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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言妍 -【紫晶水仙(紫晶水仙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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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1: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言妍 - 紫晶水仙(紫晶水仙之一)

凡人皆抵不過心中尋根的渴望
她在領養人逝世後,為尋親人自美返台,
卻意外挑起了樁兇殺案,上了頭條!
莫名其妙被冠上「壞女人」的欲加之罪!!
單純善良的她不堪負荷,只得挹鬱返美,
恢復她一向平靜的孤獨生活。
哪知俞家二公子早已盯上了她,
如豹般迅攫住了她不曾開啟的心扉,
讓她直以為這就是了  永世的相守戀人!
豈料他卻說:
一輩子可以結婚、離婚無數次,
但永遠且唯一的,是她這個「愛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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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2: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台北的萬丈紅塵,人群熙攘,煙囂塵土,一片紛亂。  

  在俞慶大樓的第廿一層,俞信威立於透明的落地窗前往下看,左腦想著方才歐美市場的研發報告,並依習慣快速評估歸納;右腦卻想著,這腳下的世界。不知藏著多少名利追逐,紙醉金迷,罪惡淵藪,機關陷阱,要沉溺進去容易,保持清醒太難。  

  他微微牽動嘴角,臉上帶著傲氣,想:我俞信威就是有辦法不為所動。這要感謝父親俞振謙的鐵腕訓練,他對俞家三個兒子的教育方法,有點像歐洲中古的堡主,七歲就送出去,完全脫離母性陰柔的溫情;事實上,很多歐洲的皇家貴族,至今仍承襲這種傳統。  

  十二歲以前還好,雖然很小就自己提皮箱、棉被去寄宿,但還在國內,兄弟能相互照應,每個星期也都能見到家人。十二歲以後,被父親帶到總公司繞幾圈,當作準成人儀式後,就被推向廣大的世界,真正的磨練才開始。老大德威走瑞士、英國、日本的路線,信威走瑞士、英國、美國的路線,老三智威比較得母親寵,一直在美國,有姐姐們就近照顧。  

  這種兄弟不同寄宿學校的方式,就是要他們在完全孤立的環境中學習如何單打獨鬥闖天下。剛開始真的很不容易,語言文化的不同,習慣、價值觀的迥異,甚至種族膚色的排斥,加上父親不允許男兒流淚訴苦,都只好自己咬緊牙關一一度過,從種種的試煉中發揮自己的潛力,來找出統馭環境的最好方法。  

  頭一、兩年,母親會來探視,寒暑假亦可回國省親;後來母親就較少露面,就是寒暑假也不許回台灣,寧可他們四處打工或旅行,來增廣自己的見聞和經驗。不知德威感想如何,這老哥大他五歲,一向很有長兄派頭,不隨便吐露心事,為人嚴肅又一絲不苟,人稱一頭虎。信威自幼就較頑皮機靈,做事常出人意表地又快又準又狠,人說他像一隻豹。至於小弟智威年紀才廿九,尚未定性,總東跑跑西看看,幫兩個哥哥在北美及中南美,用他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打雜,順便逗逗熱情有勁的拉丁裔姑娘。  

  這種成長方式,不免孤單寂寞些,父母手足親而不膩。幼時尚不免埋怨,但知天地之大起,就無所謂。讀書時代,他常常喜歡去高山徒步旅行幾天幾夜,來考驗自己的能耐,阿爾卑斯山、阿帕拉契山、洛磯山脈都有他的足跡,在山頂嗥叫,是他最大的樂趣。山之堅實聳立,亙古不摧,無言抗天,讓他覺得自然無情才得以存在,人也要無情才強悍。人若婆婆媽媽起來易成敗將,像中國古代的項羽、古羅馬的安東尼,都是例證。  

  他現在倒很欣賞父親對子女的做法,只可惜大哥、大姐都不循此法,把孩子看得緊緊,說什麼綁架太多、世風太亂,結果俞家第三代都看來很稚嫩。他以後絕對狠得下心,但如果是女兒,就不必如此嚴苛了,就像大姐佳清、小妹佳洛,十八歲才放單飛。  

  想到此,他的幾條指令也完成。轉身回到大辦公桌前,一股香味掠過。哦!是王蓮怡的迪奧香水,說什麼提煉百花初綻放的味道,有處女含苞的乳香。天知道,他並不喜歡處女,忸忸怩怩挺麻煩的,況且蓮怡早非處女。昨晚在她那兒過夜,就沾了一身都是,真叫人不舒服。  

  他走到連著辦公室的房間,裡面儼然是一間高級套房,床、櫃、電器……什麼都有,是他平日忙時休息用的。但個人色彩很淡,只幾件換洗衣服,反而像旅館。

  西裝丟在床上,心想等一下別忘了叫秘書沉小姐去乾洗。他竟帶著蓮怡的味道去開了一早上的會,希望沒有人聞到。蓮怡恰如其名,人淡淡裊裊如出水粉蓮,在電視電影中都演清純玉女,形象不錯,是不少男生的夢中情人,誰知她私底下如此放蕩風騷呢?她對他極盡奉承能事,幻想有一天能成為俞慶集團的二少奶奶,可惜要捕捉他這只豹,還真不是易事呢。  

  正想叫沉小姐進來,在午餐前打幾封信時,內線電話響,說是董事長夫人俞陳玫凰女士從洛杉磯打來的。他聽了,立刻接起來。  

  「喂!」玫凰一聽到兒子的聲音,忙連珠炮地說:「你今天早上有沒有看見雲朋?他表情怎麼樣?他昨天和佳洛大吵一架,嚷著要離婚,佳洛氣得把家裡的電話都摔壞了……」  

  這就是玫凰,精力充沛,腦筋極快,完全看不出有六十出頭的年紀,一開口,連年輕人都趕不上。信威拿出一貫冷靜的態度,很有權威地說:

  「媽,停一停,是不是佳洛又惹什麼禍了?」  

  佳洛長於富貴環境,難免嬌慣些;雲朋一向踏實耿直,說一不二。每回有爭執,都是佳洛無理取鬧居多。

  「你怎麼每次都要怪到你妹妹身上?」玫凰不以為然地說:「這回偏偏是雲朋惹起的。他不但讓佳洛成為別人的笑柄,還讓俞慶扯不乾淨。他居然去幫黑社會的流氓打官司,和人家情婦不清不楚,佳洛說他幾句,他就老羞成怒罵回來。你倒要查查看,雲朋和那女人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  

  「什麼女人?」信威無法置信地說。雲朋一向除了佳洛,從不看其他女人第二眼的。

  「你都沒看報紙嗎?」玫凰不耐煩地說:「我手邊有資料,還有佳洛的朋友由台灣帶來的、前幾天的報紙,一個叫何敏敏的女人,你聽沒聽過?」  

  「你知道我一向不看社會新聞的。」信威說:「你們確定雲朋和她有關係嗎?」  

  「怎沒有,張雲朋大律師的名字都上報了。」玫凰說:「他又是俞慶的律師,樹大招風,怕人家以為我們和黑社會扯上關係。你一定要查問清楚,免得你老爸生氣。」  

  「我會查的。」信威說:「你乾脆把手邊資料先傳真一份過來給我,省得我去找。」  

  「沒問題。」玫凰又交代,「還有,無論事情真相如何,務必叫雲朋親自到洛杉磯一趟,沒什麼事解決不了,但絕不能委屈了佳洛或對不起俞家。知道嗎?」

  「是的,母親大人!」他說。

  掛上電話沒多久,傳真便來,小小版面,標題寫著:  

  雙雄一怒為紅顏,一入黃泉一入獄  

  今年七月廿日,在永和發生的一件情殺案,兇嫌劉家志今被法院判有期徒刑三年,褫奪公權三年。女主角何敏敏證實無罪,在張雲朋律師的陪同下離去。

  劉家志(男,廿五歲,有恐嚇前科),為北門幫的少堂主,曾涉及幾件工程圍標案,為警方清查的目標。七月廿日深夜十一時許,在永平路的小巷內與江世雄(男,廿六歲,有搶劫竊盜前科),為爭奪女友何敏敏(女,廿四歲)而談判破裂,江世雄慘死刀下,兇嫌亦受輕傷,自動報案並向警方自首。最初以為與幾件黑社會糾紛有關,經查證,僅是單純的爭風吃醋所造成的誤殺。在張雲朋律師的辯護下,劉家志以自衛僅判三年有期徒刑,何敏敏則無罪釋放。  

  怪了。信威的第一個反應是,雲朋怎麼會回頭去碰這種骯髒的小案子?又不是剛出道的律師。而且據他所知,雲朋這些年的興趣都在政治、經濟方面,用俞慶也打下了高知名度,犯不著去惹這些江湖人物,對他本身只有百害而無一利。想想有三種可能:一,這些人來自雲朋的過去。不!年齡也差多了,雲朋和信威同庚,都是卅五歲,怎會和那些毛頭小子混在一起?二,真如母親所說,雲朋和何敏敏有曖昧關係,這也不太可能,雲朋一向不沾老婆以外的女色,而且最恨下流。三,就是北門幫幫主程子風出的面。但程子風以黑道起家,在土地金融炒作中權霸一方,一向和俞慶井水不犯河水,雲朋不會笨到和他們沾上關係。三種可能都不像他的行事為人,那到底為什麼?  

  雲朋出身貧寒,父親是退伍老兵,在他八歲時便去世,母親改嫁後,他就住在育幼院裡。雲朋以自己的決心和毅力,半工半讀完成法律系學位,又赴哈佛進修,信威就是在哈佛認識他的。  

  信威與雲朋一見便投緣。信威雖來自富裕家庭,但一向獨立慣了,很欣賞雲朋努力向上、有為有守的剛毅個性。不但將他引進俞慶的律師團,並介紹妹妹佳洛給他。佳洛立刻對雲朋一見鍾情,而雲朋也藉著佳洛一飛登天,減少奮鬥卅年。  

  信威太清楚,成功男人是事業第一,不論私情。不管雲朋愛佳洛的程度如何,他絕不是背信忘義、在外頭搞七捻三的人,這其中必有緣故。  

  他按下內線,打到雲朋在十二樓的辦公室。

  「張律師出去了。」秘書小姐有禮地說:「總裁您有什麼事,可以留個話。」

  「他有說去哪裡嗎?」信威說。

  「他送一位客戶到機場,兩點會回來。」  

  「客戶?」信威試著一問,「不會是何敏敏吧?!」  

  「總經理,您真厲害,一猜就中。」秘書小姐嬌笑地說。

  「我知道他最近幫這何敏敏打贏了官司,你知道你老闆為什麼接這個case嗎?」  

  「何小姐是老客戶了,這大概是原因。」秘書小姐回答。

  老客戶?信威摸摸下巴,深思起來。  

  兩點多,雲朋出現在信威的辦公室。  

  「我秘書說你找我有事?」雲朋一進門便說:「是不是佳洛打電話來向你抱怨了?」  

  信威抬頭看雲朋,用一種嶄新角度重新打量他。十年歲月,他們兩個無論在外型、氣質上,與在哈佛時都改變許多。在哈佛時,他們還是滿腔理想、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常辯論通宵,語驚四座。那段任俠不拘的日子裡,兩個身長一八O的健壯男孩,都一副英俊瀟灑的模樣,不免是女孩子評頭論足的對象。只可惜雲朋已有佳洛,而信威也有個未婚妻汪雅琳。但信威一向不羈,仍和女孩們打情罵俏一番,雲朋則就一本正經,對佳洛絕對死忠。  

  十年後,他們都在各自的領域上做得有聲有色。雲朋成為名律師,俞家有意栽培他從政。而信威亦將家族企業引向新的科技領域,使俞慶更上一層樓。成功寫在他們的身上,所不同的是,雲朋仍忠於婚姻,還生了兩個可愛的孩子;而信威在四年前就離了婚,婚姻維持不到兩年。雖然他們都保養得宜,不至於腦滿腸肥,但信威看來就有玩世不恭的魅力;雲朋,居家男人,老成加責任,成熟穩重更勝幾分,像比信威大了幾歲。  

  「不是佳洛說的,是太後打來的。」信威把傳真拿給他看,「這是怎麼了?」  

  雲朋看了,臉色極差,最後將紙一丟說:  

  「現在的新聞記者真差勁,為了填版面,胡亂編故事,也不查清楚事實真相,就胡亂射影含沙。若非何敏敏不想鬧大,我還真想把那記者揪出來,真是害死人不償命!」  

  「那麼事情真相是什麼?」信威有興趣地問。  

  「根本和情殺一點關係都沒有。」雲朋眉頭緊皺,「那個江世雄是敏敏繼父的兒子,一向胡作非為,打架鬧事,是牢裡常客。這回欠了北門幫賭債,敏敏只不過去替哥哥還錢,江世雄就以為劉家志有不軌行為,氣沖沖去挑釁,兩人打了起來,江世雄就誤死在刀下。敏敏也不是劉家志的情人,兩人只是舊識,還是她勸劉家志出來自首的,什麼無罪釋放,根本就沒有起訴。」  

  信威聽了,心中疑點仍很多,但他最注意雲朋說「敏敏」的語氣,相當親熱,不免問:「你和何敏敏似乎很熟,她怎麼找上你的?」  

  「敏敏本來就是我的一個老客戶,她出了事,我自然義不容辭幫忙。」雲朋語氣機警地說。

  「能夠讓你這久不碰小刑案的大律師親自出馬,你和她交情還真不淺。」信威假裝不經意地說。  

  「佳洛又胡亂說什麼,對不對?」雲朋馬上聽出言外之意,「交情不淺是不是指曖昧關係?別說我不是這樣的人,敏敏也不會同意。我真的很生氣,佳洛和我夫妻那麼多年,竟對我那麼沒信心,寧可聽信一些三姑六婆的胡說八道!」  

  「我可沒那個意思。」信威不受雲朋怒氣影響,仍慢條斯理地說:「你這案子也接得太突然了。不只沒意義,又和黑道扯上關係。誰知道會不會妨礙到你未來從政的計劃,況且對我們俞慶的形象也不好。」  

  「這件事和程子風完全無關,從頭到尾我都是衝著和敏敏的交情。」雲朋說:「事實上,接這案子後,我感慨很多。記得以前我誓言要扶助弱小、伸張正義嗎?如今我倒成了有錢人的御用律師了,常忘了自己良心在哪裡,也許我未來要多接這種案子才對。」  

  「雲朋,我不認為這是好想法,你已經爬到這地位,很清楚金權的力量,你再和何敏敏那種層次的人混在一起,除了沾一身腥,不會有什麼名堂的。」信威理智地說。  

  「她那種層次?哪一種?你又瞭解她多少?信威,我一向認為你聰明過人,心胸磊落,怎麼口氣也像佳洛般不明事理呢?」雲朋不以為然地反駁,「只因為敏敏出身貧寒,有流氓哥哥、朋友,就低賤了嗎?別忘了,我也是來自那裡。但你們含金湯匙出生就高尚清白嗎?你很明白,其中多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敏敏是我見過少數性格高潔的女孩之一,她不求我,我也會主動幫她的。」  

  「好、好!」信威知道雲朋的牛脾氣又來了,忙說:「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以後你若有這種俠義精神,最好和大家商量一番,每件事都要有正面的意義價值。你得承認你是太莽撞些,不是嗎?」  

  「的確,我應該找別的律師幫忙。」雲朋懊惱地說:「若非我的名氣太大,輿論對這小新聞也沒興趣。再加上程子風和一些雜七雜八的人,真教人有得想。敏敏在國內待不下,只好到美國避風頭去了。」  

  「你也該去洛杉磯去安撫一下佳洛了吧!」信威乘機說:「佳洛為了陪孩子唸書,和你分隔兩地,情緒總會不穩,你又製造這些消息,總要哄哄她,讓她安心,以後老董那兒也好交代。」  

  「她那兒,我倒不擔心。」雲朋看他一眼,「我只在意你的想法,老董都聽你的。朋友那麼多年,你表面輕輕鬆鬆的一套,背地裡又不知耍什麼詭計。這件事真到此為止?」  

  「你停了,我就停。」信威笑著說,露出一個酒窩。

  「我早就停了,是你們庸人自擾。」雲朋邊走出門外邊說。

  「對了,這次去洛杉磯待久一些,也算度假,別急著回來。」信威在他身後說:「事情總要靜一靜。」  

  「照你說的。」雲朋聳聳肩離去。  

  信威坐在皮製大椅上,望著摩天樓上的藍天,沉思許久。雲朋左一聲敏敏、右一聲敏敏,語氣全護著她,弄了半天,他還搞不清雲朋和她的牽扯,真就客戶加朋友那麼簡單嗎?信威直覺是,這裡頭還有文章,雲朋還隱瞞一些東西,只是信威不好再問下去,免得弄擰了佳洛的事。  

  他再想一想,便按了沉小姐內線,簡潔交代:

  「幫我找一家可靠的徵信社來,愈快愈好。」  


  信威方和父親吃飯回來,席間提到雲朋的事,信威草草帶過,並未惹出什麼風波,但手中這隻牛皮紙袋,卻讓他憂心忡忡。  

  他一人獨居在七十坪的大公寓裡,與雲朋、德威都在同一區內,父親喜靜,與母親住在陽明山的別墅。他習慣寂寞,也享受寂寞,與他給人交遊廣闊的印象不同,眾人都以為他無宴不歡、無友不樂。其實他最喜愛夜深人靜的獨思,最懷念遠山白雲,淨心地與天地同在。或許是該到山上去度假的時候了。  

  電話鈴聲急急地響著。  

  「喂!」他不喜歡這干擾,聲音有不耐。  

  「信威,你真的不過來嗎?」蓮怡嬌柔地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耶!」  

  「你收到我的禮物了嗎?」信威說,隱約可聽到音樂及人聲笑語,似熱鬧非凡。  

  「收到了,也戴上了。這條鑽石項鏈真美,很多人都問在哪兒打造的呢!」蓮怡軟軟地說:「別說又是沉小姐去挑的吧?!」  

  「當然,我哪有那種品味。」信威笑著說。  

  「人家寧可你親自挑,管什麼品味。」蓮怡嬌嗔地說:「喂!我生日呢!你竟不來,多沒意思!」  

  「你把屋裡的人請走,我就來!」他說。  

  「怎麼好意思嘛!」蓮怡說:「他們都是這組戲的工作人員和一些好朋友,都不能得罪的。」  

  「大概還有一些記者在場吧!」信威鼻子哼一聲,「我可不願明天一早上報,成為你們打廣告的一部分。」

  「人家是真心誠意,你卻扭曲事實!」蓮怡不依地說:「你上報紙又不是第一次了,怕什麼?」  

  「不但我不能露面,你也不能透露我的身份。」信威說:「你愈隱約其辭,新聞界就愈抓緊不放。幫作神秘,你懂嗎?所以為了你,我更不能來。」  

  「喂!喂!」電話中出現另一個聲音,「俞公子呀!別把電話線燒斷了,要不要我親自出馬,去迎接大駕?」

  是江羽翠,蓮怡的死黨,在影視界亦是一線紅星,花邊新聞不斷,每次見面,都對他眉目傳情,立意明顯,信威可不願惹她。近朱者赤,蓮怡已漸與她氣息相通,或許他愈早脫身愈好。  

  「不了,你好好給你知心姐妹慶祝吧!」信威簡短地說:「我還有事,不談了,再見。」  

  一掛電話,他馬上將她們丟在腦後。倒一杯酒,有關何敏敏的資料攤在桌上,薄薄一疊,為首的是一張放大的照片,照片中並立三人,在一排矮舊髒亂的違建前面。左邊是個高瘦的年輕男人,留小平頭,眉眼不善,額際的一道疤,更看出他的好勇善鬥,是小混混一流的人物,下面標明江世雄。中間是個留學生頭的女孩,有些圓胖,不到廿歲的樣子,叫江盈芳。右邊那女子,註明是何敏敏,信威不禁要多看兩眼。照片拍得不太好,光線太強,焦距不對,但仍可看出她長得十分秀氣,氣質也比另外兩人好太多,一朵淺淺的笑,可以笑到人家的心坎裡。  

  一朵出於污泥的蓮花。比蓮怡更高、更雅、更厲害。  

  徵信社的人說,由於時間緊迫,查到的資料並不多,尤其何敏敏廿歲以前,似有人故意掩去前跡,非常模糊。只知道她的生父很早便過世,母親林秀平改嫁江世雄的父親江阿坤,又生下一個女兒江盈芳。他們一直生活在貧民區中,如今母親、繼父都已身故。江世雄亦死於血案,江盈芳住友人處,何敏敏則在加州的柏克萊。  

  有關血案的說法,則一半采雲朋的、一半采社會新聞。這的確是何敏敏為了幫江世雄還錢債引起,但她和這兩個男人的關係才是可怕的致命處。  

  信威倒不關心這些。令他震撼的是最後一頁報告,何敏敏出身貧賤,竟能到柏克萊唸書,並衣食無憂,在台北及柏克萊都各有一棟房子。更教人不能置信的是,這大筆的學費、生活費、房子費用,全由張雲朋律師供給,張律師還常去探望她。  

  這位徵信社調查員倒很有編故事的天分,他把何敏敏形容成一個不甘貧困,用淘金手法努力向上爬的女子,先是利用異父異母的江世雄,江世雄扶不起來,又搭上北門幫的少黨主。鼎鼎大名的張律師一來,少黨主劉家志自然要下台一鞠躬了。  

  這女人實在不簡單,有大腦又有手腕,哪是蓮怡或江羽翠扭腰擺臀所能比的?!  

  只是雲朋為什麼那麼盡心幫她?若是憐她出身、愛她志氣,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他又如何出得起這種大手筆?雲朋說她是老客戶,莫非後面還有人撐腰?是北門幫的程子風?以程子風的財力,要幫自己或義子劉家志養多少個情婦都沒有問題。倘若如此,雲朋為何還敢大言不慚地,說何敏敏是他見過性格高潔的女子之一?若非雲朋被美色沖昏頭,自己也成了入幕之賓的一員,就是這何敏敏實在太狡猾、太奸詐,把她身邊的男人都耍得團團轉,一個為她死,一個為她坐牢,一個為她不顧前程。  

  想到此,信威突然對何敏敏好奇起來,他在紅粉堆中打滾多年,什麼南國佳麗、北地胭脂沒見過,就沒遇見這樣的女人,難怪連雲朋也逃不過,竟然拿柏克萊學位來唬人。蓮怡大概作夢也想不到這一招吧!美貌、智慧加上企圖心……,信威再仔細看照片,依然看不出個端兒來。裡面的何敏敏,眉眼之間如此淡漢,衣著如此素淨,頭髮也是清純直樸,對美女識多見廣的他,根本不覺得她有何傾國傾城之貌。最多就是她唇邊那抹微笑,像一種挑戰,直入他心頭,似在對他說:我的網上已有三隻不顧死活的獵物,你敢來嗎?  

  信威是最愛探險、刺激的人,年輕時代,去追山貓、灰熊的事都曾做過,和那一票貴冑子弟大剌剌地與自然鬥法。如今經時間的粹煉,由斗自然到斗金權,他有了深藏心機的內斂外表,但裡面那躍躍欲試的天性仍未消失。他必須去會會這個何敏敏,找出她真正的目的,不只是為了佳洛的婚姻、雲朋的前程,也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雲朋已去美國三天,不知目前情況如何,信威撥個電話過去,是佳洛接的。他開頭就笑著問:「怎麼樣?雲朋演的負荊請罪,你還滿意嗎?」  

  「不怎麼樣。」佳洛說:「你教的招數還不夠。我還加了罰跪的戲碼。我可不像你那些女朋友,哄一兩下就好。」  

  「我和雲朋都從不哄人的。」信威說:「他和我的女朋友們都可以做證。」  

  「你少來攪和了!」佳洛急急說。

  「那麼事情都解釋清楚了嗎?」他問。

  「本來就很清楚了嘛!」佳洛用逞強的口吻說:「我原就不懷疑什麼,只不過多問兩句,你也知道你那死黨的脾氣,吃軟不吃硬,偏偏我也這樣。他先低頭了,我還能說什麼。」  

  「別太讓他,小心他得寸進尺,偶爾治治是好的。」信威話中有話地說:「他在嗎?」  

  「嘿!雲朋是來度假的,別又派他差事。」佳洛說:「時差還沒調好,就去舊金山探望客戶,你有良心點!」  

  舊金山?他可沒叫雲朋出任務呀!舊金山與柏克萊只有一橋之隔,難道他去看何敏敏了?果真如此,雲朋真是鬼迷了心竅,一點嫌都不避,不像他一貫精明的個性。  

  「過兩個禮拜是老媽的生日了,你一定要趕來呀!」佳洛沒注意到他的安靜,接著說:「重頭在你和智威,屆時很多名門淑女、華埠小姐都會來,都是我們長期篩選下來的,個個才貌雙全,包君滿意。」  

  「又來了!」信威故意歎一口氣。  

  「對了。」佳洛又趕忙說:「報紙影劇版上,那個王蓮怡說的某大企業俞公子,是不是你呀?你真的成了她的男朋友了?」  

  「那種新聞,你也相信?!」信威有點不高興地說:「好好管雲朋的事,少來管我。」  

  「是老媽緊張,今晚她鐵打電話去問你!」佳洛說。  

  「好了!謝謝警告。」  

  掛上電話,信威並不擔心王蓮怡的事。他滿心還在何敏敏身上,問題要解決就趁早,他腦中有個計劃已漸漸成形,但在行動之前,他還有很多事要先處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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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因為時差,敏敏無法入睡,大壁鍾敲十二下,她的意識就愈清楚,趁萬籟俱寂人初靜時,好好整理這睽違一年的房子。

  由臥房、廚房、餐廳到客廳,有太多舜潔留下的回憶。她們去歐洲玩的紀念品,她給敏敏的生日禮物,她生病時最愛的書……她死後,敏敏曾清理一部分,只是每每做到一半,就心痛難續,所以屋內大都保持舜潔生前的樣子。  

  舜潔雖是敏敏的養母,卻是與她相依最深的人。兩年前當她撒手人寰時,敏敏內心的空虛真難以形容,而她竟以為自己夠堅強了,原來全是舜潔的緣故。舜潔是比親生母親還親的人,她一走,敏敏掩藏在內心十多年的不安全感又跑出來,若沒有雲朋大哥的幫忙,她真不知要如何度過那些裡外夾攻的難關。  

  活動許久,敏敏試著躺在床上,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櫃子上,方形透明玻璃盒裡裝著的洋娃娃,洋娃娃身穿粉紅有蕾絲邊、珍珠鈕扣的漂亮洋裝,粉白髮亮的皮鞋,頭上戴一頂綴滿花朵緞帶的粉紅帽子。她第一次看到這娃娃是在五歲時,在舜潔大而明亮的辦公室中,是她記憶中第一次對生命的驚艷,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美麗精緻的東西。  

  舜潔笑著把洋娃娃放在敏敏的桌前。那天舜潔穿著黑絨鑲深藍緞邊的旗袍,燙成內卷的齊耳短髮,露出一張粉白細緻的臉和小巧的藍鑽耳環,雖然她早年過四十,在敏敏童稚的眼中,仍如仙女般高貴美麗。  

  「你喜歡嗎?你可以抱抱它。」舜潔笑著說。

  敏敏看著自己骯髒又帶著疤痕的小手,搖搖頭,整個人縮進大籐椅中,與漂亮娃娃對望著。一個下午,她看娃娃,也看忙碌著與人洽談辦公的舜潔,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中,她悄然地睡著了。  

  洋娃娃給敏敏溫馨美好的回憶,也同時提醒她微寒的身世及悲慘的童年。  

  敏敏的生父是隻身在台的軍人,在她兩歲時病故。生母林秀平是逃家的養女,愁出一身病來,在舉目無親又自顧不暇的情況下,把女兒寄養在明心育幼院裡。

  明心育幼院就是舜潔的慈善事業之一。院童來自四面八方,年紀有大有小,敏敏還記得有一年聖誕節,北一女學生來發糖果、唱聖歌的情景。  

  院童們對舜潔又敬又怕,老師和保母們最喜歡拿「何姆姆」三個字來嚇他們,與虎姑婆有異曲同工之效。敏敏在院中半年後,才見到方由歐洲歸來的舜潔,只覺她高高在上如女皇,雖和藹卻是不可親近的。  

  緣分是很奇妙的,在上百個孩子中,舜潔特別疼愛敏敏,常誇敏敏漂亮聰明、慧黠懂事又善解人意,三不五時就要司機來載敏敏到自己城內的辦公室作陪,舜潔處理公事,敏敏就靜靜看書,沒一絲不耐。  

  敏敏六歲時,秀平再婚,帶著丈夫江阿坤和襁褓中的新生女兒,來接敏敏回家團聚。才第二天,一輛漆黑晶亮的大轎車就停在巷口,引起眾人圍觀,舜潔穿著淺藍銀線的絲質旗袍及白色高跟鞋,在司機的陪同下,喀、喀、喀地走進那排污水橫流、低矮頹亂的違章建築內,她站在幾塊腐板堆著的小屋前,忍著臭味皺著細眉,看著坐在地上端著破碗吃飯的敏敏,碗內一點米飯、一塊蘿蔔乾,而敏敏一身不合的衣裳,臉上猶有淚痕。  

  「何姆姆!」敏敏如見親人,高興地迎向舜潔。

  「怎麼一下就變個樣子了?!」舜潔拉著敏敏的手,對司機說。然後又轉向秀平,「江太太嗎?我是明心的院長,昨天你來帶敏敏的時候,我正好不在。以你目前的情況,敏敏留在院中不是比較好嗎?」  

  「不!我有一個家了,敏敏也有家可歸了。」秀平語氣很堅持地說:「我不會讓她在孤兒院長大。」  

  「敏敏是本質非常好的女孩。恕我直言,這種環境真是太辱沒她了。」舜潔說:「回到我這兒,我會好好栽培她,對她而言是比較好的,你說是不是?」  

  「還有什麼比自己親生母親好呢?!」秀平不以為然地說:「我自己是養女,深知寄人籬下之苦。我再窮再累,也不會放棄親生骨肉,很謝謝你對敏敏的關愛,但還有誰比我更愛她呢?她跟我是最好,也是最天經地義的事。」  

  兩個月後,舜潔由美國回來,又來看敏敏。敏敏光著身子躲在粗竹子制的娃娃車後面,設法躲開繼父阿坤如大雨急下的木棍子,阿坤不但暴怒地狂打,還用力猛推娃娃車,把敏敏夾擠向水泥石粒尖凸不平的牆壁,敏敏早已哭得啞不成聲,全身淤血、紅斑,纍纍傷痕,極度恐懼的小臉上是一條條竹子壓印的血痕。  

  「天呀!」舜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有人會對一個無反擊力量的小女孩下此毒手,真是人間地獄!  

