」

    「我不想取你的性命,只要你乖乖隨我回府。」將唇一撇,他不懷好意的欺近一步。「我可不能讓你解了曹孟軒那老頭的毒。」

    「要我跟你走,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早料到她會作此回答,他瞇起眼睛森冷一笑。「那麼我只好將你扣留在我府裡,直到那老頭子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難道連京城裡也沒了王法嗎?」她厲聲抖喝。現下若是想逃恐比登天還難,然藏於袖內的毒粉一旦施展只會累及無辜。

    她心念疾轉同時,司徒昭葛早已做出動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點了她身上的睡穴,並伸手接住她攤軟的身子,眾目睽睽下將她扛在肩上。

    「幸好不重,要不可累了喲!」嘴裡說著,轉身朝司徒府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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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6: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偌大的龍旋廳裡,一名鬢髮皆白、精神罌鑠的老者正安適地坐在紫檀太師椅上,啜飲著香氣四溘的百果茶,一邊觀看手上卷軸,直到劉總管急急忙忙的跑來,在他耳邊嘀咕了什麼,他臉色遽變,倏地陰騖冷峻起來。

    「有這等事?」

    「小的親眼所見,絕對不會有錯。」劉總管氣喘吁吁地稟報著。

    「去把大少爺給我叫過來。」司徒靳盯了眼身側小廝,後者不敢怠慢,揖禮後趕緊退了出去。

    過沒多久,司徒昭葛一臉意氣風發的出現廳口,大咧咧的走了進來。

    「爹你找我?」

    司徒靳擱下手中瓷碗,目光灼亮懾人的瞪住他這個鬼模鬼樣的兒子。

    「你是怎麼回事?前陣子才將燕雪娘的事用五百兩硬是壓下來,今個兒你又到街上去綁了個女子回府?」

    「喲,您知道這事了啊,」他嘻皮笑臉的擺擺手,有意無意的怒瞥劉總管那張膽戰心驚的臉,見他冷汗涔涔滴落,兀自嗤了一聲。「敢情是您養的狗又跟蹤我了,是吧?」

    「回答我的問題!」司徒靳深具魄力的一斥,蓄積在肚裡的火氣直往頭頂冒。「你又綁了哪戶人家的閨女?」

    「爹!放輕鬆點,」他不痛不癢的保持閒適笑容。「我可沒敢再去搶奪良家婦女,今天綁回來的姑娘,對咱們的計劃可是有大大的幫助。」

    司徒靳哼了聲。「把話說清楚!」

    「她就是毒絕神醫木濟淵的徒弟木蕁織,也是破壞了咱們計劃,連帶害得我十多名手下自殘的禍首。你說,我擄她回來有何不對?」

    凝聚在司徒靳眉間的鬱悶未見舒緩,反而在聽到他的解釋後更顯震撼,沉重低調的掩飾心中慌亂。

    「你將她抓回來有何用處?我只要曹盂軒死,藺明爭死,該死的人全都死光光,然後你再強娶曹影倩進門,順理成章的把曹家產業全部接手過來。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拖了這麼久都還沒搞定,還四處惹是生非、引人非議,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就對了嘛,如果沒把木蕁織抓回來,讓她救活了曹孟軒,那咱們先前的苦心不就白費了!我這可是為顧全大局才捉她回來,而不是見著了美色胯下犯癢。爹呀,我都聽了您的話沒再打那些個良家婦女的主意,您怎還這般不信任我?」

    「既然這樣,你現下立刻把那個女的殺了以斷後患。」他冷酷無情地道。

    「爹,我話還沒說完呢。咱們若將木蕁織扣在府內當誘餌,說不定就能釣藺明爭這條大魚上岸,您不覺得這比原先計劃還有效率些!」

    「哼,你想他會笨得上鉤嗎?」司徒靳可不認為藺明爭是個傻瓜,會為個女人上門來送死。

    「他若真想救曹孟軒,我相信他一定會上鉤的!」司徒昭葛大大地拍胸脯保證著。

    「你憑什麼這樣有把握!」他冷冷覷著兒子。

    「呵呵,因為藺明爭和這木蕁織的關係匪淺,在這雙重壓力下,他想不來都不行。」他狂妄的仰天縱聲大笑。「獵物難尋呀,我倒要看看這藺明爭是如何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也讓他看看,我司徒昭葛將會讓他怎樣慘烈的死法。哎哎,想到就爽。」

    司徒靳忖度著沒答腔,凜冽的幽瞳卻是深奧難解。他的心狠手辣,到了兒子身上卻成了貓追老鼠的捕殺樂趣。

    若再不把藺明爭這遺書徹底從人世間消除,任由他接手曹家事業重振聲威,恐怕屆時要對付他可就難了。

    「總而言之,這事不許再拖下去,盡速快刀斬亂麻,這心頭刺不拔除,我一夜都不得好睡。」

    「爹,你放心啦!不出三天,這藺明爭一定會上門的。」他還是一臉悠哉,覺得抓了木蕁織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樣,往後每件事必定會照著自己的計劃走,心裡可開心了。

    但司徒靳卻又暗自在盤算什麼,父子倆由原先的同心一氣,漸漸分裂成兩條不同的路子。

    憤而揉掉了手中的信,胸口的焰火在此刻熊熊燒起,藺明爭恨極的握拳狠狠擊向樑柱,一次又一次,即使皮綻血流,仍沒有停止之意,被熾烈怒火給包圍的他,已喪失了知覺,感受不到痛楚。

    趕來大廳的曹影倩,見狀低呼一聲,蒼白著臉急忙衝上前阻止他的瘋狂行徑,不讓他再繼續傷害自己。

    「明爭哥!夠了,你的手已經在流血,別再捶打柱子了。」

    「你別管我!」他低吼一聲,粗魯地將她推開。

    曹影倩失去平衡的跌在地上,剛梳好的髮髻頃刻崩坍,一封被揉皺的信正好被扔在膝蓋旁邊。

    她錯愕地抬眼望住藺明爭,難以置信他會如此對待自己。他一向自製而內斂,無論碰上多糟多壞的事也不曾這般暴躁,甚至遷怒到他人身上。那封被揉掉的信上究竟寫了什麼?讓他情緒失控到六親不認?

    這會兒,夢夢慌張失措的跑過來,心疼地將無故遭殃的曹影倩攙扶起來。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難掩心痛的搖搖頭,撿起了信,藉著夢夢的力量慢慢站起,視線仍留在藺明爭身上。

    此刻他已耗盡精力,頹喪的背倚柱身滑落在地面,血流如注的雙手支肘抱頭不住喘息著,緊閉著眼,卻仍無法平息心中的怒火。

    曹影倩將揉爛的信紙攤開來看個仔細,總算理解了他發狂的原因。

    「明爭哥……」她愁腸百折的試圖說些什麼來緩和氣氛。「你別這樣,木姑娘不會有事的,讓我們一起想個辦法救她出來……」

    「救?」他發出陰寒嗓音,驟睜的瞳眸迸射出一道冷光。「我會去救她,即使司徒府是龍潭虎穴,我也非救她不可!」「不對、不對,」她神情焦灼的拚命搖頭。「他們的目標是你,你這一去肯定是送死,我不能讓你去冒險!何況咱們府裡的能人高手何其多,還是請他們去救……」

    「我不能把木蕁織的命交託到別人手中!」他斬釘截鐵的斷然道。「是我帶她出穀,害得她身陷險境,如果無法讓她平安的逃脫司徒家的魔掌,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可是,司徒一家子都視你為眼中釘,你要是去了,又有幾分勝算可以救出本姑娘,自己再全身而退?」一想到司徒家的心狠手辣,那可是連做夢都會被嚇醒啊。她絕不能讓他羊入虎口!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她一定要想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才行。

    「我今晚就動身!」聽不進她的勸阻,藺明爭霍地起身掉頭走人。

    「明爭哥!」她驚慌的連忙跑上前擋在他面前,急切得眼淚已懸在眶邊盈盈欲墜。「明爭哥你聽我說,我爹已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了,你去了若不小心中了毒或受了傷,不僅我們一家大小都會失去依靠,連本姑娘也會因我們無辜喪命。所以,你絕對不能莽莽撞撞的直接跑去討人,務必要想個周全的計劃才行。」

    這一瞬間,他終於正眼的望住了她,混亂的思緒中稍稍劃開了迷霧。

    「有什麼計劃可以想?」

    知道他願意聽聽自己的意見,曹影倩高興得流下不爭氣的眼淚,她一邊抹去一邊將心裡所想的全部說出來。

    但藺明爭在聽完後卻大皺其眉,不認為這是個好方法。

    「不行!這樣子反而更加危險。」

    「這是唯一可行之計,只要過程不出錯,我相信咱們一定可以順利救出木姑娘。」

    「但我們連她關在哪兒都不知道。」

    「那就碰碰運氣吧,反正我們不會有更好的法子了,不是嗎?」

    噎凝無語,藺明爭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明白他認同自己的做法,曹影倩讓開了去路,見他無力地跨出大廳。

    在一旁的夢夢卻心驚膽跳,直覺有更大的事要發生了。

    會是什麼呢?

