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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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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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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3:0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章 墜落

  在這一刻我的腦海中胡亂地略過了許多畫面,這二十二年的時光紛雜而沒有邏輯地疾馳而來,我的母親,期期,宋長均,沈白梧,子蔻,姬玉。

  除去那些拋棄了我的人,被我拋棄的人,死去的人,再也見不到的人之外,居然只有姬玉。

  只有姬玉。

  我轉過頭去看向辛然,她在稍遠的樹枝處,並未發現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見我看向她,她縱使仍然膽戰心驚,還是勉力地笑起來,輕聲說道:「這可真是驚心動魄啊。」

  我沉默了片刻,便微笑著問道:「夫人,若您脫難了想做什麼呢?」

  辛然怔了怔繼而放鬆了些,似乎想像到什麼美好的景象,她細瘦的胳膊抱住樹枝,頭低下去挨著樹杈笑起來:「當然是好好地抱著我的蓉蓉,親親她……大約還得找表哥算帳,看他的遊說給我引來的禍事。」

  她說著說著就笑出聲,似乎覺得十分有趣,雖然嘴裡說著要找姬玉算帳但是並沒有真的怨懟之心。辛然果然一直都信任並且支持著姬玉,連同他的婢女我也十分信任,一路上我說什麼她就做什麼。

  辛然並沒有發現樹幹裂開,我懷裡還有匕首,如果此時我把她騙來推下去想來不難得手。只要她掉下去,這棵樹應該足夠負擔我一個人的重量,為了得到辛然的蹤跡,衛國和吳國的人也應該會救我。

  這麼看來我這樣做,應該沒有什麼破綻。

  不過等我安全了,我想做什麼呢?

  我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笑起來,對辛然招招手:「夫人,你過來。」

  她不疑有他,謹慎地一點點向我這裡爬過來,我看著她向我移動,一邊說著:「夫人,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

  「嗯?」

  「姬玉在燕國中毒之後為燕世子試毒了兩年,過得非常痛苦,他的手也因此傷了。其實他再也拿不了劍也彈不好曲子,您讓他給我畫像,他每天只畫一個時辰不是因為忙,是因為他只能支撐一個時辰。與顧零決裂後,沈白梧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啊……他還怕黑,他不喜歡喝酒也最討厭醉鬼,他其實常常做噩夢,一旦做了噩夢就好幾天不睡覺壓過去。」我把我能想到的東西都說出來,想起來什麼說什麼,說到這裡便想不起來別的什麼了。

  如此說來,這些東西是不是原本這世上就只有我和顧零知道了呢。

  辛然疑惑又驚訝地看著我,她已經爬到了我的身邊,我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推下去,或者乾脆掏出匕首殺了她。

  反正我們兩個人之間只能活一個,我這麼惜命的人,我救她到這個地步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看了她幾秒,突然很想笑,悲涼絕望慢慢彌漫上心頭。我拍拍她衣衫破損的肩膀,輕聲說道:「以後你也知道這些了,別讓他總是逞強吧。」

  辛然抓住我的手,驚慌不定道:「阿止,你怎麼了?」

  我指指樹幹上的那道有擴大趨勢的裂隙,辛然順著我的手指看過去臉色猝然大變,驚慌失措地看著我道:「這……怎麼辦?」

  怎麼辦?有一個人跳下去就好了。

  你還有蓉蓉等著你,衛國的百姓愛戴你,這些與我沒什麼關係,但是仔細想想好像沒有什麼人會等我回去。

  姬玉嗎?對他來說你更重要吧。就像你說他的親密關係總是沒有好下場,這些年來他一個接著一個地失去重要的人,一年年地變得絕望而憤恨,你是最後一個陪在他身邊的親人了。

  他怎麼能再失去你呢。

  辛然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平靜道:「無論是吳國人還是衛國人,要是有人來救你,你就跟他們走,他們暫且都不會殺你的。啊,幫我給姬玉帶一句話吧……」

  她猝然握緊了我的手:「阿止……你……」

  「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他相會不勝榮幸,只是恕我……先行離去了。」

  大約是最後的自尊心作祟,我還是沒有說出喜歡二字,但這個結局也不錯了。

  我這麼想著便微笑著低頭向辛然行禮,然後推開她翻身從樹上跳了下去。

  雙腳剛一踏空胳膊就猝然疼痛,我抬頭看去辛然正拉住我的手,她細瘦的手指奮力地抓住我,以至於關節發白。她滿目混亂驚慌地說著不行,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卻聽到樹幹處又傳來開裂的聲音,樹幹抖動以至於辛然瑟縮了一下。

  我便趁著這個時機甩開了她的手。

  這個姑娘,我可不想她和我一起白白地死了。

  樹和辛然迅速地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只有雲霧和風,淩冽的彷彿從我的身體縫隙中穿過發出轟鳴的風,真是自由的感覺啊。

  我怎麼會這樣呢。

  我明明這麼貧窮,二十多年來擁有的只有自己的命,他卻要連我這僅有的東西都要搶去了。

  我就是捨不得而已。

  他只有在辛然和蓉蓉的面前才會真心地笑,他不會算計辛然,在辛然的面前他是阿夭。

  辛然對他來說無比珍貴,我捨不得他再失去這麼珍貴的人。

  我居然願意為此去死。

  我怎麼會,我怎麼會這麼喜歡他。

  母親,這可真是可怕,我居然愛一個人超過我的性命。

  在漫長的黑暗和淩厲的風聲中,我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流淚了。你看我總是輸給他的,這個結局也是意料之中。

  挺好的結局。

  要是我能知道他得知我的死訊時作何感想,那就更好了。

  在混沌中我似乎經歷了不知多久的時間,風聲失重感一併消失,整個人彷彿虛虛浮浮融化在汪洋之中,就好像嬰兒臥在母親的肚子裡。世界微微震動了幾下之後,突然明亮起來。

  我怔怔地看著自己站在清寧君府的大堂門口,面對熟悉的種滿綠植的庭院。一個小廝急匆匆地從門口跑過來,未受任何阻隔地穿過我的身體跑到堂內喊道:「夫人找到了!夫人找回來了!」

  我驚詫地轉過身去,便看見姬玉站在堂內,他一身雪青色衣裳身影挺拔,乾淨優雅如常,琥珀色的鳳眼如畫的面容也一如既往,只是面色不佳。

  聞言他陰雲密布的臉色放緩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拈著手指問道:「可有受傷?」

  小廝答道:「傳信兒的人說夫人只是受了點皮肉傷。」

  辛然到底是先遇上了衛國的人馬,吳國無功而返了。

  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著這匪夷所思的場景,在堂內的姬玉,小廝,夏菀她們和所有僕人們,竟然都和沒有看見我似的,我伸手去碰夏菀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這是什麼?我變成了遊魂不成?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地在這堂內走來走去,卻聽姬玉問道:「和辛夫人一起的姑娘呢?她受傷了嗎?」

  我看向姬玉,他淺色的眼眸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手指仍然拈搓著。

  小廝似乎有些迷惑,他撓撓後腦勺抬頭道:「聽說就只救回來夫人一個,沒什麼別的姑娘啊。」

  聽到這個答案似乎出乎姬玉的預料,他怔了怔繼而目光驟然一凝。姬玉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只是讓小廝備馬,待馬牽來頭也不回地翻身上馬朝城門奔去,夏菀南素墨瀟誰也沒有帶上。他這般獨自行動也太危險了,保不准吳國人也想抓他,更何況還有他父親在這邊。

  我這麼想著卻如同被什麼力量一拽,繼而飄在他身邊不遠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打馬飛奔。

  我懵了片刻,才遲遲地意識到我好像被困在了他身邊。

  難道是濟源寺的神明真的有靈,即便是死了也要完成我的心願,讓我的靈魂來看一看姬玉得知我死訊時會是什麼反應嗎?

  我有些哭笑不得,卻也心生忐忑。看著姬玉的衣袂飛揚,如一道紫虹從穿街而過,一路奔到城門外,在那裡遇到了衛國禁軍隊伍。他俐落地下馬,那禁軍統領一看就是認識姬玉的,有些驚詫地行禮道:「公子怎麼這麼著急趕出來了?」

  姬玉緊皺眉頭,語氣沉得嚇人道:「辛夫人呢?」

  「在馬車裡休息。」統領答道。

  姬玉徑直走到那馬車邊,喚道:「辛然!」

  那馬車的簾子就被撩開,滿身塵土狼狽不堪的辛然從簾子後探出身來看向姬玉,以極其疲憊的聲音回應道:「表哥。」

  「阿止人呢?」姬玉冷聲道,垂於身側的手握得很緊,整個人像是一張繃緊的弓。

  辛然聽到我的名字眸光閃了閃,繼而眼眶發紅潮濕,她捂著嘴流下淚來,滿臉的悲痛溢於言表。

  「阿止她……掉下懸崖……他們還在找……屍體。」

  姬玉怔住了。

  他好看的淺色眼睛瞪得很大,眼神一瞬空闊得如同萬里無雲。我便站在他身側,看著他整個人停滯在那種緊繃的狀態裡,眼睛顫啊顫著,連呼吸都不順暢了。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

  不過須臾他便咬牙搖頭,像是一毫一厘都不能相信,斬釘截鐵地說道:「不可能……你活下來了,她怎麼會死?她向來最惜命,但凡能有一線生機她絕不會讓給別人。」

  他這麼說著,彷彿在說服自己。

  他不肯相信我死了。

  可我的遊魂此刻已經站在他的身邊,不過是他看不見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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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3:2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一章 遊魂

  姬玉的不相信沒有止步於語言,他迅速地恢復了往日冷靜的樣子,只是緊繃著臉目光深沉。

  他詢問禁軍統領留了多少人尋找我的屍體,統領面露疑惑之色,說道派了四個人去尋。姬玉拜請統領再調撥至少十人,統領答應下來,說等他送完辛夫人再去調遣。

  「那就來不及了。」姬玉沉聲道。

  辛然也對那統領說:「入了城想來他們也不能再拿我怎麼樣,您就調撥十人回去豐南山吧。剩下的人送我回去足夠了。」

  統領見辛然都這麼說了,便當即調撥了十人跟隨姬玉。姬玉拜謝並說:「煩請您回去之後再派些人手來,順便派人給我的婢女報個信,讓南素墨瀟跟著一起。」

  「公子還需要多少人?」

  「多多益善。」

  姬玉說罷便即刻翻身上馬,帶著那十人打馬往豐南山的方向奔去。我又被拽著往前飄,路過統領大人時聽見他與手下竊竊私語,說那掉下懸崖的婢女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姬玉公子如此沉不住氣。

  我也想知道我是何方神聖,收屍居然需要這麼多人馬。

  姬玉一行人到達豐南山的時候正是未時,光線尚好。他讓禁軍帶路走到那發現辛夫人的懸崖邊上,那段懸崖邊是一片長著低矮草叢的斜坡,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我這才仔細看清楚我喪命的地方,因為前幾天下雨地面還有些潮濕,怪不得當時我和辛然一路滾落都停不下來。

  一位禁軍對姬玉說那四個人已經在懸崖下搜尋,這方懸崖下只有一條淺溪,屍體應該不會沖得很遠。他話音剛落姬玉就斜眼看過來冷如鋒芒,嚇得那禁軍停住了話頭。

  姬玉蹲下來往崖下看去,依稀能看見那棵曾接住辛然和我的老松樹。他問道:「你們就是在這裡發現辛夫人的?」

  禁軍點頭稱是。

  姬玉看了看四周,說道:「這裡能斜著長出一棵樹,下面可能還有樹。她一路掉落或許還會掛住。」說罷他起身詢問禁軍們有沒有帶繩索,禁軍便是從崖上吊繩索下去救的辛夫人,自然帶了,但是他們也說辛夫人當時就讓他們再向下探到繩索的盡頭,可一直沒有在岩壁上發現我的蹤跡。

  「那就接長繩子再往下,一直探到崖底!」姬玉的語氣從未有過的嚴厲,氣勢驚人。

  禁軍們被他這般表現所震懾,但姬玉聲名在外又受禮遇,他們面面相覷還是應下來。恰巧此時統領派的增援和南素墨瀟一起趕來,帶來了更長的繩索。接繩子之後繩子的強度就會有所下降,墨瀟體重較輕自請下涯尋我,姬玉便同意了。禁軍的人就忙著把繩索一邊綁在墨瀟的腰上,一邊捆在樹上,七八個人在這頭拉著慢慢往下降。

  墨瀟準備下涯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什麼,轉頭問姬玉道:「阿止是確定掛在崖壁上了嗎?」

  姬玉眸光閃了閃,咬唇道:「確定。」

  過於篤定的語氣,就像是賭徒說出一定能翻盤一般。

  他完全沒有管崖下尋找我的那些人,而是執著地從懸崖上往下找,彷彿是固執地賭我還有一線生機。

  墨瀟便點點頭順著繩索降下去,我站在崖邊看著她黑色的身影慢慢落在那棵松樹上,再慢慢消失於雲霧繚繞。姬玉目不轉睛地看著繩索消失的盡頭,慢慢握緊拳頭。

  他到底在固執些什麼呢?

