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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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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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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9: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動搖

  在絕大多數時候,姬玉身上沒有半點痛苦的痕跡。他彷彿是靠著天資過人順風順水一路至此的貴公子,永遠風度翩翩,優雅聰慧,不動聲色地把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毫不愧疚地給他們施加痛苦。

  他看起來像是個沒有良心,也並不會痛的人。

  我這麼想著,突然意識到墨瀟也是這麼說我的。自從母親死後誰也不能再讓我痛了,那麼姬玉也是如此麼?

  是從誰的死亡開始的呢?他的姐姐,兄長,母親,還是被他親手害死的顧漆?

  此時此刻他正在我身側,穿著一身竹青色的深衣,左手扶著衣袖右手夾一片貢肉放到我的碗裡,低聲對我說:「有點涼,慢慢吃。」

  主位上的莫瀾瞧了一眼,便對身側的楊即說:「你看看人家葉老闆多體貼,你多學學。」

  楊即有些無奈地笑起來,搖搖頭道:「……夫人。」

  那尾音拖長的夫人兩字有些討饒的意味,莫瀾嘖嘖感歎了兩下,眼裡的笑意卻遮掩不住。

  在我們來到暮雲兩個月之後,楊即也回到了暮雲。

  他回到暮雲的消息傳來時莫瀾正好在和我學習廚藝,她聽到管家說的話立刻開心得跳起來,一邊說著怎麼這麼快啊一邊衝了出去,連圍裙都忘了解。我跟著走到前廳的時候,就看到她一路跑去撲在楊即的懷裡,衝力之大楊即這樣孔武有力的人都一個趔趄。

  楊即比莫瀾高一個頭,她正正好抱他個滿懷。他還沒有脫盔甲,站在原地愣了片刻,一邊抬起手抱住她一邊紅了臉,小聲說:「夫人,夫人,這是前廳呢。」

  莫瀾從他懷裡揚起臉來,紅著眼睛一把把他推開,推得楊即又一個趔趄。

  「誰稀的抱你,你還知道回來!」

  說話間他們的一雙兒女也被嬤嬤帶來了,楊即正無措地哄莫瀾,看到孩子們來了便接過嬤嬤懷裡的小兒子,一面蹲下來把大女兒也摟住,好像一時之間除了笑不知道要說什麼。

  我站在門邊看著這一對夫妻,突然想起了我的父皇母后,我見過這世上許許多多王公貴族的婚姻。

  這世上有用利益維繫的涼薄感情,如同父皇母后;也有人是熱誠地愛著與被愛,如同他們和南懷君夫婦。

  能夠在愛裡生活,真是令人羨慕啊。

  姬玉收回了手,笑著對莫瀾說:「楊夫人莫要調侃葉某了。」

  莫瀾笑起來,不由分說地把我拉到她的旁邊坐下,說是要和我說體己話讓姬玉回避。姬玉從善如流地開始和楊即聊天,楊即並不善於言辭幸而姬玉是個出色的談話者,知道如何引導話題既不跳脫又不尷尬,楊即聊著聊著神色就放鬆了許多。

  他們聊起今年稻米的收成情況,姬玉說起樊國的水災導致稻穀損失慘重,然後十分自然地說起自己在趙國收米的時候發現米都被樊國人買走了。

  「來的一路上聽說樊國也要出兵了,也不知是怎麼想的,雖然說樊國國庫殷實,但是這災年糧草如何解決?」姬玉微微皺眉,像是真的不解。

  莫瀾插話道:「還不是姬玉公子,天下第一說客出馬哪有說不動的人。」

  楊即瞥了莫瀾一眼:「他是你夫君的敵人。」

  「我說的是實話啊,不過他既然是你的敵人,我自然希望你活他死。」莫瀾滿不在乎地回應道。

  姬玉但笑不語。

  楊即想了想便轉過頭來問姬玉:「你剛剛說,樊國在買趙國的米?」

  「也沒有以樊國的名義,都是些來自樊國的米商散戶,只是來了一批又一批收了不少。我們這些人都沒什麼可收了。」姬玉笑笑。

  「當地官員沒管?」

  「也是奇怪,雖說今年是趙國的豐收年,但以往總要保存大量糧食在糧倉裡。今年存進糧倉的米比以往少了很多,大部分都在市場上販售。樊國的米商收米的價格也並不高,卻總能買到最好的米,簡直像是專門給他們運送稻米似的。」姬玉輕描淡寫地說著,楊即卻皺起了眉頭。

  樊國在趙國大量收米,趙國不可能一點兒消息也不知道,卻縱容他們獲得緊缺的糧草。有風聲說姬玉公子將瓦解吳趙同盟,此時趙國對敵人如此善良,不能不讓人懷疑是示好的信號。

  姬玉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對上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他說的話大約是半真半假,若是楊即去查應該能查到樊國買米一事屬實,但是個中緣由和趙國上層是否知悉卻值得推敲,而這部分恰恰是最難得知的。

  姬玉能把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仔細,該是擁有一張如何龐大的情報網絡呢?就像是暮雲城裡的韓伯,想來別的國家別的城池裡也有許多他的人,除了葉思臣他還有許多的身份。

  這麼可怕的人,居然會說我可怕。

  「妹子?妹子!」

  我回過神來,看著身邊的莫瀾,她悄聲跟我說:「過幾天臘八節,昌義伯夫人設了個宴會,邀請各府女眷參加,你跟我一起去。」

  昌義伯夫人的宴會應該是這暮雲最高規格的女眷宴會了,我自然沒有收到邀請。

  「我並未收到帖子,應當不能……」

  「怕什麼啊,你就跟著我,我看誰敢說什麼?」莫瀾頗有些憤憤不平,看了一眼對面的姬玉,對我小聲道:「最近有些不長腦子的人嚼舌根,說你和宋長均交往過於親密,還有不少難聽的猜測。我派人查了查,那都是昌義伯府裡傳出來的,我呸,也不知是誰家的小姐非賴著宋先生不讓他走,現在居然誣陷起你來了?這次你就跟我去,敢欺負你也不看看我!」

  我含笑看著她,安撫道:「我只是商人之妻,是姐姐看得起我認我做妹妹。其實我並無所長,怕是去了給姐姐丟臉。」

  莫瀾詫異道:「妹子你可不要妄自菲薄,這暮雲城裡能與我意氣相投的也就只有你了。你看看其他那些夫人姑娘,柔柔弱弱一驚一乍的,你這淡然沉靜的氣質強過她們太多。」

  她臉上還有憤怒的神色,一番話不假思索地說出來,還氣不過的喝了一杯酒。

  我看著她半天,道:「夫人為何這麼喜歡我呢?」

  這話把莫瀾問得愣住了,她摸摸頭髮,想了一會兒。

  「就是和你做朋友暢快啊,我也知道自己脾氣暴躁沒多少人受得了。每次生氣的時候看到你這麼冷靜的樣子,不知怎麼的就不氣了。而且我看得出你也不是明明討厭我又假裝喜歡的阿諛奉承之輩,怎麼會不喜歡你呢?」莫瀾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擺擺手說:「看看你這話問的,像是從沒人喜歡你似的。」

  我微微一笑然後點點頭:「好啊,那我去。」

  我答應之後莫瀾立刻開始張羅去參加宴會的事情,她帶我去錦繡軒給我們做了好幾身衣服,包括常服和正式場合的禮服,挑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眼下最時興的花紋,大有要豔壓群芳的氣勢。

  看著莫瀾挑出來的那些布料,我不禁想起在齊王宮時我為數不多那幾件禮服。我容貌寡淡撐不起來華麗的衣服,還不如素淨的衣服來得好看。莫瀾挑選的時候我完全插不上話,只能慶倖最後我們都要以白紗遮面,臉撐不起來也看不見。

  我聽說莫瀾一貫不喜歡女眷們的聚會宴席,多半是能推脫就推脫的,如今卻為了給我出氣這樣大張旗鼓地準備。

  這件事的發展雖然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然覺得感激。

  錦繡軒的師傅把衣服送到府上的時候,莫瀾還要我當場換了給她瞧瞧,有什麼要改的當場就讓師傅改了。

  我穿著件淡粉色繡金色荷花的深衣,舉著胳膊在莫瀾面前轉了兩圈,莫瀾撐著腦袋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感歎道:「還是這件淺色的最好看,你回去在葉老闆面前轉兩圈我保准他迷了眼睛。」

  我放下胳膊,淺淺地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

  莫瀾一邊剝核桃一邊說:「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說什麼你喜歡宋長均。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喜歡葉老闆。」

  明眼人都看得出你喜歡葉老闆。

  哢噠。

  「啊。」我輕聲叫道,莫瀾看過來,趕緊拿手帕把我的指頭包起來:「你想什麼呢,這可是紙皮核桃一捏就碎了,你還能把手指弄破。」

  我接過她的手帕把手指一層層包起來,輕笑著說:「剛剛愣神了。」

  莫瀾打量了我一會兒,笑道:「不好意思啦?哎呀你喜歡葉老闆怎麼了,你們是夫妻啊沒什麼好害羞的。」

  「……是啊。」

  「妹子你平時沉靜得很,無論遇到什麼事都不慌不忙,只有提到葉老闆的時候才會有情緒起伏。我有時候覺得你什麼都不在意,只有一個葉老闆放在心裡。」

  「是麼。」

  莫瀾說著說著就來了興致,她喊下人再多上些果籃來,問我道:「妹子,你和葉老闆是怎麼遇上的啊?」

  我看著她一派真誠的笑臉,低了目光落到桌上的白瓷瓶子上。白瓷瓶子上映出我的樣子,映出那一雙漆黑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彷彿有一片海,某個久遠陳舊的船掙脫了錨飄過來,搖搖晃晃的裝著滿船的東西,滿船我想要丟掉,放棄,遺忘的東西,它就是要活生生地開到我面前來。

  開到我面前來,好讓我明白,我這輩子都不能掙脫。

  為何如此?我只是看錯了一個人,我已經知道錯了,我已經捨棄他了。

  「我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還很小,他來我家做客,教我唱歌還給我彈琴。那個時候我很寂寞很難過,因為他陪著我所以好了很多。那時候我覺得,他真是個溫柔的人。」我輕聲說。

  「哇,青梅竹馬啊!」

  「不是的,那次之後我很多年都沒有再見過他。」我笑笑,看著莫瀾的眼睛。

  「可是我總是在獨自發呆的時候想起他。他對我來說不僅是一個溫柔的人,更是一個遙遠的世間。我總是在想他會做什麼事情,看到什麼風景,那些我一輩子也不能做不能看到的東西,我希望他都能做到並且看見。他就像是我在世界上臆想出的另一個我,這種聯繫的存在安慰了我的孤單。」

  「我按照他教我的那樣活下去,他是我在孤寂漫長的日子裡唯一的自由夢想。」

  我聽見我的聲音是溫柔的,原來我也會有這麼溫柔的語氣,原來我也可以說出這樣的話。莫瀾看著我,眸光閃爍竟是有點濕潤,她伸出手來將我抱住,安撫道:「這些年戰亂不斷,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你一定很想念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點點頭。

  「沒關係的,現在都好了。你這不是和葉老闆重逢了嗎,如願以償地嫁給了他,要高興一點。」她拍拍我的後背。

  我輕聲笑起來。

  這才是最讓人難過的事情,他不再是我想念的那個人了。

  其實這麼多年我也知道我心心念念的阿夭多半只是我的幻想,所以我並不期望重逢,重逢之後我也不應該責怪他,我應該把他從我的心裡丟掉,無論是現在的他還是過去的他。

  我知道得很清楚。

  只是我用十四年記住他,該用多少年忘記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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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10: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心動

  暮雲下雪了,這是暮雲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漫無邊際的雪從空中落下來,明亮得彷彿要融化世間所有黑暗的角落。我披著披風倚在門口,下人們早就包好了衣服,只待雪小一點就回家。

  莫瀾問我葉思臣去了哪裡,我說他去和別人談生意,就在萬香樓。莫瀾便慫恿我去送傘,她說葉思臣出門不帶小廝肯定沒有帶傘,若我去接他他一定很開心。而且她還自作主張地把我的僕人們都遣回去了,說我這從頭到腳都換了新衣服新首飾還遮著面,不帶僕人葉思臣一定認不出來我,讓我去給他一個驚喜。

  我就這樣帶著兩把傘被莫瀾推出了門,裹著披風在雪中慢慢地走著。萬香樓離楊府並不遠,我很快就走到了萬香樓下,仰頭看去便從二樓半開的窗戶裡看到了姬玉的側臉。

  我站在雪裡看著他,他微笑著不知和別人說著什麼。

  笑起來很溫暖。

  我轉過頭收了傘走到旁邊商鋪的屋簷下,一邊避雪一邊等他。

  南方的雪落在地上就化了變成一片濕淋淋的冰碴,商鋪前面有個餛飩攤子,每次攤主開鍋的時候熱氣蒸騰迷人視線,熱氣飄到屋簷上,屋簷就開始淅淅瀝瀝地往下落水珠。

  不知什麼時候,姬玉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

  他背著手淡定閒適地從萬香樓裡走出來,雪落在他的髮間眉梢,倒像是漸漸斑白了雙鬢。他從餛飩攤前走過的時候仍是目不斜視,我想他果然不會認出我,便拍拍身上的落雪拿起傘,再抬眸的時候卻看見他在看我。

  我們目光相交的時候他笑起來,穿過人流和餛飩攤蒸騰的霧氣,不慌不忙地走過來,站在我的屋簷下面。他眼睫上還有要化不化的雪花,濕潤地彎起來,他說道:「九九。」

  他喊我的名字,他認出我了。

  我換了新做的衣服,髮型髮飾也都是新的,拿著最尋常的傘還蒙著面,他是怎麼認出我的?

