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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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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墨書白] 長風渡(嫁紈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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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顧九思到達東都時,柳玉茹已經在黃河接上了傅寶元。傅寶元得了柳玉茹的來信,立刻將當時黃河修繕日誌給調了出來。

  黃河修繕時,每天修了多少,修在哪裡,誰人負責,都有著明確的記錄,而後傅寶元便開始著手將當時洛子商修繕的時間地點全都調了出來,柳玉茹到的時候,傅寶元便將已經準備好的資料交給了她。

  柳玉茹得了傅寶元的資料,又將守南關上游的位置清理出來,隨後同傅寶元道:「你我分頭帶人過去,一一去檢修這些地方,看看有沒有什麼出問題的。」

  傅寶元點點頭,但他看了一眼柳玉茹給出來的範圍,有些為難道:「這個範圍太大了,我們要是一一檢修過去,至少要一個月,可是若他們只是想在黃河上動手腳取下守南關,那秦城一破,他們便會動手,我們根本來不及。」

  柳玉茹聽著這話,手上僵了僵,想了片刻後,她慢慢道:「如果洛子商是在黃河上動手腳,他會怎麼做?」

  「最方便的自然是在關鍵的位置上安置好炸藥。」

  傅寶元一路監工黃河,倒也算瞭解,柳玉茹有些不解,接著道:「那這些炸藥豈不是埋得很深?」

  「對。」

  傅寶元點點頭,思索著道:「而且,如果洛子商從修建時就打算炸了那個位置,那麼那個位置的結構必然也會比其他地方的薄弱,很可能中間就是空的,」說著,傅寶元抬眼看著柳玉茹,「一來方便安放炸藥,不讓人發現,二來,炸藥引爆之後也容易決堤。」

  「那如何點燃?」

  柳玉茹皺起眉頭,傅寶元笑了笑:「堤壩裡面是大石不錯,但外面是普通磚瓦,引線放在磚瓦之後,到時候如果需要點燃,便取了磚瓦,露出引線,點燃就是了。」

  柳玉茹得了這話,她無意識敲打著桌面,想了片刻後,她抬眼看向傅寶元,抿了抿唇道:「那是不是只要敲擊牆面,就能察覺異常?」

  「可以這麼說。」傅寶元點頭,柳玉茹不由得道,「這樣的話,我們分批檢修,還需一月?」

  傅寶元得了這話,有些無奈道:「人手不夠。」

  說著,他似是有些忐忑道:「永州兵馬都被調到東都去了,我能用的人……也不多。」

  「無妨,」聽到是這個原因,柳玉茹立刻道,「現下你先把能用的人叫上,然後去徵集人手,一人一日二十文,全境一起到堤壩去……」

  說到這裡,柳玉茹頓住了,傅寶元聽著她的話,本亮了眼睛,察覺她停下來,他不由得道:「怎麼了?」

  柳玉茹想了想,搖頭道:「不行,不能這樣。」

  「為何?」

  傅寶元有些發愣,柳玉茹立刻道:「如果我們這樣做,我若是洛子商,便會將他的人混在人群中,他們知道正確的位置,便可以故意去搜索那一塊位置,然後偽作沒有發現。這樣一來,我們便真的再找不到炸藥的位置了。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他們會更容易接近堤壩,到時候點燃引線,也就越發容易。」

  「你說得是。」

  傅寶元聽她這樣說,神色也沉重起來,他想了想道:「那我先下令,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堤壩。」

  「對,」柳玉茹點頭道,「然後你這邊挑選出可靠的人來,我這邊也會從我商舖中調人,接著我們兩邊的人打混,抽籤組隊,同一個地方,要由不同的人檢查至少兩次,這樣才會防止不遺漏任何的位置。」

  「好,」傅寶元立刻道,「官府的人,加上我自己的家僕、親戚、朋友,還有你這邊的人,我們分成幾路同時開工,十日之內,應當有結果。」

  柳玉茹點了點頭,隨後便讓傅寶元立刻著手去辦。

  柳玉茹花了一天時間抽調人手,接著就分成十幾組,奔赴到了可疑的地方去開始檢修黃河。

  而這時候,顧九思將西鳳一番打扮,也送入了宮中樂坊,交給了他的人照看。

  西鳳送入樂坊之後,顧九思又開始到處打聽,聽聞韋達誠常同司馬南去吃一家銅鍋牛肉,他想了想,便去找了虎子。

  他逃出東都時,沒來得及帶上虎子,虎子在東都早已是地頭蛇,立刻就接應上了江河。顧九思找到虎子,同虎子道:「你找幾個人,天天去砸這老闆的店。」

  虎子有些疑惑:「砸他店做什麼?」

  「你認識他店裡的夥計嗎?」

  「這自然是認識的,」虎子笑起來,「這東都哪兒都是我認識的人。」

  「那就行,」顧九思點點頭,「你砸完店,這老闆肯定要想辦法,你就讓夥計慫恿他,讓他給韋達誠和司馬南送禮。然後讓他們在這禮物裡加上兩盒花容的胭脂。」

  「加胭脂做什麼?」虎子還是不解,顧九思推了他一把,「問這麼多做什麼?去就是了。」

  虎子抓了抓腦袋,倒也沒多想,這就去了。

  虎子當天讓下面的人去砸了店,狐假虎威了一番,下午便碰上韋達誠和司馬南去吃牛肉,店老闆當場給兩個人又跪又磕,求著他們主持公道,司馬南還算謹慎,但韋達誠卻是個暴脾氣,自己常吃飯的店舖遇到這種事兒,他當下便沒有忍耐,領著人去將虎子的人抓出來揍了一頓,這才了事。

  店老闆感恩於他們,不僅免了他們日後的單子,還送了他們各自一份禮物。

  司馬南收禮時清點了一番,見沒有什麼貴重的,便也就罷了,同韋達誠一起,收過禮物後,便轉身離開。

  等他們走後,店老闆頓時沉了臉色,同夥計道:「我讓你送禮,你怎麼還擅自多加了一盒花容的胭脂?」

  「我聽說兩位大人和家中夫人恩愛,」夥計戰戰兢兢道,「便想著多送些,也是幫著東家。」

  聽到這話,店老闆心裡放鬆了些,畢竟錢也不是他出的,他不由得道:「罷了,你也算有心了。」

  消息傳到顧九思耳裡,顧九思正和江河坐在酒館裡聊天。

  「你繞這麼多彎彎道道,」江河慢慢道,「到底是做些什麼?」

  「先帝的日誌可偽造好了?」

  顧九思喝著酒,看著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突然詢問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江河倒也沒有繼續追問,給自己加了酒道:「還在造。我找了一位大師,仿人筆跡惟妙惟肖,正按照你寫給我們的東西寫。」

  顧九思點點頭,只是道:「盡快。」

  江河想了想,輕笑了一聲,顧九思抬眼看他,有些疑惑道:「你笑什麼?」

  「我慣來知道你是個機靈人,」江河往欄上一靠,轉著扇子道,「卻未曾想過,有一日我卻是連你要做什麼都看不懂了。」

  「不必看懂,」顧九思抿了一口酒,「到時候,你便明白了。」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喝酒聊天,然而深夜內宮中,卻是不大太平了。

  范玉坐在龍床上,看著侍衛遞來的消息,身後美人替他揉捏著肩,他扭過頭去,低喝了一聲:「滾!」

  美人嚇得連忙跪倒地上,隨後急急退開。所有人都知道,范玉是個喜怒無常的主,服侍他的過程裡惹得他不開心,被隨手賜死的美人已是不少,所有人陪伴在他身邊都戰戰兢兢,只有從他太子起就跟隨著他的劉善對他的性子拿捏得好,劉善站在他身邊,看著范玉捏著紙條道:「司馬南和韋達誠居然敢接顧九思的東西,他們是不是有反心?」

  「竟有這種事?」

  劉善詫異開口,他忙上前去,走到范玉面前,朝著范玉伸出手道:「陛下,可否給我一觀?」

  范玉私下的暗線和人幾乎是劉善鋪的,范玉也不介意,徑直將紙條交給了劉善,劉善匆匆掃了一眼,笑起來道:「陛下,只是一個老闆送了兩盒胭脂而已……」

  「那是花容的胭脂!」范玉怒喝出聲,劉善便知范玉是惱怒極了。劉善想了想,接著道,「陛下說得也對,這天下誰不知道花容的老闆是柳玉茹,是顧九思的妻子。他們明知如此,還收花容的胭脂,若說是暗號,也是使得。不過這事兒咱們也無需插手,」說著,劉善笑著道,「有洛大人管著。」

  「管著?」

  范玉嗤笑:「你以為他會告訴朕嗎?他們的心思,朕都知道。周高朗想廢了朕,洛子商想把朕當傀儡,誰又比誰好?」

  劉善站在旁邊不說話,范玉似是有些疲憊:「前些時日,你的人打探的消息都確認了?」

  「確認了。」

  劉善應聲道:「揚州的確落在柳玉茹的人的手裡了。」

  「揚州都丟了,」范玉嗤笑,「洛子商還拿什麼給朕支持?他瞞著這消息不告訴朕,你說如今他要怎麼辦?他總得找個主子。」

  「陛下的意思是?」

  「要是顧九思和韋達誠、司馬南這些人當真有瓜葛,朕就沒有活路了,你以為洛子商還會站在我們這邊?這個消息,他不會告訴朕的。」

  范玉目光幽深:「他們一個個,都巴不得朕死。」

  「陛下,」劉善嘆了口氣,「您別這樣想,洛大人是您的太傅,他能保您,自然會保的。」

  「保?」

  范玉嗤笑出聲:「等著瞧吧,看看明日,他會怎麼同朕說。」

  范玉的人得知了司馬南和韋達誠收了花容胭脂的消息,洛子商自然也知曉。如今朝中內政幾乎是他在處理,他思索著沒說話,鳴一提醒道:「這消息要告訴陛下嗎?」

  「小事,花容的胭脂本就是禮物平常往來,」洛子商淡道,「不必了,免得他發瘋。」

  鳴一點了點頭。

  如今范玉酗酒,在內宮待久了,越發多疑,他情緒上來,瘋得厲害,洛子商也有些控制不住了。

  洛子商想了想,接著道:「你去查一查那老闆身後人。」

  鳴一應了聲。

  第二日洛子商進宮去,范玉睡到正午才起,他起來時,整個人昏昏沉沉,他讓人拿了罈酒來給自己醒醒酒,洛子商走進內宮時,便聞到了酒味,腳下全是酒罈子。洛子商蹲下身,扶住了酒罈,低聲道:「陛下近日酒量越發大了。」

  「是啊,」范玉笑起來,他撐著下巴,看著洛子商道,「前線如何了?」

  「並無大事,」洛子商走到范玉面前,溫和笑道,「陛下放寬心,一切有臣。」

  范玉笑了笑:「有太傅在,朕自然放心。」

  說著,他舉起酒罈:「太傅,可要喝點?」

  「陛下有雅興,臣願陪陛下暢飲一番。」

  洛子商也不拒絕,范玉見他當真要喝,擺了擺手道:「罷了,太傅每天還有許多事兒要忙,不能在朕這兒耽擱了。」

  「陛下的事兒,便是最重要的事兒。」

  洛子商恭敬回答,范玉動作頓了頓,片刻後,他笑起來:「太傅,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明明有權有勢,卻始終記得自己身份,把朕放在第一位的樣子。」

  「陛下是天下之主,本就是第一位的。」

  聽到這話,范玉大笑起來,他站起身,提著酒罈子從洛子商身邊走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酒量不行,找時間叫三位叔叔來宮裡喝一杯吧。」

  「聽陛下吩咐。」

  洛子商恭敬回道,等范玉走出去後,洛子商直起身,眼中閃過了一絲冷意。

  他轉過身,走出宮去,同鳴一吩咐道:「查陛下身邊人員往來。」

  「大人?」

  鳴一有些疑惑,洛子商心中發緊:「陛下有異。」

  他一貫相信自己的直覺,向來是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如今正是關鍵時點,范玉這邊,他決不允許出任何岔子。他說著,往前走了幾步,想了想,又道:「陛下要在公眾設宴款待三位將軍,你讓人準備一下。」

  「如今讓陛下接見三位將軍,怕是不妥吧?」鳴一有些擔心,他總覺得范玉太不可控。洛子商搖頭道:「陛下對我起疑,他吩咐的事若我不顯出放在心上的樣子,他怕是不滿。」

  話這樣說,鳴一雖然不安,卻也不敢多說了。

  宮中開始準備設宴,樂坊之內便急急安排起來。

  西鳳坐在鏡子面前,聽著樂坊的管事兒在外面催著人道:「動作快些你們這些浪蹄子,後日陛下要在宮中設宴,近來排舞不可懈怠,一點錯處都不能有,否則扒了你們的皮,我也保不住你們!」

  西鳳施施然在額頭貼上花鈿,起身同小跑著的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她身形高挑,容貌豔麗,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股子說不出的嫵媚。可這嫵媚並不豔俗,彷彿是天生而來,刻在骨子裡,只在抬眼揚眉之間,勾得人神魂顛倒,但她本人卻如同水上梨花,清雅動人。

  她往人群中一走,便讓人為之側目,樂坊管事月娘看著她,笑容不由得軟了幾分,同西鳳道:「西鳳,這是你第一次登台領舞,你可得好好表現,要是讓陛下看上了,那便是你的福分。」

  西鳳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她高興道:「西鳳不會忘了月嬤嬤栽培。」

  說著,西鳳有些猶豫道:「不過,我第一次去宮中赴宴,心中有些害怕,嬤嬤能否給我個機會,讓我先練練膽子?」

  月娘聽著這話,覺得西鳳說得頗有些道理,她似是想了想道:「我找些機會,讓你見見貴人吧。」

  西鳳連忙高興應了下來,月娘便去找了些熟人,詢問這些時日,可有哪些貴人家中設宴,讓西鳳去串串場。

  這次宮宴是西鳳第一次進宮,因她生得貌美,月娘擔心西鳳沒見過什麼達官貴人,進了宮衝撞了皇帝。於是她將名冊一翻,選了一家官位最高的,當夜便送著西鳳過去。

  楊輝好歌舞,夜夜在家中設宴,月娘讓人同楊輝家中管事說了一聲,管事得知宮中樂坊的人來,自是欣然允許,西鳳去之前,月娘特意同管事道:「這是宮中的舞姬,若大人有心,還需得同陛下商議。」

  管事笑了笑,應聲道:「我們家大人是有分寸的,您放心。」

  月娘得了這話,方才放下心來一般,同管事道:「謝過大人照拂了。」

  當天夜裡,西鳳便入了韋府,楊輝府邸並不算大,西鳳早早入府之後,被安置在後院,她一個人一間梳妝房,其他院中舞姬都在另一個房間梳妝,沒了一會兒,一個侍女走進來給她送了一盤點心,同時小聲道:「楊輝在後院,順著長廊走出去,左轉便是。」

  西鳳點點頭,沒有多說。侍女走出門去,西鳳拿著帕子,擦了眼角的眼線,從取了身上的髮簪,瞧了瞧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的美人乾淨又美麗,看上去像是十八九歲的少女,素若梨花。

  她笑了笑,站起身來,往著院子裡走去,她進了院子,老遠便見到了楊輝在另一邊,她假作沒看見楊輝,朝著院子裡開得正好的秋菊走了過去,她蹲下身,低低看著秋菊,似乎是在說話。

  若是普通人,那也不過就是普通賞花,可西鳳生得太美,蹲著身在花叢的模樣,便似如畫卷,讓楊輝一時看得有些痴了。他向來好美色,便也沒有猶豫,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西鳳身後,他瞧她憐愛拂過秋菊,便道:「你若是喜歡這花,便送你罷。」

  西鳳被這聲音驚得猛地起身,便見到一個中年男子站在她身後,似笑非笑瞧著她。他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模樣,身材魁梧,布衣藍衫,

  西鳳愣了片刻後,慌忙道:「抱歉,妾身誤入此處,這就回房去,還望先生見諒。」

  「你是誰?」楊輝笑著開口,西鳳呆呆看著他,似是看痴了的模樣,隨後又迅速臉紅著垂下眼,低聲道:「西鳳。」

  說著,她又覺得自己似是有些拘謹,抬起頭來,一雙明亮的眼定定看著楊輝道:「我叫西鳳。」

  楊府歡歌笑舞時,消息便送到了顧九思手中,顧九思正低著頭在寫著什麼,望萊進來匆忙道:「西鳳和楊輝見面了。」

  「嗯。」顧九思執筆抬眼,「如何?」

  「楊輝上鉤了。」

  望萊立刻道:「西鳳與他約定好改日再見,這幾日楊輝應當會經常來見西鳳。」

  顧九思點點頭:「同西鳳說,一切按著計畫行事。」

  楊輝見了一次西鳳,便忘不掉,第二天便來樂坊瞧西鳳。

  他怕驚擾了美人,也不敢直接說是找西鳳的,就是藉著看排舞的名義,來樂坊坐了一下午,等到臨走了,也沒同西鳳搭上一句話。

  楊輝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他盯著西鳳瞧了許久,西鳳站在一邊,同其他舞姬說話,似是沒看到他一般,楊輝心中悵然,又怕唐突美人,嘆了口氣,便走了出去,等他走出樂坊,剛上馬車,便聽到面傳來一聲脆生生的:「韋大人。」

  楊輝心中掛念這聲音掛念了一下午,忙慌慌張張捲起車簾,便看見西鳳站在馬車不遠處,他驚喜看著西鳳,西鳳笑意盈盈走到楊輝面前來,同楊輝道:「大人回府了?」

  「天色已晚,我還有其他公務,」楊輝克制著激動的情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麼多年了,突然就像少年懷春一般,又開始在一個女人面前忐忑不安起來,他小心翼翼道,「不過,若是西鳳小姐有事,自然是以西鳳小姐的事為先。」

  「倒也沒什麼,」西鳳笑了笑,「見韋大人坐了一下午,想著韋大人應當是渴了,給韋大人送一碗糖水。」

  說著,西鳳給楊輝遞了一個灌滿糖水的竹筒子,楊輝愣愣接了,西鳳正要抽回手,便被楊輝一把握住了,西鳳紅了臉,小聲道:「你做什麼?快放手。」

  「我明日可以再來見你嗎?」楊輝急切出聲,手下女子的手又軟又嫩,讓他心中頓時蕩漾起來,西鳳扭過頭去,低聲道,「你是將軍,想什麼時候來,我還攔得住你?」

  「你自然是攔得住的,」楊輝立刻道,「你的意願,我當然不會違背。」

  「那我不讓你來,你就不來了?」西鳳似是不信,楊輝嘆了口氣道,「你若不讓我來,我便守在樂坊門口,一直等到你讓為止。」

  「你不要臉。」西鳳啐了一口,隨後抽過手,轉身道,「明日我要入宮,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說完之後,西鳳轉過身去,便婷婷裊裊走了。

  楊輝痴痴看著西鳳背影,不見了那清澈如水的眼,這女子便成了妖精,光是背影就讓人難以自持了。

  旁邊侍從看著楊輝的模樣,不由得笑道:「大人,一個舞姬而已,同陛下要過來就是了,大人何必費這麼多功夫?」

  「你懂什麼?」楊輝轉過頭去,笑道,「美色不過色而已,男女之間,就是這似有還無的時候最為動人。」

  「明日宮宴,大人去嗎?」

  侍衛接著開口,楊輝聽到這話,臉上便失去了笑意,他想了想,隨後道:「陛下召見,沒有不去之禮。」

  「大人……」

  侍衛遲疑著,似是要什麼,然而最後他也只是輕嘆了一聲,沒有多說。

  楊輝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侍衛的意思,淡道:「不該說的不要說,先帝對我有知遇之恩,陛下乃先帝唯一的血脈。」

  「是,」侍衛立刻道,「卑職明白。」

  楊輝掛唸著西鳳,等第二日宮宴,他早早進了宮中。

  他來得早,范玉聽聞他來了,少有清醒了些,讓人梳洗過後,特意接見了楊輝。來東都這些時日,與范玉接觸雖然不多,但楊輝卻也聽聞范玉是好酒好色的皇帝,他心中想著西鳳,同范玉聊了片刻後,便同范玉道:「陛下,其實今日臣特意前來,是有一事相請。」

  「楊將軍請說,」范玉十分熱切,楊輝見范玉態度極好,也舒心下來,笑著道,「微臣近來看上樂坊一位舞姬,名為西鳳,希望陛下能夠割愛,將她賜予微臣。」

  「好說。」范玉高興開口,轉頭同劉善道,「劉善,記下來,回頭把人給楊將軍送過去。」

  「不必,」楊輝趕忙道,「我與這舞姬尚還未到這一步,若是強行將人送進府來,怕是不美。」

  范玉年紀雖然不大,但自從范軒走後,也早已成了風月老手,熟知與女人相處一套,他高興起來,忙道:「明白,這女人還是要心裡也樂意才更有滋味。」

  楊輝見范玉一切應允,放下心來,范玉手中轉著酒杯,想了想,試探著道:「楊將軍,周高朗如今已經快逼近東都,這您知道吧?」

  楊輝聽得這話,頓了頓手中酒杯之後,他笑著道:「自是知道的。」

  「陛下不必擔憂,」楊輝放下手中酒杯,鄭重看著范玉道,「我等在東都有精兵二十萬,周高朗一路攻來,旅途勞頓,必不是我等對手。我與司馬將軍、韋將軍蒙先帝聖恩,必將以死護衛陛下,陛下大可放心!」

  「好!」

  范玉聽到這話,激動鼓掌道:「得將軍此話,朕心甚慰,我敬將軍一杯。」

  楊輝見范玉親自斟酒與他,頓時高興起來,他與范玉喝了幾杯,隨後又道:「陛下,豫州如今無妨吧?」

  聽到這話,范玉遲疑了片刻後,笑起來道:「無妨。」

  說著,他拍了拍楊輝的肩膀:「將軍大可放心,前線一旦有風吹草動,朕立刻告知於你。」

  楊輝點點頭,沒有多說。他走時在前線安置了自己的人,告知只要出事立刻稟告東都,如今一直沒什麼消息,大約便是沒出事。

  他與范玉喝了幾杯之後,便起身離開,去了前殿。等他走後,范玉扭頭看向劉善道:「來報信的人都殺了?」

  「殺了。」

  劉善平靜道:「東都基本已經封住了消息,除了洛大人與陛下,沒有人會知道豫州的消息。」

  「議和的人派出去了?」

  「洛大人已經派出去了。」

  范玉點點頭,他拿著酒杯,慢慢道:「楊輝這個人,就是太掛念豫州了,但好在還算赤誠,但司馬南和韋達誠……」

  范玉摩挲著酒杯,想了想,他轉頭看向劉善道:「你覺得怎麼處理?」

  「司馬大人和韋大人,必須還是向著您的。」

  劉善勸解道:「否則也不會來東都了。」

  「可他們收了花容的胭脂。」范玉冷著聲開口,聲音頗為低沉。

  「陛下與其猜忌,不妨問問?」

  劉善猶豫著道:「若他們當真與顧九思有什麼圖謀,您也是震懾;若沒什麼圖謀,問清楚,也以免誤會。」

  「你說得是。」

  范玉點點頭道:「我需得問問。」

  范玉打定了主意,當天夜裡,范玉和他們喝到高處,他親自走下高台,來到司馬南和韋達誠面前,高興道:「二位,過去我父皇便常說,二位是能臣,是將才,是我范家的功臣,」說著,范玉拍打著胸口道,「朕心中,敬重你們,把你們當成親叔叔,來,我敬叔叔一杯。」

  司馬南和韋達誠心中惶恐,連連說著不敢。

  范玉和他們喝了這一杯後,抬眼看他們道:「不過朕有一件事不明白。」

  司馬南和韋達誠對看了一眼,司馬南小心翼翼道:「不知陛下心中有何事,可需我等分憂?」

  「你們為何要收胭脂?」

  這話讓司馬南和韋達誠有些茫然,韋達誠忙道:「陛下說的胭脂是?」

  「陛下,」一旁聽著的洛子商終於察覺不對,他舉著杯子,冷聲站起來,隨後道,「您醉了。」

  「你閉嘴!」

  范玉抬手就一個杯子砸了過去,正正砸在洛子商頭上,洛子商當場被砸得頭破血流,范玉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打斷朕說話?!」

  這一番變故將所有人驚住,司馬南和韋達誠心中惶惶不安,范玉繼續追問道:「就是那個賣牛肉的老闆送你們的胭脂,你們為什麼要收?」

  聽到這話,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在場臣子心裡都有些憤怒,尤其是司馬南、韋達誠、楊輝三人。

  他們之前不在東都,回來後也一直頗受敬重,然而此時卻才發現,自己時時刻刻被范玉監視著,如何能不惱怒?

  而洛子商被鳴一扶著,其他人去叫了太醫,洛子商盯著范玉,心中便瞭然——

  范玉在防著他。

  范玉自己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根本不像他所表現這樣愚蠢。洛子商心中瞬間把范玉身邊的人給過濾了一邊,范玉身邊幾乎都是他安排的人,除了劉善。可他的人一直盯著劉善和范玉,劉善不過是個普通太監,哪裡來的能力建立一個消息網給范玉?

  一個消息網的建立,需要耗費極大的人力錢財,因此普通人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在洛子商盯著的情況下,劉善在不驚動洛子商的情況下鋪一個消息網出來。那到底是誰在給范玉遞消息?

  在場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而高台之上,西鳳一襲大袖紅裙,猛地將廣袖展開去,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看向這大殿之內每一個人。

  司馬南最先反應過來,他忙跪在地上道:「陛下息怒,這胭脂是老闆為報答我們幫他趕走惡徒所贈,當日他所贈之物,都並不貴重,我等也是特意看它只是一番心意……」

  「朕說的是錢的問題嗎?!」

  范玉見司馬南左右言他,一時控制不住情緒,怒喝出來:「朕說的是胭脂!是顧九思他夫人賣的胭脂!」

  聽到這話,司馬南和韋達誠頓時反應了過來,他們久不在東都,對這些並不算瞭解,更何況他們兩個男人,哪裡又分得清什麼胭脂不胭脂?

  但一聽顧九思的名字,他們當下明白過來,連連求饒道:「陛下息怒,我等當真不知曉這些。我等遠在東都,本也是沙場糙漢,著實分不清什麼胭脂,我等這就回去毀了那些胭脂。陛下息怒!」

  聽得兩人這一番解釋,范玉慢慢冷靜下來,他覺得自己方才對兩人太過凶惡,想起如今東都就靠著他們兩人,他趕忙親自扶起他們道:「二位叔叔不必如此,方才是我太過激動,我也是太害怕了些,怕二位與顧九思有些什麼。」

  范玉說著,面上露出哀切神情來:「父皇離開後,我孤苦無援,如今周高朗苦苦相逼,只有三位叔叔幫扶我了……」

  「陛下不必擔心。」

  司馬南見范玉似要哭出來,忙安慰道:「我等都對先帝發過重誓,一定會誓死護衛陛下。」

  范玉聽到這話,舒了口氣,他轉過身來,高興道:「來來來,這些誤會都過去了,大家繼續喝酒!」

  沒有人回應,范玉有些緊張,他故作欣喜,聲音越發大了起來:「怎麼?大家不高興嗎?喝啊!奏些歡快的曲子,舞姬繼續啊!」

  聽到這話,所有人頓時回了神,場面又再熱鬧起來。

  所有人撐到了宴席結束,司馬南和韋達誠、楊輝一起走了出來,三人都沒說話,許久後,韋達誠終於道:「陛下……有些太過不安了。」

  另外兩人心中都有同感,可誰都不敢開口,楊輝舒了口氣,終於道:「不管了,等平亂之後,我們便回豫州了。與陛下也相處不了多少時日。」

  「若這亂平不了呢?」

  司馬南驟然開口,楊輝面上倒也平靜:「盡了全力,不辜負先帝,他年黃泉路上,也有臉見他。」

  所有人都沒說話,司馬南和韋達誠對視一眼,沒有出聲。

  此次是他們兩人收了胭脂,被范玉懷疑的是他們兩人,心中必然比楊輝要複雜許多。

  但楊輝已經如此做聲,誰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被范玉這一番糖棍交加,司馬南和韋達誠心中已是十分不安。

  三人各自回了各自府邸後,西鳳當天夜裡便出了樂坊,尋到了顧九思和江河,將大殿之上的情況同兩人說了。

  江河聽聞之後,笑起來道:「這批人,各自打著各自的小算盤,范玉這一番動作,司馬南和韋達誠怕都是和他離了心。」

  「還不夠。」

  顧九思看著地圖道:「明日我會安排西鳳入宮侍奉范玉,」說著,顧九思抬眼看向西鳳,「西風姑娘可有意見?」

  聽到這話,西鳳掩嘴笑起來:「今日我見著那小皇帝了,生得倒是不錯。」

  「若你願意,姑娘有什麼想要的……」

  「不必多說了,」西鳳搖搖頭,「我沒什麼不願意。妾身雖落風塵,卻並非不懂大義之人,顧大人本不必參與此事,今日在此,為的也是我們。西風樓還有這麼多姑娘,我就算是為著她們,也得入宮。」

  顧九思抿了抿唇,他退了一步,朝著西鳳恭敬行禮道:「謝過姑娘。」

  「可有一點,」西鳳皺起眉頭,「楊輝既然對我上了心,應當是提前同那小皇帝打了招呼的,你如何送我入宮?」

  「你換個名字,」顧九思平靜道,「便叫西風,我在宮中有人,自會安排你過去。你入宮後,對楊輝也別放手,他與你沒多深的感情,不會為了你和皇帝鬧翻,但經歷昨夜之事,在他明明求過范玉的情況下你還入了宮,他會覺得這是范玉對他的打壓和警告,這是一口氣,他得往肚子裡嚥,你就讓這口氣變得難嚥一些。」

  「明白。」西鳳點點頭。

  顧九思想了想,接著道:「至於韋達誠和司馬南這邊……」

  他猶豫了片刻,終於:「等西鳳入宮之後,們安排一下,我得見他們三人一面。」

  「不行。」

  江河果斷出聲,斬釘截鐵道:「你一出現,洛子商和范玉不會放過你。」

  「他們不放過我,是因為他們怕。只有我出現在東都,還見了這三位將軍,他們才會害怕。」顧九思抬眼看著江河,「我一露面,洛子商必然派人來追殺我,所以我們要早做準備,當著三位將軍的面逃脫出去,而三位將軍與我見面之事被洛子商的人撞個正著,他們才與我死死綁在一起,再說不清楚了。」

  「我們一步一步把這三位將軍逼到無路可退,只能同我們站在一起才是最佳選擇之後,這堆柴便搭好了,周高朗到達東都之前,我便一把火點了這柴,」顧九思抬眼看著閃動著的燭火,「這才是我們唯一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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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顧九思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顧九思抬眼看向江河,冷靜道:「舅舅,如今已是非常時局。」

  不拼了命,哪裡還有半分活路?

  他們手中無兵無將,卻要同時平衡住近乎是三國之力,哪裡還能讓他們有喘息之機?