  不過這一刻我好像能確定,如果看見了我的屍體他會很失望以至於難過。

  也不知過了多久,繩索那頭被搖晃了幾下。姬玉眼神微亮,讓禁軍們往上拉。那七八個人喊著號子一起往上使勁,隱隱約約這繩索的重量確實比之前重了些。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墨瀟的身影出現在了雲霧繚繞的盡頭,她的懷裡還抱著一個細瘦的身體,那身體上染了血,天青色的衣服全被刮得破破爛爛,用繩索繫得扎實。

  那大約是我。

  以這種角度看自己的屍體,實在是很奇怪。

  姬玉立刻蹲下來,眼神複雜地看著那具軀體。墨瀟和我的身體終於被拉上了崖邊,墨瀟爬上崖頂再把我的身體拉上來,我身體上的繩子被解開後的第一時間就落入了姬玉懷裡,他把手指放在我的頸側,那修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他的眼神也顫著,像是孤注一擲的牌桌揭曉的一刻。

  然後他突然撈起我的身體狠狠抱在懷裡,手指在我的後背上微微收緊,關節泛白,輕聲地喃喃道:「還活著……還活著……」

  就像抱著什麼失而復得的絕世珍寶,他的眼睛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似乎別的什麼都想不到了。

  我站在姬玉對面怔怔地看著他。

  我居然還沒死。

  姬玉居然,這麼在乎我。

  禁軍派來了馬車,回去的路上姬玉坐在馬車裡一直抱著昏迷不醒的我,他此刻已經稍微鎮靜下來。墨瀟說她是在那棵松樹下莫約兩百米處的另一棵更大的樹上發現的我,這一路陸續有一些被折斷的小樹,大約是我的身體落下去撞斷的。

  墨瀟對外傷很有經驗,一番排查後說我的腿受了傷,頭部大約在岩壁上受了撞擊,創面不算太大但是流血很多。她給我暫時包紮了頭上的傷口,心有餘悸地說:「要是我們晚來一會兒,阿止怕是要失血過多而死。」

  之前她說我傷情的時候姬玉一直低著眼眸,像是聽進去了又像是沒聽進去,待墨瀟說到這一句話的時候他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目光又落回我身上。他仍然什麼也沒說,面色也沒有變化,只是握住我手的手慢慢收緊了。

  我坐在這馬車裡看著那個狼狽的頭上裹著紗布的「我」,覺得十分怪異又滑稽,那露出袖口的一段纖細的手腕好像輕輕一掰就能折了。

  我原來真的這麼瘦,怪不得她們都要我多吃。

  為什麼我沒有死,但是魂魄卻出來了呢?若是神明想要完成我的願望,他究竟想要我看多久,要我看到什麼呢?

  姬玉這樣的狀態,若拖不過幾日我還是死了,他不知道會怎樣。

  回到清寧君府上,辛然已經先得了消息,在竹溪居整理出來一間寬敞的房間,就在姬玉房間隔壁。姬玉直接把我抱進了這個房間,大夫已經在等著了,我一被放下來那大夫就連忙查探傷情,把脈診斷。

  姬玉坐在房間一側的椅子上,有些疲倦地揉著太陽穴,眼睛低低地看著面色蒼白毫無血色的我,也不知在想什麼。

  大夫面色凝重地起身寫藥方,一邊寫一邊說:「這位姑娘情況有些兇險。我方才查看她後腦的傷口,怕是顱內有積血。我開一些止血化瘀的藥,但是姑娘的積血能不能吸收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三天之內能醒過來就好。若是醒不過來怕就不行了。」

  姬玉的眼睛眨了眨,看向這位大夫。夏菀似乎看出他想說什麼不好聽的,及時站出來解釋說這位大夫是宮裡派來的,全衛國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好的大夫了。

  姬玉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淺淺地一笑:「聽天由命,是這個意思吧?」

  似乎他也知道遷怒醫生並不是什麼好行為,而且沒有用。之後他就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過,看著夏菀聆裳收拾照顧我。待她們要給我換衣服的時候姬玉才回避,夏菀囑咐道:「公子你兩天沒怎麼睡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阿止這裡我們會照顧好的。」

  我才發現他眼裡全是紅血絲,如同火燒似的。

  姬玉點點頭,但他並沒有去休息。他在那綠意盎然的庭院裡站了半晌,眯起眼睛看著夕陽西下血紅的天空,眼裡的紅與天邊的紅映成一片。他低聲說道:「又是這樣……」

  彷彿那火燒雲的背後是與他纏鬥不休的,他半生的厄運。

  那厄運或許名叫,得而復失。

  這一天晚上他還是沒有睡著。

  姬玉的房間很寬闊裝飾得也是山水自然的風格,牆上掛了一幅精緻的蜀繡,繡的是俯瞰酈更城的盛景。他躺在雕欄畫棟的床上,我就坐在他房間的椅子上。桌上的燭火搖曳著,而他隔著紗帳盯著燭火出神。身上錦面白邊的被子被昏黃燭火映得泛出溫暖的黃色,姬玉眨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想他總能神采奕奕地處理事務到子時才休息,難道不是因為他有用之不竭的精力,而是因為他原本就失眠?

  姬玉突然躺平了看著天花板,輕笑道:「他們倒好,從此之後可以一睡不起。」

  也不知他說的他們是指我,沈白梧,姬禮,姬樂還是是他母親。

  他便這樣安靜地睜著眼睛,直到東方既白,旭日高升。聆裳來伺候他洗漱,說著我情況穩定,頭上和腿上的傷都處理了,只是還沒有醒來的痕跡。

  姬玉聽了聆裳的話,情緒沒有什麼大的波動,點點頭便去秋芙軒看完辛然。

  辛然只是受了點皮肉傷,昨夜休息過之後已然恢復了許多,只是崴了腳行動還多有不便。她見姬玉來了便擔憂地向姬玉詢問我的情況,姬玉屏退僕人們,坐在辛然面前問道:「阿止是怎麼掉下去的?」

  語氣十分嚴肅。

  「阿止是為了救我跳下去的。當時那棵樹只夠承受一個人的重量,她與我都在樹上,她便跳下去以保護我。」辛然歎息著說,眼裡似有淚光。

  姬玉睜大了眼睛,呼吸有一絲凝滯。他似乎想說不可能,但是話到嘴邊看見辛然自責愧疚的神情,似乎又覺得這是真的。

  「這幾天你們在一起發生的事情說的每一句話,請你都告訴我。」姬玉從沒用這麼強硬的語氣對辛然說話,他一字一句地強調道:「每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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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3:3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二章 身邊

  我只是讓辛然幫我帶一句話,她卻什麼都說了。山洞裡和樹上我們說過的每一句,她幾乎原原本本地複述給姬玉聽,連同我跳下去之前囑咐她的那些。有時候她忘了什麼還會回頭補充,非常詳盡。

  「……最後她跳下去之前,讓我給你帶話,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與你相會不勝榮幸,恕她先行離去了。」辛然的描述在這裡停止。

  姬玉低眸聽著辛然的話,手在袖子裡握成一團,看不出情緒。

  辛然說完了便有些擔心地看著姬玉,問道:「所以……表哥你真的被試毒……你的手真的傷了嗎?」

  姬玉沒有出聲算是默認了。辛然眸光閃爍著,半是憤怒半是難過道:「這麼多年你怎麼就什麼都不說呢?連我也瞞著……」

  「我覺得那些事情,和你並沒有什麼關係。」姬玉淡淡地應道。

  辛然就噎住了,她彷彿不可思議般看著姬玉,然後似乎有些悲哀地笑起來。我想她終於在顧零之後見識了姬玉的決絕與界限分明,便是她是他最疼愛的女子,他仍不打算讓她分擔任何事情。

  「怪不得阿止要我看著你,要你別再逞強了。」頓了頓,她歎道:「表哥你這麼多年是怎麼過來的,阿止一定也很心疼你。」

  姬玉眸光閃了閃。他並沒有執著於他的過去和我的囑咐,而是問辛然我為什麼會以命救她,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我自認和她的交情沒有深到以命相酬的地步。她殺人的時候乾淨俐落,發現樹裂的時候我甚至想她會不會殺了我。但是她救了我,救我之前說的全是關於你的事情。」辛然提著茶杯蓋在茶杯邊沿研磨著,說道:「我覺得她跳下去是因為你,因為喜歡你。或許在她眼裡我對你很重要,所以為了保護我可以犧牲性命。」

  姬玉聞言愣了愣,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不可能。他說她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會……

  後半句卻沒有說完。

  我是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做這種蠢事,是吧?

  辛然觀察著姬玉的神色,她喟歎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她,她也不相信你。我以前聽說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你,這便是人間最美好的事情。怎麼到了你們倆身上卻變成了這樣?」

  姬玉沉默著沒有回答,晨光安靜地漫上他的衣襟漫上他的臉頰,絲緞的布料發出圓潤的光芒,他抬眼的時候眸色被陽光照得一片淺金色,像是空空的琥珀珠子。

  「我要等她醒過來,聽她自己說。」他這樣說著,又像是昨天篤定我掛在崖壁上那般,這一次是賭我會醒過來。

  辛然說要親自探望我,他們就一起回到了竹溪居,辛然還把蓉蓉也抱來了。病床上的那個姑娘臉色蒼白容顏憔悴,這麼遠遠看著比平時還要不好看幾分,我想這個姑娘隨便丟在人群裡,很快就淹沒不見了。

  辛然坐在我的床頭,她懷裡的蓉蓉小聲說道:「阿止姐姐睡著了。」

  「這是你娘親的救命恩人,蓉蓉,你跟姐姐說讓她早點醒過來,表舅有話跟她說呢。」辛然溫言對蓉蓉說道,蓉蓉不明所以,還是乖乖地伸出手來摸摸我的臉,煞有介事地認真道:「阿止姐姐,你早點醒過來,表舅在等你呢。」

  說完,她又自作聰明地加上一句:「表舅很忙的,不要讓他等太久。」

  我忍不住笑起來,蓉蓉果然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孩子。但是整個房間裡所有人都神情肅穆,只有我一個遊魂在笑,這場面也很奇怪。我轉過臉看著身側的姬玉,他淡淡地看著病床上的「我」,沒有笑似乎也沒有非常悲傷。

  從昨天到現在他都很奇怪,好像此時靈魂出竅的並非是病床上的我,而是一派翩然優雅的他。

  有最好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們照顧我,姬玉在這裡似乎也沒有什麼能做的。他很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那些在趙國時絡繹不絕的信鴿如今也不斷地落在了竹溪居。他的桌上放了許多那些信鴿帶來的用密文書寫的紙條,他坐在椅子上發了一會兒呆便開始看紙條,偶爾在白紙上抄錄一些,我走過去看到他抄錄的情報全是與信野公相關的。

  又一個要承受姬玉怒火的人,信野公大約會死得很慘吧。

  他拿起一張紙條,我下意識地出聲提醒:「這張你剛剛抄過了。」

  姬玉自然沒有聽見我這遊魂的聲音,不過他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愣了愣然後嘲諷地輕笑一聲,看了那紙條片刻便點燃燒了。