  舜潔當場將敏敏帶走,並請了警察、律師,放下狠話,終於得到了敏敏的扶養權,從此江敏芳就成了何敏敏,在花草扶疏、綠樹成蔭的陽明山別墅裡靜養。  

  敏敏傷口快好時,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秀平,她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有千萬個不捨,但她實在無法保證女兒不受虐。

  「敏敏,不是我狠心,我是不得已的!這對你最好,相信你的養女命會比我好上千百倍!」  

  敏敏記得那哭聲,也記得那些話。反而是秀平的模樣,在歲月中漸漸模糊,像沉入海底的石子,回聲一過,再也撈不著了。  

  舜潔沒有將她送回孤兒院,就留在身邊當真正的女兒養。以後的日子如同天堂一般,舜潔給敏敏買了一堆專由委託行進口的新衣服、新玩具,讓她念私立學校,學鋼琴、芭蕾,四處旅遊,待她像小公主一樣。而敏敏在漸曉人事中,慢慢明白,她的命運不是一點點的改變,而是天差地遠的大翻身,由泥濘中躍至雲端。  

  因為富有的舜潔非普通有錢人,敏敏所承的何姓,在政經界很有名,是豪門貴冑的上流人士,舜潔夫家王氏一族,亦是顯赫一時,在外交界揚名立萬。只可惜天妒良緣,這對人人誇羨的金童玉女並未天長地久,舜潔的丈夫王錫因死於癌症,讓舜潔卅五歲就守了寡,因為沒有生育又無心再嫁,舜潔將全部精神放於事業上,成了當時少有的女強人,所以何王兩家的產業都和舜潔有很大的關連。  

  敏敏在何王兩族裡是十分靜默的,因為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就當她像外頭撿回來的孤女般,不聞不問。敏敏不在乎,對生命她總抱著惜福及感恩的心,她懂事有禮,努力做個小淑女,在學校品學兼優,樣樣第一,進北一女、考上台大第一志願,看來就像舜潔嫡親的孩子,優秀出眾,光芒四射,讓舜潔引以為傲。  

  這一切都是為了舜潔。敏敏在大學上了半年,舜潔因身體不好,打算移民到美國靜養,敏敏很自然地捨棄一切,二話不說地隨行。還是舜潔顧慮周到,為了讓敏敏能完成大學教育而為她申請了柏克萊,其實不再上學,敏敏也不會有異義的。  

  她們一來就住在這半山腰西班牙式的紅瓦白牆房子,前面精巧的黑色鏤空雕花小門圍著一個修飾雅潔的花園,後面則是一大片草坪,可以遼望整個柏克萊,及茫茫白霧後的一處海灣,視野非常美麗。  

  在這兒的敏敏完完全全地掩去光芒,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管家、護士,只在學校、醫院、家裡三處跑,幾乎沒有什麼朋友。校園生活的多彩多姿,美國同學的友善熱情,全在敏敏的來去匆匆中一一甩掉,她毫無怨言地讓青春的歡樂由指間溜走,因為若非舜潔,她什麼都無法擁有。  

  舜潔在世的後兩年,個性愈趨孤僻,多半生活在回憶裡,她最愛提的是在重慶及香港的童年及少年往事,敏敏就靜靜地聽,適時奉茶,直到夜深人靜。偶爾情緒深感時,舜潔會提到亡夫王錫因,唇邊漾起淒美的笑容,她說:  

  「我永遠記得嘉陵江畔初見他的那種悸動,在白山清水中,有似曾相識、幾世尋來的喜悅。後來我們在香港二度相逢,內心感覺未變時,我就明白他是我今生唯一所愛的人。來台灣後,我的日子看來風風光光,其實不過行屍走肉,有時想到我竟獨活,枉活了廿五年,真是可怕呀!」  

  敏敏不懂愛情。高中、大學都有許多熱情的男生追她、寫情書;甚至到這兒,也有美國男孩表示愛慕,她都很自然地拒絕,她一心都在舜潔身上,舜潔的痛苦與快樂才是她的責任。敏敏的心沉浸在舜潔那悲傷的描述中。這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呀!竟能穿年越日,纏綿不絕,至死方休。  

  舜潔也會提到敏敏小時候,眼內閃著滿意的光彩。

  「我一看到你就喜歡,想這小女孩怎會在孤兒院,她應身在高貴人家呀!從你上小學一年級起,每次月考都拿第一,當模範生,鋼琴又彈這樣好,我就知道我的直覺沒有錯,你表現得比我的那些侄兒、侄女都好。有時我會有種錯覺,你是我親生的,是錫因留給我的唯一骨血,命運真是作弄人,不是嗎?」  

  都是錫因,舜潔活著為懷念他,變女強人為榮耀他,連撫養敏敏都是想與他有牽扯的渴望。當舜潔一知道自己有病會死時,她就不想再多活一刻。敏敏看著她在微笑中靜靜的合上眼,只能流著淚默禱:  

  「媽,希望他在天上等著您,讓您在茫茫的宇宙間有所依歸。」

  舜潔死後,留下不少財產給敏敏,引起何王兩家的緊張,大財團都是非常排外的,錢愈多鬥爭就愈激烈,深怕敏敏會牽一髮而動全身,便紛紛聯合起來對付她。如果敏敏可以說了就算的話,她寧可什麼都不要,舜潔給她的已超過她這輩子應得的了。  

  舜潔就是深知她這種與世無爭、逆來順受的個性,特別請張雲朋來保護她,所有股票、不動產都由他掌管,在敏敏廿五歲生日以前,連她自己都不能提動或協商。  

  雲朋是舜潔少數信任的人之一,也是敏敏尊為大哥的朋友。他同樣來自明心育幼院,舜潔欣賞他的上進心,在必要關頭扶他一把,讓他順利完成法律學位,所以他對舜潔亦是報恩的心情。  

  敏敏對雲朋最早的印象是在十六歲時,他到陽明山的家中來拜望舜潔,那時他方從哈佛回來沒多久。他們的初會有些尷尬,雲朋先一步進門,敏敏在後面背著書包踏進,她當時養的牧羊犬吉利,一團滾滾衝向她,雲朋沒站穩往後一倒,連著敏敏也摔了一跤,混亂中只見一個英俊的大男生對她笑,敏敏也露出細白的牙齒笑回去,怕他受窘。  

  真正和他比較熟悉是在搬到柏克萊後,他來看舜潔時會住幾天,敏敏於是有機會和他聊天,他們彼此才知道對方都是來自明心育幼院。

  「你就是那個江敏芳,小名叫敏敏的可愛女孩!」雲朋得悉事實後,大叫「我記得你,我那時在念國中,常在院中幫忙。你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非常乖。我說故事時,別人都調皮搗蛋,只有你靜靜專心地聽。你最愛喝老杜叔叔熬的綠豆湯,對不對?」  

  「我不太記得了。」敏敏說,希望知道更多。  

  「我常想,這麼可愛的孩子,怎麼會有人忍心拋棄。」雲朋說:「後來我聽說你家人來接你回去,真沒想到是何姆姆領養了你。」  

  敏敏把後來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略去受虐的一段。  

  「哦!在院中何姆姆原就特別疼你。記得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叫玉玲,因為妒忌吧!常愛偷打你、拉你的頭髮,有一次你忍不住回抓她,不小心抓傷了她的臉,造成一條血痕,我們想,完了!敏敏要受罰了!結果何姆姆笑著抱你起來說:這女孩的脾氣是深藏不露的!大家才鬆了一口氣。」雲朋說。  

  「這一段我有些印象,玉玲的輪廓我還有三分記憶。」敏敏努力回想說:「但我怎麼都記不起有你這個人。」  

  「你那時還小呀。」雲朋又正經地加一句:「你的視線高度只到我的腰部,自然記不住我的臉。但我對你的印象深刻,所以幾年前我在陽明山看到你時,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你就是那個敏敏呀!」  

  因這一點,敏敏對雲朋產生特別的親切感,雲朋也對她無微不至,兩人之間像兄妹,並不帶男女之私。敏敏知道雲朋已婚,並有兩個孩子,她三番兩次想見他的家人。雲朋總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必須保護你,佳洛疑心病很重,若提到你,勢必提到你的身世。在一切還沒成定局時,不要讓太多人知道你和何姆姆的認養及財產關係,免得官司打不完,外面有些人是吃肉不吐骨頭的,我不能讓你一無所有,或讓何姆姆的一番心血白費。」  

  這也是雲朋一直反對敏敏回去尋根的原因。他說:「人要往前看,像我,只守父親的骨灰,母親像另一個世界的人了。若有緣再遇,無緣又何必強求。」  

  雲朋不瞭解敏敏內心的不安全感。儘管生活一直錦衣玉食,在午夜夢迴仍常有不知身在何處之感,讓她覺得公主般的日子就如吹出去的彩泡沫,隨時會消失在空氣中;又好像在演一出豪華的戲,戲結束下了台,仍是素衣布裙。敏敏一直惦記著那可憐的小女孩和她苦苦哀求的母親,彷彿她們也在另一個時空發展自己的人生。當然,人不可能有兩種生活,她只是想回到原點把那失落的小女孩找回來而已,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哪裡料到,過去的真如東逝流水,再也喚不回了,生母、繼父已死,她的出現反而吹皺了一池靜水,迷失了以往,也賠上了世雄的一條命,想到此,她又流下淚來。  

  天慢慢亮了,室內仍十分黑暗,天光由掩密的窗簾透進來。她披上晨褸,走向客廳,把西邊落地窗的竹簾拉起,屋宇密佈的柏克萊盡入眼內,由山上到山下,再?邐到遙遠帶霧的地平線,似水的帶子閃著淺淺的光。月亮猶在天上淡淡地笑著,幾顆未歸的疏星,和地上排排亮了一夜的路燈,在將明未明的城市灰藍中,像璀璨的鑽石。  

  人總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嗎?  


  下午,敏敏出去買了一些東西回家。再幾天就是萬聖節,房子也該佈置一下。但時差未調,她幾乎是撐著眼皮回來了。

  她不能睡,否則半夜難捱,又要憂鬱地胡思亂想。她將儲藏室的假南瓜掃把找出來,再把大小貼紙一一整理,有巫婆、小鬼、墳墓、骷髏頭、南瓜……敏敏一一將它們貼上大門口的窗上。正貼好一個小精靈時,電話鈴響,把她嚇了一跳。  

  「敏敏,是我,你還好嗎?」雲朋的聲音傳來。

  「我很好。」她說:「我打電話給你的秘書,她說你到洛杉磯來了。」  

  「來度假的,好久沒看孩子了。明天就陪他們去狄斯奈玩幾天,再回來過萬聖節。」雲朋停了一下說:「過了萬聖節,我來看你。」  

  「不必了,你是來看家人的,就多陪他們吧。」敏敏趕緊說。

  「我只是擔心你,老覺得你孤零零的一個……」他說。

  「我是最不用擔心的一個。」敏敏問:「盈芳還好嗎?她回公寓了沒有?」  

  「據我手下的人說還沒有。」雲朋安慰她說:「過一陣子她想通了,自然會回去的。」

  「都是我害的……」她難過地說。

  「敏敏,我已說過多少遍了,是江世雄行事衝動莽撞,依他個性,遲早要出事。盈芳年幼不懂事,你怎麼也理不出頭緒呢!該怪的人是他自己,絕不是你。」雲朋說。  

  敏敏不想再一場辯論,於是轉變話題。

  「家志在獄中還好吧?」

  「他換了監獄,轉到台中去了。」雲朋口氣變硬,「他自有老大哥照顧,委屈不了的。你還想和他聯絡嗎?最好不要,他只會惹我們一身麻煩。」

  「張大哥,家志他本性並不壞,他……」  

  「他那不叫壞?」雲朋截去她說一半的話:「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黑道份子不叫壞,那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人了,我替他辯護全因為你,絕非認為他有多清白。」  

  「你不知道他的環境……」  

  「別忘了,我們也出身貧寒,努力向上並不難,只要有決心就可以抗拒沉淪……算了,老調重彈。」雲朋歎一口氣說:「在你眼中天下人都是性本善,放你單飛,沒有何姆姆或我,就像小綿羊入狼群,真教人操心。」  

  「張大哥,你真的別擔心也別來看我,我會很好。」敏敏強調說。  

  「再說吧。我會再打電話來的。」雲朋說。

  雲朋老把她當成五歲的小女孩,永遠叨念不停,不知他對妻子、孩子是不是也如此。窗戶裝飾好,她把假南瓜和巫婆掃把放在門口,對面人家還在圍籬上結了一盞盞橘色的南瓜燈,煞是雅致,也許她也該買一些。  

  這時,門前的人行道上,有個慢跑的東方男子經過,在這冷颼颼的天氣裡,他只穿著一條薄長運動褲和無袖運動衫,似乎為展現他那壯碩的身材和肌肉,也顧不得天涼好個秋了。他邊跑邊向敏敏舉手招呼,並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著和她說:「嗨!」  

  他是哪一國人呢?有日本男人的濃眉大眼、韓國男人的粗獷、中國男人的儒雅,實在難猜。敏敏驀地臉紅,她從不隨便形容男人的,而且還傻傻站在門口,像存心要偷窺他似的。

  她轉身回去,等了一下,又拿出一副秋收圖掛在門上,黃澄澄的玉米田上,一個邪惡的稻草人,幾隻烏鴉飛在頭頂,盤繞著不祥,這樣小朋友就會上門要糖果了。  

  「嗨!你會說中國話嗎?」身後有人用低沉的聲音說。

  敏敏嚇得回過身,竟是那東方男子。近看,他並不如原先以為的年輕,眼角有皺紋,下巴有須影,大概卅來歲,依舊英俊挺拔,歲月只給予他更具成熟魅力的迷人風度。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他改用英文說,帶點倫敦的腔調。  

  「不!」敏敏不知自己怎麼搞的,今天那麼失措,她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中文。」  

  「太好了!」他彷彿舒了一口氣,「我剛從台灣來,還人生地不熟,就住在你左邊轉角那一家,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敏敏知道那一棟乳白鑲咖啡邊橫木的美麗房子,像塊高級巧克力,原住著一對十分有趣又和善的老夫婦。

  「哦,威爾斯夫婦搬走了嗎?我竟沒注意到。」敏敏訝異地說。

  「他們賣掉房子,去環遊世界了。」他說。

  「真好。」敏敏誠心地說:「他們結婚四十年了,老來還能結伴同游,真是幸福的一對。」  

  「你羨慕嗎?」他突然瞇起眼望著她說:「你相信這種從一而終、始終如一的感情嗎?」  

  他突兀的私人問題讓敏敏很不舒服,她掩去眼中一霎間的迷惑,只很有風度伸出手說:「當然。對了,我叫何敏敏,歡迎到柏克萊。」

  他看著她的手,兩條濃眉一揚,展開笑回握道:  

  「我姓俞,英文名字叫邁可,你叫我邁可就可以。以後還要靠你多照顧了。」  

  照顧?他這麼大的一個人了,看來自信滿滿,一副走遍天下無敵手的模樣,如果把他丟在非洲,他也會把頭抬得高高當王吧!想到此,敏敏不禁覺得好笑,這一笑才發現他還握住她的手,大小對比十分鮮明,她臉一熱忙放開。  

  「你一個人住這裡嗎?」邁可若無其事地問。

  「嗯。」敏敏感覺有點像紅帽回答大野狼的問話一樣。  

  「你不怕嗎?你的家人呢?」他又問。  

  「我父母都過世了,有個妹妹在台灣。」她不安地說:「這一帶治安很好,沒什麼好怕的。」

  她發現自己身上無由地愈來愈熱,邁可額上有些汗珠,熱氣好像從他那兒傳來的,儘管他們之間有正常的距離,敏敏仍覺被擾亂,像一種波動、一種味道,她以前對人從沒這樣的感覺過。一陣風吹來,竄進敏敏的白毛衣內,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嗎?」他問。  

  「你不冷嗎?」敏敏幾乎同時問他。

  兩人同時失笑,最後是邁可說:

  「我不怕冷,但此刻真需要一杯咖啡,我聞到你屋內有咖啡香,願意賞我一杯嗎?」  

  那是敏敏為提神煮的。她手握門把在後,心想:大野狼要進門了!天!現在該是她睡眠時間,難怪神智不清。邁可既剛從台灣來,怎不受影響?……但他看來不像壞人,而且能買下附近房子的人,大都出身中上階層,所以教養應也不差。  

  她打開門說:「請進。」  

  邁可一進屋,雙眼就四處瀏覽,首先是正式的客廳,西式陳設,高級簡單,牆上幾幅名畫點綴;原本在角落有一架大鋼琴,敏敏回台灣後,送給了舜潔在矽谷的外甥女,所以那一邊特別空,只有夕陽灑在乳白地毯上。  

  廚房連著家居的客廳,直望柏克萊谷地,花草小玩意任意擺放,十分溫馨舒適。敏敏泡咖啡時,邁可一一鑒賞屋內的東西,她發現他都拿古董級的寶物觀看,似乎很識貨。他接過咖啡,把那組法國高級瓷杯也看了看說:  

  「你的品味真是淡雅又高貴,像你人一樣。」  

  「這是我母親的品味,不是我的。」敏敏淡淡地說:「她過世後留下這一切,幾乎沒什麼變動。」敏敏隨他的眼光看去,照片她收起來了,忘記要拿出來放,難怪她老覺得屋內少了什麼。  

  「哦,你母親。」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她的品味果然好,尤其養大這麼一位美麗又氣質絕佳的女兒。」  

  「她的品味是好,但我並沒有被遺傳什麼。」那種不安感又來,她不願話題在自己身上,於是問:「你來這兒工作的嗎?你家人也一塊來嗎?」  

  「我家人都分散各地。目前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喝口咖啡,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事實上,我是來度假的。再不休息一下,我會得過度疲勞的文明病。」  

  「看不出來。」敏敏說:「你看來精神很不錯呀!」

  「是嗎?那你沒看過十年前的我,爬山、下水樣樣都來,還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邁可頓了一下,換個話題,「要管一個大企業並不容易,那麼多張嘴靠我吃飯,什麼大小事都要管,都要做決策。就是三頭六臂的人也吃不消,何況我只是脆弱的凡夫俗子。」  

  脆弱?凡夫俗子?這與他全身充滿成功、信心的氣息完全不搭調,他那口吻間的揚揚自得,與舉手投足的灑脫氣魄,絕非常人。邁可讓敏敏想起了雲朋,同樣有掌握一切的驕傲與篤定,只是邁可還多了一點……。對了!是一種貴族世家承傳的氣質,難怪敏敏對他有種熟悉感。他那神態,她從小便在何家、王家很多人身上見過,眉宇間都自然流露出高人一等的氣焰。有人用它不學無術,成為四處跋扈囂張的紈褲子弟;有人則善用它,使自己先聲奪人,氣勢更高不可攀,邁可就屬於後者。  

  他見敏敏平淡的反應,又說:「我從哈佛一拿到碩士學位,就為家族企業效命,五大洲拚命地跑,從沒安穩地待在一地三個月以上。你能想像那種生活吧!鈔票成億成億地賺,卻沒時間花;連要娶個老婆幫忙花,也找不到空檔,你說慘不慘?」  

  他說完,眼睛亮亮地看著敏敏,有種眩人心智的效果。她眨眨眼,用避重就輕的方式回道:「你這一休假,公司怎麼辦?」  

  「我現在就要證明『公司沒有我不會倒』的理論。」邁可展開一個迷人的微笑,露出左頰的酒窩說:「你呢?你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獨自住在這裡又為什麼?」

  「我打算修完我的碩士學位。」敏敏說。  

  「你念什麼呢?」

  「我念兒童福利方面的,像貧窮及虐待的問題。」  

  「哦!真沒想到,我還以為你會念企業管理什麼的,來幫助家族企業。」邁可玩著手上的瓷杯說。

  「我沒什麼家族企業!」敏敏失笑地說:「哪有人人都像你含金湯匙出生。」  

  「是嗎?」他用手比比四周,「能夠買外面那幾幅畫和這些古董花瓶,也不是普通家庭呢!」  

  「我說過這些都是家母留下來的。」敏敏發現他說話老被套著,像有什麼玄機。「現在台灣人很有錢,不只你們大企業買得起古董名畫,一般人也可以。」  

  「是嗎?」他放下杯子,說:「謝謝你的咖啡,晚上想請你吃個飯,算是聯絡鄰居間的感情,可以嗎?」  

  「不!」敏敏直覺地說:「我晚上還有事。」  

  「媽媽說的,男人第一個邀約要拒絕,對不對?」邁可看著她說:「好吧!我改天再請你。」  

  「我真的有事。」敏敏加強語氣。

  邁可仍是笑笑,眼神是洞悉一切的。他走後,敏敏一直忍不住想起他,今天也算個奇遇了。那晚她睡得很熟,時差終於調過來了。


  睡個好覺,敏敏在情緒及精神上都好多了,不再悲觀也不再觸景傷情。她一個上午都在清理櫃子。以廚房的最麻煩,她必須站得高高地,才能擦到角落。

  過了中午,用三明治填飽肚子。有人敲門。開了門,發現石階上站的是邁可,他今天穿得溫暖多了,一件合身牛仔褲,米色毛衣及襯衫,頭髮整齊梳著,完全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與昨天穿著跑步裝的性格瀟酒又不同。敏敏立在那兒又是一愣。  

  「對不起。」他很紳士地由身後拿出一束花說:「今天我帶花來了,院子采的,不成敬意,只是為補償我的魯莽與打擾。」  

  「呀!你太客氣了。」敏敏說,伸手接過來。  

  她身上穿著針織黑色毛衣、黑色長褲,一頭烏黑秀髮微卷地垂下,白皙的皮膚更覺嫩潔如玉,那束紫色、桔色一扎的小雛菊放在她胸前,映在她臉上,添了一種素雅中的妍麗風韻。  

  「我本來想買真正的花束,有百合、玫瑰、滿天星,再加上一盒巧克力,以表我的誠意。」邁可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實在不知道在哪兒可以買到。」  

  「這束花就很美了。」敏敏聞著花香,笑眼看他。  

  「任何花到你手上,都變得如絕代名卉。」他凝視著她說:「以前我相信香車配美人,我現在領悟了,香花更要配美人,才能相得益彰。」  

  「你在胡說什麼!」敏敏臉一紅,掩飾地說。

  「我沒胡說。」他帶著自信的微笑說:「既然小姐高興了,可不可以當嚮導,帶我四處看看。我覺得像在一座孤島上,急需弄清楚狀況。至少知道哪兒可買民生用品,我已吃了好幾天漢堡包了!」  

  敏敏怎能拒絕?一個普通朋友都會幫忙,何況這位有著男孩子眼神的男人,浪漫及成熟混在一起,是女人最大的致命傷。  

  他堅持坐他那輛全新的保時捷跑車,大紅色的,十分拉風。他們在彎彎曲曲的山道轉下來,邁可開車技術很好,偶爾耍幾個花招讓她抓緊椅座。她腦中突然出現一個畫面,年輕美麗的女孩坐在這輛車上尖叫,享受與白馬王子馳騁的樂趣。敏敏的心慢慢冷靜,與這種人生活,一向是她最唯恐避之不及的,可是為什麼邁可不會令她覺得厭惡呢?  