    意識漸漸清晰的那一刻,忽覺有隻手在碰她,她猛地瞠大眼重重拍開對方的手臂,霍然坐正身子,警戒地望向床沿的人。

    「不要碰我!」

    然而下一刻木蕁織卻呆了呆,瞬間松卸心防。

    在她面前的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

    彎彎的眉永汪汪的眼、薄薄的唇,憔悴嬴弱的臉上儘是驚惶之色,顯然她剛剛那一拍嚇著了她,現下還回不了神。

    「你是誰?」

    「我……」女子慌張的眨眨澄瞳—聲音煞是悅耳好聽。「我叫燕雪娘。」

    「這裡是哪裡——啊!」話剛出口,她已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切,司徒昭葛點了她的睡穴,那麼這兒八九不離十就是他的住處了。

    思及此,她掀開床被速速下床,兩腿卻使不上力,使她踉蹌地滾到地上,跌得兩眼昏花。

    「我……我的腿……」怎麼回事?她呆若木雞的用力捶了下沒有知覺的下身,無論她怎麼敲打都不覺得痛,致使她根本無從支身爬起。

    「化血軟骨散。」記憶在剎那間問過這個名字,她拚命的挪動兩手將褲管拉起,卻見小腿的筋脈血管完全浮起,表面漸漸潰爛腐敗,見不著原有的完整皮膚,她只覺腦門一陣暈眩。

    燕雪娘同樣被這等慘狀嚇得臉白如雪,用繡帕搗住日才不至於尖叫出聲,四肢卻不住顫抖。

    「我、我……我去請大夫。」

    「不!請你等一等!」木蕁織急切的喊住她,這女子是她唯一的希望。「請你扶我回床上,我有話問你。」

    燕雪娘害怕的一徑搖頭。「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那麼你先扶我回床上,可以嗎?」木蕁織哀求的伸出手。「我的腳變成這樣,已經沒法兒走路了,求你幫幫我,好不好?」

    燕雪娘強按下心中恐懼,知道這女子肯定和自己一樣受到司徒昭葛的脅迫。但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的腳會變這樣?是不是不聽話的人就和她一樣下場?

    她點點頭,鼓起勇氣將木尊織扶回了床上。

    「你是司徒昭葛的什麼人?」她必須先弄清楚狀況。深吸一口氣,冷靜而友善地詢問她。「是他的妹妹、妻子、還是……」

    光是這一句,就問得燕雪娘滿心哀怨,晶瑩水眸裡盛滿委屈的霧氣。

    「我只是他……花錢買來的娼妓。」

    「什麼?」她一愕。

    「我原本是在風月樓表演的舞伶,他看中了我,硬是把我抓回來,用五百兩花錢了事,從此我就成了他的人,待在這兒服侍他。」垂下眼睫,她近乎麻木的述說著自己的遭遇。

    「他怎麼可以這麼做?他……」她下意識的倏然住口。

    這麼問不是很蠢嗎?像司徒昭葛這種惡人,有什麼事是幹不出來的?

    「你一定也是教他給綁來的吧?」早已看破塵世善惡的她,對於自己的悲哀處境再無埋怨,反而同情起眼前這位姑娘。「可是,你的腳為什麼會變這樣?是他下的手嗎?我找大夫來替你診療好不好?」

    「用不著多此一舉,」她凝重的望向癱瘓似的兩條腿。「我的腳會變這樣是因為中了毒。」

    「中毒?」燕雪娘的眼睛瞪得更大。

    「解這毒對我而言並不困難,只不過我手邊根本沒藥村,且這毒一旦蔓延,恐怕我這條命捱不過三天。」

    「是他下的毒?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只因為你不妥協嗎?」燕雪娘惶恐極了,牙關不住發抖,面色越發慘白。

    「他要你來照顧我?」木蕁織技巧的轉移話題。

    「府裡……府裡半個女的都沒有,所以,他要我看住你,不過,外頭也有許多人守著。」她囁嚅說道。

    看來,從她身上是休想問出個所以然來。

    木蕁織懊惱困躓地靠著身後的枕頭,覺得萬般無助。然而她若是不設法逃出這裡,藺明爭義父身上的毒一旦未能加以調理,隨時都有可能撒手人寰。

    「你說你叫燕雪娘,是不是?」二度將念頭動到她身上來。

    「嗯。」

    「我叫木蕁織……」她頓了頓。「你被囚在這兒多久了?」

    多個人舒解心中苦悶,燕雪娘的神色看來好了許多。「快一個月了。」她輕輕地回答。

    「那麼你在這裡還見過些什麼人?」

    她仔細的想了想,流露出困惑的表情。「好像除了司徒老爺和昭葛少爺,其餘的都是些護衛家僕,沒什麼特別的人走動……」

    「這個司徒老爺,又是怎樣的人?」

    正當燕雪娘要說話的同時,門板突地用力踹開,一見來人,她神情慌張的急忙蹲身施禮。

    「大少爺。」唯唯諾諾的喊完便垂下頭。

    一臉意氣風發的司徒昭葛,大搖大擺的走到床頭,邪銳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梭巡,他摸了摸下巴,不懷好意的瞇起眼睛。

    「怎麼?瞧你們倆聊得挺開心的,可以告訴我是在聊什麼嗎?」

    「除了聊聊你的『豐功偉業』,還能聊些什麼?」她面不改色的從容冷笑,字句加重語氣如鐵石相擊。

    「哦?」

    「連掠奪民女這等下流齷齪的事你都幹得出來,我倒想知道,還有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是你不敢做的?」

    他陰森詭笑,將粗糙掌心按壓在燕雪娘的肩頭上,惹得她一陣戰慄,畏怯的縮起肩膀,腳底竄上冷意。

    「你倒挺伶牙利齒的,一雙腿都成了殘廢,還像個沒事人的數落我。如果想多受點酷刑,那麼,我司徒昭葛絕對會奉陪到底。」他不知是在恫嚇木蕁織抑或燕雪娘,將駭怖的鬼臉逼近兩人眼前。

    她選擇不吭聲,是不希望牽連到身側這個可憐女子。

    但是,司徒昭葛豈可能放過燕雪娘這個夜晚。

    「哼,要你盯著她,不是要你同她聊天,現下就跟我回房去!」司徒昭葛的表情可說是瞬息萬變,狠狠揪住燕雪娘的一雙柔莢,粗魯地跛著她跌撞出房,所謂的憐香惜玉,對他而言只是個屁。

    瞠大眼,木蕁織扯動喉嚨,想喊卻喊不出聲,無力阻止這一切,畢竟她連下床這簡單動作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燕雪娘淚眼汪汪的頻頻日顧,而她的心是這般疼痛!

    她定不輕饒這個司徒昭葛,只要她能活著離開這裡,她就一定要殺了他!

    「少爺抓來的人關在裡頭是不是?」

    沁涼夜裡,司徒靳的昂藏身形出現在拘禁木蕁織的房門前,莊嚴威凜的聲調,有著壓迫人的氣勢。

    「是的,老爺。」守衛必恭必敬的答。

    「你馬上把門打開。」

    「啊?可是少爺交代過,沒他的允許不能讓人進去。」

    「你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是、是,我馬上開門就是。」

    聽到外頭有所動靜,木蕁織萬分警戒的驚醒過來,咬緊牙關努力坐起。然而走進來的卻是個深沉穩練的中年男人,臉上神情緊繃著,全身散發著一股冷峻氣息,目光灼亮懾人,隱約迸射出危險訊息。

    司徒靳仔細打量著她,額筋抽了抽,下顎略微上揚。

    「你是木濟淵的徒弟?」

    木蕁織又怎看不出來人即為司徒昭葛那同樣惡名昭彰的父親司徒靳,同樣沒有好臉色的冷冷一哼,對他的問話不屑一顧。

    「你可知道我是誰?」他似話中有話的再問。

    將臉撇到另一邊,她根本不想再與這些個敗類人渣浪費唇舌問答。

    「沒想到木濟淵後來教出來的徒弟這麼沒禮貌,見到自己的師叔,也不曉得要行禮問安。」

    原有的嘲弄表情瞬間被巨大的震驚給取代,這一刻,木蕁織將唇緊抿,黑眸轉深,沉著應對這突來的遽變。

    「是不是沒聽清楚我說了些什麼?」司徒靳似笑非笑的勾動唇角。「或者,你並不相信自己的師叔就是我?」他緩緩邁開步子,一邊取出藏於袖內的一塊黃土色澤的寶石。「我想,這應該可以證明我的身份吧。」

