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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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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5: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第一辭色 作者:黎青燃

內容簡介】:

  姜酒卿是庶出的亡國公主,她的絕頂聰明隱藏於平凡的皮相之下無人知曉——她也不想別人知曉。

  置身事外是她的處事態度,無欲無求是她的人生常態。

  可她有個白月光,多年不見完全黑化了還卻處處惹事——九州第一說客,風華絕代的姬玉公子。

  姜酒卿總是想著,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就是因為他既忘記了她也永遠也不會屬於她。他是她的飼主,她協助他遊說天下。他們只是盟友,利益相關者,互相利用的關係。

  很久很久以後姬玉說——

  「我馬不停蹄地奔赴一場準備好的玉石俱焚,沿路諸景皆為業火而我為鬼魅,可我偏生看見了她。

  她並沒有攔我於半途,她只是望著我,帶著熾熱心跳聲與我擦肩而過。

  我卻捨了結局棄了馬重為人,調轉方向踩過業火去追她,說我陪你一起走。」

  世人萬萬,美人千百。

  唯你一人,亂我心曲。

  你準備好和這世間最聰明最涼薄的人相愛了嗎?

  一句話簡介:史上最冷靜公主和她的黑化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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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5:5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樊吳篇 第一章 楔子 大婚

  六月初八,宜婚嫁。

  我替面前身著大紅嫁衣的女子理好婚服上最後一道褶皺,為她戴上金色流蘇的髮冠。這是最好的華霓錦,繡著宋國最高規格的鳳紋,象徵著新娘今後的尊貴。這或許是大部分女子夢寐以求的嫁衣,可我的姐姐並不開心。

  我的姐姐,亡國的齊國遺女,芳名冠絕天下的美人——姜期期。為了得到她,四國混戰,最終的勝者宋國國君終於在吞併了其餘三國之後,得以迎娶我的姐姐。

  銅鏡裡的女子有一副驚為天人的美麗容貌,即便是作畫也不能畫出的完美輪廓,在盛妝之下更是美得無以復加。期期摸摸她的髮髻,輕輕地說:「九九,你還是不會梳髮髻。」

  我笑著撫摸她柔順的髮絲:「姐姐向來知道我笨的,要不要我叫末蘭來給姐姐重新梳一個?」

  期期抓住我的手,她回過頭來看著我:「那有什麼要緊,這是九九你親手為我梳的。而且這個婚,反正也是結不成的。」

  說完之後,她沉默了一會兒,眼裡漸漸泛起淚光:「終於要結束了,對吧?」

  我抱住她,拍著她的背:「對,馬上就結束了。」

  我的姐姐,終於可以結束她這場盛大的復仇。

  「我們會死嗎?」她抱著我顫聲問道。

  「我們都會活著。」

  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這幾年來一向是我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我知道她從一開始便做好了焚身殞命的準備,要好端端地活下來了,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我姐姐所做的是為了復仇,而我所做的是為了讓我們能活下去,僅此而已。

  我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婚禮是繁華而熱烈的,我聽說這大大小小十餘國,每一國都送來了賀禮和使者來參加宋國國君的婚禮。我扶著姐姐的手,帶著她走過長長的紅毯,紛飛的花瓣和盛大的鼓樂,穿過所有或好奇或諂媚或輕蔑的眼神。自然所有的目光都是投注在姐姐身上的,說到底大家都想看看這個傳聞中禍亂四國的美人,究竟生了怎樣一副動人的臉龐。

  座上那個年過半百還要穿上新郎的紅衣的王,笑得春風得意。他無非是想要炫耀,炫耀他戰勝三國的功績和他美麗的妃子。

  賓客們熙熙攘攘交錯的身影之間,突然躥出來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極快地幾步越上臺階撲在宋王身上。血濺三尺,宋王的笑僵在了臉上,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上插的匕首,分毫不差直刺心房。那個刺客一招得手便拔刀自刎,倒地而亡。

  彷彿時間凝滯,大殿上無人出聲,唯有慶典的鼓樂聲繼續熱烈地奏響,荒誕地慶祝這場悲劇。

  也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王上!」,所有的賓客如夢初醒騷動成一團,我看著跑向宋王屍體一臉焦急眼裡卻透著漫不經心的世子厲琰,不禁笑起來。

  這場面可真是血腥,來的竟比我想像得還要快。想來厲琰這樣有才能又有野心的人,早已對他的父王忍得不耐煩了吧。

  更何況他再不動手,他父皇就要娶了他心愛的女人。

  期期抓緊了我的手,她從來善良天真,見到血腥就會慌張。雖然我早就告訴她這個婚不可能結成,但是她肯定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我安撫地對期期附耳說:「滅齊國的四國亡了三國,死了一國國君。厲琰他並沒有參與對齊國的討伐,他很愛你,你可以安心地跟著他。」

  期期的聲音有些顫,在人生嘈雜中我聽不見她說什麼,只覺得她把我的手攥得緊緊的,有些疼。

  我的目光越過期期,和另一個人的目光對上。

  他是個錦衣的公子,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嘴唇微微勾起。眼睛顏色不似常人那般漆黑,而是晶瑩剔透的琥珀顏色。我以為見過期期這樣的美人之後我再不會覺得誰美了,可他仍然讓我驚豔。那是修長健朗驕傲的美麗,和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雅氣息。

  這是一種很容易讓人著迷的氣質,像迷霧中的燈火,我能猜想到只要他笑一笑就會有無數姑娘願為他飛蛾撲火落入深淵。

  看他的髮型服飾,並不特別是哪一國的風格,倒像是常在各國遊歷。八個貌美的女婢站在他身後,也都是低眉斂目,對婚禮上這一齣鬧劇無動於衷。

  見我看向他,他偏頭微微一笑,溫文爾雅的表像下,像獵人在打量他的獵物。

  聲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厲琰對眾賓客沉聲道:「父王遇刺身亡,我定要為他找到幕後真凶。至於齊夫人姜氏,招致禍端乃不祥之人,拉下去賜死。」

  這些年來期期名聲並不好聽,四國戰亂因她而起,禍水之名甚囂塵上。名義上賜死姜期期,他要給他的百姓他的大臣一個交待。

  我對期期比口型:「沒事的,他不會傷害你。」這次期期的聲音很清楚,她問我:「那你呢?」

  她泫然欲泣的一雙杏眼盯著我,拉著我不肯放手。

  我笑著鬆開她的手:「我們要在此分別了,期期。」

  士兵正欲把我也拉下去時,有人出聲:「且慢。」

  我看著那個錦衣公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對厲琰行禮:「不知殿下可否賣在下一個面子,把這個婢女送與在下。」

  厲琰掃我一眼,他愛的只是期期,我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存在罷了。於是他說:「屈屈一個婢女,姬二公子言重了。」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些譁然。

  姬二公子——姬玉,這樣有名的人物也來了。

  他原是現今周天子的第二位嫡子,六年前他母后兄長被廢,天子改立新後,他便離開都城洛邑在諸侯間遊歷。姬玉事無定主反復無常,不接受任何一國的官職,來到哪一國便為哪一國出謀劃策,謀劃多半與戰事有關。聽聞他溫文爾雅卻言辭犀利,機辯過人,所出謀劃沒有不被採納的,被採納之後沒有不奏效的。

  這些年因姬玉而起的戰火不知有多少,因他興亡的國家不知幾何。

  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是為天下第一說客。

  轎子有些顛簸,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來。我走出轎子,只見姬玉站在面前,那八個婢女遠遠地站在一邊,他一身紫色華服,君子如玉,正是應了他的名字。他鳳目勾人地一笑,對我行禮:「姬玉見過九公主殿下。」

  我擺手:「亡國的公主罷了。殿下,以你的身份並不需要給任何人行禮。」

  姬玉但笑不語,只是那笑容裡有些輕蔑的意味。

  我靜默了一會兒,問道:「公子為何救我?」

  姬玉勾勾嘴角:「我不救你,你也有法子脫身的吧?以公主的聰明,落在別人手上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笑:「我的聰明?」

  「人人都道七公主好手段,能引得本是盟友的四國自相殘殺。可是四國的國君也不是傻子,七公主不過是餌,這背後龐大的計劃,是出自你之手吧。」

  我愣了愣,這件事只有我和期期知道,他一個異國之人,如何得知?

  他彷彿知道我的疑惑,笑起來:「姬某也曾見過七公主,她的確是舉世無雙的大美人。可惜七公主殿下心地純良涉世未深,只是尋常的女兒家罷了,如何能有此籌謀?而九公主,姬某曾聽朋友提起過你,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殿下並不是等閒之輩。」

  「所以期期的事情一出,你就在猜幕後主使是誰。你這次來參加婚禮,其實也是為了我而來,是這樣麼?」

  「不錯。」

  「殿下如此費心,到底想要什麼?」

  「要一個婢女,同時也是幫手。」

  我皺眉:「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答應你?」

  他笑起來:「因為九公主是個聰明人,知道利害。你剛剛喝的水裡下了毒藥,這毒沒有根除的法子,每三個月要服一次解藥。若是逾期五天不服,便會毒發身亡。而我是這世上唯一知道解藥的人。」

  威脅之語他也說得輕描淡寫遊刃有餘,坦然極了。

  但是我也並沒有覺得生氣。自來這世上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幫助,他算不上君子卻也小人得坦誠。

  「奴婢,參見公子。」我低頭,行禮。

  他笑容中有贊許之意,聲音卻淡下來,彷彿在陳述一個事實:「九公主從現在開始就死了,你是我從姜期期那裡得到的女婢,你便叫阿止吧。」

  「阿止明白。」

  我低著頭,眼底是姬玉的一片衣角,深紫色的絲綢上繡著暗暗的流雲紋。

  流雲往事,過眼雲煙,世間種種不過史書上幾行墨蹟。從前齊國的太史令大人總是這樣對我說。

  從此之後世上就沒有姜酒卿了,也不會有人再柔柔地叫我「九九」。姜酒卿同齊國一起被掩埋在塵埃之中,毫無聲息。他日若有人閑來想起齊國的過往,美人姜期期,四國反目成仇,又是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故事。

  沒有人會知道那場震動天下的婚宴上,死了一個叫做姜酒卿的女子。

  ※※※※※※※※※※※※※※※※※※※※

  這篇文是架空的,但是背景類似於春秋戰國時期,周天子是名義上的政治領袖但是已經失去了對諸侯的控制能力,所以有非常多的諸侯,土地兼併嚴重,常有國家滅亡。

  女主的母國齊國就滅了,男主是天子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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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6:1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旅途

  姬玉身邊一共八名樂婢,由長到幼分別是夏菀,嫦樂,南素,墨瀟,萊櫻,聆裳,子蔻,碧渃。這八個樂婢雖不及期期絕世,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吃穿用度也是極好的,比一般奴婢要高貴許多。

  她們每人都有一套專屬於自己的東西,從衣服到首飾。所以我成為阿止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拉到宋國最好的綢緞鋪錦繡軒挑衣料。

  我點出那幾匹綢布的時候,姬玉似乎有些驚訝,他說:「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天青色。」說罷仔細端詳我一番,笑起來:「倒是挺適合你的,但全是天青色未免單調。萊櫻,嫦樂,再去給她挑幾匹襯她的料子。」

  兩個女子應諾,不一會兒的功夫便挑出幾匹來,確實是很好看的料子,也很適合我。之後又去了胭脂店和首飾店,東西全部都是定做的,我雖不大瞭解市面上的價位,但是也曉得花費很大,但是姬玉一點也不在乎。傳言說姬玉公子善於經商,在各國遊歷之間已是富可敵國,想來這傳聞不假。

  衣服一送來我就被勒令換了衣服坐在鏡子前面,任四個女子一陣打扮,盤頭挽髻,胭脂粉黛。等一切停當,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幾乎認不出。