  敏敏態度愈加端雅疏遠,她很有禮地指出超市、銀行、洗衣店、中國商店、書店……。對她態度的轉冷,邁可即使知道也未表露,只變得更如風度翩翩的紳士。最後他們停在柏克萊校園,在羅馬式建築的宏偉圖書館上俯瞰一片大草坪。今天人比往常多,原來是有手工藝品展。  

  一攤攤白布搭著的小棚四處散開,那些藝術家不少帶著嬉皮的遺風,男女都是及腰長髮,一條髮帶束在額頭,一襲手染棉布衣套在身上,腳都不穿鞋,他們散漫地躺在那兒,讓顧客感覺十分隨意,氣氛輕鬆,不帶商業味。有人是一家子帶著狗來做生意,孩子也是小嬉皮,一邊學吉他或口琴;有人單槍匹馬而來;有人是同性戀,當眾與伴侶接吻。  

  來買東西的人不少,因為這些藝品都很有特色,像雕木、彩繪、刺繡、玻璃玩偶、人造花、小畫、風鈴、陶藝、……,人所想得出的美的東西,都應有盡有。

  邁可一路都很呵護她,用高大的身體替敏敏擋住人潮。她在他身後覺得溫馨安全;而他在她身後,她的心就會撲通亂跳。從沒有一個男人,讓她感覺彼此心靈與肉體的存在,這邁可實在太可怕,大概沒有女人可以逃過他的手腕與魅力吧!她應嚴格禁止自己胡思亂想。  

  這兒還有些江湖賣藝的表演。有人穿著功夫裝在使氣功,替人治病;有人表演吞火,汽油味沖天;有幾個印第安人演奏民俗音樂,幾種奇形怪狀的管笛,竟合成非常樸實自然的美妙音樂,令人聯想到——一隻蒼鷹在藍天上盡著,超脫在一切塵俗之上,邁可似也入迷,駐足良久,還丟了一大把錢在筒子中。  

  「這使我想起以前在中山中旅行的日子。我曾在大煙山的印第安保留區住一陣子,天天有這種與大自然合而為一的感覺。在名利金錢追逐的世界中久了,還真忘了這樸實純真的震撼力量。」邁可很認真地說。  

  敏敏忍不住看著他,他真的很誠心,臉上所有玩世不恭或虛偽世故都不見,只是一張純男性的臉,歷盡滄桑、深如大海,原來他不是只會在都市叢林中鑽營迎媚的膚淺人類。她太多心了。  

  他們在路邊吃烤肉,聽著野台的鄉村音樂。

  「我是地主,我來請客。」敏敏搶著付錢。

  「不!這點我堅持。」邁可笑著搖頭:「我從不讓女人請客的。」  

  敏敏不想當眾和他爭。他利用這一點,又送了精巧的手鐲、鏈子給她。最後還搬了一個半人高的淺灰陶瓶到車上,加一大束美麗的人造花及芒草。敏敏本以為他自己家裡要用的,沒想到他直接拿進敏敏的家中,就放在原本那架鋼琴的角落。屋內燈光柔柔投射,如真似幻。  

  「你這樣破費,我真不好意思。」敏敏不安地說。

  「你陪了我大半天了,這還不及我想表達謝意的千萬分之一呢!」他半認真地說:「況且我喜歡買東西給你,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太陽,我都可以買到。」  

  「我偏不喜歡人家送我東西。」敏敏不喜歡他的口氣與想法,「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是嗎?沒有女人拒絕得了禮物的。」邁可說:「今晚我真正想與你共進的是一頓浪漫的燭光晚餐,沒想到成了路邊攤。不過以後還有機會,但不是明天,明天我必須跑矽谷一趟,公司有急事。」  

  「你不是要證明『公司沒有你不會倒』的理論嗎?」敏敏問:「那麼快就不行?」  

  「理論與假設,有兩種作用,一是讓人證明是對的,另一個就是推翻妳!」邁可突然抬起敏敏尖巧的下巴,「明天我不能陪你了。看到這些花,想到我,好嗎?」  

  說完,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就笑著道晚安離去。

  敏敏雖未戀愛過,但這不叫心動又是什麼呢?!而邁可若非追求,又為何有這些慇勤的舉止?只是一切發生太快,快得令人眼花撩亂,天呀!她昨天才認識他的,今天就熟得彷彿認識了半輩子,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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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邁可一從矽谷回來,就邀敏敏去他家晚餐,她根本無法拒絕。奇怪為什麼對他的每句話、每個要求,她都那麼難以拒絕呢!彷彿一道咒語或一個神奇的光環罩住她,讓她無法抗拒。不是他的外表,比他更迷人的男子,敏敏也見過,不曾絲毫迷戀;不是他的成功架式,這類人,她自幼看多了,早能免疫;是他的溫柔關懷嗎?有男孩對她更盡力,她也不為所動,為什麼是邁可呢?她其實對他一無所知,成長環境讓她小心謹慎,但思想卻非常單純,難怪雲朋說她是進入狼群的小綿羊。理智叫她遠離邁可,感情卻教她享受與邁可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彷彿今生將不再。  

  時間到了,她忍不住興奮。她想作客不能太隨便,這是舜潔嚴格的家教之一。於是敏敏將長髮挽成一個整潔的髻,綴上黑緘的夾子。臉上薄施脂粉,身穿一襲雪舫紗的白色洋裝,露出凝脂般的臂膀,唯一首飾是極貴重的羊脂白玉。她披上一件白呢大衣,慢慢走到邁可的家。  

  這間巧克力色的房子是附近庭園修得最好的一家,一片花團錦簇,有秋天的景色。邁可來開門,他一身名家設計的襯衫長褲,簡單的白黑系列,看來特別玉樹臨風,氣宇非凡。而他也對敏敏看傻了眼,兩人就在門口呆站了好一會。  

  「哇!你真像月夜下凡的仙子。」他首先打破兩人之間那莫名的迷惑。

  「哪裡像呢?仙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敏敏慧黠地加一句,「我可是準備來大快朵頤的!」

  「沒問題。」邁可很紳士地做請進狀。  

  邁可的家幾乎全打掉隔間,視野十分廣闊。加上他剛來,不曾添置什麼,所以有點清冷空曠,不像有人住的樣子。但廚房卻很溫暖,廚具一應俱全,都是嶄新發亮。餐桌特別講究,粉紅餐巾上一隻雪白揮粉彩的瓷瓶插滿怒放的各色花朵,兩根玫瑰紅的大蠟燭燃出浪漫的光,也燃出芳郁的香味。兩套精緻閃亮的銀具擺著,在舒伯特的小夜曲中,邁可端出煎得恰到好處的牛排,香檳酒在光瑩的水晶杯中澄亮。  

  敏敏吃了一口沙拉,真是不錯,她忙說:

  「沒想到你真會做菜呢!」  

  「調沙拉醬只是彫蟲小技,待會吃我做的牛扒,才會驚為天人。」邁可眨眨眼說:「我十二歲就自己出來唸書闖天下,總要有兩把刷子吧!洗衣燒飯刷地修水管都難不倒我,你信不信?」  

  敏敏笑著又嘗一口玉米麵包,香酥可口,她又說:

  「你連烤麵包都技術一流。」  

  「哦!老實說,這是我的弱點。」他一臉歉意地說:「烤的我不行,所以小麵包和甜點起士蛋糕都是買現成的,希望你別扣我的分數。」  

  「扣什麼呢?光是這牛排就是一百分了。」敏敏說。

  「真的?」邁可露出了一個邪邪的眼神說:「那有我這種人當男朋友一定很棒了,對不對?」  

  「你這種人一定不缺女朋友的,對不對?」敏敏反問。

  「何以見得?」邁可抬頭看她,「我這種人是哪一種人?」  

  「成熟穩重,多金又有魅力。」敏敏說:「事實上,你到現在都未婚,我十分訝異。」

  「我說過我太忙了,忙到連娶老婆都沒時間。」邁可盯著她問:「現在是我休假期間,我正式追求你,怎麼樣?」  

  「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型女孩子,我絕不適合。」敏敏差點被食物嗆到,連忙說。

  「哦!」他放下叉子,有興趣地說:「那你說你又是哪一種女孩子?」  

  「很平凡、很普通的,一點也不屬於你們上流社會的。」敏敏說出心裡的話。  

  「你真是謙虛,還是太不瞭解自己呢?」邁可的笑帶些特殊意味,「你一點也不平凡、不普通。你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即使放在泥地石堆中也是一顆發亮的珍珠,就待人發掘而已。」  

  「你別開玩笑了。」敏敏有點坐立不安。

  「我很認真的。」邁可突然眉一皺說:「莫非你已有男朋友了?一定是,像你這樣美麗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追求,對不對?」  

  「我沒有男朋友。」敏敏坦白地說。  

  「哦。」他望著手中淺色的酒,慢慢地說:「實在很難相信,也許你條件太苛了,你的條件是什麼呢?」  

  「何必談我。」敏敏很想結束這話題。「說說你自己的條件吧!」  

  「就像你一樣的女孩子,年輕美麗,聰明可人又有智慧。」邁可很正經地說:「你別說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吧!你是多年來第一個親嘗我手藝的女孩,我用心良苦呢!我學識不差,家世不錯,也一表人才,堂堂大企業總裁,有名有利,擺出去多體面,把你身邊那一些男人都比下去了吧?!」  

  敏敏不知為什麼會引出這些話來。她明白他們之間是有些電波之類的東西,甚至觸動她內心最隱密的感覺,也許像舜潔對錫因終生不悔,要世世相守的愛。但被邁可這麼一說,變得好俗氣、好淺薄,她心中產生淡淡的悲傷。他對愛情的看法就如此表面嗎?女人賣青春美貌,男人供金錢名位,彼此相互利用。那麼心靈的相通相許呢?沒有靈魂,哪挨得過美人色衰及英雄落魄的生命考驗呢?這個只見過城堡的王子到底都認識怎樣的女人呢?  

  「蛋糕在哪裡?」敏敏忽略他的問題,直接說。  

  「我去拿。」邁可知道她的逃避,只是笑笑,並未再相逼。

  蛋糕端出以後,氣氛就一直很輕鬆。夜深了,他堅持送她回去。四周非常靜謚,戶戶燈火通明,短短的路,敏敏都覺得好美。

  到她家門口,兩人才要告別,屋內電話急急響起。敏敏抱歉地看邁可一眼,忙開門進去,接客廳的電話。

  「喂!敏敏,我是雲朋,那麼晚了,你去哪裡?」

  「哦!張大哥呀!」敏敏回頭,看邁可站在那兒,毫不客氣地盯著她看,臉上沒笑容,她忙對雲朋說:「你等一下。」  

  「你坐坐,我去接個電話。」  

  敏敏走到房間拿起分機說:「張大哥,你回來了呀?」  

  「黃昏到的。」雲朋說:「你剛去哪裡了?」  

  「去一個朋友家吃飯。」敏敏說。  

  「什麼朋友?」雲朋關心地問。

  「只是一個新鄰居,敦親睦鄰而已。」她簡短地說:「玩得還開心吧!」

  「還不是為了孩子。大人有什麼要緊呢!」雲朋說:「我打電話是告訴你,我後天中午到柏克萊,你在家等我就可以。」  

  「張大哥……」敏敏想拒絕。  

  「別這樣,我擔心你,想看看你,不可以嗎?」雲朋說:「我一天就往返,佳洛不會起疑心的。另外我也要看看房子,若你只打算拿碩士,我們就賣掉;若你還想念博士就留著,你考慮過沒有?」  

  「等我春季回學校再做最後的決定吧!」敏敏說。

  「我是希望你快點回台灣,我可以就近照顧你;你也可以當我的競選助理,怎麼樣?」

  「適合嗎?只怕我不能勝任。」敏敏說。

  「當然可以,你就是我的幸運符,你不知道嗎?」雲朋又說:「那家山姆開的咖啡店還在不在?我好懷念那段散步去他店喝咖啡的時光,真有年輕的味道。」  

  「還有的,我一定請你去。」敏敏笑著說。  

  「對了,你頭不舒服好了嗎?」雲朋又嘮叨,「千萬別忍著不吃止痛藥,一兩顆沒有關係的。」  

  「好!星期一見了!」  

  掛了電話,敏敏匆匆走出來,見邁可已站到門外,整個人在陰影之中,只見眼中兩潭寒光,他淡淡地說:  

  「我走了,晚安。」  

  他這一舉,讓敏敏又有些莫名其妙。他方才才談笑風生,怎麼立刻又拒人千裡?或許她太敏感,邁可只是要急回去而已。  

  那夜,敏敏想著邁可的每句話每個眼神進入夢鄉。  


  萬聖節下午,敏敏逛了農夫市場,它有點像台灣以前的傳統市場,是農人自己擺攤子賣貨,東西較為便宜,最主要的是它那親切熱絡的氣氛,引起人們一種懷舊的感覺。敏敏走在一堆南瓜之中,有的大得真可以變成灰姑娘的華麗馬車,有的卻如拳頭般小,十分玲瓏可愛。  

  有一年,恰巧雲朋在此,他們真的買了兩個南瓜回家,先在頂上橫削一個缺口當帽子,再將裡面的細籽挖乾淨,細籽清好,舜潔還按食譜做了香噴噴的南瓜派。重頭戲在後頭,雲朋和敏敏各用專門的刀子,在南瓜表皮刻下眼睛、鼻子、嘴巴,敏敏的還中規中矩,三角眼、三角鼻、細細的微笑;雲朋則頑皮多了,眼是下弦月形帶著邪惡,鼻子像被人打歪,嘴巴加了幾顆如吸血鬼般的尖銳雅齒,點上蠟燭放在國黑漆漆的庭院中,真有幾分毛骨悚然。  

  敏敏有幾番忍不住,真想抱一顆就走,那金黃色澤太吸引人了,但她其實沒什麼興致,一個人刻南瓜太無聊了。她突然想到邁可,如果他在就好玩多了。  

  好奇怪,邁可老佔在她心上不放,連夢中也出現。昨夜她夢見自己去巧克力房子找他,開門的竟是威爾斯夫婦,他們對她說:「我們沒有搬走呀!也沒聽過一個叫邁可的東方男人。」  

  她的心徒然落下,天澹沉陰暗,雨淅淅瀝瀝,她感到一種空虛無助,彷彿失去了什麼最寶貴的東西。夜半醒來,夢境令她惆悵也令她覺得荒謬。認識邁可才幾日就如此牽腸掛肚,可見世雄和家志的事,傷得她比想像中更重,她才會被一點魅力及慇勤輕易影響。  

  整日邁可都沒再出現。昨晚分手時,他似乎將自己退在一段距離之外,叫人摸不透。唉!別再管他了。

  黃昏時,敏敏已將各色糖果裝一大籃,六點整,小朋友就會上門了。五點半有人按鈴,敏敏開門,竟是一個穿著黑色禮服、黑色披風,帶著獠牙面具的吸血鬼。他對著敏敏張牙舞爪地說:

  「trick  or  treat,give  me  some  thing  good  to  eat!」  

  一聽他聲音,敏敏就忍不住失笑,笑得彎下腰來。  

  「嘿!」邁可脫下面具,臉上帶著小男孩無辜的表情說:「我就沒有一點treat了嗎?」  

  看到邁要一臉毫無芥蒂的模樣,敏敏突然放心下來,昨晚一切只是錯覺,邁可並無不高興的地方。

  「我有一些糖,你要不要?」敏敏笑著說。

  「可不可以要一個吻?」他指指自己的臉頰說。

  看著他刮得乾淨的臉,感受他那強烈的男人氣息,敏敏連連後退幾步,忙不迭地搖頭。

  「我遲早會得到的。」他邊說,邊從身後拿出一個大袋子,不懷好意地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我可以不接受嗎?」敏敏張大眼說。  

  「不可以!」邁可乾脆自己將禮物拿出來,是一件女吸血鬼的衣服,長裙、長披風和獠牙面具,和邁可身上的正好配成一對。

  「天呀!」敏敏驚慌地說:「我才不要穿那種衣服呢!」  

  「今天是萬聖節,天下無怪不有。」邁可走近她,邪邪地說:「你要自己換,還是我幫你換?」  

  敏敏感染那份刺激與興奮,她遲疑一下,接過那套衣服,到房間裡換穿。黑色及地長裙將她的纖腰盈盈一束,顯得身材更修長,繫上黑色披風,敏敏看著鏡中的自己,隱隱中透著一股冷艷,彷彿從千年古堡中出現的女王。  

  她突然起了頑皮之心,將頭發放下,低頭由頸後梳了一百下,使髮絲更顯蓬鬆;她捨去面具,在臉上化了濃濃的妝,細細的眉,青色誇張的眼影,大紅的唇膏,一種邪媚加在冷艷上,連她看了都快認不得自己了!邁可喜歡刺激,她就好好讓他刺激一下。  

  徐徐地走出來,邁可正在泡咖啡,一見她立刻目瞪口呆。敏敏本還有羞赧之心,但看到他的表現,一切都值得了。藏在這層衣妝之後,她放心地展開自己,就像演員般,扮演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  

  「哇!」邁可將她左看右看,說:「這樣的女吸血鬼,我被吸死了都甘心呀!」  

  這樣的話,敏敏聽了絕對會臉紅,而且深覺不敬。但現在她是要勾人魂魄的女吸血鬼,所以幫作嫵媚慵懶地說:  

  「要不要試試看呀?!」  

  「當然要。」  

  邁可瞇起眼,眸內一下閃過類似慾望的東西,令敏敏怦然心跳,但只一剎那,他就帶著一副色狼垂涎的表情,誇張得叫敏敏忍不住大笑。他毫不客氣地捉住她的纖腰往自己身上一靠,他的味道充斥鼻間,她可感覺到他衣物下堅實的身體,熱氣幾乎是擋不住的。  

  「你終於露出你的真面目了!」他盯著她那嬌艷欲滴的唇說:「美艷的吸血鬼,你要如何搾光一個男人才滿足?我的血可是又多又滾熱,但你在滋養前,要如何誘惑我、犒賞我呢?」  

  這一切演得太過頭了,超出她控制之外。敏敏掙扎著,想推開他,他卻箝得更緊,而且眼看就要吻上她的唇。這時,門鈴急速響著,干擾使邁可鬆了手。

  敏敏解脫似地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有對翅膀的金髮小仙女和一個小號的蝙蝠俠,他們用很稚嫩的童音說:

  「trick  or  treat!」  

  敏敏忙抓一把糖果在他們南瓜造型的塑膠籃子裡,兩個孩子很有禮貌地道謝,在圍欄外站著的一對夫妻和她友善招手,想必是他們的父母。萬聖節是孩子最愛,可以挨家挨戶要糖果,但同時潛在著危險,誰知道門後面住的是不是個喪心病狂的人呢?!往年就有孩子因此受到傷害,或被非禮,或吃了有毒及藏了刀片的糖,因此子女年幼的由父母相陪,年紀稍大的成群出動,時間限制在六點到八點之間,糖果也需大人檢查之後才能下肚。

  所謂「trickortreat」的意思是:我來要糖,你不給我就搗蛋作怪。這原本是一種民間的鬼節,諸鬼下凡享盛宴,後來就演變成今日純粹好玩的節慶,已沒什麼宗教意味。往年還在大孩子在不發糖的人家丟垃圾、塗窗戶牆壁,也都遭法律禁止。但你若因為某些原因不準備發糖,最好不要在家;假如在家,也要關上全部的燈,讓屋內一片漆黑,表示沒人在,否則那不斷的按鈴聲,真會受不了。至於八點以後屬於大人的萬聖節,敏敏就不太清楚了,聽說各處都有不同年齡層的鬼屋和狂歡舞會,可以鬧得非常不像話,破壞力十分強大,以前有美國同學邀她,她都拒絕。  

  冷冷的風吹著敏敏發熱的肌膚,她對站在一旁的邁可說:「你不回家發糖嗎?」  

  「在這兒也一樣呀!」他戴上吸血鬼面具說。

  「那你家裡的燈都關了吧?」敏敏說:「免得小朋友白跑一趟。往年威爾斯太太都會準備一些小餅乾、花生、麥牙糖和蘋果來招待小朋友,今年沒有了,一定有很多人失望。」  

  「你似乎對這兒很熟悉,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邁可突然問。

  「五年了吧!」敏敏說。

  「五年前這兒房價很貴嗎?」他又問。  

  「自然沒像現在那麼貴,但因地段好,也不便宜。」她說。  

  「所以能買下這房子也不容易。」邁可說。  

  這時,又一群孩子吱吱喳喳來按鈴,有小精靈、灰姑娘、彼得潘、海盜,大小不一,像一家手足,姐姐牽弟弟,一齊喊「trick  or  treat」,邁可很親切地送出一些糖果。  

  「你在哈佛時大概沒發過糖果給小孩吧?!」敏敏看他對孩子的小心翼翼,不禁笑著說。

  「我在哈佛的萬聖節玩的可是瘋狂的遊戲,你大概都不敢聽。」面對她,邁可故意用低沉誘惑的口氣說:「我們打扮成性格海盜或摧花手傑克,去酒館釣些扮成妓女、兔女郎的女孩,帶她們到鬼屋裝神弄鬼一番,把她們嚇得半昏地癱在我們身上,然後抱到樓上房間……」  

  「好了!我不要聽了!」敏敏面紅耳赤地說:「算我沒問。」  

  邁可轉身面對又一波的忍者龜、白兔、維尼熊,馬上換了一副慈祥的語氣及態度,反而是敏敏的紅潮老不退。孩子們來來去去,他們後來乾脆一起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免得開門關門之苦。每個人造型都很奇特,大部分孩子穿的都是卡通人物,也有非常匠心獨具的創造,比如一個中學孩子用購物紙袋、綠色絨布、樹皮架成一顆樹,頭上還真頂了一個鳥巢,放幾個蛋殼。有一個孩子就簡單兩個布袋,一個套在身上,一個裝糖果,真不知那麼多糖,怎麼消化得掉?  

  七點半後,人跡漸少。天更暗了,南瓜燈清楚地亮著,有些孩子捨不得回家,拿著螢光棒或手電筒出來探險、學鬼叫,一向入夜便靜若無人的街道變得十分熱鬧。八點一到,就真的一切恢復平靜,美國的守法精神,連小孩都遵行。  

  敏敏烤了披薩,邁可倒兩杯可樂過來,兩人看著柏克萊夜景,吃著晚餐。邁可若有所思,久久不發一言;敏敏因為累,也不想開口說話。  

  敏敏喝了一口可樂,發現邁可正凝視她。遇著她的眼光,他笑說:

  「你真是素若寒梅、艷如桃李。你這角度特別美麗,優雅中有著嫵媚,我想一定很多男人稱讚過你吧?!」  

  「從沒有。」敏敏喝光可樂,站了起來,不想再聽他這些話。

  「敏敏!」他阻止她離去,說:「你知道我受你吸引,你也對我有感覺,當我的女朋友,怎麼樣?」  

  「我說過我不適合。」敏敏心撲撲跳,頭有點昏。  

  「你聽過俞慶集團吧?」他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俞慶集團,誰沒聽過?在台灣及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豪門巨戶。敏敏從小就從舜潔偶爾的言談中聽見俞振謙在商場上的赫赫威名,雲朋的妻子佳洛就是他的女兒。  

  「我就是俞慶集團的俞信威,論財力勢力,當你的男朋友,綽綽有餘了吧?」他的笑容更大了。

  俞信威的名字好熟呀!雲朋曾不經意提到,俞家這一代有三兄弟,老大穩重守成,一板一眼;老三隨和任意,性好冒險;老二則居於兩者之間,是最教人捉摸不定的。家族外的人最防老二,說他如豹的精猛險詐,變化之快,直撲人之要害;家族內的人則清楚很多事要找老二才有通融見效的辦法。眼前這個穿著吸血鬼大斗篷,自稱是俞信威且笑瞇瞇的英俊男人,到底是哪一個?  

  然而那沒什麼不同,他和她之間,無論是社會地位及年齡、想法都有一段距離,敏敏不及細想就說:

  「別開玩笑了,我們之間……」  

  她尚未說完,突然眼前一黑,全身乏力,只覺屋內的傢俱及邁可都在眼前旋轉。敏敏想站起來時,牆壁及地板都直直撲向她,猛地,一雙強壯的手撐住她,然後她就不省人事了!  

  信威輕輕將敏敏放在長沙發椅上。先是咖啡,再是可樂,都放了安眠藥,夠她睡一整夜了。他坐在一旁盯著她看,微卷的長睫毛整整齊齊地覆蓋下來,投映出兩排青霧般的陰影,細緻如瓷的肌膚閃著柔柔的光,小巧的鼻子微微呼吸著,以及如櫻桃般美麗的紅唇。儘管她方才濃妝艷抹,又經二小時折騰,妝已凌亂,但仍掩不住她天生那股潔麗的氣質。  

  多奇怪的女孩子呀!那些貧窮、髒亂、鬥狠、欺騙、荒淫的醜陋往事,竟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看來就像一個完美無瑕的天使!  

  初次在慢跑時看見敏敏,就很驚訝她與照片的不同,照片不但技術差,連底片都有問題,完全沒表現出她特殊的美麗。信威在汗涔涔地跑到山下又跑回來時,就推翻原來的計劃,他本來是打算和敏敏直接談判,這樣有智慧又有目標的淘金女郎,別人或許應付不來,他可是兩三下就可以解決。  

  但他決定玩一場遊戲,在和她聊天相處後,信威更確定他的計劃。這樣的女孩,他沒有見過,閃著十分沉靜的光彩,說她像珍珠,素若寒梅,艷若桃李,都是發自內心的讚美。說她是絕代佳人是太誇張,五官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只是她的眼波流轉,神情微笑都帶著高貴純潔的韻味,使信威想起他在十七歲時單戀過的派翠西。派翠西是中歐一個小國的公主,金髮藍眼,教他沉迷的不是她姣好的容顏、良好的教養,而是令人無法比擬的逼人靈氣,彷彿是謫降的仙子,連信威這一向不可一世的毛頭小子,都要自慚形穢。  

  敏敏當然不是公主,若不知她低賤的出身,信威也要為她所迷惑。但她怎能在腐敗污濁的環境中培養出秀致端麗的容貌?她怎能在無恥算計的心機中保持雙眸的水靈清澈?她如何學會舉手投足的優雅?如何讓自己在待人接物上有出自大家的渾然天成的氣度?她才廿四歲,尚有小女孩的嬌羞姿態,為何能學得如此快、如此像呢?  

  信威遊遍世界,見多識廣,女朋友自然也不少。派翠西是絕無僅有,她現在也成了人人鍾愛的王妃;還有其他來自上流社會的才貌雙全女子,有女強人型的像大姐佳清,有嬌貴的像小妹佳洛,也有以自我為中心的像前妻雅琳,她們雖互有不同,但其實都很類似,舉止行為都是一派天之嬌女,難免目中無人,教人厭煩。小家碧玉,扭扭捏捏,見不了大場面,他也沒興趣。近年來由於他的身份地位,接近他的都是一些有野心的、有侵略性的、深諳媚功、床上技術一流的女人,像王蓮怡便是;敏敏自然地就如一股清風,十分新鮮,只是他該將她如何歸類呢?  

  敏敏身上一直有一種引人的清香味,不像任何香水,可是每次還來不及吸口氣,她就走開。趁此刻,信威更靠近,狠狠聞個夠,是說不上來的少女乳香吧!她的嘴邊有方才吃披薩散開的唇膏,他輕輕一抹,手來到她唇上,柔軟如玫瑰花瓣,他忍不住輕吻下去,身體碰到她隨著呼吸輕微起伏的胸部,突來的慾望使他不禁衝動起來,他驚得跳開,他可從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呢!可是敏敏躺在那兒,就如等待王子的白雪公主。要當聖人實在很難,他不知道自己也有禁不住欲想的時候,難道他內在有潛存的性變態?不!遊戲不是如此玩法,也許是敏敏身上存在的邪惡引出他的獸性,他可不能像雲朋般糊裡糊塗。  

  想到雲朋,就想到那通電話。信威在敏敏離開客廳後,忍不住拿起話筒偷聽。什麼「我擔心你,想看看你」,「我一天往返,佳洛不會起疑心」,「你是我的幸運符,你不知道嗎?」,「好懷念那段散步去喝咖啡的時光」,「若你只打算拿碩士,我們就賣掉房子」,「希望你快回台灣,我可以就近照顧你」……。信威當時聽了,一股怒火陡然上升,直想對電話吼下去,雲朋這偽君子,有妻小竟還敢對敏敏說這些話?更可惡的是,這通電話破壞了他整晚的好心情,本想和敏敏有個浪漫的結束,一個熱吻,甚至更進一步,全都讓雲朋這不識時務的小子毀掉。他在氣沖沖的情況下離開,走過兩棟房子,夜裡的寒意讓他逐漸冷靜下來。自己太沉不住氣了,信威想,他約女孩子從不會如此有始無終,這豈不毀了他俞二公子一向浪漫多情,風流倜儻的一世英名?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敏敏的家,一片漆黑,只留下門口一盞小燈微微著,現在回頭又太奇怪了,況且他內心仍有莫名其妙的疙瘩,無法去扮演劍俠唐璜。這件事牽扯到自己的妹妹及好友,他實在很難一如平日地灑脫!  