    儘管百般不願相信這一切,但當木蕁織顫抖著接過那塊寶石時,內心裡掀起的波濤已難休止。

    沒錯,這寶石與師父給自己的那塊有著相同刻紋,上頭雕著「木」字。她撫過石面的凹凸刻痕,千真萬確假不了。「你是師叔木濟嶼?」

    「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微斂表情,他疏離而淡漠的收回寶石。「我現在只有一個名字,那便是司徒靳,不該再有人記得本濟嶼這個名字。」

    她霍然抬頭,眼中閃著了悟。「你打算殺我滅口?」

    「我不該心軟的,以為師兄果真會乖乖歸隱,於是乎饒他不死,沒想到他竟然收了你這丫頭當徒弟,」他甚覺荒謬的搖頭。「而且在經過大半輩子之後,還是讓我給遇上。看來,你和那藺明爭一樣是個禍害,不立刻拔除恐難弭除我心中憂慮。」

    在他看不到的側邊,她的手早已抓皺了被褥一角,蒼白面容因著憤怒而隱隱發抖。

    難怪以濟世救民為任的師父會毅然退隱山林,她卻不知道當初一再迫害師父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更不知道師父後來無心透露出的師弟木濟嶼,和迫害他的人是同一個。

    她宅心仁厚的師父啊,竟瞞她至此地步,讓她天真的以為重涉塵世後,可以尋到師叔商討出解除「鑽心斧」的方法,沒想到……

    倏地,一個加倍確定的想法湧上心頭。

    「這麼說來,『毒門秘笈』就是被你給奪走的吧!」難怪他能製作出「鑽心斧」與「化血軟骨散」,難怪……

    司徒靳的雙眸微瞇,釋放出精明銳利的光采。「這些個事情,難道木濟淵都未曾跟你提過?」

    「真是諷刺!師父一再訓誡我忘掉仇恨,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所以不想我捲入無端風波裡。可我萬萬沒想到,他的善心換來的卻是這等背叛,早讓我知道的話,你不會活到現在!」

    「哼,不該活到現在的是你!」

    此話一出,司徒靳鐵腕一翻,直取木蕁織面門——

    時間已近三更,一輪皎潔明月正高懸中天。

    通往司徒府的幾條巷弄街道,急速掠過不少蒙面黑色勁裝打扮的人影,三三兩兩,如飛鳥投林般悄無聲息,陸續奔行。

    夜色朦朧,府外成片松林成了最好的掩蔽之處。

    然,幽魅如同陰曹鬼境的司徒宅邸,此刻染上一層輕霧,散發出不尋常的森森冷意,靜謐得沒有一聲狗叫的長夜,教人更加惶惶不安。

    第一道人影淩空落至鐵柵門的上端屋簷,銳眸仔細掃過下頭一景一物。

    無論如何,即使現下是風雨前的寧靜,他也不能放棄冒險。

    手勢一出,後頭另一道身影若伶燕般竄進了府內,其他人則在外頭蓄勢待發,嚴陣以待。

    「嘿嘿,獵物上門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唇角露出獸類噬血的渴望冷笑,司徒昭葛身形一起,迅若電光石火的阻截那道下墜人影。

    對方一見迎面刀光銳不可當,急忙一個半旋避開狙擊,接著振臂運劍,刷刷反擊過去。劍如飛霜撒出一片光幕,瞬間刀刃交擊宛若電光,劍芒揮灑如雨。對方心焦如焚,趁著這刻乘隙疾進……

    卻見司徒昭葛不以為意,身形乍退暴進,刀鋒舞動猶如銀花繽紛,直迎千點劍花,右臂一抖,只聽勁風嘶嘶,寒光繚繞何其淩厲,輕而易舉攻得對方節節敗退。

    對方一鼓作氣的劍勢至此逐漸頹弱,卻依然見招拆招,毫不慌亂的和他硬拚。然,司徒昭葛見微知著,瞧出來人功夫不過只有三腳貓的份量,連守在一旁的手下都派不上用場。

    他立即貫注內力搶得先機,一舉攻破對方的護身劍幕,刀面惡狠狠削過黑衣人的腿骨,另一掌則劈斷手臂關節處。他毫不遲疑的擒住來人,耳畔卻聽得一記負痛的羸弱悶哼。

    是女的?!

    一把扯開罩著臉的黑布,竟意外瞧見他朝思暮想的美人兒。

    「怎麼是你?」

    曹影倩嬌容慘白,大量鮮血自傷口處泉湧而出,她卻不容自己喊出聲音,只是深惡痛絕的瞪住這個罪魁禍首。

    「怎麼,你們曹府已經沒人了嗎?竟派你前來送死!我若沒察覺你是女的—恐怕你早已香消玉娟死在我刀下,這麼一來,我豈不心痛死了?」司徒昭葛抓著她的力道減輕,並點了她幾處大穴,心疼萬分的將她抱起。「甭擔心,哥哥我愛你愛得要命,不捨得再傷你一根寒毛,你乖乖別掙紮,我馬上替你敷藥,很快就不痛了。」

    她強按下喉嚨那股厭惡作嘔之意,也無反抗動作,任由他抱著自己走進花園後方,一處隱蔽在假山之中的秘室裡。

    他將她放到鋪著毛毯的床墊上,逕自走到一排看似平常的書架前。

    「讓我想想,爹把『碧靈丹』擺哪兒去了……啊!有了。」在一堆古書的後方敲出一處暗格,暗格下方藏有一小罐玉瓶。

    從玉瓶內倒出一顆灰褐色藥丸後,他折返到榻前,將藥丸餵進她口中。

    「放心,這藥丸不會害你,快點吞下去。」

    曹影倩閉上眼,絕望的依言吞下藥丸,並不認為司徒昭葛會如此好心的救她,但是……

    「來,你坐好,我幫你運功療傷。」司徒昭葛顧不得外頭是否還有變故,反而一心惦念著眼前美人兒的傷勢。

    「你……」

    「噓,別說話,沒把你治好,也枉費我大費周章的想除掉這麼多人了。」

    他心知肚明這是藺明爭故佈的計謀,但,他就是喜歡曹家這個美人兒。

    反正栽在女人的手裡,本就是眾多英雄的致命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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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後花園忽而驟發的戰局,只聞刀劍齊嗚,鏗鏘聲不斷。

    西廂房內,卻見抓向木蕁織面門的虎掌倏地一頓,司徒靳陰惻惻地掃向窗臺,心知必有不速之客到訪,這刻已和兒子交上手。

    心念疾轉,眼前這誘餌說不定還派得上用場,讓她苟延殘喘又何妨。

    將掌勢猛然一收,瞪著她那張依舊傲氣淩人的臉孔,還有那雙炯亮懾人的逼視瞳孔,他非常清楚這丫頭對於死亡無半點恐懼。

    「下手啊,讓我死個痛快!」見他有所猶豫,嗤笑的嘲諷不留情的逸出唇邊,甘冒風險用自己的性命下賭注。

    「你想死,現在還不是時候。」

    「你大半夜裡跑來這兒,不就是為取我這條命!怎麼,你那下三爛的兒子司徒昭葛,還不曉得你的真實身份?」抑住滿腔怒火,卻讓她在言詞上更加肆無忌憚,彷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哼,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更讓我確定不能讓你這麼輕易死去。」撂下這句冷哼,人已奔出門外。

    「把人牢牢守住!」還聽得到他的厲聲叮囑。

    「是!」

    在司徒靳離去後,木蕁織的面色陡沉,整顆心為之糾結,焦躁的情緒浮上檯面,讓她無法再保持平靜的心境。

    是藺明爭闖進來要救她嗎?