  我表面平靜地點點頭,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他低眸看著我手裡的傘。

  「你來接我?」

  我把收拾好的傘遞給他,輕聲說道:「給你。」

  「多謝九九。」

  他接過那把傘便撐開,還不等我也撐開傘就把我拉進了雪裡,一片藍色的傘頂出現在我頭上,他拉著我的手說:「讓我為夫人撐傘吧。」

  我靠著他,他的手很暖和。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手很涼,他把我的手揣進了他寬鬆的袖口裡,觸手所及他手臂上的皮膚,一片溫熱。

  「你可以兩隻都放進來。」他滿不在意地說。

  我點點頭,沒有客氣地把另一隻手也塞進了他的袖口。他笑笑攬住了我的肩膀,傘剛剛好把我們兩個人遮住。

  好溫暖。

  我沒有看他,只是貼著他和他一起往前走。被風吹得麻木的手慢慢恢復了知覺,心裡的茫然卻越來越大,就像是不斷堆積又不斷融化的落雪。

  我不應該在回憶起我曾多麼珍愛他之後的這個時刻看見他。

  他不應該認出我,我這樣平凡的湮滅在眾人裡的人,他不應該因為一個眼神認出我。

  我不可以貪戀這種虛假的溫暖。

  他不是阿夭,他的痛苦和我無關。他的溫柔是假的,他說愛我也是假的,我戳穿所有溫情的時刻,我揭發他所有的假意。

  我不相信他,不沉迷於他。

  心機深沉,自私,冷漠,玩弄人心,要怎麼去愛這樣的人?像鹿為獵人獻上脖頸,蚌為商人捧出珍珠,這麼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地愛他?

  若我有半分清醒,就應該知道我不能愛上他。

  「九九今天怎麼會想到要接我?」

  他的聲音似乎從遠方飄渺而來,淌過我思緒的亂流抵達腦海。我看向他,他偏過頭來,笑意盈盈。

  「……楊夫人讓我來接你的。」

  姬玉眨眨眼,了然道:「你的新裝很好看。」

  我點點頭。

  「你最喜歡天青色,這次沒有做天青色的衣服嗎?」

  「沒有,都是楊夫人挑的我插不上話。」

  我慢慢從茫然中找回一絲理智,順暢地答道。他低低地笑起來,說:「你也有插不上話的時候啊。我時常懷疑,你只在我面前有脾氣。」

  「我有麼?」

  「你以讓我下不來台為樂趣。」

  我默然無語。

  他攔著我的肩膀,我們踩著落雪慢慢地在人流中前進,天色漸漸暗下去,華燈初上。

  「有件事情,我還是想和你說明白。」

  姬玉低頭看向我,氣氛變得鄭重起來,他以非常認真的口吻說道:「你終於猜錯了一次。我從來沒有把你當寵物,玩意兒。我覺得你與我是勢均力敵,棋逢對手。」

  我轉過頭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眼睛彎彎地笑起來,眸子中搖晃著的雪光如同一壇塵封多年被開啟的琥珀色花雕酒,看一眼便醉人。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應該能看得出來,我沒有說謊。」

  他這樣說話,便有了宋長均口中那個恣意放浪意氣風發的少年的影子。

  我終於歎息一聲,彷彿卸了全身的力氣和戒備,心中急促的告誡聲慢慢消失不見,我以為已經沉沒的船重新浮上水面。

  我點點頭:「好吧,我信。」

  我記了他十四年,我還沒來得及忘記他。

  他所有的虛假和險惡我都知道。

  可我還是心動了。

  毫無頭緒,無可奈何。

  我接姬玉回家,路上還捎回了一個無處可去的孩子。

  他坐在衙門前的臺階上,縮著脖子在雪地裡瑟瑟發抖。我們經過他身邊,姬玉破天荒地去詢問他的情況。

  那孩子名叫秦禹,十二歲。父親是遊醫,他跟隨父親來到暮雲行醫父親卻惹上了人命官司。

  他睜著一雙無害的眼睛,泫然欲泣道:「那位老伯吃了我爹開的藥,明明就有好轉了,不知怎的昨夜猝然病死了。老伯的兒子非說我爹的藥方有問題,是我爹害死了老伯。如今我爹被捉拿入獄,我……我不知該去哪裡。」

  「我爹是很好的大夫,他絕不會害死人的!先生您……您信我……」他語無倫次地說著相信他爹的話,全然忘記了我們信不信他並沒有什麼用。

  姬玉道:「你爹並未定罪,之後還會提審。這位衙門的有司是個明辨是非的人,若事實真如你所說,必定能還你爹清白。」

  待這孩子哭泣漸止,姬玉便說先把他帶回府裡住著,等他父親的事情有了著落再說。於是我們就一邊一個牽著秦禹的手,把他領回了葉府中。

  秦禹生得俊雅秀氣,識文斷字卻總是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別人,十分惹人憐愛。府裡的老人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方媽一口一個寶貝,叫得秦禹臉紅成熟透的蘋果。

  府裡暫時沒有需要他做的事情,我便叫他負責養貓。那隻姬玉曾說要取名「阿止」的狸花貓,如今它的名字叫做「小玉」,名字依然是姬玉起的。

  府裡就時常響起秦禹「小玉!小玉!」的呼喚聲,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地看向姬玉,而姬玉則會露出狡黠的笑容。

  彷彿在說,你不是不願意當玩意兒?那我來當好了。

  這個人,有時候我不太明白他在想什麼。

  昌義伯夫人宴席的那天,我便帶了方媽和秦禹一起赴宴。莫瀾穿了件水紅色繡團雲紋的衣裳,難得地盤了繁複的髮髻,插了許多金銀髮飾。她原本就是好看的,這麼一打扮簡直是光彩照人。

  我去楊府與莫瀾會合,看著楊即站在莫瀾身邊,眼睛一刻都離不開莫瀾,像是看呆了。

  我對身邊送我來楊府的姬玉說道:「楊夫人真是美麗,我差點沒認出來。」

  姬玉低下頭來,對我附耳道:「我覺得我夫人更美。那天你去接我,我也差點沒認出來。」

  我啞然,他笑著摸摸我的頭髮。

  「九九,你要相信,沒人比得上你。你說是不是,秦禹?」他回頭問身後的小少年,秦禹立刻點頭如搗蒜。

  我但笑不語,挽過走來的莫瀾的胳膊,同他和楊即告別。莫瀾與我上了馬車,朝昌義伯府駛去。

  昌義伯府是暮雲占地最大最闊氣的宅邸,張燈結綵佈置得十分華麗。馬車一輛輛地到府門口停下,華貴的婦人們身姿婀娜地步入門中,門口的小廝便一聲聲喊著某某府夫人到,我們下馬車的時候小廝喊出「將軍府夫人到」,無數婦人停下腳步望過來,莫瀾一眼也不看她們只管拉著我,笑著對那小廝說:「我的義妹葉府夫人也來了,可別漏報了。」

  然後便只和我說說笑笑,相攜入府。

  這個下馬威給的很足。

  這場宴席裡莫瀾的地位僅次於昌義伯夫人,原本安排在主賓之位,而我自然是最最偏遠的席位。莫瀾卻說她的位置太悶了要坐在我旁邊,管家一合計,在莫瀾的主賓之位裡加了個席位,我就這麼和莫瀾一起坐在了主賓之位上。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莫瀾得意的笑容,我們終於落座,宴席還未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進來,許多平日裡熟絡的夫人們聚在一起聊天,十分熱鬧。門口來來往往的人流中不期然出現了宋長均的身影。他很快速地走過去又折返回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繼而笑著招招手。我也笑著對他點點頭,他也知道這不是他能出席的場合,便從門邊走過去了。

  這段時間我偶爾會遇見他,或者是在聽說書或者是在散步,看起來頗為悠閒。長均受天子資助編史冊,在這個層面上昌義伯是不會對他怎麼樣的,所以宋長均覺得呂姝已經答應放他走,只要等昌義伯氣消他便可離去。

  對於他天真的想法我一時無言以對。宋長均在男女之事上一向遲鈍至極,對女子的心思可謂是一竅不通,當真以為女子說的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呂姝說願意放他走就是真的願意放他走。

  至於我們身上傳出的流言,他自然渾然不覺。原本齊國民風較為開放,他又全當我是妹妹,舉止親近卻止於兄妹之間,按齊國的風俗是絕不逾矩的。只是在這民風保守的吳國,怕是免不了別人的閒話。

  而我和他的親近自然有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說給關心之人聽。

  我淡笑著轉過頭來,卻看見一個美麗嬌柔的少女來到我和莫瀾席前,她應該還未出嫁故而沒有蒙面,行了一套規整的禮,抬眸笑道:「小女呂姝,見過楊夫人,葉夫人。」

  她還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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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風采

  昌義伯的女兒們都已出嫁,暮雲城裡最為顯赫的待嫁小姐便是他的幼妹呂姝。以她的身家提親的人早踏破了昌義伯府的門,但是昌義伯都沒有點頭。有傳聞說呂家六小姐是個很有主意的姑娘,又受寵愛,她不同意的婚事昌義伯絕不會強迫於她。

  這位有主意的姑娘溫婉地笑著給我行禮,算是給我大大的臉面了。

  我於是立刻回禮,笑道:「民婦見過呂小姐。」

  呂姝就坐在我們旁邊的坐席上,低頭對我道:「小女特來給夫人道歉,最近有一些關於夫人不好的流言,我發覺是我家家僕傳開的。他們是太過愛護我才對您存了怨懟之心,實在是抱歉。我相信宋先生和您的為人,也已經教訓過他們,想來以後他們不會亂說了。」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讓我和莫瀾都能聽清楚。這番話大方得體,溫柔又明理,莫瀾明顯驚訝地與我對視一眼,似乎對於敵人的不戰而降感到無趣。

  我微笑道:「小姐言重了。」

  「葉夫人和宋先生是先齊的人,不瞭解吳國的風俗也是有的。不過聽說葉夫人和宋先生相談甚歡,我真是羨慕,也不知如何才能得宋先生愛慕。」呂姝嫣然一笑,眼神裡卻有些悲傷。

  她原本就長得嬌柔,眼中含傷真是叫人憐愛。

  「我與長均哥哥從小一同長大,能聊的自然多些。呂小姐想必也明白並非小姐有何不妥,只是修史是他一生所願,他想要周遊各國完成史書,就無法做昌義伯的妹婿。」

  呂姝看了我一眼,輕聲道:「我心悅他怎麼忍心他放棄所愛?若他要周遊各國我便陪他一起去。」

  「昌義伯大人會同意麼?」

  「我會說服他的。」

  我輕聲笑起來:「我聽說早先小姐已經放棄長均哥哥,可昌義伯不忍你傷心仍不肯放走他。呂小姐現在尚且不能說服昌義伯大人,以後便可以了嗎?」

  她怔了怔,雙眸剪水一臉迷茫地打量著我。

  雖然她的客氣都是給莫瀾看的,但是想來她覺得她如此紆尊降貴,親和地同我說話,我一個商人之婦應該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卻沒想到我會這麼說話。

  「我是不能說服兄長,但這些日子和宋先生朝夕相處,我發覺我仍不能放下對他的愛意,只好再做努力希望能得到宋先生的心。」她說得楚楚可憐。

  我偏頭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真是羨慕小姐,有這樣追求愛人的勇氣啊。」

  她聞言眼眸微動但仍然端莊地笑著,把警覺藏得很深。

  「……我聽說夫人與丈夫十分恩愛,想來並不再需要追求什麼愛人,何來羨慕?」

  「也是。我只是覺得小姐與長均哥哥並不合適。」

  「何出此言?」

  「長均哥哥一心只為修史,周遊的去處並不是個個都像暮雲,有戰場也有窮苦之地,就算小姐現在說願意去以後也會後悔。他的妻子應該是體貼沉靜樸素的平凡人,而不是您這樣的金枝玉葉。」

  我淡淡地說道。

  「體貼沉靜樸素?比如像葉夫人這樣的人?」她有些委屈地說道。

  我想了想,笑道:「或許。」

  她睜圓了眼睛還想說什麼,卻聽管家宣佈肅靜,馬上要開宴了。於是她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轉過臉去。在逗秦禹玩的莫瀾也回過神來,端正坐姿,小聲問我:「你又和呂姝說什麼了?」