  非常時期得用非常手段!他不能在這關鍵時刻讓雲朋見到敏敏,所以想到了用安眠藥的方法。沒有天時地利給他好好發揮,只好來刺激的,先綁架她再說。

  事不宜遲,信威走到敏敏的房間幫她整理出一袋衣物。房內的佈置色調又令他驚訝,沒有粉紅輕紗的旖旎誘惑,只有很清雅的花花朵朵,似一般小女孩的房間。呀!當然,雲朋是吃這一套的。敏敏甚至還叫雲朋「張大哥」,這套掩人耳目,就把聰明一時的雲朋耍得團團轉!  

  信威唇邊泛起冷笑。他和雲朋相識多年,雲朋在法庭上可以口若懸河,咄咄逼人,無人會懷疑他的辯才,但私底下卻不是多嘴的人。雲朋很少對人婆婆媽媽地溫情,除了兩個寶貝孩子,連對佳洛也不會甜言蜜語。信威初以為是雲朋在孤兒院待太久,又一直單打獨鬥的關係,原來他的溫柔是另有所用。  

  由他們的對話,信威的判斷是,雲朋尚未佔到什麼便宜,但明的沒有,暗的眉來眼去卻持續進行,而且有波濤洶湧的跡象。如果等敏敏畢了業,回去當了雲朋的競選助理,醜聞就擋不住了,不但影響到雲朋的前程、佳洛的婚姻,對俞慶想跨入政界,也是一大挫傷。而唯一坐收漁利的是敏敏,由一個三餐不續的貧民窟女孩,一躍而成為社交名人,下一步還不知要爬到哪裡呢?真是太厲害了!此時她還故作高貴、裝純真,信威一向最恨「偽品」,他有這個義務來揭開敏敏的真面目。  

  打開敏敏的衣櫥,衣服不多,卻都是專櫃名牌,一個學生若無支援外快,絕負擔不起。敏敏品味相當淡雅,皆偏黑白的系列,他一面放進旅行箱,一面想這是否只是她的「戲服」之一?她和劉家志在一起又穿什麼?那小混混大概喜歡看她穿露背和超短的裙子吧!想到此,信威不禁咬牙切齒,把皮箱用力一關,發洩不滿的情緒。  

  對了,化妝品。梳妝台上的東西少得教人意外,信威印象中的女人光是臉上的保養品就可以有幾十種,更別說全身的,包括指甲在內。敏敏就幾罐蘭蔻的,手一抓就可拿完,無論現在是雲朋或誰在包養她,財力似乎也是有限。他可不會如此虧待他的女人。  

  夜已深。信威很有條理地清下萬聖節的裝飾品,拉下窗簾,寫了張「暫勿送信」的紙條放在郵箱,讓敏敏看來一副出遠門的樣子。威爾斯的房子原本就是租的,不必他操心。一切就緒後,他又回到敏敏的面前,她依然熟睡著,依然純潔的樣子,他呆望一會,抱起她柔軟輕盈的身子,放在車子前座,還替她蓋上了厚毯子。  

  車子出了車庫,往山下開去,機場有小飛機在等他們。

  這對信威也是絕無僅有的經驗,三更半夜地,像一個江洋大盜搶奪民間女子!如果人家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女人對他而言,就如源源不斷的流水,甚至不用他取瓢來飲,就自動送上門。  

  他很清楚自己在這方面一向得天獨厚。在歐洲重階級的觀念,他雖是黃種人,卻來自富可敵國的家庭,可算東方的王子,吸引了不少白膚的西方少女,尤其法國女孩早熟開放,更教人銷魂。美國重利、重體魄,他的大方及俊挺外表,美國女人亦趨之若鶩。幸好他家教嚴格,自制力亦強,荒唐之中自有分寸,學業成績都是拔尖,在哈佛還在短時間內修完企管及電機雙學位。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之後就娶了商業世家,也是老爸好友的女兒雅琳。  

  雅琳和信威自幼就認識,但他一直出門在外,雅琳又只和佳洛玩在一起,對她實在印象不深刻。大了,雙方父母有意地湊和他們,常在一起度假,信威覺得她很有趣,便與她正式交往了。雅琳在美國讀一所私立女子學院,愛出風頭,不乏護花使者;而信威也一堆女朋友,彼此似乎也不介意。雅琳曾對信威說:  

  「婚前玩個夠,婚後才不會遺憾。結婚後,我絕對是賢妻良母,也要求你絕對忠實,知道嗎?」  

  他對雅琳是百分之百忠實的。反而是雅琳變了,她失去了以前的灑脫,天天對他猜疑質問,變成沒有安全感的怨婦,粘著他不放。當然信威自身也承認有些冷落嬌妻,但當時他事業方起步,在父兄的陰影之下想另闖一條路,要比常人更加倍努力,哪有這麼多時間陪她吟風弄月?兩人愈鬧愈僵,都不肯服輸,原本一樁看好的婚姻,二十三個月就結束。這雖然給俞汪兩家帶來一點風波,但說真的,信威內心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從此他不敢再輕易踏入婚姻的陷阱,唯一的遺憾是無法製造繼續人,每次家族團聚,看見老哥、老姐和妹妹都有幾個孩子吆喝,心中不免有酸味,但他能娶像王蓮怡那樣的女人嗎?或許這次老媽生日,自己花些心思,再找個名門閨秀收心吧!  

  一個大轉彎,敏敏臉微微偏向他,月光溫柔地灑在她臉上,又引得他心神蕩漾,如此脆弱不設防;但信威知道她暗藏利爪。也許他們有得拼,他是讓人措手不及的黑豹,而敏敏是會變身上斑點的花豹,等她這覺醒來,好戲才開始呢!信威忍不住微笑,車子平滑地向黑暗中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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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4: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敏敏一直在醒不來的夢裡,好幾次她感覺到燈光、人影、溫度,甚至知道車在行進,然後飛高,但頭腦昏昏沉沉地就是看不清楚。她努力動著身體,想恢復意識,然而奮戰了半日,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反而魂魄更散了。  

  游游移移,四方幽冥,通過一個長而壅迫的管道之後,彷彿又回到那間寒傖不成形的破屋,阿坤酒後施暴,表面獠牙如地府的陰鬼,秀平的一張早衰臉孔,幼嬰的啼哭聲,使敏敏身上有火焚般的痛楚。  

  然後舜潔來了,如帶光環的天使,把敏敏帶進了童話世界,美麗的皇宮,華麗的衣裳,像易碎的水晶,敏敏乖巧謹慎,深怕卑賤的出身、血液中的污穢,會弄髒這精緻完美的一景一物。  

  劉家志遠遠走來。敏敏十二歲,方由陽明山搬到市區的高級公寓;家志十三歲,住在附近準備拆除的違建裡,有個賭鬼兼酒鬼的父親。  

  一個冬夜,敏敏幫照顧她的管家滿姨到後門放垃圾時,窄巷陰暗、淒風慘慘,突然一個黑影竄過,嚇得她以為遇見鬼。她牙齒打顫地直奔滿姨身邊,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鬼。」滿姨安慰她說:「他只是個可憐的男孩子,沒有人煮飯給他吃。他媽媽死了,爸爸又不常回家,所以常到我們後巷找東西吃。上回你嫌太甜太膩的大蛋糕,我就給他了。」  

  「吃剩下的東西,有別人的口水,不是好髒嗎?」敏敏天真地問:「他怎麼敢吃?」  

  「敏敏小姐,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命。」滿姨好笑地說:「天下吃不飽飯的人太多了。餓的時候連樹葉、泥土、小蟲都搶來吃呢!」  

  敏敏愣愣地坐在餐桌旁,想像那可怕的情況,小蟲怎麼吃呢?多年來她第一次想到她的生母林秀平,他們仍是住那擋不住風雨的房屋,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嗎?想到這些,她對後巷那男孩有了特殊的關懷,她從冰箱拿出她方才吃不下的煎包子,用紙包著,悄悄放在門外。她在門內靜聽,心撲撲地跳,一陣郎?聲過去,敏敏再由門縫偷瞧,包子已不見,只留滿巷寒風。  

  第二天,敏敏特別買了塑膠便當盒,要滿姨裝一些飯菜,放在後門口給家志吃。最先滿姨還遲疑,後來實在拗不過敏敏。敏敏興奮地在後門等待,突然巷內傳來喝斥聲:  

  哪來的野孩子?和動物一樣,把我家垃圾都翻得亂七八糟,下次要叫警察啦!」  

  敏敏忙開門出去,只見一人影飛快地跑著,她一時忘形,拎著便當在後面追叫:  

  「喂!你別跑,我有吃的給你!」  

  連著幾天,家志都沒出現。熱熱的便當放到涼再拿回來,敏敏內心很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想他會不會餓死在家裡了?  

  「人家都要叫警察了,他哪裡敢再來?」滿姨說。

  「警察會幫他呀!」敏敏說:「警察知道他沒飯吃,不會罵他的。」  

  「才怪。」滿姨說:「警察會把他交給他爸爸,他爸爸就會打他一頓。」  

  「他爸爸真壞,不煮飯給他吃,還要打他!」敏敏皺著眉說:「還不如待在孤兒院裡,我們去和媽媽說,讓他進孤兒院,好不好?」

  「千萬不可以。」滿姨說:「你媽工作忙,哪有心情管這些。我以前住過違建裡,知道那男孩叫劉家志,他老爸是流氓,會拿刀殺人的,我們都不敢管,警察也沒辦法呀!」  

  這件事讓敏敏發愁了好幾天。直到放在後門外的便當又被拿走後,她情緒才好轉。家志總是一溜煙就跑走,敏敏沒機會和他面對面。

  一天清晨,滿姨陪敏敏去巷口等校車,她穿著繡花領的白襯衫,淺灰的背心裙,淺灰的呢外套,是私立學校的校服。一雙白長襪和紅皮鞋,兩條及腰麻花辮子,乾淨又漂亮。  

  「劉家志站在那兒看我們呢!」滿姨說。

  敏敏從手上的國語課本抬起頭來,見一個高瘦的男孩站在對面,他理個大光頭,頭型很怪,身上穿著皺皺的國中制服,書包軟軟地由肩上垂下。

  他迎上她的視線,頭一轉,馬上離去。

  「他怎麼走那麼快,我還沒和他打招呼呢!」敏敏歪著頭,不解地說。

  「他不好意思。」滿姨說:「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受人家施捨,向人要飯吃,總不光彩。」  

  敏敏不太懂。由她的角度來看,家裡米飯那麼多,分給別人吃是輕而易舉的事,而別人能填飽肚子,應該很高興了,又不是考試考不好被罰,有什麼好傷自尊心的?  

  那晚,她在飯盒上放張紙條,上面寫:

  「劉家志:我不是施捨,只想幫忙,不會傷你自尊心的。何敏敏」  

  隔天,飯盒被取走後,一張紙條由門縫塞進來,內容是:

  「何敏敏:謝謝你劉家志」  

  她知道她交了一個朋友。幾個月後,家志又沒有來拿飯盒,滿姨說他被他老爸打得骨折,不得動彈。

  「那他吃飯要怎麼辦?」敏敏難過地說。  

  「這幾天他老爸常回家,鄰居也會幫忙。」滿姨說:「這回要站起來也要一陣子,沒見過這麼狠心的爸爸!」  

  「我們去看他,好不好?」敏敏說。

  「唉呀!我的大小姐!」滿姨忙搖頭,「那種地方你怎麼能去呢?!萬一被太太知道了,我就失業啦!」  

  敏敏憋了幾日,一方面擔心家志,一方面對那一片違章建築也很好奇,就在一個黃昏,騙滿姨要去買文具,偷帶了一盒掬水軒餅乾去找家志。  

  違建裡的路線如蜘蛛網,比她想像的更小、更髒、更亂,到處污水橫流,路不像路,凹凸不平,靠幾塊木板鋪著,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甚至踩到穢物堆中,令她不斷作嘔。幸好劉家志的名氣很大,一說大家都知道,所以敏敏並沒有找太久。  

  家志的家是敏敏見過最簡陋的,只幾塊大木頭拼湊的方形空間,架在一條臭水溝上面,搖搖欲墮。她站在門口還沒出聲,就看見躺在一堆不成形、看不出花色的棉被中的他。家志看見敏敏,半抬起身子,忍不住銳痛,又氣又急又羞,吼叫著:  

  「誰叫你來的?快走!」  

  「我……我只是送這個來的。」敏敏有些害怕地說。  

  她很快地把那盒餅乾放在屋子中央那滿佈割痕的桌上
  。  
  「你走吧!」家志連看也不看說:「不然我老爸一會回來,會嚇死你的。」  

  「好。」敏敏點點頭,轉身要走。  

  突然家志緊張地阻止她,因為他遠遠便能分辯父親的腳步聲。  

  「來不及了,他在轉角了!」他著急地說:「找個地方躲一躲!」  

  怎麼可能?這四壁空空的房子,除了一床一桌,沒幾件像樣的傢俱,任何人都可以一目瞭然,連一隻螞蟻都藏不住,何況一個人。

  急中生智,家志抓住敏敏,說:  

  「躲在棉被裡,不要出一點聲音,知道嗎?」  

  敏敏什麼都顧不得了,她躲入了家志的身後,家志緊緊蓋住她,並把她壓入牆角,一了腥臭、霉餿味齊襲來,令她幾乎昏厥,她只好屏住呼吸,動也不敢動一下。

  腳步聲愈來愈清晰,他們兩個僵直著,然後一個粗嗄的聲音響起。

  「怎樣?聽說有個千金小姐送東西來養你呀?!」  

  「什麼千金小姐。我不知道。」家志故作冷淡地說。  

  「嘻!害羞什麼。」那聲音忽東忽西,又說:「看你這猴樣,還挺有桃花運,年紀輕輕就當了小白臉,真不賴呀!明天起我帶你去美桃那裡,讓她們調教調教,嘿!長大靠你飼候幾個富婆就吃喝不盡了!」  

  開餅乾盒、嚼餅乾聲持續,就在敏敏覺得快窒息死亡時,腳步聲又遠去。她立刻鑽出來,深深吸好幾口氣,儘管仍有熏臭味,但比在棉被中好多了。

  家志已遠縮在床的另一角,在屋頂垂下的一隻舊燈泡下,敏敏很清楚看到他臉上的青紫及嘴角的疤痕。想他穿著長袖衛生衣下的身體,一定有更多慘不忍睹的傷口。  

  「你快走,以後千萬別再來了。」他看著黑黑的門外,愁著眉頭。  

  敏敏跳下矮床,走向門口。

  「等一下!」家志由背後喚住她。

  「什麼事?」敏敏回轉身,睜大眸子望著他。  

  「你為什麼要幫忙我,對我這麼好?」他的表情仍十分陰鬱,濃眉擠在一起,特別醒目。

  「我……」敏敏實在不知該怎麼說自己的身世,只有回答:「我……我一直希望有個哥哥,所以……」

  「我當你的哥哥?」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說:「怎麼可能,我們差那麼遠。若你真正知道我每天怎樣生活,你會怕得不再見我的。」  

  「不會。」敏敏保證地說:「等你好了,我們還會每天留飯給你吃的。」  

  「哼!」他短笑一聲說:「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敏敏跌跌撞撞地回去,一度還迷失在巷子中,屋小巷窄,凹凹的窗中可清楚看到為生活所折磨的人,此起彼落的說話聲,滿含怨對滄桑。終於見到大馬路時,她心中放下一塊石頭,突然一個毛絨絨、黑漆漆的東西由她腳下竄過,她發出尖叫聲,在空氣中迴盪,四周低語聲停了三、四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  

  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恍如隔世,她發現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這一晚的探險,後來一直存在她的夢魘中,將她童年的懵懵懂懂逐漸抹去,人愈成長就愈覺得命運之不可測、不可違,若沒有舜潔,她這一生不知會落到什麼地步呢?!上天已太厚愛她,福份大得不尋常,她只有滿心的感謝。  

  一星期後的黃昏,家志來敲何家的後門。滿姨正在忙,舜潔還沒回家,只敏敏聽到,她直覺是家志。

  「是你!」敏敏開門,高興地說:「你好了嗎?肚子會不會餓?」  

  「我不是來吃飯的。」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說:「我是來說再見的,我要離開了。」  

  「離開?」敏敏意外地說:「你們要搬家嗎?搬去哪裡?」  

  「不是搬家。」家志冷硬地說:「我要離家出走。我再留下來,總有一天會被我老爸打成殘廢。」  

  「可是你有地方去嗎?」她擔心地說:「你吃飯怎麼辦?」  

  「我想先到南部找我外公,或許他會收留我。」他語氣不確定地說:「哪裡都比家裡好吧!」

  「南部很遠耶!你有錢買票嗎?」敏敏問。  

  「在路上向人借呀!」他說:「總有好心人吧!」  

  敏敏腦筋一轉,要家志等一下,她跑進去拿自己的存錢箱子,整個交到家志的手上說:  

  「這是我從小存的,都沒有用過,大概有三千塊錢,夠你買票子去找你外公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家志把那沉甸甸的箱子遞回來。

  「反正我也用不到裡面的錢。」敏敏說:「我要什麼,我媽都會另外出錢。」  

  「你媽媽會罵你一下丟那麼多錢給我嗎?」家志仍不願意收。

  「我是幫助人呀!她一定很高興的。」敏敏說。

  他遲疑了一下說:  

  「謝謝!我將來有一天會還你的。」  

  家志就此天涯海角地消失,敏敏常念著他,不知他是否有吃飽肚子,但他一直沒再來敲何家後門。


  敏敏感覺在天上飛,星星月亮在身旁交錯閃亮。然後慢慢降落,她突然覺得刺骨的寒冷,有人抱著她,體溫令人很舒服,她偎得更緊。慢著!她沒有理由到這裡,又陷入這奇怪的夢境中的。她必須清醒,只是為何四周又更黑暗了,她想叫,終究鬥不過藥在血液神經中的昏迷作用。  

  世雄遠遠站在幽的明暗之界,不似人間之光,或許是陰陽之門,忽然飄飄蕩蕩。敏敏想求他原諒,只得到他淒惻不甘的注視,她猛一退,又跌入無底深淵。

  天突然大放光明,敏敏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房子疊亂的低收入戶區,手上捏著雲朋給她的住址。

  在葬了舜潔,也解決了財產問題後,敏敏內心極大的空虛,及多年來糾纏的尋根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人不該走回頭路的,它只會擾亂你現在平靜的生活。」雲朋一直反對。  

  「我看一眼就好。」敏敏心意已決地說:「如果他們很好,我就走開;萬一不好,我有義務幫忙。」  

  雲朋不忍拒絕她,到處探聽,終於有了眉目,敏敏暫停了還有半年就拿到的學位,奔回台灣。  

  在電話中,雲朋就說秀平十年前已死,阿坤也亡故。敏敏久久不能出聲,雲朋說的沒錯,回首前塵,痛苦更多。她想要對生母說她的養女命很好的機會都沒有了。

  因此唯一的妹妹盈芳,她更要珍惜。  

  循址找到水泥亂糊的低矮房子,鐵窗斑銹,瓦片凌亂,防漏雨的帆布上幾攤污水,門口堆著認不清面目的雜物,和一輛沒有後輪的殘破腳踏車,每個縫隙都結著蜘蛛網,到處灰撲撲的。  

  屋內三夾板隔間,比想像中整齊,破舊的沙發、廉價的桌櫃都靠著牆,留下中央小小的空間,供人走動。臥室的門掛著簾子,簾子已發黃,邊緣滾著細紅線,角落繡著幾朵褪了色的紫花藍花,敏敏覺得好眼熟,似乎是她幼時常喜歡用來捲纏身體玩遊戲的簾子。  

  「請問你找誰?」身後有人問她。

  敏敏一回頭,見到一個臉圓圓,長得很可愛的年輕女孩,頭髮直直垂在肩上,像才剛結束中學生涯。她一定就是盈芳,敏敏忍不住眼淚盈眶,好在她讓雲朋留在車上,不會看到這教人激動的一幕。  

  「你是盈芳,對不對?」敏敏再確定地問一次。

  「我是。」盈芳狐疑地看著她,「你是誰?我該認識你嗎?」  

  「你母親生前有沒有對你提過,她有個送人撫養的女兒?」敏敏急切地說。  

  「有呀!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盈芳說。

  「我就是那女孩。」敏敏迫不及待地說:「我是你的姐姐。」  

  「真的?」盈芳邊搖頭邊說:「真教人難以相信。就這樣從天上掉下來一個漂亮得像電影明星的姐姐?!」  

  「事實上我們找你一陣子了。」敏敏說:「可是你們搬來搬去,居無定所,實在不好找。」  

  「我們一直被人趕來趕去,人窮就這樣。」盈芳有所感地說:「爸爸老愛喝酒,一天到晚失業;媽媽就是太過操勞才病死的。反正活得很苦。這間房子還是我們住最久的呢!  

  敏敏很難過地聽著,雙腳支撐不住坐在椅子上。十年前她十四歲,生母還在,想不到她錦衣玉食,生母卻如此悲慘困頓,她為何還能活得心安理得呢?若她早知道……,又如何呢?人生有些事就是如此無奈。  

  「你呢?你看來過得不錯。」盈芳說:「媽生前偶爾提到你,總怕你當養女,被人虐待。」  

  「我很好,養母對我就像親生女兒。」敏敏說:「你現在在做什麼?有沒有讀書?誰照顧你?」  

  「我現在還在建教合作的工廠當女工。」盈芳說:「我今年剛商職畢業,很想再念三專,可是得先養活自己。姐姐氣質這麼好,一定念完大學。」

  敏敏笑一笑說:  

  「你若想念大學,甚至出國留學都沒問題。我以後會照顧你,你不必再煩惱生活了。首先我們搬離開這裡,去買一棟公寓;你辭掉工作,好好準備考聯考;你要什麼,我都可以供應。」  

  「我是不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好像灰姑娘,一夜之間成了公主。」盈芳稚氣地說:「你捏捏我,讓我知道一切不是夢,好不好?」  

  「這不是夢。」敏敏笑著說。  

  「你是不是很有錢?」盈芳很率直地問。  

  「她沒什麼錢。」雲朋走了進來,高大的身體將唯一的空間塞滿,加上黑色西裝,嚴蕭的面孔,氣勢更懾人。

  盈芳果真被嚇住,嘴張得大大的,敏敏拍拍她說:

  「他是我的好朋友,張雲朋,你就叫他張大哥。」  

  盈芳還是發不出聲音,敏敏拉著她的手說:

  「我們現在就可以收拾東西,房子以後慢慢處理,怎麼樣?」  

  這下子盈芳如大夢初醒般說:「我現在不能走。這房子是哥哥的,我說好要在這裡等他的。」

  「哥哥?」敏敏看了看雲朋一眼,雲朋也一臉迷惑。  

  「你不記得世雄大哥嗎?」盈芳意外地說:「他是爸爸前妻的孩子。哦!對了,你的爸爸是媽媽的前夫,難怪沒印象。」  

  「那時我才五、六歲,太小了,什麼都像在霧裡。」敏敏說:「世雄大哥人在哪裡呢?」  

  「他……」盈芳吞吞吐吐地說:「他在監獄裡面。」  

  「監獄裡?」雲朋聲音如巨雷,「他犯了什麼罪?」  

  「哎呀!這也不能怪他嘛!」盈芳很勇敢地對雲朋解釋,「他也只不過要混口飯吃,人家就愛找他麻煩。也不是什麼大錯,只是打架鬧事,再三個月就出來了。」

  「我看他大概也沒什麼正經工作。」雲朋冷笑一聲,「而且坐牢也非第一次了吧?!」  

  「不管人家怎麼說他,他永遠是我最敬愛的大哥。」盈芳轉向敏敏說:「爸以前酒後發瘋愛打人,都是他替我擋;爸死後,也是他養我,供我上學,不然我說不定都被人騙去當妓女了。」  

  由盈芳臉上的神情,敏敏看出她對世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祟拜和信任,只能說:

  「哪一天我也想看看他。」  

  「好呀!」盈芳興奮地說:「我們可以一起去探監,他一定很訝異多出你這妹妹的。」  

  敏敏決定陪盈芳住幾天,等世雄同意再搬家。雲朋大力反對,他們一路爭執到車旁。

  「盈芳能住,我也能住。」敏敏說:「你我不都來自這種地方嗎?」  

  「這都是小事。」雲朋說:「我怎麼就沒查到這號流氓大哥,我怕他會帶來麻煩。敏敏,你千萬別告訴他們遺產的事,否則他們會搾乾你。」  

  「張大哥,你怎麼把每個人都當成壞人呢?」敏敏忍不住說他。  

  「這就是社會弱肉強食的真相,所以我相信荀子的『性惡論』。」雲朋說:「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實在太善良了,自己心地光明,也以為天下人也心無歪念。我很高興何姆姆要我監督你的財產,否則你一下就賑災濟糧光了。」  

  「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敏敏歎一口氣說:「為了那些身外物,還得看盡人的醜陋黑暗面,還不如兩袖清風,人還比較愉快滿足。」  

  「你不知道一文錢逼死英雄好漢嗎?」雲朋點一下她鼻子,寵愛地說:「何姆姆把你保護得太好了,讓你不知人間愁滋味,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雲朋大哥對任何事都有辦法的,敏敏一點都不操心。

  接著幾日,敏敏嘗了這輩子未有過的手足情深。她和盈芳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逛街,買了好多的首飾、衣物。敏敏對盈芳的疼愛,及盈芳對她的祟拜,使睽違很久的親情,在血濃於水中自然流露。  

  盈芳徹底愛上這溫柔美麗的姐姐,愛帶她四處亮相,向別人介紹,自己則揚揚得意。敏敏也很高興可以讓妹妹那麼高興,重拾青春的歡笑。

  她見到了獄中的世雄,面對這目光頗凶、額際有條疤的男子,只有陌生感,無論如何也無法由記憶中找出蛛絲馬跡。世雄一直很不禮貌地盯著敏敏看。

  「我記得你。」他最後說:「一個漂亮又文靜的小女孩。我還帶你去大圳那兒拔仙大王草和抓蝦玩,把衣服全弄濕了,結果回家被我老爸痛揍一頓。有一天你突然就不見了,我老爸說他把你賣掉了。他還說,如果我不乖,他也要把我賣了。我還嚇個半死,現在想來,被賣掉或許是一件好事。」  

  「哥!你怎麼都沒對我說過這些呢?」盈芳說。  

  「我猜你也不是騙人的。」世雄仍對敏敏說:「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好騙。盈芳是我唯一在乎的人,交到你手上,若有什麼差錯,我不會放過你的。」  