  鏡子裡我的面容上方又出現一張美人臉,不過十六七的女孩子笑得天真無邪:「阿止姐姐長得不差,定是跟在大美人身邊久了,都沒自信打扮了。這麼一收拾,真是好看。」

  我回頭,那個穿著粉紫色羅裙的姑娘站在我身後。她只當我是期期的婢女,眼裡是不加掩飾的驚喜和讚美,乾乾淨淨一望到底。

  我笑起來,拉著她的手:「哪裡有你漂亮,子蔻。」

  子蔻是第一個同我說笑聊天的姑娘,並不是說其他的姑娘對我有敵意,只是她們不喜歡同陌生人太親近。

  姬玉的規矩多得很,夏菀和南素一件件告訴我他的禁忌脾氣。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辦完了國喪又辦完了繼位大典,厲琰成為了新的宋王。聽說他新封了一位珍夫人,雖說極為寵愛,但是珍夫人的身體卻不大好,養在宮闈之中極少見人。

  夕陽西下,恢宏的宮殿被染成金紅色,彷彿仙宮一樣誘人,那是世人都嚮往的地方。我最後看了那宮殿一眼,轉身跟著姬玉走上大船。

  珍夫人珍夫人,他視你若珍寶,卻永遠無法讓你生活在陽光之下。

  期期,再見。

  姬玉要離開宋國乘船前往樊國,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但是也沒有過問太多。需要我的時候,他自會告訴我的。

  我從來不知道,船是這樣可怕的東西。當我第五次趴在欄杆上時,我已經再也嘔不出什麼東西了,胃裡翻滾著糾纏著,頭腦昏昏沉沉,不管是看什麼都感到暈眩。我抓著欄杆慢慢滑到地上,騰出來另一隻手揉著額角,試圖停止腦中的喧囂。

  子蔻說習慣了就好,公子遊歷各國,是常要坐船的。

  正在暈眩著,一雙緞面鞋出現在我視野裡,我往上看,便看見了姬玉皺起的眉頭。他今天穿著宋國銀冰緞的衣服,翩翩君子,只是眼裡有一絲惱怒,能坐上這艘船的人非富即貴,他大約是覺得我這樣很給他丟人,我也不想這樣。

  他只是在我面前頓了頓,就轉頭離開,丟下一句:「把你自己清理乾淨,廚房有酸梅湯。」

  喝了幾天酸梅湯,或許也是我漸漸習慣了船基本上不吐了,只是偶爾有點頭暈。於是我多了一個站在甲板上吹風的習慣,從宋國到樊國一路上多是山地,我常常望著岸邊蒼翠的山林,山上煙霧繚繞,生機盎然,那種暈眩感便好了許多。

  有時候我會遇到一個少婦,這位夫人穿著華麗的衣服,衣著為趙國的款式,腰間的鑲金白玉是趙國王族才能佩戴之物。

  看起來是某位趙國王族的家眷。

  按理說貴人們都在屋裡或者樓閣之中觀景,如此走上甲板的並不常見,我不免遠遠地多看她幾眼。她總是靠在甲板邊的欄杆上看風景,身後跟著一群婢女,目光寥落。

  今天再看見她的時候,她身邊卻一個婢女也沒有,臉上全是淚痕。她並沒有哭出聲來,倒是像夢遊一般,目光空空的,只有眼淚不斷地落下來。

  這種時候似乎不應該去打擾她。

  我正想回房,卻見她忽然翻過欄杆,向下一躍。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衝過去抓住了她的手。她掛在船壁上,腳下是洶湧的河水,只要我鬆手,她就會掉進河裡。

  我喊道:「快來人啊!有人要落水了!」

  她如夢初醒似的開始奮力掙扎,想要脫開我的手,手指在我的胳膊上劃出血痕,我緊緊攥著她,幾乎用了所有的力氣。她哭著叫道:「放了我讓我死吧!我的孩子沒了,家沒了,什麼都沒了……」

  我愣了愣,不由得輕笑一聲:「那又怎樣?」

  或許是我的表情,和我太過理所當然的語氣驚到了她,她怔怔地看著我沒有言語。

  說話間已經有很多人湧過來,幾個人幫我把那少婦拉了上來。她不知何時停止了掙扎,失了魂般任我們將她拉上來然後跌坐在地,藍色的華服襯著她的臉色蒼白至極。三四個婢女提著裙子跑過來,也顧不上禮節,急急忙忙地將少婦攙起。

  一個身穿黑袍眉目疏朗的男人撥開人群跑到到少婦面前,高高揚起手打了少婦一掌,然後在少婦茫然的時候,狠狠地把少婦擁進懷裡。他很用勁,彷彿要把她融進自己的身體裡似的。他湊在少婦耳邊說了什麼,少婦顫抖了兩下,終於也緊緊抱住他,開始放聲大哭。

  他說,你怎麼忍心丟下我。

  聞聲趕到的許多衣著華麗的貴人們也說著安撫的話。姬玉也站在他們中間,遠遠居高臨下地望著我,帶著玩味的笑意,彷彿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

  我沒有理會他的目光,只是站在一邊,看那對夫妻相擁而泣。覺得平靜又恍惚。

  人都散去之後,姬玉走到我身旁,他拉起我的胳膊看著我手臂上的血痕,笑容裡三分新奇七分試探:「沒想到你也有如此激動的時候。」

  我任他拉著我的手臂,靜靜地望著河面:「放棄生命,可真輕巧啊。」

  「哦?」

  我轉過頭,看見姬玉略微訝異的神情。他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這段時間裡他時常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彷彿能從我臉上看到什麼答案。想來他招募我做他的幫手,心裡卻是對我有防備的。

  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若是他想要答案,我告訴他便是。

  「我的生母並不是齊國王后。我已經記不清我生母的樣子了,只是依稀她有淺淺的酒窩,笑起來是很漂亮的。她死的時候對我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我活下去。那時我還很小,就送到王后那裡撫養。王后對我並不差,吃穿用度都不曾短了我的,只不過她愛期期,我卻只是她的責任。」

  「我還記得齊國亡國的那一天,父皇殺了母后,然後一根白綾把自己吊死在王宮裡。敵軍攻進來之前的宮裡人聲嘈雜,宮女們無措地奔走哭泣。有人指責過我的無情,我的國家亡了,我的父母自縊,自始至終我卻沒有掉過一滴淚。也許吧,我沒有時間悲傷,我得想辦法讓我和期期活下去。我十六歲時齊國滅,到今天我二十一歲,整整五年的時間,我還是活下來了。」

  姬玉目光閃爍,沉默良久才開口:「你同我說這些幹什麼?」

  我只是搖搖頭,轉身回房:「是啊,為什麼要對你說?你就當個笑話聽聽好了。」

  他在我身後出聲:「你今天救的人是南懷君的夫人,她原本是韓國的長霓公主。」

  我聞言回頭看他,他望著我的眼睛,彷彿想要看透我的心思。我不由得一笑,沒什麼情緒地說:「是麼?那南懷君欠了我一個人情啊。」

  關上房門的剎那,我看見他皺起的眉頭。

  眾所周知,齊國九公主和趙國南懷君自幼便有婚約。齊國亡了之後,南懷君背約迎娶了韓國長霓公主。韓國是當年攻陷齊國的四國之一,當然已經為宋所滅。

  真是個笑話。

  姬玉希望從我臉上看到什麼?憤怒?怨懟?還是仇恨?那麼他可能要失望了。南懷君對於我來說只是一個只遠遠看過一眼,已經忘記了長相的男人。我並不恨他在我最危難的時候背棄約定,迎娶敵國的公主,因為對他來說,我也不過是個沒什麼情分的人。

  他幸福或者不幸,都不是我會關心的事。

  姬玉的規矩是在旅途中每天兩個婢女貼身侍候,剩下的各自處理事情。昨天貼身侍候他的是嫦樂和萊櫻,所以今天早上當嫦樂叩響我房門的時候,我便猜想應該是南懷君那邊有事。

  嫦樂一身玫紅色的曲鋸,瑪瑙紅的耳墜隨著她的腳步輕輕地搖曳,她在八個美人之中容貌也是出眾的,只是她是個冰美人,高傲冷豔,不愛搭理人。

  她帶我去姬玉那裡,一路上冷著臉色一言不發。快到地方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阿止,我不管你從前是什麼身份,你現在是公子的奴婢,奴婢就要有奴婢的樣子。」

  我看著她,她一雙美眸冷冷地望著我,不帶感情地勾勾嘴角:「別指望我像子蔻那丫頭一樣天真,以為你只是姜期期的婢女。」

  「姜期期?你難道不應該稱一句『七公主殿下』麼?」我淡淡地開口。

  她笑了,很輕蔑地:「亡了國的公主,還算什麼殿下?退一萬步,就算她是周天子的女兒又如何?嫦樂是公子的婢女,這世上嫦樂只尊公子一人。」

  不多時我們便到了,她撩起珠簾,微微頷首,對裡面的人輕柔地說:「公子,人到了。」

  「好,你可以去休息了。」裡面的聲音很溫和,低低的,恍惚間有一種極盡溫柔的錯覺。

  我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好好聽他說話,沒有算計和防備的,只是單純地聽「姬玉」這個人的聲音。不可否認,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溫柔很沉穩,能夠讓人產生信任感。我望著那個遠去的玫紅色背影,轉身進了房間。

  所以連這樣高傲的女孩,也願意為你低頭麼?

  房間的佈置十分典雅,香爐裡嫋嫋彌漫著煙氣,正是趙國特有的月玄香。果不其然,南懷君也在房內,姬玉站在他身邊,像是招待老朋友般笑著對南懷君說:「人已經帶到了,我就不打擾了。」說罷作了一個揖,退出了房間。

  南懷君對我點了一下頭,說道:「姑娘請坐。」

  我低頭行禮:「奴不敢受。」

  他笑起來,笑聲爽朗:「姑娘言重了,姑娘救了內子的命,是在下的恩人,怎麼不敢受?請坐吧。」

  我於是不再推讓,坐在南懷君面前。

  我問道:「不知夫人可好些了?」

  他苦笑了一下,輕輕地說:「她好些了,只是情緒依然不好。」

  我低眸不語。韓國被滅的情形並不比齊國好多少,幾乎所有的貴族盡數被屠戮,長霓公主的親人想來也不能倖免,近來又聽說她的第一個孩子夭折了。

  幾重打擊,長霓公主應該是不好受的。

  我淡淡地:「這世上的興亡看多了,夫人自然會釋懷的。」

  他愣了愣,繼而笑起來:「看來七公主的婢女果然不同凡響。」

  「……哪個七公主?」

  「如今提起七公主,除了齊國的那位七公主還能有誰?」

  我沉默。如果只是要謝我,以我現在奴婢的身份,他大可隨便打發些銀子,他卻費心地通過姬玉要和我見面,可見應該還有別的事情。下面大概要進入正題了。

  「你……可曾見過九公主?」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幽幽開口。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竟是想打聽我。他一臉愧疚神色,看來五年前的事情,他並不像我這樣看得開。

  「自然見過,七公主與九公主自小形影不離,奴是七公主的婢女,也就是九公主的婢女。」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死了。」我輕描淡寫地說:「她死在宋國的婚宴上,同七公主一起。」

  他明顯愣住了,眉目間有些悲傷,張口想說什麼,卻最終只能歎息一句:「我終究還是對不起她。」

  「奴不知,您有哪裡對不起九公主?」

  他又是一愣,他大概以為作為一個齊國人,還是認識九公主的,應該恨他指責他才對。

  「我背棄了和她的婚約。」

  我望著眼前這個一臉自責的男人,不禁想笑:「您搞錯了,您背棄的是和齊國的約定,是和齊王的約定。您和九公主之間,沒有任何的約定。所以您對不起的是齊國,是齊王,而不是九公主。」

  他似乎有些茫然,我頓了頓,又開口:「九公主不恨您,嫁給您或者是其他的什麼人對她來說都一樣,都不是她自己選的。何況現在您有了夫人,若是當初您娶了九公主,不就遇不到夫人了麼?」

  他的眉頭漸漸鬆開,問道:「當真?」

  我笑:「奴以身家性命發誓。」

  於是他也笑起來,似乎有些釋然了:「看來,我高估了自己對九公主的影響力。世人盛讚七公主的美貌,聽你這麼一說,我卻覺得九公主也是尤物。可惜……」

  我捧起茶杯悠悠喝了一口茶,窗外有細細的小雨,風也是濕的,溫暖的。讓我想起來多年以前的某個小雨天,期期拉著我跑到宮中的一座假山邊,指著一個遠遠走過的男孩說:「九九,他就是你將來的丈夫。」他一閃而過,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穿了件紫衣,沒有撐傘,身影很稚嫩。