  「沒什麼,勸她放棄宋先生。」我低聲回答道。

  「嗨,希望呂小姐是個聽勸的。」

  昌義伯夫人位於主位,她是位雍容華貴的婦人,說話的調子也是長的。她最初看了一眼我和莫瀾的席位,皺皺眉沒多說什麼。只說了些一年的總結祝福之詞,很快就祝酒開宴。舞樂上來,夫人女眷們吃飯遊戲,一片熱鬧景象。

  不少夫人來與莫瀾祝酒套近乎,莫瀾一律笑著敷衍過去。我聽說以前有許多夫人同莫瀾交往,總是和她鬧得不愉快,莫瀾也知道她們並非真的喜歡她,多半還是囿於她的身份地位不得不賠笑,更加興致缺缺。

  莫瀾小聲跟我說:「妹子,你快跟我玩個什麼遊戲,讓她們不好打擾我。」

  「您不是想要豔壓眾人的麼?」

  「嗨,那不是呂姝一上來就賠禮道歉了,真無趣。」

  莫瀾的語氣充滿了整裝待發卻不能痛快打一仗的遺憾。

  只可惜我並不會玩遊戲,莫瀾一一把她會的遊戲數過去,給我講規則我也只有搖頭。惹得她氣道:「你怎麼這麼笨!」

  我笑笑,說道:「我只會下棋。」

  「下棋?」莫瀾嫌棄地搖頭,「這個太無趣了。」

  「葉夫人想下棋?」呂姝的聲音傳過來,我回頭看著她微笑的眼睛。她說道:「正好我也想下棋,不如一起?」

  她身邊圍了一圈貴家小姐們,轉眼看我的眼神多是驚訝或輕蔑。其中有人說道:「姝姐姐怎麼隨便找人下棋呢?」

  「恐怕這位夫人不過幾步就敗了,有什麼意思?」

  吳趙之人好棋,下至民眾上至貴族都以對弈為樂,呂姝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暮雲享有盛名。莫瀾擔憂地看著我搖搖頭示意我拒絕,怕我輸得太慘。我便說道:「我才學沒多久,棋藝不精,怕是不足以做您的對手。」

  「只是隨意遊戲,也不是正經比試,葉夫人不必如此畏懼。」

  呂姝揮揮手,她的婢女便拿來棋盤擺好,她接過棋盒棋盒推到我手邊,微笑著說道:「我會點到為止的。」

  她這樣有名的棋手能願意同我下棋在旁人看來是給我面子,只是旁人不知道我們剛剛的唇槍舌劍。她在言語上吃了虧如今想從棋盤上找補,讓我明白她的厲害,偏偏我不好拒絕。

  即便是我做公主時,在宴席中也安靜得如同不存在一般,我實在是沒有什麼興趣更沒有什麼才藝可以出風頭。若是在此宴席上慘敗於她,我倒是習慣了,只是莫瀾大約會很沒面子。

  我無奈地搖搖頭,拿起棋子。

  「卻之不恭。」

  她微微一笑,等我下子。

  呂姝的閨中好友們圍上一圈,興致勃勃地觀賞起來。即便是端莊內斂的小姐們也是喜歡評說的,若是呂姝走了一步好棋她們便笑著誇讚,如何如何絕妙如何如何高招。我走棋的時候便偶爾會有幾聲嗤笑,莫瀾似乎看不太懂棋局,只能是坐在我身邊,誰笑我便一眼瞪過去。

  隨著棋盤上的落子越來越多,呂姝的閨中密友漸漸安靜下去,既不誇讚也不嗤笑,幾雙眼睛只看著棋盤。莫瀾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把旁邊的秦禹叫過來問他會不會下棋,秦禹說會,她便叫秦禹解說給她聽。

  正巧我落下一子,秦禹小聲驚呼:「好棋啊。」

  立刻有數道不善的目光看向秦禹,嚇得他瑟縮了一下。莫瀾摸著秦禹的後背,叫他不要怕繼續說。

  秦禹為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呂姝,小聲說道:「對面那位小姐已經……要輸了。」

  呂姝緊緊抿著嘴唇,聞言也不看秦禹只是抬眼看著我。我看看周圍的人再望向她,其實心裡很困惑,但是面上還是淡淡一笑。

  她把手裡的棋子放入棋盒,笑著說:「這局我輸了,我們再來一局吧。」

  那笑容已經有些牽強。

  這次她執黑子先手,態度比第一局謹慎了許多。她的朋友們也不再嬉笑,頗為專注地看著我們的棋局。這裡的人們大多喜歡觀棋,又見是呂姝在下棋便圍過來看,人越來越多將這一角包圍起來,呂姝額頭上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倒是顯得更楚楚可憐。

  若在這麼多人眼皮底下輸給我,大約會很難堪吧。她看樣子不是故意讓我,那麼便是她棋力原本只是這種程度,難不成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可是她這麼弱,我要讓她贏也很難。

  我歎息著落下一子,呂姝眉頭稍解。秦禹咦了一聲,莫瀾敏銳地捕捉到問秦禹怎麼了,秦禹驚慌地看看她看看呂姝不肯說話。外圈圍觀的人也有些竊竊私語,呂姝原本稍解的眉頭又擰起來,她笑著看向我說道:「夫人不必刻意讓我,我也不是輸不起。」

  我偏過頭:「是麼?」

  她臉上的笑有些繃不住,我及時補上一句:「棋局剛剛過半,小姐也不一定會輸。」

  可是她還是輸了。

  輸了一局再一局。

  最後三局全輸,輸得有些慘。

  最初她的密友們稱讚她到最後寂寂無聲,待圍觀的人多起來我走棋時常有喝彩聲,待三局棋過許多人圍在我和莫瀾的坐席旁開始問我棋藝之事,呂姝為了恪守她輸得起的諾言忍著怒氣坐在座位上沒有離去,還得做出一副笑臉對我說:「看來葉夫人棋藝高超,為何騙我說才學棋不久,棋藝不佳呢?」

  我說道:「我確實才學棋半年,遇見你之前從未贏過。」

  「怎麼可能?」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我的棋是夫君教的,此前我只和他下過棋,每次都輸給他。」

  我真誠地對她笑著,說道:「我輸得相當慘,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棋藝不精。」

  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只是呂姝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莫瀾哈哈大笑,撫著我的肩膀說:「原來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就是妹子你也太認真了,怎麼能三局都贏,就不跟呂小姐學學『點到為止』呢?」

  這下呂姝的臉色就不能看了。

  宴席一結束呂姝立刻就離開了,莫瀾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她拉著我一起坐馬車回家,說我特給她長臉面,這下子暮雲城裡沒有誰還敢小看我了。而我則想著這樣便成功讓呂姝記恨上我。

  回到葉府的時候,姬玉已經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等候我。我一下車他就將毛絨披風披在我的身上,莫瀾撩起車簾對姬玉說:「妹子我送到家了,她今天可真是大出風頭,葉老闆你娶了個寶貝啊。」

  待莫瀾離開,姬玉含笑看著我說道:「我聽說了,今天你很是出名。」

  「你從來沒有說過我的棋藝很好。」我抬頭看著他。

  「哦?那我現在說,你一點就通聰慧無比,這半年來進步神速,這樣的天才我在你之前只見過一個。」

  「之前的那個……」

  「沒錯,是我。」

  他將披風的帽子給我戴上,低聲笑道:「你棋藝很好,然而遠不及我。我想著像我這樣的名師是不應該輕易表揚學生的,不過我確實……很以你為傲。」

  姬玉說話的時候白色的霧氣便嫋嫋散開,好像他說的話也有了實在的重量。我看了他半晌,向他走近幾步抱住他的肩膀,輕聲說:「多謝夫君。」

  他好像沒有想到我會抱他,怔怔地站了幾秒才笑出聲來,想要回抱我的時候我已經放開了他後退幾步,笑著說:「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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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10:3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黑暗

  抱住他的時候其實我很想說,你教南素墨瀟彈琴,教子蔻唱曲,教萊櫻管帳目,教我下棋。她們每個人都做得很好,你對所有那八個姑娘都說過這樣的話吧。

  所謂「以你為傲」。

  所以你不會明白我等著有人跟我說這句話,等了多少年。很多很多年過去,等到我希望對我說這句話的人都不在了。

  直到聽到你嘴裡說出這一句話,我才想起來我在等。

  雖然你不明白,但是我還是很感動。因為你是這世上為數不多還活著的我珍愛的人,我希望你能覺得我可貴。

  「小玉要是吃了鯉魚該怎麼辦?」

  秦禹的聲音喚回了我的思緒,我正坐在庭院的長廊裡餵鯉魚,秦禹抱著小玉坐在我身側一臉擔憂。

  「你把它餵飽了,它就不會吃了。」

  秦禹點點頭,他撫摸著懷裡的狸花貓,小玉已經被養胖了不少,乖乖地敞開肚皮任他摸。

  他說起來官府提審了他父親的案子,調查出那位老伯的死另有蹊蹺,很可能是他的兒子們為了爭奪財產害人之後栽贓給了他父親,為此正在查證。他歡欣雀躍地誇主審官大人明察秋毫,又對我們十分感激。我一直聽著,時不時應和兩聲。

  秦禹說完了他的事情,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有些遲疑地問:「夫人,你好像沒有很開心哎。」

  「我自然是為你開心的。」

  「不是……我不是說我父親的事情,夫人你贏了呂小姐啊!我聽說呂小姐很厲害的,你贏了她三局呢。」

  「是啊,我贏了她。」我趴在欄杆上,輕笑著對秦禹說:「可是我輸了更多。」

  他迷惑了。

  「夫人您輸了?」

  「現在還沒有,以後會的。」我摸摸他的頭:「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傳來,不疾不徐伴著玉片撞擊的清脆聲響,我轉頭望過去便看到姬玉向我走來,他眉眼彎彎地對我說:「晚飯做好了,一起吃吧?」

  我點點頭,起身熟稔地挽著他的胳膊,他也照常把我冰冷的手揣進袖口裡,說道:「你不會挑魚刺吧?我看你不碰刺多的鯽魚但鱸魚就吃很多,今天方媽買了鱖魚,鱖魚刺少你可要多吃些啊。」

  他還在執著地探索我的喜好,他說我們棋逢對手所以總是想要贏我。

  我為什麼要喜歡上這種人呢?原本所向披靡的我卻要去打一場必輸的仗。

  秦禹的父親沒過多久就被證實無罪釋放了,他來我們府上道謝並領走秦禹,我才見到秦禹口中的父親——秦沐。

  他是個年近四十的男子,瘦削精幹留著鬍鬚,一雙眼睛銳利得不似大夫。秦沐脾氣有些大,即便是跟姬玉和我道謝也是硬邦邦的沒有笑容,看得出不是習慣說謝謝的人。

  他堅持說秦禹住在我們府上不能白住,要付給我們銀子,說什麼也不肯讓步。我們瞧著他也不像是有錢的,便說讓秦禹有空來葉府幫工抵債,秦沐才勉強答應了。

  後來我跟著秦禹拜訪過秦沐的臨時醫館,秦禹曾說他父親醫術精湛,在家鄉是很有名的大夫,只是脾氣不太好,常常和病人吵架。幾次接觸下來確實如此,雖然秦沐用藥奇特但是都藥到病除,來他醫館的人越來越多絡繹不絕。他也是個心高氣傲不肯低頭的人,若是有人質疑他的醫術或者不聽醫囑,我覺得他是不介意吵一架甚至打一架的。

  秦禹看起來也很怕他。

  沒過幾天,一場意外打破了看似平靜的生活。

  我當時和莫瀾在楊府裡試著做菜,突然一陣地動山搖,房上紛紛落灰下來碗櫥傾覆碗碟碎落一地。我在暈眩中拉著沒反應過來的莫瀾往外面跑,幸而她回過神來後跑得飛快,我們和一眾僕從紛紛逃出來。房子雖然搖晃卻尚且穩固,莫瀾的孩子們也都毫髮無損。

  跑出來之後地面仍不算平穩,我們眼看著遠處的一座在建的高閣轟然倒塌,面面相覷。莫瀾怔怔地說:「這是……地震了?」

  「是吧。」我也有些沒緩過神來。

  莫瀾看向那座倒塌的高閣,突然目光一凝:「楊即今天去巡視修建情況的……是那座閣子嗎?」

  她的聲音是抖著的,張嬤嬤臉色慘白地抱住她的胳膊安撫道:「夫人冷靜啊。」

  莫瀾的眼睛立刻就紅了,她對張嬤嬤說:「照顧好孩子們。」然後抱起裙子就往外面衝,身後無數的丫鬟婆子們喊著——夫人,危險啊!