  他平時並不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姬玉燒完那紙條似乎是睏倦了,趴在桌子上像是休息,眼睛卻沒有閉上。他目光放空了一陣兒,突然輕笑著低聲道:「裝睡裝到真睡著,真有你的。」

  我怔了怔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麼。

  原來那時候他知道我在裝睡。

  我就這樣身不由己地跟著姬玉,其實姬玉的一天很安靜,從早到晚都在處理各種事情。情報,來溝通情況的禁軍統領,甚至衛國君主也派了使者與姬玉商量應對綁架之事,一天下來可謂沒有喘息的時機。他今天表現依然完美,效率卻不太好,思維也好動作也好都慢下來,連帶著飯也吃得少了。

  衛國物產豐富,廚房送來的一桌飯菜顏色鮮豔種類繁多,姬玉撐著下巴挑了幾筷子,夾起一隻蝦左看右看好像硬是要看出美醜來似的,低低地說了一句:「虧你能想到那麼多形容詞。」

  語氣裡有輕微的不忿。

  他這是在說……當時我給沈白梧形容食物的事情?若不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我一眼,我真要懷疑他知道我就在他身邊了。

  姬玉又吃了幾筷子便放下了,這食量與他平時相去甚遠。

  這忙碌的一天終於即將結束,姬玉準備休息了。或許是太過疲憊,他決定今天休息之前要——洗澡。

  他對小廝說準備浴桶的時候我便呆立在當場,浴桶搬來注滿熱水之後姬玉便要他們退下。夏菀以前也跟我說過,姬玉洗浴的時候絕不要別人侍候的。

  於是這個房間裡就剩下了他,和他看不見的我。

  姬玉開始解衣帶,因為天氣熱他只穿了兩件,我見那手指攥著絲質的衣帶幾下回轉,紫色的外衣和裡衣便從肩上滑落,露出他白皙如玉的肩膀,我方才從僵硬的狀態中猝然驚醒,迅速轉身捂住眼睛。

  然後想著,為什麼已經轉身了還要多此一舉地捂住眼睛。

  我放下手掌,便聽見身後有繼續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然後那些衣服就落在了床邊的椅背上,餘光裡是一片深淺不一的紫。不一會兒就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我呆立半晌,只覺得一個遊魂應該是沒有心跳的,為何我現在卻好像心跳如鼓。

  我便如蝸牛般慢慢地回過頭看去,姬玉背對我大半個身子沒在浴桶中,只能看見他露出水面的肩膀和後背。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微微走近了些,卻看見他白皙的後背上大片紅色的傷疤,如同紅了一片的楓葉林。

  這樣的傷疤沈白梧胳膊上也有類似的,不過比姬玉的面積小很多。他說是當年試毒的時候皮膚潰爛,最後留下來的疤痕。

  姬玉身上的面積居然這麼大,當時他該多疼啊。

  有這麼明顯的傷疤,怪不得他不要別人侍候他洗澡。

  我伸出手想去觸碰他的後背,那手指卻穿過了他的身體。我才遲遲想起來現在我什麼都碰不了。

  現在他看不見我,我突然生出了許多勇氣,很想抱一抱他。

  正在我出神之時姬玉沐浴完畢從浴桶中起身,我立刻低頭後退。狹窄的視線裡姬玉修長的腿一閃而過,留下一片淋漓水光,待我再次抬起頭來他已經擦乾身體穿上褻衣,去喊小廝收拾。

  我方才長長鬆一口氣,看著下人們一陣忙活之後離開,姬玉留了一盞燈便上床休息了。算來他已經三天沒睡,剛剛又沐浴了一陣,應該馬上就能睡著吧。

  我這樣想著便坐在了他的床頭,看著他擁著被子閉上眼睛,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像是睡著了又像是沒有睡。我百無聊賴地看看他,再看看窗外的明月,再看看那盞悠悠燃燒的燭臺,不知道自己這個不速之客還要待上多久。

  且不論是不是我的願望,神明甚至已經給我機會看姬玉洗澡了,想來是十分完美,之後還會有什麼別的事情麼?

  想到洗澡二字姬玉的身體又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有些心煩意亂。正在這時姬玉的呼吸卻開始紊亂,眼睫顫抖了片刻猝然睜開,整個人像是溺水一樣大聲喘氣。

  他又做噩夢了,不過這次他十分少見地醒了過來。

  姬玉盯著天花板片刻,翻身起床披上外衣,推開門就出去。我踉蹌地被拽著緊跟他,便看見他跑到了隔壁「我」休息的房間,徑直推開房門進去。

  夜色朦朧一片黑暗裡他甚至沒有先去點燈,而是直奔我的床邊拉起我的手腕,捏著我的脈搏安靜了一會兒,人才鬆懈下來,喃喃道:「只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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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3:4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三章 獨白

  姬玉放下我的手腕,轉過身去把燈點起來。幽幽的火光就照亮了這個房間,病床上我蒼白的臉色也因為火光染上幾分暖色。

  姬玉坐在床邊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輕歎一聲側躺在我身邊,像是疲倦極了。他的眼裡全是血絲,認真地看著床上雙眼緊閉的「我」,輕聲說道:「第四天了,我還是不能入睡。」

  「照這樣下去,你再不醒過來,我就要活不成了。」姬玉的聲音低低的帶著笑意,彷彿在開玩笑一般。但話說完他就不笑了,眼裡的光芒慢慢沉下來。

  他看著面前那個無知無覺的病人,彷彿積攢了很久情緒終於洩露出來,眼神變得很複雜。姬玉哼笑一聲說道:「你只喜歡阿夭,你這麼惜命的人,既然阿夭已經死了,你幹嘛還為我做這些事情?」

  「你們這些人啊,顧零也好沈白梧也好你也好,從前我不被信任受苦受難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如今我變了卻一個個排著隊來懷念以前的我了,不覺得可笑嗎?」

  在這個寂靜的夜裡,唯有燭火月光蟲鳴鳥叫,和一個聽不見話的病人的時刻,我第一次看到姬玉流露出隱秘的近乎於委屈的情緒。

  他從來不讓身邊的人提阿夭,似乎對此深惡痛絕。可或許他才是最懷念阿夭的人。

  我便覺得難過,輕聲說道:「對不起。」

  很多時候我只顧著保護自己,害怕從他那裡受到傷害。卻沒有認真想過我在他面前說只喜歡阿夭,對他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情。

  姬玉自然聽不見我的聲音,他伸出手去撩我額前垂落的長髮,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指尖繞著,輕聲說道:「遇見你的事情我想起來了,可不就是教你唱歌,不就是給你講了一些故事嗎?你怎麼能一下子記十幾年呢?該不會是……便是這麼一點善意,在這十幾年裡你也再沒有感受過了吧?」

  「宋長均說你從小就非常安靜,除了跟在姜期期身後就是看書,窩在宮裡的書庫裡,看一天,看一年。總是問太史令大人很奇怪的問題,待太史令想要深究的時候又不說話了。這麼多年裡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麼,他覺得你一定很孤獨。」

  姬玉的話頓了頓,手指在我的鼻尖上刮了刮,輕聲道:「我也這麼覺得。我真想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太聰明了,很多時候我不知道你表現出來的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我想起來姬玉最喜歡問我的一個問題就是——你在想什麼?我從來都把這當做一種探究,自然而然地建立起防禦,從不說真話。

  我從沒想過,他其實也很想瞭解我。

  姬玉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皺著眉扯了扯我的頭髮,有些孩子氣地說:「說什麼『天下最有名的公子就該有天下最美好的女子相配』,你這是想給我做媒?誰與我相配,辛然,永昌,蘇琤,嫦樂?」

  「啊,說到嫦樂。我知道我把她送給趙王你一定又覺得我無情了,覺得我這樣的人不可信。是,我是和趙王做了交易,那是為了救你的性命。趙王看出來沈白梧對你青眼相加,他想要你給沈白梧殉葬,若不是這交易,你現在就在沈白梧的墓穴裡了。」

  頓了頓,姬玉低下眼眸,他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這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好事,就算你知道了也不會領我的情。」

  「你對所有人都疏離又友善,唯獨對我最懷疑最冷漠。從前喜歡我的姑娘們總是對我有諸多設想要求,我只要配合便好,到了你這裡反而完全不知道你想要什麼。」

  「你還是喝醉的時候比較坦誠,會拉住我不放手。」姬玉枕著胳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低聲笑起來捏捏病床上我的臉頰,說道:「就算你叫的是阿夭,我也原諒你了。」

  「我之前說能被你喜歡上的人是三生有幸,我是認真的。剛剛認識你的時候我就想,像你這樣的人要麼一輩子不喜歡人,要是喜歡上了誰就是一輩子。可是如果你喜歡以前的我,怎麼會喜歡現在的我呢?」

  「就連我自己,都很討厭現在的我。」

  我看著燈火搖曳下說個不停的姬玉,他或許是疲憊到沒有力氣再去維持平日那個驕傲完美的外殼,彷彿在殼上打了一個小口,那脆弱的內裡就稀裡嘩啦地流出來。這些話可能他從沒有對誰說過,若我醒過來他也不會對我說的。

  這十一年他都這麼過來了,以後大約也會一直這樣下去。

  「你還不快點醒過來?你聽好了,我這裡不養閒人,你再不醒過來,我就把你丟了餵狗……」

  他就這麼低低地說著說著,慢慢閉上眼睛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十指相扣,安靜地和我共枕一個枕頭。

  這個人嘴裡說著要丟了我,卻又拉住我的手不放。

  我坐在床尾看著這一幕,只覺得心裡酸楚又溫暖,如果不是現在我已經是魂魄,我應該會流淚吧。因為我想要的其實就是這樣,確信自己被他愛著,然後平凡地說說心裡話,相擁而臥。

  雖然不知道姬玉的喜歡能不能稱得上愛,但他好像確實是很喜歡我的。

  如果我現在能說話,能站在他的面前,我肯定要問問他為什麼要喜歡我。這世上什麼樣的姑娘他得不到,為什麼偏偏喜歡我。如果像他這樣被萬千寵愛的人都會喜歡我,那為什麼之前漫長的年月裡,不曾有人在意我喜歡我。便是沈白梧的喜歡,也是因為病弱中那一點孤獨和惶惑,才慌不擇路地抓住我。

  我一直覺得那是因為我的問題,或許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值得被愛的。

  如果不是我的問題,那麼這是為什麼?

  像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愛人,也可以被愛麼?

  但是這些我已然問不出口,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也沒有人能回答我。我一時不知道我經歷的這些是神明的饋贈還是懲罰。

  第二天早上夏菀有些急匆匆地推開了這間房間的房門,看來是剛剛去隔壁發現姬玉不見了,著急忙慌地跑來看的。看到姬玉身上都沒有蓋被子,只是拉著我的手睡著了的時候,夏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陣子。

  然後她的眼睛就紅了,跑去隔壁抱了一條被子來虛虛地蓋在姬玉身上,她的手腳很輕而姬玉睡得很沉,並沒有醒過來。之後她就守在房門口,不讓別人來打擾。

  近巳時姬玉才醒過來,他看了面前的我一會兒,第一反應還是去摸我的脈搏。見我的脈搏還算正常他才掀開被子下床,打開房門看到夏菀站在外面也不驚訝,囑咐她叫大夫來為我看診。

  這樣好好地睡了一覺之後姬玉的精神好了很多,但是仍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上午處理好情報之後便坐不住,特別是夏菀來他房間裡通報過之後。

  夏菀說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我的情況不太好,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還沒有醒來的跡象。要是今晚之前還不醒,大概就不行了。

  當時姬玉的拳頭在袖子底下握緊了,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

  這一天他在推掉了所有的拜訪和事務,可也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只是在清寧君府裡漫無目的地轉了很久。待到晚上我還是沒有醒過來,姬玉有些焦躁地在書架上翻翻找找,卻似乎沒有一本書能入眼,目光最後落在一個捆好的畫軸上。

  我認出來那畫軸是他為我畫的畫像,他已經畫了三天,我還從來沒見過那畫像完成得怎麼樣。他的手指在那畫像上撫摸了幾下卻並沒有拆開,沉默了一會兒便轉身而去,推開門到隔壁我的房間。