    他這麼做,根本是羊入虎口,直的進來橫的出去啊。

    被這強烈的不安蠱惑著身上每一處,怎容許自己在這兒坐以待斃,她得想想法子,即使下半身已是癱瘓狀態。

    目光餘角不經意瞥見紅木桌上的一盞搖曳燭火,腦中立刻有了主意。

    咬緊牙根,她讓自己硬生生的摔下地面,費盡力氣的匍匐至桌邊,吃力的抓著圓凳支起身子,伸長右手試圖構著那盞燭台。

    燭台搖搖晃晃,熱燙的臘油灑出滴在手背上,痛得她只能噤聲隱忍。

    接著,她一邊爬一邊移動燭台來到了茶几下方,望著那高離自己數尺的窗戶,狠下心孤注一擲,抓起臘燭便往紙糊的窗格投去。

    這一投果更順利點燃火苗,守在外頭的人淨顧著喝酒劃拳,不管是有刺客闖進府內,或者看守的房內有所動靜,依舊老神在在,等到火勢一發不可收拾,這才大驚失色的呼嚷起來。

    「著火啦!著火啦!快去提水呀——」

    黑夜裡的火光格外引人矚目,尤其這惡鬥才剛結束,擺明事有蹊蹺。

    伏在鐵柵門上方的帶頭黑衣人似頓悟了什麼,當機立斷的率領眾人竄下出事地點,另幾名高手則前去搭救曹影倩。

    兵戎相見又是另一場混亂與激戰的開始,擺好陣仗的司徒一家,被這突然燒起的火焰給弄慌了手腳,再迎敵更顯得應接不暇。

    來到後花園卻見戰局已畢,司徒靳火冒三丈的抓住一名男丁質問。「有沒有瞧見少爺去了哪裡?」

    「少爺他、他好像往那個地方去了。」男丁發著抖回答,舉起左手指往假山的方向。

    「這死兔崽子,都這節骨眼了,跑到我的秘室去做什麼!」司徒靳氣憤難當的狠狠推開男丁,使他痛跌在地上滾了幾圈。

    男丁哎喲哎喲的叫了幾聲,眼睛睜開同時,驚見遠處火舌竄起,一時間呆若木雞,遲疑一下,這才急急回頭,朝著司徒靳的背影大吼大叫。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有個地方著火了!」

    「什麼?」司徒靳霍地回頭,當下氣急敗壞的折了回去。

    在這同時,西廂房外的戰事如同火勢熊熊蔓延。趁著混亂,藺明爭毫不遲疑的踹開兩扉門板,大量濃煙冒出屋外,連窗子都整片垮下,他屏住呼息壓低身子,試圖闖進火場中尋找木蕁織的身影。

    直覺告訴他,這場火就是她放的!

    她為了讓自己知道她就被關在這裡,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蕁織!你在裡頭嗎?蕁織——」忍住嗆鼻的煙熏與洶湧火勢,不期然踢到了什麼,在無法看清地上所躺之人的情況下,他飛快的蹲下拖住一動也不動的死人?活人?在屋樑斷裂的那刻衝出火場。

    逃離了火舌的吞噬,迎面卻刷來陣陣冷光,他機靈的抱住身下人滾了數圈,見偷襲自己的,不過是司徒昭葛所養的幾名嘍。

    將人安穩置於地面,只見他目射凶光,猛喝一聲欺前攻去,左手化掌,右手如鉤,朝來人逼去!

    氣勢如虹的他,攻得對方一個個節節敗退,那些人壓根兒不是他的對手,再加上蒙面人在此時加入戰局,趕來助一臂之力,使他輕而易舉就將這批嘍囉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他卻鬆懈不得,驟感眼前一花,少說也有七八個掌影齊往身上大穴印到,他刻不容緩的大喝一聲,雙掌驟分,運起十成力道,朝前疾拍而出。

    乍見來人,藺明爭雙目爆火、含怒挾仇,這個人便是屠殺自己全家的兇手!一時間悲憤填胸,氣駭發抖。

    「哼,你這小子的功力真不是蓋的,出乎我意料之外!」司徒靳冷笑一聲再度擊進,指風凜然、奇快無比,藺明爭右掌淬然往上硬架,翻掌發力,喉頭發出一聲沉哼,用上全身氣力疾撲過去。

    司徒靳不慌不忙的閃避來勢,嘴角噙著一抹了悟邪笑,無須挑開蒙面人的黑布,他已認出刺客身份。

    「看這氣勢,你就是藺明爭吧?」

    「既然你已知道我是誰,那麼我便要你血債血還!」腳下踢起一把長劍,藺明爭憤怒低吼,人到劍到,劍氣拂拂,急驟無匹。

    藺明爭身形晃動,右腕跟著一振,一招五劍接連削向司徒靳。

    五朵劍花迎面掠過,司徒靳撤出大刀與之糾纏,另幾名蒙面人士自誇突擊,分心之餘,長劍削飛掉臂上一塊布,他驚出一身冷汗,閃身左轉,進退間力穩步履,但他心知肚明這孽種的武功已不在自己之下。

    挾著怒意與仇恨齊卷而下,一雙厲眼脹滿紅絲,藺明爭下手格外猛烈,招招皆直取司徒靳的死穴。那又毒又辣的招式,確實讓司徒靳在一時半刻慌了方寸,勉力接招,卻不斷後退。

    「別救火了,你們這些飯桶還不快上!」司徒靳狂吼一聲,讓那些為撲滅火勢而忙得焦頭爛額的手下們連忙舉劍圍剿。

    隨著這場惡鬥陷人的人增多,負傷倒地的人也更多,藺明爭一心只想殺了司徒靳為自己一家三十多口人命報仇,殊不知戰局拖得愈久對他們愈是不利,司徒府內的嘍怎可能是他們這些人殺得盡的?何況曹影倩還落在司徒昭葛的手裡,他若不能連速取得司徒靳的性命,恐怕連自己都脫身不了。

    突然,一道金鏢自暗叢中閃出,驟聽司徒靳悶哼一聲,似是被射中下腹某處,藺明爭於是跟蹤急撲,掄劍直上。

    劍光如輪,出手儘是殺氣,帶煞雙目猛然一瞪,身形如電,手腕疾翻,長劍刺中司徒靳肩頭,震得他跟槍後退七八步。

    毫無遲疑的,藺明爭身形一落,右足踢飛他手中大刀,旋身一躍,人影倏進,司徒靳瞠目張口,一柄劍尖自後方穿透喉管,血濺四方。

    突見老爺子斃命的一干徒眾,全在此刻亂了手腳,瞪著司徒靳慘死的模樣,個個嚇得噤若寒蟬。

    「我們快走吧!」蒙面人朝他喝著。

    「嗯。」藺明爭想返回木蕁織的安責處,另一個蟄伏在暗叢中的黑衣人卻突地竄出按住他肩頭。

    「等等!得先去救曹影倩,你派去的人對付不了司徒昭葛。」他的聲音渾厚有力。

    藺明爭望著這雙堅定冷靜的眼睛,在猶豫一下後點頭縱身離開。

    離去前,卻不忘抽出那把沾染司徒靳鮮血的長劍。

    他不愛殺人,但今天,他要用這把劍取兩條流有相同血脈的人命。

    在藺明爭匆忙趕到另一個打鬥地點時,正好親眼目睹僅剩的一人倒下。

    他憤慨的摘下面罩衝過去,才察覺這假山後頭別有一番天地,林園裡頭還暗藏一處秘室,立刻明白曹影倩被他抓來了這兒。

    「司徒昭葛!」

    瞪著地上那人從痛苦的五官扭曲,到最後慢慢的嚥下一口氣,他舉著劍的手隱隱發顫,對於司徒昭葛的恨,遠比司徒靳還要更加濃烈。

    這樣的趕盡殺絕、這樣的窮追不捨,讓他沒有一刻可以忘記這樣的仇恨。

    「哼,你總算露面了!」將腳踩在已死之人的手掌上蹂躪,他笑得詭異極了,朦朧月光照在他臉上,陰冷猶若鬼魅。

    「你不應該笑。」藺明爭面無表情的注視他。

    「為什麼不能笑?」捧著肚子,他笑得更加狂妄了。「曹家美人兒的味道比我想像中還芳香美妙,光用想的都夠我夾上三天三夜。」

    「你把她怎麼了!」他厲聲斥問,忽地握緊劍柄,滿臉的陰沉怒意,眼中燃燒著會殺人的火焰。此時此刻,他無法想像大小姐是否已經受到這人渣的玷污。

    「哎呀,這老套的問話也不換個新鮮點的!」他故作忸怩的甩甩糾結成團的一頭毛髮。「你不老早嘗過這美人兒的味道了?」

    「住口!」

    「不過,你還真狠得下心哪,為救那丫頭情願把曹家美人兒送上門來,依我看來,這還真是樁不划算的買賣呀。」

    「你錯了,更不划算的買賣在你身上!」他咬著牙一字一字道。

    「哦?」司徒昭葛頗不以為然的聳肩,翻白眼冷笑。「你殺了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反正不過是群豢養的豬狗,全死光了也無所謂。」

    「包括司徒靳這隻狗嗎?」

    短短剎那,司徒昭葛的笑意凝在半空,慢慢的斂盡,臉色倏地陰騖森冷。

    「你說什麼?」

    舉起手中閃耀著赤色血光的長劍,藺明爭的神情有著恣意倡狂的邪佞,一種報復後的快感。

    「知道這劍上所沾的血是誰的嗎?」

    「你沒這個種!」他的雙瞳危險瞇起。

    「沒有?那麼你想嘗嘗司徒靳這豬狗的血味兒嗎?」

    「住口!」

    「換我住口了?」藺明爭諷刺地扯動唇角,冰覆的容顏卻不帶半點笑意。「你這泯滅人性的禽獸也懂親情為何物?」「你、你果真殺了我爹?」他怒喝如雷,額上青筋暴突,兩頰的肉瘤劇烈顫動著。