  我追上去拉住她,說道:「夫人!一會兒可能還有餘震,你不能……」

  她一把拉過我的領子,眼裡含著淚一字一頓地說:「他是我的夫君,我們說好了,生死與共。」

  我看著她血紅的眼睛,歎息著說:「我陪你一起去。」

  「妹子,你不必……」

  「葉郎也在那裡。」

  今天楊即去巡視,也給工匠們發過年的福米,所以是帶著姬玉一起去的。

  也就是說,那座倒塌的樓閣下或許壓著姬玉。

  街上早就亂做一團,人們呼喊著四散奔逃求救,幾個身強體壯的家丁跟著我們,我和莫瀾飛快地向那閣子跑過去。莫瀾已經慌了手腳,幾次轉錯了方向被我拽回來,她苦笑著說:「妹子,我還不如你堅強。」

  我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她說:「你就不怕葉老闆……」

  「我相信他。」我輕聲說。

  說來滑稽,這是第一次我想要相信他。

  到了樓閣倒塌的現場,我便說不出來剛剛的話了。

  整座建了五層的樓從二樓處腰斬傾塌,巨大的木樁被折斷,磚塊四散塵土飛揚,巨大的廢墟中有不知來處的痛呼求救聲,無數血肉模糊的分裂著的軀體被抬出去,草席上沒了呼吸的屍體甚至無法辨認面目。倖存的人混亂地來來去去,這裡如無間地獄。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這一幕的莫瀾快瘋了,她大喊著楊即的名字,哭著拉著搜救的人問訊。我的身邊全是巨大的呼喊聲,混雜在一起的人名,淒厲又痛苦的嘶吼,灰塵和鮮血。

  他在哪裡?那些被抬出去的軀體?廢墟裡面呼救的人?冰冷無聲的屍體?

  我該叫他嗎?我能叫他嗎?我叫他什麼?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已經衝口而出。

  「阿夭!」

  我走向那座巨大的廢墟,用生平從來沒有過的高聲喊著:「阿夭!阿夭!」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支配著我的行動,我踏上那些殘木磚礫,低頭搬開堆積的石板木塊,毫無頭緒地喊著阿夭的名字。

  突然有人拉住我,我下意識地甩掉,然後他從身後攔腰抱住我,在我耳邊說著:「我在這裡。」

  我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所有的聲音都歸於冷靜,橫衝直撞的感情和思緒猝然穩定下來,從熱烈到冰涼。我閉上眼再睜開,緩緩轉身過去,看向姬玉琥珀色的眼睛。

  他沒有掩飾自己的震驚和迷惑。

  我微微一笑,問道:「你沒事?」

  他點點頭,看著我的眼睛像是想要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似的,他說:「你……」

  姬玉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又一陣劇烈的地動山搖襲來。我們腳下的瓦礫殘木又開始崩塌,他下意識地抱住我護住我的後腦,我在黑暗裡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伴隨著樓閣傾塌的轟鳴聲,整個身體不可抑制地墜落下去。

  在那個瞬間我居然感到輕鬆,因為有時間在他發出疑問前隱藏好自己。

  等一切穩定下來的時候,我被灰塵嗆得不停咳嗽,就算睜著眼睛也是一片濃重的黑暗。我腿上壓著沉重的東西動彈不得,只能用手不停地在一邊摸索,然後我摸到了一隻熟悉的溫暖的手。

  那隻手也抓住我,黑暗裡傳來咳嗽聲,有個聲音說道:「樓閣又塌了一部分,我們被埋住了。我被木頭壓住動不了,你怎麼樣?」

  我沒有回應,他沉默了一會兒,試探地問道:「九九?」

  我仍然沒有回音。

  「九九!」

  那隻抓住我的手就用了力氣,還有點顫抖,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提高聲音:「姜酒卿!你醒醒!」

  「哎。」我不緊不慢地回答道。

  他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問道:「你是不是故意不回我話?」

  我只是突然想如果他以為我出事了會怎麼樣?會不會和我一樣擔心。但是我不會告訴他。

  「我就是愣了一會兒神,我也被壓住了,應該沒受傷。」我說道。

  抓著我的手頓了頓,平日裡他絕沒有這麼容易被我糊弄過去,但是此刻他有更在意的問題。

  「我從沒見你像剛剛這麼慌張,你很擔心我?」

  他還是問了。

  「那是自然,我們是恩愛夫妻,按常理說我該哭成莫瀾那樣,可是我哭不出來。再者說我身上的毒只有你知道解藥,若是你死了我也只有死路一條。」

  我用尋常那般平淡坦然的口氣說著。

  「你叫我阿夭。」他仍不打算放過我。

  「莫瀾叫的是楊即的小名,我想或許我也該喊個更親昵的名字才顯得真實,可我不知道該對你用什麼愛稱,便想起來顧零曾經叫過你『阿夭』。想來這個小名,沒有多少人知道。」

  他那邊安靜片刻,再響起來的聲音就有些冷酷:「那你應該知道,我不喜歡別人這麼叫我。」

  「我知道,對不起。」如果他可以把這個話題揭過去,我是很樂意道歉的。

  我們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在一片黑暗裡我感覺到他的脈搏越跳越快,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於是我歎息一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彈琴了?宋長均說你以前愛琴如命,只彈你自己寫的琴譜。」

  這是個突兀的話題,我看不到姬玉的表情,只能聽見他懶懶的聲音。

  「那宋長均也應該告訴過你,我寫的琴譜技法都非常難,我平日裡疏於練琴自然彈不好,也就不想彈了。」

  「那你為何不練琴?」

  「沒興趣,也沒空。」

  「好可惜。」我輕聲說道:「你的琴真的很好聽。」

  他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你想說的不是這個吧,這話題開始的也太過生硬,你直接說你想說的就好。」

  「其實我沒什麼想說的。」我很誠實地回答。

  「我不信。」

  「我就是因為沒有什麼想說的卻強行說話,才會這麼生硬。」

  「那你為何要強行說話?」

  「太安靜的話你會怕黑。」

  我本不想說出來,奈何他打破沙鍋問到底。

  那邊他沉默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我從他的笑聲裡聽出了輕蔑的意味。

  「看來你自認為很瞭解我。」

  「其實不算瞭解,只知道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

  「哦?你都知道什麼?」

  我想了想,回答道:「……韓伯是聆裳的父親,他們是燕國韓氏族人。你怕黑,你不喝酒,你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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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1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心扉

  一片黑暗中其他的感覺就變得異常靈敏,姬玉那邊的沉默也顯得異常漫長。半晌他輕聲笑起來,我朝他出聲的方向扭過頭去,仍然一團黑色的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他漫不經心地說:「你有什麼依據?」

  「我們是不是該想想怎麼出去?」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他的態度相當從容,我歎息一聲,握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從來也沒有醉過,每次飲酒歸來身上雖然有酒氣,但是吐息卻沒有多少酒氣。」

  「可能是含了化酒氣的花果。」

  「但暮雲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以你的細心要扮演一個商賈,哪裡能有這種貴族做派?只能說是你原本就不飲酒,無論是作為姬玉還是葉思臣,你應該用某種方式換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為每次你用毒粉的時候都沒有服用解藥。當然也可能是我沒看到,後來你給了我防身用的毒藥,為了驗證我就給你下了毒。」

  對面一陣靜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現在無話可說的表情。

  我於是笑笑說道:「你一點兒事兒也沒有,我準備好的解藥也白費了。那之後我才確信你百毒不侵。」

  「至於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入夜之前就會點燈,睡覺都要留一盞火燭,之前我們在野外生火的時候你也不會離開火堆太遠。」

  「或許我只是喜歡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脈搏現在跳得很快,我們被埋了這麼久你整個人還是很緊張,在寂靜無聲的時候尤其明顯,這不是因為你怕黑麼?」

  「……」

  「至於韓伯,他身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繡工。我曾看過他的帳簿,他使用燕國的記數方式,這應該並非巧合。」

  姬玉這段時間讓我跟著韓伯學理帳目,我便發覺姬玉還有許多暗地裡的產業放在像韓伯這樣的人手中,那些是什麼人呢?為何對姬玉如此忠誠?

  當年燕王室血脈因瘟疫死絕,是韓丞相意欲奪權篡位結果挑起燕國內亂,三大家族韓氏馮氏杜氏各自為戰,結果被各國聯合趁虛而入徹底滅了國。當時各路諸侯打的是為了匡扶正義的旗號,燕國亡之後就將篡位的韓氏一族全滅。

  只是當時討伐的諸侯太多,各懷鬼胎,因為瓜分燕國的事情險些再打一仗。後來周天子出面調停,將每個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這才避免一場大戰。也就是從那之後周收回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聲大噪威望甚高。

  燕國內亂時姬玉還在燕國做人質,那時姬玉已是燕國少宰,韓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還是可以的。想來他這些暗地裡的產業,是交給當年他保下來的這些韓家人看管的。

  從燕國內亂開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時間,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佈局了,這麼多的暗產,這樣龐大的一張資金和情報網,這些忠誠的僕人。怪不得他的遊說從未失敗,他的建議從沒失手,實際上他自己就擁有左右一場戰爭的力量。

  我遇到過這麼多人,君主,將領,臣子,也曾在他們中周旋,可我從沒遇見過一個像姬玉這樣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來,震動從他的胸膛傳到指尖再傳到我手裡,他說:「你這個人抓住一點蛛絲馬跡就能拼湊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說的不想說的你也能慢慢猜出來,真可怕啊。我總覺得我們有一天會同歸於盡。」

  那就算是承認我的猜想了。

  「宋長均說他認識的姬玉公子愛飲酒,膽子極大,你又曾經中過絕息毒。為什麼現在會變得截然不同?」

  「……我們該想想怎麼出去了吧?」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我把他的話還給他,並且補充道:「我們都被壓住動彈不得,只有等別人來救。」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從指間感受到他穩定有力的脈搏和緊繃的皮膚,像是被拉緊的絲綢上跳動著心臟。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過毒,然後解了兩年的毒。」他緩慢地開口。

  「嗯。」

  「解毒時我曾經失明過。」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毒解便復明了。拜這絕息之毒所賜,自此之後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適宜再飲酒。」

  他說得很輕鬆,好像那只是一些稀鬆平常的舊事,只是他的皮膚一直緊繃著從未放鬆。

  我們之間有片刻的安靜,塵埃的味道彌漫在這個逼仄矮小的空間裡,令人感到難以呼吸。我輕輕歎息一聲道:「還沒有人要救我們,我們不會真的死在這裡吧。」

  「那也實在太荒誕了。」黑暗裡他的笑聲響起來,說道:「我對這個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還一無所知。前幾天我遇到宋長均,他跟我說雖然他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可是也不瞭解你,自從你母親過世之後就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沒有什麼秘密,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

  似乎是因為我太輕易地鬆口令人驚訝,又或許是問題太多無從問起,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她又為何故去?」

  這個問題就有些遙遠,我腦海中依稀浮現出那個明媚愛笑的婦人,她總是一聲聲地叫著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叫出高低不同的音律來。

  「她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她的手中。」我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回憶著她的生平:「她是孤兒,小時候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過得非常艱難,最大的願望就是擺脫貧苦,過上安穩悠閒的日子。於是她努力成為小有名氣的伶人,接近父皇,如願被納為如夫人。默默無聞遠離爭鬥,在後宮過著她想要的安穩日子。即便是最後生病的那段日子她也是幸福的,在我七歲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親其實很聰明,常跟我評說後宮夫人們的各色手段,一向是很準的。或許她可以爭一爭,只不過她不想罷了。

  我的母親相信人各有命,除了臨死時囑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撫養之外,對我沒有什麼別的關照。她一生裡最愛她自己,為了自己而活,從沒有依靠過誰,既不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瀟灑。

  姬玉悠悠開口:「你就沒懷疑過你母親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親出身伶人,她的身份在宮裡眾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父王又極少寵倖於她。這樣的夫人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以至於她的死沒有一點風波。後來我暗自調查過,她沒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甚至連被利用的價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姍姍來遲的太醫,譬如從不曾關照母親的父王,譬如我們那間背陰潮濕的房間。可恨這些又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這麼說,好像你一直以來都過得很好,誰也不怨。」

  幼年喪母,及笄時國破家亡,婚約被廢,與姐姐一起顛沛流離繼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脅做婢女。如此看來我的日子可能很難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過得不好,但是實在是沒有誰好埋怨,從小便是如此。」

  讓人絕望的是,所有那些艱難困苦徹骨之痛,那都不是誰的錯。翻來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時運不濟。

  你之所以蒙受苦難,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我大概是,運氣不太好吧。」我輕輕笑著說。

  他那邊安靜了很久。

  我想我過於涼薄,居然讓同樣冷酷的他也震驚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他輕聲笑笑:「你經歷的一切在你看來就只是生存鬥爭。你多像你的母親,永遠把自己掌握在手中,從不失控。」

  我母親的一生雖然不能說順遂但也得償所願,若是像她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鬆地躺在我手裡,已經沒有最開始那樣緊張。我勾勾他的手指,問道:「那我可以問問你為何如此厭惡你的父親麼?他的名聲一向是極好的。」

  他低低地笑著,笑聲裡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親時從他那裡感受到的嘲笑。或許是對黑暗的恐懼卸去了他的偽裝,又或許是因為生死難料,他第一次和我說起他的事情。