  江河也明白顧九思的意思,他嘆了口氣,拍了拍顧九思的肩膀,只是道:「便聽你的吧。」

  江河雖然不掌握實權,但在東都底層卻多有建設,他們規劃了一條到時候顧九思逃跑的路線出來,而後安排了下去。

  第二日,西鳳在樂坊中排舞,楊輝早早便來了,西鳳與他調情了一番之後,被他在暗處摟在了懷裡,西鳳似是有些緊張,背對著楊輝,低低喘息著道:「你會迎我入府嗎?」

  「只要你願意。」楊輝笑起來,低聲在她耳邊道,「我已同陛下說了。」

  「你同陛下說了?!」

  西鳳高興回頭:「陛下同意了?」

  「一個舞姬而已,」楊輝見她歡喜,不由得也笑起來,「陛下不會為難。」

  西鳳聽到這話,踮起腳尖來,親了楊輝一下。楊輝少有享受這樣小女兒姿態,他笑呵呵沒有說話,西鳳正要在說什麼,突然又皺起了眉頭,楊輝不由得道:「怎的了?」

  「你說,」西鳳抬眼看他,小心翼翼,「我昨日宮宴,見陛下似是與另外兩位將軍起了衝突,不會為難你吧?」

  這話讓楊輝臉色有些變了,可他維持住神態,淡道:「陛下寬厚仁德,昨日的確茲事體大,怪不得陛下。陛下待我仁厚,你大可放心。」

  「你這樣說,那我便放心了。」

  說著,西鳳靠近了他,掛在他身上,歡喜道:「你何時來接我?」

  楊輝想了想,商量著道:「明日?」

  說著,他攬住西鳳的腰,低頭在她頸間深深嗅了一口,迷戀道:「你可真香,今夜好好收拾,明日一早,我讓人到樂坊來迎你。」

  「那我等著你。」

  西鳳放低了聲音:「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對我。」

  「那是自然。」

  楊輝朗笑出聲來。

  兩人依依不捨分別之後,已是黃昏,西鳳回了樂坊廂房中,便開始梳妝。

  她重新畫了一個豔麗的妝容,眼角尾線高挑,看上去美豔動人。

  等到黃昏時分,月娘便來了她屋中,低聲道:「劉公公從宮裡來人了,你快些。」

  西鳳應了聲,盈盈起身來,朝著月娘一福,低聲道:「多謝照顧了。」

  月娘回了她一禮:「應當是我們謝你才是。」

  說著,兩個人直起身來,看了對方片刻後,俱都笑了起來。

  「快走吧。」

  月娘催促她,西鳳點了點頭,便走了出去,而後進了宮中來的轎子,她被小轎抬入宮中,而後便站在寢宮之外,寢宮外同她一樣站著的還有幾個女孩子,西鳳認出來,也是樂坊的舞姬。

  這幾個舞姬生得遠不如她,站在一旁瑟瑟發抖,裡面傳來范玉罵人的聲音,似乎在咒駡著誰,沒了片刻,就聽見女子尖叫起來,不一會兒,寢殿門開了,一個女子的屍體便被抬了出來。

  西鳳同其他女子一起抬眼,目送著那女子離開,而後便聽裡面傳來范玉帶了幾分不耐的聲音道:「進來吧。」

  西鳳聽得這話,便提步走了進去,其他幾位舞姬戰戰兢兢跟在她身後,范玉轉過頭,便見西鳳朝著他盈盈一福,恭敬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和旁邊顫抖著的女子形成鮮明對比,范玉挑了挑眉道:「你好像不怕朕。」

  「陛下乃天子,」西鳳恭敬道,「奴婢的命便是陛下的,便是為陛下赴死也甘願,又有什麼好怕?」

  「當真?」

  范玉挑了眉,從旁邊抓了一把劍扔了過去:「自己抹脖子上路吧。」

  聽到這話,劉善忙要開口,卻見西鳳毫不猶豫拔了劍就朝著自己脖子上抹過去,不等劉善出聲,范玉便立刻道:「慢著!」

  范玉直起身來,看著西鳳,抬手道:「你,今夜留下來。」

  西鳳放下劍,朝著范玉盈盈一拜:「謝陛下恩寵。」

  「剩下的,」范玉百無聊賴道,「都拖下去餵狗。」

  「陛下!」

  房內女子頓時哭成了一片,范玉轉頭看向劉善,劉善忙揮手道:「下去,都帶下去!」

  劉善一面哄著其他人,自己也一面跟了出去,等他們走了之後,房間裡就剩下了范玉和西鳳,范玉看著西鳳,頗為玩味道:「你的命都是朕的?」

  「是。」

  西鳳答得果斷,范玉靠在床上,靜靜看著西鳳,許久後,他笑了一聲:「你喜歡朕嗎?」

  西鳳沒有說話,她注視著座上少年帝王,他生得也算俊美,衣領敞開,髮絲散亂下來,讓他看上去有幾分不屬於他的頹靡,西鳳溫柔又平靜注視著他,片刻後,她跪著上前去,將手覆在了范玉側面。

  「我心疼陛下。」

  「心疼我?」范玉嘲諷出聲,「朕有什麼好心疼?朕問你喜不喜歡朕,你說心疼,這就是不喜歡了?」

  「陛下,」西鳳嘆息出聲,「只有喜歡一個人,才會心疼。」

  「若陛下身邊有諸多喜歡陛下的人,」西鳳凝視著他,范玉聽著她的話,竟是有些愣了,他看著這個女人似是有一雙看透人心的眼,她慢慢道,「陛下怎會問奴婢這樣的話?」

  「奴婢只是一介舞姬,不比陛下天子之尊,」西鳳低喃著靠在范玉胸口,柔聲道,「奴婢的喜歡值不得什麼,可陛下若問起來,奴婢得說句實話。」

  「奴婢走到這裡,便是因為喜歡。」

  「陛下可記得當年您還是太子,駕馬入東都?」

  西鳳的話讓范玉有些恍惚,他慢慢想起當初他隨著范軒一起入東都,當時他以為,天下至此,便是他們父子的了,所有人都當臣服於他,都當打從內心裡尊敬他、喜愛他。

  於是他意氣風發,張狂無忌,那天夾道都是百姓,歡呼著他們入城,他們雖然沒跪,卻也讓他高興極了。

  西鳳靠著他的胸口,手指在他胸口畫著圈,柔聲道:「那時候,看著陛下的模樣,奴婢便覺得,喜愛極了。」

  聽到這話,范玉一言不發,他一把將西鳳推到床上,拉下了床簾。

  第二日清晨,顧九思剛剛醒來,便得到了宮裡傳來的消息——

  西鳳被冊封為貴妃。

  而這也是范玉登基以來,第一個正式的妃子。

  這一點出乎所有人所料,便是顧九思都有些意想不到。可對於他們來說,這一點是極為有利的,這證明范玉心裡,至少是喜愛西鳳的。

  顧九思想了想,轉頭同望萊道:「周高朗到哪裡了?」

  「至多五日,」望萊有些緊張道,「周高朗就要到東都了。」

  「沈明呢?」

  「今早的消息,」望萊壓低了聲音,「秦城怕快要守不住了,五日內,他們必須要退守到守南關。」

  守南關是豫州——乃至整個大夏最險要的天險,如果退守到守南關,這一仗對於沈明來說會好很多。

  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玉茹那邊傳來消息了嗎?」顧九思急促道,「玉茹那邊若是沒把黃河的事兒解決,沈明絕不能退守到守南關。」

  守南關上游就是黃河,洛子商之所以一直還沒動黃河,就是等著沈明退守守南關。一旦沈明退守,黃河決堤,八萬人馬和城中百姓,那都沒了。

  「夫人還在找。」

  望萊稟報導:「昨日來信說,夫人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怕是身體要熬不住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垂下眼眸,他手搭在沙盤上,好久後,才慢慢道:「你讓人同她說……」

  然而話沒說完,顧九思又止住了聲音,最後卻是道,「算了,不說了。」

  又有什麼好說呢?

  他又能怎樣呢?

  所有的勸慰不過是安慰一下他自己,叮囑一句彷彿就是做了什麼,但實際上,沒有到她面前去,沒能幫她,甚至不能為她端一杯水,空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讓自己心裡好過一點,又有什麼價值?

  顧九思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同望萊道:「安排一下,等楊輝見了西鳳以後,我同三位大人見個面吧。」

  望萊應了下來,而後便退下去安排。

  西鳳封為貴妃的消息很快傳開,楊輝也不例外,在府中得了這個消息。這是他的人剛從樂坊回來,他派人去接西鳳,轎子抬過去,又空蕩蕩抬了回來,下人戰戰兢兢道:「樂坊的管事兒說,昨夜宮裡來了人,召了一批舞姬進宮,西鳳在裡面,而後便留在了宮裡。」

  「胡說八道!」楊輝聽得這話便怒了,「我才求過陛下,陛下也答應我將人留給我了,樂坊的人不知曉嗎,還將人送進宮去?!」

  「管事兒……管事兒……」

  跪著的人戰戰兢兢,楊輝察覺其中又隱情,皺眉道:「說!」

  「管事兒偷偷同奴才說,是宮裡人點名要的。」

  聽到這話,楊輝頓時便愣了。他同范玉特意要了西鳳,范玉答應了,而後酒宴范玉與另外兩位起了衝突,如今就把西鳳召入了宮中……

  范玉與司馬南、韋達誠的衝突,其實更多的是警示,他看得出來,范玉是在警告他們,那西鳳……

  楊輝一時想得有些多起來,想多了之後,他旋即便惱怒起來。

  他本對范玉忠心耿耿,范玉為了試探他,這樣搶他的人,他如何能不惱怒?

  他正打算去宮中找范玉說道,結果才到門口,西鳳被封為貴妃的消息便傳了過來。西鳳要是只是被留夜,他去討要,那還好說,如今被封了貴妃,他還要討要,那便不可能了。

  楊輝在門口呆了呆,旁邊侍衛小聲道:「大人,天涯何處無芳草,算了吧?」

  這話讓楊輝心口發悶,可他也沒什麼辦法,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終於還是回了府邸。

  顧九思這邊一切有條不紊進行時,柳玉茹領著人已經按著地圖上標出來的點,檢查過了大部分洛子商修過的地方,沿路走向了最難進入的一個河道,這個河道從山中穿過,掩於荒野,入山就需要一日,如果可以,她想將這個河道放在最後檢修,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會增長,於是她便將其他人分去查看其他地方,自己親自領了人來檢修這個河道。

  日出之時,柳玉茹便領著人進了山中。

  她早已放棄了普通的絲綢長裙、金釵玉簪,只穿了一身深色粗布麻衣,腳踩著便於行路的草鞋,頭髮用髮帶高束,頭頂上頂著一頂泛黃的箬笠,手上拿著青竹仗,同許多人一起往山中行去。

  木南在前面砍草開路,行到一般,木南突然道:「這路有人走過了呀。」

  聽到這話,柳玉茹抬起頭來,她聽得木南的話,頗有些疲憊道:「這樣的荒山,也有人出入嗎?」

  木南低下身來,看了看那些被壓扁了的樹枝,繼續道:「應當剛過去不久,怕還挺有錢,」說著,木南扒開草叢,從裡面拿了一塊被草下來的布條道,「您瞧,這布料還不錯。」

  聽到這話,柳玉茹覺得有些不安了,她走上前來,從木南手中拿過布條在手裡摸了摸,又低頭嗅了嗅,隨後猛地變了臉色道:「快,去追人!」

  「夫人?」

  木南有些不明了,柳玉茹立刻吩咐後面人道:「趕緊出山求援,說洛子商大概是讓人來點燃引線了,讓傅大人立刻帶人過來,其他人跟著木南去追。」

  「夫人,怎麼回事?」

  印紅還有些茫然,柳玉茹捏緊了手中佈條,沉聲道:「這是揚州的雲錦!」

  一聽揚州,所有人頓時緊張起來,木南稍稍一想,聯繫著昨日沈明發來的戰報,立刻便明瞭了。

  秦城很快就撐不住了,沈明即將被逼入守南關,只要沈明入守南關,他們必然就要炸開黃河。

  木南沉下臉,立刻按著柳玉茹的吩咐朝前追了過去,剩下幾個人被柳玉茹分開回去報信,最後就剩下柳玉茹、印紅以及一位負責專門修建堤壩的先生跟著她們。

  那先生姓李,年近三十多歲的秀才,因善於修建橋樑水利,被傅寶元一直用著。柳玉茹本是帶他來看看,如今人全都分開了,李先生不由得道:「夫人,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柳玉茹想了想,接著道:「我們也去河邊。」

  說著,柳玉茹便領著兩個人往前:「不管怎樣,先到河邊去看看情況。」

  柳玉茹和印紅、李先生小心翼翼往前走去,快到河邊時,就聽前方傳來打鬥聲,三個人趕緊蹲下來,在草叢中看著,便看見木南領著人圍攻著三個男人,木南這邊人多勢眾,但對方武藝不錯,雙方周旋許久,一個男子咬了咬牙,往河中一躍,便被河水捲了出去。也就是這片刻間隙,木南已經按住另外兩個人,柳玉茹衝出來,才急道:「留活……」

  然而話沒說完,對方卻都口吐鮮血,竟已經自己咬破了毒囊自裁了。

  這一番變故太快,木南反應過來時,急忙跪下來告罪道:「是屬下思慮不周。」

  柳玉茹定了定神,她轉頭看了一眼旁邊堤壩,隨後道:「也不必多說了,先檢查吧,李先生,」柳玉茹轉過頭來,同李先生道,「一同來看看吧。」

  說著,柳玉茹便同所有人一起從岸上下去,這個位置在山谷,兩山正中,再往前十幾米,便是兩山出口。柳玉茹看了地圖一眼,發現修建的圖志上所描述的情景與眼前不太一樣,圖上這一段黃河應該更長更平緩一些,遠不是眼前看到這樣陡峭。

  柳玉茹緊皺著眉頭,心裡對這個地方的懷疑便多了幾分。她將圖志遞給李先生,指名了差別,李先生皺了皺眉頭,又抬頭看了一眼周邊,隨後道:「他們應當不會把決堤口設置在兩山中間。」

  「我也這樣想。」

  柳玉茹點點頭,兩人合計一番後,便領著所有人一起往下走去。走到山谷出口,所有人便見天地一寬,而後就看到前方驟然變成了一個下坡,河道的坡度變得極為陡峭,但不能看出的是,為了減小河道坡度,已經讓人填了不少土上來,可饒是如此,仍能見河水奔騰而過,一路往前狂奔。

  這個河道正下方,便是守南關。柳玉茹看了堤壩的修建志,這個位置修了三個水位,如今八月雨季,河水早已蔓延過中位線,他們能夠查看的僅僅只有外面的堤壩和高位線的河床。

  這個地方過於陡峭,於是只有木南領著人下去查看。

  這裡或許是因為太過險峻,堤壩的修建比其他地方也要精緻許多,與河水接觸的內部是用大石頭堆砌,中間堆滿泥土,外面又用石頭和磚瓦堆砌了一層,看上去十分厚實,並沒有什麼異常。

  木南和所有人檢查著高水位上每一個位置,這時身後也陸陸續續來了人,傅寶元從山林裡帶著人走出來,看見柳玉茹一行人,隨後道:「可有什麼收穫?」

  柳玉茹轉頭看了一眼木南道:「還在查。」

  「我們一起幫忙。」

  傅寶元忙讓跟來的人也開始查,這樣速度快上許多,半個時辰後,木南上前來道:「沒有異樣。」

  「怎會?!」

  柳玉茹有些錯愕了。

  之前的殺手和圖志的錯誤,再加上已經排除過的堤壩,這個堤壩怎麼看都應當是埋炸藥的位置。

  然而木南卻還是搖了搖頭:「都是實心的。」

  柳玉茹沒說話,她想了片刻後,卻是道:「下面的水位呢?」

  聽得這話,眾人都有些愣了。李先生從後面走上來,開口道:「我看了時間,他們修建時,正是黃河旱季,當時水位應該很淺。中下水位也該一查。」

  「如果是在下面水位,」傅寶元有些不解,「此刻黃河已經淹了下面的水位,他們如何點燃?我覺得洛子商應該不至於這樣做。」

  這讓李先生有些犯難了,柳玉茹想了想,看了一眼堤壩,隨後道:「他們如何點燃我不知道,可是以洛子商的才智,他不會想不到汛期的問題,先下去找。」

  柳玉茹說完,所有人面面相覷,一個人大著膽子道:「夫人,此處水流湍急,又沒有什麼借力的東西……」

  周邊都是光禿禿的黃土,堤壩上就算有樹,也都是些新種的小樹,根本不足以承載一個人的重量,作為固定點讓人下黃河。

  柳玉茹想了想,終於道:「二十個人為一組,拉住一根繩子,讓擅水性的人下去。下去一次,賞銀十兩。」

  聽到這話,所有人頓時不再反對,有幾個人主動站出來,接受了柳玉茹的意見。

  柳玉茹讓這些人綁上繩子,由岸上人拉著,溺水下去,而這時候,李先生就在一旁環繞著堤壩兩邊,皺眉走著。

  柳玉茹看了一眼李先生,有些疑惑道:「先生這是在做什麼?」

  「我總覺得有些奇怪。」李先生抬眼道看了看兩邊,「你有沒有覺得兩邊水好像不一樣高?」

  柳玉茹聽到這話,盯著黃河看了一下,兩邊的水面似乎不是很平整,靠著守南關這一面的更低一點,這也就意味著,守南關這一面的堤壩,一直在承受著更大的壓力。

  「而且,」李先生指著下游道,「這裡明明是個坡,為什麼河道卻是平的,直到前面三十丈開外,又突然落下去,這樣設計很不合理。」

  是很不合理,這樣會讓三十丈後的落水更加突然,而三十丈內又增加了工程量,因為它必須填更多的泥土。

  柳玉茹頗為不安,這時候下河的人也上來了,木南是最先下去的,他喘著粗氣跑過來,搖了搖頭道:「不是空心的。」

  這話讓柳玉茹抿了抿唇,旁邊傅寶元有些傻眼:「總不能掘了堤壩來找吧。」

  按照他們的規劃,一個堤壩的修建會分成三層,河床是用大石頭累積,這是最厚的一層,然後大石頭外側再添實土,實土外側鋪用籐條裝起來的小碎石,最後砌上磚瓦。

  柳玉茹本以為炸藥會放在最外側,可如今所有可能藏炸藥都是實心的,還要繼續找下去,就只能掘堤了。

  柳玉茹拿不定主意,木南想了想,突然道:「不過,李先生,下面不是石頭,是磚塊,這正常嗎?」

  聽到這話,李先生猛地抬頭:「你說什麼?!」

  木南被嚇到了,他嚥了嚥口水:「就,我摸到的牆壁,不是石頭,是磚。」

  「磚?」

  李先生愣了愣,片刻後,他立刻衝到了河床邊上,蹲在河邊,低下身去,伸手去掏河床。他掏了一下,皺了皺眉頭,手下的觸感的確是石頭,木南趕緊道:「李先生,不是那兒,是這兒。」

  說著,木南走上前去,給李先生指了地方。李先生伸下手去,什麼都沒摸到,片刻後,他抓到了一條麻繩。這繩子極粗,李先生順著繩子摸上來,發現繩子被掩蓋在了泥土裡。李先生臉色很難看,他讓人給自己一條繩子,綁在自己身上之後,伏下半個身子去摸,這一次他終於摸到了磚頭,不是一塊,而是許多,這些轉頭被麻繩死死捆著,固定在了河床上。

  李先生深吸一口氣,他站起身來,開始讓所有人找這些磚頭,最後他們發現,這樣用麻繩捆著的磚頭一共有十處,最後一處,剛好是那平整的三十丈結束之處。

  這些捆著的磚頭,都被麻繩捆成了一塊板,固定在了牆面上,而他們旁邊則是大石頭,就這樣一塊磚板,一塊石頭相間。

  柳玉茹看著李先生面色沉重,她心知不好,李先生在又讓人拿了長竹竿來逐一測量了水位,最後他蹲在河邊沉思了片刻後,站起身來,同柳玉茹道:「夫人,我猜想,洛子商或許並沒有埋炸藥。」

  「那他是?」

  傅寶元有些詫異,卻想不明白,李先生繼續道:「我猜想,他在修建時就已經設計好了這個位置,你們看,對面的水位明顯比我們這邊高很多,這裡便已經受到水流衝擊很久。而這些磚塊的位置應該是石頭組成,可他卻用磚塊取代,用麻繩綁住,此刻麻繩綁著,它們像一大塊石頭,一堵牆,還能綁著承擔水流衝擊,如果它們散了呢?」

  這話讓所有人心裡有些發沉。柳玉茹堅持道:「它們散了,堤壩能撐住嗎?」

  李先生搖了搖頭:「實不相瞞,剛才我看過了,這個堤壩的修建,外層比一般的堤壩都要薄,土也不是完全的實土,但因為他南北高低不平,其實更容易決堤。如果麻繩解開,基本就撐不住了,再來一場暴雨,那就是徹底撐不住了。」

  柳玉茹不說話,她咬了咬牙,終於道:「這樣一來,他們若是要弄開這個堤壩,一定就得斬了那麻繩,我們若是用鐵鍊將那些磚塊綁死,他們就沒辦法對不對?」

  「要打樁。」

  李先生有些為難道:「如今在汛期,要探到河底去將鐵鍊子打樁固定住,然後再綁,怕不是易事。」

  「那也得做。」

  柳玉茹立刻抬頭看向傅寶元道:「傅大人以為呢?」

  傅寶元沉默片刻,轉頭看向了眾人。

  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傅寶元深吸一口氣,終於道:「諸位,你們也聽明白了,今日我們若是不管,黃河決堤,那它下方受災的,便是千萬百姓了。我問諸位一句,管,還是不管?」

  大家都沉默著,許久之後,一個大漢走上前來,用地道的永州話道:「夫人,若是我管這事兒,夫人能再加五兩銀子嗎?」

  聽到這話,柳玉茹笑起來,她道:「加十兩!」

  大夥兒頓時歡呼起來,柳玉茹看著他們似是高興極了,不免無奈道:「你們莫要高興太早了,這可是容易死人的事兒。」

  「夫人,」那些人嘆了口氣,「不瞞您說,這幾年過日子,哪天不是隨時提心吊膽要掉腦袋的?這黃河淹了,受災的還不是咱們永州豫州,您不給錢,我們也得幹啊。」

  柳玉茹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她忙道:「行了,不會虧待你們,趕緊動手吧。」

  吩咐完,傅寶元便吩咐人去找足夠長的鐵鍊子,而李先生就在一旁測量打樁的位置和需要的鐵鍊子的長度。

  這時已經是夜了,柳玉茹也有些疲憊,她看大家都在忙著,同木南道:「你將其他人都調過來吧,洛子商肯定會派人過來的,要嚴加防守。」

  木南點點頭,柳玉茹看了看天色,終於道:「我去睡一會兒,等一會兒開始打樁了,你再叫我。」

  木南應聲,柳玉茹便帶著印紅去一旁睡了。

  過往她都是高床軟枕,除了跟著顧九思逃難那段時光,她在物資上一直過得還算不錯,尤其是這一年來,幾乎沒吃過什麼苦,卻獨獨在這幾天,把苦都吃盡了。

  她身上都是被樹枝劃破的傷口,腳上長著水泡,這麼久以來幾乎都沒睡好,隨便找顆樹一靠,就能睡過去。

  睡過去後就是一個又一個夢,夢裡是東都熊熊大火,顧九思一襲白衣,長髮散披,盤腿坐在火裡被灼燒著,笑得悲憫又憐愛,仿若神佛。

  她抱著顧錦,拚命想往火裡衝,卻只得他一句:「別來。」

  「我給你好多銀票,」他說,「抱著銀票,你別哭了。」

  然而聽得這話,她在夢裡卻是哭得更厲害了。

  「顧九思……」她哭得聲嘶力竭,拚命喊著他的名字,「顧九思!」

  那聲音彷彿是從一個夢裡,傳遞到了另一個夢裡。

  顧九思睜開眼睛,便已是天亮了。

  江河敲了他的門,走進來道:「昨天西鳳和楊輝見面了。」

  顧九思坐在床上,他蜷著一隻腿,一手搭在腿上,撐著自己的額頭,似是還沒睡醒。江河坐下來,給自己倒了茶道:「楊輝差點就當著范玉的面揭穿西鳳就是他要的人的身份。不過西鳳控制住了場面,然後私下去找他哭訴了一番,求了楊輝別說他們認識,免得范玉因嫉妒殺了她。楊輝於心不忍,答應了下來,出宮的時候,」江河輕笑一聲,「據說打了一個冒犯他的太監。」

  顧九思在江河聲音中慢慢緩過神來,他點點頭,撐著身子下床來,去給自己倒了杯茶道:「他心中怕已是憤怒至極了。」

  江河轉動著手中扇子,撐著下巴瞧著他,漫不經心道:「沒睡好?」

  顧九思拿著茶杯的動作一頓,片刻後,他點點頭道:「夢見玉茹了,還有阿錦。」

  「快了。」

  江河輕嘆一聲:「周高朗後日就要到東都了,咱們沒多少時間了。今日你就見楊輝三人?」

  「今日見吧。」

  顧九思點了點頭。

  江河得了這話,就去安排,他聯繫上了自己過去一位門生,借了個理由了司馬南、韋達誠、楊輝三人,地點定在了一家青樓包房,三人以為是普通官場酒宴,便都欣然赴約。等到了約定地點後,三人才發現竟然是三個人都來了。韋達誠不由得有些詫異道:「怎麼你們都來了?」

  「李大人說有豫州的事兒要同我說。」楊輝皺起眉頭。司馬南也道,「他也是同我這麼說的。」

  「巧了,」韋達誠笑起來,「他也是這麼同我說的。」

  「那他人呢?」楊輝有些不安。

  因為西鳳的事兒,他還在火氣上,什麼事兒都令他煩躁。楊輝正說完,房門就開了,三個人望過去,見一個穿著斗篷的人走了進來,韋達誠笑起來:「李大人,你……」

  話沒說完,房門便關上了,與此同時,顧九思將自己的帽子放了下來,靜靜看著三個人。

  三人愣了愣,司馬南當即將手放在劍上,冷聲道:「顧九思?」

  他們當年在幽州都曾見過,後來三人駐守豫州,雖然和顧九思不熟,但也認得他的相貌。

  顧九思見三人這麼緊張,笑著拱手道:「三位大人別來無恙?」

  三人不敢說話,他們飛快思索著,此刻應當做什麼。

  應當立刻叫人來抓走顧九思,還是……聽他說些什麼?

  然而顧九思沒有給他們遲疑的時間,他徑直走進房來,施施然跪在小桌邊上,給自己倒酒道:「陛下斬殺張大人與葉大人、推翻內閣之事,三位都聽說了吧?」

  三人盯著顧九思,顧九思舉起酒杯,聞了聞酒香,抬眼看著他們道:「三位大人難道一點都不怕嗎?」

  「我們有什麼好怕?」楊輝最先出聲,冷著聲道,「我們又不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你休要在此挑撥離間。」

  「呵……」

  顧九思低頭輕笑,他抿了一口酒,慢慢道:「楊大人,我離開東都之前,先帝曾專門囑咐我,要我日後好好輔佐陛下。他特意賜我天子劍,希望我能好好督促陛下,當一個好皇帝。」

  說著,顧九思抬眼,嘲諷道:「我也好、張大人也好、葉大人也好,乃至周大人江大人,都是先帝選出來的輔政大臣,甚至於陛下的皇位,都是我舅舅江河一手保住,你們以為,若不是我們對陛下忠心耿耿,先帝又怎會建立內閣,讓我們輔政?你說我們犯上作亂,你倒是說說,陛下動手前,我們犯什麼上,作什麼亂了?」

  這些話讓三人沉默下來,三人對當時之事其實並不清楚,單就聽范玉一面之詞,如今顧九思在此,他們只能再聽另一個版本。顧九思看著他們,繼續道:「陛下生性多疑,又受洛子商奸臣蠱惑,對我等一直多有猜忌,為了打壓我等,時常尋找麻煩,他見臣子妻子貌美,便想奪人髮妻,見張大人與葉大人關係頗近,就懷疑他們結黨營私,三位來東都這麼些時日,難道還不知曉嗎?」

  三人低著頭,思索著顧九思的話。

  這些話都說到了三人心裡去。

  奪人髮妻、懷疑打壓,這都是最近他們遭遇著的。

  見三人密不做聲,顧九思接著道:「我時間不多,便開門見山吧。三位大人,范玉並非一個好君主,為了逼迫周大人消耗兵力,他在劉行知攻打豫州時特意將你們調離東都,想逼迫周大人去豫州。」

  「劉行知打過來了?!」

  楊輝震驚出身,顧九思挑眉:「哦,你們還不知道?我還以為,三位大人是做好割讓國土,賣國求榮的準備了?」

  「你放屁!」

  韋達誠怒喝出聲來:「你才賣國求榮。」

  「既然不是賣國求榮,」顧九思冷下聲來,將酒杯重重往桌上一磕,「三位將軍不守好前線,來東都做什麼?就算換了周大人做天子,大夏還是大夏,難道又會虧待你們了?」

  「陛下是先帝唯一的血脈,」司馬南冷聲開口,「先帝對我等有知遇之恩,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懂,」顧九思嘲諷開口,「賣國衛君,忠義!」

  「你!」

  韋達誠拍桌子指向顧九思,似要打他,司馬南和楊輝頓時攔住了他,司馬南道:「不要衝動。」

  「對,」顧九思笑道,「不要衝動,監視你們的人還在外面聽著呢。」

  「監視?」

  韋達誠冷下臉來,顧九思將就一口飲盡,玩弄著手中酒杯道:「是呀,難道三位不知,三位身邊都是洛子商和范玉的探子,從你們進這個店,我進這個店開始,他們便已經盯著了。你們同我在這屋中『密謀』這麼久,你覺得傳到他們耳裡,陛下如何想你們?」

  「我殺了你!」

  這次韋達誠真忍不住了,他們本就被范玉猜忌著,若出了這事兒,當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一把拔了劍,指向顧九思,顧九思豁然起身,迎著劍鋒就去道:「來!」

  他這一番動作,倒將三人嚇到了,顧九思死死盯著韋達誠,往前踏去道:「朝著我胸口來。我告訴你們殺了我會發生什麼,最多後日,周高朗便會來東都,你們兩軍在東都會戰,而我兄弟沈明,一人獨帶八萬人在前線抗敵。你們這些人為了權勢你死我活,只有我的兄弟,一個人不顧生死,保全豫州!」

  「等前線八萬大軍扛不住之後,他們只能退守守南關,但洛子商在守南關上方黃河買下炸藥,只要大夏士兵退入守南關,黃河馬上就會被炸開口子,大夏將有百萬子民受災,這時候,前線軍隊,便是全線潰敗。」

  「丟了守南關後,從守南關到達東都,一馬平川,劉行知可以帶著大軍一路夜奔突襲,三日抵達東都,這時候,我們大夏兩支精銳鬥了個你死我活,劉行知不費摧毀之力,便可奪下東都。到時候,你們再到黃泉路上去見先帝,同先帝說一句,你們沒有辜負陛下,為了保護陛下,國,你們賣了,大夏,你們滅了,百姓,你們害了,你們到看看,到時候先帝會不會覺得你們做的對!」

  這些話讓三人臉色蒼白,顧九思仍舊道:「要是陛下覺得這樣做是對的,便不會留下天子劍予我,更不會留下陛下失德可廢的遺詔了。」

  「那你的意思,」司馬南找回了幾分理智,終於道,「洛子商是劉行知的奸細?」

  「你以為呢?」

  顧九思嗤笑出聲:「不是奸細,會在黃河動手腳?」

  司馬南沒說話了,這時候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顧九思聽見外面傳來三聲敲門響聲,他站起身道:「你們可以好好想想,反正,今日之後,你們也沒多少命可活了。」

