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歷史軍事] 黎青燃 -【第一辭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1
發表於 2020-9-30 00:07: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蘇琤

  在姬玉面見樊君十天後,蘇琤在一天傍晚來到項少涯府上,直奔姬玉而去。那時姬玉正在教我下棋,聽說蘇琤來訪我便避到屏風之後,幾乎是剛剛走到屏風後我就聽到蘇琤走進來。

  她喜歡音樂,身上總是帶著玉璧,步行之間玉璧相撞便有清脆聲響。平日裡這聲響總是不疾不徐高雅動聽的,今日卻亂了節奏,一片嘈嘈雜雜。我聽她匆匆行禮,便坐在姬玉身側。

  「我們私奔吧。」她這樣說道。

  姬玉和她之間有一盞燈,我透過絲質的屏風看到燈火搖曳映照下蘇琤模糊的側臉,便是模糊也是美麗的側臉。

  初見時她高高揚起下巴,問我她和期期誰更美。現如今她卻握著姬玉的手,顫抖又卑微地說——我們私奔吧。

  姬玉溫言道:「郡主何出此言?」

  「父皇要把我許配給衛國的世子。他說……樊國要出兵援余,需要借道衛國……衛國又強盛……我也不懂這許多,總之是無論我怎麼說,他都一定要讓我嫁給那個人。」蘇琤難得如此慌亂又傷心,語氣都是不穩的。

  姬玉拍拍蘇琤的肩膀,不易察覺地和她拉開距離。

  「我在衛國之時見過世子清彥,他年長郡主四歲,青年才俊相貌堂堂,並且戀慕郡主已久。郡主此番聯姻,未來便是衛國的王后,姬某在此恭喜郡主了。」他就著空出的距離微微俯身行禮,那距離正正好不多不少。

  蘇琤那邊沉默了,她似乎震驚至極,半天不能言語。

  「你恭喜我……你居然……」她咬著牙說:「我就是不想嫁他,我才不要被他們當物品交易去,我想嫁給……」

  「郡主!」姬玉的聲音仍然溫和但有了堅決,蘇琤於是停住話頭。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說:「郡主,婚嫁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我與少涯一向交好,禮義不可違。」

  他一字一句地說出「禮義不可違」這幾個字。蘇琤顫了顫,也站起來,一步一步逼近姬玉,舉起手來放在他的胸膛上。她一直盯著姬玉,眼睛眨也不眨:「你莫管禮義,你只需說,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你想不想娶我?」

  姬玉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郡主天人之姿,才藝絕佳,世上豈有人不喜歡?難道喜歡就能娶你嗎?」

  蘇琤搖搖頭,她有些急切。

  「自然不是,那得是我喜歡的人才能娶我。」

  「所以郡主覺得,你是喜歡我的?」

  「是……」蘇琤的眼睛眨了眨,低下來。

  她這樣的性子,主動說出這種話,想來是用情已深。

  姬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低頭深深地注視蘇琤的眼睛:「玉妝郡主,你真的瞭解我嗎?」

  「我們認識才不過兩個月,我果然是你值得託付終身的人嗎?郡主殿下,一時的動心是有的,一輩子卻是漫長得多的事情,切莫執迷。」

  蘇琤顯然沒有把姬玉的話聽進去,她說道:「你……是不是擔心我不能忍受居無定所,四處奔波,不能忍受缺少奴僕,親力親為?」

  「是,你確實不能忍受,而且也不必忍受。」姬玉笑著,他擦去蘇琤臉上的淚,慢慢說:「郡主殿下就該一輩子高高在上衣食無憂,這對你來說遠比愛情重要得多。蘇琤,我是不會跟你私奔的。」

  蘇琤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說到底,你就是不夠愛我。」

  姬玉想了想,說道:「如果你想要這麼理解,也可以。」

  蘇琤慢慢後退幾步,心灰意冷地跌坐在地。

  她的孤注一擲和他的遊刃有餘,顯得她的狼狽愈加狼狽。

  幸而她還不知道,與衛國的聯姻就是姬玉的建議,她和清彥的婚事是姬玉一力促成。

  姬玉喚我出來送蘇琤,我從屏風後走出向蘇琤行禮。她眼神空空地看向我,忽然抬手從頭上拔下一支朱釵,銀光閃爍間徑直刺向自己的脖頸。我和姬玉幾乎是同時出手,那朱釵接連在我的手臂和他的手臂上劃出長長的傷口,最後被姬玉握住。

  鮮血從我的手臂上流淌下來落在他的手臂上,與他的血混合一處。

  蘇琤捂住嘴巴,她沒有驚叫出聲,只是無聲地哭泣。

  「項老夫人待你這樣好,你方才可有一瞬想過,你若死在項家,老夫人該多傷心?」姬玉慢慢地說,蘇琤搖頭再搖頭。

  美人哭起來也是梨花帶雨,惹人憐愛。我看向姬玉示意他先離開,姬玉點點頭,說道:「阿止,你勸勸郡主殿下吧。」

  他鬆開手,朱釵落下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噹響聲,伴著從他指縫間滴落的血珠,如同圍著朱釵點點綻放的梅花。他的血色比普通人要深一點,染紅袖子的樣子更加觸目驚心。蘇琤轉過臉去不看他,姬玉便笑笑離開了房間。

  當姬玉的腳步聲遠去之後,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笑,顫聲說:「我是玉妝郡主,我身上流著王室的血,父親和陛下他們那麼疼我。可是他們那麼容易就把我賣了!賣給那個我從沒見過的什麼皇子!憑什麼,憑什麼?」

  我默默地看著她,彷彿透過她看見了期期。若不是齊國亡了,期期或許也會有這麼一天。凡事都有代價,這便是作為公主皇子被寵愛淩駕於千萬人之上的代價。

  「連那些鄉野村姑都可以嫁給自己喜歡的人,為什麼我不能……」她哽咽著說。

  我蹲下來,在她面前與她平視,看著她瀲灩的一雙眼睛,平靜地說:「那些鄉野村姑真的比您差上許多嗎?」

  她對我怒目而視,我笑笑:「自然您是王室貴胄,聞名九州的美人,可出身,美貌,國勢這些並非是您自己掙的。至於才情,若您終日勞作苦於溫飽,哪裡有餘裕學習詩書音樂?說到底那些平民姑娘未必沒有聰慧美貌的,只是運氣不如您罷了。若她們都像您這樣埋怨,這世上也有太多不可原諒之處了。」

  「你在說什麼?尊卑有別……天命如此!」蘇琤瞪著眼睛看我,傲慢和憤怒蓋過了悲傷。

  我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郡主可知每年有多少國家滅亡,多少『尊貴』的貴族為奴為婢?信尊卑有別,不如信有得必有失。若想占得十全十美,只怕是鏡花水月一無所有。再者說,活著最差的情形也不過一個死。您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麼?清彥究竟是怎樣的人,將來會待您如何也未可知,您若是不願信他就去逃婚,別管清彥也別管姬玉,摒棄榮華富貴去做個平民女子,將來便可以有婚嫁的自由。若是您又想要尊榮又想要自由,只怕是貪心太過。」

  蘇琤怔怔地看著我,憤怒悲傷衝撞在一處,最後糾纏成沒有著落的茫然。最後她捂著眼睛匍匐在地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若是他,我一定選自由。我是真的喜歡他……我真的很喜歡他……」

  如果沒有姬玉,她也許不會如此狼狽。

  如果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做戲,如果不知道他溫柔的笑容背後是滿滿的算計和心機,如果當真以為自己被這樣一個人愛上,天底下沒有哪個女子不會動心的吧。

  我把朱釵撿起來擦乾血跡,插回她的髮髻裡,輕聲說:「人心易變,難得始終。郡主,你回去好好睡一覺,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把關於姬玉的一切都忘記了吧。姬玉不值得你為他放下尊嚴,是他配不上你。」

  蘇琤抬起哭紅的一雙眼睛盯著我,驚詫繼而疑惑,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也不管沾了滿手血。

  「你是誰?」她注視著我。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笑著說:「我是姬玉公子的奴婢阿止。」

  「普通奴婢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你到底是誰?」

  「我是阿止。」

  「你!」她攥緊了我的手,微微靠近我彷彿想從我身上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她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誰?」

  紅著一雙眼睛,眼睛裡還有淚,再怎麼想表現得威嚴也難。

  我不禁笑著搖搖頭:「郡主殿下,我是誰很重要嗎?現在的我就是阿止,僅僅是阿止。」

  無論蘇琤怎麼問我只有這麼一句話。她雖然氣憤疑惑,卻也無可奈何。

  其實這無關我如何,只是她終究不能接受自己被一個普通姑娘勸服。

  蘇琤離開的時候眼睛還腫著,但是神情已經恢復了冷淡高傲的樣子,甚至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冷。她一身橘紅色長裙從庭院中走過,沒有再去找姬玉,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回去宮中。

  姬玉叫我去處理傷口,我到房間的時候嫦樂剛剛幫他處理好傷口。他靠在軟塌上看書,左手拿著書,右小臂上裹著紗布一直延伸到手背。嫦樂皺著眉頭說:「幸好是皮肉傷,您這是彈琴的手啊。」

  說罷她轉眼看向我,有些不耐煩地喊我過去包紮傷口。

  我低頭看看的我胳膊,大約兩指長的傷比他只長不短,傷口上的血跡已經凝固,留下斑駁的印記。只是我又不會彈琴也不會作畫更不會跳舞,這胳膊自然就沒有那麼金貴。

  嫦樂用清水擦乾淨我的傷口,給我上藥。

  我對姬玉說:「蘇琤走了。」

  姬玉點點頭,淡淡地說:「今日之事不要多言,就說我是自己劃傷的。」

  他看起來平靜甚至於淡漠。蘇琤的來訪在他的意料之中,甚至連她試圖自殺都沒能挑起他太多的情緒,這和曾經對蘇琤溫柔體貼的姬玉判若兩人。

  他出戲很快。看來這個人一直以來被很多人愛著,所以也習慣了揮霍。

  我希望阿夭能夠被很多人愛著長大,不要像我這樣。但是我也希望他是真正的善良,溫柔,光明,就像我遇見他時那般。

  姬玉轉過頭來,問我:「你看我做什麼?」

  我笑著說:「看您真是好看。」

  人心易變,難得始終。

  如若他不是阿夭,我應該不會這樣討厭他。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2
發表於 2020-9-30 00:08: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失蹤

  我話音剛落嫦樂給我包紮的手便一緊,勒得我傷口生疼。我轉眼看向她,見她眼神帶著刀子,便微微一笑:「難不成姐姐覺得公子不好看?」

  她眼神一凝,眼看著又要下重手。姬玉悠悠地喊了她的名字:「嫦樂。」

  嫦樂便一下子鬆了氣,憤憤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包紮好然後離去。

  姬玉看看我,似笑非笑地說:「嫦樂下手那麼重,可你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看起來像不知道疼似的。」

  我摸了摸胳膊上包好的紗布,淡然道:「疼還是疼的,只是忍了。」

  他用書點了點旁邊炭火上的小泥爐,說道:「你的藥,這邊有碗,你去倒了喝吧。」

  我看著那小泥爐想了想,回憶起來我身上還有他下的毒。三個月要服一次解藥,不然毒發五天後身亡,這是他信任我的基礎。

  「我傷了手,還是親自熬了藥。」他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

  我微微偏頭,淡然道:「阿止謝過您,親自下毒又親自熬解藥。」

  他哈哈大笑起來,眼睛都彎了。本就是俊朗的容顏,笑起來更加好看。

  「你真是直白的有趣。」

  蘇琤答應了和衛國世子的婚事,一切就有條不紊地安排下來。候府裡的下人們不知姬玉和蘇琤之間種種,只是歎息原本一對璧人,最後未能在一起。

  不日我們就將啟程離開樊國,姬玉要設法破除吳趙聯盟。

  我順著石階拾級而下,從陽光明媚走進陰暗潮濕,石板的間隙之間長著大量的青苔,滑的有些站不住。

  這是候府的地牢,梓宸就被關在這裡。

  牢房還算是寬敞,地上鋪了稻草。他穿著灰色的囚服坐在地上,頭髮有些散亂,神色厭厭,完全沒有初見時那神采飛揚的驚豔。

  我把飯菜放在欄杆外面,喊他:「梓宸。」

  他慢悠悠地轉過眼睛來,散漫的眼神在看到我的一刻凝聚,他幾乎是撲到欄杆邊,手腕上的鎖鏈撞擊欄杆發出巨大的聲音,瞪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阿止。」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看著他,輕輕一笑:「是我。」

  「你還敢來見我?」

  「我為什麼不敢?」我迎著他的怒氣,慢慢地說:「只是你想見的人不是我,是項少涯。」

  他的臉色白了,瞪著我的憤恨變成更深的一種失望。他低下眼睛冷冷地笑了幾聲,說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我並未回應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二小姐死了。」