  夏菀聆裳還在那房間裡守著,見他來了都行禮。姬玉便要她們都先出去,兩人退下之後房間裡就又只剩了他和我兩個人。

  姬玉坐在我的床邊,似乎有些生氣,又似乎有些迷茫。他的手指拈搓著,沉默半晌才把目光轉向我,說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你又為什麼願意犧牲自己救辛然。」

  我走到他身邊想要抱抱他。我回答道:「你不是知道的嗎?我愛你,因為我愛你。」

  我不知道我的時間還有多久了,我還能這樣看著他多久。跳下山崖前因為自尊心沒能說出的喜歡他,我還是很想在死之前親口對他說一次。

  姬玉的目光慢慢凝起來,像是憤怒一般嘲笑道:「你打算帶著這個謎底離開我嗎?真有你的,不愧是你姜酒卿。」

  說到最後他幾乎咬牙切齒了,他狠狠地拉住那無聲無息的我的手腕,目光湧動著似乎還有許多話想罵我。

  那琥珀似的眸子顫了又顫,卻突然無可奈何地笑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那是極其悲哀的一個笑容,我看著他慢慢俯身到我耳邊,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話。

  「好吧,你贏了,我輸了。」

  「我輸給你了,我丟盔卸甲,我五體投地。我非常喜歡你,我愛你。只要你醒過來,我就是你的。」

  他第一次折了他的驕傲,這般做小伏低地說道:「我求你醒過來吧。」

  我怔怔地看著他,突然感覺到一陣暈眩,世界快速地旋轉離開我的視野。

  失去意識前我想著,或許神明知道我真正的貪念是什麼,那並非僅僅是看到他知道我「死訊」時的反應。

  我想要聽到他說愛我,想他也輸給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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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3:5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四章 自由

  秋日的九月,我所在的鎮子開了滿鎮子的木芙蓉花,像是天上的晚霞降落在人間。賣菜的大娘見我看著她的芙蓉花茶發呆,便在賣菜之餘給我捎帶了一把芙蓉花茶,笑著說不要錢。

  我拿著那包花茶愣了愣,然後便道謝。

  其實我是在想辛夫人家的木芙蓉花應該開了,姬玉想來不會留在她府上了吧。畢竟他討厭花討厭得要死,而辛夫人家的花開起來可真要開成一片花海。

  此時距離我從清寧君府逃出來已經過去兩個多月。

  那日我從懸崖跳下去之後居然掛在樹上沒有死,得救之後昏迷三天然後醒了過來。我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是夢的內容模模糊糊完全記不清楚了。

  剛剛睜眼的時候我便看見姬玉坐在床頭看著我,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地看著他,他卻突然站起來,神情有些驚慌,像是被撞破了什麼似的。

  然後姬玉突然笑起來,是那種我一直想看到的真心實意喜上眉梢的開心,他一邊喊著大夫一邊問我感覺怎麼樣,我才遲遲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我明明是抱著必死之心跳下去的,如今卻活下來了。

  而後急忙趕來的大夫和夏菀聆裳她們圍住了我,一陣忙活之後大夫說我能醒過來後面就好辦了,只要認真休養身體便能恢復。後來就是連日裡的湯藥療養,辛然也抱著蓉蓉來看望我,我一時之間受到了盛寵,各種悉心照料以及補藥源源不斷。

  沒有其他人在場時,夏菀跟我說起姬玉聽說我墜崖如何心急,我昏迷時他擔心以至於無法入眠。

  她說得很認真,我也相信她說的是真的,畢竟剛剛醒來時我看到了姬玉的驚喜。我喜歡姬玉到願意為他而死,這肯定大大出乎姬玉的意料,他應該有很多問題要問我,怎麼捨得我就這麼死了呢?

  我精神稍好之後便向夏菀詢問子蔻的事情。

  夏菀就怔了怔,眼裡有了悲傷。她歎息著說我們被劫走當晚她們就發現了莫瀾和子蔻的屍體,莫瀾被秘密埋葬而子蔻則停棺在濟源寺,待高僧超度之後安葬於山中。

  「子蔻是為了救我死的,而我救了辛夫人和蓉蓉。請幫我轉達給辛夫人,希望辛夫人能常去祭拜她,別讓她太孤獨了。」我這樣對夏菀說道,夏菀歎息著答應了我。

  沒過幾天我喝完了那三月一次的解藥之後,便逃離了清寧君府。

  說起來大概也不算逃,我剛剛養好傷誰也沒有想過我會逃,我只是出了門就再也沒有回去。然後一路當了身上姬玉給我的所有值錢的東西,換了盤纏之後隨意地買船票搭便車,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裡,只是買到什麼票搭到什麼車就去哪裡。

  幸而衛國多年沒有戰爭民風又淳樸,我才能在輾轉一個多月之後來到這個小鎮上。幸而姬玉從不吝嗇送給我好東西,我才能當了它們換這麼多錢,可以支撐我剩下的生命。

  手裡芙蓉花茶的香味讓我回過神來,我拿著花茶顛了顛,想著回去泡了試試看。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我挎著菜籃路過他們,聽見他們談論著今天的天氣,談論著收成,談論著家長里短,彷彿撞破了溫暖的人間煙火氣。

  我笑著抬起頭來看太陽,陽光很溫暖,我可以什麼都不用想。

  原來這就是自由,真是新奇又輕鬆啊。

  從崖上跳下去的時候我才發覺,放棄生命其實也沒有那麼難。

  現在相比於活著我更想要自由,反正也沒有剩多少日子,不用想以後怎麼活,也不用擔心錢。我活到二十二歲第一次能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任何目的。

  我帶著早上買的菜回到了我租住的小院子,對門家的幾個男孩子正在玩竹蜻蜓,大聲叫嚷著吵得不行。我把菜放下了便去餵院子裡的貓,見我去餵貓孩子們便湊上來看著,個頭最高的那個孩子胳膊腿十分結實,一看就是天天撒丫子奔跑嬉鬧鍛煉出來的。他奇道:「為什麼姐姐你餵它們就都不怕你,我一去它們就都跑了。」

  我還沒出聲,他旁邊那個微胖的小子就說:「那還不是三子你總是欺負它們,它們見你肯定跑呀。」

  被稱為「三子」的高個男孩追著胖男孩,喊道:「我才沒有呢!誰欺負它們了!」

  「你給它們喝酒,還給它們套鐵鞋子!」胖男孩一邊躲一邊叫。

  「笨蛋!你沒看那馬一套上鐵鞋子就跑得那麼快,還有我爹說酒是最好喝的東西!」

  兩個小孩子在院子裡你追我趕跟風一樣,小貓們抬頭看了看又低下頭去吃東西,似乎對這種場景司空見慣了。

  我在這裡兩個月,三子和阿土——就是那個微胖的男孩,幾乎天天吵嘴打架,總要證明自己比對方更聰明更能耐。他們倆的母親也是一個樣子,雖然說兩家住在同個院子裡,表面上和和氣氣的但暗中什麼都要比。

  連早上誰買的菜葉子更新鮮更便宜都要比。

  殺人不見血口蜜腹劍的日子過多了,竟然覺得這樣的雞毛蒜皮都是可愛的。

  阿土被他母親叫回去幫忙之後,我招招手把三子喊來,告訴他馬腳上那個叫馬掌,貓是不用穿「鐵鞋子」也不喝酒的。三子有些委屈地蹲下來,我便教他如何和小貓相處,見貓乖乖地躺在我懷裡不逃也不撓我,三子眼裡就有了豔羨。

  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他只是不知道怎麼愛一隻貓罷了。

  我和三子正說著話,他母親就走過來了。三子的母親是位三十歲上的婦人,嬌小豐腴,長相在平民百姓裡應該是出類拔萃的。她笑呵呵地直奔我說:「姑娘,我有個事兒想跟你說。」

  我抱著貓站起來,應道:「怎麼了?」

  「聽說姑娘你是寡婦,年紀輕輕的又沒有孩子,下半輩子也不能這麼虛耗著啊。我有一個遠房的弟弟,人挺周正也肯幹,他過幾天要來探望我,不如你們見個面看看?」婦人說得十分直白,帶著衛國人慣有的隨意感。

  我住進來時為避免鄰居問東問西就自稱為寡婦,拿葉思臣的各種信息充數,沒想到此時卻有了新的麻煩。

  說來也是奇怪,我看著身邊的人熱熱鬧鬧的覺得很好,但卻不喜歡他們親近我,即便是出於善意。

  「嬸嬸,我心中尚且思念亡夫,實在是容不下新人。」我委婉地拒絕。

  婦人聞言有些失望,但仍然說了她表弟許多好話,讓我再考慮一下。待她走了之後三子仰起小臉,一派天真地問我說:「姐姐,你以後都不嫁人了嗎?」

  我點點頭。

  他皺起臉來彷彿是替我心疼了。

  「姐姐你一定很愛你的丈夫,不像我娘天天和我爹吵架。」

  我哈哈笑起來,腦海裡便出現那個永遠帶笑的優雅男子,答道:「我確實很愛他,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不過我倒是很想很想和他吵一次。」

  不過這輩子大概是沒機會了。

  在這座小鎮子上的生活很安逸,每天料理一日三餐,去街上逛逛去山邊看看風景,一天很快就會過去。

  這裡沒人知道我的底細,沒人關心我的過去。我不曾和這裡的任何人有深刻的聯繫,因而死去也不會有人悲傷。這樣極度自由的日子我很喜歡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只能說這樣過一輩子不行三個月卻是剛剛好,人終究不能占著十全十美,我得到的已經足夠了。

  算著天數五天後就要毒發,我心裡有一瞬間的迷茫卻並不害怕。

  繼三子他娘試圖給我做媒之後,阿土他娘也不甘示弱地給我介紹起她家親戚。我早上買菜回來還沒來得及放下菜就被她拉住,她將她的堂兄說的是天花亂墜,拉著我的手說一定比三子他娘介紹的那個好,請我務必去見一見。

  她們兩位婦人竟連這個都要比,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也不知怎麼能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還沒打起來。

  而我這個只剩下五天好活的人如今變成了她們之間爭鬥的焦點了。

  我低頭笑道:「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

  阿土他娘打斷了我的話,語重心長地說:「男人啊就要找老實能幹的,我這堂兄是個屠夫手藝好得很,十村八里的誰不找他?他妻子去世沒多久就有大把人來做媒,真正是個好男人。你看三子他娘的表弟,長得是周正但遊手好閒,誰都知道是個扶不上牆的……」

  話還沒說完三子的娘就從房間裡跳出來,扯著嗓子說阿土他娘血口噴人,兩個人終於明面上地吵了起來,直吵得我頭疼。

  我揉著太陽穴向後退想離開這戰場,退了兩步卻撞到了什麼人,回頭剛想道歉便撞入一雙琥珀色鳳目裡。

  來人紫衣玉冠氣質優雅,容貌卓絕,他微微勾唇扶住我的肩膀,目光卻看向那兩位婦人。那兩位婦人也發現了院子裡這位氣度不凡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覷地停了爭吵。

  「死了妻子的屠夫,娶不到老婆的混混?這種人怕是見一面都髒了我夫人的眼睛。」姬玉冷笑著說。

  婦人們愣住了,她們捂著嘴看看看姬玉看看我,滿眼不可置信道:「夫人?這……這位公子是……是你的丈夫?你丈夫不是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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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4:0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五章 約定

  我退開幾步驚疑不定地看著姬玉,一時之間不知這是夢境還是真實。姬玉的目光從那些婦人身上收回落在我身上,不慌不忙的好像也在等著我給他一個名分。

  「你……怎麼來了?」

  「我不來尋你,難道還指望你自己回來嗎?」姬玉淺淺一笑,看不出是什麼情緒。他流暢地接下去說道:「就算你再生氣也不能編排我死了吧?」

  看見姬玉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我知道這場戲不接下去不行了,於是歎息一聲轉過身去看向那兩位婦人,行禮道:「對不起兩位嬸嬸,我騙了你們,我並不是寡婦。」

  那兩人還被姬玉的氣勢所震懾沒有回過神來,姬玉極其自然地摟過我的肩膀,對那兩人客氣而略微威脅性地笑笑,說著有事要找他的「妻子」我單獨聊聊,就攬著我離開了院子。

  姬玉一旦找到我我就逃不了,我很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沒有掙扎。

  姬玉一出院子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抿著唇一言不發地拉著我越走越快,一直走到後山無人處才放開我。他似乎長長地提了一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跑了多遠?」