  「你什麼意思!」

  顧九思起身走到窗邊,楊輝見他要走,急忙開口,顧九思推開窗,看著外面舉弓對著他的天羅地網,他脫下了袍子,轉頭朝著三人笑了笑:「你們以為,與我密談這麼久,如此關鍵時刻,范玉還容得下你們?」

  說完,他將袍子一甩,大聲道:「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找我!」

  也就那一刻,顧九思一步踏出窗戶,箭矢如雨而來,顧九思長袍一甩,便攔下了第一波箭雨,而後便聽旁邊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些站在高處射箭的人紛紛被暗處的箭矢所傷。

  「抓人!他不止一個人!」

  有人大喊起來,顧九思落到了地上,他回頭看了一眼追來的人,嗤笑了一聲,便提劍朝著前方狂奔了出去。

  到處都是追他的人,到處也是暗箭,他跑過的地方都設置著機關,追他的人很快就慢了下去,顧九思衝進一條巷子,掀開竹筐,打開了一條地道的門,便跳了進去。

  沒了片刻,外面便傳來了腳步聲,那些人翻找過一條街,而這時候,顧九思從密道裡爬出來,換了身衣服和裝束,便大搖大擺的離開,重新回了西風樓。

  回到西風樓後,江河坐在書桌上看著紙條,面色凝重。

  顧九思挑了挑眉:「怎麼愁眉苦臉的?」

  江河抬眼,神色凝重:「秦城破了。」

  「你說什麼?!」

  顧九思震驚回頭,江河抿了抿唇,重複道:「秦城破了,沈明正在退守到守南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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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此番劉行知帶了三十萬大軍,八萬軍力在毫無天險的地方能堅守這麼久,已經很不容易。

  「可今日清晨才說還能撐五日,怎麼晚上……」

  顧九思有些不解,江河歎了口氣道:「再繼續待在秦城,八萬大軍怕是要盡滅。而劉行知之前已經放過話,凡他行軍之城,若不投誠,便屠盡全城。因為沈明強行抵抗了這麼些時日,劉行知早已積怨難消,等他破門入秦城,便秦城是雞犬不留。於是昨日清晨,沈明得了玉茹已經找到了洛子商做手腳的位置的消息,便立刻組織百姓退入了守南關。因為城門已經有了破損,至多再一日,秦城必破無疑,若到時候再退,秦城百姓就保不住了。」

  顧九思聽到是柳玉茹找到了地方,放心了不少,立刻道:「那如今什麼情況?玉茹把炸藥都拆了嗎?」

  聽到這話,江河搖了搖頭。

  他們如今書信往來都是飛鴿傳書,三州距離不遠,用鴿子傳送書信,豫州距離東都不過一天一夜,而永州到豫州更是不過一天。而永州到東都則需一天一夜。

  江河將信交給了顧九思,解釋道:「不是炸藥,具體情況你看吧。」

  顧九思急急拿了書信過來,沈明書信中說明了他那邊的情況,同時永州來的書信也說明了柳玉茹的情況和打算。

  顧九思算了算時間,按著這個書信的時間來看,沈明應當是在昨日清晨退守守南關,他不可能一下撤退,必然要安置百姓,這樣一來,那至多在今日,他便已經退到守南關。

  而柳玉茹在前天夜裡開始著手解決黃河上的磚板,如果進程順利,明日清晨之前,她便能解決黃河問題。

  周高朗明日進東都……

  顧九思將在腦海裡將一切思索了一圈後,睜開眼睛,立刻道:「通知西鳳,讓陛下今夜宮中設宴,邀請三位將軍!」

  「你要動手了?」

  江河即刻明白顧九思的意思,顧九思點頭道:「來不及了,若我們再不動手,就是其他人動手了。」

  江河應了一聲,顧九思接著道:「將你的人叫上,也將我的人叫上,今天晚上,只要宮中動手,立刻開始組織將百姓送出去安置。」

  「你要百姓出東都?」

  江河皺起眉頭:「一夜之間全部送出去,你可知東都有近百萬人?」

  「我知。」

  顧九思點頭道:「所以要廣開所有城門,十戶為一組,讓各組有序組織,儘快疏散出去。」

  「疏散後又安置在哪裡?」

  「城郊青桐山,我已讓人備好帳篷糧食,臨河還有水源。」

  「一晚上疏散不完。」

  江河果斷開口,顧九思冷靜道:「我會儘量爭取時間。」說著,他抬眼看著江河,「疏散百姓只是保險之舉,但是,我一定會讓周家人下馬入東都。」

  只有周家軍隊下馬入東都,才能控制住軍隊,讓東都免遭一劫。

  江河沉默了片刻後,點頭道:「我明瞭,我這就去找西鳳。」

  江河讓人通知了宮裡的線人,由宮裡線人傳給了西鳳。

  此時西鳳正在庭院之中,范玉去同洛子商議事。

  她自從入宮以來,與范玉幾乎是形影不離,而洛子商此番前來,面色沉重,而且不准任何人靠近他們兩的談話,這才將西鳳放在了庭院中。

  西鳳在庭院中摘了片葉子,翻轉著手中樹葉,內殿之中,范玉撐著下巴,看著洛子商道:「人都出現在東都了,你卻抓不到?」

  洛子商心中有些不安,只能道:「顧九思不是一個人,他必定有諸多黨羽……」

  「朕聽你說廢話?!」

  范玉叱喝出聲:「朕要的是人!顧九思都來東都了,見著韋達誠這一批人了,你還抓不到人,朕要你又有什麼用!」

  說著,范玉站起身來,他雙手背在身後,急促道:「如今既然顧九思見著了他們,豫州的消息必然也傳到他們耳裡了。你說他們還會不會向著朕?」

  洛子商沒說話,他靜靜站在一邊,范玉見他不說話,他嘲諷笑道:「不說話了?不說你會保護朕了?當初你口口聲聲要朕廢了內閣,說你會以揚州之力鼎力支持朕,如今呢?!」

  范玉大吼出聲來,從旁邊取了東西就往洛子商身上砸,一面砸一面怒道:「你連一個揚州都守不住!揚州沒了,我們就靠著這三位,你如今連這三位都看管不好,讓顧九思抓了機會。楊輝好色、韋達誠貪財、司馬南又是顆牆頭草,他們聯合著周高朗反了怎麼辦?怎麼辦!」

  「陛下!」

  洛子商被他用東西砸得受不了,他猛地喝了一聲,范玉被這一聲陛下震住,洛子商冷冷看著他,那雙眼裡帶著血性,讓范玉心中一陣哆嗦,隨後就見洛子商低下身去,撿了東西,平靜道:「陛下,如今三位大將什麼都沒說,也什麼都沒做。豫州的消息他們早晚會知道,不足以讓他們為此辜負先帝。周高朗馬上就要到了,三位將軍就算要去救豫州,也會保護好陛下之後再去。」

  「那萬一……」

  「陛下有得選嗎?」

  洛子商看著他,這話把范玉問愣了,片刻後,他頹然坐在金座上,他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臉,似是有些疲憊。洛子商走上前去,將撿來的東西放在范玉身側,淡道:「陛下,如今您除了好好信任三位將軍,已經沒有其他能做的了。」

  「洛子商……」

  范玉顫抖出聲:「你害我……」

  聽到這話,洛子商彎起嘴角,他轉頭看著范玉,溫和道:「陛下,不是臣害您,臣所作所為,哪一件,不是陛下心中所想?」

  「您不想被內閣管束,不想被他們控制,也不想像先帝所期望那樣,勵精圖治,好好守護他打下的江山。」

  洛子商慢慢道:「走到這一步,不是臣害您,是您不認命,可不認命要有本事呀。」

  范玉顫抖著身子,他抬起頭來,冷冷看著洛子商:「你說朕無能。」

  洛子商面上毫無畏懼,溫和道:「臣不敢。」

  范玉猛地抬手,一巴掌抽在了洛子商臉上,怒道:「朕告訴你,」他指著洛子商喘著粗氣道,「朕死了,便要你第一個陪葬!」

  洛子商聽得這話,抬手捂住自己被扇過的臉,看著范玉道:「陛下息怒,是臣失言。還望陛下大局為重,如今穩住三位將軍才是。」

  「滾!」

  范玉指著門口道:「你給朕滾!」

  洛子商也沒有糾結,朝著范玉行了一禮,便轉身退開。

  等洛子商走了,西鳳聽得了聲音,她領著人進了大殿中,一進入殿中,她便看見范玉坐在皇位上,正低著頭,瑟瑟發抖。西鳳立刻同所有人道:「退下!」

  大夥兒見著范玉的模樣,趕忙退了下去,西鳳什麼話都沒說,走上前去,將范玉攬在懷中,梳理著范玉的髮絲,一言不發。

  范玉的眼淚滑落在她皮膚上,但他的顫抖卻在她的安撫下止住了,他靠著西鳳,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

  「他們都想要朕死。」

  他帶著哭腔低喃出聲:「誰都恨不得朕死。」

  「陛下莫怕,」西鳳溫柔道,「臣妾在這裡陪著您。」

  范玉聽著西鳳的話,慢慢緩了下來。許久後,他突然道:「我該怎麼辦?」

  西鳳想了想,斟酌著道:「其實陛下如今,也沒什麼選擇,只能全堵在三位將軍上了。不如宴請三位將軍,好好聊一聊,讓三位將軍知道陛下對他們愛惜之心。」

  范玉不說話,他似乎是在思索,好久後,他歎息了一聲:「也只能如此吧。」

  說著,范玉直起身來,同外面人道:「傳令,今夜宮中設宴,邀請三位將軍!」

  范玉的消息剛傳出去,洛子商和顧九思等人便知曉了。顧九思召集了城中他們有的所有人,虎子來東都以來,混得不錯,有了許多兄弟,而柳玉茹早先建立的東都線人中也有不少人,加上江河的人以及顧九思在朝中有的一些可靠門生,全部舉起來,竟然也有近千人。

  范玉要設宴,宮中便開始忙忙碌碌,而這時候,顧九思在城外別莊將這些人全都召集起來。

  這些人有一些是頭一次見,但大多數面孔,他都見過,他們男男女女,有華衣錦服的商人,有粗布草鞋的乞丐,有玉冠白衣的朝中新秀,有輕紗金簪的青樓女子,也有平日裡看上去溫婉清秀的閨秀,白髮蒼蒼的老嫗。

  他們從內院一路站到外院,顧九思在內院高臺之上,放了一個祭桌,祭桌上方,供奉著天子劍與香爐,還有兩杯水酒,江河站在他身側,也是少有的鄭重模樣。

  高臺之下,侍從開始給每一個發一杯酒,顧九思站在高處看著,朗聲出口:「諸位,此時我等立於院中,手執水酒,可諸位可知,東都南境前線,劉行知已帶三十萬人馬,強攻豫州?」

  「知!」

  所有人齊聲回答,如今局勢,在場眾人,大多明白。顧九思接著道:「那諸位又可知,劉行知下令,凡他行軍過路,若不開城投誠,他便屠盡滿城人?」

  這話讓所有人頗為震驚,然而人群中卻還是有一個青年捏緊酒杯,咬牙道:「知道。」

  顧九思抬眼看去,那是他當初在科舉之中選出來的門生,如今在朝中兵部任職。顧九思朝他輕輕點了點頭,算作示意,隨後接著道:「那大家知不知道,周高朗已許諾三軍,若入東都城中,可劫掠三日?」

  所有人不說話,然而這個消息,從他們開始做事起,他們就已知道,他們目光灼灼看著顧九思,顧九思繼續道:「周高朗明日便將入東都,若我們不阻止他,讓他強行入城,那東都必將生靈塗炭,百姓受災。而若我們以軍隊阻他,我大夏兩支精銳內戰於東都,不出兩月,劉行知便可攻入東都,屆時,大夏便再無還擊之力。而劉行知對待子民如豬狗,我等怎可讓大夏江山,落於此等人手?讓先帝心血,廢於大夏內耗之中?」

  「今夜宮中設宴,我將與江大人、宮中義士配合,取得東都的控制權,而當諸位見宮中燃起信號彈後,便勞煩諸位,將百姓迅速疏散於城郊。」

  「明日清晨,我將於城外阻攔周軍,若成,我回來再見諸位兄弟姐妹,若不成,」顧九思掃向眾人,冷靜道,「來年清明,還望諸位,薄酒一杯,以慰亡魂。」

  聽到這話,所有人捏緊了手中酒杯,目光都落在顧九思身上,那些目光俱都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剛毅,而顧九思舉起杯來,抬頭看向遠方,揚聲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等今日在此立誓,為大夏國運,百姓興亡,無論男女、老幼、貧賤、尊卑、均人盡其能,生死不論,」說著,顧九思目光巡過所有人堅毅的面容,沉聲道,「今夜我等,以血護東都!」

  說完,顧九思將酒一飲而盡,而後擲於腳下,脆響聲在庭院一一響起,彷彿是每一個人的決心,一一定下。

  酒罷,顧九思朝著所有人作揖行禮,而所有人也鄭重回了禮,之後與旁邊的人行過禮後,便根據著早已分下的任務,一個個從莊子裡走了出去。

  顧九思目送著他們離開,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顧九思看向江河,江河目光落在顧九思身上,好久後,他笑起來道:「走吧。」

  顧九思這邊已經準備好人手,而洛府之中,洛子商看著坐在大堂上的人,他一一掃過所有人,平靜道:「諸位跟我,也已經是多年。我等從泥濘爬到這高位,歷經生死無數,可這一次,卻當真是生死賭命。今夜顧九思江河必入宮中,我們若是事成,東都大戰在所難免,南帝與我的承諾也將繼續下去,雖拿不到這江山,但也算東山再起。最重要的是,也算為阿鳴,」洛子商頓了頓,片刻後,他克制著情緒,一字一句,說得無比清晰,「報仇雪恨。」

  「若不成,」洛子商輕笑,「今夜你我,難逃一死,諸位可懼之?」

  「本就命如草芥,」鳴一聲音平淡,他低頭看著手中水酒,無奈道,「生死又有何懼?況且有諸位兄弟陪著,」鳴一掃過眾人,笑道,「黃泉路上,也不孤單了。」

  得了這話,所有人笑出聲來,洛子商眼中也帶了一絲暖意,他抬手舉杯,朗聲道:「來,今夜若是共赴黃泉,算是生前一杯送行酒;今夜若是春風得意,便算一杯慶功酒。」

  「無問生平多少事,」洛子商笑出聲來,「不過墳頭酒一杯。」

  「諸位兄弟,來!」

  太陽慢慢落下,東都之內,似如月光下的長河,面上風平浪靜,內裡波濤洶湧。

  而永州黃河段,黑夜沉沉,不見星月。

  河堤上人來人往,柳玉茹站在一旁盯看著所有工程。

  因為鐵鍊一時找不了這麼長這麼合適的,只能到處拼湊,然後重新熔鍛,直到今天下午,才將鐵鍊材料送齊來。

  而在材料送齊之前,他們一面用已有的材料開始下水作業綁住那些磚板,一面用多餘的人開始加固堤防。

  李先生看著所有人的動作,面上頗為憂慮,柳玉茹不由得道:「李先生,你似乎面色不佳,可是有心事?」

  李先生聽到柳玉茹的話,他撚著鬍子,歎了口氣道:「夫人,我怕今夜是不能繼續了。」

  「為何?」

  柳玉茹有些疑惑,李先生指了指天上道:「怕有風雨啊。」

  如今八月本也是汛期,此刻水位到底線,若是大雨,怕是高位水線也要破。

  柳玉茹抿了抿唇,頗為憂慮道:「我方才收到了沈將軍那邊的消息,他們已經入了守南關,我們這邊是半點差池都不能有了。」

  說著,柳玉茹歎了口氣:「若當真不行,便再等改日水位下去吧。」

  兩人正說著話,柳玉茹便聽見木南跑來道:「夫人,樁已經都打好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和李先生立刻趕了過去。

  要固定這個磚板,最重要的就是要固定好河中的根基,他們在河中打樁,也是在打樁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原來這三十丈之所以是平的,原因是每一個磚板的高度不一樣,每一個磚板下面,都有一根鐵棍,這些鐵棍高低不一樣,又極其鋒利,形成了十段杠杆。

  也就是說,一旦有一個磚板繩子割破,磚板散開,上方的力就會改變,上方的力改變,它下方壓著的鐵棍便會移動,然後用自己鋒利的邊刃割斷第二個磚板的繩子。

  這樣的設置讓十個磚板連成一體,只要有一根繩子斷掉,十根繩子都會逐一斷掉。這個設置十分精妙,柳玉茹拆卸不掉,只能讓人用棉布包裹住利刃的地方,但她卻又發現,這個利刃對住的繩子的部分,繩子極易割斷,哪怕她這樣做,也不過是拖延一下時間而已。

  最後的而關鍵,還是要回歸到保證磚板絕對的穩定。

  打樁是最難的,如今樁打好了,就只剩下用鐵鍊綁上磚板這一項工作。柳玉茹高興問向李先生道:「這樣一來若是動作快些,是不是雨到之前便能弄好了?」

  「的確。」李先生笑起來,「大家辛苦了,趕忙做完,也算安心。」

  所有人笑了,而後便按著原來的法子,二十個人為一組,拴著一個人下去,下水之後都是憑摸索,兩個人配合著綁一塊磚板,因為磚板體積大,又無法看見,要綁上便格外艱難,只能反復重複著綁一部分,上到水面呼吸,再下水綁,再回來呼吸這樣的過程。

  柳玉茹一次綁五個磚板,光在這一件事上,就要耗費兩百多人,而其他剩下的人,便在一旁接著固堤。

  柳玉茹、李先生、傅寶元都緊張看著他們下河,然而也就是十個人下河這一瞬間,周邊猛地射出無數利箭,在岸上拉著人的人頓時死傷不少,柳玉茹反應最快,衝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一個往下帶的繩子,大喝道:「抓繩子,抓人!」

  場景一時間混亂起來,靠著繩子近的河工立刻衝上前去抓住了繩子,而木南則帶著侍衛朝著旁邊密林裡猛地奔了過去。

  箭雨四處飛梭,不知道哪裡來的殺手拼命往河堤上奔,李先生看著他們的方向,大聲道:「他們要砍繩子!」

  事實上,不用李先生提醒,所有人也意識到了他們的方向,木南帶著侍衛拼死阻止,對方目標十分明確,而柳玉茹則是冷靜大喊著:「不要慌,繼續!」

  繼續,今夜黃河絕不能丟。

  柳玉茹死死抓著麻繩,麻繩的力道在她手上磨出血來,她咬著牙,在一群河工之中,和所有人一起用著力。

  如今所有人早就慌了神,只能茫然聽著她的吩咐,理智讓眾人知道,此刻不能不管,於是河工都圍在他們旁邊,二十個人一旦有一個人倒下,外層的河工立刻補上,而河堤旁邊更是所有人層層把守在那裡,無論如何都不讓那些殺手更緊一步。

  場面亂哄哄一片,黃河奔騰的聲音在便上咆哮,柳玉茹前方的人被箭射中,鮮血噴了她一臉,她的手顫顫發抖,卻還是朝著旁邊冷靜大喝:「補上!」

  周邊都是打鬥聲,不斷有人死去,血水落入泥土,在夜色中根本看不見痕跡,柳玉茹死死盯著前方,她眼裡只有黃河奔騰不休之勢,朝著下游一路狂奔不止。

  也不知道是多久,終於有了第一聲:「好了!」

  第一個磚板,終於綁好了!

  綁好了第一個,很快就有第二個、第三個。

  然而似乎也是這聲好了,徹底刺激了那些殺手,那些殺手竟是不管不顧,一起朝著河床上發起了進攻。

  所有人衝上去想攔住他們,可這些殺手卻是迎著刀刃都沒有後退,這樣不顧生死的氣魄,終於破開了一個口子,隨後便見一個殺手衝到了還未有人下水的那個磚板面前,抬手便砍了下去!

  柳玉茹目眥欲裂,怒喝出聲:「不——!」

  也就是那一瞬間,十幾人的刀劍貫穿了那殺手的胸口,殺手一腳踹向木南,而後落入滾滾長河之中。

  他砍斷繩子的效果在他落水後片刻就傳來,所有人都感覺到地面開始顫動,李先生立刻大喊出聲:「跑!快跑!很快要下雨了,堤壩扛不住!」

  周邊所有人都開始瘋狂奔跑,柳玉茹在一片混亂之間,呆呆看著黃河。

  她沒保住黃河……

  堤壩,最後還是要塌了。

  堤壩塌了怎麼辦?

  堤壩破後,黃河會一路往南改道奔流而去,沒有河道,它便會成為最兇猛的惡獸。

  下方就是天守關,如今沈明還剩五萬人,以及天守關幾十萬百姓,全都在那裡。

  除卻天守關,若是這裡決堤,受災將有百萬人之眾,而洪災之後,又遇戰亂,到時百姓吃什麼?

  柳玉茹愣愣看著河水一下一下衝擊著堤壩,板磚散開地方的土壤逐漸消失。

  天空開始落下雨滴,木南衝到柳玉茹面前,著急道:「夫人,走吧,黃河保不住了!」

  「不能走……」

  柳玉茹張口出聲,木南愣了愣,柳玉茹卻是下定了決心,猛地回頭,朝著所有人道:「不能走!」

  這一聲大喝讓所有人愣住,大家都看著柳玉茹,柳玉茹看著傅寶元,質問道:「我們若是走,黃河決堤了,永州怎麼辦?豫州怎麼辦?下面百萬百姓,怎麼辦?!」

  「夫人,」李先生有些焦急,「現在黃河不塌是因為我們之前加防,且此刻還沒有下雨,若是下雨了,此處堤壩必毀。」

  「毀了之後呢?」

  柳玉茹盯著李先生:「不管了嗎?」

  這話把李先生問愣了,柳玉茹繼續道:「現在跑了,我們又能跑到哪裡去?現在跑了,日後諸位想起來,能睡穩嗎?!」

  說著,柳玉茹也不多說,立刻道:「重新組織人,立刻加防,通知周邊所有村民百姓,全部過來。分成三組人動工,第一組去找石頭,在河床板磚位置重新投石,五個磚板已經固定好,剩下五個還沒有全部散開,我們還有加防的時間。」

  柳玉茹一面說,一面冷靜下來:「第二組人經開始填補外圍,多加沙袋實土。」

  「第三組人幫忙運送沙袋實土,同時注意好,一旦有哪個地方被沖毀,便手拉手站過去,減緩水流速度,給其他人爭取修補時間。」

  所有人不說話,柳玉茹看向眾人,怒道:「快動手啊!等著做什麼?看堤壩怎麼垮的嗎?!」

  「夫人……」

  有一個人終於開口,顫顫巍巍道:「我……我兒子才三歲,家裡還有老人……」

  「你可以回去,」柳玉茹平靜看著他,「我不攔你,可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是今夜堤壩塌了,豫州就會被攻陷,至此戰亂無休,以如今國庫內存,怕將有至少兩年災荒,你今日能回家帶著家裡人躲過洪災,你躲得過後面的饑荒和戰亂嗎?」

  所有人沒有說話,柳玉茹一一掃過眾人:「如今堤壩還沒垮,哪怕垮了,我們也有機會。今日不用命護住黃河,你們就要記住,日後大夏幾百萬百姓命運之顛沛,都因為你們。你們至此寢食難安,而你們的家人也將一直受災。」

  「誰都有家人,」柳玉茹紅了眼,可她克制住情緒,她捏著拳頭,啞聲道,「我女兒還沒有一歲,我家中還有三位老人,我丈夫生死未卜,舉家都靠著我。可我今日不會走。」

  說著,柳玉茹轉過頭身去,她從地上奮力撿起了一筐石子,咬牙走向堤壩:「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死在黃河。」

  她很纖弱。

  不似北方女子英姿颯爽,柔韌,是這個女子給人的第一印象。而此刻她艱難搬運著石子,她的背影和身軀,卻讓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無聲的力量。

  一種面對自然、面對一切苦難、面對命運,沉默卻堅定的力量。

  她僅僅只是一個人,可她卻敢搬著石頭,一步一步走向那怒吼著的大河,意圖用這些石頭,去對抗自然那令人臣服的力量。

  「我留下。」

  傅寶元突然出聲,他跟在柳玉茹後面,開始也去運輸這些石頭。

  隨著傅寶元出聲,一個又一個人轉過身去。

  「我留下。」

  「我留下。」

  「我也留下。」

  ……

  大家一個個有序的走向堤壩,李先生靜靜看著,他輕歎了一聲,終於道:「既然都留下,我也留下吧。」

  天空開始落雨,雨滴落到了守南關。

  葉韻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滴雨,有些疲憊道:「下雨了。」

  「你去休息吧。」

  沈明笨拙給她加了一件披風,替她繫上帶子,平靜道:「你也趕好久的路了,得去睡一覺。」

  「百姓都入城了。」

  葉韻低著頭,卻是不說睡覺的是,只是道:「守南關的軍械存糧我也給你清點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明拿她沒辦法,「所以姑奶奶您趕緊去睡吧。」

  「我睡不著。」

  葉韻搖了搖頭,沈明不說話了,許久後,他看著一直低著頭的人,終於道:「你在害怕?」

  「玉茹修好黃河的消息一日不傳來,」葉韻抿唇道,「我就一日睡不著。」

  沈明沉默著,風吹過來,葉韻披風在風裡翻飛作響,好久後,沈明才道:「你別擔心,如果洪水真的來了,我水性很好,我會保護你的。」

  聽到這話,葉韻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抬眼看他,她的眼在夜色裡亮晶晶的。

  沈明認識她的時候,她已是一個端莊的大家閨秀,眼裡總是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暮氣,彷彿已經走過了萬水千山的老人,眼中的一切都了無生機。所以他總愛逗弄她,也就在她罵他的時候,他才會覺得,這個人有了幾分小姑娘的樣子。

  然而如今她只要站在他面前,哪怕如今烽火連天,她都時時刻刻明媚又耀眼,彷彿柳玉茹曾經和他描述過那個樣子。

  他忍不住上前了一步,突然道:「葉韻。」

  葉韻挑眉:「嗯?」

  「和我來戰場,你後不後悔?」

  這話把葉韻問愣了,沈明接著道:「你吃不好,穿不暖,顛沛流離,連一個好覺都沒有……」

  「那又怎樣呢?」

  葉韻笑眯眯瞧著他,沈明有些躊躇道:「你過得不好。」

  「可是我有你啊。」葉韻驟然出聲,沈明愣在了原地。城樓上狂風獵獵,葉韻上前一步,抱住了沈明。

  「我不後悔跟著你來戰場,沈明,和你一起奮戰的時候,我什麼都忘了。」

  忘了曾經的屈辱,忘了噁心的記憶,忘了自己對前程的擔憂,忘了對這世界絕望又陰暗的懷疑。

  只剩下同這個人一般單純又直率的認知,立於這個世界,從此走出後宅方寸,知道天高海闊。

  如果說柳玉茹教會她一個女人可以獨立而行,那沈明則教會她,一個女人也該心懷天地。

  「明日,若是劉行知攻打過來,我們不能退了。」

  「我知道,」葉韻溫柔出聲,「如果同你死在一起,我願意的。」

  沈明聽著這話,他猶豫著,伸出手去,抱住了葉韻柔軟的肩頭。

  她紅色的披風被風吹著拍打到他身上,將他也包裹住。

  沈明死死抱住葉韻,低啞出聲:「我想娶你。」

  「等回去,」他沙啞道,「我一定要娶你。」

  葉韻不說話,靠在沈明胸口的時候,她閉上眼,聞著他身上的血腥氣,她突然覺得,她一生所有動盪流離,所有痛苦不安,都已經化成了一段段記憶,散落在她的生命裡。

  執著的回憶,那所有過往都會成為牢籠。

  只有將所有苦難化為記憶那一刻,這些過往才是成長。

  今日之葉韻生於烈火,雖然再選一次,她也想能順順當當,但是若無法選擇,她也感激這一場修行,讓她跋涉而過,終成圓滿。

  雨滴啪嗒啪嗒落下來,葉韻閉上眼睛。

  而此刻東都內宮之中,韋達誠、楊輝、司馬南都已經穿戴好,準備出府赴宴。

  只是楊輝剛剛準備出門時,外面就傳來了急促的敲門,楊輝打開大門,便看見西鳳穿了一身黑色的袍子站在門口。

  她見了他,眼裡全是惶恐,楊輝看清西鳳的臉,愣了愣道:「西鳳?!」

  西鳳一言不發,猛地撲進了楊輝懷裡,楊輝毫不猶豫將美人攬入府中,讓人關了門,隨後便想推開西鳳。

  可西鳳在他懷裡瑟瑟發抖,他一時心軟,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歎了口氣道:「娘娘,您這是……」

  「不要進宮……」

  西鳳顫抖著聲開口,楊輝一聽此話,頓時冷了臉,隨後道:「你說什麼?」

  「陛下……」西鳳抬眼看他,眼裡蓄滿了眼淚,「陛下想殺你啊!」

  楊輝猛地愣住,而後一道閃電在空中劈過。

  風雨交加。

  今夜今時,大夏國土,好兒郎以血護東都,以死守黃河,以魂護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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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3: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三章

  楊輝很快就冷靜下來,他掃了一眼旁邊的管家,隨後攬著哭得梨花帶雨的西鳳道:「你先進來,慢慢說。」

  西鳳跟著楊輝進了屋中,他將所有人攔在門外,關上大門,只留下西鳳同他在屋中,隨後急切道:「你說陛下想殺我?」

  西鳳哭著點頭,楊輝皺起眉頭:「他為何要殺我?」

  「我……我也不明白。」西鳳搖搖頭道,「我今日午時給陛下去送湯,聽見陛下在砸東西,說什麼……他們也同張鈺葉青文一樣找死,然後他吩咐人在今夜宮宴上準備了毒酒,說你們是聽不懂話的奴才……還說什麼,要嫁禍顧九思!」

  西鳳說著,皺起眉頭道:「顧大人這樣的風流人物我倒是聽過的,可是他不早就逃到幽州去了嗎?陛下的意思我實在不明白,可我知道,」西鳳有些急切抬手抓住了楊輝的袖子,焦急道,「如今宮中已經到處是兵馬,你去不得啊!」

  「既然到處是兵馬,」楊輝警惕道,「你又是如何出來的?」

  西鳳聽得這話,她愣了愣,片刻後,她顫抖著站起來,不可置信道:「你懷疑我?」

  「不……我……」

  話沒說完,西鳳抓著旁邊杯子就往他身上砸了過去,然後撿什麼東西就往他身上砸,一面砸一面哭道:「你懷疑我!你竟然懷疑我!我為你連貴妃都不當,拿了所有錢財偽裝成宮女出來,你竟然還懷疑我!」

  「西鳳!」

  楊輝一把抓住西鳳的手,急切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的事太過重大,我得好好想想!」

  「不要進宮而已!」

  西鳳哭著道:「我就想讓你活著而已,有這麼難嗎?!」

  這話讓楊輝微微一愣,西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似是力竭,慢慢滑了下去,楊輝愣愣看著她滑落在地上,低低啜泣,他腦海裡一時閃過許多。

  西鳳的話,西鳳不明白,他卻是明白的。

  和張鈺葉青文一樣找死……

  嫁禍顧九思……

  無非就是,皇帝對他們起了殺心。

  一開始司馬南韋達誠收了顧九思的胭脂,而後來皇帝為了敲打他收了西鳳,以范玉之多疑,做完之後,怕是又開始怕他們有反心。如今周高朗入東都在即,顧九思又出現在東都和他們三個人密探,范玉怕是決定破釜沉舟,將他們殺了之後嫁禍給顧九思,然後讓他們屬下因仇恨與周高朗拼個你死我活保住東都。

  楊輝在西鳳的哭聲裡久久不言,他感覺自己似乎是被逼到了絕路上,如今,無論他反與不反,范玉心中,他和韋達誠、司馬南也都已經成為了一個逆賊,哪怕今夜不殺他,或許也只是因為用得著他們。

  張鈺和葉青文的死敲打著他們,而顧九思那一番話,更是說在了他們心坎上。

  他們是為了報效范軒保住范玉,可若是范軒已經留下了廢帝的遺詔,是不是說明,在范軒心中,大夏比他的血脈更重要?