  他聞言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斷斷續續地問:「你……你說什麼?」

  「二小姐是你推下水的,對吧?她落水被救後發了高燒,病情時有反復。最近天氣突然變冷,她情況惡化昨日去世了。」我平淡地說。

  他的神情從驚訝到慌張最後變成絕望,攥著欄杆的手指也發白了。

  頓了頓,我繼續說:「還有,荷心自殺了。就在你被關起來那天,項侯爺還沒來得及為她平反。」

  梓宸的眼眸顫了顫,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咬著乾涸開裂的嘴唇,低下眼眸避開我的目光。

  「你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你雖然是受害者,但也並不無辜。」我低下頭把飯盒一層層打開,慢慢說:「明白這一點,你或許會好受些。」

  「我是不無辜,你們有誰無辜嗎?你,姬玉,丞相還有……項少涯。」他倔強地看著我,眼裡的光還是顫抖的。

  我笑道:「我有說過我們誰是無辜的嗎?我,姬玉,丞相和項少涯,我們總要為我們做的事情付出代價。」

  「說得好聽,你們付出了什麼代價?」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善水者多溺斃,攻心者終傷心。比如我,便永遠不會愛人也不會被愛地過一輩子,算不算是一點代價?」

  梓宸驚訝於我的話,半是懷疑半是憐憫。他從最初的憤怒中慢慢冷靜下來,望著我冷聲道:「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他的目光有些警戒,我想他大約猜錯了方向,便說道:「你放心,我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告訴你,不要等了。」

  「你是在賭,賭這十一年來你和侯爺的情分,賭自己的真心,賭他的不捨得。可是他真的愛你麼?他待你自然用心,但是就算是養一盆花,養一條狗也是要用心的。」

  梓宸捏緊了拳頭,紅著眼睛看著我。

  我蹲下來,與他平視:「對他們來說,沒有一定只養一盆花的道理,更何況一盆花死了可以換上一盆新的。對花來說那是它全部的生命,可是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妝點庭院的玩意,片刻的憐惜和虛榮。這麼廉價的喜歡。」

  「可我也不後悔!」他掙扎半晌,終於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不後悔,真是難得。

  我想這個少年有時候看起來老成,有時候又有年輕的意氣用事。對他來說有個深愛到被騙也無所謂的人,也是令人羨慕。

  於是我笑了笑說:「我剛剛聽到了侯爺的決定,所以才過來找你。」

  梓宸愣了愣,他咬咬唇,輕輕地說:「他……要殺我?」

  我點點頭。

  那一瞬間我清楚地看見他眼裡的絕望,他彎彎嘴角,像是在嘲笑什麼,聲音顫抖:「不可能……他要……殺我……我憑什麼信你!」

  「你當然可以不必信我,等他寬恕你。」

  我轉過身向牢房的出口走去,頓了頓,我說:「或者不要再等他了,用你的方法離開這裡,從此以後過你自己的生活。」他微微顫了一下,我關上了牢門。

  他在侯府裡待了十一年,這個牢房他不會陌生。我想這種結果他應當也曾預想過,不論再怎麼抗拒,他一定為自己在這種情況下準備了全身而退的方案。

  這也是我對那雙悲傷又篤定的眼睛,唯一能給的回報。

  梓宸逃走的消息傳開的時候,我正和子蔻一起在侯府花園裡,看著花園中心的那棵古老的槐樹。

  據說這棵槐樹已有四百年的歷史,樹幹需要三人合抱才能圍住。

  子蔻的家鄉崇拜槐樹,她坐在巨大的綠蔭下的石凳上,合掌虔誠地祈願。我就坐在她身邊抬頭看著這顆鬱鬱蔥蔥的槐樹,聽著路過的家僕討論梓宸的失蹤。

  子蔻祈願完,疑惑地問我:「你不祈福嗎?」

  齊國將滅時,父皇帶著母后把能去神廟靈地都去了一遍,供奉祈願不知幾何,齊國滅國的速度也沒有慢上一絲半毫。

  這世上若真有神明,或許也是對我們愛莫能助。

  我搖搖頭,說道:「我的家鄉不供奉槐樹。」

  「噫,說老實話阿止姐姐,你有信的鬼神嗎?」子蔻鼓著腮幫,不滿意的樣子。

  她同李丁一樣都來自鄭國,鄭國很敬鬼神,出名的神明很多。

  「我信,譬如這棵槐樹,我信它有靈。」我笑起來,拍拍她的肩膀:「上古還有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子蔻的眼睛瞪的老大,捂著嘴說:「天啊,八千年……那得是多麼長壽啊。」

  「對朝生夕死的蜉蝣來說,我們生活的百年也是不可想像的時間。蜉蝣之於我們,就如同我們之於這槐樹,椿,以及很多神明。」我淡淡地笑著,說道:「所以,你會傾聽蜉蝣的願望嗎?」

  子蔻搖搖頭。

  「那麼這些高於我們的生靈,為何想要完成我們的願望呢?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們的生命在不同的維度進行著,能知道彼此的存在,由此知道生命的廣大便是不易了。」

  此刻有微風吹來,樹葉被吹落在我們肩頭,有種很微弱的清冽樹香彌漫開來。子蔻迷茫地看著我,像是在認真想著什麼,又像是完全不明白了。

  「生命的廣大……」她喃喃地說。

  有個低低的柔和的聲音從我的身後傳來,伴著那愈加鮮明的柏木香氣。

  「意思就是說,你想要變得像你阿止姐姐這樣聰明,光祈福是沒用的。」

  子蔻眼睛一亮,喚道:「公子!」

  我回頭看去,姬玉便站在我身後,也不知聽了多久。他一身墨藍色長衣配著白玉髮冠,鳳目溫柔含笑。

  子蔻站起來對姬玉行禮,我也跟著行禮。她迫不及待地問道:「您怎麼知道我許了什麼願呢?」

  他低低笑了一聲,並未正面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阿止的聰明你學不來,但是細心觀察,遇事三思而後行,倒是可以努力。」

  子蔻如同得了糖的孩童,高興地點頭。姬玉同她說:「我有話對阿止說,你先退下吧。」

  我看著子蔻開開心心地離去,想她說她喜歡姬玉,便是如同對兄長老師般的喜歡。

  姬玉在她面前表現的就是一個溫柔的兄長老師的形象,無論是否真心,他待這八個姑娘們很好。

  她走遠了,姬玉看向我,微微眯起眼睛。

  「梓宸逃走了。」

  「我聽說了。」

  「你放他走的?」

  「我沒有那個本事。」

  我平靜地看著他。梓宸逃走對他來說不是壞事,我去找梓宸的事情很隱秘,想來沒有留下什麼把柄。

  他端詳了我一會兒,突然笑笑坐在剛剛子蔻坐的石凳上,抬頭看著槐樹。

  「也罷,還是你剛剛說的那些事情有趣。」

  「我說的?」

  「槐樹,椿,神明。」他閉上眼睛,簡略地說。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的眼皮上,明亮的一片,映照著他的眉骨眼窩。他整個人看起來很乾淨,又有點蒼白。

  或許是錯覺,他好像很疲憊。

  突然他睜開眼睛看著我,眼裡的光影如同打碎的琉璃。他笑起來,上目線勾起,整個人又意氣風發了。

  「我剛剛突然發現,你好像很寂寞。」

  寂寞?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會覺得寂寞,但後來我就忘記了,然後習慣了。

  我用這二十一年的每一天,去習慣。現如今,我覺得我和孤獨相處得很好。

  從前他總說我有趣或者聰明,這是第一次從他嘴裡說出其他的形容詞。

  居然是寂寞。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3
發表於 2020-9-30 00:08: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埋伏

  很快姬玉便拜別了項少涯,帶著我們和一眾僕人前往吳趙之地。除金銀之外樊君還送了他三架上好的馬車,這一路便輕快許多。

  姬玉最近常常叫我去下棋,一半時間要我解棋局,一半時間跟我下棋。我從未與別人對弈過,並不知道自己的棋藝如何,只是覺得他和我下棋的時候還是收著力氣的。

  我解棋局的時候他多半在看書或者看信,他看書的速度很快,一篇篇翻得讓人眼花。那些信箋更不用說,掃一眼便放到火上燒了。

  子蔻說姬玉記憶力極佳,有很多工作都是親力親為。這倒是不錯,畢竟我的解藥都是他親手熬的。

  此刻我又在他的馬車裡解棋局,他的馬車極寬敞,他坐在桌子後面看著信箋,我坐在他側邊的小木几之後,看著桌面上的棋子。那棋子是特質的貝殼所做,在桌面上的摩擦力很大,不容易受馬車顛簸影響。

  正在我凝神思考之時旁邊傳來低低的笑聲,我轉眼看去,正好和姬玉的笑眼對上。

  「有個好消息。」

  「什麼?」

  「宋國珍夫人有孕了。」

  期期有孕了。

  我愣了一瞬然後笑起來,說道:「多謝您告訴我這個消息。」

  期期要做母親了,我真為她開心。

  她原本就重視親情,齊國亡了之後她身邊便只有我一個親人,現如今我也不在身邊,想來她分外孤單,也不知是不是又躲在被子裡哭。

  如今這五年來不斷失去親人的痛苦終於要結束,期期將會有個新的血脈相連的親人。

  真好。

  姬玉撐著下巴說道:「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你真心實意的開心。你為什麼對姜期期這麼好?」

  他的眼神彷彿在說,你可不是重視親情的人。

  「因為期期對我好。」

  姬玉沉默了片刻,笑道:「九州美人有三,衛國辛夫人,樊國玉妝郡主,齊國七公主。原本是齊名的美人,但這些年來姜期期的名聲最盛,一面是因為四國之亂紅顏禍水,可另一面凡是見過她的人都為她神魂顛倒,說她不僅美貌還機敏靈巧,言辭過人,就連蘇琤和樊王都向我問起她。姜期期美貌不假,但她的機敏靈巧言辭過人,是你教的吧?她對你的好,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利用呢?」

  我皺了皺眉頭。

  他和我的談話總是有種微妙的挑釁和對抗的氛圍,令人不適。

  「母親去世之後不久我被王后撫養,自那時起和期期相熟,她便一直護著我。公子,誰真心待我誰利用我,我還是分得清的。」

  姬玉倒也沒有繼續反駁,只是說:「你是真的很喜歡她。」

  有誰會不喜歡期期呢,她這樣美麗溫柔又善良。

  我這麼想著也說出了口。對面的姬玉放下手中的書簡,悠然地出聲。

  「我就更喜歡你。」

  他一雙鳳眼滿含笑意,語氣輕鬆但是認真,像是在談論什麼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

  「若說姜期期是珍珠,那麼你就是寶劍,殺人見血,無往不利。」

  寶劍?

  劍並非自願成劍,它由工匠打磨由劍客殺人。至於劍想不想殺人,從沒有人問過也沒有人在意。

  不過這沒什麼可怨的,我一早知道對他來說我只是工具。我也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沒有特別討厭的事情。做劍雖非自願,倒也沒有太令我難過。

  我不會因此怨他,所以他亦不必妄言喜歡之詞。

  他似乎想繼續說什麼,突然眼神一凝,對我喊道:「不要動!」

  話音未落一支箭破窗而入直直向我飛來,擦過我鬢角的髮絲插入身後的牆壁上,我的額角火辣辣的一陣刺痛繼而湧出熱流。眨眼間姬玉已經來到我面前,拉著我的手將我抱住臥倒在地。馬車外傳來極大的喧嘩聲,南素的聲音響起來。

  「公子,有刺客!」

  伴著南素的聲音,幾支箭再次破壁而入在馬車中亂飛。姬玉扯過棋桌阻擋,凝神聽著車外的動靜。

  他拉住我的時候我下意識看向他的手,白皙修長的手指。他的手有點冷,因為骨節分明所以握起來沒有期期那樣柔軟。

  我好像是第一次拉一個成年男子的手。

  我在棋桌和他之間,他快速跳動的心臟的震顫清晰可辨,明明身體緊繃他卻依然帶著笑,眼睛也不看我地對我說道:「叫你不動,你還真的一動不動。」

  門外便傳來馬的一聲嘶鳴,整個車突然顛簸著迅速向前衝去。家丁婢女們一陣驚呼然後聲音隨著距離變小,看樣子有人控制了我們的馬車。姬玉攬著我挪到門邊,往我嘴裡塞了一顆藥丸然後輕聲說:「一會兒出去就跳車,往車後方跳順勢滾幾圈。明白?」

  「我儘量。」

  他似乎是想起我的笨手笨腳,微微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麼。這時一柄劍撩開車簾探進來,姬玉順著那縫隙飛快地撒了把粉末,便聽見車外一陣哀叫。就在這剎那他從車上一躍而下,我尾隨他跳下車。

  他的藥粉讓車外的刺客一時失去了戰力,故而並未有人阻攔我。即便如此我還是極為狼狽地撞在地上翻滾幾圈之後,失去了意識。

  我覺得只是昏迷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再次醒來的時候卻已是東方破曉,我是被冷水澆醒的。待我吃力地睜開眼睛,只見我手腳被捆得扎實綁在柱子上,身處不知何處的一間破房子裡,眼前一群黑衣的面生的男人,圍了我一圈。

  他們並未蒙面,看起來是北方人的長相,身材高大。站在中間的男人應該是頭兒,生得英武健壯,開口的聲音低沉。

  「可算是醒了。」

  這是那群刺客?