  「哥!」盈芳嘟著嘴說:「你怎麼可以在敏敏姐面前耍流氓,她也算是你妹妹耶!你會把她嚇死。」  

  敏敏是有些不習慣,所以一句適合的話都說不出。她遇到的男生都是有教養,尊重女性的,沒像世雄一出口便是威脅,知道他是護妹心切,也只能表現釋然。  

  「我會好好照顧盈芳的。我會帶她去補習班報名,明年準備考三專或大學。」敏敏小心地說。  

  「盈芳,你遇見貴人了。」世雄說:「希望也能散散我一些霉氣。」  

  「大哥如果出來了,」敏敏乘機說:「要做點生意或什麼,我可以幫忙。」  

  「我?我最怕被綁住,你照顧盈芳,我就很感謝了。」  

  臨走之前,他突然展開一個微笑說:

  「敏敏,你還是一樣文靜漂亮。」  

  一出會客廳,盈芳就抱著姐姐叫:

  「大哥喜歡你。他個性一向很孤僻冷漠,很少稱讚人,尤其才剛見面。我好高興,我從沒這樣快樂過,我們三個人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若能讓世雄和盈芳脫離往日的不幸,她怎麼做都願意。世雄在陰惡的環境中成長,能保存天生的良知,如此愛護手足,也真不容易。他令她想到多年前在貧窮線上掙扎的劉家志,希望他找到了外公,能順利長大。  


  敏敏已在台灣待半年了。盈芳很努力用功,敏敏也趁白天跑圖書館及社會機構,搜索被虐兒童的資料,並與美國電腦聯線,開始寫她的論文。

  比較教人頭痛的是世雄。他的人其實不壞,只是脾氣太過火爆,以為世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便能解決,他由父親及感化院中沒學到處世的方法。所以找工作難找,找到了也不易維持,兩三天就和老闆吵架。敏敏想資助他,他偏又有骨氣;賣了房子的一點錢去擺個麵攤,也是打架收場。真是貴人也愛莫能助。  

  然而也對敏敏、盈芳非常好,好到有些佔有慾,深怕她們吃一點虧。星期假日就帶她們看電影、郊遊,一副好好大哥的模樣。

  四月是盈芳的生日,世雄還特別買了大蛋糕,上面綴滿了玫瑰花。敏敏則送她一條鑲小鑽的項鏈。

  盈芳高興地流出淚來。世雄則皺著眉說:

  「太貴了吧!你又供盈芳吃住和學費,自己也沒做事,省省吧!」  

  「我還有錢的。」敏敏安撫他說。  

  「再多的錢也會用完的。」世雄說:「我真恨自己時運不好,不能大賺一筆,否則買一百條項鏈都還剩!」  

  「你麵攤的生意不是挺好的,又硬搞砸,不然也賺不少了。」盈芳邊照鏡子邊說。

  「那點錢填牙縫都不夠,還要跟人家陪笑臉,想來真郁卒。」世雄手比大大的,「我說的是大把大把的鈔票,供我們一輩子吃穿不愁。」  

  「你可別又去賭博、販毒、抽保護費了!」盈芳緊張地說:「現在有兩個人要靠你了。」  

  「安啦!」世雄看一眼敏敏說:「這時代只要會鑽,什麼門路都找得到。」  

  電話鈴響,是雲朋打來的,他只說要去美國陪孩子度春假,順便看看柏克萊的房子。  

  「有事聯絡我。」雲朋頓一下說:「有這江世雄在,我真不放心,真像一顆定時炸彈,說不定什麼時候又出事。」  

  「別擔心了,張大哥。」敏敏說。  

  掛了電話,迎上來是世雄的詢問:  

  「那老小子,有妻有子,還一天到晚來,嗦,是不是存心不良,想老牛吃嫩草呀?!」  

  「大哥!」敏敏很不喜歡人家誤解她和雲朋的友誼。  

  「好!好!」世雄知道分寸,也不想惹敏敏生氣。

  果真被雲朋猜中了,世雄為一夜致富,又開始出入賭場。敏敏她們都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世雄打電話來:

  「我欠了北門幫五十萬,碰到郎中了,真他媽的衰。我先躲一陣,你們去住旅館,避避風頭,我籌了錢再回來,對不起了!」

  「又來了!」盈芳欲哭無淚地說。  

  敏敏想五十萬她還可以幫忙,就怕雲朋不答應,況且這像無底洞,世雄一日不改邪歸正,再多的錢也沒有用,所以也不敢說。但在旅館深居簡出,盈芳也不能上補習班,真教人要發瘋。  

  敏敏想想,還是結束這種流離生活,回去面對困難。黑社會的人果真厲害,她們一回家沒多久,幾個凶神惡煞就找上門,為首的濃眉大眼,長得稱頭,讓敏敏有似曾相識感,只是害怕,無法深入思索。  

  「何敏敏,你是何敏敏,對嗎?」那個頭頭叫了起來,「我是劉家志呀!你記得嗎?」  

  「劉家志!」一場「討債記」變成「相逢記」,敏敏開心地說:「真是你!我沒想到會見到你。」  

  「多少次我希望在路上看到你,但都失望了。」家志說:「我還回去過你家,結果你搬走了。」  

  「少主。」旁邊有人說:「我們討債怎麼辦?」  

  「我大哥欠你們賭債五十萬,我會想辦法還的。」敏敏忙說。  

  「江世雄怎麼會是你大哥?」家志不解地問。  

  「很複雜的。」敏敏說:「反正我會替他還錢……」  

  「若你要替他還,就不必了。」家志乾脆地說:「這次就一筆勾銷。」  

  「少主,五十萬不是小數目呀!」有人叫著。  

  「我會對我的義父說的。我欠這位小姐人情,若沒有她,我也不會活到今天。」他轉頭對敏敏說:「叫江世雄別再賭了,那是有錢人的玩意。下次我不見得能幫忙了。」  

  「真謝謝你。」敏敏和盈芳都萬分感激地說。

  家志又回到敏敏的生活圈中。當年他帶著敏敏的三千元南下,並沒有找到外公,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便四處流浪,由南又到北。

  「我為了生存,又扒又搶。後來碰到我義父程子風,他雖然出身黑社會,但為人很講義氣又愛人才。他花了大筆錢讓我回學校,念完了五專,把我當親生兒子養。」家志說:「跟他,我不後悔也不可恥。我義父做事一向黑白分明,恩怨各報。況且這幾年也收斂不少,不碰違法或害人的事,只是盛名之累,難免譭謗不斷。」  

  看得出來,程子風對家志的用心。家志和世雄雖都是闖江湖的,世雄就一副市井混混的態度及口吻;而家志則很有風度,做人直爽海派,有俠義作風,說話也有內涵多了,連盈芳也為他著迷。  

  敏敏常想,悲劇真是否無法避免的?  

  世雄結束逃亡後,回到台北,看見家志取代他照顧兩個妹妹,真是氣得七竅生煙,於是不斷向家志討釁。敏敏怪自己太遲鈍,完全不知道這兩個男人在想什麼,她無意中挑起了場危險的遊戲。若她當時就離開,躲得遠遠的,他們就安全了,可惜她太沒警覺心了。  

  家志見廣識多,身經百戰,根本懶得搭理世雄,他一樣來找敏敏,不管世雄愈發火紅的眼。

  那個微雨的夜裡,家志陪敏敏由圖書館回來,就在巷口遇見有些喝醉的世雄。

  「我是來警告你的,最後一次。」世雄瞇著眼說:「遠離我們,別再讓我看到你!」  

  「這些話輪不到你說。」家志好整以暇地說:「敏敏要見我,她喜歡見我。」  

  「大哥,家志和我們都是朋友,他還不記你那五十萬元的債,你為什麼說這些話呢?」敏敏求著說。  

  「不記債,是不安好心眼,他在動你的歪腦筋,我根本不領情!」世雄指著家志的鼻子說。

  「我動她腦筋則因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家志擋開他的指頭,「你呢?敏敏稱你一聲大哥,你竟對她有非份之想,她可是你妹妹,你才是動歪念。」  

  「不!她不是我妹妹,我們既不同父也不同母。」世雄說:「本來我打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但是你出現,破壞了一切,你是要自動離去,還是我動手?」  

  敏敏呆在那兒,被他們的對話嚇壞了,這兩個她視為兄長的男人都對她有手足以外的感情,她到底哪裡錯了,給他們如此想法?  

  「該離開敏敏的是你,你只會帶給她不幸。你自己還沒有自知之明嗎?」家志嘲諷地說。  

  世雄抽出一把亮晃晃的長刀,在敏敏還來不及叫一聲之前,他已直衝家志而去。家志是練過拳術的,他左閃右閃,盡量不還手,但世雄已失去理智,不按牌理出牌,只見一陣混亂,家志的手臂被劃出傷口,血染紅上衣。  

  「住手!住手!」敏敏叫著,附近響起狗吠聲。  

  兩個男人眼內都發著禽獸的光,又一個刀光劍影,凶刀插進了世雄的肚腹,血噴了出來。戰爭結束了,滿地血腥,敏敏在極度的震驚中,全身發冷,她忘了自己如何報警,如何叫救護車,如何在急診室外等待,醫生說世雄死了,家志只傷到皮肉。  

  在警方問訊中,家志對她說:「敏敏,對不起,真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敏敏悲傷地說。

  盈芳的痛苦是敏敏最不能面對,也最不能補償的。盈芳認為哥哥是為敏敏而死,而敏敏竟還幫家志脫罪,是最無法原諒的人。

  敏敏在恍惚中想:我真是禍水嗎?我的到來帶給每個人命運的改變。雲朋是唯一能保持冷靜的人,也對家志和敏敏分析整件事。  

  「這事不能牽扯到北門幫,程子風若涉入,只會加重案情的複雜度。也不能找別人來替你們答辯,我不願敏敏的養母曝光,所以我們姿態愈低愈好,一切小事化無。」  

  敏敏度過了非人的幾個月,心情的煎熬、盈芳的恨意、家志的判刑、世雄的橫死,甚至雲朋的歎息,都令她難以負荷。她並不知道外面的輿論更險惡,她以為一切會慢慢過去,傷痛會平息。沒想到世雄、家志之外,還會對雲朋造成影響,也間接使她生命有了大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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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5: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她終於清醒地看到房間了。簡樸的木頭一根架一根,渾渾圓圓,發出美麗的光澤。斜斜的屋頂,鋪著一大塊幾何圖形毯子的地板,白色透紗的兩層窗簾輕垂著,外面有陽光,不像在作夢了。  

  她盡力地動手動腳,半天才能起身,頭仍沉重,全身骨頭像打散般酸痛。赤裸的腳踩到地上,她稍微定定心,發現身上一襲白色的毛織長睡衣,是誰幫她換的?她的吸血鬼衣裙呢?  

  她在哪裡?邁可呢?  

  敏敏仍在昏眩中,很難做有條理的思考。這像山中度假的木屋,她確定不曾來過這裡。這是一個玩笑嗎?他們在萬聖節的狂歡嗎?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敏敏走出唯一的一扇門,穿過短短通道,下三個階梯,眼前是個極大的客廳,全是褐色原木,幾盞大吊燈垂在半空中,兩組沙發,一白、一咖啡色地隨意擺著,壁爐火熊熊燒著,感覺十分溫馨。  

  「你醒了。」邁可突然由左側大門出現,手上抱著一堆劈好的木材。  

  他毫無笑意的臉,讓敏敏想起什麼。對!他說他是俞家的俞信威,是老幾呢?事情不太對,她腳發軟,只有坐在台階上,才想開口問,但邁可又不見了。

  一會,他由遠遠那端一扇緊閉的門,拿出一個無線電話,仍然一副撲克臉,遞給她說:

  「現在是洛杉磯七點十一分,你打電話給你的張大哥,叫他不必到柏克萊了。」  

  「為什麼?」敏敏莫名其妙,手按著太陽穴。  

  「因為你現在不在柏克萊,何必讓他白跑一趟。」他冷聲地說,隨手撥了號碼,再放在她耳旁。  

  不!敏敏搖掉他的電話,心上更迷糊了。那個風趣健談的邁可呢?怎麼眼前這人有他英俊的五官,卻又如此陌生冷酷呢?若非情況太詭異、太奇怪,她還真想問他是不是邁可的孿生兄弟。不!她必須理出頭緒,一件一件來。  

  「我們現在在哪裡?我怎麼來的?」敏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有一陣子,邁可似乎不想回答。半晌才收回電話,高高站在她面前說:

  「我們在愛達荷州的一個山區。昨晚坐小飛機過來的。至於你,我在你的飲料中放安眠藥,你是一路睡來的。現在請你打電話給雲朋,免得錯過了。」  

  敏敏從不知一個人可以一百八十度的轉變,這個邁可就是,一股怒氣從內心升起,他憑什麼如此對待她?  

  「我不行!」敏敏往上坐一階,倔強地說:「除非你告訴我,你到底在耍什麼詭計?!為什麼要迷昏我,又把我綁架到這裡來,你知道這是犯法的嗎?」  

  「綁架?」邁可竟笑出來,但眼中仍是冰冷,「綁架算什麼?比起你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天使。我是在拯救天下的男人,不要為你所迷惑。雲朋為了你,把婚姻、前途當賭注,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毀了他。所以我不想讓他再見到你!」  

  「你在胡說什麼?」對這些指控,敏敏十分激動地回駁,「雲朋是我的律師,對我而言就像大哥一樣,憑什麼說我毀了他的婚姻、前途?!不管你是誰,你和雲朋是什麼關係,都不可以血口噴人!」  

  「律師、張大哥,都是很好的障眼法。我知道你這種有野心的女人。」他走到一旁的桌子,拿起一張紙說:「我的妹婿張雲朋雖然好騙,但我俞信威不吃這一套。我手上證據清清楚楚,我只相信事實!」  

  他把那張紙條放在敏敏前面,是一份家志判刑的剪報,把敏敏寫得不堪入目,變成周旋在兩個男人間的壞女人。她臉色變得慘白,雲朋從不准她看有關案情的報導,失真的報導竟是如此可怕,難怪盈芳不理她,天呀!就是此時此刻,她也百口莫辯呀!  

  「下一個受害者是誰?張雲朋?」信威一字字說:「先幫他競選,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助理;再進一步登堂入室,擠掉他的妻子,當一個政治家的太太,真有上進心呀!」  

  這幾個月來內心壓抑的悲哀,由雲朋一直安撫著的無奈自責,在藥物、剪報,還有邁可……不!俞信威帶來的大衝擊中,一下如火山爆發。敏敏再也無法忍受,一巴掌就打到信威自以為是的臉上。他沒防這一招,五條指痕清楚地在左頰上浮腫起來。他眼眸內佈滿了狂風暴雨,用力扭過她的手臂,聲音絲毫未提高地說:  

  「從來沒有人打過我。」  

  敏敏咬著唇不讓自己叫疼,連血絲都出來了。她從未如此失控過,面對信威的暴力,很奇怪的,她並不怕也不在乎,只恨不得身上有五隻手、六條腿可以揍他個痛快。在他足足高自己一個頭,又粗上一倍的威脅下,仍大吼:  

  「我和張大哥之間沒什麼,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誣蔑人,不該打嗎?」

  僵持一下,信威終於放開手,敏敏腕間出現了打深深的紅色勒痕,隱隱作痛。

  「我沒有證據,不會亂說的。」他餘怒未消地說,又丟了一疊文件在她腳下,「你台北、柏克萊的房子是雲朋出資的,每個月還供你花費,包括學費在內。早在四年前他就不定期往你這兒跑,不是養情婦是什麼?」  

  「大錯特錯!」敏敏把那一堆掃向一旁,「你別忘了雲朋是我的律師,那些錢是我的,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你母親?哈!」信威雙眼晶亮地說:「林秀平,一個工廠女工,十年前就死了。養父,江阿坤,水泥工人,七年前也過世了。他們再會變魔術,也變不出這些錢給你呀!」  

  敏敏解釋不下去了。舜潔死後,財產分成幾分,給敏敏的有房地產股票,也不算少。原本為了保護她,要雲朋監管財產到她廿五歲,才正式繼承。沒想到血案發生,怕惹惱何王兩家,所以乾脆不再提舜潔與她的認養關係,免得節外生枝。若她此時透露,信威必會查證,事情只怕會鬧得不可收拾。目前,她只求風波快過去,所以設法理智地說:  

  「錢,真是我的。和雲朋一點關係也沒有。」  

  「那麼說,」他看她一眼,表情怪異地說:「你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包養戶,是為你坐牢的小情人劉家志嗎?」  

  敏敏又有打他的衝動,但她學聰明了,只說:  

  「你現在到底要怎麼樣?」  

  「你的其他風流帳,我不管,也不屑管。」他盯著她說:「但雲朋是我的好友也是妹婿,就由不得別人興風作浪。我不知道他相信你那一套,竟奉你為聖女。我要你和我留在山中幾個星期,我們一起好好度個假。」  

  「有你在,我是絕不會再去破壞張大哥的婚姻、前途。」敏敏故意說:「你還有必要留我在山上嗎?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不信任你。」信威乾脆說:「你的魅力,我領教過,毫不費力就可以讓男人昏頭轉向,有小女孩的清純,女人的嫵媚,加上過人的智慧,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但跟我之後,雲朋就會看清你的真面目,乖乖走回他的正軌。現在,你是要自己打給雲朋?還是我打?告訴他,你陪我上山度假。」  

  敏敏本想把電話摔到他臉上。但想如果雲朋知她的遭遇,必會怒氣沖沖跑來,事情不但解釋不清,反而讓他和俞家人鬧翻。不如先以不變應萬變,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她接過了話筒。  

  「喂!」是雲朋匆忙的聲音。

  「我是敏敏,我臨時有事,今天不在城裡。」敏敏有些生硬地說:「你就不必來了。」  

  「臨時什麼事?」雲朋聲音轉為關心,「發生什麼意外了嗎?」  

  「沒有。」敏敏說:「我很好。只是出城一陣子,大概幾個禮拜後回來,不用擔心我。」  

  在信威監視的目光下,她很快掛了電話。信威滿意點點頭,臉上又戴上他那迷死人的微笑,露出一個小小的酒窩。這幾個禮拜,你也可以好好認識我。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女朋友。不!說白一點,當我的情婦,比起雲朋或你的包養戶,我是更大的金主,未婚、英俊又有身份地位,對你而言,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敏敏站了起來,不再理他胡言亂語。  

  「別試著逃走或聯絡任何人。」他在背後說:「我們在群山的中央,沒有鄰居,到小鎮上,開車也要四十分鐘,幾乎是與世隔絕。我可不希望你半夜凍死在山裡。多想想我說的話,我們的關係可以隨時開始。」  

  敏敏用力把門一關,心中憤怒不知如何發洩。最讓她無法釋懷的,不是被誤解,也不是失去人身自由,而是邁可。不!是俞信威,她竟幾乎愛上他,為他所迷醉,結果一切都是偽裝,她就像個沒大腦的傻女孩般,為他所操縱,喝咖啡、游柏克萊、音樂會、燭光晚餐、萬聖節……,她一步步陷下去,他不知偷偷笑了多少次呢!難怪雲朋老說她是入了狼群的綿羊,不知人間險惡。以前舜潔保護她,後來是雲朋,把她變成生活上的大白癡,連好、壞人都分不清。真正觀心自省,世雄、家志的悲劇不就是她太過無知的結果嗎?如果她再精明一些,再厲害一些,就可以預防了,如果……。唉!信威對她的看法太誤謬了,她不但沒有魅力,更沒有智慧,所以四處惹禍。現在是否又害到雲朋了?  

  那則新聞,想必俞家人都看到了,所以信威才會出面,演了一場誘敵記。佳洛是否和雲朋大吵一頓?雲朋很少提他的婚姻,她也不太問。若在山上幾星期,能除去俞家人疑慮,她也願意。就不知信威的目的真就如此單純嗎?  

  她輕輕歎一口氣,走到窗前,外面是一片蕭蕭林木,落葉紛飛,紅艷雜錯,安靜清寂,一條小溪淺淺地流著,更遠是積雪的高山,藍藍帶寒氣的天空。

  既為階下囚,就好好認命吧!走到梳妝台前,鏡中的她蒼白疲倦,臉有殘妝,像小孩偷偷了媽媽的口紅般,很可笑。衣櫃一打開,竟是她平日的衣服,連內衣褲都不缺,他居然動了她私人的用品,敏敏的心又激動起來。  

  再爭論也沒有用,只徒增羞辱而已,她已經鬧了太多笑話了。今天打信威,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發火,連在面對何家人的無理取鬧時,她也沒有如此沉不住氣,他真有辦法引出她內心邪惡的一面,讓她棄舜潔多年的教養於不顧!  

  她終於懂了恨一個人的滋味了。


  呆坐屋內,竟也過了一個早上,除了昨夜的披薩,她什麼都沒下肚,怒火也抵不了飢渴。信威適時來敲門,她不甘不願地開了門。  

  「十二點,該煮飯了。」他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就好像方纔的爭吵並不存在,而她只是個普通室友。

  「什麼?」敏敏立即反應地說:「牢頭居然還不供應犯人三餐?」  

  「嘿!看你氣質優雅,溫溫柔柔,沒想到那麼伶牙俐齒,真不知你還會冒出哪些話來?!真有意思。」他調侃地說:「下回會不會連三字經都出來了?」

  「碰到你,三字經也沒有用。」敏敏忍不住又說。  

  「好!休戰!」信威抹抹臉,有些疲憊地說:「我在這兒,還是要每天忙公事。不是我不供應飯菜,只是等我煮,恐怕我們都會餓成非洲難民,不妨分工合作吧?!」  

  敏敏本想一口回絕,但想想幹嘛和自己腸胃過不去。她一聲不吭從他身邊走過。

  穿過客廳另一頭的轉角,有個明亮寬敞的廚房,琳琅掛滿各式各樣的廚具。打開冰箱,哇!簡直可以餵飽一隊士兵,每個空間都塞滿滿的,他真是有備而來。

  「我的口味偏東,最愛吃麵。」他在走道亮一亮說,便鑽進那扇緊閉的門,想必是他的臨時辦公室。  

  敏敏故意掠過那大白的白麵條,想:我偏煮一大堆通心粉、馬鈴薯泥、三明治、披薩來撐死人膩死你!  

  用魷魚、生菜、沙拉醬,隨便弄了兩客三明治,她才放在餐桌上,信威就自動自發往椅子一坐,敏敏看了,便拿起餐盤往自己房間走。

  「敏敏,何必這樣?」他的聲音不太高興,「過去幾天,證明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那是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為人。」敏敏恨恨地說:「我巴不得以後都不要看到你。」  

  「你說不會再去破壞雲朋的婚姻、前途,是有誠意的嗎?」信威突然說。

  「我不是『不會再』,而是『不曾』,也『永遠不會』。」敏敏強調那幾個字。

  「那最聰明不過了。」信威說:「雲朋能有今日,全是靠我們俞家,沒有俞家,他什麼都不是。你若執意要擠掉佳洛,得到的不過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男人而已。」  

  「擠掉佳洛?你顯得太高估我了!」敏敏說。  

  「我說過,你是男人最招架不住的綜合體,句句真心。」他看她一眼,說:「我和雲朋十多年友情,感情勝過兄弟,曾經無話不談。我瞭解他,知道他有野心、有理想,只可惜缺乏後盾。是我介紹佳洛給他的,有了佳洛,他可以減少奮鬥三十年。人很清楚,雲朋愛佳洛所帶來的財富權勢勝過她的人。」  

  「什麼?」敏敏簡直不可思議,忍不住說:「而你竟然在這種情況下讓他們結婚?這不等於出賣自己的妹妹嗎?」  

  「佳洛非常愛雲朋,全世界也只有雲朋制得了她。」信威說:「我一向相信,男人對事業的忠誠度勝過對愛情的。對雲朋,我一直放心,甚至現在都如此。但碰到你,我就不敢確定了,他或許以為名利都有了,就想由你身上找回失落的愛情。他也許會為了你放棄一切,也許不會。因為事關俞家及我妹妹的幸福,我不願把賭注投在他身上,我只好來找你了。瞧,我的非常手段,也有非常合理的出發點。」  

  「你太自私、太猜疑了。」敏敏強迫自己不為所動,「連自己的好友和妹妹都不信任。若你深知張大哥的為人,就明白他不是背棄婚姻的人,更何況他愛子如命。你的非常手段根本是多餘。」  

  「我勸你別再動下山的念頭,除非我放行。」信威看她倔強,也冷硬起來,「若雲朋毀了佳洛,我就讓你和他在這世界上生存不下去,明白嗎?」  

  「你真可怕!」敏敏說。  

  「我們半斤八兩。」他短笑一聲,不客氣地說:「你對利益算得可比我精。先是江世雄,你沒有血親關係的哥哥,為你拚死拚活,可惜他不長進,只能當一輩子小混混;你後來跳入劉家志的懷中,他這人雖是江湖人物,也漸成氣候,有謀有財,不愁吃穿。但雲朋更是一塊大肥肉,讓你可以更上一層樓。現在他們一死、一坐牢,一個又前途堪憂,只有你仍安坐在這度假別墅中,有堂堂的大總裁來陪著你,不是愈爬愈高了嗎?」  

  敏敏真恨自己不善言詞,不能如他長篇大論,罵人罵骨子裡。她也恨自己的教養,讓她不能出惡言。此刻她寧願自己就如他所說的下賤、狡詐,可以用三字經、最卑下的粗話,回他個狗血淋頭。嘴張了半天,她只能說:  

  「這是你綁我來的,我完全不是自願,我巴不得離你愈遠愈好。」  

  「我是架好梯子,讓你順著爬。」他又露出邪邪的笑容,「我的提議仍有效,當我的情婦,會是你今生最好的選擇。」  

  「你……你真噁心!」  

  這是敏敏最凶的一句話。她又再一次被他氣回房間。天呀!怎麼辦?她一向就是溫順乖巧的人,如今碰以自幼就被調教得伶牙俐齒、口蜜腹劍的商人,她根本不是對手。信威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對好友似敵人。對敵人又似好友;他可以在談笑風生、毫無戒心的情況下,給你措手不及的一擊;又可以在針鋒相對、似無轉圓時,給你來句貼心話。他簡直沒有一分一毫可以相信,完全猜不透他內心的真正想法。敏敏有些同情起他的生意對手,和他談判一定是一場可怕的惡夢;若她是生意人,寧可站在他這一邊,而不願與他為敵。  

  「他一定是俞家老二,傳說像豹的那一個。」敏敏喃喃自語著。

  她的生命一向讓她只有逆來順受的份。如果別的女孩會如何做?投入他的懷抱?不!她不願意順服他,誰她都可以講情講理,唯有信威不行!他強迫她留在山上,她就很清楚地讓他明白她的不甘心,她要鬥到底。

  她盡量避開信威,日子也平安過下來。三餐由敏敏準備,各人吃各的。信威來此名為度假,卻整日忙個不停,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樣最好,屋子內外有太多值得打發時間的地方。  

  木屋設備十分齊全,休閒室有一堆書籍雜誌,有時代、時尚及成套搜集的世界地理雜誌。此外,像文學性的莎士比亞全集,流行的湯恩美喜福會,到通俗的羅曼史、推理小說都有,可見這屋子原主人很愛看書。屋角還有桌球檯、撞球檯、運動器材,甚至隔一小房間放手藝方面的材料、各色布料絲線珠花,地上一籃籃是毛線及手工圖案雜誌,有一回她正在檢視,信威在身後說:  

  「愛用什麼,自己拿。」  

  反正無聊,敏敏也不客氣地做起椅墊、桌巾,反正是為木屋佈置,也歸回原主人。

  早上信威會出去慢跑,敏敏就下午散步。十一月山上已非常冷,但空氣新鮮也自由地教人忍不住地想透透氣。這不是一般的遊樂區,所以山徑很不清楚,枯草蔓蓋,隨著風乾干地裂著。除了松柏,其他樹都光禿禿的,有些連樹皮都剝落,白白地閃在秋陽下。小動物很難看到,但常聽到郎郎??的聲音,在腳旁鑽溜著。有幾次,信威叫她別走太遠,因為,隨時會下第一場雪,地上覆著昨夜留下的霜花,細細晶瑩,是雪的使者。  

  木屋前可眺望山谷,樹一棵棵枝椏向天,形成很荒漠的劫後景象。遠山有已覆雪的,皆灰褐連綿,不再蒼綠,有幾處顏色特別乾焦,是夏天火焚的。只有回山的公路依然不變,切穿一山又一山,到達木屋,再往更高處,至今她沒見過一輛車子,雪季時,想必整條路都封起來。  

  第一個週末,他準備下山拿信件和採購,邀敏敏同行。  

  「你不怕我求救嗎?」敏敏問他。  

  「你的證件、信用卡都在我這兒。」他胸有成竹的說:「況且山下人知道我,你若求救,他們最多當成情人口角,不會多管閒事的。」  

  「你都計劃好了,不是嗎?」她說。  

  「當然!」他故意揚起眉說:「不但算準你得乖乖聽話,還算準雲朋正沉醉在妻子兒女的天倫之樂裡,事情總脫不出我的手掌心。」

  「根本不必算。」敏敏說:「一切本來就是你庸人自擾。」  

  「是嗎?」信威嘴角一揚說:「我從來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麼純友誼,何況雲朋如此為你奔波往返,更教人不得不起疑。」  

  「你為什麼老把人心想得那麼齷齪不堪呢?」敏敏忍不住說:「這社會仍有許多施恩不回報的人,像張大哥就是。」  

  「你是騙我,還是騙自己?」信威眼帶譏諷地說:「人心本就齷齪不堪。像我就對你充滿不正經的念頭呢!」  

  敏敏再回也只有一句「噁心」,她乾脆閉嘴。信威一身皮夾克、牛仔褲和棒球帽,狀似無辜地等在他吉普車旁,敏敏只好被迫上車,並努力不理會他的嘻皮笑臉。

  環山公路左彎右拐,驚險萬狀,比北宜公路更可怕好幾倍,有一段就像蓬蓬裙,一卷接一卷,在山腰起伏著,開著都以為要直衝山崖,連一向愛耍帥的信威,也回到近中年的穩重,步步都十分小心。四十分鐘車程,從頭到尾就他們一輛車,人煙果真稀少。  

  山谷底下有一小鎮,小雖小,卻五臟俱全,一條街包含著全部的民生用品,有加油站、雜貨店、藥局、郵局、餐館,甚至洗衣店、書店……。一路上,信威都放她四處自由看看,反正她插翅也難飛。  

  辦完正事,信威推門進一家意大利餐廳,敏敏只好相隨。  

  「你煮了一星期的飯菜了,我該慰勞你才對。」他說。  

  這人!真是不按牌理出牌,對她極盡人格侮辱的能事,現在竟要請她吃飯!