  而一個願意賣國以求內穩的帝王,又怎麼會是范軒心中要的繼承人?

  最重要的是,豫州是他們三個人的根基,范玉將豫州讓給劉行知,讓的,就是他們三位將軍的根基,哪怕今日他們扛過了周高朗,抵禦了劉行知,未來,他們只剩下殘兵老將,范玉的心性,又真的會饒過如今諸多猜忌的他們嗎?

  楊輝慢慢閉上眼睛,許久後,他歎了口氣道:「你莫哭了,我會想辦法。」

  「你不入宮?」

  「入。」

  「那你……」

  「我不會死。」

  楊輝搖搖頭,他將西鳳扶起來,替她擦拭了眼淚:「你跑出來了,便跑出來了,我現下讓人送你入城,若有以後,我再讓人來接你。」

  西鳳呆呆看著楊輝,楊輝笑了笑,他抱了抱她,隨後道:「你還年輕,別死心眼兒,走吧。」

  說著,他便領著西鳳走出了屋子,西鳳似乎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將她送到馬車上時,她才猛地反應過來,她抓住了楊輝,頗有些緊張道:「會打仗嗎?」

  「會吧。」

  楊輝笑著瞧著她,隨後又道:「你別怕,我是將軍,征戰是常事。」

  「那麼,」西鳳少有慎重看著他,「你會保護百姓,還是天子?」

  楊輝沒想到西鳳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他在詫異片刻後,卻是笑了:「你希望我保護誰呢?」

  西鳳抿了抿唇,好久後,她才道:「我是百姓,我的父母、親人、朋友,都是百姓。」

  楊輝看出西鳳眼裡那一份祈求,他心中微微一蕩,不由得抬起手來,覆在她面頰上,溫柔道:「那我就為了你,拔這一次劍。」

  「以前我都護著天子,這一次,我守百姓。」

  西鳳靜靜看著楊輝。

  其實楊輝生得不錯,他一生浪蕩,三十多歲,還看去帶著幾分二十多歲翩翩公子的風頭,她慣來覺得這個人輕浮,卻在如今發現,再輕浮的人,帶上百姓二字,也會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厚重。

  她沒同他調笑,她垂下眼,轉過身去,低啞道:「珍重。」

  「走吧。」

  楊輝輕歎。

  西鳳進了馬車,放下了簾子,楊輝站在滿口,看著馬車噠噠而去,管家走到他邊上來,小聲道:「韋大人和司馬大人都在半路被攔回來了,如今快到了,方大人也已經候在了大堂,等著您過去。」

  楊輝點點頭。

  這位方大人就是之前顧九思派來宴請他們的官員,名為方琴,如今他們要找顧九思,就得從這位方琴下手。

  楊輝回了大堂,見方琴正在喝茶,方琴站起身來,朝著楊輝行了個禮,楊輝直接道:「顧九思在哪裡,我要見他。」

  「大人是想好了?」

  方琴笑眯眯開口,楊輝果斷道:「想好了。」

  「那另外兩位大人呢?」

  「我會說服他們。」

  「那麼,」方琴笑道,「敢問大人若要拿下宮城,需要多長時間?」

  聽到這話,楊輝睜大眼:「他是要我們直接反?!」

  「難道,」方琴有些疑惑道,「楊大人還打算入宮送死嗎?」

  楊輝沉默了,許久後,他才道:「我等共有近二十萬兵馬囤於東都,其中城內約有一萬,宮中禁軍五千,今夜攻城,若所有兵馬入東都,至多兩個時辰。」

  方琴點了點頭,片刻後,他恭敬道:「那煩請楊大人先用調用兵馬圍住宮城,並抓捕所有從宮中逃脫的人,尤其是洛子商的人。同時控制住城牆打開東都城門,組織百姓出城。顧大人會入內宮說服陛下,若能不起戰火,最好不要起。若到卯時他未出宮,楊大人可直接攻下宮城。」

  「為何要組織百姓出城?」

  楊輝皺起眉頭,方琴繼續道:「我們這邊的消息,周高朗已經拿下了望東關,若周高朗不休息連夜趕軍,至多明日清晨便會到達東都。明日清晨,顧大人會先和周高朗談判,儘量讓周大人放棄攻打東都,和平入城。若顧大人做不到,屆時無論三位將軍是打算和周大人開戰,還是與周大人聯盟,都至少留東都百姓一命。」

  楊輝沉默著,方琴抬眼看向楊輝:「楊大人,你們選擇保東都,還是保豫州,顧大人都不阻攔。可是您至少要給百姓一條生路。」

  「我明白了。」

  楊輝深吸一口氣:「顧大人如此胸襟,楊某佩服,等司馬將軍和韋將軍來後,我會同他們說明。」

  方琴聽得這話,朝著楊輝行禮道:「如此,方某替東都百姓,謝過三位將軍。」

  兩人說著話,外面傳來了司馬南和韋達誠走進門來的消息,兩人急急進了屋中,韋達誠進門便朝著楊輝道:「你說宮裡有埋伏,此事可是真的?」

  「八九不離十。」

  楊輝點頭道:「你可派人入宮一探。」

  「不必了。」司馬南開口,另外兩人看向司馬南,司馬南神色平靜,「我今日想了一日,顧九思說得沒錯,我們效忠先帝,可先帝心中,大夏江山比他的血脈重要。范玉割讓豫州,不配為君王。」

  「況且,」司馬南掃了一眼另外來兩人,「他就算今日不殺我們,來日我們失了豫州,又少了兵馬,等他不需要我們的時候呢?」

  他能殺了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張鈺,對將他視入侄子的周高朗仇恨至此,他們這些人,又算什麼?

  三人沉默片刻,楊輝終於道:「我已同顧九思聯繫過了。」

  說著,楊輝將顧九思的意思重複了一遍,司馬南斟酌片刻後,點頭道:「就這樣。今夜將百姓送出去,明日,顧九思攔得住周高朗就攔,攔不住周高朗,我們便與周高朗合作,東都……」

  司馬南抿了抿唇,終於道:「終究是大夏重要。」

  旁邊方琴靜靜聽著他們商議,卻是提醒了一句:「但是佈防還是必要的,」說著,他笑了笑,「顧大人說了,以防不測。」

  司馬南想了想,應聲道:「可。」

  幾人商量好後,便開始出去辦這些事。

  報信使者從楊府出發,打馬過街,去了不同的地方。

  先是到了城中駐兵的地方,侍衛拿出令牌,高聲道:「三位將軍有令,即刻調兵於宮門前,不得違令!」

  隨後另一批人也差不多時間到了城郊,侍衛立於馬上,舉起令牌,揚聲道:「三位將軍有令,今夜東都有變,眾將士隨令入東都,以供差遣!」

  兵馬迅速開始結集,而宮城之中,范玉正興致勃勃指揮著人佈置著宮宴。

  他今夜打算好好同司馬南、韋達誠、楊輝三個人說一說,為了彰顯心意,他特意親自安排了今晚整個酒宴的佈局。

  宮人來來往往忙碌著,范玉一面指揮著劉善讓人將花調整著位置,一面道:「貴妃呢?怎麼不見她?」

  「娘娘正在來的路上。」

  劉善笑著,恭敬道:「說今夜宮宴,她要好好打扮。」

  「對對對,」范玉高興道,「今夜要鄭重些,讓她不慌,好好打扮著。」

  范玉在忙著宮宴,洛子商帶著人慢慢往大殿踱步過去,他一面走,一面詢問鳴一道:「你說楊輝那三個人反了?」

  「是。」

  鳴一恭敬開口:「已經在調兵圍困宮城了,大人,您看如今……」

  洛子商沒說話,他閉上眼睛,片刻後,他平靜道:「大殿的火藥放好了?」

  「放好了。」

  鳴一立刻道:「按您的意思,用引線連好了。」

  洛子商低笑了一聲,鳴一有些不明白:「您笑什麼?」

  「我沒想到顧九思竟然真的能策反那三個人,」洛子商慢慢睜開眼睛,「他大約也沒想到,我的火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在黃河。」

  說著,洛子商轉過身去,平靜道:「走吧。」

  「大人……」

  鳴一低聲開口,洛子商側眼看他:「嗯?」

  「要不,」鳴一抿了抿唇,「我們走吧。」

  洛子商不言,他靜靜注視著鳴一,鳴一捏緊劍,抬頭看著洛子商道:「如今三位將軍已經反了,劉行知的大軍還在豫州,我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在東都待下去了!」

  「你以為,」洛子商平靜道,「我們如今又能走嗎?」

  說著,他轉過身,有些無奈道:「又能去哪裡呢?」

  劉行知若是沒有拿下大夏,哪裡又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揚州已經沒了,劉行知進攻若是失敗,必定拿他們出這口惡氣,而東都……今夜之後,也沒了他們落腳之處。

  他除了往前走,除了贏,他已經沒有路可以走了。若如今走了,這一生,他都只能被人追殺流竄,再無他日。

  他的話讓鳴一待在原地,鳴一想要反駁,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洛子商見他久久沒有出聲,他頓住腳步,回過頭去,站在門口的鳴一似是有些茫然,看著鳴一的模樣,洛子商不知道怎麼,驟然想到了蕭鳴。

  蕭鳴,問一,他身邊的人,已經一個個遠去了。

  他靜靜注視著鳴一,好久後,他突然道:「你帶著兄弟們走吧。」

  「大人?」

  「我逃不了了,」他平靜道,「但你們可以的。你們走吧,去府裡拿點錢,趕緊出城,從此隱姓埋名。若黃河如期決堤,你就拿著我的信物帶著兄弟去投靠劉行知。若黃河沒有決堤,你拿著錢,至此不要再入大夏土地,和兄弟們散了吧。」

  「不行,」鳴一皺起眉頭,「我若走了,誰護衛大人?」

  「你若不走,」洛子商靜靜看著他,「是想看我死在你面前,還是想我看著你死?」

  洛子商說完這話,雙手攏在袖間,轉過身去,平靜道:「走吧,我終究是你主子,你不能如此欺我。」

  這話說得重了,鳴一呆呆看著洛子商遠走,洛子商走得很平穩,很快,沒有回頭。

  隱入長廊的時候,洛子商突然發現,他終究是孤單單一個人。

  他低笑起來,然後一路步入殿中,走到門口,揚聲道:「陛下!」

  所有人同時看過來,劉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洛子商恭敬行禮,笑著揚聲:「陛下萬歲萬萬歲!」

  「洛大人來了。」范玉神色冷淡,「先入座吧,等著三位將軍來了再開席。」

  洛子商笑了笑,也不覺得怠慢,應聲入席。

  范玉坐在高坐上,自己給自己斟酒,有些無奈看向劉善道:「三位大人為何還不來?」

  「或許是路上被堵著了,」劉善解釋道,「東都夜市繁華,三位大人的馬車或許被堵在半路,奴才讓人去催催。」

  「不,」范玉抬手止住劉善的話道,「不用,慢慢等吧,若是將三位大人催煩了,便不好了。」

  劉善笑著應了聲,洛子商聽到這劉善和范玉的對話,笑著低下頭,也不出聲。劉善看了洛子商一眼,心中頗為不安。

  范玉百無聊賴敲打著桌面,又等了一會兒,不滿道:「三位將軍來遲也就罷了,貴妃呢?她也堵路上了?」

  「奴才讓人去催催。」

  說著,劉善趕緊下去,讓人去催西鳳。

  而這時候,西鳳專屬的貴妃馬車正慢慢往前挪動,顧九思身著暗紅色外衫,內著純色白衣,髮絲用布帶束了一半在腦後,挺直了腰背坐在馬車上,他雙膝上平平放著一把劍,純黑色金邊劍鞘,形式古樸莊雅,劍下壓著一本冊子,冊子上沒寫書名,看上去極為厚實。

  江河和望萊各自坐在一邊,江河金袍玉冠,搖著扇子道:「你讓我偽造那個冊子,到底是要做什麼?」

  「我想試一試。」

  「試一試?」

  江河有些不理解,顧九思低下頭,拂過手上的冊子,慢慢道:「舅舅,其實如果沒有遇到玉茹,沒有發生這一切,我或許也會一直是個紈絝子弟。」

  「我不知道人言會傷人,我不知道我無意中一個玩笑會毀掉一個人一輩子,我會用大半輩子,費盡心機和我父親鬥爭,想要向他證明自己。」

  江河靜靜聽著,沒有言語,顧九思抬起頭來,看著前方晃動的車簾,接著道:「我聽劉善說,陛下在先帝臨死時,最後問先帝的一句,是天下與他,誰更重要。你們或許不明白這句話,可我卻是懂得的,我想陛下,內心之中,其實非常在意先帝。」

  「兒子都會很在意父親嗎?」

  江河垂著眼眸,張合著手中的小扇,顧九思搖搖頭:「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意自己的父親,可是許多人,會在意自己的人生。」

  江河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看著江河,聲音中頗有深意:「父母是一個人的起點。」

  江河沒說話,許久後,他驟然笑開:「你說得不錯。」

  「一件事執著太久,就會成為執念,」顧九思見江河似是明白,收回眼神,慢慢道,「所謂執念,都需要一個結束。」

  江河應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車簾外忽隱忽現的宮牆:「你說得沒錯,」他低喃,「所有的事,都需要一個結束。」

  兩人說著,馬車到了大殿門口,他們走下馬車,周邊有人露出了詫異的目光。

  可沒有人敢問話,因為顧九思、江河、望萊三人都沒有絲毫畏懼,站得坦坦蕩蕩。

  他們一路往大殿之中行去,宮人們認出他們來,都是驚疑交加,而殿中舞姬廣袖翻飛,范玉坐在高座上,震驚看著門口出現的人。

  顧九思提著劍,身後跟著江河望萊,跨入大殿之中,他們從舞姬中一路穿行而過,而後停在大殿中央,三人單膝跪下,朗聲開口:「臣顧九思、江河、望萊,見過陛下!」

  如今已是戊時,宮城之外,士兵開始聚集在一起,圍在宮城之外,守城士兵緊閉宮門,急聲道:「快,傳信給陛下,三位將軍謀反,已將宮城圍住了!」

  東都城樓,顧九思的人領著楊輝的士兵衝上城樓,斬斷了繩子,朝著城外已經趕來的士兵大聲道:「入城!三軍奉令入城,膽敢阻攔者,格殺勿論!」

  黃河大堤,所有人有條不紊動工,人越來越多,周邊各地的村民都已經趕了過來,幫忙運送沙袋的,幫忙投石填土的,甚至於堵在決堤口的……

  雨細細下著,一個口子裂開,許多人便站上前去,手拉著手扛在水流面前,而後面的人則就開始堆沙袋,填石頭。

  不斷重複,不斷往前。

  柳玉茹在他們後面,跟著其他人一起,往前艱難搬運著沙袋,傅寶元看著她的模樣,苦笑道:「你要不走吧?」

  柳玉茹抬眼看他,傅寶元同她一起抬著沙袋,小聲道:「錦兒才一歲,萬一九思出了事,家裡還得靠你。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說著,他低著頭道:「雨越來越大了。」

  越來越大,而現在決堤的口子也越來越多,等真正的大浪從上游過來,決堤是遲早的事情。

  柳玉茹明白他的意思,她搖搖頭:「我讓大家留下,我怎麼能走?」

  說著,他們將沙袋放在固定的位置,又折回去搬沙袋,這時候,有人驚呼起來。

  「大浪!」

  「大浪來了!」

  柳玉茹回過頭去,便看見上游河水彷彿猛獸一般洶湧而來,雨滴也隨之變得兇惡起來,她大喝出聲:「拉好!所有人拉好!」

  黃河河水湍急而來,守南關上,疾風獵獵。

  遠處戰馬聲隆隆響起,隨著軍鼓作響,嘶喊聲沖天而起,沈明立在城頭,頭盔頂上紅纓在風中飄舞,他眺望著駕雨而來的大軍,旁邊葉韻冷靜道:「所有藥材、擔架都準備好,火油也準備好了,你放心。」

  葉韻抬眼,看著遠處軍隊,平靜開口:「你受傷,我救你。你死了,我收屍。若他們攻破守南關,我一顆糧食,都不會剩給他們。」

  沈明轉頭看她一眼,忍不住笑起來:「你還是這麼果斷。」

  葉韻正想回嘴,就看沈明驟然往前一步,大喝出聲:「放箭!」

  那一瞬間,千萬火箭照亮夜空,朝著軍隊奔射而去。

  大夏近乎是最艱難的一場守城戰,至此拉開序幕。

  戰場之上聲鼓喧天,東都宮城大殿,卻是安靜如死。

  范玉愣愣看著顧九思,好久後,他才站起來,顫抖著聲道:「你……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來人!」他環顧左右,大聲道,「來人,拿下這個逆賊!」

  話剛說完,外面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後一個侍衛衝進來道,「陛下,不……不好了,士兵把宮城圍了!」

  「你說什麼?」

  范玉震驚出聲:「誰把宮城圍了?!」

  侍衛跪在地上,喘息著道:「韋達誠、司馬南、楊輝的軍隊,他們如今陳兵在宮外,把整個宮城都圍住了。」

  聽到這話,范玉整個人都懵了,他下意識看向了洛子商,洛子商站起身來,他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平靜看著顧九思道:「顧九思,有什麼話都可以談,你不妨請三位將軍入宮一敘。」

  「我很詫異你還在這裡。」顧九思看著洛子商,他靜靜審視著他,「你應當已經跑了。」

  「你在外面布下天羅地網,」洛子商笑起來,「我若出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你估得倒是不錯。」

  「不比顧大人。」

  說完之後,兩人靜靜看著對方,一言不發,范玉緊張看著他們,大聲沖著侍衛道:「愣著做什麼?還不把他們抓起來!抓起來啊!」

  「陛下,」洛子商從高臺上走下來,提醒范玉道,「他們此刻陳兵在外,我們只要動手,他們便會攻城了。」

  說著,洛子商走到顧九思面前,他們兩人身形相仿,連眉目都有幾分相似,洛子商看著顧九思,低笑了一聲:「同你認識這麼久,似乎也未曾對弈過一次。」

  「的確。」

  「手談一局?」

  「可。」

  顧九思應了聲,隨後看向劉善,將手中冊子遞過去,平靜道:「呈交陛下。」

  劉善恭敬走到顧九思面前來,拿過了手中冊子,捧著冊子,交給了范玉。范玉緊張又惶恐,不敢觸碰這冊子。

  旁邊宮人端來了棋桌,開始擺放棋盤,顧九思請洛子商入座,同時低聲同范玉道:「這是我在幽州時,從先帝故居找到的東西。我想陛下應當想要,便帶了過來。」

  聽到是范軒的東西,范玉愣了愣,他定定看著手冊,他搖了搖頭,似是想拒絕,顧九思拈起棋來,平靜道:「陛下還是看看吧,或許陛下一直想要的答案,便有了呢?」

  范玉聽得這話,他看著那冊子許久,他終於伸出手去,拿過冊子,打開了冊子裡的話。

  冊子中是范軒的日誌,寫的似是很多年前。

  「今日吾兒臨世,抱之,啼哭不止,怕是不得其法,需專門請教抱孩之術。」

  「為吾兒取名,思慮已有數月,再不得名,怕將以『娃娃』稱之,只得抽籤為定,得名為『玉』,天定為玉,我兒必為如玉君子。」

  ……

  一句一句,從他出生開始,范玉呆呆看著這從未見過的日誌,一時竟是看癡了。

  而顧九思見范玉開始看看這冊子,便轉過身,抬手,對著洛子商做了個請的姿勢。

  洛子商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落下第一顆棋。

  「我本以為我會贏。」棋子落下,他隨之開口,「當年我就慫恿劉行知打大夏,但劉行知不敢,我只能答應他成為內應,來到大夏。我一早便知道未來大夏會強盛,但大夏內部根基太弱,這便是我的機會。我本想,等我控制范玉,然後給劉行知進攻機會,等你們鷸蚌相爭,我再漁翁得利。」

  洛子商棋風淩厲,他一面說,一面極快落棋,步步緊逼。而顧九思不緊不慢,他的白子被動接招,勉強抵禦著洛子商的進攻,聲音平淡道,「可便就是你這一等,便給大夏等來了機會。我和玉茹在幽州鼓勵耕種,發展商貿,黃河通航之後,大夏內部商貿發達,永州、幽州都在玉茹組織下,產糧大增。而黃河通航,不僅使大夏快速從原來的內亂中恢復元氣,還解決了幽州到永州段糧草運輸的問題。這使得你們攻打大夏,難度倍增。」

  「可我也在黃河上動了手腳,」洛子商繼續道,「黃河決堤,你豫州前線便會全殲,你的兵便沒了。」

  說著,洛子商困住顧九思的棋子,他提了一個子,顧九思在遠處角落落上一字。

  「我用范玉名義將前線全部調離,屯兵於東都,再設計殺秦婉之,使得周高朗激憤之下攻入東都,大夏兩支精銳決戰於此,最終所留,不過一隊殘兵。」

  洛子商再落一子,又提了顧九思一片棋子。顧九思面色不動,再在遠處下了一顆棋子。

  「而大夏軍隊以殺伐練軍,哪怕剩下一支殘軍,也能和劉行知打上一打。劉行知行軍戰線太長,從益州到東都,又與東都軍隊交戰,我便在他軍力疲憊之時,趁虛而入,打著光復大夏的名號,一統江山。」

  說著,洛子商將棋子放在在邊角,一顆一顆提起顧九思右下角一片棋。

  「你本該死在這個時候。」洛子商看著顧九思,似是頗為遺憾。顧九思漫不經心落下棋子,溫和道:「可惜,我沒有。」

  「洛子商,其實你會輸,一早就註定了。」

  顧九思輕描淡寫落下一顆棋,洛子商皺起眉頭:「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先帝不知道你的打算,是為了討好揚州讓你當太傅,但殊不知,先帝是在爭取時間。你與劉行知,身為一國之君,不思如何強盛國力,卻只鑽營於人心權術,而先帝其實知道你們的打算,所以他也知道,如果當時拒絕讓你入東都,你便會回到揚州,再尋其他辦法,又或者因為感受到大夏的威脅,說服劉行知,一起進攻大夏,然而以大夏當時的實力,根本無法抵禦你們一起進攻。所以先帝答應你入東都,不是給你機會,而是為了大夏,爭取時間。」

  聽到這話,洛子商驟然睜大了眼睛。

  顧九思棋子落下,開始提子。兩人交錯落棋,而洛子商這時候開始注意到,顧九思的白棋早已在無意之間連成一片,顧九思依舊從容,繼續道:「你以為炸黃河消滅了豫州兵力,是為劉行知開道,卻不知周高朗就等著你們這麼做。」

  「為何?」洛子商握著棋的手心出了汗,顧九思平靜道,「因為一旦黃河受災,數百萬百姓受災,而這件事始作俑者是你和劉行知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天下百姓,民心向誰?」

  「民心?」洛子商聽到這話,嘲諷出聲,「民心算的上什麼?」

  「若平日,自然算不了什麼,」顧九思接著道,「你說你們炸了黃河,周高朗取下東都,劫掠了東都所有財富,然後用東都的錢開始徵募流民作為士兵,替永州百姓修建黃河,永州是周大人的,還是劉行知的?」

  洛子商聽得這話,面色冷了下去,顧九思落下棋子,再一次提子:「黃河決堤,固然殲滅了豫州主力,可是也為了你們培養出無數的仇人,只要能養活他們,他們就會成為周大人最有利的軍隊,而永州,自然會不戰而稱臣。拿到了永州,劉行知再想攻打揚州,得有多難?」

  顧九思不斷落子,步步緊逼,洛子商艱難防禦,額頭上開始有汗落下來,顧九思接著道:「你以為將三位將軍放在東都,讓周高朗與他們在東都決戰,然後周高朗就死守東都和劉行知再戰?不,周高朗從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他不要東都,他只要東都的錢,然後用東都的錢拿下永州,接著重新整兵再戰。而那時候,劉行知將會面臨上百萬的敵人,所以如今你還覺得,黃河決堤,是一條妙計嗎?」

  洛子商不再說話,片刻後,他繼續道:「若揚州不落你手,周高朗難道不怕我與劉行知一起攻打永州嗎?」

  「所以,你以為先帝為什麼讓你入東都這麼久?」

  顧九思平靜道:「你在揚州犯下滔天罪行,揚州百姓都記著,只是一直在等待,而蕭鳴不過一個十九歲少年,他很難徹底控制住一個早就暗潮流湧的揚州,就算沒有玉茹,也會有下一個人,你失去揚州,是遲早的事。」

  「每一條路,都會有所回報。洛子商,你以為你聰明絕頂,但其實這世上比你聰明的人太多了,你以為他們為什麼不走你這條路?」

  說著,顧九思抬眼看他:「因為每一條罪行累累的路,都是絕路。所謂天下,便是江山、百姓。你想要天下,你眼裡就得裝著天下。只落眼於如何玩弄權術人心,你又怎麼能看到,一盤棋局,全域是怎番模樣?」

  「如果你能像先帝一般,當初你就不會入東都,你就會在揚州好好贖罪,想著如何讓揚州百姓過上好日子,甚至於你不會以那樣的方式,成為揚州之主。又或者你如周高朗一般,既為君又為臣,那你也至少在先帝修國庫、平舊黨、修黃河、查永州案、減輕稅負、發展農耕商貿、乃至提前科舉等事時就意識到,先帝於這一場天下之戰的佈局。你以為周高朗放棄東都就是輸了?你自己看看,大夏最大的兩個糧倉在哪裡,幽州和永州,大夏主要通航在哪裡,幽州至永州,只要周高朗守著這兩塊地方,捲土重來,是遲早的事。」

  顧九思說著,將最後一顆棋「啪嗒」落在棋盤上,抬眼看著洛子商,頗有些惋惜道:「所以,從一開始,你就輸了。」

  洛子商沒說話,他看著落敗的棋局,好久後,他忍不住低笑起來。

  「我輸了……」

  他笑著,抬手捂住臉:「我輸了……你又贏了嗎?!」

  「你要一個明君,要一個清平盛世!周高朗這樣一個拿一城百姓性命換取皇位、視人命如草芥的人,與我又有什麼區別?!」

  說著,洛子商扶著自己站起身來,他形似癲狂,怒道:「他們不過出身比我好,起點比我高,你以為,他們又高尚到哪裡去?!」

  「便就是你——」

  洛子商指著他,眼中帶了怒意:「你以為,你又比我善良多少嗎?你不過是踩在別人身上,所以才不沾染泥塵,你又有什麼資格評說我?!」

  「我沒有評說你。」

  顧九思站起身來,淡道:「我不過是給你一個明白死而已。」

  「明白死?」

  洛子商似是覺得好笑:「你給我一個明白死?」

  「你可以選擇自盡,這樣體面一些。」

  顧九思抬眼看他:「你不選擇,也無妨,我可以親自送你上路。」

  「顧九思,」洛子商身側的燭火染紅了他的側臉,他突然笑起來,「你是不是覺得你贏定了?」

  顧九思見得他這個笑,便直覺不好,他朝前猛地撲過去,洛子商卻是一把抓下了蠟燭,大喝了一聲:「你停下!」

  「我在這宮中放好了火藥。」洛子商抓著蠟燭,退後了一步,聽到這話,劉善臉色大變,宮中所有人開始迅速往外跑去,劉善慌忙去扶范玉,著急道:「陛下,快走,快走啊!」

  范玉握著冊子,被劉善拖著往外跑。

  顧九思不敢動,他知道洛子商的目標是自己,一旦自己動了,洛子商會立刻點燃引線,他為所有人爭取著時間,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柳玉茹一直說我不是好人,」洛子商慢慢出聲,「但其實,我能不殺人,也不會隨便殺人的。」

  「你本該是個好人。」顧九思開口。洛子商低笑了一聲:「或許吧,可我如今是個壞人並沒錯。有句話我一直沒說,可如今我得說——」

  洛子商抬眼,看著顧九思:「你顧家,該給我、給我娘,說聲對不起。」

  「既然不能娶洛依水,為什麼要招惹她?既然招惹了她,為什麼不娶她?既然生了我,為什麼不好好養育我,教導我?為什麼你錦衣玉食,我卻要見盡世間諸多惡,受過世間諸般苦?」

  「我是錯,」洛子商盯著顧九思,「我對不起天下人,可你顧家,欠我一聲對不起。」

  這話讓顧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識看向江河,江河看著洛子商,他平靜開口:「若顧家給你這個道歉,你能放下手中蠟燭嗎?」

  洛子商聽到這話,似是覺得好笑極了,他大笑出聲來:「我放不放下蠟燭,和顧家該給我道歉有關係嗎?區區一聲對不起,就想讓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不覺得是在做夢嗎?!」

  「我確實輸了,可是顧九思、江河,」他看著他們,笑出淚來,「你們也沒有贏。」

  「我們誰都沒有贏。」洛子商低聲開口,抬手便朝著身側燭臺上的引線點去,然而也就是那一瞬間,洛子商突然聽到江河用極低的聲音說了聲:「對不起。」

  洛子商手微微一顫,然而也就是這一瞬間,江河的劍猛地貫穿了洛子商的身體,同時一把壓向了燭火,而洛子商反應也是極快,在江河撲過來的瞬間,便抽出了袖刀,捅入了江河的身體。同時將燭火換了一個角度,送到了引線邊上。

  洛子商剛點引線時,顧九思便朝著大殿外狂奔了出去,江河這一阻攔,恰恰給他爭取了片刻時間,顧九思剛衝到大門前,便聽身後一聲巨響,隨後一股熱浪襲來,將他往前方一送,逼得他撲倒在地。

  他感覺肺腑都被震得疼起來,而後就聽身後劈裡啪啦的坍塌聲,他撐著自己往前衝出去,等回頭的時候,便看見大殿已經徹底燃了起來,燒成了一片火海。

  而大殿之中,被火舌圍繞的兩個人,他們的刀都捅在對方身體裡,鮮血從他們口中流出來。

  「你說得沒錯。」

  江河艱難出聲:「招惹了她,沒娶她,是我的錯。」

  洛子商聽到這話,慢慢睜大了眼,江河喘息著,接著道:「生下你,沒好好教導你,也是我的錯。」

  「而今,我親手了結你。我這條命,也贈給你。」

  「可是,你得知道一件事,」江河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上,「你母親很愛你。」

  洛子商靜靜注視著他,江河眼前開始發黑:「而我,很愛你母親。」

  「如果,如果她父親沒有殺我哥,」江河似是沒有了力氣,聲音越發微弱,「我會娶她,會……會知道你出生……會……」

  話沒說完,房樑終於支撐不住,在烈火灼燒下轟然坍塌,江河將洛子商往前一推,房樑砸在江河身上,江河倒在洛子商身上,艱難說完了最後一句:「好好……陪你……長大……」

  這一句說完,江河再沒了聲音。

  洛子商躺在地上,他感覺鮮血流淌出來,周邊都是火,那些火蛇吞噬了他的衣袖,攥緊他的皮膚,他愣愣看著屋簷,一瞬之間,他感覺自己彷彿是回到年少的時候。

  他蹲在私塾門口,聽著裡面的學生在搖頭晃腦的讀書,柳家馬車從他面前緩緩駛過,小姑娘挑起馬車車簾,好奇看著他。

  那時候,天很藍,雲很白,揚州風光正好,他也是大好少年。

  疼痛和灼熱將他吞噬,他慢慢閉上眼睛。

  生平第一次,也算完成了最後的遺憾。

  「爹。」

  這曾經是他對所有美好的嚮往。

  他曾經無數次想,如果顧朗華肯在他少年時將他接回顧家,他或許也會和顧九思一樣。

  可直到今日,他卻才知道,不是顧朗華。

  他的父親,便就是十二歲那年,親手將他送上白骨路的那個人。

  洛家滿門是他血路的開始,可是饒是如此,在他告訴他,如果有如果,他會好好陪他長大的時候,他依舊決定,叫他一聲,爹。

  顧九思從大殿裡衝出來,倒在地上之後,一直守在外面的望萊趕緊衝上來,扶起顧九思道:「大公子你沒事吧?」

  「舅舅……」顧九思喘息著,想要回身往裡面衝,慌忙道,「舅舅……」

  「大人還在裡面。」

  望萊一把抓住顧九思,冷靜開口,但他握著顧九思的手卻已經開始顫抖,他似是在極力克制自己,低啞著聲音道:「大公子,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做。」