  「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從小教導我善良仁義為假,利益利用為真。世人全是身世,才能,性格,品性的疊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操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處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想著怎麼把它成倍地賺回來,你犧牲的每一點利益都要為它鋪好回頭的路,擋路的人或事皆為螻蟻。」

  「你覺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惡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幾乎騙了所有人,我母親,兄長,姐姐和顧家兄弟,個個都信他愛他被他害了還無怨無悔,噁心透了。」

  周天子在諸侯間風評極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說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禮義之君,是心懷蒼生的天下楷模。我從前只覺得他既能得這樣的名聲,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氣勢,應該是個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聽來要狠辣得多。

  姬玉輕聲笑著,慢慢說:「如果他們有你一半的敏銳也好啊。像你這般聰明的人,肯定不會相信他。」

  語氣也並沒有非常傷感或者憤怒,只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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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瘟疫

  也不知在黑暗裡滯留了多久,我們一直在說話。雖然姬玉不曾表現出來,我知道若是黑暗中沒有聲音他便會非常緊張。

  從我的母親說到他的父親,然後說起天南海北最近發生的事情。他果然消息非常靈通,知道的事情很多。

  我們被救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暮色時分,微弱的光線照進黑暗裡,姬玉的手在我的手中瑟縮了一下,然後就傳來驚呼聲。

  「葉老闆在這裡!」

  許多人聚過來七手八腳地把壓住我們的石板木樁移開,我們得救了,萬幸的是我和姬玉都只是受了點皮肉傷。莫瀾還在外面等著我,看到我被攙扶著走出來哭著一把抱住我,說嚇死了還以為自己害死了我。

  楊即將軍並沒有被埋住,在餘震之後莫瀾找到了他。楊將軍有些愧疚,覺得是他把姬玉喊過來才導致我們差點被壓死,特意派馬車把我們送回家,讓我們好生休養。

  這場地震不算非常劇烈,除了這座在建的樓閣倒塌之外並沒有太大的損失。人們劫後餘生,過年的氣氛更加熱烈,說是要為新年祈福。為了實踐我學習廚藝的結果,我動手做了一桌年夜飯。姬玉請家裡的老僕人們一起上桌吃,他們很給我面子地把菜都吃完了,雖然我知道這菜味道只能算一般,我在手工方面始終沒有什麼天賦。

  當晚姬玉跟我說,他終於看出來我有一點公主的影子了,因為我是個不會幹活的人。

  聽說莫瀾做的年夜飯大獲成功,得到了楊府裡的一致稱讚,楊將軍還不相信以為她是從外面買的,氣得莫瀾追著楊即打。

  年還沒過完,瘟疫突然爆發了。

  原本地震之後就容易發生瘟疫,這場瘟疫來勢洶洶,一下子席捲了整個暮雲城。秦沐的病人一般都能活得更久,導致數量龐大的病人湧入他的醫館,他於是租了一個很大的院子來安置病人,秦禹跟著他每天忙得腳不點地。

  我和莫瀾去秦沐的醫館幫忙,得知消息之後宋長均也每天去醫館裡幫忙照顧病人。秦沐原本脾氣就不好,病人一多他忙得團團轉脾氣就更暴躁了,莫瀾和他這兩個暴脾氣撞在一起差點兒沒打起來,我和宋長均好說歹說把莫瀾給勸回去了。

  聽說呂家小姐原本也要來醫館幫忙的,只是昌義伯不肯,呂小姐偷偷跑出來結果被抓回去,她還為此黯然神傷了很久。直到宋長均勸慰她說有這份心意便好,呂小姐才釋然了一些。

  方媽跟我繪聲繪色地說著這些故事,她和昌義伯府裡的顧媽媽一向交好,知道的事情也就多。她說:「我看宋先生不肯答應成親未必能堅持得住。這呂小姐可真是被宋先生迷了心竅,連病人堆裡都肯去紮。」

  「呂小姐也未必真的想去。」

  「夫人的意思?」

  我一邊給病人換藥,一邊說道:「她存的好心從來沒有兌現過,無論是放宋長均走還是去醫館照顧病人,說起來都昌義伯阻止的,但她要真的想做難道會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就這麼輕易妥協麼?不過是做個姿態罷了。」

  我看著宋長均在遠處攙扶病人行走,輕笑道:「只要宋長均記得她的好,她便是達成目的了。」

  晚上姬玉照例來接我回家,宋長均送我出醫館,門口迎面走來一個送貨到醫館的貨郎,他手裡抱著個大箱子,箱子上蓋著布,見了我們就問秦沐在哪裡,他訂的貨到了。

  宋長均問這箱子裡是什麼,貨郎大大咧咧地把箱子放在地上,掀開布。

  「蛇啊,秦大夫訂的蛇。」

  我看到那滿箱子蠕動的青蛇,只覺得從頭頂涼到腳心,心跳如鼓渾身動彈不得。只覺得那蛇正朝我爬過來,下一秒就要吐出鮮紅的信子舔舐我。

  我下意識地轉過身把頭埋在宋長均懷裡,無法抑制地顫抖。我想說話但是喘不上氣來,什麼都說不出口。

  宋長均有些無措地拍著我的後背,說道:「它們被關著呢,沒事沒事。」

  然後我的手腕被誰抓住,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靠在姬玉的懷裡。姬玉神色嚴峻地叫那貨郎搬走蛇,然後問宋長均道:「這是怎麼回事?」

  宋長均有點驚訝,他看看我再看看姬玉,說道:「九九很怕蛇……」

  我平復著呼吸,沉默不語。

  姬玉攬著我肩膀的手微微收緊,他說:「為什麼?」

  宋長均以眼神詢問我,我點點頭。於是他回答了:「小時候九九的三哥捉弄她,把她關進了蛇籠裡。」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向宋長均道謝,他攬著我把我送回車上,然後轉身對宋長均說:「宋先生不要再喊內人九九了,還是稱一句葉夫人吧。」

  我有些意外。

  回到葉府之後,姬玉問起我關於蛇的事情,他說這是他第一次知道我也有害怕的東西。

  我想我只是太久沒有見過蛇了。小時候我被齊國前世子,我的三哥關進蛇籠裡嚇得大哭,大約是我的恐懼取悅了他,他常常拿著蛇來嚇我。

  為了不再做他的玩具,我強迫自己去習慣蛇,當我的反應變得冷淡之後,他覺得沒意思就放過了我。

  多年未見蛇,看到的一瞬間仍然湧起恐懼。

  聽我說完之後,姬玉眼眸閃爍欲言又止,但是最後他只是笑著說:「你往宋長均懷裡這麼一鑽,呂小姐要將你除之而後快了吧。」

  「那便是意外收穫了。」我說道。

  瘟疫雖然來勢洶洶但也很快得到了控制,秦沐找到了能醫治瘟疫的方子,醫好了大批病人。他在暮雲城裡的名聲一下子響亮起來,醫館生意紅火。即便如此他也不打算長住暮雲,秦禹說再過幾個月等天氣暖和起來,他們就要離開暮雲前往下一個地方了。

  「你們為什麼要一直搬遷呢?」我問。秦禹也露出迷茫的表情,說他不知道,他的父親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他只有跟從的份。

  瘟疫已經差不多得到了控制,病人也沒有之前那麼多,我在醫館幫忙收拾東西的時候卻看見秦禹抱著什麼東西,鬼鬼祟祟地往外走。我便過去問他怎麼了,他看見我臉色一白,驚慌地把一個包裹放在身後。

  「沒……沒什麼。」他哆哆嗦嗦地說道。

  這幾天秦禹都悶悶不樂心不在焉的,感覺有心事。

  我拉著他在走廊邊坐下,柔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大家?」

  秦禹的臉色更白了,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般不安地看來看去,就是不肯直視我的眼睛。我把他的臉捧起來,看著他的眼睛:「秦禹,你信不信我?」

  他眼睛紅紅的,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就崩潰了,抱住我的腰開始哭。

  「夫人……我……我……」

  我拍著他的後背:「你說,我聽著。」

  「我信你……夫人,我說的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啊!」

  「好,我答應你。」

  「瘟疫……瘟疫……可能不是瘟疫。」他仰起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惶惑地看著我:「我在父親的房間裡找到了……很多藥粉……那種藥會讓人出現類似瘟疫的症狀……那個藥方也是父親的筆跡。這不是我們以前帶來的,肯定是他最近才配的……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做這個。」

  我看著他身後的包裹,再看向他:「所以你懷疑,其實並沒有瘟疫,而是你父親投毒?你想幫他銷毀證據?」

  秦禹慌了,他說:「也不一定是我父親……」

  「如果你相信不是,為什麼直接銷毀這些藥粉卻不問問他?」

  「我……我不敢。」他大哭起來,眼淚簌簌流下,「我怕父親會沖我發火……我怕他會打我。」

  我安撫了他很久。秦禹原本就膽子很小,秦沐動輒就發脾氣,多年下來秦禹在他父親面前往往噤若寒蟬,不敢有任何異議。

  我問他為何會懷疑身為醫者的父親會投毒。秦禹猶猶豫豫地說,他母親還沒有過世的時候跟他提起過,他父親對醫術十分癡狂而且自視甚高,有時甚至以活人為試驗品。他很害怕這是他父親的一場試驗。

  我對他說:「你愛護你父親,我是明白的。但這些天你在醫館裡也看到了,生病的人有多麼痛苦甚至失去生命,他們也是某人的父親或者母親,你的父親寶貴,別人的父親就不寶貴了嗎?」

  秦禹羞愧地低下頭,攥緊了懷裡的包裹。他小聲說:「可是……也不一定是我父親做的。」

  「既然你不敢問,那就交給敢問的人。把這個包裹交給衙門,主審官十分英明,他上次還了你父親清白,這次就讓他調查實情。如若清白,那麼你也不必負疚,如果真是你父親所為,那也是他應該付出的代價,不是嗎?」

  秦禹看著我半天,咬著牙點點頭。我淡淡一笑,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

  這真是個非常天真純良的孩子。

  有時候看到這種天真,我既希望他早點明白這個世界並不是他所想的非黑即白,又希望他永遠不要明白世間的邪惡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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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不知

  秦禹在我的勸說下去官府報了案,把那個包裹呈了上去。不出意外,當天秦沐就在醫館被逮捕了。

  被逮捕的時候秦沐非常憤怒,聽說有人報案質疑他投毒,氣得大吼是誰污蔑他。雖然說秦沐脾氣不好,但是對待病人還是盡心盡力的,病人們也紛紛為秦沐說話。看到秦禹顫巍巍地舉起胳膊時,秦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原本發起脾氣來雷霆萬鈞,可是就這麼生生停住了,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舉報自己的為什麼會是自己的兒子。

  原本春節期間主審大人是休息的,因為茲事體大匆匆返任提審取證,物證是那包毒藥,也陸陸續續有人證明秦沐經常去城裡的水源處轉悠。但是歸根到底並沒有直接的證據,秦沐也不肯鬆口認罪。

  秦禹每天都巴巴地等著衙門審判的結果,他想去探監又害怕面對他父親,於是托我去探望秦沐。

  我便去大牢看望秦沐了,他有些狼狽頹然地坐在草堆上,看見我的時候眼睛微微亮了亮。這個人上次從大牢裡出來找到葉府的時候,衣服頭髮還是整整齊齊,眼裡的銳氣一點兒不減,這麼強硬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頹敗。

  「葉夫人。」他走到鐵欄邊上,向我問好。

  我點點頭,回答道:「秦禹他不敢來見你,托我來探望你。」

  秦沐的眼裡流露出沉痛之色,他重重地歎息一聲,說:「我聽說物證是秦禹交的?」

  「是的。」

  「那不是我的東西!一定是有人陷害我……為什麼他不直接問我,要去報官?」他一拍欄杆,灰塵紛紛墜落。

  我看著他憤怒的眼睛,微微一笑:「是啊為什麼呢?秦大夫不妨想想,他為什麼不相信你,為什麼會這麼懼怕你,甚至連當面問你的勇氣都沒有?」

  秦沐愣了愣,看起來有些動搖。

  「我知道我比較嚴厲……但是他是我的兒子,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還能害他不成?」

  「秦禹這麼對你,你恨不恨他?」

  「……世上哪有父母恨孩子的,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不恨他。」

  我點點頭,說道:「我會把這句話帶給秦禹的。但是秦大夫,容我說一句,現在秦禹的情況並不樂觀。」

  秦沐聞言有些著急地握住鐵欄:「秦禹怎麼了?」

  你其實很愛他,如果你在他面前多流露出幾分關心,事情也不會這樣吧。

  我看著一臉焦急的秦沐,正色道:「這次瘟疫死了幾個貴族人士,我聽說上面正在追究治理瘟疫不力的責任,正好你出現了。無論是否是你投毒引發了瘟疫,主審大人都想把罪責推到你身上。最近秦禹經常被提審,主審大人就把秦禹接到了他的府上。秦大夫,我怕他們會對秦禹不利。」