  那時我也並沒有把他瞧得仔細,腦中反而浮現出一個鵝黃色衣服的男孩,笑得天真爛漫。現在想來,我之所以可以那麼釋然,也許是因為在他之前,我已經把另一個人放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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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6: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棋局

  自那一次會面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見過南懷君了,想來這一樁算不上什麼恩怨的恩怨也已經妥善了結。若有一日陰曹地府相見,也免去我解釋的口舌。

  倒是姬玉開始時常喊我過去。

  剛剛成為阿止的這些日子,其實我很少見到姬玉,多半是夏菀或者萊櫻來教我規矩,又有其他的姑娘們傳達姬玉的意思。他看起來是很忙的,也不急著要我做什麼。

  第一次去他的房間時,他穿著一身白色單衣,面前放著一盤棋,撐著額頭,一雙鳳眼含笑看著我。

  「會下棋麼?」

  他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不會。」

  他以手托腮,也不介意的樣子,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吧,我來教你。」

  我應下坐在他的對面,他將棋局上的棋子盡數拿去放入藤盒之中。燈火搖曳下他的手指白且修長,指腹和虎口有薄薄的繭子,是一雙好看的棋者的手。

  「你可知我此去樊國,卻是為何?」他一邊收棋子一邊問道。

  「不知。」

  「不妨一猜。」

  我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他漫不經心的笑容裡透出一絲銳利。我於是想了想他近來做的一切,回答道:「公子從余國而來,我聽說吳國和趙國結盟出兵同余國開戰,余國積弱已久節節敗退,吳趙大軍已經直逼余國都城,放出話來說滅亡余國只是朝夕之事,若有別國來救,等余國滅後就來攻打那個國家。余國與樊國一向交好,公子此番是受余國國君所托向樊國求援麼?」

  姬玉笑笑不置可否,只是問道:「是誰跟你說我從余國來的?」

  我看著他,原來如此,他知道那八個姑娘什麼都不會跟我說。想來她們對我的疏遠,即便是子蔻也很少與我提起他們之前的旅程和姬玉的事情,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授意吧。

  他還是防備著我的,這也正常。

  我搖搖頭:「沒有誰告訴我。先前替公子收衣服的時候看到一件絳紫袍子,是余國僅次於王族的尊貴制式,非常新而且放在最上面,應當是新得的。以余國目前的形勢,必定是有事相求才會給公子這樣尊貴的禮物,那麼大約就是與這場戰事有關了。余國與宋國樊國相鄰,公子此番經宋國走水路到樊國,也是最快的路。」

  姬玉摩挲著手裡的棋子,沉默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猜的不錯。我有時真的很好奇,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東西?」

  天下形勢,各國風土,禮樂制式。

  「齊國太史令大人還在世的時候我受教於他,平日多看了一些書,多聽了一些故事。齊國滅亡之後也在外流離了一陣,見了些世面。」我說得很坦然。

  姬玉輕笑一聲,眼裡有幾分探究幾分贊許。他手裡的白子落在棋盤中心,悠然道:「下棋吧。」

  我按照姬玉的教學和他來來往往下了一局棋,他很耐心,步步指點也明顯收力讓著我。看來是今天很悠閒,想同我消遣時間。

  我想起一件事來,便問他道:「聽夏菀說明日便到蒲城,船會靠岸補給。我可以下船麼?」

  「你要去蒲城?」

  「日落前便可歸來,不會誤了開船的時間。你若不放心,便叫人同我一起。」

  姬玉笑了笑,倒也沒有很阻攔:「你去吧,我叫李丁陪你。」

  姬玉的眾多僕從裡,連同我一起的九位隨身婢女地位最高,剩下的便是一眾男性僕從,也有二十來人,個個都是身強體壯的漢子,李丁便是這群奴僕的頭兒。

  是個力大無窮,素日裡沉默寡言的人。

  第二日一早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片刻,李丁已經在等著了。他也不怎麼笑,打了一聲招呼之後也不再說話,只是提著一盞燈走在了我旁邊,我便跟著他下了船。

  今日的蒲城起了大霧,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清楚,我摸著小路沿路打聽走到城郊的村落,拉住一位瘦削的老叟問道:「請問這裡可是陸家村?」

  老叟點頭稱是。

  「可有陸石的遺孀,陸周氏居住在此?」

  老叟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再看看我身邊的李丁,說道:「去年災荒陸周氏餓死了,你找她為何?」

  我沉默了一下,並未回答他的問題:「那他的孩子現在還活著嗎?」

  「他的小兒子早兩年就病死了,現在還剩一個大兒子,被陸石弟弟養著。」老叟搖搖頭,歎口氣:「他戰死沙場也沒有多少撫恤,留下這孤兒寡母,又趕上災年,真是淒慘。」

  霧氣稍稍散了一點,我看見我們在一片田莊之中,只是作物稀稀拉拉。我請老叟帶我找陸石的兒子,老叟言說今日是陸周氏的忌日,陸石的大兒子現在應該在村落的墓地裡。

  這日子很是湊巧。

  我和李丁跟著老叟走到了村子的墓地,彼時霧氣仍然不小,墓地一帶顯得陰森森的。老叟快走到墓地處時一片烏鴉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他看起來有點犯怵,回頭對我說:「姑娘要不在這裡等等,豆子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我搖搖頭,沖李丁伸出手:「把燈借我吧,我一個人去也可以。」

  「公子要我保護好姑娘。」李丁並未同意我獨行,眼睛也不看我。

  我看了李丁一會兒,說道:「今日是望日,我聽說鄭國的風俗忌諱望日入墳地。我以為你是鄭國人。」

  李丁一貫嚴峻沉默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動搖,他疑惑地看著我:「姑娘怎麼知道……」問話問了一半,他停下話頭答道:「小人原本是鄭國人,但跟隨公子在各國行走,也知道入鄉隨俗的道理。」

  我點點頭,也不再堅持。謝過老叟之後就同李丁一起走進了這片霧氣彌漫的墓地,李丁雖然說著不在乎,還是有幾分緊張。待那個孩子出現在霧氣中時,我瞧著他都有些僵硬了。

  鄭國人最敬鬼神,確實難為李丁。

  那孩子正跪在一塊墓碑前燒紙,見了我們他便摸摸索索從地上站起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瞧著我們。大概在這種霧天,這樣的墓地裡相見,他也嚇得不輕。

  「你是陸石的兒子?」我俯下身問他。

  他瘦瘦弱弱的,就像那些稀稀拉拉的莊稼,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

  他戰戰兢兢地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李丁,聲音都抖了:「你們……是什麼?」

  看樣子我們被他當成了索命厲鬼之輩。

  我從懷中掏出一封沾了血跡的信,交到他手中:「這是你父親臨死前未寄出的信,他托我帶給你母親。既然你母親已經死去,那麼便給你吧。」

  他怔怔地接過信來,打開信封看了片刻,有些無助地抬頭看著我:「我……我不識字。」

  我接過他手裡的信,看著他母親的墓碑:「那我讀吧。」

  「吾妻紅芳,見字如面。戰事緊急傷亡眾多,明日一役恐不復歸。若吾未歸切勿癡候,汝正當年華,仍可另覓良緣。吾想汝之甚,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願汝餘生得良人相護。大郎二郎尤為可愛,經年未見樣貌竟已模糊。念此涕淚不止,惟願汝等安康。」

  墓碑安靜地立在一片沉鬱冰冷的霧氣中,烏鴉都不再聒噪。彷彿真有一個人在此處聽著這封信。陸石找的這位寫信先生寫了許多錯字,但文筆尚可。想來他已經和妻子在黃泉相見,這封信裡的意思他應當是一絲不錯地對他妻子說出來了。

  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願汝餘生得良人相護。

  最終他的妻子也沒有機會嫁給別人,而是作為他的妻子死去。

  我收了信折好交給他的兒子,他應該不太明白這信的意思,但依然紅了眼睛,寶貝地接過信放在懷裡,一雙眼睛巴望著我:「貴人,我的父親是不是英雄?」

  英雄?這世上,哪裡有多少英雄。

  我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你父親只是個普通人。」

  在宋國擴張的戰爭中死去的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中的一個。

  「不過你的父親很愛你們。如今他最愛的人,活在這世上的只有你了。」我俯下身,對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後我對墓碑拜了一拜,便和李丁離開了。此時正值晌午,日光逐漸強烈起來霧氣散去,空中只有薄薄的一層水氣並不怎麼遮擋視線。遠遠的傳來孩子的哭泣聲,李丁似乎有些不忍,腳步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我只用半天的時間便回到了船上。

  那天晚上跟姬玉學下棋的時候,他問我道:「你去蒲城,就是為了幫這個叫陸石的人送信?」

  我點點頭。

  「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你可不像是會管這種閒事的人。」他在棋盤上放下一子,便吃下大量的棋子。

  我停棋思考,對上他笑意深深的眼睛。

  「我和期期被送到宋都的路途上途經戰場,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把他的信和名字家鄉一併給了我就咽了氣。我原本不想管,只是沒來得及拒絕。」

  姬玉似信非信,輕笑著搖搖頭,他往棋盤一處一指:「你落這邊。」

  我跟著他的指導落棋,他支著下巴慢悠悠地說:「如今你可還有什麼仇怨未報?」

  「我從未有仇怨。」

  「韓國鄭國蔡國覆滅,宋國國君遇刺,你不是報了齊國被滅的仇?」

  「那是期期的仇,不是我的仇。」

  姬玉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一雙漂亮的鳳目眼角上挑看著我,便有些挑釁的意味。

  「故國被滅,父王母后自盡,你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間落為奴婢,你不怨恨?」

  我輕笑一聲,這問題我似乎答了不少人了。當初剛剛開始幫期期復仇時,她也怨我太過無情,對齊國的覆滅無動於衷。

  可自周天子統一四海分封諸侯之後已然過了數百年,現如今已是周王室衰微,諸侯林立互相討伐,亡國並不稀奇。

  「百十年來亡了大小多少國家,齊國就不能亡麼?那亡國的君主多半隨國而去,我的父親就會有例外?齊國已經是這般田地,沒有這四國聯合也早晚會有別國來犯,滅亡是遲早的事。若真要怨起來不過是怨我的父王不擅治國,而他已經以身殉國,實在是沒有什麼別的好怨了。」

  姬玉看了我半晌,慣有笑意的眼睛裡有些驚訝之色。

  「那可是你的父母親人。」

  「所以呢?」我看著他,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怨我?我威脅你做我的奴僕,奪取了你的自由。」

  「自由固然是好的,那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可是那畢竟是一種奢侈,若連性命都不保溫飽都堪憂,又有什麼餘地談自由。」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抬眼接下他銳利的目光。

  「當日我買通了士兵,也在宮外埋了一筆財寶,逃出來之後暫時吃喝不愁。但我畢竟手無縛雞之力,在這亂世獨自攜帶著財寶逃亡,怕也是危機四伏生命堪憂。您奪去我的自由,也保我性命供我美食華裳。這本是很公平的生意,我為何怨恨您?」

  他看了我半晌,再看向棋盤,笑著搖搖頭:「長生劫,和棋。」

  我低眸:「公子指導有方。」

  他把手裡的棋子放回藤盒中,慢慢地說:「你可真是……有趣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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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6: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少涯