  我們在吳國和趙國的交界處遇襲,可是他的口音和長相,並不像是吳趙人士。是吳趙雇凶,還是又有別國參與?

  一鞭子抽在我身上,我瑟縮了一下,看見自己的腰間迅速滲出紅色的血跡。

  「這時候居然還走神,看來是不知道厲害。」男人拿著鞭子,一邊擦著鞭子上的血一邊冷臉說:「要想活命就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著他,點點頭。

  「姬玉是要去哪裡,吳國還是趙國?」

  真是巧了,第一個問題我就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是要設法破除吳趙聯盟,至於他是打算從吳國入手還是趙國入手,目前他尚未告訴我。這些日子我們也一直在吳趙邊界走著,時而在吳國時而在趙國。

  如此看來,他可能早知道會有襲擊。

  「這個我不知。」

  我實話實說。

  男人眼神凝住,又是一鞭子抽上來,正好疊在上一道傷口上,鑽心地痛。我咬咬牙,抬眼看他。

  「我說的是實話。」

  「姬玉可是要幫余國?」

  「那是自然。」

  「樊君已經答應出兵了?」

  「姬玉豈會無功而返?」

  男人眼睛眯起來,拿著鞭子靠近我:「你他奶奶的不許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看了他一會兒,低聲笑起來:「讓我來猜猜看。你們抓住了姬玉,但是又讓他跑了,是不是?」

  男人被我說中了,額上青筋一跳,簡直是暴跳如雷:「你給老子閉嘴!」

  三鞭子接踵而至,皮開肉綻,我終究是低頭吐了一口血出來。男人的手下急忙攔住他,對他說:「老大老大,你看這丫頭激怒你一心求死,你可別上了她的當!」

  男人狠狠瞪著我,恨不能活活把我瞪死。他平復著呼吸,笑道:「你這丫頭這麼聰明這麼忠心,肯定知道不少東西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我要慢慢地問你。」

  不會讓我死?

  我提著的心微微放下了,甚至有點想笑。

  那便好。

  經歷了一上午的嚴刑拷打之後,男人終於也問累了。他喊他的手下看住我,便帶了一夥人出去,怒氣衝衝的架勢似乎是要繼續找姬玉。

  待他們出去之後,太陽也漸漸往西邊去,日光透過窗戶照在我的身上。我原本因為失血而覺得寒冷的身體也感覺到到一點點暖意。我低頭看身上的衣服,天青色的上好絲料,如今已經被血染的看不出本來顏色,也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怪可惜的。」我喃喃道。

  旁邊看著我的刺客不耐煩道:「你又在叨叨什麼?」

  另一個人便拉住他,勸道:「對付她能動手就別說話,當心像老大似的被她耍一上午。」

  看來他們對上午那漫長低效的盤問印象深刻,他們老大連盤問我都欠火候,更別說姬玉了,就算是抓了姬玉,恐怕也只能被騙得團團轉。

  我的目光從這屋子裡守著的五個人身上挨個看過去,搖搖頭笑道:「就是可惜……」

  「可惜什麼?」

  「要是你們老大帶著你們去追姬玉,你們就不會死在這裡了。」

  「你!你說什麼瘋話?」刺客小兄弟氣得揚起鞭子朝我揮過來,那鞭子在空中揚起一個飽滿的弧度,在快碰上我時力道陡然一鬆。我看見他捂著自己的心口,七竅流著血倒下去,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這破屋裡的其他人面色具是一悚,紛紛拔劍出鞘緊張地環顧,可還沒有弄明白便跟著脫力倒下去,都是七竅流血又發不出聲息的慘狀,驚惶地看著我。

  柏木的香氣愈發濃烈,破屋的門被緩緩推開,一片灰紫色的衣角拂過門檻走到屋內,來人的身後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屍體。

  「你這毒可真厲害。」我看著姬玉笑道。

  他衣衫整齊髮絲未亂,還是翩然優雅的樣子,悠然走進房間幫我解開手上腳上的繩子:「你這嘴也不輸人。」

  我扶著柱子慢慢站起來,問道:「其他人呢?」

  「走散了。」

  他往我嘴裡塞了一顆藥丸,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身上,剛一沾身我的血便滲透了他銀灰色的外袍暈染開來,像是衣服上漸漸開出一片紅色花朵。

  姬玉看著衣服上滲出的血跡,皺皺眉頭說道:「旁人挨一鞭子便要叫得把房頂掀了,你挨了多少鞭卻一聲不吭。便是要裝得深知內情讓他們不敢殺你,也不必如此逞強。」

  頓了頓,他問道:「你還能走動麼?」

  我點點頭,抬眼看他:「無妨。」

  他看了我一會兒,笑著搖搖頭往外走。這屋內的五個人已經沒了氣息,外面的六個也死透了。姬玉從容地從他們身上搜刮了幾包銀子,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說道:「我們先離開這裡,你要是跟不上我,我可是會甩掉你的。」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4
發表於 2020-9-30 00:08: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夜談

  我們的所在是一處荒廢的村落,稀稀拉拉的幾間屋宇間長著半人高的雜草,房樑之間也結著蜘蛛網。走出村落便是大片的荒地,雜草叢生一眼看去望不到盡頭,只有一條土路歪歪扭扭地延續到遠方。

  要躲避那些刺客的追逐,正路自然是不能走的。姬玉站在村頭看了一圈再看看太陽,便向西邊的荒地走去。

  西邊,吳國。

  我也沒有問他要去哪裡,只是跟著他走著,他背著手步子不緩不急,不像是逃命,倒像是在散步。陽光從西邊照耀過來落在他的眼睛裡,他琥珀色的眼睛此刻看起來如同一顆真的琥珀。

  逃命也要逃出一種優雅的氣魄來,不愧是端方崇禮的周王室公子。

  我跟著他走了兩個時辰,他突然說道:「你就沒有想問我的?」

  我有些暈眩,沒聽清他的話便要他重複一遍。他又說了一遍然後回頭看我,看到我的那一刻卻愣住了。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愣住,只是想了想,說道:「你預料到了會有這次襲擊對不對?你只是趁著這次襲擊想消失在眾人視線裡,做點什麼別的吧?」

  他並未答話而是走近我兩步,掀開我披著的外衣,臉色一下變得很差。我低頭看去,上午的鞭子多抽在腿上腰腹,加上走了兩個時辰我的裙子已經完全被傷口滲出的鮮血染紅了,看起來頗為駭人。

  我對姬玉說道:「現在不怎麼流血了,我披著你的袍子這一路也沒有留下血跡,他們不會找到我們的。」

  姬玉聞言看向我的眼睛,安靜片刻之後笑出聲來。他一邊笑一邊搖頭,笑意不及眼底,彷彿是覺得荒唐。

  「我時常覺得,你眼裡的我大約不比個劊子手好。」

  我還未對此話做出反應,可能也是他並不期待我的反應,他突然把我抱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摟住他的脖子。

  「你再走下去這雙腿就廢了,我的婢女長相可以不好看,但總不能是個瘸子。」

  他淡淡地說著往前走而我摟著他發愣,失血減緩了我的反應速度,直到他身上柏木香氣混雜我血氣的刺鼻味道點醒我,我才想起來向姬玉道謝。

  他輕笑一聲,說道:「還這麼冷靜,你這人是不是不會痛?」

  「很痛。」我慢慢地說。

  「那你為什麼不說?難道是真怕我丟下你?你應當知道,我會回來救你就說明你對我有價值,我不會輕易丟下你。」

  「我知道,我只是……」

  姬玉很少把話說得這麼直白露骨,讓人有些意外。我漸漸放鬆下來,靠在他的肩膀處。遲緩地考慮自己為什麼不說的理由。

  想了一會兒,卻想不清楚。

  我原本就很能忍痛,非要尋個別的理由,或許是一直以來活得太安靜從來沒有發出過什麼聲音,以至於忘記了怎麼發出聲音。被打的時候也是,痛的時候也是。

  總是默認了這世上沒人會願意聽我說,那我也就不說了。

  「我只是……」

  我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裡面挑了一句話,來補全我的句子。

  「只是不知道誰會聽。」

  姬玉冷笑一聲:「你覺得即便是你說你傷重難走,我也會充耳不聞地逼你繼續走?」

  他言辭激烈,我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著姬玉,他臉上帶著幾分沒有笑意的笑容。

  「雖然痛,也沒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我最終這麼解釋道。

  他步子頓了頓,然後繼續往前走,淡淡地開口:「我真想問問你,這世上有什麼事是你不能忍受的?這世上有什麼人是你不能失去的?」

  幾乎沒有,我雖然愛護期期可也早就計劃著離開她。

  可唯有一事,唯有一人例外。說起來,他可能是最沒資格質問我的人了。

  「我曾有過一個很喜歡的人,我非常地喜歡他。」我平靜地說。

  姬玉很是意外,低下頭來看著我,我也仰頭看他。他眉目如畫,端莊優雅,正是我喜歡的那個人長大之後的樣子。

  我笑了笑:「最初我只是記住了他並且按照他的叮囑活著,然後在時間流逝裡意識到他的可貴和溫柔。他曾經,是我的夢想。」

  「可惜後來,他死了。」

  姬玉為我的形容而驚訝,好看的鳳眼睜大了,像是不相信這是會從我的嘴裡說出來的話。我很平靜地靠著他的肩膀在很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的臉龐,驚訝退卻之後他的嘴角慢慢上揚。

  「真是令人羨慕啊,這個人該有多麼幸運,能夠被你所喜歡。」

  我定定地望著他幽深的黑色眼睛,半晌輕輕一笑:「……是麼。」

  令人羨慕的不是被我喜歡,而是那其中的諸多好處吧。比如說可以憑藉這份喜歡放心地利用我,掌控我,就像他一直想要做到卻沒能做到的那樣。

  姬玉看不出我在想什麼,只顧著對我的心上人的好奇。

  「你喜歡的那個人,是怎麼死的?」

  「只是個平凡又溫柔的人,他好像……是自殺。」我沉默了一會兒,這樣回答道。

  姬玉輕笑一聲搖搖頭,眼裡有些輕蔑神色。

  「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命都保護不好,又拿什麼來保護你呢?阿止啊,這樣的人不值得你愛。」

  我安靜了一會兒,笑起來:「或許吧。」

  日落之時我們到了一條河邊。姬玉把我放下來,接水給我清洗傷口再包紮,動作嫺熟而自然,下手也很輕柔。他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居然會這麼熟練。

  待他包紮完我的傷口,他抬頭對我說:「我來抓隻魚。」

  我睜大眼睛看著姬玉,他似乎因為我的驚訝而感到愉悅,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

  抓魚真不像是姬玉會做的事情,而且他這般耽擱,那些刺客很快就會追上來的。我看著挽起袖子站在河邊觀察的姬玉,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心道隨他去吧。

  姬玉俯身觀察了一陣,一動不動彷彿時間停滯,在我出神的時候他突然從腰間抽出匕首紮下去,水花四濺間笑意盈盈地叉了一條看來足有三斤的大魚上來。

  我看了他半天,然後鼓起掌來:「公子好身手。」

  姬玉拿了那條魚走過來,謙虛道:「許久未練,生疏了。」

  嘴上說著生疏,他卻十分熟稔地殺了魚,拾樹枝堆起來用石頭打著火,就著匕首開始烤魚。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井井有條,看起來精於此道。

  夜幕降臨,我看著火光下他時明時暗的臉龐,聞到油香從烤魚身上散發出來。捉魚烤魚這種事情,與高雅識禮的姬玉很不相符。

  「你以前常做這些麼?」我問道。

  姬玉正好把那條魚烤到兩面金黃,劈開一半分給我。

  「我少時貪玩,所有能吃的動物都抓過,說來還是魚和兔子最美味。」

  他說起來的時候神色自若,轉眼看看我,便笑道:「你這樣驚訝的神色,比平時好看許多。」

  那個高深莫測笑意從容的姬玉又回來了,我收回目光開始吃魚,餘光裡瞥見他用匕首挑著另一半魚也開始進食。這匕首相當精緻,兩面開刃,柄上兩邊鑲嵌著雲紋白玉輔以雕花,刃身刻字。那如藤蔓一般的周朝文字,寫的是「夢死」。