  顧九思沒說話,他半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望萊眼眶泛紅,卻還是道:「大人早已料到今日,他說了,他欠洛子商、欠洛家一條命,早晚要還他。」

  顧九思沒有出聲,他借著望萊的力站了起來,低啞著聲道:「先組織人救火,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

  他一面說一面往外走,背後烈火熊熊,顧九思用了所有力氣讓自己理智一點,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還是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

  他從內院走到外院,走了許久,等走到范玉面前時,他似乎已經冷靜下來,恭敬道:「陛下。」

  范玉對他的話不聞不問,愣愣看著沖天而起的大火,神色還有些茫然。

  顧九思咽下胸口翻湧的鮮血,沙啞道:「下令吧。」

  范玉轉過頭,有些茫然看著顧九思:「下什麼令?」

  「傳位於周大人。」

  顧九思果斷開口:「只有這樣,您才有一條生路。」

  「生路?」

  范玉嘲諷笑開:「周高朗哪裡會給朕生路?」

  「陛下,」顧九思低下頭,認真道,「就算不為您自己,您也為百姓想想。」

  「螻蟻之命,」范玉冷著臉,「干朕何事?」

  「陛下,」顧九思歎息出聲,「臣曾聽聞先帝說過,陛下一直是他的驕傲。」

  范玉不說話,捏著拳頭,梗著脖子,顧九思低著頭,接著道:「如今先帝已經去了。」

  這話讓范玉有些恍惚,顧九思歎了口氣:「陛下,哪怕天下人都不認同您,可先帝依舊把這個江山交給了您,您至少要證明他對一次。」

  「將江山交給周高朗,救東都百姓一次。」

  范玉久久沒有說話,他似乎是有些茫然,他手裡還拿著顧九思給他的冊子,顧九思就在一旁等著他。許久之後,范玉轉過頭來,看著顧九思,終於道:「西鳳呢?」

  「還活著。」

  「朕若讓了位置,周高朗會放過朕嗎?」

  「會。」

  「劉善呢?」

  「能。」

  「西鳳也能嗎?」

  「能。」

  「好。」范玉轉過頭去,他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疲憊,「拿紙筆來吧。」

  聽到這話,劉善立刻讓人去拿了聖旨,范玉寫下來聖旨內容,而後又給蓋上玉璽。

  顧九思核對了聖旨內容後,舒了口氣,同劉善道:「先領著陛下去休息吧。」

  劉善躬身應下,扶著范玉回了寢宮。

  范玉一直拿著那本冊子,神色似是疲倦。

  「劉善,」他恍惚出聲,「時至今日,我才終於覺得,我爹死了。」

  劉善沒說話,范玉慢慢道:「我原本以為我是恨他的。」

  「可如今我才覺著,西鳳說得對啊。」

  「我其實也只是……放不下罷了。」

  劉善聽著他念叨,送著他回了宮。等回到寢殿,劉善侍奉著他洗漱,而後給他送上一杯溫茶,溫和道:「陛下,您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劉善,」范玉睜著眼睛,也不知是恐懼還是茫然,「我能活下來吧?」

  「顧大人答應了您,」劉善恭敬道,「周大人會放過您的。」

  「好……」

  范玉聽到這話,終於放心了,他緩緩閉上眼睛:「劉善,朕對你這麼好,你不要辜負朕。」

  「陛下,」劉善突然開口,「您記得劉行嗎?」

  「這是誰?」

  范玉有些茫然,劉善笑了笑:「奴才的哥哥,以前侍奉過您,是不長眼的奴才,您大約也忘了。」

  「這樣啊……」

  范玉覺得有些睏了,他低聲道:「等事了了,讓他到朕面前當值吧。」

  劉善沒有說話,范玉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劉善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顧九思拿到聖旨,立刻接管了內宮禁軍,隨後讓人開了宮門,將司馬南、韋達誠、楊輝都請了進來。

  三人進宮後,大殿的火也撲得差不多,太監從火堆裡抬出了兩具屍體,顧九思站在屍體邊上,其實他也辨認不出誰是誰了,許久後,他才道:「先裝棺安置吧。」

  安排好了江河和洛子商的屍體,顧九思才回過身來,朝著司馬南、韋達誠、楊輝行了個禮。

  他受了傷,面上看上去還有些發白,楊輝不由得道:「顧大人要不要先找御醫看看?」

  「看過了。」

  顧九思笑了笑:「諸位大人不必擔心,還是先談明日之事吧。百姓可都疏散出去了?」

  「怕是要到明日。」

  楊輝皺眉道:「人太多了。」

  顧九思點點頭,只道:「儘量吧。先通知朝中大臣,照舊來早朝吧。三位將軍,」顧九思似是疲憊,「明日我會先去勸說周高朗,儘量和平入城,若是勸說不得,顧某也管不了接下來的事了。三位大人接下來如何,還望慎重考慮。」

  三個人應了一聲,沒有再說。

  不多時,便到了早朝時間,顧九思讓人去請范玉,太監過去了,不一會兒,劉善便跟著太監回來。

  「陛下呢?」

  顧九思有些詫異,劉善神色平靜道:「被宮人毆死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睜大了眼:「你說什麼?!」

  「陛下往日在宮中過於殘暴,」劉善神色中沒有半點憐憫,「宮中所恨者眾多,昨夜我帶陛下回寢宮後,諸多太監侍女聽了消息,趁我不在,偷偷將陛下毆死了。」

  顧九思沒說話,其實不用劉善說明,他便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麼。

  劉善的哥哥劉行是范玉最初的侍從,死於范玉虐打之下,那時候范玉剛剛成為太子,劉善頂上了劉行的位置。

  顧九思最初是給劉善送金銀,後來才相交。

  劉善抬眼看著顧九思,提醒道:「大人說了周大人會放過陛下,可是陛下欠的,又豈止是周大人?」

  「我明白。」

  顧九思點點頭:「好好收斂,聽周大人安排吧。」

  范玉沒了,但早朝還是要開的,所有朝臣都接到照舊上朝的消息,但也接到了兵變的消息,所有人都參不透發生了什麼,只能是假作什麼都不知道,忐忑上朝。

  這其中有幾位異常鎮定,例如刑部尚書李玉昌,亦或是御史台秦楠。他們站在人群中,對於朝局變化似乎沒有任何感知。

  此時天還沒亮,所有朝臣按順序站在大殿之外,有一個臣子忐忑拉了拉李玉昌的衣袖,小聲道:「李大人,您看上去一點都不怕啊?」

  「有何可怕?」

  「昨晚兵變了。」那人接著道,「萬一換了一個陛下……」

  「那又如何呢?」

  李玉昌眼神轉過去,看著天上烏雲,平靜道:「換了個陛下,我也是百姓的尚書。」

  東都的天慢慢亮起來,永州黃河段,卻是大雨傾盆,黃河水流最終還是衝垮了堤壩,但柳玉茹在後方壘起來的沙袋,再一次堵住了黃河水的去路。他們所有人手拉著手走上前去,站在洶湧的水裡,給後方人時間加緊搶修。

  柳玉茹已經沒了力氣,她和印紅、傅寶元、李先生一起手挽著手,站在洪水中,任憑洪水拍打著身軀。

  她面色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全然是用著毅力在拉著別人,以至於不被衝開。

  「李……李先生!」

  印紅顫抖著聲開口:「還有多久?」

  「等雨停……」

  李先生也有些撐不住了,可他仍舊扯著嗓子,大喊出聲:「等太陽升起來,雨就停了!」

  而太陽尚未升起,東都大殿,便傳來了太監嘹亮的唱和聲,而後大殿門開,官員魚貫而入,等他們進入大殿之後,便看見顧九思站在高處,他一手捧著聖旨,一手拿著天子劍。

  顧九思在高臺上宣讀了范玉的聖旨,宣讀完畢後,他終於道:「請諸位與我一同去城門迎接陛下吧。」

  朝臣面面相覷,顧九思繼續道:「陛下路上已經下令,攻下東都後將劫掠東都三日,我等前去迎接,意在安撫陛下,和平入城,以防動亂。」

  眾人依舊不說話,李玉昌冷聲開口:「如今不去,是打算等著日後被清算嗎?」

  聽得這句提醒,所有人終於反應過來,秦楠接著道:「東都為難在際,諸位身為官員而不救,這東都還有誰救?」

  周遭不言,秦楠踏出一步,對顧九思道:「顧大人先行。」

  顧九思從高臺上走下來,李玉昌和秦楠隨後跟上,列在他身後第一排。而後顧九思的門生也跟了上去,隨著人數越來越多,原本動搖著的人咬了咬牙,最後都跟著顧九思一起出了宮門,去城外迎接周高朗。

  他們出城時,百姓也在出城,周高朗來的西門已經被鎖了,百姓只能從其他三個門疏散出去。

  這上百官員浩浩蕩蕩走在路上,百姓無不側目,察覺百姓的目光,這些官員不由自主挺直了腰背,跟在顧九思的身後。

  等到了城門口,這時太陽也在遠處探了半個頭,而後所有人遠遠見到「周」字旗幟飄揚在空中,遠遠看見大軍往東都奔襲而來。

  周高朗來得比顧九思預料還要早,可見他當真沒有休息,星夜兼程。

  顧九思讓所有人停在城下,自己一個人往軍隊走出。

  晨光下,黃沙漫漫,泛著金色的光芒,顧九思一把劍,一身紅衣,便朝著千萬軍馬而去。

  沒有停頓,沒有猶豫,雖千萬人,他亦往矣。

  而後他停在城池百丈開外,周高朗駕馬在前,葉世安和周燁駕馬並列在後,他們遠遠看見了顧九思,見風翻飛起他的衣袖髮帶,在一片黃沙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他們沒有減下速度,而顧九思一動不動,直到最後,周高朗臨近他時,顧九思突然揚聲,單膝跪下,大喊了一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聽到這一句話,周高朗驟然勒緊了韁繩,堪堪停在顧九思面前。

  隨著周高朗的停下,整個軍隊也急急停了下來,顧九思跪在周高朗面前,神色平靜從容。

  「顧九思,」周高朗皺起眉頭,「你又要做什麼?」

  「陛下,」顧九思雙手呈上聖旨,恭敬道,「昨夜少帝已經下旨,禪位於陛下,故而臣領文武百官,特來東都城門前,迎陛下入城!」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是一驚,周高朗在短暫錯愕後,他靜靜看著顧九思:「我若入東都,司馬將軍、韋將軍、楊將軍將如何說?」

  「那敢問陛下是如何入東都?」

  顧九思抬眼看向周高朗,周高朗挑眉:「我如何入東都,又干他們何事?」

  「若陛下此刻下馬,卸甲鬆劍,那東都上下,無論軍民朝臣,都以聖君之禮迎陛下入城。」

  「若我不呢?」

  「若陛下不,」顧九思抬手將劍插在身側黃沙之中,平靜道,「高祖曾賜臣天子劍,上打昏君、下斬奸臣,高祖賜字成玨,望臣君子如玉,為國之重器,守百姓四方。今顧九思立於東都城前,若陛下不卸甲,還請從微臣屍體上踏過。」

  周高朗不說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東都城樓之上,士兵都陳列好了武器,早已是做好防備的樣子。

  而城樓門下,朝臣手持笏板,靜靜看著他們對峙。

  周高朗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九思,我沒想到你做到這樣的程度。可我許諾過將士……」

  「陛下許諾將士,是想犒賞三軍,」顧九思立刻道,「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償將士。」

  聽到這話,眾人都愣了,顧九思眼中一片清明,他看著周高朗,繼續道:「陛下,我知道您的擔憂,您擔憂軍心不穩,如今少帝已經禪位,您乃名正言順大夏之主,算不得謀逆。」

  這一條,便將周高朗最憂慮的軍心給解決了。來日入城,就算那些將士發現他們被騙,可周高朗也沒有謀逆,他們始終是無罪。周高朗的皇位,來得坦坦蕩蕩。他們也沒有了周高朗的把柄和反叛的理由。周高朗若是再不放心他們,未來也可逐漸卸權。

  「而城內,三位將軍也已經同微臣達成協議,迎陛下為天下之主,陛下與三位將軍聯手對抗劉行知,國庫盡為陛下所用,陛下不必擔心軍餉。」

  按著周高朗原來的計劃,他與韋達誠等人一戰之後,根本沒有護住東都的力量,不如就劫掠東都以作軍餉,而後撤出東都,通過拉長戰線拖死劉行知。而如今韋達誠不同他打,他也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帝,自然再不用通過劫掠爭軍餉。那劫掠東都,除了給他一個極壞的名聲,什麼都得不到。

  「最後,陛下許諾的犒賞,也由我顧家全額所出。我夫人柳氏為舉國皆知富商,如今我顧家願散盡家財,以補將士。只求諸位將士今日,卸甲入東都!」

  周高朗沒說話,靜默著看著顧九思,顧九思迎著他的目光,終於道:「陛下,您擔憂的,我已經幫您解決了。」

  「而此刻,黃河邊上,我夫人正在修黃河。我聽說今日大雨,我猜想應當是洪水滔天。」

  顧九思說著,腦海中浮現出柳玉茹的模樣。

  而黃河段,柳玉茹和所有人拉在一起,早已失去了知覺,她只是不斷在心裡低喃著顧九思的名字。

  那是她的信仰,也是她的堅持。

  「豫州邊境,我兄弟沈明正帶著葉韻於城樓之上,以八萬軍隊,對抗三十萬大軍。」

  豫州邊境,人密密麻麻順著登雲梯爬上來,所有人身上都是血,軍鼓震天,喊殺沖雲,沈明一槍挑開一個士兵,大喝出聲:「不要放他們攀上來!殺!」

  「我舅舅江河,昨夜也在宮中,與洛子商同歸於盡。」

  顧九思言語中帶了幾許顫聲。

  「先帝的堅持,我們堅持了。年少的承諾,我們也做到了。陛下也曾是大夏好兒郎,還望陛下,」顧九思叩首下去,哽咽道,「不負我等一身熱血,初心不忘。」

  周高朗依舊不出聲,他似是斟酌。周燁捏緊了韁繩,看著跪在地上的顧九思,他驟然想起當年揚州,他與顧九思對飲之時,許下的豪情壯志。

  他又想起柳玉茹的罵聲——你以為婉之姐姐喜歡你什麼?

  他看著顧九思,緊繃了肌肉。

  而葉世安注視著顧九思。

  漫長的行軍路,他與周燁都一樣,時間讓他們平靜下來,仇恨帶給他們的衝擊緩緩消退,他看著跪伏在地的顧九思,腦子裡卻都是年少學堂,揚州夏日蟬鳴之聲。

  顧九思守住了他的堅持,而他葉世安呢?

  葉世安仰頭看向東都——不求為名臣,總不能為亂賊啊。

  遠處城樓下,李玉昌遠遠看著他們,他見顧九思跪在地上久久不起,猝不及防的,就在眾人矚目下走上前去,他來到顧九思身前,沉默著彎腰扶起顧九思。

  顧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替他拍了黃沙,又扶著顧九思坐下,隨後一掀衣衫,坐在了黃沙之上,朗聲道:「今日陛下若不卸甲,煩請從我等身上踏入東都。」

  李玉昌說罷,秦楠也從城門走了出去,一掀衣衫,坐在了李玉昌旁邊。

  而後一個又一個官員從城門內走出來,坐在了他們後面。

  百丈距離,便被這上百官員,一一填滿。

  他們都是文臣,卻彷彿無所畏懼一般,以血肉之軀,擋在了東都城門前。

  周高朗知道,一旦他真的帶兵踐踏過這些人,至此之後,他將再難得到讀書人的支持。

  而城中百姓,也會因為這些人的血激起憤怒,他們只要入城,那就是一場惡戰。

  其實顧九思說得沒錯,所有的路顧九思已經幫他掃平了,他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這話不能由他說,一旦由他說,就是出爾反爾,會寒了跟著他的人的心。

  周高朗思索不言,這是一個太過重大的決定,他要慎重。

  在這一片靜默得只聽風聲的環境下,周燁靜靜注視著他們,看向遠方。

  他看著那高聳的城牆,看著晨光落在城牆之上,看著顧九思身側天子劍劍穗飄搖,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聞到風裡的黃沙,彷彿又回到秦婉之死去那天。

  她說,好好活著。

  她也曾說,我願郎君,一世如少年。

  周燁慢慢睜開眼睛,而後他翻身下馬,在所有人詫異的目光下,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緊接著,葉世安也翻身下馬,坐到了顧九思身邊去。

  「燁兒……」

  周高朗頗為震驚,周燁平靜開口:「父親,百姓是無辜的。仇已經報了,恨也該過了,我們也不是走投無路了,如果還要繼續下去,與范玉,與洛子商,又有何異?」

  「我明白您的顧慮,可今日若是攻打東都,那就是你死我亡兩敗俱傷,若是能和平入城,賞銀每人五兩,由國庫支出。」

  「周軍應當是仁義之軍,您也該為聖明之主。我身為您的兒子,今日若不能勸阻您,便該為此贖罪,今日您若一定要入東都,請從兒子身上踏過去。」

  聽到這話,周高朗抿了抿唇,他看向葉世安,失笑道:「你也一樣?」

  「一樣。」

  葉世安平靜開口。

  「世安誤入歧途,幸得好友點醒。我等讀書立世,原為造福於百姓。我等憎惡洛子商范玉之流,是因他們為一己私欲致天下大亂。陛下,迷途知返,亦是贖罪。」

  周高朗不說話了,好久後,人群中傳來了士兵的聲音。

  「算啦,陛下,」身後有人大聲道,「錢不要啦,五兩也很不錯了,我還想留條命去養我老娘。」

  一人開了口,許多聲音便在後面響了起來。

  周高朗靜靜聽著,他抬眼,一眼掃過去,顧九思領著朝臣盤腿坐在地上,一路直抵東都城門之下。

  經過幾輪變更,如今朝廷中已是許多年輕面貌,他們在晨光似如神像,流光溢彩,他們的面貌一一落在周高朗眼中,周高朗靜靜坐在馬上,許久後,他抬起手,將鐵盔取了下來。

  「大軍駐紮城郊,卸甲入城!」周高朗大聲開口,「入城士兵,不得流竄,不得擾民,違者斬立決。十日後,全軍每人分發五兩軍餉,以作獎賞!」

  他大喊出聲後,周邊驟然出來百姓的歡呼聲。顧九思揚起笑容,看著遠處升起的朝陽。

  而此時此刻,黃河邊上,早已不成鬼樣子。

  大雨過後,隨著雲破日出,水流終於小了下來。

  人們開始有序的填補堤壩,而柳玉茹在聽到李先生一聲:「終於好了。」之後,再也撐不住,直直就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的時候,看見陽光落在樹上落下的水珠之上,露出斑斕的光來。

  結束了,她想,一切,都結束了。

  康平元年八月三十一日,周高朗入東都。

  他進入東都進入得很平靜,不費一兵一卒,便入了宮城。

  如預期的大戰並沒有發生,除了一座被火燒盡的大殿之外,東都之內,近乎無損。

  周高朗入宮之後,周燁便去安排剩下的事務,周高朗留下顧九思,兩人一坐一站,許久之後,周高朗終於道:「你想要的君主,不該是我這樣的。」

  顧九思沒說話,周高朗接著道:「為什麼還要幫我?」

  「陛下,」顧九思低著頭,平靜道,「玉茹當年嫁給我的時候,想嫁的人,也不是我這樣的。」

  說著,他抬眼看向周高朗:「可她改變了我。」

  「她讓我明白,我不能總選擇逃避。我不能總指望著,這世上天生有一個明君,他能在任何時候都做出正確的判斷,人畢竟是人。而我作為臣子,我若不滿於這個國家,我當改變他;我若不滿於這個君王,我亦當改變他。就像陛下本會成為一個暴君,可如今不也卸甲入城了嗎?」

  「如果你是這樣想,」周高朗笑起來,「你可以不選我。」

  「總有些路是死路。」

  顧九思答得恭敬,周高朗不說話,許久後,他歎息道:「其實我知道,你不是因為你說的選擇我,這固然是願意,但實際上,你真正選擇的,是燁兒。」

  聽到這話,顧九思神色不動。

  他絲毫不意外周高朗知道他的心思,無論是江河、范軒、還是周高朗,他們這些早已是權術頂尖的人,怎麼又會猜不透他的想法?

  然而顧九思也無所畏懼,他平靜道:「我輔佐的,終究是周家。」

  「其實你說得沒錯,」周高朗慢慢道,「我並不適合做一個君王,我只適合做一把刀。君主可以不夠聰明,也可以不夠果斷,但有一點,」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他不能不夠仁義。」

  「我其實從來也沒想當皇帝,」周高朗歎了口氣,「只是被逼到了這一步,但其實我心底,屬於我的,還是沙場。」

  這話讓顧九思不敢回話,周高朗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後他從容道 :「我會御駕親征。」

  周高朗驟然開口,顧九思愣了愣,周高朗繼續道:「皇位我會讓給燁兒,而後我會領著我那些個兄弟重新到沙場上去,我已經老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替燁兒、平兒打下這天下。」

  「我算不得一個好人,顧九思,」周高朗抬眼看著顧九思,沉聲道,「可我也並不是你們所想那樣壞。我是個普通人。」

  顧九思和周高朗說完話,他有些疲憊從宮中走出來,行到門口,他便看見周燁和葉世安站在門前。

  兩人靜靜注視著他,顧九思也沒說話,好久後,終究是周燁先開口道:「對不起。」

  聽得這話,顧九思笑了。

  「早在臨汾時我便告訴過你,」他平靜道,「沖你說這句對不起,我還是把你當兄弟。」

  周燁沒說話,他站在原地,顧九思走上前去,抬手攬住兩人的肩,高興道:「行了行了,都過去了,你們別想這麼多了成不成?」

  葉世安被他攬得一個踉蹌,往前差點跌了過去,他跌跌撞撞跟著顧九思往前,顧九思歡喜道:「今天該大喝一頓,不醉不歸的。」

  「顧九思,」葉世安被他拉扯著往前,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你別這麼扯著我脖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大笑起來,他終於換了個姿勢,領著兩個人往內殿走去。

  當天晚上他們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們一面喝,一面說著自己這一個月來的經歷。

  「我真的打仗打怕了……」葉世安搖著頭道,「我一閉眼睛就是血,到處都是血。我就一直在想,我做的是對是錯,我本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說著,他拉著顧九思的袖子,哭著道:「我以為我回不了頭了。」

  顧九思笑著看著他痛哭,他一面拍打著他的背,一面抬眼看向旁邊的周燁,溫和道:「怎麼會回不了頭?」

  說著,他笑起來:「不還有我嗎?是兄弟,哪裡能看著你們往錯的道路上走?」

  聽得這話,周燁愣了愣,片刻後,他舉起杯來,鄭重道:「這一杯敬你,」他鄭重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

  顧九思喝到半夜才回來,他回到家中時,便看見兩具棺木列在正堂,顧九思呆呆看了片刻後,終於道:「設好靈堂,通知老爺、大夫人、少夫人、還有岳母……都回來吧。」

  管家應聲下去,顧九思將所有人前三,他一個人坐在大堂,陪著棺材裡已經沒有了聲息的兩個人。

  大堂裡是飄舞的白帶,顧九思想起小的時候,他初到東都來,江河背對著江柔帶他到街上玩耍,那時候的東都雖然不如現在繁華,卻也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他瞧見有人在表演噴火,拖著江河往人群裡鑽,顧九思個子小,瞧不到,看見其他小朋友都騎在自己父親肩上,便拉扯著江河,指著那騎著父親的孩子道:「舅舅,我也要,我也要。」

  江河黑了臉,想拉他走,顧九思當場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江河無奈,咬了咬牙,終於是拖著他去買了個面具,然後又回來,將他放到了自己肩上。

  「顧九思我告訴你,」江河咬牙切齒,「我老了你要不好好孝順我,我就打死你。」

  顧九思覺得自己是醉了,他彷彿是在燭火裡,看著江河鮮活跳動的模樣,他抬起手,撐住自己額頭,低低嗚咽出聲來。

  我如今可以孝順你了……

  他想著,可是你為什麼,卻這樣走了?

  顧九思宿醉了一夜,等第二日清晨,顧九思便得了消息,周高朗已連夜點兵,派兵前往豫州支援。

  而後周高朗便準備了登基大典,兩日後,正式登基。

  他的登基大典非常簡陋,沒有任何奢華隆重的行頭,樸素得一如他這個人。登基當日,他便宣佈任周燁為儲君,並令他坐鎮東都監國,而後自己領著士兵,在第二天清晨,直奔豫州。

  周高朗走後沒有三日,顧家人便陸陸續續回來了,沈明和葉韻在周高朗支援之下,也回到了東都。柳玉茹因為生病耽擱了幾日,最終在江河出殯前一天,終於回到東都。

  她回東都的時候,東都已經恢復了過去繁華景象,畢竟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兵變,第二日就恢復了。

  顧九思到城門口來接她,彼時柳玉茹坐在馬車裡,遠遠就看見顧九思一身暗紅色的袍子,髮帶半挽頭髮,手持小扇站在門口,渾然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柳玉茹馬車到了,他便跳上馬車來,柳玉茹歪在一邊,手裡抱著個暖爐,他忙上前去檢查著她道:「我聽聞你病了,本來想去找你,但這邊事兒太多,著實抽不開。」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接著道:「你來的路上可吃了東西了?」

  柳玉茹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沒有搭理顧九思。

  顧九思不免笑了:「竟是病得話都不與我說了。」

  「你同我說,」柳玉茹終於開口了,「犒賞三軍,到底要花多少銀子?」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隨後便笑了:「原來你是同我生這氣?」

  「錢不是你掙的,」柳玉茹推了他一把,不滿道,「你便當成紙來花。」

  「我錯了,」顧九思眨巴著眼,靠過去道,「你原諒我吧,我保證,絕對沒下次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也沒說話,她定定看著他,顧九思被她這麼直直看著,過了一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這個,這麼盯著我看什麼?」

  「顧九思,」柳玉茹歎了口氣,抬手捏了捏他的臉,「你這張臉,當真太貴了。」

  「千金難買你喜歡。」

  顧九思高興湊了過去,抱住柳玉茹,等抱著這個人,感覺這個人在懷裡,他原本有許多俏皮話,竟也是不說了。

  他靠著柳玉茹,柳玉茹抬手梳理著他的髮,溫和道:「沈明可還好?」

  「受了點傷,」顧九思聽著她的心跳,開口道,「葉韻陪著,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過兩日你就能見到他們了。」

  「沒事就好。」

  柳玉茹歎息出聲,顧九思在她懷裡靠了一會兒後,終於才道:「錢的事兒,你別擔心。周大哥和我商量好了,錢我們借一部分,國庫出一部分,借那部分國庫五年內還清,又或者用等價物質押。」

  聽到這話,柳玉茹愣了愣,隨後她笑起來:「我竟沒想到你真還把錢留下來了。」

  「你總不能真為了我把自個兒辛苦經營的事業一個子兒不剩的配光。」

  說著,顧九思抬起頭來,瞧著她道:「我如今這樣子,還不如在揚州好好賭錢呢。」

  「瞎說,」柳玉茹抬手戳了他的腦袋,抱著他道,「我好歹也是誥命夫人了,你要在揚州,我還能當誥命嗎?」

  顧九思靠著她,他也不知道怎麼的,柳玉茹來,說什麼他都高興得很。

  兩人一起回了顧府,如今家裡其他人都還在揚州,屋中就剩下他們兩個,顧九思陪她梳洗之後,又同她吃了飯。等到了夜裡,顧九思抱著她,柳玉茹頗有些緊張,顧九思察覺出來,用額頭抵著她的頸項,柔聲道:「你還病著,不鬧。」

  柳玉茹聽了,不自覺笑了。

  「你同我說說東都的事兒吧。」

  柳玉茹抬手拉住他的手:「我聽說,你可厲害了。」

  「那你也同我說說你在黃河的事兒吧。」

  顧九思溫柔道:「我也聽說,你可厲害了。」

  柳玉茹聽著,轉過身來,她摟著他脖子,同他細細說著黃河上的事兒。而後顧九思又同她說著東都的事。他們都說得很平靜,什麼千鈞一髮,都化作塵煙,只要對方在這裡,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等說到最後,兩人都有些累了,柳玉茹靠著顧九思,終於道:「洛子商的手下呢?」

  「宮亂當夜都跑了,我讓人去抓捕,大多都在被抓到的時候都自盡了,只有一個叫鳴一的,他同我說,他想見見你。」

  「見我?」

  柳玉茹有些疑惑,顧九思點頭道:「我將他扣押起來了,明日我會給舅舅下葬,後日我們私下給洛子商下葬,到時候我會放他出來,給洛子商送行。」

  「你不恨他嗎?」

  柳玉茹聽到顧九思的安排,有些疑惑,顧九思平靜道:「洛子商有一句是對的。」

  「他對不起天下人,可我顧家,的確對不起他。」

  「若他活著,以他的罪行,自然要將他千刀萬剮,可他如今死了,逝者已矣,願他安息吧。」

  兩人說著,慢慢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們送江河上山下葬。

  江家在東都有祖墳,儘管當年江河在揚州買了墳地,但江柔最終還是決定,將江河和洛子商葬在東都。

  「他買那墳地,是為著那姑娘,」江柔解釋道,「姑娘如今已經是他人妻子了,便該放下了。他若活著,應當也是這樣想。」

  送上山那天,許多人跟著一起看著江河抬上去。

  江河雖然脾氣張揚,但其實極會做人,在東都人緣很好,他下土那日風和日麗,一如他這個人,便就是走,也走得明豔動人。

  或許這樣的人生沒什麼遺憾,他該做的都做了,該了的心願也了了,因而眾人倒也沒有過於悲痛,只有江柔低著頭,小聲啜泣著。顧朗華攬著她,一言不發。而顧九思穿著孝服,親手為他下葬。