  到了樊國,樊國柏矣候項少涯已經擺好酒席接待姬玉了。姬玉住的房間不必多說自然是上等,就連我們九個婢女每兩個人都有一個房間。

  我和子蔻分在一起,我們把背了一路的箱子卸下來擺東西。屋子很寬敞,倒顯得我們的東西少得可憐。收拾停當後,我們坐在床上聊天。

  我問子蔻:「你原來都是和誰一起住的?」

  她扁起嘴巴:「碧渃啊,那傢伙跟啞巴似的,三天說不上兩句話,真把人悶壞了。」

  我笑起來。碧渃是這裡年齡最小的,是夏菀的妹妹,素日裡沉默不語,沉穩得不似這個年齡的孩子,和子蔻是兩個極端。

  休息了半天,有人叩門,我打開門看是隔壁間的墨瀟,她淡淡地說:「菀姐要我來傳個話,酒席酉時開始,不要誤了時辰。」

  我福身說:「勞煩墨瀟姑娘。」

  她正欲離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我的眼裡有一絲疑惑:「你怎麼知道我是墨瀟?」

  南素和墨瀟是極像的雙生子,從外表看來幾乎沒有一點區別,就連一顰一笑都是一個樣。她們平日裡都喜歡穿淺藍或淺紫色的衣服,淡雅乾淨,出水芙蓉。

  我輕輕一笑:「秘密。」

  實際上我能發現的她們唯一的不同,就是墨瀟討厭我,南素對我沒有感覺。眼裡的厭惡是做不得假的,看著墨瀟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墨瀟。

  果然,墨瀟笑起來,眼裡卻沒有一絲笑意:「你以為你的小聰明能撐的了多久?真不知道你都會些什麼,不要給我們扯後腿才好。」

  酒席之上,我便明白的墨瀟言語中的意思。她們八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拿手的樂器,且技藝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再加上天衣無縫的配合,聽她們合奏一曲《鹿鳴》子蔻唱詞,恍若靜聽天籟。

  我笑笑,靜默地站在姬玉身後的黑暗裡。我在書畫音樂方面一向笨拙,勉勉強強彈首曲子也只能丟人,長相也不過中人之姿,也怨不得墨瀟嫌我沒用。

  還好我已經被嫌了二十幾年了,早就習慣了。

  項侯爺一身青衣,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劍眉朗目,英姿颯爽,看上去是個很直爽的人。他笑著對姬玉說:「世人都道姬公子是最會享福的,今日聽到這首《鹿鳴》果然不假,項某且能分一分姬公子的福氣。」

  姬玉舉酒:「哪裡的話,還要感謝侯爺盛情款待。」

  「你我的關係,還要叫得這樣生分麼?」

  「那麼,項兄請了。」

  「姬兄請。」

  姬玉一身紫色絲質常服,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在英姿勃發的項少涯面前也絲毫不遜色。他的氣場並不是明顯迫人的,而是隱匿的,安靜的,無聲之間的威壓。如此這般,反倒更嚇人。

  「姑娘很是面生。」有個聲音在我身側響起,我望去便看見一個十七八面帶笑意的少年。

  少年穿著月白色的衣服,頭髮高高束起,清秀乾淨,神采飛揚。我想起他是項少涯的親信隨從,也是項少涯的副將,名叫梓宸。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他解釋道:「姬公子是老爺的常客,其餘八位姑娘都是見過的,但不曾見過你。」

  我於是笑起來,回應道:「奴婢近來才跟隨公子,名喚阿止,止息的止。」

  見我回話了,少年的尷尬有所緩和。他笑道:「阿止姑娘好,我是侯爺的近侍梓宸,梓樹的梓,宸宇的宸。聽姑娘的口音,像是東邊的人啊。」

  「是的,我家鄉是先齊之地。」

  「果然是齊國那邊啊,我見過不少齊國的姑娘,都像阿止姑娘這樣瘦瘦高高的。」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有一份少年人的歡快。梓宸還想繼續說什麼,管家喚他走了,他匆匆忙忙地沖我擺擺手說著下次再聊。

  意氣飛揚的少年,走路的步子都是輕快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席上的主人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感覺有人在看著這邊。

  宴會結束之後,姬玉便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果然很華麗,狻猊香爐嫋嫋地吐著如雲似霧的檀香,地上鋪著梁國產的地毯,座榻之上都有著華麗的繡紋。都說樊國崇尚奢華風氣,果然如此。

  他屏退了其他的侍者,一雙眸子裡含著笑意看著我,是我經常看見的似笑非笑,充滿了探究的眼神。他和項將軍喝了很多酒,可是非常清醒。身上的酒氣也很淡,不是喝了這麼多酒的樣子。他大概在酒裡摻了水,也許他酒量很不好……也許他的酒品很不好。

  「出兵一事的關鍵在樊國國君上。」他悠然地開口。

  「丞相一派主張不出兵,少涯主張出兵。雙方爭執多時,而樊君尚未能決定。若是我能見到樊君,就有把握說服他。只是現在國君身體有恙,是丞相主政,丞相聽說我要來,可真是費了一番心思阻止我見國君,現在就是項少涯,也沒有辦法讓我見到樊君。」

  他雖然皺著眉頭但是眼裡卻並無煩惱之感,這種事情以他的交際手腕應該不難解決。於是我問:「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麼?」

  「嗯。是有一件,少涯說他久居營帳,此次返家隱隱感到府裡有丞相派的人,但是不知道究竟是誰。有內鬼在行事多有不便,還請你幫忙把那個內鬼找出來。」

  我微微一笑:「我不過一介奴僕,公子不必如此客氣。為公子分憂解勞是我的職責所在。」

  姬玉愣住了,只有一瞬便恢復過來,笑起來:「少涯說了,此次他的副將梓宸會協助你一起調查,我看你們在宴會上已經認識了。」

  「說了兩句話而已。」

  「他可是個相當英俊的少年。」

  我抬眼看著他,他撐著下巴笑著看著我,我淡淡地說:「公子或許更應該擔心子蔻,而非我。」

  我回到房間之時子蔻已經準備睡了,她坐在床上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以為你今晚會留在公子那裡。」我愣了愣,有些無奈:「公子應該只要全心全意愛他的人侍寢。」

  「你不愛公子嗎?」子蔻有些迷茫,彷彿不愛公子是什麼難以理解的念頭。

  「……你愛公子麼?」我反問。

  子蔻不假思索地回答:「愛啊。」

  我看著她一派天真篤定的眼神,忍不住笑起來。

  「那你今天怎麼一直盯著梓宸看?我見你看他的時間可比看公子長多了。」

  子蔻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她嚶嚶嚶地叫喚著把自己的臉埋在被子裡,只留給我一個烏黑長髮的背影。

  「他長得好看嘛,我就多看了幾眼啊……」她軟軟地辯解,然後小聲說:「我對公子是敬愛,也不妨礙我喜歡英俊的少年郎啊。」

  「僅僅是英俊?」

  「他說話也很溫柔……什麼嘛!阿止姐姐你套我的話!」她反應過來回過身看著我,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襯著紅撲撲的臉,有些賭氣地鼓著腮幫。

  我笑著搖搖頭,洗漱一番之後也爬上了床。子蔻看著我,終於有些洩氣:「我也就是看看而已嘛,我從成為公子奴婢的那天起就是公子的人了,肯定不能和別人在一起的。」

  我點點頭。

  「阿止姐姐,你連公子都不喜歡,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呢?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她委屈巴巴地湊上來。

  月色很好,照在她的秀髮上泛著瑩瑩光亮。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答道:「有過。」

  曾經有一個非常,非常喜歡的人,只是我的喜歡與愛情無關。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子蔻眼睛一亮,然後又暗下去。她嘟囔道:「除了公子之外,我都沒有過特別喜歡的人。而且也沒有特別喜歡我的人。」

  我笑起來,拍拍她的背:「我也是啊,我喜歡的人並沒有喜歡我。」

  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誰真正喜歡過我,即便是父皇母后,即便是期期,即便是我喜歡的那個人。

  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希望的是有一天偶然相遇,讓我知道他過得很好。最好他不要認出我來,我們就擦肩而過。

  「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我看著子蔻,慢慢地說:「既然沒有人喜歡你,你也不必喜歡任何人。你可能被輕視被踐踏被摧殘,但你永遠也不會傷心。」

  子蔻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她轉過臉去看著屋頂,又像是賭氣了。

  「有時候我有點怕你,阿止姐姐。」她實誠地說。

  這話和期期說過的如出一轍。她今年只有十六歲,和當年齊國亡國之時的我一樣大。

  我看著她,看著她嬌俏可人的五官和天真的眼睛。我曾經疑惑過,姬玉為什麼會收子蔻這樣單純的姑娘作為婢女,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的好歌喉?

  然後我大概明白了,若他的八位婢女都成熟穩重頗有城府,難免讓人防備猜疑。子蔻的天真跳脫恰恰中和了這種高深莫測,叫人減輕了防備,若是要打探消息必然以子蔻為突破口,那麼不讓她知道太多事情並且盯住她就好了。

  子蔻雖然天真,但是口風很嚴對姬玉也是極其崇拜,再好控制不過了。

  想來姬玉是那麼好的棋手,每一顆棋子都是精挑細選的,連破綻也精心設計。

  我拍拍子蔻的後背,輕聲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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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宅鬥

  項氏歷來是樊國的貴族,祖上出過三位王后兩位將軍。項少涯是這一代項氏的中流砥柱,世襲柏矣候之位,未到三十已經官拜大將軍。他娶了樊君的長女妱元公主,夫妻相敬如賓育有兩男一女,五年前妱元公主因病過世,項少涯至今再未續弦。

  他平日裡喜歡住在營帳之中,與士兵同寢同食,不常回宅子。如今項少涯府上住著他的母親和妾室張氏,張氏膝下有兩個孩子。項少涯還有一個妾室楚氏,楚氏最為得寵,平日裡也跟著項少涯住在營中。

  兩個多月之前項少涯回府,開始就是否出兵余國與丞相相爭。但是每每感覺計策被看穿,丞相總是快他一步,項少涯不禁懷疑府上有奸細。

  這些是梓宸告訴我的,在我接下任務的第二天他便來帶著我在宅子裡轉悠,看到了什麼就跟我說說。

  「我平日裡跟隨老爺,也不常回府,知道的可能不太多。不過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找我。」他對我友好地笑著。

  正如子蔻所說,他是個英俊又和氣的少年,正是她那樣的年紀裡最喜歡的男子。

  我點點頭,問道:「既然你也不常住府裡,將軍為何不讓徐管家來調查?」

  「徐管家是老夫人帶來項家的,若徐管家知道了府上有奸細必然會驚動老夫人。將軍不想驚動老夫人。」

  頓了頓,梓宸又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而且徐管家治下嚴格又很是護短,肯定不願相信自己下面的奴僕出了問題。」

  我看看他,淡淡道:「或許也不是奴僕呢?」

  梓宸愣了愣,遲疑道:「你是說……」

  他話並沒有說完就被前方的爭吵聲打斷了,我抬眼望去,那爭吵的來源正是楚氏和張氏。

  在一群嬤嬤婢女的簇擁下,張氏的小女兒正揉著眼睛大哭,張氏聲稱是楚氏推了她的女兒。楚氏則冷著臉看著張氏一言不發。

  我聽聞張氏是個能幹又頂潑辣的女人,仗著府中沒有正夫人老夫人又甚是寬厚,橫行霸道慣了。而楚氏則是清高冷淡的性子,從來是不理會張氏的。

  她們一個仗著有孩子,一個仗著有寵愛,倒也勢均力敵。

  張氏話裡話外諷刺楚氏生不出孩子,楚氏彷彿是沒聽見似的,直到張氏蹦出一句——留不了後的女人,真叫父母蒙羞。

  此刻楚氏才正眼看著張氏,她原本五官就深刻英氣,這麼冷冷的目光掃過來饒是張氏都打個哆嗦。

  「我的父母親人為國而死,也是你能隨意指摘的?」

  梓宸對我輕聲說:「楚氏的父親和兄弟是侯爺的部下,滿門忠烈。如今合家只剩她一人。」

  張氏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楚氏冷笑一聲看了看她的小女兒,說道:「小小年紀就這麼會演戲,可真是像極了母親。」說罷不顧張氏臉色青紅,帶著自己的婢女們拂袖而去。