  如今的公子名士都佩劍,為劍取名多半是風雅或是明志,如「雪明」,「憫生」之類。姬玉公子的名聲比諸侯國任何一位公子都要響亮,卻未見他佩劍。

  隨身攜帶一把匕首,未免顯得不夠君子,更何況匕首的名字「夢死」相當輕狂。

  我這麼想著卻並未多言,只是收回目光吃完了魚,稍稍湊近火堆烤起火來。姬玉倒是不閑著,在周圍走了一圈,拿著匕首到處寫寫畫畫,也不知在做什麼標記。那火堆很溫暖,我原本就疲憊漸漸地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地往地上倒的時候,一雙手接住了我。我睜眼看去,姬玉扶著我的肩膀靠近我,他說道:「你在發燒。」

  我偏過頭:「我……沒有感覺到。」

  「……你還能感覺到什麼?」他似乎有些無奈。

  「這地上潮氣很大,你靠著我的背休息吧。」

  火堆在我們身側溫暖地燃燒著,時不時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我的後背抵著姬玉的後背,我的頭靠在他的脖頸處,淡淡的柏木香氣包圍了我,一時之間我分不清溫暖是來自於他還是來自於火堆。

  這種場景,未免溫情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我曉得他願意時可以表現得極其溫柔,可是對我有必要如此麼。

  「你真是瘦,骨頭這樣咯人,夏菀平日裡缺你餐食了?」他悠然開口。

  我答道:「夏菀總說我瘦要我多吃,但我便是如此,怎麼吃也是不胖的。」

  他低聲笑起來,說:「你啊,這話讓嫦樂知道了,定要生你的氣。」

  「嫦樂姐姐要跳舞,飲食不能自在也是無可奈何。」

  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靠著他的背閉上眼睛。他話裡不帶刺的時候,聲音是真的很好聽,這樣的時候我是樂意多問些問題的。

  「姬玉,行刺你的那些人是什麼人?」

  姬玉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他輕飄飄地說了一句:「你猜。」

  「是周人,自王畿而來,對吧?」

  我感到他的身體僵了僵,那我應該是猜對了。那頭領似乎對姬玉很熟悉,來人都是北方長相,說話有修飾過的洛邑口音,並且不想下死手更想活捉姬玉。

  如今諸侯各自為政,曾經統領諸侯的周朝也只能管理王畿了。雖說這些年周天子收回了許多封地,名聲漸長,但百年積弱豈是一時能複。

  謀劃刺殺的既不是趙國也不是吳國,是他的故鄉周,這未免讓人寒心。

  姬玉卻沒有顯得太難過,他低低地笑了一聲,語氣輕鬆地答道:「不錯,他們應該很快就會追上。你需要醫治,若用走的我們還要走兩三天才能到村鎮,你的傷等不了。所以我去問他們借匹馬來。」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5
發表於 2020-9-30 00:08:37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顧零

  火焰跳動著偶爾傳來焦味,讓人想起爐灶,火爐,所有平常的人間煙火。

  活著真好,我靠著姬玉寬闊的後背,這樣想著。

  「一會兒他們來了多半不會對我下死手,但是你就不同。刀劍無眼,你就不怕死在這裡?」姬玉轉著手裡的匕首說道。

  「我對你還有用,你怎麼會讓我死。」我淡定地說著,他在我背後低低地笑起來,悠然道:「太聰明了也不好,什麼都不怕。」

  我閉上眼睛,額頭貼著他的脖頸,柏木的香氣縈繞不去。我的腦子裡有許多紛繁的不著調的思緒,控制不住地蔓延開去,就想到哪裡說到哪裡。

  「若我死了大約也是悄無聲息,黃土覆身,無名白骨。若屍骸能肥沃一方土壤,他日養育一片繁盛青苔野花,倒是也不錯。」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這番論調我倒是常聽,從你嘴裡說出來卻格外寂寞。」

  他的語氣很平靜,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今日總是主動找我說話,可能是怕我不言不語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對他還是重要的,至少現在還不能死,所以他才會救我,才會抱著我逃命,讓我靠著他取暖。

  才會偶爾透露出一點真真假假的溫柔。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姬玉拿起一片葉子開始吹曲子。我不懂音律,只覺得這是很安靜輕快的調調,僅僅是一片不大的葉子在他的一雙薄唇之間,就可以發出各種各樣優美的聲音,甚至是悠長的轉音。

  很好聽。

  就像阿夭彈過的那些曲子,每一首都很好聽。

  在他的吹奏聲中,有腳步漸漸靠近,在距離我們三十米左右停下。我坐直了轉眼看去,那些圍了我們一圈的隱隱約約黑色身影彷彿要融進黑夜裡。

  我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著,他們也不舉火把來,些刺客的夜視能力應該是很好罷。

  姬玉停了曲子,笑道:「好久不見,甚是想念你,顧零。」

  一個黑影從深沉的黑暗裡慢慢走出來,正是我見過的那個英武高大的男子,那張英氣卻總是憤怒的臉龐,他左手之中劍已出鞘,閃著銀光。

  「想念?一個次次逃走的人,我可看不出你想念我。」他冷笑著說道。

  「若我不逃你便要殺了我,我怎麼可能不逃?」

  那男人咬了咬唇,似乎十分不忿:「誰說我要殺你了?早跟你說了千百次,天子只是要我帶你回去,從未讓我殺你。你年少時叛逆也就罷了,怎麼到如今還這麼不懂事,非要一直與天子作對?若天子真與你翻臉……」

  姬玉笑出聲來,原本只是低低地笑著,好像忍不住一般越來越大聲。

  「你真是……一點兒沒變,和你哥一個樣子,我父親說什麼便信什麼,一輩子愚忠。」

  顧零目眥欲裂,他脫口而出:「你也有臉提我哥!我哥……」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彷彿有口氣卡在那裡橫衝直撞。可他最終也還是沒有說下去,沉默了一會兒,跟姬玉說:「姬泊言,鬧夠了沒,跟我回去。」

  姬玉,名泊言,單字一個玉。能稱他為姬泊言的人,應該同他非常親近。

  我看著身側的姬玉整整衣服站起來,說道:「顧零,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把我的婢女送到最近的地方治病,她被你傷得很重。」

  顧零愣了愣,我也愣住了。顧零既然瞭解姬玉,總不至於相信他是個這麼善良的人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果然懷疑道:「你又在耍什麼把戲?」

  「怎麼,我答應跟你回去你還不滿意?」姬玉從容答道,邊說著邊往顧零那邊走,顧零立刻後退戒備地看著他。姬玉笑起來,張開手臂:「我什麼都沒拿,此時無風,便是我手裡有毒也蔓延不開。」

  見顧零還是不信,姬玉便取了髮帶,走到我身邊:「阿止,幫我個忙。」

  我站起來,他便把雙手放在身前,讓我幫他把雙手綁在一起。然後揚起被我綁住的雙手,笑得無害:「我雙手都被捆住了,你總放心了吧。」

  顧零看了他半天,沖自己的同伴招招手,試探著靠近。一直到站在姬玉面前的時候,姬玉仍然沒有出手的意思,顧零稍稍鬆了一口氣,歎道:「你要是早點……」

  他話音未落忽然像是被一股大力拉下去,半跪在姬玉面前。顧零臉色白了一半,轉眼看去其他的人也都同他一樣滿臉痛苦匍匐在地,彷彿身上壓了千鈞之力不能起身,痛苦呻吟著。顧零慌忙地搜尋著原由,直到看到插在火堆旁的「夢死」,和手握著夢死,血流在刀刃上的我。

  顧零的瞳孔一陣緊縮:「千鈞之陣?奇門陣法……你還在弄這些……」

  「歪門邪道?不弄怎麼贏得了我父親這樣的正人君子呢?」

  姬玉從容解開手上的髮帶,鬆鬆手腕。他在我們周身十米的範圍之內畫了陣法,以我為陣眼夢死為啟動媒介。一旦顧零他們靠近我們十米之內便用夢死沾我的血插在陣中,便可發動。陣中之人除了他和我之外,所有的人立刻身負千鈞之力不可動彈。

  此前我也從未聽說,姬玉公子居然精於奇門陣法之道。

  「我想問你借匹馬,按你的習慣,馬應該拴在距離這裡百米的地方吧。南邊還是北邊?你下午去北邊尋我,回去發現同伴被殺那麼再出發追我應該是從南邊來,馬是在南邊吧?」

  「姬泊言!你有種拿劍我們交手!」

  姬玉笑起來,搖搖頭:「果然在南邊,你這表情還是藏不住事。交手就不必了,我甘拜下風,感謝顧兄贈馬。」

  姬玉從我手上拿回匕首,優哉遊哉地數了一圈趴在陣法裡的人,除了顧零之外還有七個人。姬玉抬起其中一人的下巴劃開了他的喉嚨。

  那人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瞳孔放大,鮮血噴湧而出蔓延在整個陣法之上,姬玉先前畫的那些符咒更加明亮起來。姬玉滿意地笑笑,一連劃了三個人的喉嚨,整個陣法亮如白晝的時候他才收起匕首,說道:「這樣就夠了,陣法能持續一天左右,顧零,安心休息吧。」

  「姬泊言……你這樣……」顧零的手握成了拳頭,他怒吼道:「你學這麼邪門的東西,這會折損你的身體的!你……」

  姬玉恍若未聞,轉過身正欲同下午一樣把我抱起來,卻聽身後顧零一聲大喊:「阿夭!」

  我離姬玉的眼睛很近,在「阿夭」被喊出來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緊縮,虛浮的笑意碎成一片波濤洶湧的海,裹挾著深刻的恨意瘋狂起伏。他放開我,慢慢回過頭去看向顧零,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還帶著笑的聲音。

  「顧零,我有沒有說過不要再叫我這個名字。你以為我真的不會殺你麼?」

  我走到姬玉身側,半跪於地的顧零嘲諷地笑了,再開口聲音就悶悶的:「你當然會殺我了……我問你,三年前我哥突然中毒身亡,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姬玉輕描淡寫地說。

  顧零並不意外,他咬咬唇,勉力抬頭看著姬玉,眼睛都是紅的。

  「為什麼?」

  「因為他殺了我的兄長。」

  「那是因為太子殿下謀逆不成還要刺殺天子,顧漆不得已才出手的!護衛天子是顧漆的職責所在,即便他與太子是至交,也不能由著太子殿下行刺天子啊!」

  姬玉看著顧零,眸色一片深沉的黑色,如同暗無天日的無間地獄。他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說道:「不得已?苦衷?這世上哪一個人沒有不得已,偷騙的為了妻兒飽腹,殺人的為了報仇雪恨,誰生來就愛做壞人?若是害人的因為有了苦衷便可原諒,那這世上便沒有不可原諒之事了。」

  他蹲下身去與顧零平視,笑得越發溫柔:「你也知顧漆是我哥哥的至交,被自己的至交所殺,我哥哥死的時候該多絕望啊。我哥那麼一個愚孝的人,跟他說了多少次要防著父親都不聽,死前好不容易積攢一點點勇氣去找父親去討個說法,還被他設計害死了,你看看他這一生,多荒唐啊。」

  「天子如此疼愛太子殿下,怎麼會設計……」

  「顧零,你信父親不信我,挺好的,你也別信我。顧漆有他的苦衷,但我不原諒他,所以你也別原諒我。不過奉勸一句,別把父親想得多好,你知道為什麼每一次你來抓我都抓不到,父親還依然讓你來抓我嗎?因為他知道你不忍心殺我,等你失敗的次數多了覺得辜負了他而愧疚的時候,總有一天他一聲令下,你就不能再拒絕。他也很清楚即便我知道這一點也不會殺你的,因為我姐姐曾經那麼喜歡你。」

  顧零突然起身抓住姬玉的領口,這樣的動作就讓他汗如雨下,他斷斷續續地說:「你……你住嘴!休要……毀她清譽!」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他一把推開顧零,笑得不能自己,笑出了眼淚。

  「清譽?她都死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清譽?我姐姐怎麼就……喜歡上你這麼個懦夫!」

  顧零倒在地上,他好像哭了,又好像是被陣法壓得喘不上氣來。

  他說:「你去燕國那五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姬玉居高臨下地看著顧零,他慢慢平復著呼吸,直到那些瘋狂又重新被收拾好,藏在深深笑意背後。他平靜地說:「就像你知道的那樣,死了很多人。阿夭,也死在那裡。」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6
發表於 2020-9-30 00:08:5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暮雲

  姬玉取了馬帶我連夜奔向村鎮,到了最近的村子找了大夫為我包紮上藥,第二天清晨就把馬賣了換了匹新馬和一些食物再次出發。每到一個新城便再次換馬,如此輾轉三日之後,他放了最後買的那匹馬與我徒步走進了吳國重鎮——暮雲城。