  秦沐神色凝重,他重重地敲著牆壁,憤怒到說不出話來只能大笑。

  「好啊,他們這是在逼我認罪嗎?我沒有!我沒有投毒!我這麼拼死拼活地救了那麼多得瘟疫的病人,這就是我的下場?他們也都相信是我投毒的?」

  「因為是您的親兒子報案的,所以人們有些懷疑你。」

  秦沐似乎覺得荒謬至極,他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他轉眼看向我:「所以葉夫人也相信是我投毒?你是替主審大人來勸我認罪的?」

  我搖搖頭:「並沒有真憑實據,我誰也不信。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看到的情況,或許過不了多久主審大人就會用秦禹威脅你,秦大夫你有個心理準備。」

  探視時間到了,獄卒來催我。我答應著準備離開,卻聽見秦大夫啞著嗓子問我道:「葉夫人,我這個父親是不是……做得很失敗。」

  他四十歲的人了,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是紅的,顯出頹唐的老態來。

  在最後的時候他惦著秦禹,秦禹對他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吧。

  我點點頭。

  他拉著鐵欄,頭一次以懇求的聲音對我說:「讓秦禹來見我一面吧。」

  我看了他一會兒,說:「我會跟秦禹說的。」

  過了大約七八天後,秦沐認罪了,他被判處斬刑。

  秦禹知道判決結果的時候整個人呆住了,然後抱著我的腰哭了一下午。他說怎麼會這樣,真的是父親投的毒,他要被處斬了。

  我拍著他的後背,安慰他道:「這不是你的錯。秦禹,你做了正確的事情。」

  他抹著眼淚問我:「我做的是對的嗎?」

  「對。」我說:「你很善良也很勇敢。」

  那幾天我基本都忙著安撫秦禹,帶著他在暮雲城裡到處走走。宋長均也非常同情秦禹的遭遇,常常和我們一起。

  自從瘟疫得到控制之後,他的出入自由再次被控制,昌義伯的家僕又緊緊地跟著他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在瘟疫的時候逃走,那時候昌義伯家對他的看管比較鬆懈。宋長均微笑著搖搖頭,說他不能見死不救。

  他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太過溫柔善良了,在不涉及修史的其他事情上甚至是軟弱的。他即便拒絕呂姝也不能把話說得決絕,更做不來冷漠,這樣呂姝怎麼可能放下他。

  宋長均想起什麼,支開秦禹然後有些嚴肅地問我:「我們看起來會不會太過親近了?」

  「怎麼了?」

  「之前葉老闆不讓我叫你九九,這幾天我聽見僕人們議論我們,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交往似乎有些不妥。」

  他終於意識到了。

  我微微一笑,說道:「有麼?可我只當你是哥哥,按我們齊國的風俗來說,這不算逾矩。」

  「但是他們這樣議論,有損你的名譽。」宋長均說道。

  「夫君也沒有說什麼,他很相信我。嘴長在別人身上,他們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好了。開春我便要隨夫君去行商,想來便不會有什麼流言了。」

  宋長均稍稍心安,笑著點點頭,把秦禹叫回來了。

  看樣子他倒是從來沒想過呂姝會怎麼想怎麼做,這位兄長年有二十四了,竟未理解過愛人和被愛的心思,也是令人咋舌。

  沒有過多久,或許是呂姝終於忍耐不了我,或許是呂姝終於決定她得不到的也不能讓別人得到。某天我在街上好端端走著,走到一個人少的巷子裡突然被人從後面打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綁著關在了某間暗無天日的柴房裡。

  我稍微迷茫便清醒過來,繼而靠著牆壁放鬆了身體。不用多想,這是昌義伯家派人綁的我,我現在是在他們府裡的柴房。

  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繼而傳來莫瀾中氣十足的喊聲:「你們把我妹子給我交出來!」

  即便隔著很遠,莫瀾的聲音依然十分響亮。

  我挪到門附近,聽到門外看守的家僕小聲交談著。

  「我們明明做得很隱蔽,楊夫人怎麼會這麼快找上門來?」

  「嗨,楊夫人真護著這娘們,一抓回來就該殺了她的。」

  「明知道宋先生是我們家小姐中意的人還天天和宋先生眉來眼去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也不知道怎麼就把自己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居然有臉跟著楊夫人一起來要人。」

  「就是,要是我親手殺了她都不解恨。」

  我靠著牆,忍不住輕輕笑起來。

  昌義伯抓了我,無非是想給他妹妹出氣。像他們這樣的權貴人家,直接殺了我便好,我若一死莫瀾沒有他們殺我的證據,想鬧也鬧不起來。只是呂姝對宋長均還念念不忘,估計害怕直接殺了我讓宋長均起疑心,對她心有芥蒂。

  她大約又讓昌義伯做壞人抓我,自己在宋長均面前勸和,求昌義伯放了我,再以此為條件讓宋長均答應娶她。

  若以我威脅,宋長均肯定會答應呂姝的。

  不過姬玉應該拿捏好了時間,昌義伯家這齣戲還沒開始上演,便拉著莫瀾一起上府要我了。

  我正想著,門口就傳來阻擋和爭執的聲音,門繼而被莫瀾一腳踹開。她一看到房間裡的我就流露出心疼神色,抽出刀跑過來把我身上的繩子給挑斷,不斷地安慰我。門口又出現了姬玉的身影,我便跑過去撲進他懷裡,像是真的受驚般顫抖。

  「楊夫人這樣拿著刀跑到我府上,一間間地踹門是什麼道理?」一個嚴肅低沉的長者聲音傳來,我從姬玉的懷裡看去,那位中年人穿著黑色狐皮裘,神情威嚴淩厲。

  莫瀾站在我和姬玉身前,氣勢絲毫不輸:「那昌義伯大人無故把我妹子綁來府上,又是什麼道理?」

  「我並非無故。」中年人冷冷地說道:「這婦人不知廉恥,與我妹妹的未婚夫私通,我是看在楊夫人的面子上才沒有直接殺了她。」

  莫瀾冷哼一聲,笑道:「昌義伯大人說話可要講證據,你有什麼證據?再說了,若我妹子真私通了,你們不通知葉老闆也不上公堂就抓她,未免太獨斷了吧?這話說出去,人們該說你昌義伯府隻手遮天了。」

  昌義伯和莫瀾相互對峙了片刻,微微笑了一聲,說道:「好啊,我自然是有證據的,只是不希望鬧得太僵。既然夫人這麼說,那我們便上公堂上走一遭,各憑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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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公堂

  吳國有吳國的法令,私通者當沉塘。

  主審官大人被昌義伯和莫瀾喊過來的時候還是懵懵的,這暮雲最有勢力的兩個家族叫他來斷案子,也實屬為難他了。

  路上姬玉摟著我,我被拉到堂中跪下之前姬玉在我耳邊輕聲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一會兒放鬆看戲吧。」

  我還掩面做驚慌的樣子,嘴角在衣袖下彎了彎。

  宋長均也被帶到了公堂上,與我一同跪在主審大人面前,他應該已經知道了為什麼會來這裡,看起來非常憤怒。主審大人皺著眉頭看看莫瀾,再看看昌義伯,笑得比哭還難看。

  「兩位這是……」

  莫瀾揮揮衣袖:「你就照常審,別管我們,按證據說話。」

  主審大人又去看昌義伯的眼色,昌義伯點點頭。主審大人長長歎了口氣,目光轉到我和宋長均身上,喝道:「堂下所跪之人可知所犯何罪?」

  宋長均少有的臉色陰沉,他擲地有聲地說道:「我並未犯任何罪過。」

  我俯身行禮:「大人,民女發誓不曾有任何逾矩。」

  昌義伯坐在堂邊,喝了一口茶悠悠道:「我這裡可有這二人私相往來的信件,大人看看吧。」說罷還笑著看向莫瀾,說:「夫人,可是你執意要鬧上公堂的。」

  宋長均驚訝地看向昌義伯家僕遞上的信件,他看看我再看看昌義伯,咬牙說道:「我和葉夫人從來沒有往來過信件。」

  主審大人看了昌義伯交上來的信件和宋長均平日裡書信筆跡的對比,然後又叫姬玉去看「我」的信件。

  姬玉看了看,說道:「這確實是內人的筆跡,但是筆跡亦可作假。」

  莫瀾一拍扶手,也憤然道:「我妹子斷不是這樣的人,她和宋先生又不是見不到面,要寫什麼信?你休要陷害我妹子!」

  昌義伯笑起來,慢慢說:「怎麼,楊夫人懷疑我造假?我堂堂昌義伯要殺誰,還用得著造假?這信裡情意款款不堪入目,難道不是鐵證如山?」

  他語速並不快,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有分量,帶著久居高位者的倨傲。莫瀾被他說得一時間不知道能怎麼反駁,但是她看著我的目光仍然沒有一絲懷疑,全然是擔憂。她可能有些後悔鬧到公堂上來,讓昌義伯拿出這些所謂的證據。

  那信被拿到了我和宋長均的面前,確實是我們倆的筆跡,要不是我知道我沒寫過,或許真的覺得是我的信。

  宋長均看到這些信件氣得手都發抖了,他說:「這是假的!昌義伯大人,你為何要如此陷害我?」

  正在我們百口莫辯之時,一個身影從門口奔來。

  「兄長!你這是做什麼!」呂姝雙眸含淚,提著裙子跑進來。

  她轉過臉來看了宋長均一眼,眼神都是顫顫的,又轉回去跟昌義伯說:「兄長,何必如此呢,你就放了葉夫人和宋先生吧。我……我出家去做姑子好了。」

  「胡說!」昌義伯拍拍呂姝的後背,說道:「你自以為善良又有誰記得?他傷了你的心,你能放過他我可不行。」

  「您……您要是判他們死,那我也死在這裡!」呂姝跑到宋長均身邊,拔出髮間的簪子指著脖子。昌義伯和宋長均都變了臉色,宋長均立刻奪了呂姝手裡的簪子,呂姝捂著眼睛哭著伏在宋長均懷裡。

  「我信宋先生!」

  呂姝在宋長均的懷裡嚶嚶哭泣著,宋長均既憤怒又迷茫,大約是覺得一團亂麻無可奈何。

  我想要說什麼卻接到姬玉的眼神,他微微搖頭,口型道——我來。

  他一拂衣袖走到堂內,向昌義伯,莫瀾,主審官和呂姝一一行禮,說道:「我與內人患難與共,我相信她的為人。這信件與我妻子筆跡極為相似,我認為是有人想要誣陷我妻子,我能否問呂小姐一些問題?」

  主審官恨不能把這個包袱甩出去,立刻同意了:「你問吧。」

  「呂小姐,請問您知道這些信件是從哪裡來的麼?」姬玉恭恭敬敬地行禮問道。

  呂姝從宋長均懷裡抬起眼睛,濕著眼睛答道:「我……我……我們府內僕婦替宋長均整理雜物的時候翻出來……」

  「請問是哪位僕婦?」

  「顧媽媽。」

  「她人現在何處?」

  呂姝似乎是被姬玉的步步逼問嚇到了,她囁嚅道:「顧媽媽告假探親去了……」

  昌義伯看著這場景面露不悅之色,他起身對姬玉說:「難道葉先生想要審問我的⼳妹嗎?」

  姬玉笑笑,向昌義伯行禮:「草民不敢,只是想確認這些信件的來源,依呂小姐說是伯府的僕婦顧媽媽。正巧今天早些時候,有一位婦人受了重傷逃到我府上,告訴我內人被抓讓我去營救。她便自稱是伯府的顧媽媽。」

  呂姝聞言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連帶著昌義伯都愣了愣。姬玉跟莫瀾說了什麼,莫瀾的眉頭放鬆下來點點頭,姬玉就招招手,韓伯扶著一個走路有些跛的老婆子走進來。她穿著昌義伯府的下人中等級最高的紅衣,斑白的髮髻亂糟糟,一見到莫瀾就哭著撲在她腳下,口中呼道:「楊夫人救我!」

  「你把你知道的說出來,我自然救你。」莫瀾把她扶起來。

  老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喊道:「我為伯府盡心盡力這麼多年,誰知道竟然落得個殺人滅口的下場。小姐啊,老爺啊,你們沒有心啊!」

  呂姝的臉色微變,她和昌義伯面面相覷,然後對那老婆子說道:「顧媽媽,你休要胡言亂語!」

  顧媽媽跪倒在地上給主審大人磕了兩個頭,哭道:「大人,那幾封信都是假的,是小姐叫我找人仿寫的,就是想要誣陷葉夫人和宋先生。我假裝從宋先生的衣服裡拿出來,交給了昌義伯大人。」

  宋長均愣了愣,昌義伯似乎也不知情,聞言也一臉詫異地看著呂姝,呂姝面色青白,她慌張地抓住宋長均的袖子,搖頭道:「我沒有!她……她污蔑我!……顧媽媽!你……你在說什麼!」

  顧媽媽磕頭磕得脆生生的,她繼續說道:「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問城南信文館的杜先生,小姐就是叫我找他仿寫的。」

  「你……你!」呂姝氣得話都說不出來,昌義伯黑著臉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呂姝慌張無措地搖頭,她說:「不……是……是顧媽媽!是她說要想法子給他們長長記性……我不知道她用這麼惡毒的法子……」她轉頭看著顧媽媽,氣道:「顧媽媽!我最信任你,待你一向是很好的,你怎麼能……怎麼能反咬我一口!」

  「小姐,我也想問問你,我陪你這麼多年,你怎麼能下得去手殺我滅口啊!」顧媽媽直起身子,指著呂姝哭起來,滿頭亂髮顯得格外狼狽。

  「我……我哪有!我根本沒有要殺你的理由……」

  「怎麼沒有!就因為我聽到了你們那些事……我還說香琦是怎麼死的……原來就是因為聽到了不能聽的東西。可我是怎麼賭咒發誓的,小姐你不信我還要殺我,就別怪我了。」顧媽媽說著說著,昌義伯臉色一變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大步走來喊著住口,莫瀾立馬從座位上跳起來攔住他。就聽見顧媽媽跪在地上喊道:「小姐根本就不是大人的妹妹!小姐是大人和前三夫人的私生女!」

  堂內靜默了片刻,所有人都是一副如遭雷劈的表情。

  昌義伯的父親有過三個正妻,昌義伯為第一任夏氏所出,夏氏死後他父親娶了徐氏續弦,沒過幾年徐氏也去世了,最後他父親娶的王氏年紀比他父親小十四歲,與昌義伯年紀相當。呂姝就是王氏的小女兒。

  昌義伯對年幼的弟弟妹妹一貫疼愛,就算是對呂姝疼愛多了些,也沒有誰多想什麼。誰知道……他居然與繼母私通?他才是呂姝的親生父親?