  張氏一通亂發脾氣,把周圍的婢女嬤嬤們都遣走了。

  父王好美妾,這畫面真是熟悉。

  眼看著楚氏向我們這邊走過來,我和梓宸都低頭行禮。楚氏的腳步在我們前面停下來,她幽幽地問:「新來的婢女?」

  梓宸恭敬道:「是姬公子的貼身婢女,阿止。」

  楚氏的目光在我們之間打了個轉,語氣就帶了些尖刻:「你倒是一如既往地討女孩子喜歡。」

  這話有些莫名,可她也沒有再多說,帶著她的婢女們離開了。梓宸和我對視,他聳聳肩笑道:「楚小夫人性子就是如此。」

  這樣的話似乎不是單單的性子問題。

  「你們看起來關係不太好。」

  「……楚小夫人確實不太喜歡我。」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覺得我太跳脫了?不過楚小夫人不喜歡的人多的是,也不差我一個。」梓宸頗為無奈。

  頓了頓,梓宸說:「至於夫人們之間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你小心別插手就是了,將軍最厭惡宅鬥。」

  我點點頭。

  之後梓宸還有他的事情要辦,我便不煩擾他,自己在府中走動了五日有餘,可喜的是項府家僕人頗多,平日裡也愛閒聊,方便了我搜集信息。

  丞相在項少涯身邊安插眼線,若只是小僕役便沒有任何價值,府裡同項少涯親近的不過他的隨從們,管家,老夫人,張氏和楚氏及她們貼身的婢女,範圍一下子縮減了很多。項少涯之所以請姬玉這個外人來調查,怕也是一方面怕打草驚蛇,一方面怕流出風聲傷了和氣。

  如梓宸所說,徐管家治下嚴格,老夫人又向來寬厚,項府風氣一向不錯,偷盜爭鬥鮮有發生。每個進府的奴婢家僕都身家清白,看起來和丞相並無關係。

  我默默地想著,正穿過府中花園的時候,聽見一陣琴聲。抬眼看去,園中是一個身著鵝黃斜紋錦的女子,髮間是鑲著上好南海珍珠的簪子,額間一點明豔的朱砂。她低著眼簾漫不經心地撫弄著眼前的古琴。邊上站著九個婢女,一律的藍衣,恭恭敬敬地站著。

  我略一猶豫,準備繞道而行,卻聽那女子不輕不重卻充滿威嚴的聲音:「哪家的婢女這樣不成體統,本宮的琴也是你聽得的?」

  她的琴仍在繼續,從頭至尾沒有看我一眼,但是偌大的園中除了她的婢女之外,也就只有我一個婢女。

  於是我福身行禮,說道:「奴不敢。」

  她笑了,秀麗的眉一挑,帶著些冰冷的意味:「怎麼,謝罪卻不下跪麼?你家的主子倒是把你養出了好大的脾氣。」

  正在我欲出言時,一個聲音響起:「郡主這樣責備,卻不知怪的是姬玉還是齊國的七公主殿下呢?」

  我回頭,看見姬玉走過來,他一身紫衣,手裡拿著一柄摺扇,是已故怪才莫千秋畫的扇面,漂亮的鳳目裡是深不可測的笑意。

  女子終於抬頭,打量著我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她緩緩地站起,走到我面前。微微揚起下巴,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漫不經心地說:「原來你就是姬公子新收的婢女,原先是侍候齊國七公主的啊。那麼你告訴我,我和她,誰更美?」

  她站在我面前,好讓我看清她的風華絕代。我在那一瞬間明白了她是誰,樊國的玉妝郡主——蘇琤。

  齊國七公主姜期期,樊國玉妝郡主蘇琤,還有衛國辛夫人是名聲相當的美人。傳言中蘇琤是個非常傲慢自負的女子,而她的美貌和才情也當得起這樣的自負。

  這樣的女子,大約不能容許自己差別人分毫。

  平心而論,蘇琤真的很美,面龐像是比著尺子精心雕刻的瓷器一般白皙精緻,由內而外的自信孤傲的氣質讓她看上去高不可攀。

  於是我笑了,淡淡地說:「七公主死在她最美的時候,而郡主殿下總有一天會老去。可郡主的美還存在於世上,七公主的美已經消失了。如何比得?」

  蘇琤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一哼,似褒似貶地說:「還真會說話。」目光便轉到了姬玉手中的扇子上,美目一挑,有些詫異。

  「莫千秋的畫?」

  「鹿山消雪圖。」

  「三千兩金子,我要你這幅扇面。」

  姬玉勾勾嘴角,彷彿嘲笑了一下。這表情惹得蘇琤有些不快,她抿著嘴看著姬玉,等著姬玉出價。姬玉笑著說道:「莫千秋的畫,有人認為價值連城,有人認為一文不值,買畫原本就是買的喜歡,若硬要標上價格,反倒折辱了這份喜歡。」

  蘇琤的目光閃了閃,表情溫和了些,淡淡說:「姬公子果然不落俗套,那麼,請問公子怎樣才可割愛?」

  說話客氣了很多,然而還是一貫的執著強勢。

  姬玉的目光落在蘇琤身後石桌上的古琴上,輕笑:「聽聞郡主這琴是古物,音色絕佳,郡主愛不釋手。今日可否借姬玉一彈?」

  蘇琤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古琴,又瞥了姬玉手中的扇面一眼,略一思忖,便許了姬玉。

  我便知趣地告退,快步離開園中。離去之時聽見兩聲琴音,和姬玉溫柔似水的聲音:「郡主剛剛的《陽春白雪》論指法堪稱完美,不過這輕鬆明快的曲子,何故彈得如此孤寂呢?」

  我看去,便看見蘇琤眼中難以掩飾的驚訝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子蔻說,聆裳和嫦樂的琴技都是姬玉親手所教,卻還不及他自己的七成。那日聽過她們的合奏,那樣絕妙的琴聲居然還只是姬玉七成的水平,我想這近百個諸侯國裡,沒有人的琴技能在他之上。

  我想,姬玉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玉妝郡主蘇琤在樊國身份特殊,她原本是當今樊王的第十一個女兒。因為早些年樊王和廣成君的一個約定,蘇琤從生下起就過繼給了廣成君家撫養。廣成君視她為掌上明珠,而樊王也對蘇琤疼愛有加,再加上她的才華和美貌,實際上她的地位超過樊國的任何一位公主。

  有蘇琤的幫忙,就算丞相百般阻撓,姬玉也一定可以見到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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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暗流

  玉妝郡主是項少涯的表妹,本是過府探望姨母,當天就要走的,但是老夫人非常喜歡蘇琤,硬拉著蘇琤不讓她回去。蘇琤不好拂了老人家的面子,便稟了廣成君,要留下來陪老夫人半個月。

  過了兩天便是樊國的節日,按例要在王宮外的鬱清湖畔放盛大的煙火,整個樊都的百姓都能觀賞。侯府裡有一座觀景閣,春可賞花秋可賞月,也是極好的觀煙火的地點。

  姬玉受邀登閣一同觀看煙火,我和夏菀陪在他左右。去往閣子的路上正巧遇見蘇琤和她的婢女們,蘇琤看見姬玉的時候眼睛一亮,面上卻克制得很好,沒有露出很歡喜的神情。姬玉也只是低眸微笑行禮,並不殷勤。

  倆人並肩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內容多是我一竅不通的音律。看得出經過幾天的相處,蘇琤很是欣賞姬玉的樂理造詣,看著他的神情已經和最初的傲慢大不相同。他們都生了極好的容顏,倆個人側臉低語的時候就像一幅畫似的,世間萬物都淪為背景,只剩這一對璧人豔麗。

  「姬公子和郡主真是十分相配。」路過的僕役竊竊私語。我聞言轉頭正好和夏菀對視,她顯然也聽見了這句話,我們相視一笑。

  夏菀是跟隨姬玉時間最長的婢女,應該最是明白姬玉的長袖善舞。

  只要姬玉願意,他和誰會不相配呢?

  登上了閣子蘇琤就被老夫人叫去陪在身邊了,老夫人極寵愛她,要她同席而坐。蘇琤便坐在了最中間的主位上,姬玉位於客位,兩人之間離了不小的距離。

  煙花初上的時候蘇琤偷偷看向姬玉,姬玉正仰著頭看著煙火,絢爛的光芒在他的眼底明明滅滅,光影在他的側臉上交織如同畫卷,每寸運筆都恰到好處。他似有感召,轉過頭與蘇琤的目光對上,然後偏過頭微微一笑。

  蘇琤有點慌亂地別過頭去,耳根就紅了起來。

  這種隱秘的曖昧的氣氛最是撩人。

  姬玉笑著收回目光,手肘撐在椅背上,食指和拇指輕輕搓拈著。他輕輕地喚我:「阿止?」

  我上前低聲應道:「諾。」

  他轉過眼來看著我,問道:「你為何一直看著我?」

  我抬眼正撞入他笑意盈盈的丹鳳眼,想了想便道:「因為公子生的好看。」

  他略有些驚訝,那鳳目微微睜大,彼時一朵煙火在耳邊散開,照亮了我們之間的空氣,照亮了他的側臉和眼睛,也照亮了他眼裡我的倒影。煙火破碎時刺啦刺啦的聲音如同撒了捧水進滾燙的油鍋,熱烈地翻湧起來。

  隱秘的曖昧最是撩人。

  「比煙火還要好看?」

  「煙火是死的,怎麼比得上鮮活的人。」

  這是我的真心話,我一向知道他是好看的。

  他低頭輕笑兩聲,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你倒是十分直白。能說得如此坦然動人,可見心裡並不這麼想。」

  隱秘的曖昧最是撩人,被看穿了便失效。

  真心的感情大都難以說得動人,就如蘇琤慌亂地轉臉過去一言不發。越是能不假思索說出口的動人話語,越是沒有真心。

  這個道理他也明白,所以他才能夠妥帖地表演,言語也動人溫柔也動人。

  姬玉開始問正事:「我交待你的事情,你可有懷疑的對象?」

  我說出了我的想法,他微微挑眉:「有趣,不過既然是少涯親近的人,查的時候小心點,沒有確鑿證據不要出手。」

  「我明白。」

  我退下站在一邊,看著漫天的煙火,周圍的貴人們觥籌交錯,府外的百姓們歡喜地相依仰望著,到處都是熱烈喜慶的氣氛。我漫無目的地看了一會兒,目光又落回姬玉身上,他還是靠著椅背,時而笑著看著煙火,時而和兩邊的貴人們寒暄幾句。

  「公子不喜歡煙火?」我問夏菀。

  夏菀愣了愣:「你為什麼這麼覺得?」

  她比姬玉還要年長兩歲,不算是大美人但是眉眼溫柔,笑起來臉頰有淺淺的酒窩。在姬玉的婢女中夏菀威望最高,就連桀驁的嫦樂都很聽她的話。

  「公子好像有點避著煙火。」雖然他偽裝得很不錯。

  「我以為你不會想要瞭解公子。」夏菀笑起來,她說道:「公子是經過戰火的人,煙火鞭炮這些火藥味兒重的都不大喜歡。」

  我低頭應是。我確實不大關心姬玉是不是喜歡煙火,只是偏巧注意到了。

  只是偏巧,我也不喜歡煙火。

  我生母去世得毫無聲息,那時正趕上是父王的生辰,他設宴邀請諸國使節大宴三日,連著放了三夜煙火。每夜我站在絢爛的煙火下和熱烈的鼓樂之中,三天未曾合眼。

  從那時候起我便不喜歡煙火。

  第二天侯府裡便出了亂子,原是張氏為了沒有被帶上觀景台的事情在庭院中大發脾氣,二小姐卻突然落水,被一通手忙腳亂地救上岸後因為受驚發起了高燒。

  事發時二小姐的奶母去給她撿風箏,回來的時候二小姐便在水裡掙扎了。二小姐說自己是被人推下去的,但是她沒看到是誰。奶母又說她離開二小姐的時候就只有張氏同她的貼身丫鬟在那邊,沒別的人了。

  二小姐是妱元公主的女兒,項少涯唯一的嫡女,老夫人寶貝得不行。這下種種證據指向張氏,張氏慌得不行,聲淚俱下賭咒發誓地說自己在二小姐落水之前就離開了,只是除了她的貼身丫鬟沒人能作證。

  我路過大堂的時候正是張氏拉著老夫人的手哭著辯白之時,她從人縫裡看見我一下子就停了哭泣,指著我對老夫人說:「我……我離開阿燕的時候這婢女見過我的,她可以替我作證,我根本沒有時間折回去推阿燕啊。」