  天很快便黑了,桌上淺青色雕一朵紅玫瑰的燈亮了,在蠟燭形狀中發出淡淡的光。音樂輕柔地蕩,很有情調。敏敏感覺他一直在看她,她就是固執地不望他的方向,想當他不存在。  

  「你幾乎是我看過電最的女孩。」他低低地說:「你使我想起那句話,濃妝淡抹兩相宜。」  

  敏敏專心吃她的魚排,一刀刀切得四四方方。  

  「有時看你很平凡,怎麼不到一秒就可以變成絕代佳人?太奇妙了。」她愈不理,信威就愈要逗她,「怎麼,有沒有動心要當我情婦呢?」

  敏敏放下刀叉,嚴正地說:  

  「我所知道的情婦是濃妝艷抹,香噴噴的,又嬌又嗔,既能交際應酬,又可以唱歌跳舞,我像嗎?」  

  「你忘了說床上功夫一流。」信威笑了出來說:「那種女人,滿街都是。你這種的我倒沒見過,受過高等教育,高雅出眾,多才多藝。既美麗貼心又應對得體,既應付男人的肉體,又滿足他的心靈需要,正是古人所稱頌的紅粉知己。」  

  「你難道沒聽過『妻子』兩個字嗎?」敏敏回嘴,「你說的倒像妻子,我沒聽過這種情婦。」

  「妻子?」他冷笑說:「我的經驗之談是,當了妻子,就不再是紅粉知己了。」  

  敏敏強忍住好奇,不想往下談,尤其不想知道他的愛情與婚姻。事實上,眼前的信威瀟灑出眾,他真適合穿簡單的白襯衫、牛仔褲,顯出他挺拔的身材,再帶一抹笑意,連美國侍女都大送秋波,表現慇勤。  

  奇怪,她也看過不少男人,這才初次發現男人也可以好看,雄性的氣宇軒昂也能教人著迷。敏敏忍住內心不安的情緒,不該胡思亂想的,她必須對信威保持最遠的距離。敏敏心無二用地,把魚排、沙拉、小麵包、飯後甜點全部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渣渣。  


  隔天,他們受邀去三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牧場做客。  

  「約翰和潔西是我在哈佛的同學的父母,這個度假木屋就是他們的。」信威警告地說:「他們人很好,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友,希望你別惹是生非,給他們帶來莫名其妙的困擾。」  

  「做壞事的是你又不是我。」敏敏怏怏地說。  

  「你想求救嗎?」信威恫嚇地說:「記得!他們認識我多年,對你卻仍然陌生。你若輕舉妄動,只有自取其辱、自討苦吃而已,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敏敏本想頂嘴嚇嚇他,但出醜一向是她最不喜歡的。約翰和潔西是陌生人,她不願他們牽扯進來。只是不懂,他為什麼要強迫她去?  

  牧場在另一座起伏較平緩的山區,荒草連天,散佈的牛羊不多,大都被趕進一排排有暖氣的房子裡過冬;倒是不少馬匹仍在外吐氣奔跑,模樣高大駿美。  

  坐落在牧場中央的兩層殖民型式的住屋,蓋得十分有架式,一旁還附著車房倉庫。一棵覆在屋頂的大樹,葉落光了,很清楚看到大樹椏間一個端端整整的樹屋,大概是孩子小時候遊玩的地方吧!  

  外面天地雖有冬來的蒼涼,屋內卻火光嗶剝地十分溫馨。約翰及潔西夫婦年紀都在六十上下,發已半白,臉被山風吹紅,身體矯健舉止爽利,兩人親愛來親愛去,彼此開對方玩笑,看來十分恩愛。信威和敏敏英文都很流利,馬上和他們打成一片;為了他們,潔西把家特別佈置一番,並拿出祖傳的沙拉醬、牛排醬,讓大伙吃得讚不絕口,賓主盡歡。  

  嘗完齒頰留香的大餐後,他們在壁爐前喝咖啡,吃潔西拿手的肉桂蘋果派。  

  「記得以前傑生帶邁可一群同學一塊回牧場過暑假,可真熱鬧呀!」潔西提起兒子,兩眼發光,「有一次他們在山上紮營,遇見狂風,弄得人翻馬仰,連內衣褲都被吹走了,沒見過那麼好笑的事。」  

  「是呀!馬回來了,他們倒迷了路,還衣衫不整。」約翰大著嗓門說:「一副狼狽像,還自稱天之驕子呢!哈!哈!哈!」  

  一邊聽著約翰、潔西說舊事,敏敏發現信威一直在觀察她,像在挑什麼毛病般,表面很輕鬆,卻是十分警覺專注。她看得出信威很敬愛這對老夫婦,沒想到一向目中無人、態度狂妄的他也有敬老尊賢的一面。  

  客廳角落立著一架鋼琴,用花及手染紗巾裝得很美。潔西彈幾首西部民謠,並問敏敏會不會。也許是氣氛使然,敏敏沒有拒絕,自從舜潔生病怕吵,她就很少碰琴。今夜一觸琴鍵,往日單純無憂的少女回憶如潮湧來,她彈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月光下,樂聲輕揚,她也如月中精靈,帶人進入一個夢境中。表演完,大家都拍手叫好。  

  「你是專業鋼琴師嗎?」潔西親切地攬著敏敏說。

  「不!只是一個嗜好而已。」敏敏回答。  

  「真可惜。」潔西說。  

  夜深了,兩人告辭出來。外面近乎冰點,靜靜的谷中,月特別圓,山特別高,像另一個世界。上了車,信威忙開暖氣,車燈射出兩道光芒,幾隻牧羊犬、獵犬興奮地吠著。  

  開了一段路,信威打破沉默說:  

  「他們喜歡你。你就有本事讓人喜歡,不管你那不堪的過去,扭曲的觀念,沒道德感的作風,你看來仍像個毫無瑕疵的天使。」  

  「你就要破壞今晚美好的一切嗎?」敏敏生氣地說:「我已經忍受你不人道的待遇,還必須聽這些人身攻擊的話嗎?」  

  「會彈鋼琴?」他恍若未聞,又繼續說下去:「你又怎麼學的?是誘惑哪個音樂老師嗎?」  

  「停車!停車!」敏敏叫著,便去搶他的方向盤。

  車子歪到一邊的草堆中。她跳下車,不顧刺骨凍人的寒風,一直往前走,信威一步上來抓住她。

  「你不要命了?!」他命令地說:「上車!」  

  「我寧可在外面凍死,也不要和你再多待一秒鐘!」敏敏牙齒打顫,雙手掙扎地。

  「隨便你!」他放開她,沒幾秒又說:「好!好!我不再提那些爛帳,小姐可以上車嗎?」  

  「你不可以開口,一句話都不可以說!」敏敏倔強地說。

  「你……」信威咬著牙,最後說:「好!現在你可不可以移尊大駕,請上車了?!」  

  兩人一路不再對話,在蜿蜒的山路中,車內的氣氛一直十分凝重。突然信威緊急煞車,敏敏的腰被勒得好痛。車燈下一隻花鹿張著黑靈的大眼望著他們,然後一溜煙跑掉。  

  「你有沒有怎麼樣?」信威問。

  「我很好。」敏敏又加一句,「請閉嘴!」  

  接下來路程及回木屋後,兩人都不說話,像賭氣。  

  那夜,敏敏睡得很不安穩,也許是琴聲所勾起的情緒,與信威在車上的爭吵,加上小鹿帶來的意外,還有近日的種種遭遇,讓她惡夢連連。她感覺一隻小鹿死在她懷中,血流一地,還睜眼看著她,說出一句人話,「我死了嗎?」  

  敏敏開始尖叫起來,她想放開小鹿,它卻緊纏著她——。直到一雙手輕搖她,小鹿才消失。敏敏醒來,張著茫然的眼睛,依然恐懼。信威披著深藍睡袍,坐在她床邊。  

  「我沒有害死他……」敏敏情緒猶在夢中。  

  「敏敏?」信威叫她。

  「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她的冰冷對他的灼熱。  

  「你好冷,是不是生病了?」他摸她的額頭,也是冷冷的。  

  敏敏一直發抖,信威本能地擁她入懷,在只有月光的室內造成一股親密的氣氛。他不再語中帶刺,她不再頑固冷漠,就一個男人及一個女人,互相保護著、慰藉著。他輕吻著她,由柔柔的髮絲到軟軟的唇,溫柔婉轉,從來他對女人只有予取予求,不曾有過這種呵護之心,他討厭多愁善感的女人,但敏敏……  

  她實在好軟好香,肉體的接觸使信威情難自禁,畢竟他已幾星期沒碰女人,他一向是慾望很強的男人……。他的吻更深入更迫切,直到敏敏完全清醒,開始掙脫。  

  「走開!你在做什麼?!」她用力推開他。  

  親愛的感覺消失了,信威仍很亢奮,他壞壞地說:

  「我在接受你的招喚呀!」  

  「走開!」敏敏大聲說。  

  「你很清楚被挑起慾望的男人是最危險的。」他全身壓在她身上說:「而一個女人挑逗男人,又半途而退,是最可惡的。」  

  「你胡說什麼,你根本不該進我的房間,走開!」敏敏手腳並用想擺脫他,他身體驚人的熱,連她也覺如火焚。

  「當我的情婦!」信威邊索吻邊說:「我會給你比台北、柏克萊更豪華的房子,我會給你一架最名貴的鋼琴,我會送你價值連城的珠寶……,我會為你買空香奈兒、聖羅蘭的名店……」  

  「我不要,我只要你走開!」敏敏避開他的唇。  

  「若我不走開呢?」他在她的耳邊呢喃著。  

  「難道你要強暴我嗎?」敏敏說。

  他停下來,臉上表情大變,彷彿她長出一對犄角般瞪視她,他下了床冷冷地說:

  「我俞信威從不需要強暴女人。」  

  他用力關上門。室內恢復平靜,只有回聲在她耳內響著,她身上還留著他的味道,真不知道一切如何開始的。她從未和男人如此親近過,而這男人是她最恨的,她除了困窘震驚,並沒有什麼厭惡不潔之感,這究竟怎麼一回事?而他像受了傷的獅子般離去,她為何還覺一絲抱歉呢?她愈來愈不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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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5: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敏敏和信威之間再也回不到以往的輕鬆,又無法只是漠視,就慢慢轉為一觸即發的緊張。他花更長的時間在辦公室,敏敏更少看到他,但卻仍然感覺他的存在,彷彿他隨時在身後監視。  

  第二個週末,信威對她說:

  「我有事必須離開幾天。」  

  敏敏正在烤雞腿,香味瀰漫,她嗯一聲,表示知道了。  

  「如果不是重要事件,我不會留你一個人在山上的。」他說。

  有差別嗎?她心裡想。  

  「有個設廠問題出了差錯,我必須去矽谷一趟。」他繼續說:「此外是我母親的生日,我人在美國,自然非到不可。」

  牢頭出門還得一一向囚犯報備嗎?但敏敏只說:  

  「你去哪裡,不必對我說。」

  「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嗎?」他問。

  「如果我說不可以,你會放我回柏克萊嗎?」她說。

  「要回柏克萊容易。」他眼神轉硬,「當我的情婦。」  

  「別作夢。」敏敏想都不想的說。

  「那你就好好留在山上,領略一人獨處的滋味!」他轉身走掉,不再多言。  

  出發前,他來敲敏敏的房門,交給她一個電話機。

  「有什麼緊急事,就通知我。」他說:「我每天晚上會和你CHECK一次。」  

  「不必。」敏敏望著電話,不肯接過來,「我不會有事的。」  

  「我就放在家裡。」他看她一眼說:「別想聯絡什麼人,這支電話只能找到我。」  

  「那我出了意外,連911也不能打了嗎?」她不高興地問。

  「你打給我,我會通知約翰,他會來幫忙的。當然,我說的是緊急事件。」他回答,並不受她怒氣的影響。  

  「你不怕我騙你,再請他來接走我?」敏敏忍不住說。

  「走去哪裡?」信威揚揚他的眉,「你的一切證件都在我身上,別忘了這一點。」  

  「你……真可惡!」敏敏憤憤地甩上門,恨自己口拙。  

  「不送我嗎?」他在門外輕笑著,「我可要幾天後才回來呢!」

  敏敏離開門遠遠坐著,繡她的椅墊,耳朵卻清楚地聽見他搬行李的聲音,最後是引擎發動聲,他走了,一切又恢復平靜。

  最好!她最愛一個人自由自在。她開始在屋內亂晃,這度假木屋有四個大房間,她除了自己這一間,其他連看都沒看過,。她走到書房那扇門,上鎖了,怎麼也推不開。書房旁邊是個臥房,淺黃的系統,此刻放了一堆雜物。敏敏知道信威不睡這裡,他睡在她的隔壁房間。  

  敏敏不想探人私隱,但實在擋不住誘惑。他的臥房很輕易就打開,裡面擺設大小和她那一間無異,只不過由粉白轉為淺藍色調。他的衣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除了必要物品,沒什麼多餘的東西,唯一特別的是到處充斥他刮鬍水的味道。這與她所知的富家公子不太相同,沒有華麗、沒有疏懶,一切井井有條,就像他對他的事業、婚姻和……情婦,理智不帶感情。  

  印象中俞家老二是離過婚的,由信威的態度、想法來看,沒有女人能與他生活一輩子的。她坐在他的床上,憶起他的擁抱,那溫暖親密的接觸,想著他的笑聲、諷剌、幽默、誘惑、指控,多奇特的一個男人呀!有捏碎她的力量,……也有呵護她的小心翼翼。  

  敏敏甩甩頭,決心在未來幾天忘記他的存在,整理一下被擾亂的心思,掃落葉、整理房子,看書、做手工,她可以為所欲為,把腳蹺到桌上,並大聲唱歌。

  白天生活可以過得很愜意。但天一黑,山林的呼嘯穿門弄戶就有些恐怖。萬籟俱寂,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有很多聯想。她亮了每一處的燈,但又怕在漆黑的深山中成為一處明顯的目標,壞人便容易下手。然後她笑自己,誰會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  

  每當她開始詛咒信威時,他的電話都會及時響起。敏敏不想和他說話,但是不接,又會響個不停,甚至驚動約翰夫婦,所以她往往拿起電話又馬上放下,既不用和他囉嗦,又可讓他知道一切平安。敏敏可以想像他擰著眉毛,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她有阿Q式的痛快。  

  入睡前,她會關上所有的燈,與山同眠。淡淡的月光透進,惹得往事翻擾。守空屋對她而言是家常便飯,舜潔事業忙,不但常出國,也很少來得及趕回來吃飯,只有滿姨和她,偶爾滿姨請假,她就空對一室冷清。沒有甜蜜家庭所謂的溫馨洋溢,沒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她的童年算是華麗而空洞吧!但敏敏從不怨,舜潔已給她太多太多了。  

  不知現在盈芳如何,她寄居朋友處是否會受委屈?原本盈芳考上三專是件喜事,卻因世雄的死,由喜轉悲。幸好敏敏有預存一筆錢給盈芳,她還能順利唸書。唯一挽不回的就是世雄的命了。  

  世雄剛出獄那陣子,敏敏很喜歡和他在一起,聽他話往事。他說:  

  「我第一次看見你,你才五歲,小小的。穿著一件紅洋裝,頭上有紅蝴蝶結,我覺得你好漂亮。你非常乖,會照顧盈芳睡覺,幫忙洗菜,還幫我找衣服、繫鞋帶,甚至描注音符號。很難相信你才五歲,而我已經七歲了。」  

  「很奇怪。我知道你曾經存在,短短的一下子又不見。我不曾問過你的下落,只以為是我的想像。我小時候很笨,什麼都記不住,唯有對你的印象深刻。」  

  「我老爸不只打你,他打每一個人。我媽就因為這樣跑掉的,你媽也被虐待至死。為了保護盈芳,我被他加倍地揍,痛恨中,只希望自己快快長大,能回揍他。」  

  「你母親很瘦小,但很溫柔,也是這一生唯一給我愛的人。可惜我無法報答她,給她一點快樂。你不太像她,她送走你是對的,不然你今天會很慘。」

  敏敏總是專注地聽著,不願漏掉任何一句。或許世雄因此產生誤會,以為她對他有慕戀之心吧!所以才會產生日後的悲劇。

  盈芳說她不祥也有道理的。她一生無父無母,又無兄妹之緣,雖是衣食無缺,也注定孤獨之命。看看她,現在不是一人獨自在這五千尺的高山上,無人牽掛死活地被隔絕了嗎?  

  敏敏在恐懼哀傷的交替中,一直很難入眠。信威打包她的東西,連安眠藥、頭痛藥也一併裝來,敏敏順手吃了一些,用昏沉來打發這漫漫長夜。這習慣是從世雄死後養成的,後來才慢慢戒掉,沒想到現在又用上了。  

  星期日晚上,她看脫口秀到深夜,吃了安眠藥躺進被窩,作了一堆奇怪的夢,夢裡她一直哭,一進找人,但那人總在雲深不知處。她見到他的影子,聽到他的聲音,感覺他的呼吸,甚至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之內,但就是看不清他的真面目。那種虛空及失落,不曾在她生命中存在,她悲悲切切地哭著。  

  「噓!沒關係,我回來了。」那人又說話了。

  敏敏感到溫暖了,她努力靠向那個人。他吻了她,漸漸深入纏綿,身體緊緊相貼,使她空虛的心充滿起來。因為是一場夢,敏敏很安心地縱容自己,不再有世故矜持的面具,只有熱情的自己,如花綻放著、觸動著。  

  直到一種不熟悉的姿勢及試探出現,敏敏想從昏沉中弄清自己的夢,似乎太逼真了。她掙扎地要起來,但手腳深陷在棉被中,全身滾燙,有人在撫慰她。不,不對……  

  她終於睜開眼,看見信威就在眼前,用一種充滿慾望的表情看著她,同時快樂的、痛苦的深深探進她的心中。  

  「不要!」敏敏及時叫著。  

  「來不及了。」他嘶啞地說。

  一陣尖銳的痛楚,使她幾乎無法承受。他停下來,輕吻著她,又溫柔地動著,敏敏似乎陷入了一個迷幻的世界……。  

  他悶哼一聲倒在她胸前,敏敏很快恢復神智,感覺那赤裸的接觸,她用力推開他,半滾地下了床,拉緊鬆開的睡衣。才剛站穩,血就滴在地毯上,兩人同時往下看。  

  「你是處女?!」他震撼地說,甚至沒遮掩自己。  

  「走開!」敏敏又羞又忿,幾乎瘋狂地說:「走開!」  

  「怎麼可能?」他下了床,穿上褲子說:「我又不是你的第一個男人……」  

  「你滾!」敏敏做了一件最不淑女的事,她拿檯燈丟他!  

  信威身體一低,避開了,皺著眉想再說什麼,敏敏又拿起一把椅子。  

  「好,我們等會再談!」他拿了上衣,就開門離去。  

  許久,敏敏都無法平復心情。她的第一次,竟如此迷迷糊糊沒有了,而且還給了她最痛恨的人。她在浴室中清洗身體,眼淚不斷掉下來,不敢去回想。擦乾頭髮,天已大亮,房內那幾滴血已成褐色,仍怵目驚心,她用力擦著,希望回到原來的樣子。  

  信威輕敲著門,很有禮地說:  

  「我做了早餐,就放在門口。」  

  敏敏不理他,也沒胃口。  

  「你若覺得不甘心,就罵我個痛快,我絕不還口。」他低聲下氣地說:「請開門吧!我們談談。」

  敏敏繼續擦拭地毯,不去開門。

  「怎能怪我?」他聲音提高,「你那麼溫柔熱情地迎接我,我也沒如此失控過……」  

  「我沒有迎接你,是你故意的,你故意強暴我!」敏敏怒火高漲地說。  

  「我說過我從不需要強暴女人!」他口氣也開始不平靜,「你明知道,你有那麼多男人的經驗……」  

  「你真該下地獄!」敏敏顧不得詛咒的字眼,說:「你自己看到了……」  

  「落紅,並不表示你是處女。」他殘酷地說:「現在的修補技術那麼好,任何女人都可以落紅好幾次!」

  太過份了!敏敏衝上前去,一開門就往他臉上甩一巴掌,連同地上的吐司、牛奶都被踢翻。  

  信威狂怒地抓住她仍舊亂揮的手,咬牙切齒地說:

  「這是你第二次打我,從沒有人敢對我如此,何況是一個女人……」  

  敏敏覺得手錐心的痛,怎麼也掙扎不出,他是真的發火了,直覺地,她重重地咬他一口,他低吼一聲,敏敏乘機跑到屋外。

  她絲毫沒感到清晨的冷意,只是一直跑,想跑掉昨夜,他的暴力,自己的憤怒,所有的荒謬可笑。他在後面追著。  

  敏敏知道自己跑不過他。於是打定主意往山坡上跑,這兒沒有路,只有一些矮樹斷枝勉強可攀。信威注意她轉了向,也爬上來。天呀!他為何不放過她,她要的只是一點清靜而已!  

  一邊心急、一邊藥效的殘餘,使她頭昏,突然一個滑動,整個個人往下跌,信威在半山喊著,敏敏先撞到他,及時抱住一棵樹,而信威就在她的衝撞下,掉下山了。  

  看他直直地躺在小徑上,雙眼緊閉,敏敏嚇得肝膽俱裂,他為什麼不躲開,萬一……。她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旁,一面喊、一面檢查,他還呼吸著,只是手臂及長褲都染著血跡,一張英俊的臉摔成灰白。  

  「你起來!」敏敏哭著說:「我沒辦法送你上醫院,你得醒醒,幫我的忙。」  

  信威總算睜開眼,揉揉他的頭,大叫一聲,看見身上的血,他竟說:  

  「好啦!我也流血了!以血還血,你高興了嗎?」  

  「到現在還說這些——」敏敏說:「你能走嗎?我得送你上醫院。」  

  「好像扭到腳了,有些昏,但死不了的。」他在敏敏的扶持下,勉強站起來。

  對這身體的接觸,她不禁想到昨晚……」好不容易到車裡,兩人都流了一身汗。  

  「我來開車。」敏敏說。

  「不!」他忙拒絕,「我可以開。」  

  「鑰匙拿來。」她瞪著他,很堅持地說。  

  信威歎一口氣,把鑰匙給她,說了一句:  

  「你能開嗎?」  

  敏敏不理他,打開引摯踩油門,開往鎮上。

  「我從來不坐女人開的車。」他嘮叨地說:「我從來沒有為了追女人而掉下山坡。」  

  「接下來還有什麼?」他咬著牙,按著腳上傷口的毛巾又紅了。「叫我跳飛機嗎?」  

  「閉嘴!」敏敏緊張地說。

  「也沒有女人叫我閉嘴過!」他呻吟地說。

  醫院的急診室忙成一團,檢查半天,幸好只有扭傷,沒有骨折,小腿有條頗長的傷口需要縫合。最怕是腦震動,需要觀察一天一夜,才能回家。信威拒絕留下,敏敏好說歹說,才阻止他。  

  「你不希望我因為你而死。」信威說:「但我沒回山上,生意沒法談,很多人會恨死我。」  

  「連休息一天都不行嗎?」敏敏不信地問。

  「一天就損失千萬了,小姐。你追求財富,怎麼一點金錢的概念都沒有。」他瞪著她說。  

  「對我來說,命最重要。」敏敏說:「沒有車,沒有鑰匙,你哪兒也去不了,就乖乖待在醫院吧!」  

  「好吧!」他非常不高興地說:「至少我可以打電話吧!我車上有行動電話,快去拿來。」  

  趁他談事情時,敏敏去辦手續,買些東西吃。又逛了一會,回來他已閉上眼。敏敏小聲地喝牛奶。  

  「你可以去逛街,別陪我了。」他突然開口說:「或者回山上也好。」  

  「我要留下來。」她說。

  「為什麼?照顧我嗎?」他調侃地說:「什麼時候你開始不恨我了?你不怪我奪去你的貞操嗎?」  

  「我們別再提那件事,好嗎?」敏敏避開他的眼光。  

  「很難想像,你在美國那麼多年,又發生那些生死情仇的事,你竟還是處女!」他繼續說:「只有一種假設,你在待價而沽,看誰出價最高。所以你接受我,就表示同意當我的情婦了?」  

  「昨晚我吃了安眠藥,根本意識不清。」敏敏激動地說。  

  「安眠藥,好藉口。」他說:「所以昨晚任何男人都可能奪去你的貞操哩!!」  

  敏敏氣得站起來,床邊椅子倒下,碰——的一聲。她二話不說,走出病房,走出醫院,更希望能走出這個山脈,永遠別再看到他那可惡的臉。

  到華燈初上,她氣消了大半,怕他有什麼需要,又回到醫院。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容易原諒他,他給她從未有的羞辱,或許她心地善良,但好非沒有個性原則的女孩子呀!  