  等他的墓碑豎好之後,所有人都散去,葉韻在他碑前站了一會兒,沈明靜靜等著,等他們下山了,沈明才終於道:「走了。」

  葉韻回過神,她點了點頭,同沈明一起下山去。

  下山路上,兩人一言不發,沈明猶豫了片刻,終於是伸出手,握住了葉韻的手。

  「我以後,會對你好的。」

  他笨拙出聲,葉韻聽得這話,愣了片刻後,她笑起來:「你別吃醋,」她立刻道,「我只是年少被迷了眼罷了。」

  「江大人這樣的人,」葉韻神色悠遠,「太過明豔了。」

  這樣風流又張揚的人,理當被眾人傾慕著,驕傲來到這世間,又灑脫離開。

  江河下葬之後第二日,顧家悄悄將洛子商抬上山,那天顧九思將鳴一從牢中帶了出來,鳴一看著洛子商的棺槨時,神色有些恍惚,顧九思平靜道:「你若願意,便送他最後一程吧。」

  「你不怕我跑了嗎?」

  鳴一抬手拂過洛子商的棺槨,顧九思搖頭道:「你若跑了,我再抓回來便是了。」

  鳴一沒說話,好久後,他沙啞著聲,說了句:「謝謝。」

  說著,鳴一走到了洛子商棺木前的木樁上,同其他人一起,抬起了洛子商的棺槨。

  洛子商下葬這件事,顧九思沒讓其他人知曉,悄悄抬上山後,顧九思和鳴一一起葬了他。而後顧九思將早已準備好的石碑立在了分頭,鳴一看著石碑上的名字,寫著「江氏知仁之墓」。

  「江知仁……」

  鳴一看著名字,有些茫然,顧九思站在他旁邊,解釋道:「母親說,這是舅舅當年為他的孩子取的名字。君子有九思,君子知仁德。他不能連死,都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名字。」

  鳴一沒說話,他早在之前便從顧九思的口中聽到了洛子商的生平際遇,他靜靜看著墓碑,顧九思轉頭同他道:「你說有事要告訴玉茹,什麼事?」

  「還一樣東西。」

  鳴一回過神來,隨後道:「你們同我來吧。」

  說著,鳴一領著他們下山。

  他們三人一起到了洛府,洛府如今已被查封,顧九思按著流程報給了周燁,而後便領著鳴一走了進去。

  昔日風光秀雅的洛府,如今已是陰氣森森,落滿了灰塵,庭中野草滋長,更填了幾分清冷。

  鳴一領著顧九思和柳玉茹往內走去,慢慢道:「以前大人一直將此物保留得很好,蕭公子死後,大人便告訴我,若是見到了柳夫人,他當還給她。」

  說著,三人到了洛子商的臥室,鳴一打開了機關,領著他們走進了暗室。

  而後他打開了一個櫃子,從裡面取出一把傘,他將傘交給了柳玉茹,平靜道:「夫人,當物歸原主了。」

  柳玉茹愣愣看著那把傘,終於認出來,那是揚州碼頭,她隨手抽出的一把紙傘。

  鳴一捧著這把傘,柳玉茹看著上面繪著的蘭花紋路,彷彿是回到了當年揚州,洛子商在人群中那驟然一回頭的模樣。

  她伸出手去,腦海中閃過洛子商無數畫面。

  然而最終她腦海中停留的,卻是蕭鳴被吊在城門上,夕陽如血的模樣。

  本也當是好兒郎。

  柳玉茹接過傘的那刻,眼淚驟然垂落,鳴一愣了愣,隨後便笑了起來。

  「能得夫人一滴眼淚,」鳴一溫和道,「大人雖死無憾。」

  當天晚上,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鳴一在他最愛的東都飯館吃了飯,鳴一說著他小時候,他家本為貧農,被人強佔了土地,他父母無奈之下,將他賣了出來,至此他就成了奴才。

  他年幼,主子喜好虐玩孩童,他人生一直過得灰暗無光,直到十一歲的時候,洛子商買下他。

  那時候洛子商已經是章懷禮門下弟子,世人敬重的洛公子。

  「他說我有習武天分,其實我那時候年紀已經不小了,」鳴一聲音平靜,「可公子說我可以,那便是可以。」

  「你們……」

  柳玉茹乾澀道:「都是這樣的嗎?」

  「怎樣?」

  鳴一有些不解,柳玉茹沙啞道:「蕭鳴說,他也是洛子商撿回來的。」

  「是,」鳴一笑起來,「蕭公子也是,當年他本該同我一起學武,但後來公子發現他天資聰慧,就引薦給了章大師。」

  「既然章大師給了他這麼多,」顧九思皺起眉頭,「他為何,還是要殺他?」

  聽到這話,鳴一沉默了很久,終於道:「不是公子要殺章大師,而是章大師要殺公子。」

  「公子本打算孝敬章大師一輩子的,可章大師知道了他並非洛家遺孤的真相,於是他想殺了他。公子那天胸口有一劍,那便是章大師刺的。」

  「若章大師不給公子那一劍,不逼著公子殺了他,好好活著,或許……」

  鳴一沉默下來,隨後笑了笑道:「都過去了,罷了。」

  鳴一好好吃完了飯,顧九思和柳玉茹送著他回了牢獄中。顧九思叮囑了他幾句後,安撫道:「不久後,李大人會親自審你的案子,他向來公正,你不必擔心。你做了的,當還,沒做的,也不會強行扣給你。」

  「我明白。」鳴一笑了笑,「讓您操心了。」

  顧九思沒說話,他從沒想過,自己和洛子商的人,竟也有這麼說話的一日。

  他沉默了片刻,終於只是點了點頭,隨後拉著柳玉茹的手,同鳴一告別後轉身離開。

  鳴一跪坐在地上,他看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牽手的背影。

  顧九思與洛子商身形相似,鳴一看著他,就彷彿是看著另一個洛子商,他驟然叫住顧九思:「顧大人!」

  顧九思停住腳步,同柳玉茹一起回過頭去,看見鳴一看著他,有幾分遲疑道:「做一個好人,是什麼感覺?」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隨後道:「便是,覺得這世間無一不好,無一不善,覺得內心坦坦蕩蕩,無所愧疚。生來歡喜,死亦無愧。」

  聽到這話,鳴一笑起來:「若得來世,」他溫和道,「也願能似顧大人。」

  顧九思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若得來世,願君生得太平世,一世順遂無憂。」

  「謝謝。」

  鳴一笑著開口,顧九思拉著柳玉茹,終於走了出去。

  他們剛走出大獄,就聽得後面的騷亂聲,顧九思回過頭去,見到獄卒衝出來道:「大人,鳴一自盡了!」

  顧九思並不奇怪,他點了點頭,隨後道:「好好安葬吧。」

  說完之後,他便同柳玉茹一起走了出去,走出門去後,天有些冷,顧九思抬起手,搭在柳玉茹肩上,用衣袖蓋著她,怕她被風吹著。

  柳玉茹同他走在夜裡,突然道:「九思。」

  「嗯?」

  「我還想掙錢,掙好多錢。」

  「好。」

  「可這一次我不為你了,」柳玉茹出聲,她看向旁邊的人,笑著道,「我想建善堂、建學館。我想過了,」柳玉茹聲音溫柔,「我不在意洛子商、蕭鳴、鳴一他們這些人做過什麼好事,因為這都改變不了他們的結果,可是我希望,這世間再不要有他們這樣的人了。」

  「蕭鳴有才華,便該有個地方,讓他好好讀書。鳴一家中貧寒,也該有一條出路,不至於在孩童受盡折磨卻求生無能。洛子商就算被遺棄在寺廟,也不該養父被人打死而無處伸冤……」

  「這世上不該有這麼多像他們一樣的人。」

  「好。」顧九思攬著她,溫和道,「我陪著你。」

  柳玉茹聽到這話,轉頭看她。她面前這個男人,這麼多年,都一如往日,經歷世事,卻永遠如此清澈乾淨。

  普通人,於淤泥中沉淪,於黑暗中絕望。

  可顧九思卻是人心中那最明亮的光,他若陷於泥塘,他會清乾淨淤泥,還這池塘一片清水;他若身處於黑暗,他會成為自己的明燈,照亮前路。

  他是眾人身邊一根繩子,一道牆,他守著所有人的底線,永不退讓。

  因為有這樣的人,所以才有更多的人於暗夜中睜開眼睛,見得天光破夜,止住人世間累累罪行。

  顧九思攬著柳玉茹,他們並肩而行,慢慢走在回家路上。

  柳玉茹一抬眼,看見天上星光璀璨,聞見風中夾雜山河花香。

  「顧九思。」

  她突然叫了他的名字,顧九思抬眼看她,柳玉茹抿唇笑了笑。

  「沒什麼,」她抓了他的手,笑著道,「我帶你回家。」

  康平元年,大夏哀帝廢內閣,引天下動亂,顧九思謀定全域,奪揚州、救豫州、平黃河大災,守東都百姓,救大夏於水火。

  安建元年九月,哀帝禪位於殿前都指揮使周高朗,彼時大夏正臨戰火,太宗御駕親征,留太子燁監國,擢顧九思為左相,葉世安為右相,沈明為殿前都指揮使,留守東都。

  太子燁監國期間,輕稅輕徭,廣開商貿,補貼耕農。又有富商顧柳氏,內修善堂,外建商交,引各國之糧、各國精藝之術於大夏,使得物資繁盛,百姓安康。

  安建四年三月,太宗攻下益州,一統山河,回東都後,因多年奔波,痼疾難消,不堪再受案牘之累,傳位於太子,並立次子周平為儲。

  周燁登基那日,是安建四年四月初八,當時春花開得真好,周燁於祭壇設典。

  因大夏廣交海外,那一日各國來賀,使者加上朝臣,祭壇擠得滿滿當當。

  周燁從宮中乘坐馬車到達祭壇,他身著冕服,上玄下赤,繪章紋於衣上,再著蔽膝、佩綬、赤舄,頂十二旒冕冠。周燁有些緊張,他挺直腰背,目不斜視,從他出宮起,他便聽到百姓的歡呼聲,他的馬車行過,便看見百姓都跪了下去。

  他聽著這些聲音,感覺內心一點點安穩下去。

  這是他的大夏。

  這是他、顧九思、沈明、葉世安、柳玉茹、葉韻、李玉昌……他們一個個人,用盡一生去建立、又即將付出的國家。

  他從皇宮行到祭壇,而後由太監攙扶著下了馬車,接著他步入祭壇之中,便看見紅毯一路鋪到高臺之上,而高臺之上,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臣子,兩人一個臺階,一左一右站立在兩側。

  他們都穿著了祭祀特有的華服,顧九思為紅色,葉世安為白色,頭頂玉冠,腰懸古劍,而他們之下,是李玉昌、沈明、秦楠、傅寶元……

  所有人都靜靜看著他,他們面上帶笑,似是朝陽,又似春光。

  周燁按著禮儀,在禮官祝詞之中,朝著高臺走去。

  而這時,東都城樓之上,葉韻領著芸芸宋香一路小跑著上了城樓。

  「玉茹玉茹!」

  葉韻朝著城樓上的大鐘跑過去,高興道:「到了,陛下到祭壇了!」

  大鐘旁邊立著一個紫衣女子,她神色溫和,氣質端莊。

  這是由周太宗欽賜『柳夫人』稱號的大夏第一富商,當朝左相之妻,柳玉茹。

  按照祖制,她們沒有去祭壇參加登基大典的資格,可是周燁為表這些年柳玉茹對大夏的功勞,特意讓她成為登基大典的敲鐘人。

  當鐘聲響起,祭典便正式開始。

  這是大夏史上第一、也是唯一一個身為女子、且為商人的敲鐘人,然而這樣的殊榮,對於柳玉茹而言,似乎並不重要。

  她依舊同往日一般,從容又平和。

  葉韻比她激動太多,她看著柳玉茹的模樣,不由得道:「柳玉茹你是不是玉菩薩?能不能給點反應?你不覺得高興嗎?周大哥要登基了,我們的時代就要來臨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抿唇笑起來:「我們的時代,不早開始了嗎?」

  這話把葉韻說愣了,便就是這一刻,宮人跑上來,同柳玉茹道:「柳夫人,可以敲鐘了。」

  柳玉茹聽得這話,她點了點頭,她抬起手,扶住木樁,然後朝著古鐘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天子為九,她一共撞了九下。

  在她撞第一下時,城中鳥雀驚飛而起,彩帶從天而降,煙花震響東都,各地設好的舞壇之上,女子水袖如花綻放而出,絲竹管樂喝著百姓歡呼,環繞東都。

  顧九思在陽光中仰起頭,看向遠方城樓。

  他的目光一路穿過祭壇圍牆,穿過屋頂瓦簷,穿過塔樓望台,直抵城樓最高處。

  他隱約看到城樓之上,那一襲紫衣於風中翻飛招搖,花纏香風拂過大夏廣闊國土——

  歌舞盛世,光照人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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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4:05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顧錦

  顧錦生於永福二年。

  她聽說,她出生的時候,她父親顧九思還在黃河邊上修黃河,她生下來不久,便遇到聖君駕崩、新君登基,而後新君廢內閣,天下動蕩,她尚還在繈褓之中,就隨著母親顛沛流離。

  或許是生於動蕩,也就養成了她膽小的性子,她年到三歲,還很少說話,哪怕說話,也是結結巴巴。柳玉茹擔心是自己寡言影響了她,便讓顧九思多帶帶她,因為顧九思話多,又外向,顧錦跟著顧九思,或許膽子就學大了。

  顧九思覺得柳玉茹說的很有道理,況且一見到顧錦怯生生看著人的樣子,顧九思就覺得心疼,於是顧九思便每天帶著顧錦,除了早朝入殿的時候不帶著她,其他時刻,幾乎是隨時隨地都抱在身邊,若是見到同僚,還要忍不住上去炫一番:「你看這姑娘多好看,對,這就是錦兒,我女兒。」

  於是顧錦雖然年紀小,但生活卻和一個大人差不多。她每天都是早早醒過來,由柳玉茹給她穿上好看的小裙子,梳上好看的髮髻,然後由顧九思抱著去上早朝。這時候顧九思就進大殿裡去議政,木南就陪著她在大殿外等著。等到顧九思下朝,她又跟著顧九思去集賢閣辦公,到了下午,父女兩就一起回家,柳玉茹又會陪著顧錦玩一陣子。

  顧錦的話一直不多,但她很乖巧。每天早上,木南會給她一個小凳子,再在小凳子旁邊放小桌子,再給她一個小團扇,她就像個縮小版的大家閨秀,搖著團扇坐在大殿外面看天,看太陽升起,數路過的白雲,一看一上午。等顧九思下朝了,他一走出來,就能看見一個小糰子踉蹌著眼巴巴跑過來,到他身前來,張著雙手,一雙大眼水汪汪看著他,用她少有的辭彙伊呀呀呀喊著:「抱,爹,抱抱!」

  顧錦生得可愛,圓圓的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琉璃一樣,乾淨又澄澈,她若看著什麼,眼裡就有什麼,讓人滿是滿足感。

  每天有這麼一個小糰子迎接著下朝,顧九思心都化了,而長年單身的葉世安和還沒生孩子的沈明,更是眼睛都看紅了。爭著搶著來:「叔叔抱,叔叔也可以抱!」

  但顧九思哪裡會讓別人碰自己女兒?在沈明和葉世安搶著上前時,顧九思趕緊一個健步上前就把顧錦撈起來,抱在懷中,頗為得意道:「走咯,爹爹帶你回家,我們不要理那些奇怪叔叔。」

  沈明聽得這話不高興了,冷哼了一聲道:「不給抱就不給抱,我和葉韻成了親,回家自己生!」

  旁邊葉世安聽到這話,立刻看向他,冷著聲道:「原來你就是想讓韻兒去給你生孩子,你死了這條心吧!我葉家養她一輩子也不會讓她隨便嫁給你這種人!」

  沈明:「……」

  葉世安一甩袖子,便轉身走了,沈明趕緊追上去討好道:「舅哥,我說錯了,我不是為了孩子,我是喜歡葉韻啊。舅哥你走慢點,舅哥!!」

  顧錦在早朝外看天看到五歲,這時候朝廷裡的人大多熟悉了她,對她頗為寬愛。她本來覺得早朝有些無趣了,結果在五歲那年入春後第一天,她百無聊賴看著天空時,一個小哥哥走進了她的視線。

  小哥哥看上去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身著白色金線繡龍的袍子,頭上頂了鑲著珍珠的玉冠,早朝開始後,他領著人來到了大殿門口,然後目光就落在了顧錦身上。

  這是顧錦見過最好看的小哥哥。

  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她父親顧九思,那便是大夏最頂尖的美男子。她的叔叔葉世安、沈明、李玉昌、甚至天子周燁,都沒有生得不好的,可他們都太老了,在她心中,都是不可以玩耍的對象了。可這個小哥哥,卻是她見過最年輕、最英俊的人。

  小哥哥不僅英俊,還很溫柔,顧錦在看見他的第一眼,便愣住了,因為愣神,手中的小團扇「啪嗒」就掉了,小哥哥抿唇輕笑,他提步走上前來,彎下腰,將小團扇撿了起來,半蹲著身子,遞給了顧錦,柔聲道:「拿好了,莫要再掉了。」

  顧錦得了這話,心裡雀躍極了。

  她很想同這小哥哥多說幾句話,想要他陪著她玩耍。她拿過了團扇,憋足了力氣,磕磕巴巴說了句:「謝……謝……謝……謝……」

  她想說謝謝小哥哥,可她說不出來,便覺得有些羞恥,扭過頭去,奮力抓了一個她最愛的梅花糕,遞給了小哥哥,繼續道:「謝……謝……謝……」

  這一次她幾乎快哭了。

  以前就是這樣,她一說話,就愛結巴,結巴了,其他人就喜歡笑她。他們不敢當著顧九思和柳玉茹的面笑,可私下笑一兩次,顧錦就明白了。所以她很少說話,不說話,不鬧笑話,便不會被人嘲笑。

  可今個兒她太想表現了,結果還是鬧了笑話,她頭一次遇見一個喜歡的玩伴,就要被笑了,她委屈極了,眼淚在眼眶打轉,抓著的梅花糕被她捏變了形,但這時候,小哥哥卻是抬手接過了梅花糕,溫柔道:「怎麼哭了呢?是不是我哪裡嚇到你了?」

  聽到這話,顧錦獃獃抬頭,有些不可置信看著小哥哥,小哥哥吃了一口梅花糕,轉頭道:「很好吃,謝謝你了。」

  正說著,大殿裡就傳來了宣召聲:「宣——太子殿下進殿。」

  小哥哥聽到這話,他從容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整理好儀態,朝著顧錦笑了笑:「我進去了,你繼續玩吧。」

  說完,小哥哥便過身,領著人往大殿內走去。

  顧錦焦急拉住了木南的袖子,指著小哥哥,勉強發聲:「太……太子……」

  這是她第一次說一些不屬於常用詞的詞語,讓木南愣了愣,隨後木南趕緊蹲下來,高興道:「對,那是太子殿下,」說著,木南小聲湊過去,告訴她道,「叫周平。」

  周平。

  周燁同母異父的弟弟,也是這大夏的儲君。

  他師從於葉世安、顧九思、李玉昌,這一年他十三歲,他成為儲君第二年,也是他第一次步入大殿聽政。

  說不緊張,是假的,但他在門外遇見了一個小姑娘,對方給了他一個梅花糕,有這麼一個分神,他反而鎮定了下來。

  他步入大殿,儀態端方完成了那一日的聽政,等他同所有人朝臣一起走出大殿時,他笑得極為開懷,同他的老師顧九思說著朝政,大步走了出來。

  這時候,顧錦張開手,歡歡喜喜朝著眾人跑來了。

  所有人習以為常,顧九思也彎了腰,帶著笑容,蹲下身,張開手,等著顧錦撲過來。

  誰曾想,臨到顧九思面前,顧錦突然掉了個彎,轉頭衝向了周平,然後張著雙手,一臉期待看著周平,高興道:「抱!殿下,抱抱!」

  周平愣住了,而後他就感覺一陣冷風吹過,他轉過頭去,看見顧九思意味深長中又帶了幾分冰冷的眼神。

  顧九思直起身,收回了自己等著女兒來抱的手,淡道:「錦兒很喜歡殿下。」

  「原來是老師的孩子,」周平直覺感受到了顧九思的不喜,趕緊道,「我說怎的如此可愛。」

  顧錦見周平和顧九思說話,不搭理自己,頓時眼淚就湧了上來,可她也固執,還是伸著手,巴巴看著周平,跳了跳道:「抱,殿下,要抱!」

  周平:「……」

  這麼可愛,有點抵不住。

  而顧九思一看顧錦要哭了,頓時有些怒氣,一下子克制不住情緒,怒道:「她都要哭了,你還不抱起來嗎!」

  周平得了這話,趕緊彎下腰來,把顧錦抱在懷裡,朝著顧九思勉強道:「老師,得罪了。」

  顧九思:「……」

  周平被顧錦拖著,一路送著顧九思到了顧家。剛好他也有許多問題要問,便在顧家留下來吃了個飯。

  飯桌上,顧錦努力和周平搭話,她說得結結巴巴,周平聽得笑意盈盈,周平不覺得有什麼,顧家人卻是集體沉默了,等送走了周平,夜裡兩個人睡下,柳玉茹在一旁折著衣服,同顧九思高興道:「今日錦兒說了好多話!日後要錦兒多和太子殿下接觸接觸。」

  聽到這話,顧九思脾氣上來,把被子往身上一蓋,背對著柳玉茹,委屈的大喊了一句:「我不!」

  可顧錦意志堅決,第二天早上,顧九思和柳玉茹還睡著,顧錦就來敲門了,顧九思一開門,就看見顧錦站在臥室門口,眼巴巴看著他道:「要好看,見哥哥。」

  她說得斷斷續續,可柳玉茹和顧九思都聽明白了,她要打扮好看點,見周平。

  好了,顧九思心更塞了,他不想帶顧錦去上朝了,可是顧錦一聽他有這個想法,就坐在一邊,眼淚不要錢一樣啪嗒啪嗒掉。女兒委屈了,柳玉茹心疼不已,立刻道:「去,必須去!你若不帶錦兒去,我今個兒親自帶錦兒去!」

  顧九思:「……」

  沒得辦法,只能帶著顧錦去了。

  顧錦年紀小,但認定的事兒就很執著,打從那天開始,她每天積極去偶遇周平,然後憋足了勁兒,同周平說幾句話。

  因著這番努力,不過一年時間,顧錦卻比前五年都說話說得多了。孩子這樣的積極,柳玉茹和顧九思都是不明白的,於是有一天晚上,柳玉茹哄著顧錦睡下,忍不住道:「錦兒為什麼這麼喜歡太子哥哥啊?」

  「他,」顧錦結結巴巴道,「不笑我。」

  「會,像爹娘,聽我說話。不會,不耐煩。」

  顧錦這話說出來,柳玉茹便明白了,顧錦喜歡周平,是因為周平不會笑話她說話結巴含糊,願意陪她玩。

  柳玉茹聽得心裡心酸,為人父母,兒女受半分委屈,都覺得心緒難平。她怪來有韌性剛強,女兒這麼一句話,她卻就覺得眼眶有些泛酸。

  打那之後,柳玉茹便常常帶著顧錦去見周平。有時候是顧九思在給周平上課,柳玉茹借著去找顧九思的名義,就帶著顧錦過去,然後娘兩就在長廊上看著兩個人,顧九思上課,周平聽學,等上一個半時辰,柳玉茹把顧錦帶過去,顧錦再給周平送個禮物,也就是來往幾句話的功夫,顧錦就能高興得不得了。而且周平脾氣好,若是遇到沒什麼事的時候,周平還會主動帶著顧錦玩一會兒。他會陪顧錦踢毽子,扔沙包,跳格子,簡簡單單的孩子玩意兒,顧錦也高興得很。

  周平帶了她幾次,便想著顧錦年紀和周思歸相仿,主動同顧九思提出讓顧錦進宮來,他帶周思歸的時候,順便帶著顧錦,顧九思很想拒絕,但想著拒絕以後顧錦會難過、柳玉茹會生氣,他只能勉強笑起來,恭敬回一句:「勞煩太子殿下了。」

  於是顧錦打那兒之後,就時常進宮,同周思歸、周平玩耍。而柳玉茹也再添了個孩子,是個男孩兒,叫顧長安。

  周平每日都要抽一段時間陪著周思歸,陪伴周思歸的時候,就順帶陪著顧錦。

  周平陪伴周思歸這件事,是周高朗死前寫在遺詔裡的。所有人都明白周高朗的意思,無非就是希望周平和周思歸多有些感情,未來不因儲君之事起了矛盾。

  周燁為帝,便是一定要立儲的,這些年大家動蕩慣了,皇帝換了好幾任,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因為范軒前車之鑒,而周燁又說好了不會再娶,周高朗實在不放心立周思歸為儲君,加上周思歸太過年少,還看不出品性,最終只能立周平。

  周平的命是秦婉之救的,他對周燁幾乎是言聽計從,外加人品端正,作為儲君來說,再好不過,但眾人還是怕他與周思歸為來叔侄不和,因此每日都讓他們玩耍一陣。

  周平也是因此極其善於與孩子打交道,將顧錦帶到宮裡來後,他領著顧錦和周思歸成了好友,可顧錦和周思歸雖然相處不錯,可大約是最初認識的是周平,顧錦還是喜歡往周平面前湊。她每天早早去宮裡,晚上才回來。周平本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奇怪道:「錦兒為什麼不喜歡回家。」

  顧錦心裡一緊,她雖然年少,但也不知道怎麼,似是天生的,便會遮掩心中那份真實的意圖,她直覺說出『她是想靠近他』是一件不好的事,於是她只能道:「長安,在。」

  周平了悟。

  他看著面前低著頭的小姑娘,心裡不由得有些心疼,他抬頭摸了摸顧錦的頭,溫柔道:「沒事,哥哥陪著你。」

  得了這話,顧錦頭低得更低,心裡卻是歡喜極了。

  顧錦在宮裡的日子過得極為愉快,她說話結巴,周平和周思歸就認認真真教著她說話,陪著她玩耍,她七歲的時候,便能俐落說話了。

  她說話雖然不太順利,但顧錦學讀書寫字卻是很快的,尤其是在算術上,更是天賦驚人,可說是完完整整遺傳了柳玉茹,心算極快,對於帳目近乎過目不忘。

  隨著年歲漸長,等顧錦十歲時,她也不方便待在宮裡了,周思歸也開始了他的課業,周思歸頗為遺憾,但他也明白了男女之防,只能同顧錦道:「顧錦,以後常進宮來玩。」

  顧錦笑了笑,她抬眼看過去,看見站在一旁的周平。

  如今周平十八歲,已經接近青年,他瞧著她,彷彿在看著一個孩子,顧錦見著這樣的眼神,心裡有了那麼幾分難過,也說不清是為著什麼,低下頭去,眼眶有些發酸,低低道:「那以後,你和太子哥哥,都多來看我。」

  「放心吧。」周思歸立刻道,「我們會常來看你的。」

  「不要忘了我。」

  「怎麼會?」

  周思歸笑起來道:「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咱們是好朋友啊。」

  顧錦心中有些難過,她低低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後續時日,顧錦便一直待在家。柳玉茹早早讓她管帳,她跟著柳玉茹做著生意,柳玉茹和顧九思與旁的父母不同,他們從不因她是女子就少教導她什麼,他們不會教她一個女孩子該嫁人、該繡花、該如何注重名節,他們只會教她,要好好掙錢,要有能力,要如何過得好一些。顧錦沒有嫁給誰便是榮耀的概念,於她而言,嫁給誰,什麼身份,並不重要。她母親說的,她若喜歡誰,她便可以嫁給誰。對方沒有錢,她能養他,對方若有錢,她也配得上他。

  她忙著經商,然後暗暗打聽著周平的消息。

  她十二歲時,周平加冠,這一年他便可以娶妻了,她聽到消息時,心口梗得發疼,當天晚上,她站到顧九思和柳玉茹面前,沙啞道:「我想進宮。」

  柳玉茹與顧九思對視一眼,頗為震驚,顧九思結結巴巴道:「你……你才十二歲……你周叔叔都和你爹一樣大……」

  「我要去東宮。」

  顧錦認認真真開口,顧九思聽到這話,舒了口氣,但片刻後,他又反應過來,立刻道:「那你年齡也不夠啊!要不這樣,」顧九思同顧錦道,「你還小,不要這麼早考慮這種問題……」

  「我娘八歲就開始考慮婚事了。」

  顧錦含著淚脫口而出,顧九思震驚看向柳玉茹,柳玉茹輕咳一聲,轉頭看向窗外,顧九思悲憤道:「你八歲就看上葉世安了?!」

  「你別聽她胡說,」柳玉茹趕緊道,「八歲的孩子懂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懂。」顧錦打斷柳玉茹,流著眼淚道,「我喜歡太子哥哥,我要嫁給他,我要一直同他在一起,如果這不是喜歡,什麼是喜歡?」

  柳玉茹:「……」

  顧九思盯著柳玉茹,神色頗為委屈:「我喜歡你之前,還沒喜歡過人呢!」

  「額……」柳玉茹一個頭比兩個大,有些艱難道,「咱們先想想錦兒的事兒吧。」

  當天晚上,柳玉茹把顧錦留在宮中,她對顧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從各種角度和顧錦分析她和周平不可能在一起,顧錦哽咽著,一直不肯說話。柳玉茹嘆了口氣,終於道:「你若真要嫁給他,有本事就自己去嫁,你若能自己去,我也不攔你。」

  顧錦沒說話了,她低著頭,不再出聲。

  柳玉茹以為顧錦是知道了現實,也就不再說話了。

  然而過了幾日,顧錦說出去看鋪子,而後夫妻兩就聽宮裡的人通知他們說顧錦入宮的消息。

  顧錦是找了周思歸,讓周思歸給了她一道詔令,然後就入了宮,接著讓周思歸帶著她去見了周燁。

  誰也不知道她同周燁說了什麼,只知道她出來之後,周燁將周平召入宮中,他瞧著周平,有些好笑道:「朕打算讓你選妃之事再拖兩年,你覺得如何?」

  周平神色恭敬:「都聽陛下吩咐。」

  「阿平,」周燁看著周平的模樣,突然道,「你有沒有想過,未來你的妻子是怎樣的?」

  這樣的話讓周平愣了愣,周燁便知道他是沒想過了。周燁有些無奈笑了笑,揮手道:「沒事,你下去吧。妻子不能馬虎,你要好好選,用心選。」

  周平應了下來,但他其實並不明白,一個妻子要如何好好選。

  在他心中,太子妃的位置,只要家世合適,品性端莊,便足夠了。

  他是一國儲君,他的命是百姓的,他的妻子,也是為了百姓而生。

  他從御書房走出來,走過御道,來到廣場,然後他就看見了顧錦,柳玉茹和顧九思都來接她,小姑娘低著頭,給夫妻兩訓斥,但她面上卻帶著笑容,全然不見半分悔過。

  然後顧錦回過頭來,看向他。

  這個姑娘,帶著柳玉茹那份柔美與堅韌,卻在骨子裡,全是顧九思那份一往向前的奮勇。

  如此明媚又溫柔。

  周平愣了愣,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顧錦,長大了。

  顧錦回到家中之後,就開始給自己請了宮中的嬤嬤來教她禮儀。

  她讀書、學禮儀、甚至還學了幾門常用的其他國家的語言,她注重自己的外貌,從髮絲到指尖,都認認真真打理。

  所有人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姑娘,她似乎容不得自己犯下半分錯誤,她身上所有展現出來的,都是完美。

  她十五歲那年,便以美貌和才名傳遍大夏,她出身高貴,又有才華,還樂於做各種善事,在民間頗有聲望,而在她十五歲那年,周平終於開始選妃。

  這一場選秀彷彿是專門為她準備,無論出身還是她自己本身,都是太子妃最合適的人選,於是周平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便選了她。