  我沉默地看著她,她的丫鬟們把我拉過去,張氏哭花了妝容還盡力做出和善安撫的神態,對我說:「你是姬玉公子的婢女是吧?你同老夫人說說,你就說實話,申時你是不是見我從花園裡出來?」

  那時我路過花園,確實見她氣衝衝地帶著她的丫鬟們往外走。

  我看著她充滿希冀的眼神,做出一副驚懼的樣子低聲說:「張小夫人在說什麼?奴婢不曾見過您。」

  張氏愣了愣,再也維持不住那和善的假臉,用力一推我指著我氣得發抖:「你……你是收了別人什麼好處,如此污蔑我?」

  老夫人不耐地低咳兩聲,少有的語氣重起來,對著張氏一頓呵斥。張氏抓著我的胳膊用力到要絞出血來,最終也不甘不願地鬆開手,怨毒地瞪著我。

  我鬆鬆胳膊,道一聲打擾便退下了。

  二小姐尚在病中,老夫人最後下令把張氏關起來等二小姐康復再做定奪。侯府後院老夫人是說一不二的,無論張氏如何哭嚎還是被關了起來。

  張氏的丫鬟事後來找我,和張氏同樣囂張的臉色,掄圓了手就要給我一巴掌,被彼時我身邊的墨瀟攔下來。墨瀟冷冷地斜那丫鬟一眼,說道:「姬玉公子的婢女只有公子能碰,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那丫鬟咬咬嘴唇,指著我說:「你為什麼不說實話!你這麼害我們小夫人,你會有報應的!」

  我尚未開口墨瀟就反唇相譏:「你要是真信報應,怎麼不信你家小夫人現在的遭遇就是上天的報應?天意如此阿止幹嘛要阻止?」

  從前夏菀就說過,墨瀟是眾位婢女中最伶牙俐齒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她原本很討厭我,現在會替我出頭,叫我有些意外。

  丫鬟說不過墨瀟,氣得哭出來。

  「究竟是誰要你害我們小夫人的!是楚氏是不是!」

  墨瀟看看我,我搖搖頭走近丫鬟,歉疚地看著她說:「姐姐怕是認錯了,或者是我當時走神了。我是真的記不清了,小夫人拉我過去時情形緊張就更想不起來。我是姬玉公子的婢女,哪有道理要害你們家小夫人?」

  我笑著,心裡卻沒有什麼波瀾。

  待丫鬟半信半疑鎩羽而歸,我轉過來謝過墨瀟替我擋下那一巴掌。墨瀟抱著胳膊,有些不耐地擺擺手:「誰叫你反應那麼遲鈍,我怕她左右開弓給你打傻了。」頓了頓,她打量了我一會兒,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你做戲倒是很好。」

  「……什麼?」

  「你那一副懇切愧疚的樣子,我都要信了你。」她偏過頭笑笑:「你總是這副無所謂的神情,我有時候真好奇,紮你一針你會不會流血會不會覺得痛。」

  她的目光半是嘲笑半是好奇。

  我笑笑回答道:「我也是人,自然是會痛的。」

  和墨瀟分別之後我去找了梓宸,他見了我有些驚訝,笑著問是不是有什麼進展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我看著他道:「楚小夫人和侯爺的關係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好吧?」

  梓宸挑挑眉,看著我沒說話。

  看起來項少涯寵愛楚氏而楚氏有些冷淡,昨日項少涯也帶了楚氏上觀景樓而非張氏,煙花盛景之下楚氏頻頻看向項少涯,若項少涯有轉頭的意思立刻又撇開目光。只可惜全程項少涯也沒有看楚氏多少次。

  像楚氏這樣傲氣的女人,連子嗣都不屑,卻對項少涯流露出卑微的感情。楚氏喜歡項將軍,將軍並不喜歡楚氏。所以楚氏有怨而冷淡,將軍有愧以致殷勤。

  雖然梓宸沒有回答我,但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我微微一笑,看著他的眼睛說:「奴婢能不能請您幫忙查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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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佈局

  夏菀曾告訴我,她們這八人都會武功,期中要數墨瀟和南素的功夫最好,特別是南素的輕功。我叫住南素的時候,她眼裡閃過一絲詫異,遲疑地站定。

  她本不是多話之人,我一般也不主動找人攀談,這似乎是第一次我和她說話。她望著我的眼睛裡,自然也有幾分瞧不上的樣子,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請她幫忙,她有些遲疑但聽我說是在辦公子的事情之後便很快答應了。

  正在我想要告辭之時,她喊住了我,有些躊躇地說:「那個……你怎麼知道我是南素?」

  這個問題似乎墨瀟也問過我,我思索了一下,笑著說:「告訴你可以,但是你不能告訴你姐姐墨瀟,如何?」

  她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那就算了罷。」說完轉身離去。

  果然,墨瀟和南素的關係好到容不得一句隱瞞,而南素是個很誠實的姑娘。

  這挺好的,有可以全心信任的親人。我有時候想起期期,也不知道沒有我在她過得好不好。

  半個月的時間裡蘇琤和姬玉的關係越發親密,幾乎我每次侍候姬玉的時候蘇琤都在。

  天下皆知周是禮儀之源,周王室講究端方識禮,如今的周天子亦是為各國表率的君子仁主,姬玉出身周王室自然是禮數周全,絕頂優雅的翩翩公子。平日裡他又周遊各國,各地風土人情傳說故事信手拈來,蘇琤每每專注地看著他說話,喜歡從眼裡慢慢溢出來。

  我看著他們,想或許女孩子喜歡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變得格外柔軟,即便是高傲如蘇琤也不能免俗。

  於此同時梓宸查到了楚氏的婢女荷心與丞相家的侍衛有染,並且拿到了荷心洩露候府消息給侍衛的書信證據。但是荷心只肯承認自己和相府的侍衛有私情,不肯承認自己洩露候府的消息給相府。

  她哭著抱著楚氏的腿,斷斷續續地說自己只是喜歡上了一個人,並沒有在意他的身份背景,而且絕沒有偷候府的消息給他。楚氏原本就面有不忍,聽了荷心一番話直接哭了起來,她抱著荷心紅著眼睛看著項少涯,說道:「我信荷心。」

  楚氏也是性情中人,此刻換了別人撇清關係還來不及,她卻站出來護著荷心。

  項少涯皺著眉頭叫楚氏不要胡鬧,也不知戳了楚氏那個痛處,她喊道:「我已經陪你胡鬧了多年了,倒真不想再胡鬧了,你讓梓宸陪你吧!」

  此言一出意義豐富,項少涯的臉色立刻就青白了,梓宸沒有說話。楚氏自知失言卻也不想管,兀自扭過頭去抱著荷心哭。

  還好為了不驚動老夫人,這是一次秘密的對質,只有項少涯,姬玉,我,梓宸楚氏和荷心參與,場面尚不至於太難看。

  礙於楚氏的哀求項少涯先把荷心關起來,謝過姬玉幫忙找內奸便離開了。梓宸送我回房,臉色也不太好的樣子。

  他囑咐我今日聽到的話都不要宣揚,我看看他,笑道:「我早猜到了,你和將軍之間的關係。」

  「你十歲父母雙亡被姑母賣入候府,從那時候起就常伴侯爺左右。彼時先夫人還未過世,我聽說她不喜歡你但侯爺卻對你處處相護。你十四歲侯爺便帶你上戰場,你十六歲時率領輕騎千里奔襲救侯爺於危難之中,從此之後侯爺極其信任你,與你形影不離。」

  頓了頓,我說:「觀景閣上,每次煙花大盛,侯爺第一個就會看向你,你笑他便也笑。對侯爺這樣身份的人來說,養個孌童實在不算什麼,他卻拿楚氏做幌子為你隱瞞,可見對你十分用心。如此這般,楚氏對你的嫉妒和怨懟,將軍對你超出尋常的寵愛都有了解釋。」

  梓宸停了腳步聽著我的話,目光從驚異慢慢暗下去,那從來明媚意氣風發的眼睛變得深不見底。末了他笑了笑,說道:「姬玉公子手下的婢女,果然是厲害。」

  我也笑著看著他:「所以你才處心積慮,想把我排除在調查以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

  「每日申時我都會從花園經過,偏偏那天我遇見了張氏而二小姐同時落水,我成為了張氏唯一的證人。若我真的為張氏做了證,張氏少不得巴著我再大鬧幾天,侯爺性情疏朗最厭惡宅鬥,我捲入了宅鬥想來侯爺也不願意我再參與調查。如此這般,你就可以獨自調查再把罪名扣在你想扣的人頭上了,不是麼?」我慢慢地說。

  我幾乎從未被如此重視過,當意識到這個局的目標是我的時候,我甚至有些受寵若驚。為了避免再生事端,我便徑直找到梓宸,假意說自己的懷疑對象是別人,讓他放鬆警惕。

  梓宸沉默地看著我,今日月色有些昏沉,他站在黑暗裡整個人被陰鬱的氣氛籠罩。

  我看著這樣的他,微微一笑:「你不必如此緊張,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內奸,不也看著你拉了個替罪羊麼?從頭到尾我可說過什麼?你也不用想著殺我滅口,姬玉公子也是知道的。」

  他冷冷地說:「你不要污蔑我,你有證據麼?」

  「我托人跟蹤你,她看到你把偽造的書信證據交給相府的侍衛。」

  「一面之詞。」

  「哦?」我走近他兩步,看著他陰雲密布的眼睛:「那你覺得,侯爺是信姬玉公子還是信你?你敢賭麼,你輸的起麼?」

  我們之間一時靜默,空蕩蕩的走廊上悄無聲息,他早已不是那明亮天真的少年郎樣子,深沉得可怕。若是子蔻見了這樣的梓宸,怕是會十分難過。

  「你想要什麼?」他終於開口:「不去向侯爺揭露而是跟我談判,你想做什麼?」

  「對於我和公子來說誰是真正的內奸並不重要,只要能成事就是好的。我們沒有當場扣下你人贓俱獲也是表示誠意,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易?」

  我看著梓宸,微微一笑。

  子蔻得知了梓宸的真實身份之後果然很難過,她趴在床上哭了許久,抽抽搭搭地差點沒喘上氣來,我坐在床邊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

  她其實和梓宸也沒說過幾句話,完全憑著一種幻想中的美好對他懷有憧憬。夏菀同我說子蔻常常如此,容易陷入單方面的喜愛但是也很快忘卻。過不了多久她可能連梓宸是誰都不記得了。

  這樣的孩子,也不知是多情還是無情——夏菀這麼說過。

  「所以梓宸答應了嗎?」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問。

  她終於接受了梓宸是侯爺情人的事實,開始問下面的事情。

  我拍著她的背,慢慢說道:「他沒有別的選擇。」

  「那他也不是很忠於丞相。」

  「他自幼隱瞞身份入候府,對相府談不上有多少感情。他沒有背叛丞相一來是因為他的家人還在丞相手裡,二來是他太喜歡侯爺了。」

  子蔻抬起朦朧的淚眼,疑惑地看著我:「他喜歡侯爺?那他還一直做奸細,早點坦白就是了。」

  我拍拍她的腦袋,笑著說:「不然。」

  這也是梓宸的悲哀之處。

  若他對項少涯沒有愛意,早些對項少涯坦白,以項少涯的氣度再加上他對項少涯的救命之恩,項少涯很可能會幫他救出他的家人,同時不計前嫌依然留他在身邊。

  可惜他喜歡項少涯,越是親密的關係裡越容不得欺騙和隱瞞。他騙過項少涯,現在若是坦白就算留下性命,也不可能繼續做項少涯的情人。

  他不捨得失去項少涯,這是梓宸的死局。他越是不敢坦白就要為丞相做更多的事情,逐漸積累的欺騙更讓他難以啟齒。

  抓荷心之前我對姬玉說了對梓宸的調查,姬玉便決定順水推舟先把荷心推出去,再去威逼利誘梓宸。

  那時他悠悠笑道:「細作多疑,若想他相助,必得給出最能打動他的條件。」

  對梓宸來說,那條件便是項少涯。於是在我答應幫救出他的家人,並且向項少涯隱瞞他的身份時,他眼裡雖有猶豫卻明顯亮了起來。

  這是他無法拒絕的條件。

  子蔻聽了幽幽歎氣,她翻個身躺在床上小聲說:「現在我覺得姐姐你說得很有道理。」

  「什麼?」

  「沒有喜歡的人是挺好的,不然少不得傷心又左右為難,就像梓宸似的。」

  我笑起來,子蔻兀自歎息了一會兒,轉眼看著我:「阿止姐姐,你從前的心上人,你為什麼喜歡他呢?」

  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繼而輕笑:「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我小時候遇到他,他給我講了三天的故事,教我唱了一支曲子。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生母去世的時候適逢父王生辰大宴賓客,宮裡忙做一團,並沒有人關心我的去處。我隨處遊蕩之時遇見他,他叫阿夭,是賓客帶來的琴童,抱著個比人還高的古琴在後院迷路了。