  我轉眼看向姬玉,他正和莫瀾一起攔著昌義伯,在萬眾靜默裡他也看向我,眼裡的笑意藏得很深。

  ——怎麼樣,是不是很精彩?

  ——不愧是你。

  ——過獎。

  「楊夫人,我說的話句句屬實啊,現在就只有您能救我了,看在我說出實話的份上,求您救救我。」顧媽媽抱著莫瀾的腿,哀嚎道。

  她的聲音打破了靜默,昌義伯似乎卸了全身力氣,他甩開莫瀾的桎梏回身走到椅子邊,一把把茶杯掀翻在地。他大聲笑起來,陰惻惻地說:「一派胡言,楊夫人如此毀壞⼳妹名譽,可還滿意?」

  莫瀾瞪大了眼睛想回嘴,卻難得發現氣氛不對,把激憤之詞咽了回去。

  呂姝突然大哭起來拿起簪子,這次是真的要自盡。昌義伯一把奪下她手裡的簪子還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呂姝懵了。他回頭目光在我們每一個人的臉上掠過去,然後摟著呂姝離開了大堂。

  主審官癱倒在座位上,嘴裡說著完了完了。姬玉走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拍拍已經反應不過來的宋長均,說道:「你趕緊離開暮雲吧,不要再回來了。」

  宋長均點點頭,繼而苦笑著低聲說:「我真是不懂女人。」

  他大約很驚訝,溫柔柔弱的呂姝居然用這種陰毒的方式害我們,她居然要殺與她相伴多年的顧媽媽,呂姝居然是昌義伯的女兒……

  不過他能意識到這一點倒是不錯,他真的不懂女子的彎彎繞繞的心思。

  莫瀾也把哭得不能自抑的顧媽媽扶起來,面色複雜地走到我們這邊,小聲說:「這都什麼事兒啊,也太亂了吧。」

  頓了頓,又說:「也是他們想害人反被害……咎由自取。」

  姬玉摟著我的肩膀,我拉著他的手輕輕歎息一聲,說道:「莫瀾姐姐,我們在暮雲大約也是待不下去了。」

  莫瀾有些黯然地歎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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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11: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秦沐

  馬車有些搖晃,姬玉還像我們上車時那樣抓住我的手。

  昌義伯府這樣的家門秘事被直接捅破在許多人面前,這該有多麼羞憤。如此這般,楊家和昌義伯家算是翻臉了。姬玉從一開始就知道呂姝和昌義伯之間的關係,精心布這個局讓莫瀾來當這個戳穿事實的壞人。

  方媽和顧媽媽一向交好,不難猜測這個偽造信件的手段是誰慫恿的。

  要殺顧媽媽的人是姬玉安排的,刻意讓顧媽媽逃走之後,顧媽媽大約會去找她的好友方媽尋求幫助,再被她引導著說出事實以換取莫瀾的庇護。

  於是這麼一齣好戲就上演了,看起來是受害者的人是施害者,設局的人反被局中之人設計。

  我和宋長均是這個局裡最無關緊要的人,又是最不可或缺的引線。

  我轉眼看著姬玉,微微一笑說:「能被你認為是棋逢對手,真是我的榮幸。」

  「哪裡,九九可不要妄自菲薄。」姬玉謙遜地回答。

  「楊將軍那邊你是怎麼安排的?」

  姬玉笑而不語,我便知道他又要我猜了。

  我把我知道的信息理了理,說道:「你之前跟楊將軍透露過趙國販賣大量的米給樊國,楊將軍起疑心必然會派人去調查,想來你早已經在那裡準備好了你想讓楊將軍看到的所謂證據。過不了多久這些證據被送回楊將軍這裡,他肯定會懷疑趙國真的已經背叛吳國倒向樊國。」

  「但是吳趙王公貴族之間的交流掌握在昌義伯手裡,他的女兒嫁到趙國他又力保吳趙聯盟,定然不願意相信趙國背叛。若是在平時楊即或許還可以和昌義伯談一談,從他那裡獲取趙國王宮裡的態度,並且將趙國反叛的證據交與他同趙國對質。但是如今兩家鬧翻,楊即說什麼昌義伯都覺得是在同他作對,也不會願意替他質詢趙國。」

  「楊即多半會懷著疑心返回吳趙前線。疑心是個很可怕的東西,他會盯緊了趙國的軍隊,一旦有任何蛛絲馬跡就將他們捉拿管控起來。你若從中挑起事端,趙國軍隊一旦被楊即繳械甚至於屠戮,趙國便是不想背叛也得背叛了。」

  我長篇大論之後姬玉拍拍手,笑道:「精彩!」

  「什麼精彩不精彩,我只是個看戲人。」我搖搖頭說著。

  姬玉也跟著搖頭,眉眼彎彎:「就要演給懂戲的人看,演戲的人才過癮啊。」

  「那麼我們何時前往趙國?」

  「後天。」

  馬車停了下來,姬玉掀開簾子下車,然後對我伸出手:「等我處理完最後那樁事。」

  我於是想起來了,後天是秦沐處斬的日子。

  依秦沐的脾氣,如果不是一直在等秦禹去看他,恐怕早就在獄中自盡了,可是秦禹一直都沒有去探望秦沐。

  在他被處刑前的這天夜裡,我去探望他,給他帶了秦禹做的糕點。秦沐吃著吃著就哭了,他是害怕秦禹受威脅才認罪的。他這幾天迅速地老下去,顯露出行將就木的衰敗氣息。

  他問我:「秦禹為什麼不肯來見我?」

  我把裝糕點的盒子一層層放好,抬眼笑著看著他:「因為我跟秦禹說,你恨他,你不想看見他。不過今天他來了,一會兒你們可以好好聊聊。」

  秦沐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能明白我在說什麼。

  我拿起裝糕點的盒子退到門邊,姬玉的紫色衣袂拂過乾燥的雜草拾級而下立在秦沐面前。姬玉笑盈盈地看著秦沐行禮,行的是已經滅亡的燕國的禮。

  「好久不見了,天下第一神醫,裴牧先生。」

  裴牧流露出驚恐的神情,他向後退了幾步跌倒在地,靠著牆壁望著姬玉,問道:「你……你是誰?」

  姬玉拂一拂衣袖,笑著看著裴牧:「我是誰不重要,我是來替一位朋友看望你的。」

  「誰?!」

  「姬玉公子,您不會忘了吧。」

  裴牧聽到這個名字愣了愣,警惕地看著姬玉一言不發。

  我朝牢獄門口看去,那些獄卒早已喝得爛醉不省人事。迷煙的效果下,秦禹正靠著牆壁熟睡,整個牢房裡就只有我姬玉和秦沐還醒著。我把中了迷煙的秦禹喚醒,他迷茫地看著我,我說道:「秦沐在等你呢。」

  哦,不對,是裴牧。

  秦禹懵懵懂懂地被我帶進了裴牧的牢房,他看到裴牧的一瞬間清醒過來,拉著我的衣裙,不安地顫抖著。秦沐整個人露出欣喜繼而憤怒的神情,他對姬玉說道:「你……你想對秦禹做什麼?」

  姬玉也只是彎下腰與秦禹對視,溫言道:「你的原名是裴禹對不對?」

  秦禹驚訝地點點頭,然後馬上慌張地看向裴牧,辯解道:「父親,不是我說的,我沒有說。你的名字你的身份我……」

  「是我自己查出來的,不關你的事。事實上我在暮雲就是為了等你們來,裴禹,我和你父親是老相識了。」姬玉笑得人畜無害。

  裴牧想要阻止姬玉繼續說下去,剛剛站起來卻又無力地跌了下去,秦禹連忙跑過去扶住裴牧,卻和他一起跌坐在乾草上。

  姬玉也沒有阻攔,好整以暇地盤腿坐在裴牧和秦禹面前,平視著裴牧:「看來您真的記不清了,那我替您回憶一下。十年前在燕國,燕國世子,姬玉公子和白梧公子身中絕息之毒。此毒用二十種劇毒物煉製號稱無藥可解,您用了兩年時間硬是給他們解了毒,從此神醫之名名滿天下。您是姬玉公子的救命恩人,他一直想找機會好好感謝您,您卻隱姓埋名四處流浪,找到您可真是不容易。」

  裴牧的瞳孔一陣緊縮,他低聲說:「你……你就是……」

  「裴先生怎麼如此害怕呢?」姬玉笑著笑著,笑容裡就有了幾分狠毒:「看來裴先生也很清楚,當年你對他做了什麼。」

  裴牧的震驚變成某種悲戚,他顫抖道:「你……你都知道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一開始我就什麼都知道。」姬玉從地上拿起一根乾草,在指間繞著。

  「燕國的世子殿下多麼金貴多麼惜命,絕息之毒本身就極難煉製,他中毒又最深,自然得有萬全之法才能解毒。可萬全之法怎麼來?正巧這裡有兩個也中了絕息毒的人,只是中毒不深比較好解,但是解了不就白白失去了試驗的對象,多麼可惜。」

  「於是你就行針激發這兩個人身上的毒性,生生把他們弄到和燕世子同樣嚴重的地步。然後在他們身上試驗你『以毒攻毒』的解藥,結果他們又中了別的毒,你再解再下毒再解再下毒,周而復始兩年。這兩年的時間裡,你一直說是在給他們治病,從不提你的試驗。皇天不負有心人,你終於找到了解藥把他們治好了,還把你的試驗品變得百毒不侵。」

  姬玉一直笑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越說越有趣似的。而他每說一句裴牧的臉色就白一分,愈發灰敗下去。

  秦禹抓著裴牧的胳膊,滿眼的不可置信。

  裴牧別過眼睛去,他咬著牙強撐著鎮定辯解道:「我若是不能治好燕世子便會被處死,我也只是生存所迫!更何況燕世子他從頭到尾都知情,是他授意我做的,你不去找他……」

  姬玉笑而不語。

  秦沐突然意識到什麼,他倒吸一口氣:「燕王室的瘟疫……是你……是你。」

  秦禹還沉浸在姬玉的故事裡,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拉著裴牧不斷問他當年是不是拿活人試毒。

  「不然呢!你我想死嗎!你想你父親一輩子籍籍無名嗎!」裴牧突然爆發似的吼道,眼睛一片血紅。

  秦禹怔怔地看著裴牧,裴牧吼完便後悔了,他攬過秦禹的肩膀抱著他流下淚來。

  「對不起,秦禹,但是你要相信我……這麼多年我一直很後悔,我隱姓埋名救死扶傷,我在懺悔我的罪過。這次瘟疫不是我投毒,我是被冤枉的……」裴牧顫聲道,極力在秦禹面前辯駁。

  姬玉像是聽到了什麼新奇的字眼。

  「哈哈,懺悔?你在我身上犯的罪,憑什麼要在別人那裡懺悔?你救再多的人和我有什麼關係?如果你真心懺悔就該來找我接受懲罰才是,你的所謂懺悔不過是找個藉口來願諒你自己。」

  「不是你投毒的……」秦禹低聲顫巍巍地說著,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抬眼看向我和姬玉,一雙濕潤的眼睛裡滿是不願相信:「是你們……是你們陷害我父親嗎?」

  「是嗎?」姬玉勾勾嘴角,他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著秦禹:「我們做了什麼呢?找到物證的人是你,報案的人也是你,作證的人更是你。你的父親變成了投毒的惡人,是你……」