  按著祖制,周平本該選擇一個正妃,一個側妃,然而周燁卻提前告知了周平:一個就夠了,免得日後後悔。

  周平不能明白周燁的意思,但周燁開的口,他自然會遵守。於是他只選了顧錦。

  十五歲的顧錦和他記憶裡不太一樣,她端莊,溫柔,美麗,沒有半點錯處,只是在成婚那天晚上,她顫顫巍巍抱緊他,叫那一聲「太子哥哥」時,才有了少時那幾分影子。

  而後他們一直好好生活著,相敬如賓。

  周平性子溫柔,溫柔也就意味著平淡,他很少有外露的情緒,他一心一意撲在政務上,很少關注到顧錦。

  顧錦照顧著他的生活,陪伴他,似乎過上了自己一直想要的生活,周平和小時候一樣,他對她很好,可是慢慢的,顧錦慢慢長大,她開始意識到,這樣的好並不特別。

  她開始想要更多。

  人心彷彿是填不滿的溝壑,越靠近這個人,想要的越多,得不到,就越痛苦。

  可她從不敢說,這是她選的路,柳玉茹在她十二歲便勸過她,是她執著踏了進來。於是她除了堅持,沒有其他任何辦法。

  她習慣了偽裝,習慣了完美,也就習慣了把痛苦往心裡藏著。柳玉茹和顧九思來看她,她都笑語晏晏,周思歸來看她,她也沒有半分異常,她彷彿過得很好,很幸福。

  直到有一日,她病了,她醒來之後,柳玉茹坐在她身邊,柳玉茹拉著她的手,眼淚簌簌而落,顧錦沙啞開口,她說:「娘,我沒事。」

  柳玉茹聽到這話,卻是哭得更厲害了些,她看著顧錦,艱澀道:「錦兒,我年少時候,同我娘說得最多的,也是這句話。」

  我沒事。

  這是子女對於父母,最深沉的愛意。

  當年柳玉茹是因為蘇婉無能為力,說出來平添傷心。而如今顧錦不說,卻也是因為,感情之事,哪怕柳玉茹和顧九思權勢滔天,也無能為力。

  於是顧錦知道,柳玉茹和顧九思什麼都知道,只是所有人給著她臉面,怕她傷心,才不肯開口。

  她看著柳玉茹,有些不知所措,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你別擔心,你喜歡他,想要陪著他,那便陪著。你不喜歡他了,不想待著,我同你父親早已同你周叔叔說好了,但時候便給你安排個身份,你便出了東宮,從此天高海闊,你還是顧錦。」

  顧錦聽到這話,她靜靜看著柳玉茹,好半天,她才笑起來:「我以為你們不管我了。」

  「我和你父親,操勞這麼半輩子,不就是希望著,能給你們一片天地嗎?」

  柳玉茹嘆息出聲,她抬手拂過顧錦的頭髮,溫柔道:「你要往前走,你就走,走到頭了,便回過頭來,這世上誰都不要你了,」柳玉茹哽咽出聲,「父母還在。」

  有了柳玉茹這一番話,顧錦輕鬆不少,她的病好起來,也開始慢慢試著和周平相處。但她一直不敢要孩子,於是她一直暗暗喝著藥,怕孩子的出生和到來。

  她努力想要讓周平注意她,但又不太敢表達自己的情緒,於是只能悄無聲息的接近他,就像她年少時一樣。她布置他最愛的熏香,替他挑他喜歡的墨條,東宮之內,從花草到瓷瓶,都是她一手打理,周平一回來,便處處是她的痕跡。

  只是這痕跡如春雨潤草,悄無聲息,周平忙著國家大事,也未曾發現。

  顧錦十八歲時,他們成婚第三年,顧錦因為一直沒有子嗣,終於有朝臣建議周平再納側妃。

  這聲音不大,畢竟顧錦身份在哪裡,誰也不敢說得太過,但周平仍舊是放在了心裡,那天夜裡回去,周平破天荒同顧錦道:「我們當有個孩子了。」說著,他抬眼看她,有些擔心道,「要不讓大夫來看看,開些藥,調理調理吧?」

  說完之後,周平似是有些擔心她不悅,接著道:「我也看看。」

  這話讓顧錦輾轉難眠。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認認真真思索著,她是不是應當要個孩子。

  她慣來早慧,她清楚知道,孩子是一份責任,如果有了孩子,哪怕有柳玉茹和顧九思,她也再離開不了東宮。她縱然捨得下周平,也捨不下孩子。

  她要麼不生,若生下來,她希望她的孩子,能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就像她一樣,無憂無慮長大。

  她睜著眼,徹夜未面,等第二日清晨,周平起來,她突然道:「殿下。」

  周平有些疑惑,顧錦溫和道:「如果我一直沒有孩子,殿下怎麼辦?」

  聽到這話,周平皺了皺眉,而後他走上前來,輕撫上顧錦的面容,溫和道:「你別擔心,你若沒有孩子,我們再找大夫,好好看看。」

  「若找了大夫,還是看不好呢?」

  顧錦執著看著她,周平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道:「那便再納個側妃吧,」他說得輕而易舉,彷彿是一個公事,「到時候孩子放在你名下,你不必擔憂。」

  「是因為我父親嗎?」顧錦繼續開口,她少有這樣失禮的時候,讓周平一時有些無措,顧錦看著他,卻繼續道,「若非我父親,我若無子,你當如何?」

  「阿錦。」聽到這話,周平皺起眉頭,顧錦深吸了一口氣,她跪在床上,行了個禮,恭敬道,「殿下,臣妾太過不安,失禮了。」

  周平沒說話,他看著顧錦的模樣,他突然覺得,心尖尖上,有那麼幾分密密麻麻的疼。

  他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只是站在原地,好久後,他走上前去,輕輕抱住顧錦,柔聲道:「阿錦,你別擔心,你會好的。」

  顧錦應了一聲,和平日似乎沒有任何區別。

  等周平走了之後,顧錦梳理好,等到下午,她讓人去找了顧九思,顧九思和柳玉茹來的時候,她看著兩個人。

  她穿著一身紅衣,相比入宮時,高挑消瘦了許多,美得算是驚心動魄。她看著顧九思和柳玉茹並肩而來,本想笑的,可一彎嘴角,卻就哭了。

  「我……」

  她像少時一樣,結巴著開口:「我,我想回家。」

  女兒這一句話,顧九思便不忍再聽了,他也不問什麼,當場扭過頭,同柳玉茹和顧錦道:「我入宮找陛下,你陪錦兒收拾東西。」

  顧九思入宮不久,顧錦便聽周燁宣旨讓她進宮,顧錦和柳玉茹一起入宮,他們來了御書房,周燁坐在書桌之後,顧九思和周思歸站在兩邊,三人似乎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顧錦和柳玉茹跪在地上行禮,周燁神色平靜讓他們起身來。

  「我聽九思說,你想回家了。」

  周燁看著她,神色裡帶了惋惜:「就這麼算了嗎?」

  顧錦勉強笑起來,溫和道:「陛下,其實你們都說得對,」她聲音放低,「我與殿下不合適,是我強求。」

  說著,顧錦跪下來,同周燁叩首,柔聲道:「還望陛下恩准。」

  周燁不說話,好久後,他才道:「當年大家都說你們不合適,你太用情,太衝動,而平兒與你恰恰相反,你們這段感情,所有人都不看好,可朕還是許了你,讓平兒等了你三年,你可知是為什麼?」

  「因為你同朕說,這世上沒有改變不了的事,當年你父親就是這樣,我以為,你也可以。」

  聽著這話,顧錦落下淚來,她聲音微微發顫:「民女辜負陛下厚愛。」

  周燁聽著顧錦的聲音,這也是他看大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終於道:「我將太子叫過來,只要他同意,這事兒便按著你們說的辦吧。他若同意和離,你們便和離。他若不同意和離,你便換一個身份離開東宮。」

  「謝陛下。」

  周燁不說話了,好久後,他才道:「平兒對你不好嗎?」

  「好。」

  「有這麼無法忍受嗎?」周燁嘆了口氣,「太子妃這樣的位置,多少女人羨慕還來不及,阿錦,你既然愛著他,又何必呢?」

  「正是因為愛著。」

  顧錦平靜道:「才難以忍受。」

  忍受不了這個人永遠平靜的溫柔,永遠給著希望又全然絕望的情誼。

  多少次她睜開眼醒過來,以為這個人屬於她,卻又會在下一刻,在某一個細節,某一個眼神,墮入絕望。

  他沒做錯什麼,他一切都是對的。她的痛苦是自找的,她不能再放任這份痛苦繼續下去。

  她沒有再站起來,跪著讓她平靜。

  周平得了消息匆匆趕過來,看見所有人的時候,他整個人一片茫然,他看向周思歸,周思歸拚命給他使著眼神看顧錦,周平還是不解,他只能先行禮,而後去扶顧錦,看向周燁道:「皇兄,這是怎麼了?」

  在場人面面相覷,顧九思輕咳一聲,隨後道:「要不讓錦兒和殿下談吧。」

  周燁覺得這話很對,隨後道:「你們去偏殿聊一聊吧。」

  周平得了話,領著顧錦去了偏殿,兩個人站在偏殿裡,默默無言了好久,周平張了張口,又不知怎麼問,他直覺不是什麼好事,卻是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了。好久後,顧錦終於出聲:「我同陛下說了,」她抬眼看他,「我打算與你和離。」

  這話讓周平猛地睜大了眼。

  他呆呆看著她,他從未想過,和離這樣的事,也會發生在他身上,顧錦低下頭,吸了吸鼻子,接著道:「嫁給你這些年,我過得並不開心,於你而言,太子妃是我或是其他人,也並不重要,只要合適便夠了。但我並不算合適,作為太子妃,我心太野,不夠端莊,也太善妒,我若再同你在一起,苦了自己,也怕害了你。」

  「太子哥哥,」顧錦抬起頭,認真看著周平,她許多年沒這麼叫他了,這一聲喚出來,周平才隱約想起,當年的顧錦是什麼模樣。他呆呆看著她,聽顧錦道:「這些年你很照顧我,我很感激。只是我們的確也不合適,我對不住你,你要是願意,我們便和離,你要是不願意,怕丟了你的顏面,我便換個身份,你對外宣稱我死了,也可以。」

  「這事兒是我對不住你,我想一齣是一齣,想嫁給你的時候求著皇帝叔叔讓你推遲三年選妃,如今不想嫁你又要和你和離,是我耽誤了你,是我對不住你,你可以討厭我,我也認了。可我也不會白白這樣對不住你的,以後我會跟著我母親經商,我名下所有商鋪,我都會分三成利潤給你,你東宮運轉需要錢,日後當了皇帝也要錢,這些錢財,當作我彌補你,你願意收,那我日後永遠是你妹妹。你不願意收……也望你不要記恨我父母。都是我任性,與他們無關。」

  周平沒有說話,他低著頭。

  他腦子木木的,也不知道怎麼了,就覺得心被人剜了一塊,抽搐著疼。

  他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其實顧錦說得也有道理,她當太子妃,不過是因為適合,當年推遲三年,也是因為周燁覺得若是顧九思的女兒能作為他的太子妃更好,如今她不樂意,其實也並沒有什麼重要的,換一個人,也沒什麼關係。

  只要顧家與他一直維持著關係,更何況顧錦日後還要給他三成利潤,怎麼算都應當是合算的。

  顏面一事,他們也想好了,換個身份,她出去就好。總比一直待在身邊,成為怨偶來得好。

  周平想要開口同意,這畢竟算他的晚輩,可他幾次張口,都開不了口。

  顧錦見他不說話,怕他惱怒,便跪了下去,堅定道:「若殿下還是覺得不滿,我也願意以命謝罪,還望殿下放我回去,認祖歸宗。」

  周平甚至微微一顫,他覺得自己幾乎站不穩了,他抬眼看跪在地上的人,好久後,卻是道:「我對你不好嗎?」

  顧錦垂下眉眼,沙啞道:「好。」

  「那麼,」周平艱難出聲,「你寧願死,也不願意同我再過下去嗎?」

  顧錦沒說話,周平盯著她:「決定好了?」

  「好了。」

  周平死死捏住了旁邊的桌子,一字一句,說得無比艱辛:「好吧。」

  他用理智克制住自己:「你們都決定好了,不後悔,那便好。」

  「一樁婚事,在一起,是姻緣,不在一起,也沒什麼。你是我看著長大,我自然希望你過得好,你在我這裡過得不高興,是我做得不夠好。若有什麼能改的,你告訴我……」

  周平說著,又覺得這話似乎是在勸她留下來,他怕打擾了她,又忙道:「若你決定好了,也無妨。不必說什麼以命謝罪,你我好好和離,你回去,還是顧大小姐,我也會照顧你,你別擔心。」

  顧錦沒說話,她聽著周平的話,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

  他慣來這樣,對誰都好,對誰都溫柔妥帖。

  周平伸出手來,扶著顧錦站起來。他只用了一隻手,另一隻手藏在袖下,暗暗顫抖著,不敢言聲。

  「走吧,」他勉強笑道,「我同皇兄說。」

  顧錦低著頭,她跟在周平後面,周平走在她身前,她抬起頭,看著他的背影,她咬著牙關,眼淚撲簌而落。周平走在前方,他不敢回頭,只是領著顧錦走進御書房,他進屋之後,看了一圈周邊眾人,放開顧錦,同所有人行禮,隨後看向周燁道:「皇兄,事情錦兒也都同我說了,既然錦兒做好決定,我也沒什麼不同意。她同我和離,也不必偷偷摸摸再換個身份,日後她依舊是顧家大小姐,我也願認她做義妹,這輩子雖無緣做夫妻,但也能好好照顧她。」

  聽到這話,眾人面面相覷,周思歸皺起眉頭,周平笑著道:「紙筆來吧。」

  他一直很從容,彷彿這件事對他沒有半分影響,顧錦站在他身後,卻已是全然不敢抬頭。只是周平不敢看她,故而沒有看到她的神態。周平迅速寫下和離書,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後他靜靜看著和離書,好久後,才道:「錦兒,過來落字吧。」

  說完之後,他放下筆,走到了窗邊。

  顧錦走到書桌邊上去,她看著和離書上的名字,眼淚撲簌不停。可她知道不能繼續下去,她不能給周平孩子,就不能拖著下去,她已經用那麼時光來感動他,愛護他,得不到回應,便不能再繼續了。

  她拿著筆,顫抖著簽下自己的名字,最後一個字落完,周思歸忍不住道:「阿錦……」

  顧錦沒有忍住,她朝著周燁拜別,便轉身走了出去。顧九思和柳玉茹匆匆和周燁行禮,隨後便出去追顧錦。等他們走了之後,周平站在窗口前,一直沒有回頭。周燁嘆了口氣,替他收起紙頁,這才道:「早知今日,朕也就不幫著她了。」

  聽到這話,周平低啞著聲:「當年,您又為什麼幫著她呢?」

  「六年前她來找朕,她和朕說,她喜歡你,她適合你。」

  周燁抬眼看著青年的背影:「她打小喜歡纏著你,事事都跟著你,後來為了你學宮裡的禮儀,凡事以太子妃的標準要求著自己,這些,你都知道吧?」

  周平聽著這些,他震驚回過頭來,呆呆看著周燁。

  「她不曾提過?」

  周燁有些詫異,片刻後,他笑起來:「也是了,她們這個年紀的姑娘,都不會把這些話說出來的。阿平,你以為她是為著什麼嫁給你?」

  「為……什麼?」

  周平艱澀出聲。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以為,她和他一樣,成婚,不過是因為合適。

  她是顧九思的女兒,他是儲君,她賢惠端莊,他也會給她無上尊榮,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他以為自己等她三年是為了這份合適,而她三年後毫不猶豫來到選秀,也是為了合適。

  然而這時候,周燁卻告訴他:「是因為喜歡。」

  「當年她來找朕,九思和玉茹本就不同意,他們太清楚自己的女兒,她並不適合當太子妃,也不適合當未來的皇后。你未來會有三宮六院,而你也心不在情愛,可阿錦不一樣,她見過一份感情、一段好的姻緣是什麼樣子。你說皇后位置尊貴,可對於阿錦來說,她生來富貴,又何須用自己的感情,去換這份尊貴?」

  「你以為她為什麼來這深宮內苑?無非是因為,她喜歡你。」

  「那如今……」周平艱難開口,「又為什麼……要走?」

  既然喜歡他,為什麼離開他?

  周燁想了想,有些無奈道:「或許是,太久得不到回應,便不喜歡了吧?」

  說著,周燁抬眼看著周平:「其實我本希望你同她在一起,阿平,我固然是皇帝,可我也是你的兄長。我希望你的一生,不僅僅是百姓的陛下,也應當是一個人,你會有一個家,你會像普通夫妻一樣,有一個人愛著,你也愛著一個人。你會捨不得她,珍惜她,喜歡她,陪伴她。你會容不得別人染指她半分,而她也會一直陪著你,愛著你,用命護著你。」

  周燁說著,似是想起誰來,頓住了聲音。

  周平呆呆看著周燁,周燁走上前去,拍了拍周平,溫和道:「不過,既然沒有緣分,便就算了。」

  「你不喜歡她,也就罷了。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你也別怪她。」

  說完,周燁便走了出去,吩咐了人好好照顧周平。

  周平在屋中站了很久,他也不知道怎麼了,就覺得心上一直在疼,斷斷續續的疼,他腦海裡想起好多人,好多事,想起顧錦小小一個站在她面前,又想起她身穿嫁衣,一步一步走向他。

  不喜歡她……

  為什麼,所有人,哪怕他自己,都覺得她不喜歡她?

  為什麼所有人,都覺得,他讓她走,他不會難過,不會痛苦,不會放不下?

  所有人心裡都覺得他不把她放在心上,可是若不是放在心上,又怎麼會在最後簽和離書時,還想著,怕未來她過得不好。

  旁邊太監見周平情緒不對,拿了披風上起來給周平披上,勸著他道:「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那披風上是顧錦用慣了的味道,周平僵了僵。

  到處都是顧錦的影子,而未來她就不在他身邊了。不在他身邊,或許還會去另一個人身邊,她還這麼年輕,又這樣的樣貌脾氣,回去之後,她或許很快就會再遇到一個人,然後他們會成親,會生子,至此之後,他便是她生命中,真真正正的另一個路人。

  想到這樣的可能,周平心疼得呼吸都覺得艱難了,他大口大口喘息著,突然推開了太監,便朝著外面瘋狂衝了出去。

  「顧大人在哪裡?」

  他急切出聲,抓著人就問:「顧大人,見過顧大人沒有?!」

  太監被他嚇到,慌慌張張指了路。

  外面下著小雨,周平順著太監指的路,一路朝著宮外跑去。

  這時候的顧錦坐在馬車裡,她不願與顧九思和柳玉茹一輛馬車,她怕他們看著自己的狼狽模樣,便自己坐了一輛小馬車跟在他們後面,抱著周平給她的和離書,蜷縮著在馬車裡哭得不成樣子。

  外面是雨聲,雨聲遮住了她的哭聲,她反覆告訴自己,哭完了,哭完了就好了。

  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她日後離了他,也是一樣的過。

  可是她執著這個人十三年,十三年求而不得,又要生生斬斷,他長在她心上,要摘了他,就似是從心上生生撕扯下來,鮮血淋漓,痛難自自抑。

  她正哭得難以抑制,便聽外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隨後她的馬車猛地停下,她驚慌拉住了馬車,而後車簾便被人突然捲起。

  驚雷響起,她抬起頭來,看見外面的周平。

  他渾身被雨水打濕,頭髮貼在他英俊的面容旁邊,他失去了一貫的溫和,一雙眼死死盯著她。她有些慌亂,沙啞道:「你……你來做什麼?」

  周平沒回應,他看著她,手死死抓著車簾,沙啞道:「我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顧錦,」周平上了馬車,靠近她,顧錦有些慌張,她忍不住往後退了退,他卻貼上她,盯著她,認真道,「和離這件事,我不同意。」

  說著,周平從顧錦手邊拿過和離書,當著她的面將和離書一下一下撕開。顧錦震驚看著周平的動作,片刻後,她驚叫起來:「周平!」

  「你聽好,」周平一把將她壓在車壁上,認真看著她,「你是我陪著長大的,是我教會你說話,是我教會你寫字,是我教會你念書,是我教會你寫詩。是我,」他捏著她的下巴,在她震驚的眼神中,開口出聲,「教會你愛上一個人。」

  這話讓顧錦顫抖起來。

  她從未覺得如此羞恥過,她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剝乾淨了一般,再沒了半分尊嚴,她顫抖出聲:「不是……」

  「你是為我入宮,你為我成為太子妃,你為我成為顧錦。」

  「我不是……」

  「你喜歡我。」

  「我沒有……」

  「顧錦,」周平看著面前的人,她仰著頭,抬手捂著她的眼睛,哭得讓人心疼,他看著她的模樣,突然冷靜下來,他的動作輕柔下來,他看著她,沙啞開口,「我知你年少,可是卻斷沒有這樣,撥撩了一個人,又抽身離開的道理。」

  「來也是你,去也是你……」周平低啞出聲,「你不能這樣對我。」

  顧錦聽著這話,不願看他。

  「你終歸,」她哭著出聲,「終歸也不喜歡我。我或來或去,又有什麼干係?」

  「我喜歡你。」

  周平驟然開口,顧錦愣了愣,周平拉下她的手,看著她的眼,鄭重道:「我喜歡你。」

  顧錦說不出話來,她全然不敢相信,可周平卻似是怕她不信,一遍又一遍道:「你若不會生孩子,我便不要。他們若逼我,我便不當這個皇帝。不會有後宮,也不會有別人,我的妻子,只會是你。」

  「我喜歡你。」

  他說著,低下頭,吻向她濕潤的眉眼,哽咽出聲:「對不起,我這麼晚才知道。」

  「我喜歡你。」

  他以為他不會喜歡一個人。

  他以為他生來是為贖罪。

  他以為,他會用一生,去對得起秦婉之以命相救,去為大夏,為百姓付出全部。

  可遇見顧錦,他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凡人。會喜歡,會害怕,會渴望著有一個家,家裡有一個姑娘,用一生陪伴他。

  周平是到近三十歲才有的第一個孩子。

  那時候顧錦不過二十二歲,時光讓周平很擔憂,尤其是見著周思歸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以前的玩笑話,他清楚記得,當年顧九思和周燁曾經動過讓顧錦嫁給周思歸的念頭。

  於是他從來不蓄鬍子,看上去總是很年輕,他與顧錦走出去,看著便是一對少年夫妻。

  周思歸喜歡玩樂,和顧長安玩得好,兩人常常鬥雞抓鳥,過得讓人極為羨慕。後來兩個人一琢磨,開始了一場萬里山河之旅,一個權臣之子,一個王爺,收拾了包裹,就去雲遊江湖。

  只是顧長安還有顧九思管著,遊到一半被抓了回來,開始入朝做官,而周思歸則就一去不回,當了個出了名的閑散王爺,雲遊四方。

  再過了十年,周燁病故,周平登基,年號乾元。

  這時候的大夏在周燁的管理下,早已是太平光景,周平接管之後,以法為束,無為而治,而後文化興盛,最終大夏風流之名遠傳海外,得萬朝敬仰來賀。

  而周燁和周平的時代,史稱明乾盛世。

  這個時代裡,有著最好的君主,最好的臣子,最好的百姓。

  對於周平而言,除此之外,這個時代還有,最好的顧錦,最好的葉韻,最好的柳玉茹。

  這是最美麗、也最難得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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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4:2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葉世安

  【1】

  葉世安,當朝右相,他生得俊美,位高權重,又博學多才,性情溫和,是朝中多有美譽的君子。

  他幾乎沒有什麼缺點,唯一的缺點就是:未婚。

  年近三十,他好友的女兒都快十歲,他妹妹也已經成婚五年,他卻依舊孤孤單單一個人,連一個侍妾都沒有。每年過年,都靠蹭兄弟家的家宴度過,看上去像一個年紀輕輕的孤寡老人。於是上到皇帝,下到葉府下人,甚至路邊賣豆腐花的大媽,都忍不住操心著——葉相什麼時候成親喲?

  催婚大軍中,最兇狠的,便是左相顧九思。

  其他人不知道原因,但身為顧九思的兄弟,周燁和沈明卻是十分清楚,因為顧九思曾不止一次在私下同他們說:「老葉現在還不成親,是不是還在想著玉茹?」

  頭幾年,周燁和沈明都勸顧九思:「不可能,你別多想,世安對玉茹只有兄妹之情,絕無他意。」

  可時間一長,連周燁和沈明都有點不敢相信了,他們有時候甚至覺得,或許顧九思說得也對,葉世安是不是……真掛念著柳玉茹?

  畢竟在葉世安的生命裡,能勉強算得上桃花的,也就一個柳玉茹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有點嚴重了。

  周燁琢磨著,畢竟,當朝右相惦念著左相的媳婦,這怎麼看都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於是周燁在葉世安三十歲這一年,也不顧皇帝的架子,親自加入了催婚大軍,每日逮著機會就問:「世安,你覺得那個王家的姑娘……」

  「那個余家的姑娘……」

  「那個陳家的姑娘……」

  葉世安不堪其擾,最後終於得到了一個巡查的機會,連夜逃出了東都。

  逃出東都的時候,葉世安想著,他的確得早點解決自己的問題了,再繼續下去,他得被他們所有人逼出毛病來。

  【2】

  其實葉世安也不是不想成親。

  他還是個非常傳統的人,如果沒有顧九思那一茬,他可能早就和柳玉茹定親、成婚了。他信奉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後來他長輩早早不在了,他一個人撐起了葉家,他的婚事交到了自己手裡,他便有些茫然無措了。

  他得自己給自己選個姑娘,他也沒什麼參照,就看了看身邊的人,無論顧九思、周燁、還是沈明,他們的婚姻,都起源與愛,哪怕是周燁和秦婉之,兩人是因婚約相遇,卻也是真心交付在一起。

  有了兄弟們在前方引路,他也就對婚事有了期待,一旦有了期待,他就發現——找個喜歡的人,太難了。

  他認認真真找了十多年,個個問他為什麼還不成親,他就很想反問對方,為什麼你還不成仙?

  是不想嗎?是嫌棄命長嗎?

  為什麼個個都能找個喜歡的人——就連沈明那樣從來只知道傻樂、沒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人都能找到葉韻,他這麼優秀的青年才俊,就得委屈著自己過呢?

  於是他一混混到三十歲,同僚都嘲笑他,再混混可以把女兒介紹給他。

  是以,他處在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裡。

  找個不喜歡的將就著成婚——委屈。

  不成婚孤家寡人——也委屈。

  總之就是,在婚事這件事上,煩透了。

  這種煩悶,伴隨著葉世安一路巡查,他從東都出發,往北方一路行去。這一次他負責替天子巡查全國,看看全國具體的情況,看看朝廷出台的各種條例落實得如何。

  本來一路順暢,壞就壞在,到達青州地界時,他管了一樁閑事。

  那是青州的一個大城,叫嵐城。嵐城以生產蘭花和土匪聞名,他去的時候,特意先化作了一個普通商戶公子進城,他在茶館裡喝茶聽書的時候,剛好就遇到了有人調戲一個女子。

  那女子用面紗遮著臉,但從身段上看,卻頗為美麗,事情剛好發生在他旁邊這一桌,於是葉世安在那些賊人伸手去撈女子面紗的時候,順手就用扇子隔住了對方的手,然後旁邊侍衛上前去將人推開,葉世安冷冷說了句:「滾遠些。」

  那女子被他救下,就一直呆呆看著他,葉世安知道自己生得好,這些年也招惹了不少姑娘,他自覺自己無法回應,一般就能躲就躲。這種英雄救美的場合,他當然能躲就躲,於是他救了人,也不邀功,甚至話都不說,便領著人轉頭走了。

  等他走遠了,兩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從一旁來到那戴著面紗的女子身側,小聲道:「老大,這個漢子幫了你,要不要給他報個恩啥的?」

  戴著面紗的女子不說話,她就看著葉世安離開的方向,眼裡滿是欣賞。

  站在她身後魁梧的兩個女人對視了一眼,聽著戴著面紗的女人感慨了一句:「好俊啊。」

  好了,不用女子再多說什麼,他們都明白了。

  於是當天,葉世安重新出了城,他準備回去和大部隊匯合,然後再帶著真正身份入城,誰曾想,他從城裡去客棧的路上,山道上突然響起了戰鼓聲,而後漫山遍野哇呀呀站了上百來人。

  葉世安冷了神色,他將手放在劍上,冰冷著聲道:「錢財都在馬車裡,諸位要取自便,還望留我等一條性命。」

  「這位相公說笑了,」為首的女人生得高大,她手裡拿著兩個鐵鎚,大笑著道,「錢我們不要你的,就當你的陪嫁了,我們要的,是你的人!」

  【3】

  要他的人,這自然是不可以的。

  於是一場惡戰,然而對方人多,戰鬥力且高,一擁而上之後,將他和侍衛全都圍了起來。

  當天晚上,葉世安被下了藥,由著他們折騰著洗了個澡,打上香粉,然後穿上了極其輕薄的衣服後,就被扛進了一間臥室。

  這一系列行為,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被洗刷乾淨的宮妃,等著誰的臨幸。他不由得恨得牙癢,只覺生平從未受過如此羞辱,他心裡已經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就覺得等他回到嵐城,他一定要把這山上的土匪清理乾淨!

  他在黑暗裡等了一晚上,終於等來了一個醉醺醺的女人。

  夜裡太黑,他也沒看清女人的臉,就聞到了一身酒味,他皺起眉頭,有些不耐。

  他不喜歡這樣的女人,簡直是無禮。

  然而他中了藥,不僅動彈不得,還說不出話,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

  他聽見房間裡窸窣的脫衣聲,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過了一會兒後,他就感覺有人往他身邊一倒,就躺在了旁邊,順便還用手砸在他臉上,把他直接砸出了鼻血。

  那人不算胖,甚至還可以說是消瘦,所以完全沒有察覺到這個寬大的床上多了一個人。她醉得厲害,不一會兒房間裡就響起了鼾聲,葉世安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床帳。

  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睡覺,然而,他甚至連這個女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還被砸得滿臉是血。

  他躺在床上無法入眠,一夜思索著明日怎麼辦。

  這個女人已經脫了衣服和他睡在床上了,名節已經沒有了,按理來說,他得對她負責。可他守身如玉三十年,為的就是一段好姻緣,卻被人強迫著……

  他才是受害者吧?!

  他又生氣,又糾結,一直到天明,才有些扛不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他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張頗有些寡淡的臉。

  這個姑娘很瘦,很白,眉目細長,筆挺唇薄。

  她與東都那些女子不一樣,本也生得清寡,還不帶任何脂粉,更似如水墨畫一般,沒有半點顏色,卻就空留了諸多意味。

  她的眉不是普通女子那樣溫婉的眉,反而帶了些許英氣,這一點,倒與她的身份極為相稱。

  畢竟是個山匪。

  葉世安盯著她看著,打量著這個睡了他一晚的女人。

  在他的目光下,女子似乎也察覺到有人在看著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然後看見了眼前的葉世安。

  她有片刻的呆滯,隨後便像見了鬼一般滾下了床,然後坐在了地上,驚恐看著葉世安。

  葉世安坐起來,因為他的衣服一動就敞開胸口,他不得已只能用被子擋在胸前,這個動作讓他顯得風流又憐弱,女子一見他的動作,立刻就道:「對不住!」

  葉世安不說話,冷冷看著她。女子慌慌張張站起身來,從旁邊去抓她的衣服,一面抓一面道:「對不起,你別介意,我這就去罰他們,我會對你負責的,你別擔心,我一定會對你負責!」

  說著,女子就退了出去,抓著衣服一溜煙跑了。

  葉世安坐在床上,好久後,他忍不住冷笑出聲。

  就這個樣子,還敢和他說什麼負責不負責?他信他個鬼!