  我搖搖頭。實際上我都不知道現在這個鎮子的具體方位,我是一直漫無目的地坐船坐車而來,這個小小的鎮子又不是什麼重要地方,姬玉在這裡肯定沒有眼線。

  姬玉怒極反笑,說道:「還有五天,姜酒卿我再晚來五天你就死了。你就這麼不在乎你的命嗎?」

  「比起命,現在我覺得自由更好。」

  「你騙誰呢?你真想要自由應該拿救辛然的事情與我談判周旋,從我這裡要解藥,而不是二話不說就逃走乖乖等死!你真以為我會信你這麼蠢?」姬玉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印象裡他從沒有這麼生氣過。

  他猝然靠近我一步,憤怒地盯著我說:「姜酒卿你不是最惜命嗎?因為喜歡我可以去死,為了逃離我也可以死,我對你就這麼重要?我就這麼重要重過你的生命?」

  他一下子就戳破我所有的謊言直指真相,我的腦海裡頓時一片空白,彷彿在他面前袒露了最柔軟的血肉。

  是的,我知道,我很清楚。

  我逃走是為了自由,更是因為我不想面對一個知道我如此愛他的姬玉。我最害怕便是他這樣質問我,怕他輕蔑怕他憤怒怕他利用。

  我彷彿地底的蟲子被翻出土壤,在太陽下無所遁形無處可逃,只待被熾烤而僵死,只能低聲說道:「你不要……這樣羞辱我。」

  姬玉的憤怒似乎有一瞬間的停滯,他默了默繼而冷笑道:「羞辱?到底是我羞辱你,還是你羞辱我?」

  我突然覺得難以忍受彷彿是沉默了太久壓抑的情緒一起爆發了出來,我幾乎喊起來。

  「你能不能放過我?我算什麼呢?是,我喜歡你喜歡到可以為你而死,可這有什麼稀奇?願意為你而死的姑娘排隊都排不過來,你英俊優雅名滿天下聰慧善辯,不管多少真多少假過去未來都會有無數的人愛你,我也僅僅是她們之中的一個。對你來說復仇才是最大的事情其他人都無足輕重,可是對我來說完全不同……」我說著說著就覺得無比痛苦,我低下頭去捂著自己的額頭,感覺到自己的手掌潮濕了。

  「你不知道你對我的意義,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我是怎麼過來的。對我來說,這世上像你這樣的人只有一個,再也不會有別人了。你早就不記得我了可是我記了你十四年,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是不平等的也永遠不會平等……姬玉,我遠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堅強,我害怕這樣仰望著你任你拿捏,我沒有任何籌碼沒有任何底氣。我非常害怕,非常不安。」

  於我是驚心動魄,於他只是雲淡風輕。我待在他身邊最後的那麼一點點依憑,便是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就算你現在有點喜歡我,你以後還會喜歡很多人,她們中會有很多比我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你和她們在一起會比在我身邊幸福得多。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拿袖子胡亂地擦著眼淚,可是它們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染濕我的衣袖。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這麼委屈這麼難過,明明在漫長的歲月裡我已經變得足夠麻木冷漠,足夠避免傷心。

  我以為我不會傷心的。

  我沒有去看姬玉,他那邊也一直沉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走上來一步,拿自己的袖子幫我擦眼淚,就像是我喝醉酒的那晚一樣。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眸光閃爍著與我對視,眼裡翻湧著驚心動魄的情緒,可他最後只是無可奈何地苦笑道:「你不信我。你為了避免失去所以事先就避免擁有是麼?你可真是膽小鬼啊,姜酒卿。喜歡就喜歡放棄就放棄,從來不問我的意思,你明明就占盡了先機。」

  我想要後退他卻攬住我的腰,不輕不重地阻止了我想遠離他的舉動,他另一隻手扶住我的後腦低下頭來親吻我的唇,唇上沾著淚水鹹鹹的味道在我和他的唇齒之間遊弋,他吻得非常溫柔,柏木香氣一絲絲地侵襲而來,令我暈眩。

  而後他放開我在我的耳邊說:「我喜歡上你,你應該覺得安心。畢竟像你這樣的怪人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類似的了,我再沒有別人好選了。」

  我怔了怔,想要掙開他卻不能,姬玉還是不鬆不緊地抱住我,說道:「你留在我身邊吧。」

  「不要。」

  「你留在我身邊一年,一年之後我把解藥藥方給你。」姬玉鬆開我看著我的眼睛淺淺一笑:「你不是想要自由嗎?一年之後你就會有長長久久的自由了。」

  我有些慌張,一時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便脫口而出:「我不信。」

  他出爾反爾也不是沒有過前例。

  姬玉舉起手指放於額際說道:「我可以以亡母之名發誓。」

  這對於他來說應該是相當重大的誓言了,他安靜地看著我,淺色的眸子裡映著我哭紅了眼睛的一張臉。

  這又是什麼局麼?他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他還有什麼詭計?

  即便是有,似乎也沒什麼好怕的。

  事到如今我還怕什麼呢。

  我與他對視許久,繼而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姬玉便笑起來,像是放鬆了卻又像是有點傷心,他伸手把我臉上殘餘的淚水擦乾淨,說道:「你不是想和我吵一架麼,怎麼樣,吵得可還算盡興?」

  我怔了怔。

  「你以後有什麼想要的可以說出來,不然我只好自己猜了。」姬玉也不知是真的還是玩笑地說了這麼一句,拎起我丟在一邊的菜籃子,拉著我手往回走。我想抽回手他卻握緊了,他彷彿渾然未覺般道:「我們回去熬你的解藥。」

  我有些迷茫地看著前方一片翠綠山路裡姬玉的挺拔身影,只覺得好像一切還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骨節分明的手指將我的手指纏得緊緊的,似乎我永遠也無法逃脫了。

  我真的想逃麼,在這兩個月裡我總是時不時地想起他,一包芙蓉花茶也可以讓我出神很久。我一面想要逃得遠遠的,卻又想再見到他。

  愛一個人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啊。

  走到小鎮上的時候姬玉突然開始咳嗽,我才意識到他拉住我的手不同尋常地冰涼,趕緊一摸他的額頭果然發現他發熱了。

  姬玉在鎮子裡大片姹紫嫣紅的木芙蓉花裡要了命似的咳嗽,一邊咳一邊說:「你挑這裡,是故意要為難我對吧?」

  我默然無語。

  因為我確實是故意的,下車時見這裡漫山遍野的木芙蓉花,便覺得姬玉不會來此處。只要找到我的人不是姬玉便好,畢竟我是抱著必死之心出逃,他派幾個人來抓我,我不可能回去。

  看來姬玉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誰也沒帶隻身前來尋我,還真的走進了這開滿木芙蓉花的小鎮。

  姬玉拉著我去了鎮上唯一的醫館,拿出自己配好的解藥再次親手給我煎藥喝,而我被打發去給他煎他的藥。他平日裡討厭喝藥這次卻主動要喝,想來是這滿鎮子的花實在是把他折磨得不行。待我和他都喝完藥之後,他便要我速速收拾行李,像是一刻都不能多待了。

  我回到租住的小院子時那兩位婦人都還在院子裡摘菜,見到我走進來都亮著眼睛站起身,看見姬玉出現在我身後神色就有些猶豫。她們似乎面對姬玉有些尷尬。

  姬玉十分識趣地在院門口處等著,轉身去逗弄野貓。看見他回避婦人們立即湊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姬玉的事情。

  姬玉穿的只是普通士族的衣服,但是容貌氣質擺在那裡,她們最關心的問題一來是我和姬玉的身份,二來便是——我怎麼捨得丟下這麼個夫君離家出走。

  我哭笑不得,似乎任她們怎麼看都是我高攀了姬玉,我哪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三子也湊過來聽八卦,他在婦人們的討論間隙裡插嘴,滿懷愧疚地對我說那個長得好看的大哥哥給了他一把糖讓他說關於我的事情,他一時貪嘴就什麼都說了。

  怪不得姬玉知道我說過想和他吵一架。

  我便笑著摸摸三子的頭說道不礙事。

  他鬆了一口氣,撓著頭笑道:「大哥哥是你的丈夫真是太好了,你那麼愛大哥哥,現在可以回去啦!」

  姬玉聞言卻沒有看向這邊,依稀看見他的嘴角微微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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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六章 溫柔

  姬玉如今果然已經離開衛國辛夫人府上去往宋國,我們便要由水路前往宋國。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的腦子不自覺地就開始運轉,那天聽天子和姬玉的談話,宋國正籌備攻打周的領土。天子借燕國滅亡起勢時,諸侯僭越的行為有所收斂,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周實力衰退,而宋國仗著國富力強也不把天子的名號放在眼裡了。

  我不禁想姬玉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又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那天的夕陽裡河水一片波光粼粼,姬玉拎著我的包裹走在前面——他說我身體還未完全恢復,明明自己也在病著卻替我拿著包裹。我便有些不適應地兩手空空走在他身後,發覺他走的步子不快,似乎有意等我。

  那是一艘很大的客船,停泊在被照得金燦燦的渡口,來來往往熙攘的人流沿著踏板上船下船,走到踏板之前時我停下了腳步。姬玉彷彿腦後長了眼睛,我一停下腳步他便回頭看我,他問我怎麼了。

  「你來找我,是因為宋國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去做嗎?」我問道。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彷彿玩笑般說:「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好,你就從這裡跳下去不跟我回去了?」

  我啞然,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沒趣兒,便低眸打算繼續往前走,卻聽他那裡傳來聲音。

  「我……想你。」

  他說話從未這樣艱澀不暢,彷彿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似的。

  姬玉他在說什麼?他說他……想我?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怔怔地抬頭看著他,那瞬間他便滑開了目光,咳嗽了好幾聲才慢慢回過頭來回應我的目光。然後他輕輕一笑,低聲道:「說出來也沒有那麼難。」

  說完他便向我走了兩步,拉著我的手走上踏板。我懵懵地跟著他往前走,穿過人流路過甲板,好半天才問:「你……你說什麼?」

  姬玉找到船上我們的房間,推開門神色如常道:「沒聽清就算了。」

  他這般不自然的反應更顯得那番話是認真的,我心中一片迷茫,只覺得不可置信。

  這艘船規模不小,規格比之前從宋國到樊國坐的船要低一點,故而沒有什麼名流顯貴,多是商旅或者普通的士大夫。這間房間在船上也只算是中等,收拾得很乾淨,推開門在走廊裡轉個彎就是甲板。

  我環顧了一下這個簡單的房間,房間裡自然只有一張床,我說道:「一張床?」

  「我不打算對你做什麼,你要是介意,我就睡地上。」姬玉把包裹扔在床上,輕描淡寫地說。

  他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哪裡睡過地板,而且他還在發燒。而我本身就暈船,睡地上怕是促進我死去活來。

  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算了,我不介意。」

  我歎息一聲,坐在床沿上開始收拾東西,暗自想著我會不會被姬玉溫水煮青蛙?他到底在想什麼?