  他彎下腰來看著秦禹的眼睛,微笑著給他致命一擊:「是你親手把你父親送上絕路。」

  「你……你騙人!」秦禹瞪大了眼睛,整個身體都痛苦地顫抖著,顯然姬玉的邏輯已經衝垮了他。裴牧立刻護在秦禹身前,憤怒道:「姬玉!我欠你的我還,秦禹是無辜的,他還是個孩子啊……求你饒了秦禹吧……你要是對他做什麼,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姬玉聞言笑得直不起腰來,他說道:「哈哈哈哈哈哈,你最好不要放過我,當年我被你折磨得失明,失聰,失語,甚至失去觸覺的時候,我是怎麼求你的?我恨不得你能殺了我,我哭著求你殺我,你不也是無動於衷?秦禹和我們的事情沒關係,但這樣你最痛苦。我絕不會原諒你,你也別原諒我。我不需要你道歉,也不需要你懺悔。」

  「我只要你痛苦。」

  姬玉笑著蹲下來看著裴牧和秦禹,他的手指在兩人之間來回點了點說:「不過我想了想,覺得可以放過一個人。一個時辰之內,你們誰能親手殺了對方,我就放過誰,如果一個時辰之後兩個人都還活著,那我就一起殺了。你們看著辦吧。」

  他丟下一把刀在秦禹面前,語氣相當輕描淡寫。

  「自殺可不算,必須要殺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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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1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離別

  秦禹怔怔地看著姬玉,然後又懷著僅有的希望看向我,喃喃地說:「葉夫人……」

  我看著他,不為所動。

  他幾乎絕望了:「我這麼相信你,我什麼都跟你說……你怎麼可以欺騙……」

  「很抱歉,但是我可以。」

  一陣靜默之後裴牧率先爬過來搶過了刀送到秦禹手裡,他厲聲要求秦禹殺了自己。秦禹哭著搖頭不肯接刀,反而要裴牧殺了他。他們互相混亂地說著對不起,說著是自己害了對方,兩個人都滿臉淚水。

  姬玉抱著胳膊看著他們,笑意盈盈彷彿是在看一齣有趣的戲劇。

  他從來喜歡站在幕後,最好那些被他絆了被他害了的人對他一無所知,我很少見他這樣主動地把自己暴露在自己設的局裡。

  他是真的很恨裴牧。

  當姬玉悠悠地說出還剩一刻時,刀子正好在秦禹手裡。裴牧哭著求秦禹殺他,甚至給秦禹下跪說如果秦禹死了他也即刻自盡。說著說著就往秦禹的刀上撲去,秦禹想要躲避的瞬間瞥到了姬玉輕鬆微笑的面龐,怔忡之下沒有躲開,刀刺入了裴牧的肋下血流如注。秦禹的臉上也染了血,滿手鮮紅。

  「哇。」姬玉鼓掌道:「裴先生,你成功地讓你的兒子變成了親手弒父之人。」

  他走近幾步,悠然把刀從裴牧的身體裡抽出來,一時間鮮血四濺。裴牧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而秦禹則悲慟地抱著裴牧大哭起來。

  「裴先生,你真的認為活著比死了好嗎?你的兒子將會永遠記得是他殺了你,會永遠恨我也恨自己,這一生如同活在無間地獄。恭喜你把你的兒子送進了無間地獄,真是位偉大的父親。」姬玉悠悠說道。

  裴牧聞言眼睛猝然睜大了,然後滿含著絕望和痛苦地看向秦禹,他不停地搖頭但是秦禹只是抱住他哭泣。

  裴牧最珍愛的是他的兒子,姬玉就要他親手毀了他。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所有傷害我的人,我會讓他們承受比我大千百倍的痛苦,在極度痛苦中死去,想到這裡我非但不恨他們,反倒有點可憐他們。」

  然後他笑著像來時那樣跟裴牧行禮,一套標準的燕國禮,最高等級的規格。

  「讓我們互相仇恨吧。再見了,裴先生。」

  裴牧斷氣的時候,秦禹已經哭乾了眼淚,像是被抽走靈魂的玩偶一樣呆呆地坐在地上。姬玉把他從地上拎起來走出裴牧的牢房,我把房門重新鎖好。

  秦禹還因為迷藥而手腳麻痹,他無神的眼睛看著姬玉,說:「你不殺了我嗎?」

  「我說了,你殺了你父親,我就放了你。」

  秦禹低低地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把秦禹丟進門外早已準備好的馬車裡,說道:「我隨時歡迎,只要你有能力我歡迎你來殺我。只不過你要想清楚了,我是報仇你也是報仇,如果我做錯了那你也就錯了,如果我是對的那麼你又為何要殺我?」

  他靠近秦禹幫他把臉上的淚擦乾淨,笑著一字一頓道:「總之,在你決定復仇的那一刻就該明白,我們沒有什麼不同,你有多討厭我,就該多討厭自己。」

  秦禹的臉色一片蒼白,姬玉笑了笑,叫車夫打馬離去。

  秦禹應該會被送到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我們明天就要離開暮雲,他將再難找到我們。

  從此之後,他在這個世上再無親人,孑然一身。

  當馬車消失在我們視線裡的時候,姬玉那近乎於瘋狂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我們回到葉府時,姬玉好像被門檻絆住了,他搖晃了兩下扶住旁邊的門框,站在原地安靜了片刻。

  我走到他身邊扶住他的另一隻手,他轉過臉避開我的目光,輕聲說:「走吧。」

  然後他鬆開了門框,像往常一樣不急不慢地往前走著,踏著月光下反映著一片清輝的石板路,一切看起來都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他的手,冰涼至極。

  第二天暮雲再次下起小雪,牢裡傳來消息說秦沐自盡。

  這一局終於走到盡頭,我們要離開暮雲了。

  我們去向莫瀾辭行。莫瀾緊緊地抱住我,她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紅著眼睛叫我多保重。楊即在一邊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給他添了這麼多的麻煩,若不是他真的是寬厚之人,此刻恐怕恨不能趕我們走了。

  我們走的時候葉府裡的人也都為我們送行,到了最後他們都稱我為夫人。不管葉府的人知道多少真相,我都一直扮演著夫人的角色。方媽眼裡有淚,握住我的手,她的手上因為長年的勞作有了繭子。

  這麼多日子裡,我和方媽幾乎形影不離。她的年紀幾乎可以做我的母親,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年夜飯也是最捧我場吃得最多的一個。但是我也知道她是姬玉的人,參與了這個局。

  從頭到尾,直到送行,我也沒有把她對我的好當真。

  她啞著嗓子說道:「夫人。」

  「你可以叫我九九。」我輕輕笑著說道。

  方媽抬眼看我,顫顫地喊我:「……九九。你……你要過得開心點兒啊。」

  我愣了愣,然後點點頭。

  韓伯從頭到尾也沒有說什麼,我上馬車之前想起來,對韓伯說:「聆裳給您做了新的棉襖,過段時間應該就寄過來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目光閃爍然後應下。

  最後一個分別的人是宋長均。

  我們一同乘馬車到城外,宋長均與我們不同路,出了城便要下車向他要去的方向。

  我在長亭裡同他道別,姬玉很有眼色地站遠了,讓我們兩個說話。

  在這裡遇到他是我沒有想到過的事情,想來這輩子很可能都不會再遇見了。

  宋長均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連累你了。」

  是我利用了你。

  我笑笑,搖搖頭:「長均哥哥,何必如此客氣。」

  他笑起來,好像想起來什麼往事。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才三四歲,尤夫人讓你喊我長均哥哥,你一直往她身後躲。這麼一晃都要二十年了。」

  他說著說著,似乎有些猶豫,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也看著他,只是笑不說話。

  他終於問了,他問我:「尤夫人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父親?」

  我搖搖頭,說道:「從來沒有過。」

  宋長均好像鬆了一口氣,卻又好像有些難過。我對他說:「長均哥哥,如果你覺得抱歉的話,就把我寫到史書裡吧。只要寫下我的名字,姜酒卿就好。」

  他的父親,我的師傅,齊國前太史令大人告訴我,留在史書裡的人永遠不會死去。

  他點頭應下。

  最後我們像真正的兄妹那樣擁抱,然後道別,說著明知道永遠不會再見的再見。

  我目送他離去,挺拔的身影,一身青衫慢慢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這是個真正善良的人,善良卻不算聰明,但也很好。只要別遇見我和姬玉這樣的人就好了。

  雖然表面上我們幫了他,但是他被人擺佈還以為別人是真心,那很悲慘。

  我的母親尤夫人喜歡同我評說各位夫人大人,後宮前朝凡是她見過的都被她說了一遍。

  唯獨沒有說過宋長均的父親,前太史令大人。

  我曾以為母親一生沒有過愛情,直到她死前她才對我說,她愛上過一個人。但那是不合時宜的愛情,沒有結局的迷戀,她不甘心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日子,所以從未將這份愛宣之於口。

  ——可是我現在想,要是有下輩子,真想再見到他。

  ——我不後悔,但是有點遺憾。

  她在彌留之際笑著說著,我很少看見她這樣笑,滿懷愛意和懷念。

  她還說,總有一天我也會遇到這樣的人。

  我大約是應劫了。

  「你在想什麼呢?」姬玉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思緒,我轉過臉去看他,他終於揭了那人皮面具,露出暌違已久的俊朗真容。

  他可真好看啊,每次看到他我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沒什麼,只是一些往事。」我說道。

  他笑笑走向馬車,我於是就走在了他的身後。他又走得很快了,現如今我不再是他的妻子,他也用不著刻意放慢速度等我。不用拉著我的手,裝作深情款款。

  「我還有用處嗎?你不殺了我嗎?」我問道。

  他的步子停下來,回頭看我,眼裡陰雲密布。

  我想我有理由懷疑,他從最開始找我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這個局。他說我聰明,可他也不見得需要多麼聰明的幫手,明明他自己已經足夠縝密了。如今局成了,我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他還有必要留著我麼?

  「阿止,你從不相信我。」他嘴角微彎,眼裡卻沒有笑意。

  我也笑笑,說:「我不覺得我有理由相信你,公子。」

  溫柔幸福的夢境破滅得真快。

  葉郎,九九。

  姬玉,阿止。

  一切回歸原位。

  姬玉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看著他的,我們都足夠氣定神閑,目光交纏如同軟繩相絞不露鋒芒,卻也寸步不讓。

  我們乘車一路朝趙國去,估計要十幾天才能到達趙國王城,白天趕路夜裡便寄宿在店家。

  住店的第一天夜裡,我不知怎的睡不安穩,迷迷糊糊醒過來聽到隔壁姬玉的房間有響動,便點燃燭臺去他的房間查看。

  他的房間像往常一樣,即便是他已經入睡了依舊亮著一盞燈,房間裡的光線昏昏黃黃,照著他影子的輪廓也是模糊的。他口中好像說著什麼,但是我聽不清楚。於是我把燭臺放在桌上走近他的床邊,這才發現他皺著眉頭額頭上全是汗水,身體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好像在什麼束縛中掙扎似的。嘴裡的話依舊含糊不清,不知道說什麼。

  大約是做噩夢了吧。

  我於是坐在他床邊,推推他的肩膀:「公子,公子。」

  姬玉不為所動,他的手絞緊了床褥,但就是不肯醒來。

  我加大力氣推推他的胳膊,也稍微提高聲音:「姬玉,你醒一醒。」

  他卻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之大痛得我吸了一口氣,想要掙脫卻掙不出來。他還閉著眼睛陷在夢裡,好像已經被層層夢境束縛在黑暗深處,無論我怎麼喊他他也無法醒過來。

  做噩夢的話,一般都會嚇醒吧,他怎麼醒不過來呢?

  我聽見他好像又在說話,便俯身過去聽。他蒼白的嘴唇張張合合,我終於辨認出他微弱的聲音是在說什麼。

  救我。

  他在說「救我」。

  絕望又卑微的,如同幼貓一般輕微的聲音。

  我怔了怔,抬眸看著他。昏暗的燈光下,他皺著眉毛,眼皮細細地顫抖著,頭髮被汗濕了有些淩亂地貼在他的額頭上,他看起來就像一張潔白的薄紙,輕輕一戳就會破掉。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吻了他。非常非常輕的一個吻,那麼一瞬我感覺到他嘴唇的溫暖乾燥,和他因噩夢而紊亂的鼻息。

  有點癢,還有點酸澀。

  但凡他還有意識,都不會對我說出「救我」這樣卑微的詞,唯有這樣的時候我才有勇氣親吻他。

  我用袖子擦擦他汗濕的額頭,輕聲說道:「阿夭,別怕。」

  「阿夭,那是夢。」

  「阿夭。」

  我一聲一聲輕輕地喊著他,他的眉頭慢慢地放開,緊繃的身體也一點點鬆了。他仍然沒有醒來,只是那噩夢似乎也不再糾纏於他。

  不過他抓住我的手卻一直很緊,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開。我掙脫幾次無果之後,乾脆就放棄了。

  白日裡舟車勞頓我也很疲乏,趴在床邊既冷又無法安睡。我看他的床十分寬綽,索性就睡在了他旁邊。至於他早上醒過來要如何怪罪於我,我也無暇顧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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