  我沒有說我的身份,只是告訴他我的生母去世了,他很為我傷心。他問我為什麼不難過,我說因為不可以。

  一國之主的壽宴大吉,最忌晦氣,所以嬤嬤不許我哭。

  他就把琴放下來問我想不想聽曲子。我母親生前很喜歡《桃夭》這首歌,我請他教我唱。

  我生來五音不全,這麼簡單的歌還連著學了三天,這二十多年的人生裡竟然只會了這麼一首歌。

  或許也是,再沒有人像他那般耐心細緻,一個音一個音反反復復地糾正,不嫌棄我的愚笨。

  子蔻看著我,彷彿在等我那個「很久很久之前」的後續。我想了想,說道:「可能是在他之前,沒有誰對我這麼溫柔,也沒有誰誇我好。」

  即便是我生母也不曾誇過我,她原是伶人,出身低微卻也有些才藝,偏偏我是怎麼教也不會的木頭。她是樂觀不拘的性子,倒也不會罵我只是常常笑話我。

  日久天長,我回想起來她真的是很不錯的人,也是愛我的。大約是第一次做母親,也不太會知道如何做得好。不知道即便是遲鈍如我,也希望被誇讚。

  子蔻的眼睛亮了,也不知道是聯想到了什麼一臉憧憬:「啊,溫柔,我也喜歡溫柔的男子。他對你這麼溫柔,該是喜歡你吧!」

  我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有些大聲。她撇著嘴看著我。我說道:「他是個溫柔的人,對誰也都會溫柔,並非我有什麼特別。」

  我有什麼特別呢?

  大概就是特別愚鈍又怪異,一首歌學了整整三天,母親死了都沒有哭,卻在終於學會了《桃夭》的時候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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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收網

  子蔻沒有聽到她想聽的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有些不滿足地哼哼唧唧。我躺在床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很多久遠的記憶在腦海裡來來往往。

  其實我常常想起他,即便那是十四年前的舊事。

  那三天裡白日他都會來陪我,晚上他要去宴會上幫忙奏樂,我就坐在庭院裡,一邊看煙花一邊等他。

  不彈琴的時候他就給我講故事,許許多多的故事,宮城之外那個巨大的世界,上百的諸侯國,神話裡的南冥北冥,世界盡頭。

  我遇見他,才知這世界偌大。

  至於那首《桃夭》,我會唱之後阿夭笑著誇我唱得好,看著他的明媚笑眼我卻突然哭了。

  母親走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我甚至沒有多少難過,最多是茫然無措。

  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想如果我能早點學會這首曲子就好了,能在她死前好好地唱一遍給她聽。她特別喜歡這曲子,肯定很開心。

  或許她還會笑著彎了眼睛,誇我一句唱得好。就像他這般溫柔地笑著,誇我做得好。

  我突然覺得非常難受,我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義,明明這世上已經沒有人愛我了。

  阿夭安撫我道:「你好好愛自己,這世上不就有人愛你了嗎?對你來說,你就是世上最可貴的人。」

  我抬頭看著他,他笑意明亮溫柔。

  那好像是第一次,唯一的一次,有人對我說我是可貴的。

  後來我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在這世上最愛自己,只愛自己地活著。在我年幼時無數次孤寂恐懼,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刻,我總是想起他的話,想著若我死了這世上便沒人記得我了,居然就這麼堅持下來。

  這個人我只見了他三天,卻記了他十四年。

  他在哪裡呢,他還活著嗎,他過得好不好呢?如果他見到現在的我,一定會很失望吧。他曾經出於善意溫柔相待的姑娘,並沒有成為像他一樣善良的人。

  不過,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

  「但是啊,阿止姐姐。」子蔻哼哼唧唧完,轉過臉來趴在我枕邊,看著我說:「姐姐你說起那個人的時候眼神是不一樣的。你一定很喜歡他,有個心上人真好。」

  我笑著揉揉她的頭,輕聲道:「睡吧。」

  樊國國君年事已高,沉迷於求仙問道對國事並不上心,丞相引薦了一位「仙人」給國君,國君每每身體有恙便聽從仙人之語治療。在姬玉來前國君身體不適,仙人言說國君命格屬火病中不可與命格相沖之人相見。

  姬玉生辰屬水,自然就被排除在了國君的賓客之外。蘇琤倒是常常去見樊君的,沒過多久那「仙人」就因為冒犯蘇琤惹樊君發怒,此時又浮出他平日裡貪污獻銀及言語不敬國君的證據,樊君怒不可遏斬了那仙人的頭連帶著還遷怒了丞相。

  我並不清楚姬玉是如何做的,威脅了梓宸之後我便把他交給了姬玉。想來他給姬玉提供了許多不利於那仙人的證據,姬玉精心挑選了幾個,以蘇琤為觸發裂隙的點,一個個排布好,讓他們被觸發後達到最好的效果。

  由此姬玉終於可以面見樊君。

  夏菀同聆裳和我一起為姬玉整理要面見國君的衣冠,夏菀從箱子裡抱出一件件的衣裳,在桌上鋪平,聆裳便拿著裝了開水的銅壺熨平衣服上的褶皺。

  我對於此類事情一向是手忙腳亂笨拙至極,不毀壞衣冠已是大幸。還好夏菀囑咐我燒水,並不讓我再做更細緻的活。

  聆裳性子有些風風火火,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她手腳很快,做事卻是極妥帖,照料姬玉的生活起居可謂是無微不至。

  「公子面見君上,你可同去?」夏菀一邊收拾一邊問我。

  我給小火爐扇著風,聞言答道:「公子吩咐我陪同。」

  「公子遊說最為精彩,之前有人當堂與公子辯駁,愣是八個人沒說過公子一個人,還有被噎得背過氣去的。真是笑死我了……總之阿止明日便可知。」聆裳去衣櫃裡拿衣服,話音剛落又接了一句小小的驚呼:「哎呀,這裡還有幾件小衣服。」

  「你開錯箱子了,是另一邊的。」夏菀走過去,指著旁邊的一個箱子。聆裳看了那些小衣服半天,笑得樂不可支:「這是公子小時候的衣服吧,菀姐你的收藏?」

  夏菀也不否認,她偏過頭笑笑:「他一年年地長得太快了,我怕我忘了他小時候的樣子。」

  聆裳嘖嘖感歎了兩聲,笑道:「可惜我來得晚,公子已然是翩翩公子了。」

  「來的晚也是好的,早年公子遭受那些事,你這脾氣哪裡忍得住。」

  夏菀說著便看向我,我看了看她們便專心給小火爐扇風。夏菀把那些小衣服放好合上箱蓋,歎息一聲:「他這些年真是變了很多。」

  聆裳和夏菀又說了幾句,她便拿了衣服走過來,經過我的時候有些吃驚地停下腳步:「阿止,你身體不舒服麼?怎麼在發抖?」

  我直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蹲久了,身子麻了。」

  這天明明沒有幹什麼活,我卻覺得很疲憊。便是如此疲憊晚上也沒有能早早睡著,我睜著眼看著天花板,聽著子蔻安穩的呼吸聲直到東方漸白。天快亮的時候我終於迷迷糊糊入夢,夢裡我看到了阿夭。

  我已經多年沒有夢到他了。

  他還像十四年前那樣,穿著件鵝黃色的衣服,抱著比他還高的琴站在我的面前,他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好看,有一雙琥珀色的澄澈眼睛。

  他離我有兩步之遙,我上前一步他卻後退一步。

  他對我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只是看著我,溫暖又淒傷地看著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夢在此處戛然而止,醒來的時候子蔻在旁邊喊我的名字,她說我在發抖,她有點擔心我。

  「你做噩夢了嗎?」她問我。

  我點點頭,想了想卻突然笑了出來。我拍拍子蔻的肩,說道:「這麼多年了,這世上居然還有能讓我害怕的東西。」

  「夢只是夢,你別怕。」子蔻很篤定地說著。

  我看著她的眼睛,笑笑:「嗯。」

  這日我和嫦樂墨瀟南素陪同姬玉面見樊君,他穿得優雅笑得妥帖,既謙和又不失貴族的威嚴。

  樊君有些懶洋洋的,傳聞中他對政事頗不上心,看來確實如此。雙方寒暄落座之後,樊君倚在那金絲椅背上,慢悠悠地說:「久聞公子有奇策,說來孤聽聽。」

  姬玉行禮,笑道:「奇策不敢,但有一條長生之方,獻於君上。」

  一聽到「長生」樊君的眼神就亮了起來,正襟危坐不復慵懶姿態,急切地說:「公子請講。」

  我看見姬玉眼裡的笑意,樊君上鉤了。能被譽為天下第一說客,姬玉自有他的本事。他言說余國立國之時曾捕獲一隻千年神龜,供奉至今,是以余國國主歷來長壽。強奪神物怕是對神不敬,但若是樊國能救余國於水火,便可順理成章要他們獻上此神物。

  丞相主張今年樊國有水災收成不佳。此時開戰勞民傷財,應該養精蓄銳。姬玉道吳國正是氣勢囂張,哪裡會給樊國養精蓄銳的時間,彼時他攻下余國得了余國糧倉,難免不會攻擊鄰近的樊國,那時再交戰為時已晚。如同渡河,敵方在河中之時正是最薄弱,出擊輕易便可取勝,敵方已經渡河而來陳兵列陣,最是氣勢高昂,再出兵已經晚了。

  丞相又說那吳趙大軍人多勢眾,即便樊國幫余國也不能獲勝。

  姬玉反駁道吳趙大軍雖然是來勢洶洶,可也是同床異夢,若可使兩國聯盟破裂,取勝易如反掌。

  我見他三言兩語陳情利弊,輕描淡寫地蠱惑人心,那些計策和形勢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的時候,就像是果子裹了一層蜜,釀成誘人的蜜餞。樊君的情緒變化完全被他掌控在手裡,每次皺眉每次大笑他都各有應對。他便如此攻城掠地,看著樊君被他一步步說動。

  遊說者,攻心為上。

  他那些精巧的語句從我的腦海中飄過,並未留下半分重量。我只是細細地看著他,看著他的眼睛,鼻樑,嘴唇,下頜線,聽著他說話時時而上揚時而低沉的尾音。所有一切無比陌生又似曾相識的細節。

  或許是睡得太少了,我的思考變得艱澀遲緩。這些碎片式的影像在我的腦海中糾纏,我如同在一條黑暗的路上奔跑,直至窮途末路。

  接近兩個時辰的對辯之後姬玉大獲全勝,樊君答應出兵又給了大筆賞賜,他微笑著應下。丞相面色不佳,行禮告退。

  樊君求仙問道這麼些年裡,一直是丞相主持朝政。前些年樊君在仙藥仙術上花了不知多少銀子,直到丞相舉薦「仙人」給樊君,樊君才有所收斂。

  丞相雖然說是獨斷了些,卻也是盡心盡力。他與候府雖有不睦,但在出兵這件事上卻不是針對項少涯。今年樊國水患嚴重,丞相是最知道利害的,出兵余國就像是押上國運的豪賭。他不願賭罷了。