  姬玉低聲笑起來,彷彿有些得意。

  好景不長他沒能得意多久,晚上他的體溫一路飆升,額頭燙的嚇人,燒沒了力氣蔫蔫地躺在床上。

  幸好他這次隨身帶了一些藥丸,我倒了溫水餵他服下,給他用冷水敷額頭擦胳膊,蓋上被子讓他發汗。經過照顧沈白梧那段時間的鍛煉,我對處理這些事情已經駕輕就熟。

  姬玉蓋著被子看著我忙前忙後,十分難得地呈現出乖巧的狀態。他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便聽見他低低地說:「你別忙了我沒事兒,要實在放心不下就唱首歌給我聽吧。」

  這情形十分熟悉,好像在暮雲他也做過。而且這次不是別的歌,他指名要聽《桃夭》。

  我愣了一下便拒絕,我說:「我忘記怎麼唱了。」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我料到他不信我,可他卻沒有再要求,只是微微一笑道:「好啊,那我再教你。」

  他慢慢地低低地唱起這支送嫁的歌曲,因為發燒而低啞的聲音讓這首歌顯得厚重。他的咬字很特別,每一個音唱出來還帶著輕微的迴響,悠悠地撓人心肺。

  就像十四年前一樣,他唱這首歌非常好聽。

  我聽得有些恍惚,當他從頭再唱的時候我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坐在他的床頭制止道:「你聲音都啞了,不要再唱了。」

  於是他聽了歌聲,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我與他對視半晌還是敗下陣來,認命道:「好吧,我唱。」

  果然他知道我非常喜歡他這件事後,便會肆無忌憚了。

  他分明是料定了我會心疼他。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猶豫地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那歌聲就輕輕地在房間裡迴響起來,姬玉安靜地專注地看著我,這次他沒有再笑話我。這大約是唯一一首我不跑調的歌,或許是對於他的記憶太深刻,我一秒也不能遺忘,所以才能原原本本記下來這首歌的旋律。

  姬玉似乎很疲倦了,他聽著聽著就慢慢陷入沉睡,神情放鬆而愉悅,手還抓住我的手不放。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緣故,他今天看起來單純又有些孩子氣。

  我給他掖好被子然後輕輕地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便推開房門去甲板上。我還是有點暈船,胸口噁心窒悶的感覺不去,我得透透氣。

  夜風陣陣夜色深沉,甲板上沒多少人往來,月光一片明亮映得河面光芒大盛如同白晝。我趴在欄杆上,看著河岸上高聳的群山模糊在夜色裡慢慢地搖晃移動,心裡紛亂的情緒終於有所安定。

  從船上的其他客房裡傳來歡笑遊戲的聲音,那些聲音離我遙遠卻也很溫暖。我漫無目的地想,他們為什麼能輕易地擁有這樣平凡快樂的生活呢?即便是我擁有自由的那些日子,我也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如果我允許自己癡心妄想一會兒,我可以和姬玉這樣平凡快樂地生活嗎?

  這麼一想便覺得怪異,姬玉怎麼可能活成平凡的樣子,他生來就是出眾的。

  我也不知在欄杆上發呆了多久,突然有個人影趴在了我旁邊的欄杆上,伴著柏木香氣那人低聲說:「居然把病人一個人丟下來,你在這裡幹什麼?」

  姬玉披著外衣站在我身邊,我愣了愣立刻去摸他的額頭,已經沒那麼燙了。

  「我暈船來透透氣,你快回去吧別著涼了。」我解釋道。

  姬玉卻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他依然趴在欄杆上,撐著下頜看向遠處的山巒,笑道:「遠遠地看到你還以為你要跳河呢,嚇得我出了一身汗。這倒是個退燒的好辦法。」

  語氣輕描淡寫,彷彿開玩笑一般。

  我不知道他的話幾分真假,便只好保持沉默。他卻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我,眼裡泛著瑩瑩月光,彷彿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說:「我這樣說話,你是不是常常分不清我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略一猶豫,然後點點頭,他和我說話時十有八九都是這樣。

  姬玉輕聲笑起來,挺了挺腰以陳述的語氣道:「我剛剛醒過來看到你不在還以為你又逃走了。出來找你時看見你趴在欄杆上,又欣喜又怕你是不是還要逃,譬如跳下去。冷靜下來再想這些念頭可真蠢。」

  「這些話都不是玩笑,這段時間我已經被你嚇怕了。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總是夢見你在我面前跳崖,你一句話也不說,而我從來沒能抓住你。後來你逃了,我的噩夢就變成了你毒發身亡。你成功地取代了裴牧燕王我姐姐他們,成為我夢裡的常客。」姬玉低著眼眸輕輕地笑著,好像有點自嘲。

  我從來沒有見他對任何一個人如此示弱,不禁驚訝又迷茫地看著他,懷疑這個姬玉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我的這種反應似乎在姬玉的預料之內,他眸光閃爍了一會兒,歎息道:「你不信我也罷,時間還長著……咳咳,咳咳……」

  他又開始咳嗽,我連忙攏緊了他的外衣,拉著他回房間,這次他乖乖地跟我走了。

  這一天大起大落的喜悲折騰之後,我終於也躺在了床上準備休息。我躺在靠牆的裡側而姬玉在外側,我們分別蓋了兩床被子。他睜著琥珀似的眼睛看著我半晌,十分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抱著我睡。

  這種語出驚人的禮貌一時讓我產生了錯亂感,還沒等我說什麼他便伸長了胳膊把我撈過去,抱住我的肩膀,低聲對我道晚安。

  我陷落在他的懷抱裡,清楚地聽見他有力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這種親昵和珍重讓我有些無所適從,我知道他願意表演溫柔時極為溫柔,可今天卻實在不同尋常,他未免太不像平時的他了。

  我在他的懷裡悶悶地問道:「你為什麼這樣啊?」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這幾個月我和辛然聊了很多,我覺得我得學著如何去愛人。」

  「你不需要軟肋的。」

  「現在需要了。」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再說什麼,我可能就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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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4:3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七章 擁有

  走了兩天之後船行駛到了寬闊平緩的水面上,不再像之前那樣搖搖擺擺,我才堪堪鬆了一口氣。這次暈船的反應已經比上一次好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我一直趴在欄杆上吹風,而姬玉恢復得很快,一直陪在我身邊。

  他好像真的怕我會不見,基本上與我形影不離。信鴿也沒有了書卷也不看了,我想他原本那麼繁忙,來找我的這段時間該耽誤他多少事情啊。

  不得不說姬玉很細心,總是可以輕易地察覺我的不適,常常我還沒有開口他便去要了各種酸的水果蜜餞,或者拿了清心丸來給我。即便是當年他接近蘇琤時,也不曾這樣殷勤的。

  我受寵若驚地跟他說我自己來就好,他這樣子我不習慣。

  他挑了挑眉毛,把剛剛剝好的橘子遞給我,笑道:「那你習慣習慣吧。」

  他給我的橘子剝得很乾淨,連上面的筋絡都剝得乾乾淨淨。我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姬玉,他拍拍手從袖子裡又掏出一個芒果,輕描淡寫道:「吃完了還有這個。」

  「……」

  他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水果的?

  他怎麼知道我不喜歡橘子上的筋絡?

  我低頭掰著橘子瓣放到嘴裡,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一旦滿開,胸中的窒悶感便散去不少,我不禁說道:「真甜啊。」

  「是啊,看起來真好吃。」姬玉在旁邊別有深意地附和道。

  我轉過眼看去便見他一隻手捧著芒果一隻手剝皮,看樣子是兩隻手都占全了騰不出來。沉默了一瞬之後我掰了兩瓣橘子遞到他嘴邊,說道:「你……要不要嘗嘗?」

  他狐狸似的笑起來,吃了我餵給他的橘子,唇邊沾了一點點橘子汁。我也不知怎麼下意識地伸出去幫他擦掉了,指節觸碰到他嘴角的時候心莫名顫了顫,他的笑意也深下去。

  「你……」他似乎想要說什麼,旁邊卻傳來一聲輕響,一隻毽子落在我們身側。

  我撿起毽子轉頭看去,便見遠處一個縛著袖子的淺橘色衣裙姑娘,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正是常見的清麗嬌小的衛國女子。她的丫鬟正好跑到我身前,橘衣姑娘遠遠地笑著說:「沒收住力道踢大了,抱歉啊。」

  然後她的眼睛就睜大了,笑容淡下去怔怔地看向我——旁邊的這個人。我順著她的目光看來果然看到了姬玉轉過來的臉,他也並沒有笑只是露出個正臉看向這邊,但那橘衣姑娘就已經看呆了。

  我便不動聲色地側移一步,笑道:「沒關係,姑娘拿回去踢吧。」

  丫鬟便捧著毽子跑回了魂飛天外的橘衣姑娘身邊,那姑娘臉紅了紅偏過頭去不再看,和丫鬟們竊竊私語一陣便跑回房間去——看那房間的規格是整艘船上最豪華的。

  姬玉倒是恍然未覺般轉過頭,專心致志地剝芒果皮,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這次為什麼不戴面具了?」

  姬玉剝著皮,面不改色道:「過敏時我不能戴,再者說我權衡之後覺得以這個容貌勸你回來會更容易些。」

  我一時無言以對,他倒是很清楚如何利用自己外貌的優勢。

  沒過多久當我手裡的橘子吃完,他手裡的芒果剝好之時,我又聽到了周圍傳來竊竊私語聲。餘光瞄過去,卻見那位橘衣姑娘去而復返,還帶了其他幾位姑娘來,一群嬌小姐和丫鬟們若無其事地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視線也在姬玉這裡飄來飄去。

  這是在觀摩姬玉的美貌?

  姬玉眼觀鼻鼻觀心不為所動,淡淡說道:「這個你可能也得習慣一下。」

  「……」

  他正要把手裡的芒果遞給我,船身稍一傾斜,在我們周圍閒逛的一位小姐就徑直撞在姬玉身上,姬玉手裡的芒果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咚的一聲落入河中。

  我一時覺得非常可惜以至於輕微地生氣起來。

  姬玉眯起眼睛轉過頭去看那位小姐,那桃粉色衣服的姑娘行禮道歉道:「實在對不起,我沒站穩。」

  這小姐也是踢毽子的小姑娘喊來的,被簇擁在人群之中,帶的丫鬟也最多,想來是她們裡面家世最好最受寵的了。

  姬玉沒有了貴公子這層可望不可及的保護色之後,這樣的容貌便是大大的麻煩了,誰都可以來「不小心」造次。不過還是要說衛國女子就是膽大,我還在站在這裡呢,就明目張膽地來套近乎了。

  我靠在欄杆上,只待姬玉如同平時那樣微笑著把她迷得分不清東西,卻見他只是點點頭就不再搭理那姑娘,轉過頭對我笑道:「我過會兒再給你剝一個,你還難受嗎?」

  便是姬玉沒有搭理那姑娘,那姑娘看著姬玉的眼神也是灼熱的。雖然說自討沒趣但她也沒有太大失落,轉身又去和姑娘們竊竊私語了。

  姬玉之前對待女子一向和顏悅色,從未有這般冷漠。我有些意外,腦子裡轉了轉便說:「這次我們又要扮演恩愛夫妻了嗎?」

  姬玉一瞬間露出他那種似笑非笑的招牌表情,但是很快就收斂笑容顯露出一點怒氣。我恍然發現最近都沒有再看見他那種防禦式的笑容,似乎是他在有意克制。

  他不在我面前那樣笑,似乎是試圖真誠不設防地面對我。

  「你不必扮演任何角色,我也沒有演戲。誰閑的沒事幹天天跟你演戲,我恨不得你能把我給你剝的橘子吐出來!」姬玉低聲氣道,剝芒果黏糊糊的手在我臉上狠狠擦了一把。

  我被他這幼稚的舉動弄得一驚,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芒果香甜的氣味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還從來沒有吃過芒果呢。」

  芒果在齊國是稀罕水果,本地是不產的,偶爾進貢來那麼一兩個從來沒有我的份。我只知道它們聞起來是香香的,卻從來不知道它們的滋味。

  我兒時還會饞一饞,大了知道它們永遠也不會屬於我之後,也就不再想了。

  姬玉聞言眸光閃了閃,他又伸出芒果味兒的手掐了掐我的臉,輕聲笑道:「走吧,你去洗洗臉,我再給你剝就是了。」

  他眼裡一絲怒氣也沒有了,似乎有點心疼。

  後來他不知又從哪裡拿出了一個芒果,個頭比剛剛那個還要大更加金燦燦。他好整以暇地剝完遞給我,我第一次吃到芒果的味道。

  原來它們是這樣的味道,很醇厚的香甜。

  原來被姬玉珍重以待是這樣的感覺。我有時候很怕他這樣的溫柔和示好,若是真習慣了,我怕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他。

  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屬於我呢?