  醫院裡,他正枕臂沉思,眼睛看著天花板,吃過的飯放在一旁。看到敏敏進來,他忙說:「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我能不能以止痛藥當藉口,請你原諒?」  

  「你還好嗎?」敏敏假裝沒聽見,淡淡問。

  「很好,沒吐也沒事。我想我不需要過夜,麻煩你找醫生說一聲吧!」  

  「不行。」敏敏立刻拒絕。  

  「敏敏,再待下去我不病死,也會悶死。」他哀求地說。

  「怎麼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個孩子。」敏敏皺眉說。  

  這時行動電話響起,信威接聽後,馬上說道:

  「媽!生日快樂!很抱歉,今天趕不到了。」  

  一陣沉默聲,他又說:「我知道今天是家庭聚會,昨晚亮相的不算。但我真的有急事。反正大哥大姐、佳洛、智威都在,少我一個也無妨。」  

  那頭長長的牢騷後。信威說:「我這三年都排除萬難來祝壽,連著三年沒來的是老三,該罵的是他!」  

  敏敏走出病房,找到護士,說明信威要回家的意願。她再回來時,信威已說完電話,又在沉思。  

  「你不是說明天才回來,怎麼提早了?」敏敏問。

  「想你在那荒郊野外,不放心呀!」他眨眨眼說。

  「也不通知一聲,害我嚇一跳。」敏敏一說,臉不禁紅了起來。  

  「誰叫你一聽見鈴聲就掛掉,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他指責地說,並沒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這時,醫生進來,替信威做檢查,兩人愉快交談,還提到約翰夫婦,最後宣佈他可以出院了。

  漫長的一天,回到木屋時,兩人都十分疲累,並發現大門一天都開著,吹進好多沙子樹葉。

  「反正也不會有人來偷東西。」信威鎖上門說。  

  當晚,不用安眠藥,敏敏睡得很熟,不知道是折騰了一天,還是有他在家,便多了安全感。今晨的事恍如一場夢,這時代貞操不算什麼,天天都有人失去,只是敏敏一直希望,這是屬於美麗的愛情與恆久婚姻的一部份,而非如此草率,如此被人不當一回事。但人生豈能事事如願?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做了不該做的事,陷入不該發生的際遇中。她和信威之間從種種角度看,都可歸為「不該」,他來尋找她時就是一連串的錯誤開始,他又要如何了結呢?!她太疲倦了,無法寫下那個句號。  


  接下來的日子,兩人又恢復和平。信威彷彿又回到邁可的談笑風生,不談那夜肌膚之親的事。他減少辦公時間,敏敏散步,他就拄著枴杖跟著;她整理庭院,他就坐在花園的木椅上陪她聊天。他們還一起辦了一桌中國菜回請約翰和潔西。  

  「嘿!太棒了。」約翰摸著大大的肚皮說:「我現在明白邁可為什麼不取美國女孩了,她們可燒不出這麼好的中國菜!」  

  「還有,看看我們咪咪。」潔西老把敏敏說成咪咪,「長得多好,像個搪瓷娃娃,像是畫上走下來的中國美女,我看了都愛極了。」  

  敏敏聽了不好意思,信威只訕訕地笑。他們走後,信威說:

  「我真羨慕他們。希望我老的時候,也有這麼大一片牧場,一個白頭偕老的伴兒,明月清風,與世無爭。」  

  對於自幼在利害心機中成長,又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他,敏敏實難想像。比較有可能反而是蓋座宮殿,養三千佳麗,臨老仍在花叢中打轉的樣子。但敏敏沒說,她不想破壞眼前難得的氣氛。她只應道:「你家財萬貫,要什麼有什麼,還不容易?」  

  「錢財買不到一切,至少買不到真心。」他說著轉向她,若有所思地說:「你這幾天照顧我,是不是發自你內在的真心呢?」  

  「你受傷了,任何有慈悲心的人都會如此做的。」敏敏不知他葫蘆裡又賣什麼藥,有點戒心。  

  「慈悲心?」他笑了一聲,目光灼灼地說:「那你對江世雄、劉家志、張雲朋呢,又是什麼心?」  

  敏敏看著他,想讀出他真正的用意,他臉上沒有挑釁,只是詢問。

  「你真想聽,我就說。」敏敏見他沒反對,便說:「世雄是我養父的兒子,家志是我童年認識的朋友,雲朋在患難中伸出援手,他們三個就像我的大哥一樣,照顧我,關心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了。」  

  信威繼續瞪著她,半天才說:

  「可惜他們三個都不這麼想,也不滿足於兄妹之情。而你是完全無辜的?!」  

  「對!你要相信我!」敏敏聽到他的嘲諷,急急說:「世雄之死,我難辭其咎,但絕不像報紙所言的那樣。世雄只是氣憤家志對我和我妹妹的關心,以為他心懷不軌。這一切都是誤會,家志絕不是故意殺他,一切都是意外!而雲朋大哥,你更不可以誣蔑他,他確實把我當妹妹。」  

  「我真的很想相信你。」信威眼神平緩柔和,「放棄你現有的一切,和我回台灣,和我住在一起,證明你和他們果真沒瓜葛,我就相信你!」  

  敏敏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她連連後退幾步說:

  「不!我行得端坐得正,不用向你證明什麼,更不會用這種方法,你下地獄去吧!」  

  幾天下來培養的美好氣氛,又被他破壞殆盡。就在她差不多決心自己走下山求救時,信威宣佈離開,算算她當了三個星期又一天的囚犯,一秒鐘都不願再留。

  臨行前,又是一場大風暴。敏敏整理行裝,他走進來用那副閒閒的無聊德行問:

  「真不和我回台灣?」  

  「我要說多少次?」敏敏挺直身體說:「我不會當你的情婦,永遠不!」  

  「你要什麼條件,我都可以辦到。」他用誘惑的口吻說:「你現在的包養戶給多少,我都加倍付。」  

  他這人有病嗎?花那麼多錢,他可以找好幾個美艷絕倫的情婦,她酸酸地想,為什麼要來煩她?  

  「你以為這是求婚嗎?一次又一次!」敏敏忿忿地說:「沒有一個正常的女人願意當情婦。」  

  「是嗎?」他笑著說:「我還以為是價碼的問題。」

  敏敏不理他,清完梳妝台又清浴室,他跟進來說:

  「哦!我知道了,原來你是放長線釣大魚,要的是婚姻,想當個候門少奶奶。可惜雲朋給不起,他有利益與共的老婆。而家志缺乏地位,又身陷牢獄,真是不幸呀!」  

  敏敏由浴室拿出一堆東西,推開擋路的他,放到皮箱中。他突然拉轉過她的身子說:

  「你還是要回去住柏克萊,保持台北的公寓,用他每個月的供養費嗎?」  

  「我說過那是我的錢,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敏敏實在好累,不想再解釋。

  「你怎麼有那麼多錢?」他瞇著眼說:「別又講母親或繼承那一套,我要聽實話!」  

  「那我就沒什麼好說了!」敏敏推開他,到另一邊整理衣櫥。  

  「現在你的處女之身沒有了,價碼也跟著下跌。」他仍不死心地說:「還不如跟著我,我高興了,你還能保價也不一定。」  

  天呀!他以為他在做生意、炒股票、黃金買賣、期貨交易嗎?真是在商言商,無情至極。她和舜潔生活了那麼多年,也多少有耳濡目染一些,敏敏深吸一口氣說:

  「俞信威,你這一個月來,處心積慮,綁我上山,就是怕我破壞了你寶貝妹妹的婚姻和俞家的名譽。說實在的,以張雲朋的財力,還養不起我這奸險狡詐的女人,他根本不在我的眼裡,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至於你,你要我的包養戶付多少錢,才能不再糾纏我呢?!」  

  她幾乎可以看到信威頭冒白煙,滋滋作響,他眼神銳利得可以殺人,雙拳緊握到青筋迸出,她以為他就要衝上來捏死她了!一定沒有女人對他如此侮辱,敏敏備戰著,打算他一過來,就尖聲大叫。  

  而信威畢竟是風裡來浪裡去慣了,他很快冷靜下來,用非常單調的聲音說:  

  「事情清楚了就好,一小時後出發。」  

  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巒起伏,一覽無遺。原來牧場附近就有個小型的私人機場。他們由那兒坐飛機去舊金山國際機場,一路上幾乎不交談。當小飛機升高時,山戀起伏,一覽無遺。敏敏突然有些不捨,她在這兒過了一段十分奇特的日子,若說女人會對她初戀及初夜的男人有某種特殊的感覺,那她這一生就是信威。他們曾如此親密,如今又那麼遙遠。她偷偷一瞥他嚴肅得怕人的側面,他一直寧可相信她壞的一面,而她也讓他相信了,想到他們不會再有交集,內心不禁糾結著。  

  到了舊金山,他派人送她回柏克萊,就逕自走了,什麼話也不交代。敏敏知道他還在盛怒中,在回家的路途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雲朋來電話時,敏敏剛回來。幾天內她一口氣做了很多事,找指導教授蘇珊,整理她寫了一半的論文,計劃一月時回學校。只有忙碌,才能平撫紛擾的思緒。  

  「敏敏,你終於回來了。」雲朋仍是大哥哥的聲音,「你到底去哪裡?那麼神秘又突然?」  

  敏敏現在對雲朋有些害怕,總是瓜田李下,無法像以前那麼坦然又沒忌諱。

  「是蘇珊的一個朋友,在愛達荷。」敏敏盡量不撒謊,「我們做些研究。對了!你現在人在哪裡?」  

  「台北呀!」他說:「回來一星期多了,又是一大堆工作。我們剛度假回家的俞二公子,不知道發什麼瘋,把我當奴隸耍,下面一年排得滿滿,包括競選議員方面也插手,要去看你也不容易了。」  

  「哦!」聽到俞二公子,敏敏一陣心跳,她盡量平淡地說:「你的事業能更上層樓,我最高興。你不必擔心我,也不必來看我。」  

  「我還是會想辦法抽出時間。」雲朋說:「這個信威這回也怪,朋友那麼多年,沒那麼不順眼過。大伙說他這次上山度假,八成被什麼瘋熊咬了一口,不過我還應付得了。」  

  認識雲朋以來,她很少聽他批評俞家人,偶爾提到,敏敏也沒仔細注意。現在一口氣說信威那麼多,敏敏難免心虛,不由得問:

  「這次為了我和家志,報紙上寫得很難聽嗎?」  

  「沒什麼。」雲朋仍否認。「小小一角,第二天就沒有人記得了,每天重大刑案都刊不完,誰在意這個?」

  「俞家人會在意,你太太會在意。」敏敏說:「他們沒因為我而給你帶來麻煩吧?!」  

  「敏敏,你是不是聽到什麼?」雲朋律師的嗅覺又出來。「是不是有人來找你?」  

  「沒有,我只是問問。」敏敏慌忙說,怕露出破綻。  

  「相信我,我說沒事就沒事。」雲朋口氣沉穩地說:「我明年六月一日會去看你,順便處理房子,你不是也打算回台灣嗎?」

  「大概吧!盈芳還在那兒呢!」她頓一頓說:「她近來好嗎?還是不肯原諒我?」  

  「她頭腦單純,總是要繞一陣彎。」雲朋安慰她,「你是她現在唯一的親人,遲早會回頭的。」  

  「但願如此。」敏敏不太確定地說。

  「我們喝咖啡之約只好往後延了。」雲朋滿口遺憾地說:「不過哪一天我會突然出現在你門口也不一定。你多保重呀!敏敏。」  

  她隨便搪塞兩句,便緊急掛掉。都是信威害的,如今雲朋的某些話,都彷彿有弦外之意。她坐在窗前,望著遠方的夕陽,斜斜幾抹帶艷紫的桃紅,一旁幾滾翻大浪的烏雲,漫漫而來。敏敏內心不禁傷感起來,人為何要變,而且是變得猜忌複雜呢?回想和雲朋的種種,她是視他如兄長,但言行之中是否太脆弱、太依靠,在侍奉重病的舜潔時,她總盼他來,希望他的笑語能掃去一屋的陰霾;舜潔死後,她又緊扶著他堅強的臂膀度過所有風浪與痛苦;世雄被殺後的日子,更是在雲朋的冷靜理智下安然逃過來。  

  雲朋為什麼對她那麼好?真是因為相同的飄零身世及舜潔的交代嗎?敏敏知道他幫她,不僅是責任,還有一份喜愛,這喜愛會變成像世雄和家志的一樣,而造成可怕的後果嗎?  

  她受不了連雲朋也要在她的生命中變質,以後必須更小心,讓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曖昧產生。都是信威,想到他,敏敏忍不住雙眉深鎖,這可恨可惡的人,她要念他到幾時呢?在漸昏暗的屋子裡,她又感覺到他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擁抱,充滿著彼此的味道,陽剛及陰柔的,他如此陰險卑鄙地欺騙她、強誘她,她為何沒有一般人所說的厭惡及自棄心理呢?彷彿一切都很自然,彷彿她這輩子活到廿四歲,就等著信威來羞辱一樣,真教人想不通呀!  


  離下山已經半個月了,敏敏仍活在一種恍惚中,儘管手邊有很多事做,總有別的心情,似悲似喜,不想信威,又忍不住不想。

  近聖誕節的夜又更美麗了。家家戶戶在屋頂、屋簾、樑柱、花園、籬架上繞滿一圈圈五顏六色、各色圓形的燈泡。大門上掛著設計新穎的雅致花環,草坪上立著聖誕老人,鹿鹿、天使、聖母對嬰。這幾年來,美國人對聖誕裝飾愈趨瘋狂,有人還真的把房子弄得金碧輝煌,萬樹生輝;有的社區甚至在平安夜,沿路放置小小的白紙燈,把一向安靜的住宅弄得火樹銀花,美輪美奐,如夢幻中的童話世界,引來一批又一批夜遊的人,鬧得車水馬龍。最初,尚有不喜熱鬧的居民抗議,如今反而紛起傚尤,害得一向不信教的敏敏也象徵性的在窗台繞燈泡,並買了一顆小小的聖誕樹,來共襄盛舉。  

  她歎一口氣,把聖誕樹放在最好的位置。門鈴響起,敏敏嚇一跳,晚上七點,會是誰呢?  

  打開門,是個年輕東方男孩,送了一個小包裹給敏敏,在沒有拒絕餘地下,她只好簽收。  

  呀!在黑絨的盒子中,竟是一條鑲著藍寶石及白水晶的項鏈,手工不可思議的精巧,藍如海上的夜色,白如陽光下的積雪,雖就小小的一圈,但見過很多珠寶的敏敏,仍看出它的所費不貲及美麗非凡。  

  旁邊一張灑香水、有紫羅蘭花瓣的白色小卡片上,是信威的字跡,他寫著:

  「這是對你在山上陪我的每個白天及黑夜的犒賞,共二十二天。」  

  陪他?犒賞?她根本是被迫的,他竟敢如此大言不慚,敏敏數數那些寶石,藍的廿二顆,白的廿二顆,天呀!他真找人故意定做的!  

  敏敏激動得差點撞到椅子,他的電話呢?!當時她扔到哪裡去了!  

  猛地,電話響起,她還愣了幾秒,她帶著強烈的預感,一定是他,天殺的俞信威,他回給她狠狠的一擊了。

  「喂!還喜歡我送的禮物嗎?」信威開口便說。  

  雖然一聽他聲音,就惹來她一陣心跳,但仍擋不住她的怒氣,她說:

  「你真……真太過分了!」

  「怎麼,還嫌不夠嗎?」信威假裝抱歉地說:「真對不起,我本來要再配上耳環、手鏈,但師父說時間太緊湊,只好以後補上了。」  

  「你下地獄吧!」敏敏氣得巴不得他就在她眼前,可以把項鏈摔在他臉上,「我不要你任何東西,我明天立刻退回去!」  

  「嘖嘖!火氣那麼大!」他討好地說:「敏敏,這可是我第一次為女人設計珠寶,想不到得到這種待遇。難道我的藝術才幹那麼差嗎?舊金山最好的珠寶設計師父,可說我很有天分呢!」  

  「他若知道你是用來羞辱人的,就知道這是天下最大的浪費!」敏敏不禁回駁,腦筋想著一些更凶狠的話。

  「我絕無羞辱之意!」信威忙說:「那廿二天,我真的很快樂,但我對你的確有深深的歉意,如果時光能倒流,我很願意用另一種方式與你開始。」

  敏敏知道他是絕對的口是心非,他是要報復下山那日她對他的侮辱。她口氣冰冷地說:「你怎麼想,與我無關。但那廿二天對我而言,是最可怕的日子,我情願忘記它,假裝它不曾發生過。」  

  他頓了一下,再說話時,已沒方才輕鬆的態度,彷彿她的話影響到他,他說:

  「很遺憾你這麼想,我們暫不討論你對好情人的標準與看法。但有件事我非要問不可。你懷孕了嗎?」  

  「怎麼可能?」敏敏直覺地叫。  

  「怎麼不可能?」他很明白地說:「那一夜我們都沒有做任何保護措施……」  

  「沒有,我沒事!」她覺得自己耳根火熱,雙頰緋紅,幾乎咬到舌頭,急促地回答。  

  「好!很好!」他像在對屬下說話般,沒高低起伏。「雲朋沒去柏克來找你?」  

  「你明知道他在台北走不開!」敏敏說完,立刻後悔。  

  「你們還真是迫不及待地聯絡了?」他聲音中有不容忽視的暴風雨前奏。  

  「他是我的律師,處理我在台北的一切,我能不和他聯絡嗎?」敏敏武裝自己,氣勢也不落後地說。

  「換個律師!」他馬上說。

  「你……」敏敏沒想到他會如此跋扈,冷冷地說:「你憑什麼資格叫我換?我不想換也不可能換,他是我永遠而且唯一的律師!」  

  他又半天不語,敏敏可以感覺到電話線那端的咬牙切齒,他說話時卻一點也沒顯現出他被激怒了,聲音很淡:

  「很好!那麼只要雲朋是你律師的一天,我們之間就沒完沒了。」  

  一種威脅嗎?敏敏忍不住輕顫,她輕輕閉上眼說:

  「我明天就把項鏈退回去。」

  「隨便你。」他說:「但明天晚上還是有人會送到你家門口,你喜歡叫那男孩子每晚都從舊金山開車到柏克萊,專程送你退還的珠寶,我也不反對。」  

  敏敏用力地切斷電話,和他說話,為什麼老當輸家?她在屋內走來走去,累了坐在沙發上,又覺心情難以平靜。他說只要雲朋當她律師,他們之間就沒完沒了。而她用了「永遠而且唯一」,倘若如此,她也要和信威一輩子牽扯不完嗎?不!不可能的,他是她生命中的大魔星,果真糾葛不斷,她的心臟細胞大概只能負荷到三十歲而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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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信威在他的辦公室裡,如困獸般走來走去。敏敏摔他電話,她竟敢摔他電話?他直覺反應便是再撥一次,那頭卻再也打不通,接線小姐說線路出了問題,才怪!根本是敏敏拔掉了插頭!多年來,他再次嘗到那種無力感,就像十二歲初到瑞士唸書,滿耳是德語、法語,滿眼是金髮碧眼,褐髮棕眼。他失去了在台灣當俞家人的高高在上與優勢,只變成一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著實叫他沮喪一陣。但他當時年紀小,又單獨一人初趕異邦,連大人都會怕,何況是毛頭小子?然而他很快便掌握環境,利用環境,讓自己再次領先群倫,奪得先機,以後再壞的情況他都不曾被擊敗過,怎麼一個小他十歲的小女孩,竟令他無計可施?  

  立於落地窗前,想起他自己的灑脫自信。從廿五歲正式進入家族企業來,每一項事業開創都是成功的令人激賞。他接受過太多的欽佩讚美,甚至阿諛奉承,男人欣賞他、信服他,而女人更奉他如天神。他總是先知先覺,總是判斷無誤,為什麼敏敏不在他任何一項規則之中?  

  她出身貧賤,卻行止高貴,她引得男人火拚,卻仍是處女;她看似年輕無邪,卻又耐人尋味;有女孩的外型,卻有女人的心;以為柔弱,卻強韌無比!  

  她犯了他生命中太多的第一次,這是讓信威在這兒像白癡般焦躁的原因。此刻他居然想放下堆積如山的公事,直飛美國,去和敏敏面對面吵個痛快!  

  信威又撥了一次電話,仍不通!他臉都綠了,想叫沉小姐找雲朋上來,但按了半天沒人在,他想到已經中午十二點了,沉小姐出去吃飯了。

  他直衝十七樓,秘書小姐正在吃便當,看見他慌忙站起來,差點打翻茶杯。  

  「張律師呢?」他問。

  「出去吃中飯了!」秘書小姐被他臉色嚇壞了,以為發生什麼大事,自動說:「就在樓下的『雅禮』。」  

  「他還有心情吃飯!」信威咕嚕地抱怨著。

  雅禮是以商業午餐出名的,快速、菜色多,是附近上班族的喜愛之一。雅禮老闆娘見到信威就鞠躬哈腰,信威探兩下頭,就看見雲朋一人在角落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吃飯。他急急走過去,沒注意到幾名員工向他招呼寒暄。  

  「怎麼了?」雲朋看到他,就問這句話,「是不是法國亞伯的開發計劃又觸礁了?」

  「我要你解除和何敏敏的契約關係,別再當她的律師!」信威沒理會雲朋的問題,直接命令他道。

  「又來了。」雲朋皺著眉說:「這件事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如果你明年要出來競選議員,就有問題。」信威說:「你的對手一定會拿劉家志的案子大作文章,若你再和敏……何敏敏有瓜葛,揪出來的事會更難聽。」

  「我問心無愧,根本不怕,我還敢叫何敏敏當我的競選助手,看他們有什麼好說!」雲朋不以為然地說。

  「你問心無愧嗎?」信威冷冷看著好友說:「那何敏敏在美國及台北的房子哪裡來的?學費誰付的?每個月生活費從哪裡出的?」  

  「你調查我的客戶?」雲朋瞪大眼,震驚地說。

  「事關重大,我不得不查。」信威放低聲音說:「那些錢是出自何人之手?」  

  「基於律師的職業道德,你明知道我不會說。」雲朋也放低聲音。

  「是你張雲朋養情婦?還是程子風出錢幫他義子養的情婦呢?」信威緊盯著雲朋的眼睛,咄咄逼人地。

  「你胡說什麼?」雲朋一副要翻桌子的模樣,「敏敏絕不會當任何人的情婦!」  

  「那麼出錢的人是為什麼?」信威毫不放鬆地說。  

  「我不能說,也沒必要說。」雲朋倔強地回道。

  信威往椅子上一靠,歎口氣說:  

  「雲朋,我們多年好友,你又是俞家的半子,和我比兄弟還親。我知道你對名利的追求,希望能當人上人,我們哪一次不是站在同一陣線,我不希望任何人毀掉你的機會,包括何敏敏在內,你明白嗎?她的暖昧背景及她和北門幫的關係都像定時炸彈,你不早除掉,難道要等她炸毀你的前途嗎?」  

  「信威,我認為你太杞人憂天。」雲朋口吻也軟下來,但仍很堅決,「我是個糊塗人嗎?若非有把握,我不會開自己前途的玩笑。我不擔心北門幫,我於劉家志算有恩,他們不會幫倒忙。至於敏敏,她是我的唯一承諾。若為了這次競選,要毀了我和她的友好關係,我寧願退出。」  

  這回信威的臉要變黑了。敏敏竟說雲朋待她只如兄妹關係;是兄妹,怎麼會照顧到連前程都不要了?他只覺內心有座火山轟轟響,但愈怒吼,他表現愈平靜。雖然他已快到爆炸邊緣,理智卻也飛快運轉,沒必要為了敏敏,打壞他和雲朋互信的關係。目前他只能由敏敏下手,她再怎麼不按牌理出牌,仍有個弱點: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他在雅禮叫了一客排骨飯,和雲朋一塊平和地吃完午餐。兩人搭電梯回樓上時,信威:「這個聖誕假期,佳洛會帶孩子回來吧?!」  

  「嗯!孩子放寒假,回來玩玩。」雲朋說。

  「你就乾脆叫佳洛留下來,選舉在即,她也應早點進入狀況。」信威說。

  「她就是不放心鹹凱,說他才一年級,基礎要打穩。」雲朋說:「所以她可能會六月才回來,反正選舉在下半年,急什麼。」  

  「看不出佳洛會是那麼顧孩子的母親。」信威說:「以前老覺得她貪玩,人聰明卻沒有耐心,沒想到還是個偉大的媽媽。」  

  「是呀!我也沒想到。」雲朋笑著說:「她是屬於保護窩巢型的,如果現在我和你鬧翻了,保證她護著我,信不信?」  

  「我很想打賭。」信威玩笑地說:「可是我贏了,佳洛來護著我,又有什麼好處?我才不想花這力氣。」  

  「這點我可比你強。」雲朋故意說:「有女人護著我,且替我生孩子。」  

  「嘿!你才一個。」信威信心十足地說:「我現在只要登高一呼,五大洲的美女都高呼萬歲。」  

  「美女何須多,一已足矣!」雲朋很正經地說:「上個月老媽生日晚宴上,那個得票數最高的楊慧琳,怎麼樣?」  

  「楊慧琳?」信威故作無知狀,「那不是要給智威的嗎?」  

  「智威?」雲朋搖搖頭,「智威喜歡熱情、純真,楊慧琳能幹精明,倒適合你。」

  「怪了,怎麼每個人都比我清楚誰適合我?」信威說:「我偏要那種年輕、熱情、純真的,最好還在學校唸書,帶點氣質與智慧的。」  

  「我看傳言是真的。」雲朋調侃他說:「你真在山裡被瘋熊咬了一口,你從來不碰那種女孩的。」  

  「是嗎?」信威揚揚眉說:「咱們走著瞧!」  


  今晚,信威和楊慧琳有個約會。

  初見楊慧琳,就是丟下敏敏一個人在山上,去參加的那個週日晚宴。那晚,為了慶祝俞老夫人生日,僑界名人大都出席,把俞家在洛磯的豪華住宅擠得水洩不通,偌大的花園擺滿豐盛的中西餐,紳士淑女聚滿一堂。馬路上名貴轎車一輛接一輛,還請警察來維持交通,以便出入。  

  俞家三兄弟一式黑色西裝,英挺地站在門口和客人寒暄問好。眼前走過的女孩子都打扮得十分美,尤其是幾位選美皇後、華埠小姐特別引人注目。可惜信威一直惦記著不肯和他說話的敏敏,一個人在高山上,總是怕她出意外,萬一有哪一隻即將冬眠、頭腦有些鈍的大灰熊亂闖民宅,敏敏怎麼應付?若發生什麼事,他豈不終生愧疚?!  