    「我不只殺了你爹,還要殺了你!」

    說罷欺身疾進,人未到,劍先到,劍走偏鋒,圈劍削腕,司徒昭葛盛怒之餘,一柄大刀猛向他身前身後亂砍了七八片,刀光劍影間,兩人拚命進招,打得猛烈非常。

    藺明爭將手上長劍舞得匹練飛騰,司徒昭葛的功力本該在他之上,然而適才為救曹影倩而將內力輸送到她體內為她療傷,又經過一番激戰,這會兒已是無力招架。

    他挫敗而憤懣的低吼一聲,身子暴退數十來步。

    縱目瞧去,整個司徒府泰半已陷入熊熊火海中,他決心不再戀戰,轉身狼狽地逃竄出府。

    藺明爭沒有隨後追上,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

    丟下長劍,他衝進秘室中,看見曹影倩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大小姐——是誰?!」聽到身後傳來細碎腳步聲,他警戒的回身陡喝。

    卻發現一個面色蒼白如紙的女子杵在門後發抖。

    「你是誰?」

    「我……我……」燕雪娘無助地抓住門板,老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雙美眸撲簌簌地滾下淚來。

    在確定這女子並無任何攻擊性後,藺明爭迅速奔至床沿,解開了曹影倩身上的睡穴。知她受了重創,急忙檢視傷口,愕然發現偌大的一條刀痕已癒合,內傷也療養完畢,只需休息幾天便無大礙。

    在他愣住之際,曹影倩已幽幽醒轉,眨眨虛弱的眼,意外看到藺明爭就在自己眼前,激動得直想起身。

    「明爭哥!」

    「先別起來,讓我慢慢扶你。」

    「……嗯。」知道自己已平安獲救,一顆懸著的心不禁放下。「對了,本姑娘呢?你救到她沒有?」她不顧自身傷勢趕緊追問。

    「她已經讓人先救回去了。」

    「那——」她小心翼翼地。「司徒昭葛死了嗎?」

    「暫時給他逃過一劫,不過,那個始作俑者已經死了。」他淡淡地道。

    曹影倩頓了頓,心中不知何以五味雜陳。

    「我……」隔了許久,燕雪娘鼓起勇氣開口說話。「我是燕雪娘。」

    聽見這突來的聲音,曹影倩抬頭循聲望去,藺明爭差點忘了這兒還有個陌生女子,他皺皺眉站起身。

    「如果你是被司徒昭葛抓來這裡的,那麼你可以放心回家了,他不會再回來這裡。」

    「這裡有解藥!」她急急地喊。

    「什麼?」

    「被關著的那位元姑娘需要解藥,老爺把許多藥藏在這兒,我……我……」

    「被關著的姑娘?」他的眉心再度聚攏。「你見過木蕁織?」

    「她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可她中了怪毒,下半身癱瘓動彈不得,如果不找到解藥救她,她會死掉的。」

    「明爭哥,我想起來了!」曹影倩也急促的喊著,用手指向一排書櫃。「先前司徒昭葛為了要救我,就在那櫃子上敲出了一個暗格,裡頭好像藏了不少藥丸和菜譜,你快去找找,這姑娘說的也許是真的。」

    藺明爭毫不遲疑的來到書櫃前摸索一番,好不容易擊出一處暗格,裡頭藏有不少珍貴藥瓶與書籍,其中還包括一本「毒門秘笈」,他震懾得無以思考。

    「找著了沒有?」

    曹影倩的問話並未讓他及時回神。他無法理解,何以這本秘笈落入司徒靳的手中,這才幡然醒悟,原來木蕁織並沒有騙他,秘證確實不在她手裡。

    「明爭哥?你在發什麼呆?」她不明就裡的再喚一次。

    他匆忙轉身回床邊將她抱起。「咱們先離開這裡吧。」

    「……喔。」

    經過門邊,藺明爭霍地停步望向燕雪娘。「姑娘還不走?」

    「我……」

    「外頭已是漫天大火,你還在猶豫什麼?」

    燕雪娘黯然的垂下臉,兩手早已捏皺衣擺。「我不知道,還該不該回風月樓那個地方。」

    「不嫌棄的話,就跟我們先回曹府吧。」曹影倩溫柔的說道。

    想了好半晌,燕雪娘總算怯怯地抿唇點頭。

    「走吧。」

    「嗯。」

    在烈焰沖天中,他們一行三人離開這猶如人間煉獄的司徒府。

    嗆出腹腔中的濃煙廢氣,一股陌生的劇痛自腳底板整個竄上腰際,體內似有一條毒蛇在咬噬啃蝕著她的腹部,她呻吟一聲,喉嚨處湧上嘔意,她不斷地咳嗽,想把不舒服的感覺統統吐出,奈何反覆掙紮,那種痛苦非但沒有消失,纏繞在腹腔間的束縛反而更加緊窒。

    雲井農沉心屏氣的撚起細針,全神貫注,朝她腿部幾大穴位攻去,動作例落毫不遲疑,下針速度迅如奔雷駭雨,手法精妙堪稱一絕。

    幾針下紮,木蕁織臉上的痛苦終於轉為平靜,腹部的不適也漸漸消弭殆盡。」個時辰過後,她緩緩睜開了眼,一個和藹親切的男人臉孔映入眼簾,看上去約莫五十多歲,但鬢髮已經半白。

    「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你……」

    「我叫做雲井農,你的師父木濟淵曾救過我一命。」

    她微愕的瞠大眼珠子,也在這瞬間,她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已經恢復了知覺。

    「這、這……是你救了我?」

    「說來汗顏,自從木老救了在下,我也背起了藥筐開始濟世救人,只不過醫術不精,解不了曹大人所中的毒。」

    不知怎的,看著這個人,她的眼眶竟漸漸濕潤,彷彿他就是自己的親人,即使她不曾聽師父提過這個名字,畢竟師父救過的人何止一二。

    「雲……」

    「願意的話,喊我一聲雲伯伯,我會很高興的。」雲井農微笑說道。

    強忍哽咽,她深吸一口氣,真誠的喊出聲音。「雲伯伯。」

    「對了,你身上中的化血軟骨散,幸好還未侵及五臟六腑,我已經順利替你解去,不過你最好起來活動活動筋骨,讓血路暢通。」

    「好。」

    在雲大夫的攙扶下,木蕁織慢慢坐起身。剛要下床,外頭有人敲門進來。

    她驀地回首,正好對上來人那雙急切而憂愁的深眸。

    不自覺的渾身輕顫,她避開他灼熱幽邃的注視,長睫毛掩去她眸中洩漏的慌張,卻掩不住她無措的神情與舉止。

    她知道自己讓他擔心了,也知道曹府為救她而折損了不少人命,她無法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迫視目光,也無法故作冷傲的撇清責任。

    雲井農知他們倆有許多話需要深談,於是抱著藥箱預備離去。

    「你們好好談談吧,我走了。」

    「雲大夫請留步!」藺明爭截住去路。

    「怎麼,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知道,今天在司徒府擊出暗器的人是不是你?」

    雲井農和顏悅色的一笑。「我都這把年紀了,哪來的武功幫你上陣。不過,那人確實是我派去的。」

    「他是……」

    「他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代他務必為我救日本姑娘,他辦到了。」

    「還希望雲大夫讓我知道他是誰,好當面向他道謝。」

    「不用了,不用了,這是他欠我的人情,我挪來還木老的救命之恩,你不欠他,木姑娘亦不欠我。」

    「雲大夫!」

    「我想你有許多話要對木姑娘說吧?」雲井農不容他反駁的搖頭說著。「所以也別為難老夫,老夫還有點事得去忙呢。」

    莫可奈何的,藺明爭只好任雲井農離去,僅在心中留下疑問。

    凝斂的沉瞳在此時盯住她清如秋水的澄眸,瞳光流轉間,內蘊的情感軟化了剛毅冷峻的面容,他步步走向她。

    聽著他走過來的腳步聲,她忍不住撇過臉,不動聲色的用力吸氣,強逼自己冷靜下來,然而她卻安撫不了心臟的快速跳動。

    當他毫無預警的在自己身側坐下,她惶恐的幾乎低嚷出聲。

    她只能徒勞無功的瞪著自己的手指頭,試著不去猜測他準備對她說什麼責難的話,也告誡自己必須沉住氣,錯誤是她犯下的,她不能反駁。

    「我帶了個東西給你。」他的聲音溫沉柔暖,身上尚有一絲殘存的血腥味,她柳眉微蹙,知道他肯定殺了不少人才將她救出。

    但,他為什麼還要給她東西?