  姬玉的人氣果然再一次得到了印證,第二天他出門卻遲遲未歸,我有些奇怪地去找他,見他站在甲板上,面前站著那個撞了他的小姐。小姐挎著一籃子各種各樣的水果,笑盈盈地對他說著什麼,我悄悄接近他們躲在牆後,便聽見那位小姐的聲音。

  「昨日撞了先生害得先生的果子掉了,我特地挑了些上好的水果來賠罪。」她把那籃子水果遞給姬玉,面上有些紅暈。

  姬玉淡淡接過籃子說道:「多謝,小姐還有別的事情嗎?」

  「啊?啊……昨天看到先生的妻子身體不適,我還想探望一下……」

  「既然知道她身體不適就別打擾她了,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就行。」

  姬玉直來直往公事公辦的幾句話讓小姐面上的紅暈退了大半,她咬咬唇有些不甘心地說:「先生您對您的妻子真好啊。」

  「理所應當。」

  「可是我瞧著她十分普通,替先生可惜。」小姐也不繞圈子了,直截了當地說:「石溪杜氏你聽說過嗎?我是杜氏的獨女,家父正尋人入贅,有杜氏的幫襯無論你在衛國還是去宋國,都……」

  姬玉低聲笑起來,似乎覺得這情形過於滑稽,他把籃子丟還給小姐的丫鬟說道:「石溪杜氏?這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家族,可真是好大的氣勢啊。」

  小姐愣了愣,臉又紅起來了——這次是氣紅的:「你……你竟看不起我們杜氏?」

  「你是哪個氏都與我沒有關係。小姐,我早已把自己許給她了,你來晚了。」姬玉輕輕一笑,轉身就想走。

  那小姐氣道:「那要是你妻子死了呢?」

  姬玉的步子頓了頓,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小姐,說道:「有我在,誰動這種心思就該死。」

  小姐被姬玉這番威脅性極大的話嚇到了,和她的丫鬟一起站在原地面色青白。姬玉倒是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離開,路過我這面牆時和我對上目光。他愣了愣便走過來,語氣裡帶著玩笑:「你躲在這裡,聽得可好?」

  我覺得迷惑,他為何不像以前那樣溫言軟語地騙一騙,便可以不著痕跡地抽身而去,他向來擅長這種招數。

  聽了我的疑問姬玉睜大眼睛看了我半天,眼神猶如在看一段不開竅的木頭。

  「辛然還說我不懂得愛人……我看你才是真的一竅不通,該讓她好好給你上課。」姬玉長歎一聲,似乎非常無奈地說道:「若我還像那樣,你豈不是更不相信我?更何況既然我已經把自己許給了你,就不能再對別的女人那麼好了。」

  「你什麼時候把自己許給我了?」

  「你不省人事的時候。」姬玉笑著笑著,話裡玩笑的意味就淡下去變得鄭重,他說道:「我承諾過了,從今以後我是你的。」

  他鄭重的神情突然讓我覺得慌張,我低下眼眸咳了幾聲之後便就像沒有聽過一樣,轉身回房間了。姬玉好像在我身後低聲笑起來,倒也沒有再說什麼就跟著我走進來,又從袖子裡掏出一隻芒果自覺地開始剝。

  ……再這麼剝下去,他大概會成為剝水果的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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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4:4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八章 訃告

  沒過多久果然那「石溪杜氏」就向我們發難了,那位小姐是跟著她大伯一起來的,她向大伯哭訴說她不過是撞了一下姬玉,好心好意地拿了水果來賠罪,卻遭受了姬玉言語上的侮辱。

  他們在船上人多勢眾,家丁將我和姬玉團團圍住,大伯非要姬玉給小姐賠禮道歉,嚷嚷著天道不存,我們這種落魄士族也敢來和卿大夫家叫板,看這架勢就算賠禮道歉完了還要打一頓才能了結。

  雖說姬玉言語間確實輕蔑了杜氏一番,但他們對這輕蔑的原因好像絲毫不為恥,可見衛國人連無恥之徒都無恥地直率。

  姬玉見他們這麼多人倒也不怕,悠然地把我護在身後,看著那肥碩的中年男人發怒,再看著維持秩序的船長趕過來。

  看見船長帶了一群夥計來,那杜氏大伯更為得意,大聲報了一遍自家門楣,要船長把我們趕下船去。

  那年逾五十的老船長,因為多年的水上生活佝僂著背而顯得蒼老,他聽完杜氏的囂張宣言卻並不答話,而是沉穩地走到姬玉身邊行禮道:「先生。」

  姬玉略一點頭,笑道:「這段時間備的水果很新鮮,有勞了。」

  「您太客氣了,都是應該的。」老船長轉過身來對杜氏說道:「我只是個幹活的,趕誰下船這種事情我做不了主,得要船主發話才行。」

  他以手掌示意姬玉的方向,平靜說道:「這位就是這艘船的主人。這條河上過路的船,十條有八條都是這位先生的。」

  杜氏一家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姬玉和我,我有些驚訝但很快便理解了,姬玉這般單獨行動一定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包括乘坐自己的船。

  船員們的數量自然大大超過杜氏家丁,局面瞬間反轉,姬玉笑著搖頭,從容道:「如何,現在我這個落魄士族可以叫板了嗎?」

  場面上已經失了優勢,杜氏大伯內荏色厲道:「怎麼,船主就可以欺負人了嗎?原本就是你做錯事情,以後杜家的生意還想不想做了?」

  「你家小姐如何出言不遜威脅我妻子,我暫且不說。你們杜家的生意,我還真不願意做了。」姬玉微微一笑,對船長說道:「等船靠岸就把他們趕下去,以後這條河上我不想再看見杜家人杜家貨物的痕跡。」

  他轉眼看向杜家人,悠然道:「你們要是願意遊過來,我倒是沒意見。」

  待下一次船靠岸的時候杜家人果然毫不客氣地被趕下去了。姬玉這番舉動在船上掀起了不小的風波,當日雙方對峙時圍觀者不少,現在各個猜測姬玉的身份。我們那間只可謂中等的房間一時之間拜訪之人絡繹不絕,姬玉找了幾個船員守在門口,誰也不見。

  我問他:「既然你是船主,為何只定一間房?」

  姬玉看我一眼,不鹹不淡地說:「我得隨時隨地看著你,以防你跑了。」

  我一時無言。

  沒幾天就到了宋國都城,姬玉在宋都有一所自己的宅院,夏菀她們都已經先行來到了這裡等著。

  姬玉拉著我下船時夏菀帶著許多僕人在渡口接我們,她面有憂色眉頭緊皺,見到了姬玉神情沒有舒緩反倒更加憂慮。夏菀快步走到姬玉身邊低聲說:「洛邑的消息,天子兩日前病故。」

  天子病故。

  姬玉的眼睛睜大了,不自覺地放開了我的手。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迅速衝擊出他堅硬的外殼,姬玉眸色深沉,嚴肅問道:「消息來源可靠麼?」

  夏菀的嘴唇動了動,面有悲色:「是……顧零傳的消息。」

  我和姬玉不由地一怔。

  若說別人也就算了,顧零斷不可能以天子的生死撒謊。

  按顧零的性格,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地忠誠於天子,自天子和姬玉決裂之後他就沒有再跟姬玉私下聯絡過。誰知道這破天荒的頭一遭,居然傳的是天子的訃告。

  姬玉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氣氛低沉地向前走,著夏菀立刻跟在他身後,以求助的目光看著我。

  此刻姬玉的心裡必定是驚濤駭浪,他是靠著滿腔仇恨與憤怒一路越走越窄直到今天,天子突然離世不知他……

  我這麼想著姬玉卻突然慢下腳步,他回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就如同這一路上拉著我怕我跑了一樣。然後他繼續向前走去,只是步子沒之前那麼快了。

  他的指尖冰冷,力氣卻很大。

  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彷彿是有一粒種子撥開他周遭的陰雲密布,倔強地發出一枝芽來。

  姬玉府邸低調卻精緻,可惜我沒有能仔細觀摩,就被他拉著一路穿過前廳大堂,走到了他的居所所在。聆裳萊櫻墨瀟南素她們見了我,面色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向姬玉行禮之後也沒有跟來。

  進了居所姬玉顯然心緒混亂,似乎是怕自己說出不恰當的話。他把夏菀叫來匆匆囑咐幾句,便關上房門直撲情報而去了。

  夏菀擔憂地看了一眼姬玉的背影,轉頭對我說:「你別怕,公子並沒有將你逃跑的事情傳開,只是跟姑娘們說有事交給你單獨去做。所以面對她們時無需尷尬。」

  他向來如此周到。

  我點頭言謝,夏菀繼續說道:「還有一事,公子去尋你之前說等你回來之後便不再是他的僕人而是他的賓客。姑娘們多少都知道你的身世 ,公子吩咐以後不再叫你阿止了,改稱九九。」

  「九九姑娘,你不再是依附於公子的婢女阿止,你是你自己了。」夏菀淺淺一笑。

  姬玉這般把我抬到和他平等的位置,顯得很有誠意。

  然而此刻我已經顧不上這個,天子猝然離世的消息帶來的震撼過於巨大。說到這件事情夏菀長長地歎息一聲,她望向姬玉緊閉的房門然後又看向我,一貫溫柔少言的姑娘輕輕拍了拍我的手。

  「我從小跟隨公子,深知天子陛下是他的一塊心病,但是你回來了我就放心了。」

  夏菀說完這番話也不待我回應,便笑笑轉身帶我去看我的房間。姬玉這一處院落叫做棲意閣,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間隔壁,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桌上放著一個漆木箱子,我上前打開後發現裡面赫然躺著我逃跑路上當掉的所有東西。

  「這些是公子一路上贖回來的,你看看有什麼落下的沒有?」夏菀在旁邊以平靜的語氣說道。

  我撥了撥這箱子裡的首飾玉佩衣裳,當時我在酈更當了一半,剩下的東西都是在驛站碼頭這些人流混雜地區或當或賣,便是姬玉再怎麼找也該有一兩件找不到才對。

  可是它們全在這裡,一件不差。

  姬玉可真是個執拗的人啊……

  他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下午,連晚上夏菀去送晚飯姬玉都沒有開門,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回去,因為語句過於簡短而難以揣摩情緒。待夜幕降臨之時書房裡燃起火燭,他挺拔的剪影印在窗上,似乎還在認真處理公務。

  我站在臺階下仰頭看著窗上他的影子,那影子過於正常了,他平時處理事務時脊背哪裡會挺得這麼直?他該微微弓腰,以手撐著下巴眉眼低垂,流露出漫不經心的意味才對。只有當他受到刺激,瀕臨崩潰的時候才會有這樣如同刀削一般堅硬的脊背。

  如同面對裴牧和顧零時那樣。

  這麼想著我不自覺地走上臺階站在門前,伸出手時卻突然清醒過來。我這是在做什麼呢?我能做什麼呢?

  安慰他,勸阻他,開導他,我能做這些事嗎?

  我算什麼呢?

  這些天他對我格外溫柔,我是不是得意忘形了?

  這麼想著我伸出的手就慢慢地放下來,正在此時姬玉緊閉了一天的房門突然開了,他房間燭火的光芒隨著房門推開落在我身上。他站於門後,長髮半束半披,眼眸裡一片漆黑,低頭看著我。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卻聽他低聲說:「想進來就進來吧。」

  然後他轉身走進房間裡,在書桌之後坐下來。我略一躊躇便走進房間轉身關上房門。

  房間裡燭火明亮,照得這間書房的每個角落都很清晰。大約因為不常住,這個書房佈置得十分簡單,書架上的書也不太多,只是桌子和書架都用的是上好的小紫檀木,外形優美,便是擺在那裡也夠好看了。

  書桌上攤開了幾十張白花花的紙片,姬玉一張張拿起它們放到火燭上燒了,眼裡只餘那一點跳躍火焰明亮著。他說道:「各方消息核對來看,他是真的死了,中風跌倒而死。」

  「如今宋國計劃攻打周已是勢在必行,姬央那個廢物能成什麼大器,這個節骨眼上天子斷不可能放心把周交給他。也就是說,天子不是自殺。」

  姬玉的聲音淡淡的,說不上悲傷也談不上開心,像是在陳述一件無關痛癢的事情一般說道:「所以他真是意外死去的。」

  「他沒有活著看到周覆滅,這麼死去也是一瞬間的事情,沒什麼痛苦。」

  姬玉手一鬆,那些已經燒成灰燼脆弱不堪的白紙化成碎末,飄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漸漸積攢起一片灰白。

  他突然開始笑,滿懷嘲諷滿腔不甘地笑起來,眼睛裡空空如那些灰白的灰燼。

  「憑什麼,憑什麼……他憑什麼就這麼死了!他還不夠痛苦,他還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他該徹夜難眠痛不欲生,他該親眼看著自己失去最重要的東西,他要痛哭流涕他要……」

  姬玉的聲音被我打斷,我跪在他身側把他抱在懷裡,他的額角抵著我的肩窩,我拍拍他的肩膀低聲說道:「難過就哭吧,姬玉,哭出來就好了。」

  「……呵,我報完仇了,我為什麼……要……哭……」他扯扯嘴角好像是想笑,可是下一秒我的衣襟就濕了,一開始只是一滴暈開的水漬,然後越來越多變成一片水澤。他的身體開始顫抖,顫抖地伸出手來扯住我的衣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發出幼獸般的嗚咽聲。

  「我好想喝酒……我想大醉一場……但是不行……我姐姐她就是因為……」姬玉抓緊了我的衣袖,說不出來話。

  他已經不喝酒,不彈琴,不練劍了。

  這場曠日持久的復仇終於結束於他最後一個仇人的猝然離世。

  可是姬玉並不暢快,他甚至不能解脫。

  這麼多年來他靠著憤怒和仇恨轉移的那些痛苦悉數回到了自己身上,他難道不知道就算他的仇人都淒慘地死去了他愛的人們也不會回來嗎?