  一路上追兵沒有追上我們,也不見夏菀她們的身影,看來姬玉並沒有要和夏菀她們匯合的意思。

  此地是吳國東部的一處大城市,交通發達商旅眾多,算得上是吳國僅次於都城的繁華城市。姬玉似乎對這裡很熟悉,徑直穿過城中的人流走到西市附近最大的一間商鋪前。

  「你去同他們夥計說請韓伯來,有故友等候。」他同我說道。

  我便照著他的話做了,那夥計見我衣衫襤褸面露猶豫,嘀嘀咕咕地說我們韓伯怎會有如此窮酸的朋友,但仍然去通報了。不過片刻便見一灰衣白髮精神矍鑠的老人撩起門簾,從後院匆匆趕出來,見我便行禮:「煩請姑娘帶路。」

  我帶著他出門拐了幾個彎,姬玉就站在牆角笑意盈盈。老人愣了愣,看到姬玉的粗布麻衣一身風塵僕僕,年過半百的人竟然紅了眼睛,上前幾步拜倒在姬玉面前。

  「公子受苦了。」

  姬玉立刻把韓伯扶起來,笑著說:「早說過不必如此,更不要叫我公子,喊我先生便可。」

  韓伯應下,說道:「先生快隨我來。」

  沿著小路韓伯把我們帶進商鋪附近的一處宅院,把我們送到裡最好的兩個房間裡讓我們梳洗換衣。分開前姬玉與我說,這裡的主人同他是好友,一會兒可能要見我。

  果不其然,待我換了清爽衣裳韓伯便過來敲門道:「夫人,我家主人有請。」

  我聽見這個稱呼歎息一聲,應道:「來了。」

  來的路上韓伯問姬玉我是誰,姬玉不假思索地說——她是我的妻子。韓伯很驚訝,但是並不多問還馬上改口稱我為夫人。

  夫人?姬玉可沒告訴我還要演這齣戲。在他的好友面前扮演他的妻子,這並不容易。

  我跟著僕人指引來到庭院之中,這座宅子的主人已經在等著了。傳聞中暮雲最大的米商,安葉米鋪的老闆,韓伯的主人,葉思臣。

  姬玉來投奔的友人。

  他是個相貌普通的年輕男人,穿著一身青色衣衫,氣質卻是很好的,坐在石凳上請我坐下喝茶,舉手投足十分優雅。

  我原本還在想,他為何要單獨見我而不是姬玉,但在看到葉思臣的這一刻我便有了答案。

  我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問道:「葉老闆見我,想要說什麼?」

  葉思臣偏過頭,笑道:「聽聞你是泊言的妻子,泊言性子不好,我想看看什麼樣的姑娘會喜歡他。」

  他體貼地為我倒滿茶,那茶應當是極品,便只是倒入杯中便已茶香四溢。

  「葉老闆說笑了,泊言性子出了名的好,只是心地不太善良罷了。」我微笑著說。

  「心地不太善良?那你為何要嫁給他?」他似乎非常驚訝,挑眉看我。

  「指摘別人是容易的,但總也要看看自己。我不僅不善良,性子也不好,相比下來還是他好得多。」我從容應對。

  葉思臣眯起眼睛:「夫人太過謙虛了,還請夫人細說。」

  「姬玉他喜歡故弄玄虛,比方說現在扮成別人來誆騙我。」

  葉思臣笑出聲來,他搖搖頭:「真是騙不了你。」

  看到葉思臣的那一刻,我便意識到他就是姬玉。但其實這張人皮面具做得真是精巧,十分貼合不說,便是再怎麼仔細看也看不出來姬玉的影子。

  姬玉拈著手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相貌可以改,聲音可以偽裝,但習慣和語氣很難變。」我指指他的手:「你想事情的時候喜歡拈手指,說話的時候尾音總是比較輕。當然最讓人生疑的還是韓伯對你的態度,他對姬玉公子如此恭敬,不像是另事他主的人。」

  姬玉低低笑起來,便起身向我行禮,悠然道:「吾妻真是聰明無雙,韓伯已備下酒菜,可否願意同葉某一起用餐啊?」

  看來我現如今要演的,便是葉思臣的妻子了。

  「葉郎言重了,走吧。」

  葉郎兩個字出口之後,這樣親昵地稱呼一個陌生的名字,讓我後知後覺地感到怪異。

  吳國與樊國相距並不太遠,崇尚奢華的風氣和樊國一脈相承,加之這幾年吳國連年豐收國勢正強,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盛景。這座宅院坐落在一片闊氣的院落之間,裝飾佈置都十分簡單雅致,不禁脫穎而出。

  我和姬玉穿過後院的花園來到前廳,姬玉走著走著突然挽起我的手來,纖長的手指一根根扣進我的指縫,我有些驚訝地抬頭,便看見一群僕役走過向我們行禮。

  待僕役走後,我說道:「看來葉老闆同他的妻子是十分恩愛的。」

  「若想行事便利又不引人注目,便要做大人物身邊的小人物,小人物身邊的大人物。我是貴公子時你是我的侍女,我現在是平民百姓你就得是我的妻子,並且是我的愛妻才行。」他舉起拉著我的手,微微一笑:「我該怎麼稱呼我的愛妻?不知你的本名是什麼?」

  我看了他幾秒,答道:「姜酒卿。」

  也對,他從來沒問過我原本的名字。

  姬玉重複了這個名字幾遍,然後笑起來:「九公主,姜酒卿,那我叫你九九,可好?」

  九九?

  我眼中浮現出一些遠去的影子,上次期期拉著我的手喊我九九的時候,遙遠得像是上輩子了。

  「隨你喜歡吧。」我低眸輕聲說,「我需要做什麼?」

  姬玉搖搖頭,我們走到了大堂,他引我在一桌好菜前坐下,整整衣冠坐在我身側:「慢慢來,先把你的傷養好。這一路顛簸你元氣大傷,臉色看起來很差。」

  我抬眼看他,有點意外。

  「我沒事。」

  「你有事。」他不容置疑地說,另一邊挽起袖子盛了碗雞湯。

  「你就不能對自己好一點,愛惜自己一點?有時候嬌氣些也不是壞事,更何況現在你有我。」他把雞湯端給我,明明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笑起來的時候卻還是讓人如沐春風。

  「你是我的妻子,照顧你就是我的頭等大事。若是還能多長幾斤肉,便是再好不過了。」

  你是我的妻子,照顧你就是我的頭等大事。

  我看看他,接過那一碗雞湯吹涼,雞湯裡加了香菇和川芎,喝起來非常鮮美。這樣的雞湯不熬上幾個時辰是燉不出來的,我們剛剛來到此處,想必是跟酒樓點了送來的。

  是他特意準備的麼?他……入戲倒是很快。

  我慢慢道:「多謝葉郎。」

  姬玉忍不住笑出聲來,他靠近我輕聲說道:「你要是再如此客氣,就顯得是我強娶了你,又或者是我一廂情願地愛你了。」

  我看了看站在大堂兩邊侍候的丫鬟僕役,於是拿起湯勺盛了滿滿一碗雞湯遞到姬玉面前。

  「這湯品十分鮮美,葉郎也嘗嘗。」

  他仍然笑著,只是接過了湯碗用湯匙輕輕攪動。待我喝完我的那碗雞湯之後,他就把他的這一碗一口未喝的雞湯推過來給我。

  「看你怕燙,這碗晾得剛剛溫熱,快喝了吧。」

  我看向他,他對我微微一笑柔聲道:「我更怕燙,等等再喝。」

  最後那鍋雞湯幾乎全入了我的肚子,他在一邊幫我剔骨取肉吹涼熱湯,彷彿甘之如飴。

  這個人演起溫柔來,可真是溫柔至極。

  姬玉在暮雲落腳後很快收到了夏菀的飛鴿傳書,那場襲擊裡有人受了點輕傷並無大礙,如今夏菀已經帶著她們去往趙國,在姬玉的友人白梧公子處休息。

  明面上的消息,是姬玉公子失蹤了。

  姬玉說服樊君出兵救余國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等著他的下一步動作。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卻失蹤了,還是在吳趙交界處失蹤,有多少人會相信姬玉是真的失蹤呢?

  怕是吳國擔心姬玉秘密去趙國策反,趙國擔心姬玉暗中去吳國斡旋,兩個國主都要輾轉反側。姬玉甚至還沒有做什麼,就已經將自己化作魚刺,令他們如鯁在喉,心生齟齬。

  話說回這次遇刺,南素說過姬玉公子常常遭遇刺客或者劫殺,要教我習武防身,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學。我便跟姬玉說了此事。

  「南素話雖不多但脾氣很好,她主動教你習武便是承認你了。不過如今你已是我的夫人,若還要你自己保護自己,我豈不是太無能了?」姬玉的眼波流轉之間是狡黠笑意。

  我看著他,回答道:「雖然是夫妻,你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護著我的。」

  「我可以。」他回答得乾脆。

  我默了默,說道:「……那就有勞了。」

  這是他最近喜歡的遊戲,在我們的談話中突然從姬玉的立場變成葉思臣的口吻,以欣賞我被噎住的情形。他好像覺得這情形有趣極了,每每我啞口無言的時候,都會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作為葉思臣,他愛妻的形象確實塑造得很成功。他回到暮雲,這些日子暮雲城最好的藥材補品流水似的送進府上,說是葉家夫人舟車勞頓生了病急壞了葉老闆,便不計成本地給夫人養身體。

  葉老闆在外行商許久不歸,好不容易回了暮雲城本就有諸多應酬,但都是來去匆匆準時回府,說是答應了每日陪夫人吃晚飯。更不要說那綢緞坊的布料,胭脂鋪的脂粉,首飾鋪的簪釵,葉老闆都親自幫夫人挑選。

  一時間整個暮雲,上至公卿貴族下至販夫走卒,沒人不知道暮雲城安葉米鋪最近回來的葉老闆,那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愛妻之人。

  如此這般,整個暮雲便知道了葉思臣的名字。

  在來到暮雲第七天後,葉家夫人——也就是我終於養好傷出門轉轉了。盛名之下出門也成了負擔,幸而吳國民風保守,出嫁了的婦人出府必以白紗半覆面,緩解了不少尷尬。

  葉宅裡負責照顧我的方媽把我帶到當地最大的茶樓,踏進茶樓的時候裡面的客人已經坐了七成,方媽趕緊和小二溝通起來,安排了我離檯子最近的空位子。

  我坐下的時候,方媽在我耳邊輕聲說:「夫人左前方的那位是楊將軍的妻子,她是這裡的常客呢。」

  我抬眼看去,那位夫人看起來三十出頭,用白紗遮了一半容顏,可露出來的眼睛還是英氣逼人。她穿著一身藍色棉服,靠著椅背聚精會神地聽著臺上說書人的話。

  她坐的位置是大堂裡最好的位置,多半是專門留給她的。

  我一邊想著一邊喝了口茶,說書先生在不遠處大聲說道:「上回話說到那姬玉公子在燕國做人質……」

  我嗆得咳嗽起來,方媽給我順著氣,說道:「夫人慢點喝。」

  「姬玉公子?」

  「是啊,這可是時下最討喜的說書段子。」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7
發表於 2020-9-30 00:09: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聽書

  方媽是原本就是葉宅裡的傭人,自我到了葉宅後韓伯便派她來照顧我。她四十左右,非常心直口快,又很愛聊天。出去買趟菜的功夫就能帶回來一籮筐的新鮮消息,是個非常不錯的消息來源。

  今天她早上為我梳髮時一直念叨著,問我要去哪裡轉。我便問暮雲的夫人們閒暇時候都幹些什麼,方媽露出一副「你問對人了」的自豪神情,掰著手指一一數來。

  李家錢莊的夫人喜歡聽曲子,劉家燈鋪的夫人喜歡打麻將,杜大人家的夫人喜歡踏青賞花,楊將軍的夫人喜歡的就有點特別了,喜歡舞刀弄槍和聽說書。

  「舞刀弄槍?」我看著鏡子裡給我插髮釵的方媽。

  方媽感歎道:「是吧,楊夫人這愛好就特別了。她的父親也是大將軍,她就也喜歡這些刀槍棍棒的。聽說書也是,就喜歡聽那些打打殺殺的。要麼說和楊將軍是絕配呢,兩個人愛好差不多,又是青梅竹馬從小定的親,自然恩愛。」

  現在坐在這茶樓裡,方媽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與我解說,她先問了我一句:「您不會不知道姬玉公子吧?」

  「……有所耳聞。」

  方媽便喜笑顏開:「我就說夫人這樣見多識廣,怎麼會不知道姬玉公子這麼有名的人物呢。」她偷眼看了一眼楊夫人,對我附耳道:「我聽說兩年前楊夫人見過姬玉公子一面,一眼就看中人家了,只恨女兒還未及笄不然定要許配給姬公子。自打這說書先生開始說姬玉的故事之後,她是場場不落地過來聽,還指定要他講哪些故事。」