    他從袍袖中取出一本泛黃老舊的書籍,壓在她冰冷手掌上。

    瞪著封面模糊不好辨認的字樣,木蕁織覺得自己正在發抖,因過度激動而全身戰慄。拿起師父傾盡畢生所著的「毒門秘笈」,她極力克制著眼眶中晃動的淚花,可一眨眼,刺燙的淚水便不爭氣滑落。

    她抬起臉,微啟不帶血色的唇瓣,想對他說些什麼,還來不及開口,本能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撲進他的懷抱中,任淚盡情喧嘩。

    「對不起……對不起……」嘴裡嗚咽不清的低嘶著。

    「你哭得沒有道理,知道嗎?」用指尖溫柔拭去她臉上淚滴,紛亂心境在這刻感到踏實與平靜。

    「真的對不起。」因為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只好用哭來傾訴心中內疚。

    看她毫無保留的在自己面前表現脆弱,他這才體會出,原來被人依賴的感覺是如此喜悅,無怪乎人說這是甜蜜的負擔,他現在是大大的認同。

    擁著她肩頭,他憐惜的將她細長髮絲弄整。「不是你的錯,況且我已經殺了司徒靳。」

    隨著抽泣漸漸停歇,她難以置信的吸著鼻子睜大眼。「他真的死了?」

    「嗯,我總算為我父母報了仇。」現在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他緊緊握住她的手,坦然直視她眼眸。「或許你認為冤冤相報何時了……」

    「不!」出乎他意料的,她認真的、用力的反抓住他的手。「相反的,他也是我的仇人,我還要謝謝你殺了他!」

    「他是你的仇人?」他錯愕的一愣。

    「司徒靳的本名叫做木濟嶼,是我師父的師弟,但他一直覬覦『毒門秘笈』,奪手後硬逼師父隱居深山,他知道我的身份後本想殺了我,可惜機會已失。」

    「難怪他會懂得這麼多毒藥。」

    「可你怎麼找到這秘笈?」

    藺明爭頓了頓,將事情從頭至昆交代一遍。不過,聽到司徒昭葛尚在人間未除,木蕁織的臉上仍是憂心忡忡。

    「他的大勢已去,就算他再出現我們面前,也威脅不了曹府任何一個人的性命。至於燕雪娘,我打算把她留在府內,她也算幫了大忙。」

    咬著下唇,她眉間的皺折卻未見平復。「曹大小姐沒事吧?讓她為我冒險,真的很過意不去。」

    「甭擔心,她的傷只需要調養一陣便不礙事。」

    「我去看看她……」她想起來,卻又被他一把拉回。

    「先別忙,我們倆的事還沒解決。」他不容她拒絕的圈住她的腰,讓她沒有逃脫的機會。

    「不必解決了。」她有些慌張,乾脆板起臉孔,恢復成以往冷傲淡漠的神情。「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

    他脅迫的逼近她臉孔,幾乎鼻尖碰鼻尖,自她眼中找出「口是心非」的蛛絲馬跡,他瞭解她又想躲進自己的保護色裡。

    「在這個時候,你的倔強與固執對我而言已經沒用了。」

    他的氣息嚴重擾亂她的思緒,她想別開臉,他的面容卻如影隨形。在這心亂如麻的同時,她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嚴重警告你,最好別魷誤我救你義父的時間,這秘筧裡就記載救治。鑽心斧。的藥方,馬上就能解他身上的毒。」她凝肅的板著臉說道。

    聽到她這番話,就算藺明爭想一次把帳算清都莫可奈何。

    「好吧,先解去義父身上的毒,咱們的事來日方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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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2 00:16: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白煙裊裊升起。

    湊齊七七四十九種珍稀難尋的奇花異草,再命人快馬加鞭至深山中取來源頭泉水,煎熬足足十個時辰,配合針灸與按摩,在曹孟軒的週身大穴灸敷住,木蕁織不眠不休待在榻邊觀其動靜。

    七天過去,凝滯在他印堂處的黑色煞氣漸漸散去,衰敗的面孔正一點一點恢復血色,氣息平順,梗礙在五臟六腑的毒素也被全數逼出。為了專心一致地替曹孟軒治療,房內除了燕雪娘進出,就沒再讓任何人打擾。

    焦急等在軒昂園外的藺明爭與曹氏母女,因為不知道情形如何,只能祈求過程一切順利。

    終於,就在第九天的清晨,曹孟軒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了。

    聽著一聲聲切切的呼喚,沉睡太久的眼睛疲睏的睜開又閉上,感覺愛妻的手正緊緊握住他的,濕濕的水珠滴在手背上,他再度張開頹弱無力的眼皮,總算看清楚愛妻那佈滿皺紋與淚水的臉龐。

    「娟容……」

    曹夫人激動得淚流滿面,悲喜交加之餘,飽受煎熬痛楚的一顆心總算得到了救贖與釋放。

    「爹!你能醒過來真是太好了。」這明明該是個開心的時刻,但曹影倩還是忍不住流下了酸楚的眼淚,站在母親身側哭花了臉。

    「倩兒……」扯著又乾又澀的喉嚨,曹孟軒望著圍在床邊的人一個個喊著,目光定在女兒背後的男子身上。「明爭……」

    「義父,都沒事了,你別說太多話,得好好休養才行。」連他的眼眶也紅紅的,只能強自鎮定的忍住淚意。

    「夠久了,」曹孟軒露出一抹溫暖的笑容,刻滿皺紋的臉上已是雲淡風輕。「我休養得已經夠久了,能再看到你們,是老天爺給我最大的福報。」

    「爹,你肚子餓不餓?我吩咐廚子煮點粥給你吃好不好?」曹影倩胡亂的抹揩淚水,幸而今天素淨著一張臉,才不至於弄花了臉。

    曹孟軒輕輕的點了頭。「當然好,我都快忘了食物的味道。」

    「哎呀,我看用不著吩咐他們,我親自為爹爹煮粥。」高興之餘,曹影倩掄起袖子便往外走。

    來到偏廳,一臉疲憊的木蕁織攔住了她。「大小姐。」

    「木姑娘!」見著她,曹影倩萬般感激的拉住她的手,就差沒跪下去磕頭。「謝謝你醫好了我爹,我們曹家上下全都願意為你做牛做馬。」

    「先別說這些,」她勉為其難的搖頭苦笑。「你爹身體很差,在吃的方面得多費點心思,除了那些個滋補養身的湯湯水水,米粥也要盡量燉煮稀爛,盡量以流質為主,調味愈精簡愈好,懂了嗎?」

    「嗯,我懂,我會注意爹的三餐,讓他很快可以健健康康的下床走動。」

    「那麼你去吧。」

    在曹影倩離開的時候,藺明爭原想找機會讓義父認識木蕁織,還在思忖當時,曹孟軒又喊到他的名字。

    「明爭哪……」

    「義父,」他大步一跨來到床沿。「您還有什麼事要吩咐的?」

    「這事我掛念已久,不快些解決不行,」曹孟軒伸著瘦骨峽胸的手,藺明爭連忙握住。「你和倩兒的婚事——」

    「義父!」光聽這開頭就令人膽戰心驚。「這事以後再說,好嗎?」

    「不成、不成,」曹孟軒固執的搖頭。「我就這個心願沒完成,一旦你們成親,我即使是死也毫無遺憾了。」

    「別說這樣的話,何況義母還需要您,大小姐也需要您!」

    「是啊,這節骨眼說這些幹嘛呢?」擦乾眼淚後,曹夫人溫柔而細心的撥著丈夫的額發。「他們倆都不急,你別擔這個心。」

    「倩兒不小了,我也才這麼個女兒。明爭哪,義父從未要求你什麼,但倩兒這顆心你是明白的,我若不為她作主,還不知這事要拖延到幾時。」

    「義父,您的身體尚未痊癒,先別為這些事憂愁。」他說不出口自己愛的並不是曹影倩,畢竟這麼多年來,義父一心要撮合他們倆,也認定了這是最美好的結局。

    「那麼你答應我,絕對不會負了倩兒。」

    「這……」

    曹夫人看得出藺明爭的心不在女兒身上,他中意的是外面那位女恩人,她忖度著不知該不該說,這對丈夫而言,肯定是個不小的打擊。

    唉,現下這情形,還是別刺激他,等他身體完全康復了再說。

    「明爭,你就答應了你義父吧,免得他又睡不好吃不好。」曹夫人一歎。

    藺明爭的心中天人交戰,百般掙紮究竟要不要作出承諾,好讓義父可以安心養病。然而義父好不容易才清醒,他怎能在這時候言明自己的立場,而讓義父傷心?

    但,一想到木蕁織夜以繼日的救治義父,不曾躺在床上好眠,那疲憊憔悴的身影,又怎不令他心疼難當?