  他難道不知道傷害已經在他身上留下深沉的烙印,永生永世也不能消退嗎?

  他難道不知道其實這十一年來的復仇根本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嗎?

  姬玉這麼聰明的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就算他知道他也別無選擇,因為他是姬玉,這世上最驕傲最倔強的姬玉,他必定會做這無濟於事的復仇。

  我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膀,感覺到從他身上傳來一陣一陣的顫抖,這個人的氣息貼著我的胸膛,燙得我心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哭了,我抱著這麼一個十幾年來歷經磨難卻從沒有哭過的男人,哭得比他還要慘烈。

  我的阿夭啊一直活在這個人身體裡。

  這個人是我的姬玉。

  我的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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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1 00:05:0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衛國篇 第六十九章 賭石

  姬玉遞給我一塊熱熱的濕毛巾讓我敷眼睛,哭啞的聲音低低道:「你怎麼比我哭得還久?」

  我拿著毛巾敷在眼睛上,方才相擁而泣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冷靜下來了卻覺得非常尷尬,好像自從跟隨他之後我這萬年不落淚的人突然變得善感了,哭了這麼多次。

  「我只是……」我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也啞了,正要清清嗓子卻有溫熱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還拿著毛巾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識地要放下毛巾卻被一隻手制止了,來人的另一隻手托住我的後腦輕輕地壓過來,那吻的力道就加重了。淺淺淡淡的柏木香氣和淺淺淡淡的淚水鹹味一併彌漫開來,他的手很燙,擦到的臉頰也很燙。

  黑暗裡所有感官都鮮明得讓人近乎戰慄,他濕潤溫暖的舌尖和唇在我唇齒之間遊弋,我伸手去推他他卻抓住我的手然後一根根手指扣進去與我十指依偎。失了支撐的毛巾歪倒滑落,略微刺目的光芒中我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淺淺地一笑。

  原來有人笑起來,是可以驚心動魄的。

  他把我抱住,在我耳邊低聲說:「謝謝你。」

  我愣了愣然後試探著抱住他的後背,磕磕絆絆地回答道:「不……不用。」

  「我指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卻沒有接著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道:「你今晚還會做噩夢嗎?」

  他抱著我的胳膊收緊:「要是會的話,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見我沒有回答,他便鬆開胳膊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一點燃燒的火苗,但是他點點我腫脹的眼皮說道:「我相信你不會趁人之危輕薄我的。」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笑,他現在居然還能開玩笑?

  這個夜晚我們又和在船上那些日子一樣,我睡在姬玉枕邊,他握住我的手靜靜地看了我很久,笑意淺淺地鋪在眼底裡。

  「以前我什麼都不怕,最近卻好像開始會怕了。」他低聲地沒來由地說出這一句話。

  「怕什麼呢?」我順著他的話問下去。

  他仍然笑著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慢慢地說:「雖然害怕,但是這種感覺並不壞。」

  姬玉沒有再解釋什麼,看了我很久卻只是微微笑著說了一聲晚安。這個晚上我睡得很輕害怕姬玉會被噩夢驚醒,但是姬玉一直都非常安靜,好像確實沒有被噩夢侵襲。

  也不知怎麼的,他好像很喜歡我睡在他身邊,每次他都睡得很沉。

  姬玉的崩潰復原地出乎意料地快,他就這樣平靜下來如一潭八風不動的池水,只是話少了些。天子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開,宋國宮廷裡不斷有使者往來於宮中與姬玉府上,他大約是宋國攻打周這件事的推動者。

  姬玉雖然報仇時下手狠厲,但並不遷怒。如今天子死了他對新任天子姬央和周便興趣缺缺,既然天子已經不會為了周的滅亡而痛苦,那麼他也沒有必要費心費力。

  從我偶爾聽見他和使者交談的隻言片語來看,宋國的計劃做得差不多了,姬玉有意淡出。

  他的復仇結束了,那麼以後他想做什麼呢?

  或許他還需要時間想想吧。

  「你又走神了。」

  我回過神來,看著出聲抱怨的聆裳。我們一起逛宋都的西市,這裡熙熙攘攘有許多商販和各種新奇的玩意兒。

  期期的孩子滿月了,宋王仍然不許任何人見她,便是姬玉也沒有什麼辦法。他說他最近會送一批禮物給珍夫人——也就是期期,我可以去挑幾件可以暗中表明身份的禮物隨著他的禮物一起送去,期期明白了自然會好好收著。

  於是今天聆裳就陪我一同出門買禮物,她帶了厚厚一疊銀票,我覺得買下一座宅子都足夠。

  我也有侄子了,這真神奇啊。

  「買什麼呢?宮裡什麼稀罕東西沒有,再說你要怎麼表明身份啊。」聆裳和我邊說邊走著,似乎比我還上心。她一貫是風風火火的性格,什麼事情交到她手上她就想馬上完成,很容易全神貫注的熱心腸。

  我搖搖頭,暫時也沒有想到什麼。

  正走著便看見前面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說些什麼,聆裳拉我過去便看見是一群南疆長相的商人,他們的面前放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切面透出深淺不一的綠色,最大的石頭足有成人懷抱那麼大。

  聆裳看了一會兒,對我附耳道:「是賭石哎。」

  這些是未經過加工的翡翠原石,外面包著一層風化皮,看起來就像普通石頭似的,但是一片很小的切面上隱隱透出綠色。誰也不知這原石裡的翡翠品相含量究竟如何,全憑經驗運氣買,買對了價格翻數十倍以上一夜暴富,買錯了便是一文不值。

  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沒想到還能在宋都看到真正的賭石。

  正好有個人花大價錢買了一塊中等大小切面透綠水光極好的原石,大家都圍在這裡等著看石頭切出來的結果,那一刀下去大切面裡只有一點點綠色。買主立刻白了臉站都站不穩了,周圍人紛紛安慰唏噓。

  聆裳感歎道:「這還真是一刀窮一刀富,對我們這種不懂行的人就全賭運氣了,走吧走吧。」

  我看著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甚至可以稱之為醜陋的石頭,有些出神。

  聆裳看我站在原地不動,猶豫地說:「阿……九九你不會也要賭吧?雖然我們帶的錢夠……但是這血本無歸的可能性也太大了。」

  賭嗎?

  說起來我是常常賭的,幫期期復仇的時候幫姬玉做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賭局勢賭對方的反應,即便是輸了我也有許多退路可選。那是因為那是他們的賭局,他們下不了賭桌,但是我可以。

  對於我自己的賭局,我總是握著少得可憐的籌碼從來不敢下注,便是現在已經沒有籌碼了,也還是不敢。

  「九九?九九?」聆裳推推我的胳膊。

  我轉眼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們來賭一次吧。」

  聆裳露出驚訝的表情,她看看那些石頭看看我,問我懂不懂玉石。我稍懂一些,若是它切出來我還能看出來好壞,但是這樣包在外皮裡我是完全看不出的。當我如實告知聆裳這一點時,她揉了揉額頭似乎非常頭疼,但還是從懷裡掏出銀票道:「罷了罷了,公子說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咱們還是輸得起的。」

  我蹲下來每一塊原石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人們看到又有人想賭石了便又聚過來湊熱鬧。我著實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便挑了其中最醜的一塊,直徑一尺有餘的石頭,便是這塊石頭也要價不菲。

  我選定了之後聆裳也乾脆地付錢,她一邊把錢遞給商人一邊念叨,要是萊櫻在這裡肯定要心疼死,她可是一枚銅錢都要算清楚的人。

  商人收了錢麻利地搬過石頭切下去,石頭搖搖晃晃地分成兩半,周圍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吸氣聲,那翠綠的成色和水光便是不懂行的人也會叫好,更別說含量還很大。連商人都愣了愣,向我比劃著說著不標準的宋語,似乎是在說這塊石頭價值連城。

  聆裳也驚得捂住了嘴巴,她湊近我說:「你……你這是有什麼訣竅嗎?」

  「只是……運氣好。」我也很吃驚。

  這翡翠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出「我運氣好」這句話,沒想到我心血來潮第一次為自己賭,卻賭贏了。

  我和聆裳抱著這塊上好的玉料去了最近的玉器行請師傅雕刻。那玉雕師傅見了石頭都嘖嘖稱奇,連連感歎已經十幾年沒見過成色這麼好的翡翠了。我略一思忖,便請師傅雕刻成一塊圓形玉佩,玉佩外圈是纏繞的桃花,玉佩中心雕刻麒麟紋,周圍的雲紋刻成「九九」的形狀。

  從前因為我只會唱《桃夭》,期期與我約定等她出嫁的時候要我唱《桃夭》為她送嫁,不過最終我會的這首曲子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希望她能明白這是我的禮物,不過她不明白也沒關係,只要她和她的孩子過得好就可以了。這輩子或許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便是她知道這是我的禮物,也只是徒增思念罷了。

  師傅說雕一塊玉佩用不上這麼多玉料,我想了想便請他再做一枚帶鉤。

  「沒問題,帶鉤要做成什麼樣式?」師傅滿口答應下來。

  「什麼樣式都可以……如果可行的話,讓它看上去像一張琴吧。」我答道。

  我揣好了票據等過兩天來取。待我和聆裳從玉器行裡出來,她還沉浸在切出好玉的驚喜裡,連連感歎這實在是太走運了。

  賭贏了如此令人激動,怪不得賭徒們從來不肯收手。

  她感歎完賭玉又笑著看向我,揶揄道:「你那帶鉤是送給誰的啊?」

  我笑而不語。

  聆裳搖著頭感歎道:「曾經我心心念念的公子,嫦樂一直執著不放的公子,沒想到最後落在了你手裡啊。九九啊九九,你這麼不聲不響的,我還以為你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討厭公子的人呢。」

  她的語氣裡並沒有惡意,只是調侃。也不知道姬玉對她們說了什麼,她們眼中似乎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不討厭公子。」我回答完頓了頓,看向聆裳問道:「我能問問你為什麼喜歡公子嗎?」

  風風火火的姑娘笑起來,不假思索地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公子這般俊秀優雅,又博學強識才思敏捷,哪個女子不傾倒呢?」

  「那如果他其實是個惡人,他欺騙利用傷害了許多人,他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事,你還會喜歡他嗎?」

  聆裳聞言愣住了,她有些遲疑地說:「那……公子又不是對我做的,我應該還是會……」

  「他可以這麼對別人,你怎麼保證他永遠不對你做呢?」

  我這一番連續的逼問把聆裳給噎住了,她睜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道:「你果然還是討厭公子的吧?」

  「不,我喜歡他,我很清醒地喜歡著他。」我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道:「只是一直以來,我都不敢賭罷了。」

  我剛剛在想,如果賭玉成功了,那我要不要試著再賭一次。

  賭姬玉這一次或許是很認真地在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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