  我聽著便覺得好笑,我早知姬玉魅力無邊,卻沒想到是如此的無邊,怕不是上至七旬老嫗下至總角孩童,都得為他折腰。

  生得好看再加上一顆七竅玲瓏心再加上一番好演技,可真是令人難以招架。

  「各位別看現在燕國亡了,十幾年前的燕國可是如日中天,與各路諸侯會盟那是天下盟主。各國都派遣王子去燕國為質,就連天子也不例外。姬玉十四歲到燕國為人質,這剛進宮便與燕國世子一見如故意氣相投。」

  那邊的說書先生說得正起興,我便把目光轉向了他。

  「中秋佳節這天,燕國世子特地請各位在燕國做人質的王子一同賞月分食糕點,這其中自然少不了姬玉公子。可俗話說得好,好心也會辦壞事。」

  說書先生一拍醒木:「有歹人在世子的食物中下毒意圖謀害,不偏不倚就下在中秋節上分食的糕點裡,而且是有名的絕息之毒。那日所有王子包括燕國世子都身中劇毒,大部分人搶救不及當場死亡。幸而當世第一神醫裴牧正在此地,最後他拼盡全力救下三人,便是燕國世子殿下,姬玉公子,和趙國白梧公子。」

  我拿起茶杯的手頓了頓。

  這件事情我隱約聽到過,自那件事之後姬玉大病了兩年才痊癒。他如今這麼擅長用毒,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這件事的影響。

  那天聽他與顧零的對話,在燕國應該發生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以至於他性情大變並與周天子交惡。

  可我所知道的只有些世人皆知的事情。比如在姬玉留在燕國為質的這五年裡,他的姐姐燕國王后姬樂病逝,年僅二十三歲,他的兄長姬禮在周意圖弒父篡位不成被囚禁繼而被殺,他母后被廢自盡,以及最終燕國的猝然崩亂毀滅。

  不過五年,時移世易。

  我聽了一會兒便準備離開,那邊楊夫人還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書。方媽有些意猶未盡,扶著我小聲嘟囔想要留下來繼續聽,正好經過楊夫人身邊時,我突然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姬玉這迷藥,發作時間確實很準。

  醒來之時我躺在陌生的房間裡,楊夫人站在房間裡同一個大夫模樣的人正說著什麼,看到我醒了她急忙走過來坐在我的床邊。

  「葉夫人你醒啦。」

  我皺皺眉頭:「請問這裡是哪裡?」

  見我想要坐起來,她便扶著我喊下人給我拿了個小靠枕。微笑著說道:「這裡是我家,你突然暈倒磕破了頭,血流不止,我家離茶樓近我就先把你帶到我家休息了。啊,忘了介紹,我叫莫瀾,我的丈夫姓楊,這是楊府。」

  在府內莫瀾脫去了面上白紗,露出一張美麗英氣的臉龐。三十出頭的年紀,她的眼角已經有了些皺紋,但雖說減弱了她的美貌,但也增添了穩重的氣質。她穿著一身淺藍色束袖的衣服,看起來乾脆俐落。

  方媽說楊夫人是熱心腸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對我沒有半分懷疑就帶入楊府。

  楊即,楊夫人的丈夫,吳國的大將軍,吳趙與余國之戰的主帥,祖籍暮雲。他是現如今吳國最好的將領,按吳國朝中的消息,這場戰爭會一直以他為主帥。

  即便是戰時也是要過年的,過年之時忌諱血腥,在這一個月裡諸侯們基本都默契地暫時休戰,吳趙和余之間的戰事也不例外。眼下年關將近,楊將軍要回暮雲來過年了。

  姬玉要我接近的,便是這一位。

  我低眸對莫瀾行禮,道:「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莫瀾連忙扶住我,面露憂色。

  「不妨事的,葉夫人。只是剛剛大夫為你診了脈……大夫說你脈象奇異,你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

  姬玉給我的迷藥應該只會讓我暈倒,不至於使我脈象奇異。那麼這脈象,怕是姬玉在我身上下的毒造成的。

  我對莫瀾笑笑,淡然道:「老毛病了,自小大夫就說我脈象奇特,可這麼多年還是拖拖拉拉活下來了。前些日子受了傷,可能還有點虛弱吧。」

  莫瀾有些心疼地握著我的手。

  我歎息道:「只是本來我覺得身體好了,還想去學學廚藝。我實在是不善於烹飪,但是今年想著要給我夫君做一頓年夜飯呢。」

  莫瀾聽了眼睛一亮,她歡欣地說:「我也正學廚藝,正愁沒個伴兒呢,姜夫人也想學,正好一起學吧。我家的廚子以前是萬香酒樓的掌勺大師傅,肯定是不差的。」

  我在楊府歇息了半日楊夫人才放心讓我回去,回去的路上方媽一直感歎著,楊夫人真是人美心善。

  「不過夫人啊,楊夫人雖然善良但是脾氣有點暴。我聽說她開心的時候對誰都可好了,一生氣連楊將軍都罵得狗血淋頭。這暮雲城的夫人們哪個不曾是她的密友,後來全跟她鬧翻了。夫人你若想學做菜,葉府裡的廚子也能教您。去了楊夫人那邊怕是要受委屈。」方媽又似乎忘了她剛剛還在誇莫瀾人美心善,又開始憂心忡忡。

  我笑道:「怕什麼呢,她又不會吃了我。」

  回到葉府的時候姬玉已經在等著我吃晚飯,我見了他還沒說話,方媽就火急火燎地開口了:「老爺,今天可是驚險了。夫人聽著說書就暈倒在地,頭磕破出血了。幸好楊家夫人也在,把夫人接回楊府休養了半日,這才緩過來。」

  方媽的嗓門很大,聲音在整個房間裡回蕩,像是我真的出了了不得的大事。話音剛落姬玉還未曾有反應,她便開始數落她自己,從早飯時沒有察覺到我臉色不好開始一件件反省直到進門的時候沒有攙好我讓我踉蹌了幾步。

  姬玉和我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這方媽雖然說嘴碎了些,但卻是很精明的。這麼一通話下來,黑的白的都叫她說了,倒讓姬玉不好責怪她。

  於是姬玉也就是和善地說了她兩句,就把她遣走了。我坐在他旁邊拿起筷子準備吃晚飯,不期然他的手落在了我額角,指腹輕柔地點點我額頭的紗布。我疑惑地抬眼看他,他微微一笑:「疼不疼?」

  我和他同時出聲:「還好。」

  他搖搖頭,說道:「就知道你要說這個。」

  語氣裡好像有一絲不滿。

  我想了想,從善如流地答道:「疼,我疼。」

  他被我這反應弄得愣了愣,無奈地笑起來,給我布菜。

  「你真是怪人。」

  我看著他夾到我碗裡的豬肝,他怕是早料到我暈倒會受傷,還提前準備了補血的食物。

  「楊夫人如何?」

  「熱心,熱情,聽說脾氣暴躁,今日還未見識。已經約好過幾日去她府上一同學廚藝。」

  「她在學廚藝?」

  「她手背上有油點燙傷的痕跡,像是下廚所致。楊府這樣的規格根本不用她親自下廚,若是熟於烹飪的人也不會被燙成這樣。所以她是個新手,有意在學習做菜。我試探她說我正想學廚藝,果然試出來了。」

  「……我家夫人真是細心。」

  我並未搭話,夾起豬肝吃起來,姬玉那邊卻很安靜,也不見他夾菜。

  我轉過臉去,他托著下巴看著我,和我對上目光之後笑起來。這臉雖不是姬玉的臉,但眼睛還是他的眼睛。姬玉是笑眼,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月牙型。

  「你在看什麼?」我問他。

  他十分理直氣壯地說:「看你。」

  「看我做什麼?」

  「看你好看。」

  我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這話聽起來真是熟悉,就是對象對調了。我歎息一聲,給他夾了許多菜:「葉郎快吃吧。」

  他也不再調笑我,拿起筷子開始吃。他吃飯的速度比我快許多,不消片刻碗裡的飯便沒了大半,他便如往常一樣放慢了速度等我。可能是無聊,他突然問道:「你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

  我搖搖頭:「沒有。」

  「總有那麼一兩件吧,說出來我給你。」頓了頓,他笑道:「算是你今天受傷的補償。」

  「你向來很會揣摩人心,送給我們的禮物都是最適合我們的最可心的,你便按之前那樣給就好了。」

  「別人的喜好我或許猜的準,但你的心意我從來摸不透,這世上好像就沒什麼你在乎的東西。你不妨好好想想看要什麼。」

  姬玉如此執著,我便開始思考我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待我吃好的時候,姬玉也掐好時間放下了筷子,我看向他說道:「我想聽你彈琴。」

  他有些詫異。

  我解釋道:「嫦樂說,你是這世上最好的樂師,寫了很多這世上最好聽的琴譜。我想聽你彈你作的曲子。」

  姬玉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一絲茫然的情緒轉瞬即逝。他緩緩地說:「你說過你不通樂理,不辨五音。」

  我點點頭:「可是我還是想聽,你不是說了要補償我?」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笑起來,仍是眉眼彎彎的狐狸樣子。

  「好啊,只是嫦樂吹噓太過,我並沒有她說的那麼好。」

  我點點頭。

  其實我大概是聽不出來好壞的,我只是想聽他彈琴罷了。

  就像十四年前我遇見他那時一樣。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8
發表於 2020-9-30 00:09:1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琴語

  雖然已經入夜,但韓伯還是順利地在琴行關門前一刻買到了店裡最好的一把桐木琴。送到姬玉手上的時候,姬玉隨意彈撥了幾個音,微微皺了皺眉頭。

  韓伯立刻詢問是不是音色不佳,要換新琴。姬玉便舒展了眉頭,笑著搖頭:「琴是好的,只是略有些不習慣罷了。」

  他遣走了韓伯,房內只餘我們二人。我坐在床邊,他盤腿坐著琴放在膝頭,問我想聽什麼曲子。

  他說有許多好聽的古曲,可我說我只想聽他寫的曲子。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吧。」

  那雙纖長白皙的手放在琴弦上,他沒有動。某個瞬間好像風不動,燭火不動,時間凝滯。然後清越的琴聲從他的指尖破空而出,如小箭離弦直入人心,繼而如同漣漪一層層泛開,帶來細小的難以言明的戰慄。

  我剎那間愣住。

  風也搖晃,燭火也搖晃,時間也搖晃,我的心弦也一併顫動著,全是因為那流暢靈動的琴聲奔流而來,流過我的身體,我甚至因為它們流向某個無名的終點而感到痛惜。

  對音樂遲鈍如我,第一次聽到撩撥心弦的聲音。

  而他只是低眸撫琴,月光和長髮落在他的白衣的肩膀隨他快速移動的手搖晃,他的指法如此精巧靈活,如同蝴蝶在琴弦間飛舞。

  我以為我會全然聽不出這曲子這琴聲的優劣,可是此刻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它如此美妙,甚至比十四年前的阿夭彈得更好聽。

  時間沒有知覺地流逝著,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卻見他的手指顫了顫,一聲明顯的雜音過後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蝴蝶消失,風也消失。

  我看著他,他看著琴。

  好像只是沉默了很短的一刻,他抬起頭看著我,笑得無辜。

  「下面怎麼彈,我忘了。」

  他拿著琴站起身來,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皺,笑著說:「我早說嫦樂對我吹捧太過,現如今你信了吧。」

  我沒有回應他,只是伸手在琴上彈了幾個音,那聲音笨笨的,並不美好。

  「果然玄妙的不是琴,而是你。」

  我抬起頭,在他不解的目光裡微微一笑。

  「這曲子很好聽,叫什麼名字?」

  他並未回答我的疑問,而是說道:「你不是聽不出來好壞的麼?」

  「沒有聽出來好壞,只知道好聽。」

  「我最後都彈錯了。」

  「那也是好聽的。」

  姬玉站在原地偏過頭看了我一會兒,眼裡的笑意漸漸淡下去,變得曖昧不明。他說:「你果然聽不懂。我彈的不好,以後我不會再彈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手在微微顫抖。

  為什麼不彈了?明明之前在樊國的時候他還會彈琴給蘇琤聽。

  不過他為蘇琤彈那些古曲時從未觸動我,只有這首他寫的曲子這麼美麗。

  「你還沒有告訴我這支曲子的名字。」

  「我都忘了,殘曲何必有名。」

  他的語氣輕飄飄的,把所有情緒都隱藏得很好。風聲輕緩,窗外樹葉沙沙作響,月光落在他紫色絲質的衣服和手中的桐木琴上,勾勒出一個冷寂的銀色輪廓。

  我看著他半晌,說道:「那真是可惜了。」

  他有我不能涉及的領域,或許是那曾在他與顧零的爭吵中驚鴻一瞥的過往。

  第二天我便應邀去往楊府,同莫瀾一起學烹飪。剛到府上的時候她正在練武,我站在大堂邊看著她把一杆紅纓槍舞得虎虎生威眼花繚亂,明明已經是三十多的人了,身姿卻輕盈得跟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一樣。