    「明爭,難道你不想娶倩兒嗎?」見他猶豫半天,曹孟軒瞪大眼,一時動氣,搗著胸口咳嗽起來。

    藺明爭猶若驚弓之鳥,義父這麼一咳,再執著的兒女私情也得暫拋腦後。

    「沒有的事!」為了安撫義父,他戰戰兢兢又言不由衷地答。「我當然不會負了倩兒妹妹,請義父放心吧。」

    他再咬了咳,虛弱的抬起眼皮。「真的?」

    「真的。」

    在得到藺明爭的保證後,曹孟軒總算放下心中大石。輕籲一口氣,頓了頓,忽爾憶起什麼。

    「對了,你們是如何解了我身上這毒?」

    這問題來得太晚,藺明爭無心解釋,只要他先好好休息,待往後會仔仔細細告訴他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眼角瞥向偏廳,她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想,她是聽到那些話了。

    大雪過後,漫山皆白。

    層層愁雲深鎖住蛾眉,一圈一圈的黑影縛住眼眸,憂憤纏上腦袋裡每個思緒,她鬱抑難歡的倚在窗臺前。微微仰首,凝神注目那澄澈宛若碧綠湖面的萬裡晴空,眺望著一座座不知名的山脈峰巒,當她收回視線轉而停駐在庭園裡的雪白景致,驀然察覺園中雪地上有足跡踩過的跡象。

    霍地撤過臉,藺明爭竟像尊雕像似的杵在身後。他深深地、定定地注視著她,那俊朗玉立的臉孔,輾過深沉的歉疚與不忍。

    「你怎麼在這裡?」她無措地退後一步,背脊抵住了窗臺。

    「我來道歉。」他輕輕地說,同時挪動步履靠近她,心疼地捧起她瘦到凹陷的臉龐,細細端詳著她眼底的苦澀與落寞。

    黯下眼睫,她沒說話,只是靜靜的任他將自己擁入好溫暖、好有安全感的懷抱裡,貪婪地獨享這一切。

    「等義父的身體整個康復,我會讓他明白我真正要娶的人是你。」摩挲著她細滑雙頰,她飄散未綰的髮絲搔得他有些兒癢,他微微俯身與她平視,對於她此刻的溫馴平靜有些不習慣。「怎地不說話?」

    垂下的羽睫掩飾了所有哀怨,她的聲音聽來軟弱無力。「還能說什麼?」

    「說什麼都好,我想聽你說說話。」

    然而她還是默然無語,倔強的緊抿著唇瓣。

    「你在怪我嗎?」

    很輕很輕的搖了搖頭。事實上,她一點也不曉得自己該怎麼做才好,如果多說了什麼允諾的話,只讓事情加倍複雜。

    他凝重的拉著她的手坐到圓凳上,按住她的肩膀。「蕁織,我一點都不清楚你心裡在想什麼,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

    寂靜無聲的僵持好一會兒,木蕁織惆悵百折的苦澀一笑。

    「到最後,我還是孤單一人。」

    「不許這麼說!」他不悅的薄斥她。「我說過不會讓你孤單一人,你難道信不過我嗎?」

    抬起臉,她淡然反問:「那麼,你是真心愛我嗎?」

    「我以為『愛』這個字無須掛在嘴邊,只需用行動表示你便感受得到。」沒被她單刀直入的問題給嚇到,他發自內心的真誠回答。

    「你只是想報答我吧?救了你、救了你義父,」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語調上揚。「但我想咱們也算扯平了,你和大小姐冒險闖入司徒府救我,殺了司徒靳,我們已是兩不相欠。」

    「就算你沒有欠我,但我還是欠了你許多。」

    「欠我什麼?」

    「欠了你完整一個家。」

    她深受震動的瞪大瞳眸,腦門似被人敲開一個大洞,冷風灌了進去。

    「一……個……家?」

    「是的,我要給你一個家。」為強調自己的決心,他微笑著再道:「就在絕世穀,過著只有咱們小倆口的單純生活。」木蕁織難以責信的倒抽口氣,對他的話感到極度不更實。「你要捨棄曹老爺養育你二十五年的恩情?你要丟下這裡的人事物,跑到山裡和我共度一輩子?」

    「再難割捨也得割捨,我背負了太多太多恩怨情仇,如果每件都得兼顧,恐怕得將我分割成好幾部份。」

    「不,」她心慌意亂的搖頭。「我不能嫁給你,我情願一個人孤單的生活,也不要從他們的手中將你搶走。」她不願當個罪人,寧可孤獨到老,也不要讓曹家每個人都怨她帶走了他。

    「我們已經是命運共同體了,你不嫁我,還能嫁給誰?」他面有慍色的加重擱在她肩上的力道。「我是這麼的認更看待我們之間的事情,為什麼你要一味逃避?作這種無謂的犧牲?」

    「我……」她辯不過他,何況她說不出「我對你根本沒感覺」或者「你別再自作多情」那種話來自欺欺人。

    「好了,先別回答我,我想你也累了。」這會兒反而怕她說了什麼難入耳的話,藺明爭矛盾的甩頭輕歎一聲。「你好好的休息吧,明天我還得帶你去見義父,希望你能有心理準備。」

    她沒答腔,聽他的話乖乖上床睡覺。

    她確實是累了,而且是心力交瘁,這一躺下去,應該會很好睡吧?

    暮色西漸,屋柱懸掛的燭芯散發出鵝黃色的燈光,溫馨暖和的氣氛恰與屋外的寒雪梅景迥然不同。

    一身碧綠色的緞子懦裙,曹影倩腰肢款擺地來到軒昂園,手捧托盤,上頭擺著一隻白玉碗,笑意盈盈,姣好的瓜子臉上素淨似瓷。丫環夢夢則在身後亦步亦趨,生怕小姐端著東西一不小心絆倒。

    「爹,我親自給您燉了蓮子木耳庵仁粥,您快嘗嘗味道如何。」進入內房,曹影倩殷懇地喊道。

    「沒想到爹躺在床上這些日子,倩兒還學會了煮粥,確實是到了嫁人的年紀。」背靠鴛鴦枕的曹孟軒,甚感欣慰的點頭笑說。

    「爹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過是碗粥嘛,瞧您扯得這麼遠。」曹影倩嘖怪的在床榻邊的凳子坐下,曹夫人也隨後入內。

    「不遠不遠,能讓你有段好姻緣作為歸屬,是爹最大的心願。」不過兩天的光景,曹孟軒的臉色已顯得十分紅潤,睡得好、吃得好。而且藺明爭也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以往惶恐生命遭受威脅而擔驚受怕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爹嫌我老了嫁不出去嗎?您開口閉口就非提這事不可。」她嘟起嘴不滿地抗議。

    「就是說呀,」曹夫人神情愉悅的坐在床尾處的床板上。「在咱們京城,倩兒的美貌可也排名在前十位呢,上門求親的俊公子不知多少。」

    「但倩兒只鍾情於明爭,不是嗎?」曹孟軒一副瞭然於心的模樣。

    曹影倩的表情在短短一瞬間掠過無奈的心傷,她強自振作的維持笑容,不讓人瞧出她心裡難過。

    「爹在胡說什麼,人家和明爭哥就像親兄妹一樣,沒旁的意思。」

    「你這傻孩子,爹是看著你長大的,會不曉得你的用心?」曹孟軒笑呵呵地道。「你放心,這事爹已經和明爭商量過,他也親口答應了我,等我身體好起來,便替你們倆完婚。」

    「爹說什麼?」曹影倩錯愕的僵在原處。

    就怕女兒無意間洩漏真實情形的曹夫人,急忙撞了撞肘,接過意仁粥說道:「這事不急著談,粥快涼了,先讓你爹喝完這粥再說。」

    「嗯。」

    丫環夢夢也在此時發現藺明爭與木蕁織已經來到偏廳。

    「明爭少爺、木姑娘。」她急忙躬身行禮。

    觀望這和樂融融一家團圓的幸福情景,木蕁織著實動不了腳步往裡頭走。

    她的猶豫不決全看在藺明爭的眼裡,於是不著痕跡的在她耳畔輕輕喊道:「走吧。」

    曹影倩見他們來了,也急忙讓出位子,硬是擠出親切可人的笑容。

    「木姑娘,你總算來了,我爹一直掛念著要見你呢。」

    在眾人的目光中,木蕁織生硬的屈膝微禮。「民女木蕁織向曹大人請安。」

    「木姑娘千萬別多禮,快快起來吧。」曹孟軒連忙說著。

    木蕁織站直身子,緩緩將臉抬起,清雅秀逸的面容上沒什麼表情。

    儘管她神色冷淡,但曹孟軒並不介意,仍是誠心誠意地說道:「老夫這命若非木姑娘費心施救,老早一命嗚呼歸西去了。」

    她只能點頭致意,嘴巴裡說不出好聽的客套話虛應一番。

    「沒想到木姑娘還後般年輕,我想應該是尚未許配夫家吧?」

    她柳眉微蹙的回答。「是的。」

    「無論如何,您大可安心在這兒住下,咱們府裡就嫌人少不夠熱鬧,木姑娘若願意,老夫還可幫您相個好人家……」

    「爹,您怎麼開口閉口都要提這個!」曹影倩尷尬的急忙岔話,生怕引起木蕁織的不悅,她的臉色已經夠難看了。一謝謝曹大人的好意,民女心領。」木蕁織扯動嘴角,不自在的勾出一道淺淺弧度。