  【4】

  這個女人跑太快,沒有給他留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又著實不堪入目,葉世安沒有辦法,只能繼續在床上熬著。

  過了一會兒,女人匆匆回來了,這時候她穿好衣服了,一聲黑衣勁裝,長髮用一根紅色髮帶束在身後,腰上帶了一把鋼刀,看上去精幹又神氣。她進門之後,看著床上的葉世安,欲言又止。

  她似乎有點焦慮,而葉世安則呈現出一種淡然的高人狀態。

  他不一定打得贏這個女人,但是在談判這件事上,他卻一定比這個女人更有經驗。

  這個女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坐在了床邊,她雙腿敞開,雙手搭在雙腿上,像一個大老爺們兒一樣,苦惱著道:「他們把你綁過來,我是不知道的。」

  「嗯。」

  「我……我昨晚醉了。」女人艱難道,「對你不管做了啥,你都別介意。」

  「嗯。」葉世安說著,覺得鼻子有點疼。

  女人看了他一眼,隨後又迅速低下頭,慢慢道:「我想過了,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我還是得給你負責,今晚,我們就拜堂成親!」

  「不可能!」葉世安果斷道,「我不介意此事,若你真覺得對不住我,你便應當放我下山,你我都當這事兒沒有發生過。」

  「不行,」女人搖了搖頭,「我不是這種吃乾抹凈不負責的人。」

  「我不介意。」

  「我介意!」

  女人看著葉世安,滿臉愧疚道:「我屬下都問過你的隨從了,你是第一次。」

  葉世安:「……」

  片刻後,他終於開口,冷靜道:「我們昨夜什麼都沒發生。」

  「我畢竟是把你睡了。」

  女人愧疚道:「就這樣吧,今晚,我們成親。」

  於是,葉世安就在完全不知道這個女人名字的情況下,被壓著拜堂成親了。

  拜堂的時候,葉世安聽見其他人叫她老大,又觀察了一圈周邊的人數,確定了這應該是一個規模極大的山寨,他將腦海裡能有的起這個規模的嵐城旁邊的山寨迅速排除了一圈,加上女寨主的標誌,便輕而易舉確定,這個女人,便是嵐城最大山寨伏虎寨的寨主姬流雲。

  他的資料裡,姬流雲是一個做事極為沉著謹慎的女人,完全不像他見的這樣子。

  他不由得開始思索姬流雲的目的。

  山寨裡成婚很簡單,不比世家流程複雜。他早早被送回了洞房,而姬流雲又被扯去喝酒。

  他們派了好幾個人看管他,葉世安是有點拳腳功夫沒錯,但是和這些真正的江湖高手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他有自知之明,也沒有掙扎,老老實實坐在屋裡,一面考慮著應對之策,一面思索著如何姬流雲的真正目的。

  思索到了半夜,姬流雲終於回來了。她又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之後,她往他邊上一倒,這一次葉世安能動了,他頗為嫌棄往旁邊坐了坐,不滿道:「一個女人夜夜喝成這樣,像什麼樣子!」

  「我這,這不是成親嗎?」

  姬流雲嘟囔著道:「成親得多喝點。」

  「我與你算不得成親。」

  葉世安皺著眉頭道:「姬寨主,你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就貿然和我成親,這門親事似如兒戲,當不得真。」

  「我知道你是誰,」姬流雲似是喝得頭疼,靠在床柱子上,苦惱道,「當朝右相,葉世安。」

  「你既然知道是本官,還敢如此做事?!」

  葉世安聽得這話,眼中閃過冷意,他腦海中想了無數可能,甚至揣測著姬流雲是不是其他人派來的。誰知姬流雲抬手扶額,痛苦道:「是啊,不然你以為我會這麼做事?不是每一個被綁來的男人都可以和我成親的,好嗎?」

  葉世安:「……」

  難道還很驕傲?

  「要不是你是右相,我現在沒得辦法,我們能成親嗎?」姬流雲醉了,她煩悶道,「他們把你綁來了,還這麼冒犯你,你能放過我們山寨老小?現在唯一的法子,就是我和你生米煮成熟飯,我成了你娘子,伏虎寨也就是我娘家了,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算了吧。」

  「你現在放了我,我還能給你們一條生路。」

  葉世安冷著聲開口,姬流雲卻是恍若未聞,她站起身來,開始脫衣服。這把葉世安嚇到了,他趕緊按住姬流雲的手,驚慌道:「你別亂來!你就算嫁了我,我也未必不會治罪於你!」

  「你說得很有道理,」姬流雲認真道,「所以我想過了,我們再生個孩子,這樣牢靠一點。」

  「你休想用一個孩子綁住我!」葉世安面紅耳赤,怒喝出聲。姬流雲動作頓住了,她低頭看著他,靜靜瞧了一會兒,她突然就彎下腰,一直腳單膝跪在床上,靠近了他。

  這麼近的距離,嚇得葉世安往後退過去,姬流雲卻是一把按住了他的肩,靜靜注視著他:「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姬流雲聲音有些低啞,瞧著他道,「還沒娶老婆,不憋得慌嗎?」

  「姬流雲!」

  葉世安怒喝出聲來,剛出聲,姬流雲抬著葉世安的下巴就親了上去,這一吻當場震住了葉世安,葉世安驟然睜大了眼睛,整個人都僵了。

  這倒是一個極其甜美的吻,帶著姬流雲清新的氣息。姬流雲的身上和其他女子不同,沒有胭脂水粉的味道,只有淡淡的皂角味,帶了一點舌尖上的酒香,讓葉世安整個人刺激得頭皮發麻。

  看得出來姬流雲是個生手,她著實努力了,但依舊磕磕絆絆,等親完了,姬流雲喘息著抬眼,問了句:「滿意嗎?」

  葉世安不說話了,他面無表情抬起手來,扶起了姬流雲,然後站起身子來,走到了銅鏡邊上,他給自己先漱口,又洗了個臉,接著他捏著帕子走了回來,朝著坐在床上的姬流雲就是一陣亂擦,而後將帕子一扔,上了床,倒在床上,不再說話了。

  他看上去很鎮定,也瞧不出情緒,姬流雲上床躺在他身邊,他也不動彈,姬流雲輾轉反側到半夜,也不敢睡,想了許久,她終於還是推了推葉世安,忍不住道:「你什麼想法?」

  葉世安不說話,翻過身繼續睡了。

  姬流雲跟著過去,繼續推他:「葉大人,你打算怎麼樣,你說句話啊?」

  葉世安不堪其擾,他終於開口了。

  「女孩子家家的,」他低喝,「矜持些!」

  【5】

  姬流雲不明白葉世安是怎麼想的。

  她就繼續把葉世安強行留在伏虎寨上培養感情。葉世安在經歷成親那晚短暫的驚慌後,倒呈現出一種從容來,不慌不忙得很。

  這讓姬流雲有些頭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山寨裡的人膽子大得莫名其妙,把當朝右相給她搶回來做壓寨相公,現下好了,就這麼送回去,大夥兒都怕葉世安治罪;不送回去,大夥兒還是怕葉世安以後治罪。

  於是最後,大夥兒還是要回到美人計上,整個山寨的人都寄希望於姬流雲,希望她能以美貌拿下葉世安,讓葉世安放棄對他們山寨的報復。

  姬流雲是山寨裡最美的女人,也是最強的女人,以姬流雲的長相,放眼整個青州,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本來姬流雲挺自信的,結果成親當晚,她如此果斷,如此誘惑,葉世安依舊能在她身側睡得深沉,這讓她對自己的魅力產生了極大的不自信。

  後來姬流雲旁敲側擊葉世安:「葉大人。」

  「嗯?」

  「我問問啊,你見過比我美的女人嗎?」

  葉世安聽到這話,上下一打量姬流雲,嗤笑了一聲。

  「你是女人?」

  這話著實傷自尊了。但姬流雲也明白了,她對葉世安,大概是一點魅力都沒有了。

  而後兩個人就在山上熬著。

  姬流雲在試圖誘惑葉世安,而葉世安在等著朝廷來救他。

  他被抓上山寨的消息是一定會第一時間報到宮裡的,這樣一來,顧九思一定會第一時間來救他。

  但他沒料到的是,當他被抓之後,消息第一時間傳到宮裡,內容是這樣的——不好了,葉相被一個土匪抓去當壓寨相公了!

  聽到這話以後,整個御書房沉默了一秒,片刻後,周燁終於開口確認:「抓去當什麼?」

  「壓寨相公!」

  「九思,」周燁想了想,看向顧九思,「你覺得該怎麼辦?」

  顧九思對周燁的想法心領神會,於是他們在沒有探討的情況下,一致決定:「等他們培養培養感情,再看看!」

  有了這個想法,顧九思自然不會派人來接他,甚至還讓人私下給葉世安傳了話:「我們發現伏虎寨有一個更大的秘密,需要你配合一下,你先在山寨中周旋,等信號。」

  葉世安得了傳話,頓時在山上待得更安分,甚至為了套話,還刻意去接近一下姬流雲。

  他陪姬流雲上山抓魚、捕獵,看姬流雲練劍、比武,他跟著姬流雲一起去聽山寨裡的老師講學,因為嫌棄對方水平太差,還親自當起了山寨裡的教書先生。

  姬流雲沒怎麼念過書,字都不會寫,葉世安就教著她寫字。

  握刀的手穩穩當當,握起筆來,卻連筆都在抖,葉世安忍不下去,便從她背後環過她,握住她的手,落下了一個「葉」字,隨後道:「該這麼……」

  話沒說完,姬流雲便轉過頭來,詫異看著他。

  她離他太近,風吹來的時候,髮絲都撫在他臉上。他聽著周邊的蟬鳴,鳥叫,聞著她身上皂角的清香,感覺呼吸糾纏在一起。

  他一時有些癡了,他第一次察覺到了,何為心動。

  而後姑娘便湊了上來,唇貼在了他的唇上,他沒忍住,便撒開了筆,推開了紙,讓墨淌了一地。

  那天晚上他們兩躺在床上,他們各自睡在一個被窩裡,就同平日一樣,姬流雲看著房頂,突然道:「我明天帶你去抓魚吧?」

  葉世安心有些不穩,就低低應:「好。」

  「葉世安,」姬流雲突然開口,「你對誰都這麼好的麼?」

  葉世安聽到這話,有些疑惑,姬流雲側著身子,用手撐著自己的頭,低頭瞧他。

  她在月光下顯得很白,甚至帶了幾分華光,她衣服寬大,輕輕散開來,能看見她脖頸的線條一路探下去。

  她笑著同他說話,帶了幾分艷色,有了幾分姑娘模樣,他逼著自己將目光移開,勉強發出一個鼻音:「嗯?」

  「我是山匪,把你抓了過來,你非但沒有冷淡我,還對我很好,葉世安,你對姑娘都這麼好的嗎?」

  葉世安聽得這話,沉默了,他認真想了想,驟然發現,倒也不是。若換一個人來,他怕也沒有這樣的好脾氣。發現這一點,他倒是覺得怪得很,不由得抬眼又看了一眼姬流雲,姬流雲笑意盈盈瞧著他:「若是換一個姑娘親你,你也樂意嗎?」

  這自然是不樂意的。

  葉世安腦海裡立刻就回答了出來。有了這一句,他驟然就反應過來什麼,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姬流雲。

  他才發現,其實自個兒是並不討厭這姑娘的,甚至於在第一次見面,就不討厭。

  她生得美,是一種清雅的、帶著勃勃生機的、又乾淨俐落的美,打從第一眼,他就算不得討厭她。

  他沉默,她不由得有些疑惑了,往前探了探,皺眉道:「想什麼呢,都不說話。」

  葉世安被她催促了,終於再抬眼看她,他定定瞧著她,好久後,突然道:「倒也沒想什麼,就是突然發現,若是其他姑娘親我,我是不樂意的。」

  這話把姬流雲說愣了,她這麼呆呆瞧著人的樣子,倒是少見,葉世安看得她這樣的表情,不由自主就笑起來,他心裡軟了一片,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正要說話,就突然聽姬流雲道:「那我親你,你是快活的了?」

  如果是葉世安十幾歲,聽到這樣的話,怕早就是面紅耳赤了。

  可如今他三十多歲,認清了心境,便覺坦然,他抬手枕在腦後,笑著瞧她,倒有了幾分風流氣度,溫和道:「那是自然的。」

  話剛剛說完,人又湊了上來。

  一件事次數做多了,便也就成了習慣,放下了戒備,便可以享受起來。

  那天晚上星光很亮,葉世安和姬流雲躺在一起的時候,他突然想,準備了十幾年的聘禮,終於派得上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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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9 00:14: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江河重生

  江河一覺醒來,覺得頭痛欲裂,這種疼痛他非常熟悉,應當是宿醉過後的感覺。

  他捂著頭起身,整個人有些難受,緩了片刻後,他僵住了。

  他不當在這裡的。

  他抬起頭來,茫然張望。這個房間的物件他有些熟悉,又帶了幾分陌生,原因無他,這本該是他十七歲在東都的房間。

  他當了江家的家主後,便離開了這個房間,自己有了宅院,屋中的擺設也與此全然不同,為什麼……為什麼他明明該死在東都宮廷大火中,卻又出現在了這裡?!

  饒是江河慣來聰明,一時也有些不明白了,正想著,外面就傳來了江柔與他母親的勸慰聲:「阿河,你的事兒,我聽你姐姐說了,那姑娘是怎麼回事兒,你同家裡說一聲啊?母親為你提親去,但凡有一絲機會,家裡也會幫你……」

  熟悉的話語傳來,江河聽著,更有些茫然了。

  他記得這些話。

  他十七歲,與洛依水在一起後,便高高興興回來說要去提親,家裡人都知道他要給一個姑娘提親,都備好了,可當他去找洛依水,問她家家門時,洛依水低笑著說了那一聲:「我便是洛家的大小姐。」

  「洛家,哪個洛家?」

  洛依水抬起手,指向了城郊遠處那片桃花。

  他忘記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他倉惶逃了,連夜回了東都,然後就日日宿醉,什麼都顧不得了。

  這是……

  江河腦中有驚雷劈過,他猛地反應過來——這是二十二年前!

  外面的人還在絮絮叨叨勸著他,江河在短暫的震驚後,他翻身下床,衝到了門前,他猛地開門,看著站在門前的母親和父親,他喘著粗氣,艱難道:「幾月了?」

  「十月……」

  他母親下意識回答,江河閉眼退了一步。

  十月,二十二年前的十月,洛依水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嫁的。

  「阿河?」

  江夫人有些擔憂,她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扶扶住看上去還有幾分虛弱的江河,江河緩了片刻後,他突然道:「我要去揚州。」

  「你之前才回來……」江夫人不太理解,然而江河卻是堅定了目光,認真道:「我要去揚州。」

  江家養孩子,一貫是放養的,而江河又是江家孩子中向來最放肆的一個,誰都管不住他。他要去揚州,也就只能乖乖備好了車馬,然後就讓他趕去了揚州。

  去揚州的路上,江河慢慢梳理清楚了自己的情況。

  他的確是死過一次,又回到了自己的十七歲。這個年紀頗為尷尬了些,他若是早一點回來,就能不同洛依水在一起,甚至於再早一點回來,他也許就能阻止洛家害死他兄長。

  二十年黃粱大夢,一夢醒來,他早已不像少年時那樣偏執,對於洛家於江家之間的仇恨,他也已經坦然。當年他提起洛依水,恨之入骨,又愛之入骨,他恨洛家每一個人,卻又獨獨愛這一個人。而如今一晃二十年,恨消散了,愛平和了,對這個女子最多的,便是愧疚。除卻對這個女子的愧疚,還有的,便是對洛子商……不,或者說,江知仁的愧疚。

  這個孩子,他讓他出生,卻因自己的懦弱拋棄了他,而後一路看著他走向歪路卻不阻攔。

  為人父親,他簡直是該千刀萬剮。

  他無法彌補洛依水,因為他的確不可能娶洛依水,哪怕隔了二十年,他也不能娶一個仇人之女,而且依照上輩子的情形,洛依水最終,還是愛上了秦楠,他們本是眷侶,他也不該打擾。

  可是無法娶洛依水,他卻依舊得好好照顧江知仁,這一輩子,他不能再讓江知仁走上老路,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天下。

  他理清了思緒,趕到了洛家,這時候洛家張燈結綵,剛好是洛依水出嫁前一天。

  他奉上了自己的令牌,求見洛依水,洛家本是不肯的,但江河恰巧在門口遇見了秦楠。

  年輕的秦楠一如後來那樣,看上去固執,沉悶,帶了幾分古板。

  他看著江河,江河靜靜瞧著他,許久後,江河開口道:「她明日嫁你,我再同她說幾句……」

  話沒說完,秦楠一拳就砸了上來。

  他和江河的武藝,本是天壤之別,然而江河卻仍舊讓著他,讓他一拳砸在了地上。秦楠一把抓起他的領子,將他按在了牆上,紅著眼,顫抖著聲道:「為何不娶她?」

  江河苦笑出聲來:「我今日來,便是來解釋這個。」

  「她總該心無芥蒂嫁給你,秦楠。」

  秦楠愣了,許久後,秦楠慢慢冷靜下來,他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低聲道:「我帶你去見她。」

  秦楠領著江河入府,而後江河悄悄到了洛依水的屋中。

  洛依水正坐在鏡子面前,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神色十分平和。

  江河在角落裡打量著她。

  當年洛依水嫁給秦楠之後,一直掛念洛子商,以為自己孩子身死,因為愧疚和執念,常年鬱結於心,以至於早早就去了。他最後見她時,她已經消瘦得不成樣子,沒有半點美人風采,而如今的洛依水還是最好的年華,哪怕消瘦了些,卻也美得驚心動魄。

  她是自幼學了武藝的,和秦楠不同,故而他方才進入房中,她便察覺了。

  她靜靜看著鏡子,平靜道:「既然來了,喝杯茶吧。」

  江河從房中走了出來,洛依水站起身,回頭看他。

  她穿著嫁衣,清麗的面容上沒有半分悲傷,依舊如同平日一樣,優雅又冷靜。

  她注視了他許久,終於道:「我要嫁人了。」

  「我知道。」

  「那你來做什麼?」

  說著,洛依水笑起來:「總不是來帶我私奔。」

  「若我是呢?」江河抬眼看她,他突然很好奇這個答案。洛依水靜靜注視著他,好久後,她慢慢出聲道:「你不會做這樣的事。」

  她一面說,一面走上前來,坐在了桌邊,她平靜道:「秦楠向洛家提親,我也已經答應了,你我的感情,是你我的事,不該牽扯無辜的人。我既然答應了他,便不會辜負他。若你今夜不來,我當你是負心薄倖,但你今夜來了,我便知你仍是顧三。」

  說著,洛依水抬頭看他,目光澄澈如溪澗:「既然是顧三,便不會做這樣的事。」

  江河沒有說話,其實他幻想過無數次,當年的洛依水是怎麼看待他的。然而如今親眼見到了,卻才知道,當年的洛依水,哪怕面對這份讓她絕望的感情,也沒有失了她的風度。

  「你不恨我?」

  「你自有苦衷。」

  洛依水搖搖頭,說著,她笑起來:「你若沒來,我當恨你。可你來了,我便知道,你是來給我一個結果。」

  說著,她抬眼看他,審視著他道:「說吧,為什麼?」

  「我哥哥,江山,」江河看著洛依水,平靜道,「是因你父親而死。」

  聽到這話,洛依水睜大了眼,江河低頭喝茶,慢慢道:「具體細節,你可以問你父親。」

  「所以……」洛依水好久後,才反應過來,「你是因此,與我分開?」

  「對。」

  江河沒敢抬頭,他不敢直視洛依水的目光,然而洛依水在短暫的震驚後,她靜默了很久,好久後,她終於道:「我把孩子生下來了。」

  「我知道。」

  「我本以為,我可以不出嫁,我可以養著他。我以為我足夠有能力,便可以對抗這些禮教規矩。」

  洛依水說著,苦笑起來:「可我錯了。」

  「其實我不是很明白,顧公子,」洛依水抬眼,看著江河,她是笑著的,笑容裡卻有了諸多過去未曾有過的苦澀,她叫了他過去化用的名字,彷彿兩個人還是之前那樣,從來不知對方的名字,不知對方的底細,只是她是大小姐,他是顧三。他靜靜凝視著她,聽她道:「我做錯什麼了?」

  「我不想成婚,我想自己一個人養自己的孩子,我可以給人教書,我可以經商,我有錢,我為什麼一定要嫁給誰,有一個名分,才不算辱沒家門?」

  聽著這些話,江河不由得笑了。

  直到此刻,他才清清楚楚感知到,他老了,而洛依水,仍舊是當年那個大小姐。

  他當年愛洛依水什麼呢?

  他愛著她的與眾不同,愛著她的抗爭,愛著她劍指天地那一份豪情。

  因他也是這樣的人。

  他靜靜凝視她,好久後,他終於道:「你沒錯。」

  「不,」聽到這話之後,洛依水眼淚驟落,「我錯了。」

  「錯在太過自負,錯在太過天真。我對抗不了家族,亦如家族對抗不了世間。江河,」洛依水閉上眼睛,「他死了。」

  她說的「他」是誰,江河知道,洛依水捏緊了拳頭,沙啞道:「我逃了出去,想將孩子生下來,我逃得很遠了,還是被父親找到了。那時候接近臨盆,已經打不掉了,我看著他們把孩子抱出去,我哭著求他們……」

  那一夜,她所有的驕傲,所有的尊嚴,所有曾經擁有過的自尊,都拋卻了。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在這眾生中,不過是個普通人。

  她改變不了什麼,也沒有自立的資本,她甚至護不住一個孩子。

  她苦苦哀求,但是孩子依舊被抱走了。

  江河靜靜聽著,好久後,他終於道:「孩子,沒死。」

  洛依水聽到這話,震驚抬起頭來,江河平靜開口:「我會好好養著他,好好教導他,你若願意,可以和秦楠商量,也可以來看他。」

  洛依水睜大了眼,她顫抖著唇,呆呆看著江河。

  「我兄長的死,我不計較了,」江河慢慢道,「你同你父親說,玉璽在他手裡,早晚會有殺身之禍,過些年讓他給我吧。他若不給,洛家,早晚保不住的。」

  說著,江河站起身來,他看著洛依水。

  他注視著她,此時此刻,他發現,這個人,真的是個小姑娘。

  十八歲的年紀,在他眼中,不是個小姑娘麼?

  這是她最苦難的時候,她曾經天之嬌女,眾星捧月,一朝落下神壇,便是萬劫不復。他看著她,忍不住走上前去。

  「依水,」他認真瞧著她,「明天你就要出嫁了。」

  洛依水沒說話,江河笑起來:「遇見我,你後悔嗎?」

  洛依水靜靜瞧著他,她看著面前人,發現不過幾個月時間,這個人卻彷彿突然飛升了的神佛,帶了過去遠沒有的滄桑沉穩。

  其實她一直等著他,等了好久,從一開始的怨恨,等到絕望,她曾以為他來了,她應當大悲大喜,然而如今他站在這裡,她卻發現,原來自己等這麼久,等的,也不過是個結局。

  她彷彿被困在這裡許久的亡靈,終於得到了救贖,她突然笑開。

  「沒的。」她搖搖頭,「沒後悔。」

  「我喜歡的人,依舊是我心裡那個樣子,縱然你我不能在一起,」洛依水笑起來,「我也不後悔。」

  「我不是騙你的,」江河看著她,將那藏了二十年的話終於說出來,「我是真心要娶你。」

  「我知道,」洛依水低笑,「無妨的。」

  兩人沒有說話,彷彿過去好友,江河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道:「秦楠……你嫁給他,又是真心的嗎?」

  洛依水垂下眼眸,這時候,江河已經察覺門外已經來了人。

  江河知道,洛依水是從不騙人的,她向來坦蕩,他問,不過是為了給未來的秦楠,安一個心。

  「顧三,」洛依水溫和出聲,「我最絕望的時候,陪著我的是他。」

  說著,她抬起頭,平靜道:「我不會嫁給一個,我全然無心的人。」

  站在門外的秦楠猛地睜大了眼,江河笑起來。

  若他是少年時,怕已經早是滿腔怒火,然而如今他看著年少的洛依水,竟有了幾分安慰。

  「我會好好照江知仁,」江河溫和開口,「你放心吧。」

  「好。」

  「那麼,」江河猶豫了片刻,終於道,「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

  洛依水想了想,終究是搖了頭:「當說的,已經說完。」

  江河點了點頭,終於道:「再會。」

  「再會。」

  說完之後,江河轉過身去,他開了門,門外站著秦楠,他呆呆看著他們,江河笑了笑,溫和道:「日後,祝二位白頭偕老。」

  秦楠沒有說話,江河想了想,又道:「她身子不好,去永州後,要好好休養。」

  若換做旁人,聽這樣的話,大約是要生氣的。然而秦楠卻不是,他向來以洛依水為先,他抿了抿唇,低聲道:「謝謝叮囑。」

  江河點點頭,他往庭院外走去。

  此時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他一個人往外走,聽見秦楠和洛依水低低說話的聲音,他頓住腳步。

  他想起來,這是他的十七歲,他最張揚、最輕狂、也最美好的年華。

  他有一句話,從未這樣與人說過,於是他忍不住回了頭,大聲道:「洛依水!」

  洛依水和秦楠抬眼看他,江河笑起來:「我喜歡你,把你放在心上,放了一輩子!」

  上一世,他便是如此,哪怕到最後,也沒有讓人折辱這個名字半分。

  洛依水聽到這話,呆愣了片刻,而後她卻是輕輕笑了起來。

  她彷彿他們最初遇到時那樣,驕傲又矜持的微微頷首,笑容明朗又溫柔:「那,多謝公子厚愛了。」

  連半分推拒都沒有。

  彷彿他的喜歡,對於她來說理所應當。她天生驕傲如斯。

  江河朗笑出聲,轉身走了出去。

  那一場雨裡,終於吹散了他們三人糾纏了二十多年的恩怨。

  江河走出洛府,心裡終於知道,他放下了。

  他再無愧於洛依水,也再不掛念她。

  他對她這二十多年的愧疚和深情,也終於有了歸處。

  江河同洛依水道歉完,便直奔城隍廟,開始找「洛子商」。

  他將那陣子被人拋棄的孩子都找出來,逐一辨認之後,終於找到了。「洛子商」雖然是被拋棄,但他被拋棄時包裹的錦布卻是洛家的,所以他很輕鬆找到了這個孩子,然後又怕抱錯,滴血認親過後,才終於帶回了家。

  他給孩子找了奶娘,但這孩子黏他,每天鬧得不停,他沒有辦法,日日得了空,就得抱著他。

  起初還擔心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日後的洛子商,養了幾年,江河從那幼童的眉目裡,便看出了後來洛子商的影子。

  或許是改名叫了江知仁,他脾氣與後來不太一樣,他性格溫和,甚至有那麼幾分柔軟。而江河有了孩子,性情也不太一樣,他年輕的時候殺伐果斷,做事頗有些不擇手段,可是他總怕江知仁學他,於是凡事都留了幾分餘地,遠不似當年。

  可一步改變,便事事改變,他做事溫和,不像當年那樣冒進,自然升遷慢了許多。但秦楠在永州,因為有著洛依水指點,竟不像當年一樣冒進。

  洛依水天性聰慧至極,當年她身陷囹圄,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常年生病,以至於幫不到秦楠什麼,可如今她心緒解了,心境甚至更上一層,竟也能領著秦楠和江河在朝廷中隔空打著配合。

  於是後續本該留給顧九思解決的永州,早早便被洛依水清理乾淨,而秦楠也如期做上了永州州牧,統管永州。

  一事改變,事事改變,縱然最後還是他同范軒建立了大夏,可是卻不像當年那樣鮮血淋漓。

  他建立大夏的時候,顧九思恰恰十八歲,江柔給他寫信,說顧九思性子太過鬧騰,沒人願意嫁他。

  江河想了想,大筆一揮,送了封家書回揚州。

  「去柳家,給一個叫柳玉茹的姑娘下聘,不必問九思意見,娶就對了。」

  江河這信寫得非常強硬,他想了想,還不放心,領著江知仁一起回去,親自上門給柳玉茹下聘。

  顧九思被他們關在房裡,對房門敲敲打打,怒吼著:「江河你個老匹夫,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江知仁靠在門口,手裡抱著劍,忍不住笑起來:「表弟,別折騰了,你娶柳玉茹是娶定了,算了吧。」

  江河回來時候,聽見兄弟倆在吵嘴,他站在門口,抱著扇子道:「九思啊九思,我給你娶這媳婦兒你保準喜歡,你現在罵我,未來怕是要趕著上門謝我。」

  「你做夢!」

  顧九思在門裡大罵:「這全天下女人都死絕死光,我也絕對不會看上柳玉茹,你做你的春秋大夢吧!」

  江河聽著大笑,等到了成親那天,顧九思被打著上門去接新娘子,他扭扭捏捏領著柳玉茹步入大堂,風吹起紅帕,露出了柳玉茹半張臉,顧九思微微一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在洞房挑開喜帕時,所有人都瞧著,柳玉茹抬起臉來,漠然看了顧九思一眼,而後便愣住了。

  江知仁靜靜瞧著,也愣了愣。

  等眾人散去,顧九思坐在柳玉茹邊上,結結巴巴道:「那個,那個,咱們以前,是不是見過啊?」

  柳玉茹其實也有同感,但她沒好意思說,矜持道:「郎君何出此言?」

  「我就是,就是頭一次見你,」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道,「就好像,好像上輩子已經見過無數次一樣。」

  說著,他抬起頭來,靜靜注視著她,深吸了一口氣,頗為緊張道:「歡喜得緊。」

  柳玉茹沒說話,她抿唇笑著看著顧九思,顧九思不由得道:「你看著我笑,是什麼意思?」

  「巧得很,」柳玉茹低下頭,「我也是呢。」

  兩人說著話,江河和江知仁走在院子裡。江河打量了江知仁一眼道:「我方才瞧見你看著玉茹愣了愣,你是想什麼?」

  「嗯?」

  江知仁得了這話,不免笑了:「父親你眼睛也太尖了,這也能發現。」

  「你是我兒子,」江河冷笑了一聲,「我還不知道你?」

  江知仁笑容溫和,他抬頭看向天空,柔聲道:「就是覺得有些面熟罷了。」

  「只是有些面熟?」

  江知仁認真想了想,終於道:「還帶了幾分歡喜。」

  「好像上輩子曾經見過,如今見她過得好,我亦過得很好,似如故友相見,久別重逢,頗為欣慰。」

  「僅此罷了。」

  她過得好,他也過得很好。

  故友相見,久別重逢。

  於盛世中相遇,他們便永是少年。

  江河聽到這話,不免溫柔笑開。

  「你放心,」他抬手摸了摸江知仁的頭,「爹給你找個更好的媳婦兒,這一輩子,保證你過得比九思好。」

  話剛說完,就聽新房裡傳來顧九思震驚的聲音。

  「讀書?!你要我讀書?!不可,就算我喜歡你,這也是萬萬不可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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