  待舞完槍,她隨手把那槍扔給了僕從,擦著汗轉身看到我,微微驚訝地睜大眼睛。

  「葉夫人?」

  我向她行禮,她俐落地回禮然後笑著走過來拉住我。

  「讓你撞見我練槍了,沒嚇著你吧?」

  「夫人您身手好極了,我確實驚訝。」我笑笑。

  莫瀾擺擺手,一邊拉我向內堂裡走一邊說道:「你不必勉強,之前李夫人強撐著看我耍了半日的刀,嚇得病了兩天。這暮雲的女人們終日裡文文靜靜地繡花聽曲兒,見了點刀光劍影就得捂心口。」

  「暮雲女子確實都很溫柔文弱。」頓了頓,我說:「幸好我並不是暮雲女子。」

  她看向我我亦看向她,兩邊都忍不住笑起來。她說:「看來以後夫君不在家的時候,也有人看我練武啦。」

  練武的時候莫瀾還是暢快的,心情很好。但一開始學廚藝她的暴躁就完全顯露無遺,明明能把三尺青鋒舞得風生水起,倒敗在一柄小小的鍋鏟上。她把那面目全非的魚連同鍋一起哐當扔在灶臺上,滾燙的油灑了一地,我身邊的萬香酒樓大師傅噤若寒蟬,不安地看著莫瀾。

  莫瀾極為連貫地吐露出一連串令人瞠目結舌的髒話,然後狠狠地瞪向大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師傅以為她是在責怪他,嚇得抖若篩糠不知道說什麼好,但其實莫瀾是在生自己的氣。我看看她,便夾了一筷子她做的魚,再夾了一筷子我的魚。

  然而我沒忍住,把我做的魚吐了出來。

  莫瀾被我轉移了注意力,疑惑地夾了一筷子我做的魚,然後呸呸呸地吐出來,和我面面相覷。她看看我賣相好看然而難吃的魚和她賣相慘淡然而可以下嚥的魚,苦笑著說:「我原以為就只有我做不好菜呢。」

  「若真的做的好,那還用學麼。」我淡淡笑道,莫瀾的暴躁似乎被撫平了一些,她蔫蔫地歎息一聲,對掌勺師傅說道:「接著來!」

  顯然我在烹飪上沒有任何天賦,就如同我在大部分的手工活上的笨拙一樣,學了許久也只是緩慢地進步。莫瀾只是急躁了點,學習的速度比我快多了。她似乎挺喜歡和我相處,日子長了便認我做妹妹,出門見了別人也都說我是她妹子。儘管我話不多也不算活潑,到哪裡都叫上我一起。

  包括去茶樓裡聽說書的時候。

  我與她在席間落座,先生還沒有開始講,我問她為何那樣執著學習廚藝。莫瀾哼了一聲說:「我丈夫總說我做飯很難吃,今年等他回來了,我就自己做出一桌飯來給他瞧瞧!」

  雖然是負氣的神情,但是臉卻也禁不住地變紅。她盡心盡力想要給丈夫準備一個驚喜,只是嘴硬罷了。

  我但笑不語。

  她有點不好意思,便清清嗓子,問我道:「妹子你為何學廚藝啊?」

  「想為我丈夫做點什麼吧。」我笑笑,目光轉到臺上開始講述的說書先生身上。

  「畢竟他對我這麼好。」

  莫瀾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來葉思臣的愛妻美名她也有所耳聞。先生一開講她便迅速轉移了注意力,捧著臉專注地聽先生的段子。

  我聽著說書先生講些真真假假的事情,當年齊國滅亡後的四國混戰中,姬玉如何幫助宋國滅了其他三國。說來當年我和他的想法也算是不謀而合,都選擇了宋國為基點,雙管齊下,怪不得事情會這樣順利。

  或許這也是他找上我的原因。

  在說書先生的嘴裡,姬玉是個絕頂聰明算無遺策的神人,更是溫潤如玉皎皎君子。

  當「溫潤如玉皎皎君子」這八個字從說書先生嘴裡說出來的時候,莫瀾點頭應和著,鄰桌卻傳來噴水緊接著咳嗽的聲音,好像是有人因為這幾個字嗆著了,那邊傳來一聲小小的感歎。

  「這也太離譜了,姬玉聽了要笑得直不起腰來。」

  我轉過頭去看著鄰桌那個藍色衣衫身形瘦長的男子,他與姬玉相仿的年紀,氣質更為儒雅沉穩。可能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也轉過頭來看著我,為他剛剛的失態報以歉疚的笑容。

  我看了他半天,不禁笑起來。散場的時候我請莫瀾稍等便走到他的桌邊,他疑惑地抬頭看我,笑道:「姑娘有何事?」

  「宋長均,長均哥哥。」我慢慢說道。

  這回換他愣住了,拿著茶杯的手僵在半空,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睛。

  「你……你是……」

  「我是九九。」

  他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失態地撩起我的面紗,惹得方媽一陣大罵還護雞仔似的把我和宋長均隔開。宋長均眼眶濕潤了,他也不顧方媽的叫駡徑直推開她,扶著我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口中不斷感歎道:「真的是你……你還活著,萬幸萬幸,活著就好。」

  他是宋息,字長均,先齊太史令之子,齊國世子伴讀,和我們一起長大,如同我的兄長。太史令大人故去後他便辭官去周遊列國,從那之後少有音訊。

  我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他。

  宋長均被方媽罵的狗血淋頭,仍然是又哭又笑難以平復。莫瀾看到我們這邊的動靜便也走過來,小聲跟我說——這男人是不是瘋了。

  我一邊安慰宋長均一邊對莫瀾說:「這是我鄰家的哥哥,如今我親人都已去世,他的親族也已經散了。我們雖無血緣關係,如今卻如同親人了。」

  宋長均稍稍平復下來之後,聽見方媽喊我夫人,驚詫道:「九九,你嫁人了?」

  我點點頭,笑著說:「不久前的事情,我的丈夫是安葉米鋪的葉老闆。」

  「啊,有所耳聞,他對妻子特別好……原來他的妻子就是你啊。」宋長均十分欣慰,感歎著:「沒想到如今九九你也嫁為人婦了。」

  小時候他似乎說過,擔心我嫁人之後和夫君會難以想處。如今看他感歎的樣子,應該還是一樣的想法。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9
發表於 2020-9-30 00:09:2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故友

  宋長均說太史令大人病故後他辭官去遊歷各國收集史料,期間齊國發生種種變故,兵荒馬亂中他也沒有能再回齊國。上一次回去的時候,只知家人多已故去或者離散,也無甚牽掛了。

  從前的太史令大人也好宋長均也好,都有著修史書的心願,這些年宋長均在各國間遊歷尋訪舊事,記錄成冊,正在編纂一部從夏禹時期至今的全史。

  我聽著宋長均講述這些年來他去的國家,得到的史料,尋訪的舊人。他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神采飛揚。多少年了,他變了很多,但這一點卻一直沒變。說起他要編的史書來,總是眼睛發亮。

  莫瀾對宋長均講的這些事情也很感興趣,饒有興致地坐在一旁聽著。宋長均也是聰慧的人,講自己的故事從頭到尾也沒有暴露我的身份,只說我是鄰家商鋪的小妹妹。

  我們正聊著,卻見不遠處走來兩個家丁模樣的壯實男人,其中一個頗有些不耐煩地對宋長均說:「時間到了,該走了。」

  宋長均臉色變了變,一副好心情被糟蹋了的表情。我看看他身後趾高氣揚的家丁,再看看他,問道:「長均哥哥,這是怎麼回事?」

  宋長均苦笑一聲,說:「遇上了麻煩。」

  「麻煩?我們家小姐願意嫁你是你修來的福氣,你居然說麻煩!不知斤兩!」那家丁呵斥道。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那些家丁,這麼好的衣著這麼狂傲的態度,暮雲城裡除了楊家就只剩另一家了。

  「你們是昌義伯的僕人?」

  「正是。」

  果然是昌義伯家的人。

  昌義伯是吳國國舅爺,他又將女兒嫁給趙國國君一手促成了吳趙聯姻,還推動了聯合出兵余國的戰事。如今吳趙聯軍節節勝利,昌義伯在朝中可謂是炙手可熱。

  還不等我說什麼,莫瀾就無視那些僕人,問宋長均道:「你怎麼會得罪呂家?」

  宋長均長長地歎息,苦笑著說:「說來話長。」

  倒也是個簡單的故事,他來到暮雲為收集史料拜訪昌義伯家,被昌義伯的⼳妹呂姝看到,這位小姐對他傾心相許非君不嫁,昌義伯有意撮合他們宋長均卻不願意。昌義伯覺得宋長均拂了自己的臉面,便扣下他不讓他走了。

  莫瀾流露出幾分同情的眼神,宋長均講到一半便被昌義伯家僕打斷,那家僕說道:「走了走了,還說什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也敢拒絕我們大人。」

  「長均哥哥出身豫川宋氏,祖父父親在齊國官拜上卿,他的身份怎麼了?」我看著那家僕說道。

  家僕冷哼一聲:「齊國呢?齊國早沒了,還充什麼貴族。」

  宋長均眼神暗了暗,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管。

  「我想要請他吃晚飯,總可以請他留到晚飯後再回去吧?」我問道。

  「哈,你是個什麼東西在這裡嘰嘰歪歪,敢截昌義伯家的客人,明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莫瀾先不樂意了,她拍著桌子站起來,要不是婢女拉著估計要破口大駡了。她甩開婢女的手把我護在身後,笑道:「你一個狗仗人勢的下人也敢威脅我妹子?好啊,我妹子管不得,我將軍府夫人管不管得?宋先生與我一見如故我要邀請他到我家吃頓便飯,你昌義伯府也要攔嗎?」

  莫瀾身後的婢女拽她的袖子都要拽爛了,她氣頭上來卻是半步不肯讓。那昌義伯的家僕也不敢對楊將軍的夫人說什麼,莫瀾一聲令下就讓她帶的小廝把宋長均帶走了。出了茶樓她還氣呼呼的,婢女小聲說昌義伯府不好惹,莫瀾瞪她一眼道:「怕什麼,他們還敢殺了我?那就讓楊即回來給我和他們一起收屍!」

  宋長均走在我們身側,面露憂慮之色,正想對莫瀾說什麼,莫瀾轉頭對他說:「你也別怕,從昌義伯府下借走你吃頓飯的面子我還是有的,不過多的我也做不了。」

  宋長均可能也是沒有見過脾氣這麼火爆的夫人,愣了愣便立刻行禮道謝。有些擔心地看向我,問道:「你會不會受牽連?」

  我還沒回答莫瀾又搶白道:「誰敢?暮雲誰不知道葉夫人與我關係好,沒人敢動我妹子的。」

  我對宋長均笑笑,宋長均似乎有些無奈。

  莫瀾身邊的張嬤嬤曾跟我說,莫瀾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也見不得脾氣好又好看的人受欺負,因為她的夫君楊即年少時就脾氣好又容易受委屈。

  我感謝莫瀾,此時莫瀾已經平復了大半怒氣,說道:「不用這樣客氣,原本沒有昌義伯府的人出來攪局,我就是打算請宋先生來楊府用晚餐的,宋先生見多識廣我還想多聽聽呢。」

  宋長均笑起來,他從小到大都知書達理,溫柔可親,很少有人見了他不喜歡的。

  這頓飯莫瀾索性把姬玉也請來了,我們四個人一起在楊府吃了晚飯。席間姬玉倒是沒有多說什麼話,宋長均應莫瀾的要求講了許多路上的見聞,我們也討論了要如何幫助他脫困,卻一時沒有好的辦法。

  「呂小姐溫柔美麗知書達禮,又是名門之後,宋先生為何不願結親呢?」莫瀾問道。

  宋長均歎息,無奈笑道:「這不是呂小姐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立志要遊歷各國修成史書,呂小姐金枝玉葉,若我與昌義伯結親便只能定居暮雲,再不能遊歷也就不能修史了。」

  莫瀾皺皺眉頭說道:「可昌義伯一貫霸道又極寵愛⼳妹,你這事真是難辦。」

  如今呂姝小姐不想強迫宋長均,說是宋長均若實在不願也只能是無緣,可昌義伯不忍見⼳妹傷心,便強行扣著宋長均不讓走。飯後昌義伯府派人來要宋長均,這次來的是位年長穩重的家僕,也算是客氣。宋長均怕莫瀾與他們再起衝突,便與我們道別先回昌義伯府了。