    「既然這樣,木姑娘接下去有什麼打算沒有?如果想在城裡開間藥鋪子行醫,老夫可以幫忙。」

    木蕁織若有所思的輕瞥藺明爭一眼。「再看看吧,往後的事,都尚未作決定。」

    「這樣啊……」曹孟軒頗覺惋惜地歎息。

    「那麼,民女就先告退了。」

    曹孟軒知道她無心與自己交談,多少也看得出她神情凝肅,似是心事重重,於是便不多作挽留。

    木蕁織一走,曹孟軒望瞭望每個人,總覺得大家表情都怪怪的。

    「你們怎麼了?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大對勁?」

    曹影倩無言的與藺明爭對望一眼,又各自惆悵的掉過頭去。

    「明爭哥,木姑娘看起來好像不大舒服的樣子,她這些天也沒吃多少東西,說不定是累壞了,你最好去看看她。」強忍著心中痛苦,曹影倩善解人意的適時解圍,讓他得以脫身。

    「真是這樣的話,那可怠忽不得。雖然她自己本身就是個大夫,不過,還是得關心關心,看她是不是有哪裡覺得不舒適。」曹孟軒擰著眉急忙附和。

    「既然如此,我這就去看她。」

    臨走前,藺明爭深深地再望了曹影倩一眼,知道她已做出退讓,當下不再踟躇,轉身匆匆地離開軒昂園。

    行走在兩旁高懸圓紗燈籠的蕉廊上,他的視線落在右方,一座被大片疏林環繞的獨棟樓宇,房內的燭火已被吹滅,從外頭望進去,裡頭似乎暗黑一片。

    到了樓閣前端,深吸口氣,平心靜氣地伸手敲了敲門板,過了一會,他志下心不安地直接推門入內,在黑暗中辨識方向,快步走往木蕁織休憩的房間。

    他的呼吸緊窒,心裡頭七上八下,就怕她意氣用事甩頭離開這裡。

    房間同樣靜穆得沒有半點聲響,只聽得到自己細碎的腳步聲。

    「蕁織?你還在嗎?」即使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但,他卻忍不住牙關顫抖,掌心冒汗,情緒激動。

    存在他們之間的這段感情,附帶了太多太多恩怨,牽連了太多太多情仇,從相遇、相識、相知、相惜,每個階段都不曾明朗化,但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失去她,他是真的要給她一個家呀。

    但為什麼她不要?為什麼?

    想到這裡,他惶恐的摸索著來到桌邊,想將燭台的火點燃,沒料到這個動作讓平靜的夜起了波瀾。

    「不,不要點燈!」背後猛地傳來木蕁織的吼叫,他像燙到般急忙回過頭,看到她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的窩在被子裡。

    「蕁織?」一邊迅速將燭火點上。

    「你走!我要休息,我不想看到你,」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還記得活在絕世穀的她,驕傲、自負、灑脫、愉快,如今卻被這愛情折磨身心,變得軟弱、無助、孤單。她明明可以瀟灑地離開這裡,但她卻提不起勇氣,尤其在他說了那樣的承諾之後。

    這時,藺明爭神色激動的衝到床邊,試著將她從被褥中拉出來。「為什麼躲在裡頭?你想悶死自己嗎?」

    「你走開……」揮舞著雙手,她無力的喊著。

    她覺得好累好累,愛一個人竟需要耗費這樣大的力氣!

    她掙脫不了他蠻橫的拉扯,硬是被拖出被窩,落入他厚實的胸懷。

    「沒有必要這樣的,蕁織!」凝滿痛楚的聲音出現耳畔,安慰著她不安的心靈。「這事很簡單的,不是嗎?你不該想得複雜,愛一個人本來就很自私,我會和你一起離開這裡,你只要信任我,給我時間,那麼,所有的痛苦掙紮就不會存在的。」

    「我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曹孟軒那張殷切的臉,和曹影倩那張若有哀怨的臉,她就覺得自己不該存在,不該破壞這原本註定好的一切。「曹大人會收你為義子,就是想讓你娶了他女兒,順理成章的繼承曹家產業,你再怎麼說也不能丟下這些,只為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女子!」

    「你錯了,我和你一樣無家可歸,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二十五年前就已付之一炬,所以我要和你一起建立屬於我們的家,一個單純、沒有紛爭的天地,難道你不想嗎?」

    「別說了……別再說了……」

    她哽咽地鑽進他懷裡低聲抽泣,一顆顆晶瑩宛若珍珠的淚水滾下衣襟,滾進他的心懷裡連成一串。

    她怎麼可能不想和他共度此生,怎麼可能捨得離開他溫暖的懷抱,怎麼可能獨自存活在這寂寞世間愴然行走。

    但是,一想到曹氏二老會是多麼失望傷心,他未來的大好前途更因她而毀,她就無法狠下心來帶走他。

    「你是愛我的,不是嗎?」熾熱的眼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中顯得閃亮。

    「但我不值得你犧牲一切跟我走。」她哀戚欲絕地死命搖頭。

    「除了你,沒有任何人值得我犧牲。」

    「我……」

    一輩子的時間如此漫長,萬一他要是後悔了,她會更加無法承受。

    忽覺一股溫暖環上腰間,她全身一顫,發覺他將她密實緊摟在懷中,兩人親暱貼近毫無縫隙。咬緊牙關,她閉上了眼,本能地將雙手輕輕攀上他的肩頭,意識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她臉上淚痕狼借,長睫毛在水氣的浸潤下,顯得瑩瑩然、幽幽然,怯懦的輕輕翕動著,溫潤的肩頸泛著紅潮,他動容而心疼地俯下頭,將唇覆上她蒼白乾澀的兩片唇瓣。

    灼燙的體溫穿透衣衫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子,淡淡的男性麝香密密縛裹住她脆弱的感官,隨著他呼吸的節奏而陣陣火熱。

    只覺得燥熱無端生出,原始的渴望在體內蓬勃發展,那陌生異樣感左右了她的理智,她頰如霞雲,身如火燒,卻不忘真情回應。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粗壯臂膀攬著她的腰,一隻笨拙手掌解不去她襟領鈕扣,只好戰戰兢兢地上下摸索著。

    她抬起臉來眨眨霧氣的澄眸,努力把女性的矜持嬌羞摒除眼底之外,鼓起勇氣拉開他的手,抿了抿唇,在他的目光中一一褪去袍衫與長裙,最後只剩一件粉紅色肚兜與褻褲。

    她解掉了外在衣物,也解掉了內在偽裝,柔情似水地深深凝望著他,看見他眼底的驚艷,也聽見他唇邊情不自禁的驚歎。

    「蕁織,你好美……」

    「比曹影倩美嗎?」止不住女人的小小妒意,她任性地問。

    他的手指劃過她美好的肩頸,駐足在那處烙有紫色胎記的地方,眸光熱切的凝視,連聲音都沙啞難辨。

    「那當然,因為在我心底,你才是最美的。」斂住剩餘詞句,他的手撫觸著那道閃電紋路,轉而在她耳畔纏綿低語,溫熱的氣息撲到她的耳邊,留下令人暈眩的幻覺——「我愛你,蕁織——」

    他突來的告由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泛起一陣酸酸楚楚的痛楚與柔情。

    愛?

    是的,她也愛他,說不出口的愛意,比他的更為濃烈。

    兩心相傾,呼吸交疊,濃情溫度上升,熱氣氤氳整個房內。屋外下起綿密雪花,黑壓壓的夜裡失去月光映照,卻將勾起更多的浪漫呢喃。

    「小姐……」

    看著小姐眼眶裡不斷翻湧出來的淚花兒,丫環夢夢也難過得鼻酸,生怕自己勸慰不成還跟著一塊抱頭痛哭。

    「小姐,咱們回房了吧,明爭少爺他……今晚肯定是不會出來的。」站在臨近金王閣的蕉廊昆端,她心疼地忙替主子拂開發上、肩上、身上的冰冷雪花,將身上的毛裘束緊,自己則不斷地原地踏步,冷得哆嗦不斷。

    曹影倩傷心欲絕地望著金玉間的園林,雪膚早被寒風凍成慘紫色,淚卻不爭氣的一再落下,美麗的臉龐徒留楚楚動人的哀憐。

    「夢夢,若我再不死心,就是個大傻瓜了,是不?」

    夢夢扁扁嘴,鼻頭抽動著。「小姐,你這麼美,心地這麼好,明爭少爺不懂欣賞是他的損失,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真正該愛的男人,而他也會同樣全心全意的愛你。」

    「會嗎!我還會遇到這樣的男人嗎!」她失神地喃喃自語。

    除了夢夢在一旁猛點頭,她聽不到來自心靈深處的半點回應。

    聰明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安慰一個失戀人的話,能信嗎?

    她不信!她再不相信這世上還有另一個男人值得她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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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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