  我們隨姬玉一起出門時蘇琤已經等在門口,她同姬玉說了幾句話,眼裡已是止不住的笑意。

  真是可憐的姑娘,我這麼想著。

  回到侯府的時候我遇上了梓宸。他本是忙人,自從那次揭穿他身份的談話後我們少有謀面,此番我們在花園的回廊上打了個照面。他愣了愣之後便笑起來,神色如常:「阿止姑娘。」

  仍是乾淨陽光的少年模樣。

  我於是也點頭應下。

  我們同路,一同走了片刻之後,他突然看向我:「我能問你個問題麼?」

  他的語調很輕鬆。我也轉眼看向他,示意他說下去。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他確實從一開始就表現得人畜無害,項侯爺懷疑內鬼是常駐府上的人,也為他脫去了大半嫌疑,按道理怎麼懷疑也不到他頭上。

  我想了想,答道:「從一開始,你第一次跟我說話的時候。」

  他挑挑眉毛:「姬玉公子的洗塵宴席?」

  「是的。」

  「為何?」

  我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主動與我攀談且對我很好奇,我便覺得你不普通。」

  在尋常人眼裡,我是再平凡庸常不過的女子,見了我許多面都不記得我長相的不少,和我說了很多次話也不記得我是誰的更多,沒有誰會主動放心思在我身上。

  在我這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裡,能一眼注意到我的人,都是我的同類。

  他有些疑惑,然而很快舒展了眉頭,笑道:「居然是如此。」

  我沉默片刻,繼而問:「我也能問你一個問題麼?」

  他點點頭:「你說。」

  我在花園之中站定面對著他,看著他的眼睛。

  「你為什麼喜歡項侯爺?」

  他有些吃驚,臉色先是白了,又漸漸有些泛紅。在一片火燒紅的楓葉背景裡十分青澀好看。

  我欣賞著他的臉色變化,原先覺得他善於偽裝心思深沉,但卻忘記了他也是僅僅十七歲的少年。原來愛意是這樣藏不住的東西,即便是對於一個細作。

  想來項少涯也是因為知道梓宸是愛慕他的,所以未曾有過懷疑。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我見他面有猶豫,於是說道。

  他低了眼睛,不知想起什麼,輕輕一笑:「阿止姑娘,我六歲入府,十歲才知道父母未死且在丞相手中。開始的時候,我是真的。」

  他抬眼看著我,眼裡有些悲戚又有些無奈。

  「我在他身邊整整十一年,姑娘也看得出他為人如何,這麼優秀的人屬意於我,對我好,我怎麼可能不喜歡他。」

  我沉默了。

  項少涯為人疏朗豪邁,又相貌堂堂,其剛正不阿在我見過的貴族裡面確實少有。這樣的人願意為梓宸破例,為梓宸辜負愛自己的小夫人,梓宸自然心動。

  我問道:「即便你與他同是男子,即便你是細作?」

  「是的。」他的回答很篤定。

  「無論我是什麼,我應該都會很喜歡他。」

  我看著他,看著秋日裡明朗又悲傷的一雙眼睛,我覺得我在那條漆黑的路上的狂奔終於撞上了牆壁頭破血流,痛但是清醒。

  我得去求一個千真萬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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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30 00:07: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梓宸

  第二天早上我去幫夏菀整理衣服,把那些繁複的衣服一件件疊好。夏菀輕笑著說:「幸好公子瘦些,不然這一層一層的衣服要撐成什麼樣子。」

  我想起來樊君如同球一般臃腫的身材,不禁莞爾。夏菀說道:「終於見你笑了,這一天你都心不在焉。」

  「昨夜沒有休息好。」

  「子蔻磨牙了?」

  「……倒也沒有。」

  最近正是陽光好的時節,我提議把衣服晾曬一番再收入箱子。夏菀同意了,又開了各個放衣服的箱子找出需要晾曬的衣服。

  包括那個放姬玉兒時服裝的小箱子。

  我看著那箱子裡的衣服,問夏菀道:「這裡怎麼有一塊污漬?」

  夏菀湊過來,看著那塊布料上褐色的斑點,想了一會兒道:「怕是泥漬吧,洗也洗不乾淨了。公子小時候最喜歡穿這件的,我就收著了。」

  這件被污漬染了的衣服是件鵝黃色長袖袍的上衣,沒有什麼特別的繡紋,看身量大概是十歲孩子的衣服。旁邊還放著對應的腰帶。

  我拿起腰帶,上面繡著周的文字,我問夏菀:「這上面繡的是什麼?」

  夏菀看了一眼,答道:「這是周的文字。繡的是公子的小名。」

  我拿著腰帶的手微微收緊,聽到夏菀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

  「……繡的是公子的小名,阿夭。」

  阿夭。

  公子的小名,阿夭。

  姬玉,阿夭。

  果然我沒有看錯這件衣服。

  從前天看到聆裳從箱子裡把它拿出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我竟然把關於他的所有物品記得清清楚楚,隔著十四年的時間一眼就認了出來。唯有他,我沒有認出來。

  我是來求證的,也求到了我的證。

  圖窮匕現,無路可退。

  我把那腰帶放回箱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依舊平淡冷靜。

  「這件衣服還曬麼?」

  「曬曬吧,這污漬也不知怎麼弄上去的,還好不顯眼。」

  我知道啊,那三日裡有一日下了小雨,他身上濺了污漬。

  我拿出來那件衣服合上箱子,箱子落下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響,如同悠長的歎息。

  唯一值得慶倖的事情是,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他是我的阿夭。

  就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

  第二天一早姬玉便把我叫去,他給了我一個小箱子,裡面裝滿了樊君賜的珍寶,說是此番我功勞甚大賞賜我的。除此之外他還給了我一塊玉佩,雕刻成鏤空的月牙形,以銀絲點綴,那玉是十分通透的天青色,成色很好。

  「你不是很喜歡天青色麼,我初初看到這塊玉就覺得很適合你,便交給樊國工匠做了玉佩,今日剛拿回來。」他在一片晨曦中看著我笑,也沒有要邀功的意思,彷彿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端詳著玉佩,想起子蔻對我說過的話。

  你為什麼不愛公子呢?

  那確然是我喜歡的顏色,我喜歡的款式,我喜歡的質地,是極適合我的玉佩。看得出他挑這件禮物是用心的,被這樣一個人放在心上自然令人心動,甚至於受寵若驚。想來蘇琤也是如此,以為姬玉待她與眾不同。

  只可惜他對所有人都是這般,或是策略或是習慣,只能說明誰在他心裡也沒有什麼特別。

  我收下玉佩,行禮道謝。

  姬玉說道:「你把東西放一放,便去西側廂房吧。」

  我抬眼看他,他拂一拂紫色衣袖,說道:「這局終於到了結尾,你也參與了一半,不來看看麼?」

  於是半個時辰之後我和姬玉一同到了西廂房,此時梓宸和項少涯已經站在房中。項少涯氣得雙眼發紅,而梓宸臉色慘白跪在地上,待我們走進來梓宸抬眼瞪向姬玉,滿滿的都是憤恨。姬玉倒是像沒看見他似的,和項少涯寒暄幾句便坐下了。

  梓宸對於姬玉來說已經沒有利用價值,自然到了攤牌的時候。

  姬玉手上似乎有個神秘的情報網,在和梓宸合作之前他調查過梓宸,很快便查出來梓宸的父母親人曾經在丞相手上,但在兩年前已經悉數去世,自此之後和梓宸通信的都是模仿了他們筆跡的代筆先生。

  丞相騙了他。

  但是姬玉並沒有告知梓宸真相,而是找了那代筆先生寫了兩封信,偽裝成和他父母有所接觸的樣子,繼續以此利用他。

  姬玉答應了梓宸不會告訴項少涯他的身份,項少涯一開始也確實不知情,在那「仙人」倒臺之後,姬玉就將梓宸的真實身份告訴了彼時去往軍營的項少涯,並且囑咐他不要聲張。

  那時梓宸留在侯府並沒有跟隨項少涯,自然無從知曉。今日項少涯回府便是結算一切。可歎的是,這段時間梓宸合作時姬玉留下的證據,正好能證明他細作的身份。

  從頭到尾梓宸被騙得徹底,利用得乾乾淨淨。我和姬玉並不是毫無破綻,只可惜他實在是太想擺脫丞相,太想永遠陪在項少涯身邊了,以至於忽略了那些破綻。

  我看著梓宸,他面上有著紅色指印,該是被項少涯打的,眼裡全是慌亂也有倔強,握著衣角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起白色。

  「你真的是細作?」項少涯已經氣得發抖了。

  梓宸咬咬牙,伏在地上說道:「是。」

  項少涯氣急反笑,他指著梓宸說:「好啊,好你個梓宸,你騙了我十一年。當年你於亂軍之中救我,也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

  「不!那時候我是真心的,侯爺,我……」梓宸抬起頭來,眼裡慌亂得不成樣子泛起紅色來,可是又不知道能說什麼似的,只是重複著:「我是真心的,真心的……」

  「真心的?一邊對我真心,一邊把我這裡的消息透露給丞相?」項少涯嘲笑道:「你的真心可是廉價!」

  梓宸膝行幾步到項少涯身邊,他拉住項少涯的手,努力地把話說得流暢:「侯爺,我以為我的家人在丞相手上……我這次幫姬玉公子也是為了擺脫丞相的控制……我是想要和將軍你一起的。」

  項少涯沉默了,或許是被梓宸話裡的什麼所觸動,他側身對著我們,看不清神情。姬玉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說:「將軍請我來幫忙指證,如今他已全數招認,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說。他要的條件確實是要救出家人且不讓您知曉,至於他心中所想,該由您來判斷。」

  項少涯默了默,回身低頭看著梓宸的眼睛:「你剛剛說和我一起,一起什麼?」

  梓宸仰著脖子看著他,束起的高馬尾一直垂到地上,動盪不安的眼睛裡滿是希翼和困惑。他看著項少涯把手從他的手裡抽走,茫然無措地看著項少涯,眼神幾乎是在哀求。

  「你是什麼東西,你也配?」項少涯一句話落下來,直直地砸碎了梓宸眼裡的希翼。他像是聽不懂似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地看著項少涯。

  他嘴唇微張像是想要說什麼,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到項少涯叫人把他關起來的時候,梓宸還是丟了魂一般甚至沒有反抗,只是在被拉起來的時候輕聲說了一句:「原來你也是假的。」

  項少涯沒有回答,也可能是沒有聽見。

  梓宸身為細作而作假,但是他是真心喜歡項少涯。對於項少涯來說梓宸是什麼呢,一個可心的玩物罷了。便是他項少涯疏朗豪邁,那份疏朗也是對他平級的貴族們,而非一個下人。

  這世上的貴族們,哪個不是如此。梓宸被所有人欺騙,最後再被所愛之人欺騙。

  他多可悲。

  梓宸被帶下去之後,姬玉和項少涯說了幾句話便離開,我跟在他身後行走在庭院中。

  兩天前那個少年還站在我的面前,悲傷又篤定地說他很喜歡他的主人,那時我已經知曉他將要面對的命運。

  可我也就這樣看著他奔赴這場悲劇。

  「你可憐他麼?」姬玉突然轉頭對我這樣說。這位始作俑者一直笑意盈盈,並未有半分愧色。

  我想了想,答道:「可憐。」

  「你覺得我該遵守諾言,成全他?」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倘若您成全了梓宸,來日項侯爺得知了梓宸的真實身份,梓宸肯定會提起此事來將功贖過。而侯爺知道了您曾和梓宸聯手隱瞞於他難保不會對您心生芥蒂。從您的利益來考慮,自然是此刻出賣梓宸為上。」

  我看著他的眼睛,淡淡地說:「您並非善人,自然不會以成全別人的幸福為先。」

  姬玉眼神微微沉下來,他似笑非笑地說:「並非善人?」

  他這樣的時候多半有些琢磨不透的駭人氛圍,但我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問道:「您是善人?」

  他似乎想了想,繼而笑道:「自然不是,不過冠冕堂皇的偽善之語說多了,你這直白的惡言反而叫人不習慣。」

  我低眸笑笑,他並未再說什麼,轉身向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身上有淡淡的柏木香味,一路綿延。

  從前阿夭是不熏香的。

  從前阿夭是最善良的人。

  他和阿夭,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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