  我和姬玉一同回葉家,我們並肩穿過城中最熱鬧的街市,僕人們都遠遠地跟在後面。他背著手慢悠悠地走著,問我道:「驚喜麼?」

  他果然早知道宋長均在這裡。

  「下次有這種安排,記得提前跟我說。」

  「故人重逢,要是提前知道了該少了多少喜悅。如此這般,你不開心麼?」姬玉眨眨眼睛。

  我看向他,無奈地搖搖頭。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

  「來暮雲前一個月吧,佈局的時候發現了宋長均被拘在昌義伯府。昌義伯最疼愛麼妹,宋長均是個不錯的火引,楊將軍的夫人莫瀾又是仗義的急性子。」

  原來如此,姬玉還缺一根把他們串起來的線,所以他把我帶來了暮雲。

  他微微低頭看著我,點點燈火映在眼睛裡,說道:「那麼這次,你覺得我要做什麼呢?」

  我略一思索,答道:「昌義伯的女兒嫁到了趙國聯姻,他本人是朝中吳趙聯盟的鼎力支持者,楊將軍又是吳趙前線最重要的將領。莫瀾說他們兩家並無深交,只是在這種時候卻因為利益捆綁在一起,你想要離間他們?」

  「楊將軍是武將,昌義伯是權臣。朝野上的鬥爭原本就是這樣,並無深交就意味著微妙的衝突和互相防備。」姬玉笑笑,說道:「每次都說對,我有時候真想看你猜錯一次。」

  我沉默了一瞬,正想說什麼他便搶過我的話:「你可不要假裝猜錯,我看得出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含笑的,那雙淺色的眼睛裡映出我模糊的影像,然後他轉過頭去看著街市裡的人來人往,微微眯起眼睛。

  「九九。」

  「嗯?」

  「你真是個可怕的人。」

  「……嗯?」

  他輕輕笑了一聲並不解釋,背著手放慢了步子,慢悠悠地走在我身側。我做事情一向是很慢的,而他動作卻很快,當我是他婢女的時候就努力趕上他。現如今我扮演了他夫人,他便總是等我了。

  走路也是吃飯也是,學我慢條斯理的樣子。他永遠這麼遊刃有餘,這樣的人怎麼會怕別人,更別說怕我。

  我這麼想著,卻看到街市盡頭的白色石橋上有許多年輕男女說說笑笑,還有幾個男子背著女子拾階而上,我不禁有些驚訝。姬玉也看到了,輕笑一聲說道:「這座橋叫做夫妻橋,據說很久以前一位工匠為他妻子出行方便修了這座橋,花了十四年,所以上橋十四級臺階下橋十四級臺階。這是暮雲城裡有名的求姻緣之地,男女在此相會定約,暮雲城裡凡有大戶辦婚宴迎親的轎子必要從夫妻橋上經過。傳說若是夫妻中男子背著女子走過這座橋,便可以白頭偕老。」

  他說著我們就走近了這座橋,我看著橋上欄杆的雕刻,刻的是比翼鳥連理枝,永結同心,其實工藝並不算精湛甚至有些俗氣,但看得出工匠雕刻的時候非常用心且幸福。

  我看了一會兒便聽見姬玉說道:「我記得你從不相信傳說。」

  我轉眼看向他,點點頭。

  他便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

  「來吧,我背你。」

  我看著他含笑的眼睛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低眸看向面前這雙修長白皙的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進去。

  「有勞葉郎。」

  姬玉伏下身子,我趴在他寬闊的後背上,聽見身後僕人們的一片驚呼,接著就是豔羨的竊竊私語。

  若世間真有葉思臣這個人,對他來說妻子便是最要緊的事情,他出外行商也要帶著妻子一起,每日回家陪她吃飯,買可心的物件,迷信可以長相廝守的傳說。那他的妻子真是令人羨慕啊。

  若姬玉是葉思臣,若我真信了他的溫柔,說不定我也會為他赴湯蹈火,就像所有愛上他的姑娘們一樣。

  可惜這世間,並沒有葉思臣。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0
發表於 2020-9-30 00:09: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故事

  「你喜歡的那個人不會是宋長均吧?」姬玉忽然語出驚人。

  他背著我步子走得不急不緩,氣息依然平穩。我環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後頸,平靜答道:「不是。」

  「也是,若真是宋長均,你也不至於詛咒他死了。」姬玉輕聲一笑,悠悠地說:「如果我的計劃會傷害宋長均,你會做麼?」

  「你們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他也並非你針對的人,總有完成你的計劃又不傷害他的方式。」我淡淡地補上一句:「更何況你們曾經是朋友。」

  從前在齊國的時候宋長均就提起過姬玉的名字,方才在茶樓裡聽說書先生講姬玉的故事,他一直是笑著的。那種神情我可以確定,他和姬玉的關係並不差。

  姬玉低低笑了幾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你太輕了,背著一點兒實在的感覺都沒有。我看你喜歡吃萬香樓的獅子頭,以後叫他們每天送一次菜。還有你常常餵的那隻野貓,我已經讓方媽接回府裡洗乾淨繫了鈴鐺,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好呢?叫阿止怎麼樣?」

  他的聲音帶著笑意,還有一絲調皮。

  我沉默了一瞬,說道:「為什麼要叫阿止?葉思臣並不知道阿止。」

  姬玉的步子頓了頓,他體會到了我話裡的意思。

  「姬玉不能做這些事情麼?」

  「姬玉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他想知道你開心是什麼樣子。」

  他回答得十分簡短,而我沉默不語,姬玉問道:「你不開心麼?」

  「姬玉,我是隻養不熟的貓。」我抬眼從他的臉側看去,看著橋下的燈火闌珊。

  「你養了很多貓,可是你並不喜歡貓,你只是喜歡把它們掌握在手心裡的感覺,喜歡它們由你擺佈。這時來了一隻冷淡又不親人的貓,你意外又好奇,所以花心思想要知道她的喜怒哀樂,以此掌控她。」 姬玉的步子慢下來,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消失不見。

  「我相信你做這些是因為想看我開心,悲傷,憤怒的樣子,但這只是因為你當我是個玩意兒,你不瞭解的有趣的玩意兒。」

  話音落下的時候我們到了橋下,我從他的背上跳下來,站在橋下的平地上。他背著我一級級走完了這座橋,按照傳說所言,我們以後就該白頭偕老。

  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靠近他,輕聲說:「你手裡握著我的命,你是我的飼主,這就夠了。其他所有你能給的東西,我都不想要。」

  他低眸看著我,一雙鳳目清冷深沉。

  等到奴僕趕上我們的時候,他笑起來與我十指相扣,眼裡卻沒有半分笑意。

  「夫人真是直白。」

  「葉郎知道,我一向如此。」

  「我便是喜歡你這一點。」

  他拉著我的手,我與他並肩而行,沿著長長的路走回我們掛了紅燈籠的葉府。

  我和他這樣的人應該是天生相剋,能看破對方的所有伎倆,因為太過清醒而尷尬,因為太過相似所以無法親近。我曾經對梓宸說,只有同類才會注意到我,卻忘了當年阿夭也是這樣注意到我的。

  或許是我年少眼拙,或許是命中註定,原來最初我們就是同類。

  莫瀾和昌義伯府家僕爭吵的場景被許多人看到,於是宋長均的事情在暮雲傳開了。人們都知道昌義伯府不知為何關了一位先齊貴族,一時間流言紛紛。

  為了打破流言保全呂姝的名聲,也證明自己並沒有關著宋長均,昌義伯對宋長均的管控放鬆了很多。他如今出入都還算自由,只是身邊跟著的家僕一個也不少,個個盯著他怕他跑了。

  我再次見到宋長均是在茶樓裡,他靠著椅背雙手交疊,認真地看著臺上的說書先生。

  ——看著認真,其實是在發呆。

  他從年少時就是這樣,因此不知挨了太史令大人多少罵。

  我走到他旁邊的座位坐下,他回過神來看到我然後不由地笑起來給我倒茶。

  上次我們相見的時候有許多外人在場,這次桌上就我們二人說話就方便了許多。他悄聲問了許多關於我近況的問題,我一一回答過去,他聽完放心了很多,笑道:「你夫君不知道你的身份也是好事,你這樣如尋常百姓般和和睦睦地過日子,看著很幸福。」

  宋長均還是一樣,同我說話總是長輩的口氣。他確然是我見過最接近「君子」這個定義的人,卻因為太過真誠不適合官場。在齊國故人裡,遇見他是最好的,作為史官他並不沉溺於滅國之痛,也不會拉著我追懷。

  臺上說書先生姬玉的故事已經快要說到結尾,我問他道:「上次看你笑這些戲說荒誕,怎麼還過來聽?」

  宋長均看了看說書先生,壓低聲說:「確實離譜,不過可以提供一些考證的思路。」

  「你不是認識姬玉麼,你自己去問他就是了。」

  「哈哈哈哈,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不過像姬玉這樣的人是一定會寫入史家筆冊的,總有一天我得去拜訪他為他寫傳。」宋長均感慨道。

  我低眸笑笑喝了一口茶,宋長均卻彷彿想起了什麼,忍不住笑起來。

  「這些戲說的故事情節倒還好,就是人物差太大了。我但凡聽人說起來姬玉,都是說他從小到大君子如玉溫文爾雅有禮有節,這些年我不知道他怎麼了,但他以前可不是這樣。你知不知道十三四歲的姬玉是什麼樣的人?」

  我舉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

  我不知道,其實這一路以來我有很多機會知道,可我也不想知道。

  這個人從前如何,後來如何,為何而轉變與我何干?我曾經喜歡的阿夭死了,便如瓷器碎了就再也黏回不去,既然不可能變回去,那它是怎麼碎的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宋長均渾然不覺,在我出聲之前說道:「那時候他可真是才華橫溢,桀驁不馴,我一直以為他會做個樂師。你沒有聽過姬玉的琴曲,我敢說他是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這九州上下百年裡最好的樂師。

  我沉默了一會兒,想說我不想聽下去,話到嘴邊卻只是一句:「是麼?」

  「姬玉公子是周天子的嫡次子,王后殿下三十歲才生下他,哥哥比他大十歲姐姐比他大七歲,自小就受哥哥姐姐母后寵愛,天子極繁忙還親自教導他。可姬玉極為叛逆,十歲後就不肯再受天子訓導。他自稱此生摯愛第一是琴第二是劍,沉迷音樂終日混跡在樂師中,還瞞著父母兄姐同使團一起去往別國收集曲譜,但誰也拿他沒辦法。」

  宋長均的話頭停了一瞬,不無惋惜地感慨道:「周講究禮儀,樂曲也都是黃鐘大呂最為端方雅正,偏偏姬玉做的曲子都輕靈激越,因而格格不入。我當時陪三殿下去洛邑接受天子授禮住在王宮裡,各國公子們都說姬玉的曲子不夠穩重難登大雅之堂,但是又各個背地裡抄錄他的曲子偷偷讓自己的樂師演奏。姬玉的曲子都指法複雜技巧繁多,即便是經驗豐富的樂師也容易彈錯,更別說彈出韻味。也只有姬玉這樣的天才從不出錯,彈得如同天籟。」

  「哈哈哈,說起來那時候姬玉被別國的公子們嘲笑與樂師為伍,姬玉把他們挨個駁得無話可說羞憤欲死,那可真是肆意囂張目無下塵啊。雖然我早知他口才過人,卻沒想過有一天他會成為說客。說客也很好……只是可惜那樣的音樂,再也不會有了。」

  我想起阿夭彈琴的樣子,十分理解宋長均語氣裡的惋惜。他那麼喜歡音樂,本該成為一個樂師的。

  宋長均零零碎碎說起姬玉的故事,他的琴他的劍,寵愛他的兄長姐姐母親,和他情同手足的顧家兄弟,他青梅竹馬的表妹辛然。在宋長均說的故事裡,姬玉似乎是這天下最幸福的人,地位尊貴且責任都被他哥哥擔著,在喜歡的事情上極有天賦,又不在意別人的看法。

  「我曾經很羨慕他。」宋長均撐著下巴喟歎道。

  「現在不羨慕了嗎?」

  「現在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但是他卻放棄了音樂。我不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是他在乎的人除了遠嫁衛國的辛然之外,現在只有顧零還活著了。這些年他應該很痛苦吧。」

  「痛苦?」

  「以前他就跟我說過,歷史是史官寫的,但是史官又能看到多少真實呢?真實背後還有真實,正所謂慧極必傷,姬玉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其實並不好過。他像可以忍痛放棄愛若生命的音樂,大約是因為被更大的痛苦所折磨。」

  我們之間的對話一時間陷入停滯,宋長均終於遲緩地察覺到我的安靜,他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問道:「九九,你怎麼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他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微微一笑,開口說道:「長均哥哥,你真是溫柔。」

  宋長均果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對他招招手,他便湊近我,我對他附耳道:「按你所說這說書先生真是胡編亂造,你卻不戳穿他,確然是太溫柔了。」

  宋長均愣了愣,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他用袖子掩著嘴說著可別讓這說書先生聽見了,一邊笑得沒了眼睛。

  我看著不遠處昌義伯的家僕憤怒的眼神,也笑著喝了口茶。第一次要自己做靶子,真是有點不習慣。

  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姬玉痛苦,也有些不習慣。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5 09:5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