  宴會期間,信威和很多人聊天,據說也包括楊慧琳在內,不過他就是沒什麼特殊印象。  

  「我覺得慧琳這女孩子不錯,很溫雅、很幹練卻不壓人,配信威的脾氣,剛剛好。」玫鳳在事後說。  

  「壓不住大哥,那還成嗎?」佳洛驚訝地問。

  夫妻其實沒什麼誰壓誰,都是要相輔相成的。」玫鳳對小女兒說:「你沒聽過以柔克剛嗎?」  

  「慧琳不錯。」振謙擦擦老花眼鏡說:「她父親最近要在矽谷蓋商業區,標了幾塊地,慧琳也參與其中,信威正好可以一面和她合作、一面培養感情,一舉數得。」  

  「爸,我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了。」信威說:「土地開發的事,一向由智威跑,慧琳倒比較適合他。」  

  「拜託,她太老了,她才小我一歲而已。」智威抗議說:「我可是要五年後才結婚,只怕她等不及。」  

  信威看情況不對,又擔心敏敏,所以沒等家族的人給老媽慶生,就先告辭。記得智威還取笑他說:  

  「看二哥那麼急匆匆,八成在度假小屋中藏了什麼天仙美女。」  

  信威那時還真想回他一句:知兄莫若弟!  

  沒想到他才剛回到台灣,慧琳就主動來聯絡他。慧琳的父親楊品信以一個小小的雜貨店,白手起家;在台灣的經濟奇跡下,他的事業也一直起飛,如今是春風得意極了。俞家及楊家是十多年來的好友,兩家的孩子因為年齡及教育方式不同,所以不太熟悉。  

  慧琳和雅琳又不同典型。雅琳是生下來就綾羅綢緞包大的,個性自承先天就有的嬌貴,擺出去好看,回家卻精緻得難以伺候;慧琳雖同樣是富家女,大概父親是苦過來的,還承庭訓,穿著打扮除了華麗外,還有一種都會中明快的實在風格。像她今天,一身嫩粉紅的及膝套裝,美麗繁複的蕾絲襯衫,一套名貴的珍珠項鏈,微卷的短髮下一張明媚自信的臉龐。難怪他老媽喜歡,慧琳有幾分像他大哥那位出自日本實業家族的太太,大方得體又賢慧。  

  儘管有女強人的外表,慧琳碰到信威,表現都很謙和,除了在生意上會滔滔不絕地表示意見外,其他方面,則從不和信威爭論。也因此,他們在談完商場的事,便陷入沉默。  

  「你看來,仍是傳統觀念很強的人。」信威找著話題說。

  「我知道我有很強的投資理財能力。」慧琳說:「但我也愛孩子,愛家庭生活。我有自信,能兩者兼顧。」  

  「所以你絕不依賴男人。」信威想想又問:「若一個女人,沒有你的能力及背景,用自己的美色獲得社會地位及金錢,你有什麼看法?」  

  「自然是不齒啦!」慧琳直截了當地說:「可惜現代社會,這種女人特別多,也不想想,當她們年老色衰時,又是什麼慘狀。」  

  「那麼你也不同意男人以裙帶關係得到名利,減少奮鬥三十年之類。」信威又問。

  「當然!」慧琳馬上說:「這也是我一直不敢結婚的原因。身在富家,在愛情婚姻上本就有層障礙,誰知對方是否真正喜歡你呢?對不對?所以我很贊成古代的門當戶對,至少不必擔心對方有不軌之心。」  

  「所以你和我出來約會,其實也是因為我的身份地位。」信威淡淡說:「若我不是俞家人,你大概也不會和我出來的。」  

  「人家說俞家二公子像一隻黑豹,果真名不虛傳。」慧琳失聲笑道:「我好像咬到自己舌頭了!不過以你的才華能力,不必靠裙帶關係,也保證能飛黃騰達!」  

  「誰知道呢?」信威淺酌一口酒,「我倒是碰過不少不擇手段想往上爬的女人。說實在,還很享受她們的慇勤及陪伴。」  

  「哦!」慧琳臉上的笑容消失,只說:「但你深知她們的企圖,對嗎?」  

  「當然,所以我才能享受。」信威看著手中的酒杯說:「比如我曾認識一個女孩,出身卑微。她卻把自己調理得高貴有氣質,拿名校學位,彈一手好琴,出門既可儀態萬千地周旋賓客間;在家又可談天說地,充滿生活情趣。我們爬山看鷹,聽印第安人之歌,和嬉皮唱喝,在萬聖節當吸血鬼……。相信嗎?儘管知道她是假的,是廢品,還是有很多人趨之若鶩,只為一親芳澤呢!」  

  慧琳臉色變得暗淡,她非常不喜歡這話題,於是說:  

  「但她充其量只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人而已,不是嗎?久了,她的真面目出現了,就只剩醜陋腐敗的一面。不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多愚笨男人看不透呢!」  

  信威聽這些話,突然覺得有些刺耳。他幹嘛沒事去提敏敏?而敏敏又為何老陰魂不散跟著他?醜陋腐敗,再怎麼也無法把這些名詞和敏敏連想在一起。而他,愚笨嗎?  

  放下酒杯,他對眼前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包括美人、醇酒、堂皇高雅的餐廳,柔美的琴聲、夜空下閃爍的燈光,一切都單調重複地叫人厭倦。  

  草草結束約會。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敏敏的電話,她不可能永遠拔下插頭,不接聽任何電話?通了!響幾聲後,敏敏的聲音傳來,用標準的英文說:  

  「這是何敏敏,目前不方便,請留話。」  

  電話答錄機!信威一愣,然後恨恨地捶一下桌面,她居然用這一招來對付他!鞭長莫及,難道他和她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嗎?此刻他真想把她捉來,打一頓屁股,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如此令他哭笑不得。  

  電話鈴響,信威接起來,那兒傳來蓮怡嬌滴滴的聲音,他疲累地抹抹臉。  

  「信威呀!好久不見你,人家好想你。」蓮怡甜膩地說:「這幾天我忙殺青,你忙生意,兩地相思。聖誕節我們好好度個假,好嗎?」  

  「我剛度完假回來,恐怕走不開。」他坐下來,捏捏脖子說。

  「可是人家就這空檔。」蓮怡不依地說:「我的新片一月開拍,要去大陸好幾個月,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  

  「怎麼會?現在交通發達迅速,只要有心,常常都可以見面。」信威淡淡地說。  

  「是呀!只怕你沒有心。」蓮怡嬌嗔地說:「被你打入冷宮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我和你算久了,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嗎?連我都沒安全感。」  

  「沒安全感?」信威嘲笑地說:「算了吧!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男人排隊。我一不在,什麼王公子、張公子都遞補上來,你哪會寂寞?」

  「你都看到了呀!?」蓮怡故意問:「吃醋了嗎?既聯絡不到你,用報紙來提醒我的存在,也不錯呀!」  

  「聰明如你,怎又不知道我的脾氣呢?」他冷冷地說:「這一招式只會適得其反,我不屑和張三李四爭東爭西,不如做君子之讓吧?!」  

  「你說什麼?」蓮怡聲音一下子高起來,「你別生氣,我根本對他們無意,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  

  「是嗎?」信威說:「這次你把我的身份透露給記者,我的家人十分不滿,也弄得我很心煩。你去大陸也好,讓一切暫時冷卻。你等、我也等,善於等待才會獲得最後勝利。」  

  「等什麼呢?」蓮怡有些沮喪,「你根本對我厭倦了,你又有別人了,對不對?」  

  「噓!你聖誕節要什麼禮物?」信威安撫地說。  

  「你,可以嗎?」她賭氣說。

  「除了我之外。」信威已失去耐心。  

  「除了你之外,我什麼都不要!」她仍在磨牙。  

  「隨便你!」  

  信威掛上電話,怎麼女人都盡惹些莫名其妙的麻煩呢?先是雅琳,在結婚那兩年中,他受夠了女人的喜怒無常;以後來往的一些女子,有溫順的、厲害的,分手總要鬧一下,但都不像蓮怡這樣,令他不耐煩。而敏敏是集所有之大成,搞得他坐立難安。  

  或許老媽說得對,慧琳識大體,會使他無後顧之憂。但此時他腦中想的不是慧琳,而是那常常一襲黑白衣裙,長髮垂肩,靜立微笑的敏敏。她的文雅靈氣,使他心平氣和;她的倔強執著,使他火冒三丈;然而她的純真性感,又使他血脈僨張。他若不再聽她,見她,碰她,恐怕要瘋掉。最主要的,他已捷足先登,絕不允許其他男人超越在他的前面。  


  聖誕節的早上,信威站在位於敏敏的柏克萊西班牙式的小屋前,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他沒有通知她,怕她躲開;但此時,很明顯地她不在家。  

  四周十分安靜,附近人家大概都去教堂了。敏敏會去哪兒呢?他在每個窗口張望,簾子未放下,表示她沒出遠門,那她在哪裡?又和誰在一起?他千裡迢迢搭機來此,可不是要面對一扇緊閉的大門!  

  他焦慮地生氣又疲憊,坐在門前小廊的木製搖椅上。又是第一次,他在癡癡等女人。回想昨天早上開的股東大會,他連珠炮地下決定,像一部煞車失靈的火車頭,眼看就要去撞山。  

  「看來總裁又要去度一次假了。」有人開玩笑地說。

  不!他只需要去看敏敏,看她在太平洋彼端又耍什麼花樣。只一下,他就可以去洛杉磯看老媽老爸,或者加入智威的科羅拉多滑雪行,或者找一、兩個女友去馬爾地夫享受美麗的陽光,不然就是鑽回他那一堆契約、研究、開發、市場調查的工作。  

  他前一搖、後一搖,不知不覺竟在寒冷的空氣中睡著了。不知多久,有人輕輕碰觸他,他彷彿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雙眼慢慢打開,站在前面的是個天使,長長的白袍子用細帶子札住,頭上一環金色光圈,光圈下是敏敏美麗又聖潔的臉,沒有微笑,只蛾眉輕蹙。信威一下忘了今夕何夕,以為轉了好幾個世代,到另一個時空了。  

  「你這樣睡會感冒的。」敏敏說:「我可不希望你凍死在我的門口。」  

  聽到這些話,他人整個清醒,馬上說:  

  「死了以後,有這麼漂亮的天使陪著又何妨。」

  「你又來做什麼?」敏敏臉色不好地說:「你明知張雲朋不在這裡。」  

  「我知道。但我恨你的答錄機,」他站起身,離她極近地說:「我要來親自摧毀它。」  

  「答錄機能免於被電話騷擾!」敏敏退後一步,轉身去開門,感覺得到他在背後的呼吸聲。  

  「結果我來了,效果不是更差嗎?」他笑著隨她入內。屋內一切依舊,他送的大花瓶還在,旁邊多了一棵小聖誕樹。  

  「你到底要做什麼?」敏敏在房間另一頭問。  

  多著呢!他腦袋中閃過千百個念頭,但只說:  

  「你不是要退還我項鏈嗎?」他說完,立刻從門外花架後,拿進一個玫瑰圖案的包裝禮盒,「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他專注看著敏敏臉上的氣憤表情,由白轉紅。她總教他驚訝,每一次見她,都發現她更美了,眼波流轉,舉手投足,彷彿她又喝了什麼花露,吃了什麼仙果,叫他目不轉睛。  

  她瞪他一眼,進到裡面。信威慢條斯理拆開包裝,拿出三朵紫水晶制的水仙,以藝術造型結在一起,精緻特殊,尤其它能反應四周的流光及色彩,放在窗下是淡淡的粉紫,在聖誕樹旁則有虹彩之色,在天光下就閃著晶亮,在無燈的黑夜中則靜靜凝睇。他買這水仙花飾本意,在取之「裝蒜」,進一步想到敏敏的面具及多變,在每個環境前各呈不同的風采。但目前看來,他不能太多嘴。  

  敏敏拿著珠寶盒出神,還在生氣。信威笑著看她,一副無辜狀。她一見到紫晶水仙,眼眸變得柔和,純粹成為一種美的欣賞,她的一身白映入水仙,信威覺得有縷縷仙氣散出,人比花更出塵飄逸。  

  「這簡直是為你而做的。」信威讚美地說。

  「不!這兩樣東西我不能收。」敏敏想起兩人的種種,又拉長一張臉,「你都拿回去。」  

  「敏敏,這是我的一片心意。」信威說出在機上準備的腹稿,「我是來道歉的。這幾天我仔細想過,也許我太關心雲朋,很多事操之過急,對你也抱著先入為主的觀念。事先我並不認識你,完全是報紙輿論的一面之詞,讓我以為雲朋誤入粉紅陷阱,這種事不是沒有,對不對?但和你相處一段日子來,我逐漸瞭解你的無辜,我以小人之心誤會你和雲朋的友情,並且用各種誣蔑之詞,所以你打我,害我摔下山,掛我電話,都是我罪有應得。敏敏,我一向在爾虞我詐的商場待久了,男人、女人都充滿心機,你的年輕善良,令我一下子不能適應,難免有許多失措及失當之處,現在我完全清楚,再也不會隨便冤枉你。我來此,就是想用一種平和的心,鄭重地請你原諒。」  

  呼!他暗暗深呼吸,這比他在國際會議上演講還辛苦,汗水都沿額際流到白襯衫裡。他鬆鬆領帶,仍保護愉悅真誠的神情。

  「你又在耍什麼詭計嗎?」敏敏不感動反更戒慎。

  「天啊!我俞信威給你的印象這樣差嗎?」他一副傷心的表情,「除了我父母外,我還沒如此真心懺悔過。敏敏,我知道我一向公子哥兒慣了,有很多自我中心又自以為是的壞脾性,但這一次我願意低聲下氣,請你原諒。讓我們重新開始,就當好朋友一樣,好嗎?」  

  「你不是說過,和我之間不可能當朋友嗎?」她懷疑地看他。

  「那是當我不瞭解你的時候。」信威說:「敏敏,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相信呢?!」  

  真比談生意還累,不必裝他就一臉頹喪的樣子。  

  「你要把這兩樣禮物收回嗎?」她問,聲音轉柔和。

  「如果你希望。」他見到一線生機忙說:「但,敏敏,我這人很不感性,一向只會以昂貴的禮物表達心意。你若不收,我真的會很難過。就這一次好嗎?以後我決不再隨便送你東西,除非你願意,好嗎?」  

  「我收了禮,就化敵為友了嗎?」敏敏抬頭,認真說:「說真的,我寧可當你是朋友,也不願當你的敵人,有時你真可怕,教人猜不透。」  

  「現在我可是玻璃透明心。」他伸出手,「朋友?」  

  敏敏笑著伸出手,他緊緊握住她,盡量掩飾住心中的得意。他解除了她的武裝,慢慢衝破她的心房,這樣就可以走進她的世界,瞭解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最重要的,他可以擁有她,別人或許要用生命、用金錢、用前途去換取她的青睞,他俞信威可不必花一分一毫,就用他掛在嘴上廉價的愛,就可輕易得到她的愛與信任,到時她也不過像王蓮怡那些女人一樣,日日糾纏,苦苦哀求,他就可以不揮一片衣袖地脫腦她的魔咒了。  

  一整日,敏敏都和一個慈善團體去醫院的兒童病房,為不能回家過節的孩子表演節目,唱聖誕歌,發糖果禮物。信威也臨時湊上一腳,穿上聖誕老人的紅衣服、紅帽子,掛個大白鬍鬚,既送禮物又講笑話,成為小朋友的最愛。  

  如果他的眾兄弟姐妹知道他是這樣過聖誕節的,不毀了他的一世英名才怪。很意外地,他自己也很快樂,唱「魯道夫小鹿鹿」、「聖誕老人進城」、「聖誕鐘聲」、「平安夜」、「天使降落」……」等歌曲,一直到欲罷不能。或許明年公司該成立一個兒童基金會,就由敏敏主持……。他甩甩頭,他怎麼和雲朋愈來愈像,居然替敏敏安排未來?!被她纏一輩子,那還有活路嗎?最後只會成為一條失了水、張口凸眼的大笨魚而已。  

  和敏敏相處又回到他當邁可的時候。從醫院回家的車上,敏敏誇他說:  

  「沒想到你能和孩子處得那麼好。將來你一定是好父親。」  

  哇!父親的字眼都出來了,信威很機警地說:

  「可惜要先結婚。這代價可大了。」  

  「你怕結婚?」敏敏果真上釣,立刻問。

  「我結過一次,我前妻和我是所謂的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結果是樣樣不對,兩人都弄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信威說:「我猜我是不適合婚姻的人。」  

  「或許你沒碰對人吧!」敏敏安慰他說。  

  「或許。」他笑一笑說:「你要不要試試看,也許我們的頻率對了,可是一對佳偶呢!」  

  「俞信威!」敏敏瞪他,「你說過不說那些事,我們要當朋友的。你為什麼又讓我不自在?」  

  「好!對不起!犯規無心!」他雙手舉起,方向盤一歪,差點衝到路旁。  

  「我在想,我叫張雲朋張大哥,你和他同歲又是好友,我叫你俞大哥,好嗎?」敏敏又想出新點。

  「不!我和他不同。」信威感覺這是天下最爛的餿主意,他搖頭,「他已婚,我未婚。你叫我信威、邁可都可,就是別加大哥兩個字,聽起來像大你二十歲有餘!」  

  「你本來就比我大很多,大哥當之無愧!」她還說。  

  「敏敏!」他故意凶狠地說:「這回是你先不友善的,別怪我不客氣!」  

  「這叫不友善嗎?」敏敏馬上回他。  

  兩人一路爭下去,但都是友誼性質的。信威已小心只逗她不惹她,敏敏可是有許多面,他可不希望再演講第二次。

  當晚他留宿敏敏處,當然是睡客房。雖然信威巴不得抱她個溫香滿懷,整夜和她雲雨纏綿,但他知道時候還未到,只能很君子地任她安排。

  以後的幾個月,信威都會造訪敏敏。為了讓一切顯得自然,他接受了父親的建議,接管了矽谷土地開發計劃,表面上大家以為他在接受慧琳,但實際上他們除了公事外,相處有限。因為一有餘暇,他就往柏克萊跑,當然他沒告訴任何人,尤其雲朋,因為雲朋若知道,必一下就洞悉他的動機,會壞了他好不容易設計的佈局。  

  敏敏寫畢業論文,十分繁忙。這難不倒信威,他陪她上圖書館,訪社會局、貧民區。敏敏與他喝咖啡、看電影、聽音樂會。而且她的防線愈來愈低,信威瞭解女人迷上他的訊號,敏敏見到他的那種喜悅是隱藏不住的,兩眼發光,雙頰泛紅。他於是更大膽,拉她的手,攬她的肩,偶爾親吻她一下,只可惜敏敏始終堅持她的原則,不允許他上她的床。當然,她對她的身體有更大的計劃,只不知她如何過他這一關。  

  比較意外的是,敏敏對她自己的兒童福利研究十分認真。是因為她的出生或只是為當豪門夫人做準備?  

  無論如何,他仍未斷了要敏敏當情人的決心。等到她回台灣,她是再逃不掉了。劉家志、雲朋都只能眼睜睜地,看敏敏投入他俞信威的懷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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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敏敏坐在地板上,望著空曠幾無一物的室內,所有東西在過去幾個月都陸陸續續海運回台灣,每次信威來,就要解決幾樣。如今剩下一些身邊書籍物品,也是幾十箱,裝好了尚未封起來,必須休息,喝一點咖啡。  

  七月了,外面陽光正好,綠樹成蔭,半山腰風雲來去,天氣並不熱,不像台灣那高溫蒸人的燠悶。七月的台北,毒辣的太陽令人畏懼,但擋不住敏敏似箭的歸心。尤其她好想快點見到盈芳。  

  今年四月,盈芳搬回了公寓,並且打電話到柏克萊,願意和敏敏和好,通話中,兩姐妹屢次熱淚盈眶。

  「姐,對不起。」盈芳說:「原諒我不懂事,對你說那些可怕的話。」

  「不!我才應該抱歉。」敏敏忙說:「都是我惹的禍,若不是我,一切事也不會發生。」  

  「這幾個月我想了很多。」盈芳在線那頭輕輕歎息,「其實我一直就很擔心哥哥總有一天會出事。他那個脾氣,愛惹是生非,沒有人管得住。真正害他的是爸爸,爸從來沒教育他,自己又是個壞榜樣,只教會哥哥用拳頭。我內心早知道一切是哥哥先動刀動怒的,只是我太傷心,所以才怪到姐的頭上。」  

  「我還是有很深的內疚。」敏敏也歎氣,「如果我能更聰明,更注意,就能避開這個悲劇,大哥今天就還會活著,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很難心安的。」

  「姐!大哥知道你這麼想,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難過的。」盈芳反過來勸她,「我曾夢見大哥,他說他過得很好,叫我要好好聽你的話。看!他一點也不怪你呢!」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心照顧你。你去掃過他的墳了嗎?」敏敏問。

  「爸媽和哥的墳我都上過了。」盈芳說:「就是因為掃墓,我才覺悟不該再任性了,你是我世上僅有的親人呀!打電話前,我還害怕你不願再理我了。」  

  「我絕不會不理你的。」敏敏說。  

  「你知道嗎?」盈芳頓一下說:「劉家志在獄中有寫信給我,不知道他怎麼查到我朋友的住址。他說姐姐是無辜的,說他內心充滿悔恨遺憾。」  

  「真的?」敏敏道:「你不再怪他了?」  

  「怎麼說呢!」盈芳想了一會,「其實大哥和劉家志一樣有錯。是大哥先鬧事的,若劉家志不反抗,死的就是自己了。這我都瞭解,只是一下子實在沒心給他回信。姐,你明白嗎?」  

  「我明白。」敏敏溫柔地說:「你想通就好。」  

  「姐,你什麼時候要回來?」盈芳問:「我一個人好寂寞呢!」  

  「我六月畢業,處理一下房子,大概七月初會回去。」敏敏說:「到時你也放暑假,我們可以好好聚聚了。」  

  看來事情都很圓滿理想。家志在獄中表現良好,再一年多便可假釋;雲朋大哥忙事業選舉,不亦樂乎,這半年雖沒見他,但由電話中聽得出他的興奮與得意。敏敏自己也順利畢業,能回國一展長才,不必再飄流異鄉。唯一讓她掛心的是和信威的關係。  

  信威遵守去年聖誕節的承諾,和敏敏保持好友的態度。他只要有心,真可以表現風度翩翩、慇勤和魅力,令她根本招架不住。只不懂,如果是單純的朋友,他又為什麼常不辭千裡地出現在她的家門口?敏敏感覺並不鈍,她知道信威的用意,他不再提情婦或女朋友等字眼,是要讓一切自然如輕風隨意。  

  其實不用特別用心,敏敏早無法自拔地愛上信威,愛上他太容易,就像吃飯睡覺,是與生俱來的本能。然而害怕使她退卻並掩飾感情,因為她始終摸不清信威的想法與目的。  

  信威對待敏敏的方式,很令人玩味。他亦兄亦父亦友,雖紳士風度,卻愛東管西管,輕鬆中脫離不了頤指氣使的態度。她愈習慣和他相處,就感覺他又入侵一分,彷彿在攻城掠地。敏敏常自問:信威做任何事都是有計劃的,也會衡量效益,他這麼費心費時來看她,若只是純友誼,那未免太不像他的行事為人了。  

  到底為什麼呢?他要她,然後呢?  

  如此撲朔迷離,如在危崖,又逢大霧,教人無法判斷又滿心不安。但敏敏仍是盼著他來,他一來,她就活過來般,內心盈溢著從未有的快樂之情。

  管他煙霧瀰漫,管他易聚易散,敏敏從生命中學習了一件事,上蒼之意不可違,人鬥不過命運。有些執迷有些疑惑,最好讓它們留著,自有解開的時候;時候未到,撞得頭破血流亦是徒勞無功。這也許不是最好的生存方法,但卻是敏敏唯一能掌握的方法。  

  電鈴響了,敏敏一躍而起,八成是雲朋,他昨天由洛杉磯打電話來,知道房子有了買主,不放心,堅持要過來一趟。  

  敏敏拗不過他,算算信威在東京開會,暫時不會出現,便答應。這也是她和信威關係中的一個死角,信威大概沒告訴雲朋,他頻頻來訪的事,因為雲朋從沒提過,表示他完全不知情。而敏敏沒說,實在是不知該不該透露?她無法弄清信威的用意,也無法預測雲朋的反應。信威既瞞著外界,敏敏當然更不願亂說了。只是能瞞到何時?這樣的偷偷摸摸算什麼?  

  雲朋滿臉笑容的站在門外,淺藍的圓領衫和一件休閒褲,使他年輕了好幾歲,也沒那麼嚴肅。  

  「敏敏,好久不見。」他打量她一會,「好像瘦一點,最近為畢業和搬家的事,大概筋疲力竭了吧!很抱歉,實在太忙,沒辦法趕來幫你。」  

  「我已經那麼大了,還不能處理嗎?」敏敏側身,讓他進來。

  「哇!都空了!」雲朋看看四周,「看來我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怎麼沒有?這箱子就夠重了。」敏敏笑著說:「不過我不敢煩勞你,佳洛和孩子們不都要回台灣住一陣嗎?也夠你忙的了。」  

  「她那兒幫手可多了。」雲朋抬抬那些箱子,「只是很難相信你一個人把房子和那些貴重傢俱古董全處理好,看來你真要變成女強人了,我的競選助理非你不可了!」  

  「真好,還沒回國就有工作。」敏敏說:「就怕政治我一竊不通,弄了一團糟就有誤你的一番心意了。」  

  「我不是說過你是我的幸運符嗎?」雲朋說:「而且你那麼聰明,沒幾天必可進入狀況,變成我得力的助手,不是嗎?」  

  這時門鈴又響。敏敏看看表,是誰呢?海運公司的人要黃昏才到,現在不過一點多而已。

  打開門,赫然是一身西裝筆挺、頭髮整齊生光的信威。他臉上毫無笑容,眼中有隱忍的怒氣,敏敏還來不及煩惱,他就踏步進來,看到站在廚房桌台旁喝咖啡的雲朋。  

  信威全身僵硬,雙拳緊握,一股蓄勢待發的大風暴,活像一隻大灰熊,面對闖進地盤的敵人,嘶嘶吼叫。  

  而雲朋的表情則是瞪大眼、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彷彿從天上降下個外太空人般,他用力揉揉眼睛,咖啡差點倒掉。若非情況不妙,敏敏還真想笑出來。  

  「你到這兒做什麼?」雲朋把咖啡放下,質問信威。  

  「我才要問你,你又到這兒做什麼?」信威一出口就大聲說:「你不是應該待在洛杉磯幫你親愛的老婆整理行李,再帶你可愛的孩子一起回台灣嗎?你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敏敏是我的客戶。我來,是她的權利,也是我的義務。」雲朋慢慢恢復過來,「你呢?你東京的會議不開,出現在敏敏這兒又為什麼?」  

  「這半年多來,我出現在敏敏的家,等於家常便飯。」信威突然冷靜下來,語氣不再激動,「我幫她搬家、賣房子,陪她喝咖啡、聊天、寫論文。有了我,她根本不需要你這位自顧不暇的律師。」  

  敏敏很不喜歡信威的說話口氣及態度,正想開口用較委婉的方式來說明,雲朋已先開口,一副很震驚的模樣道:

  「半年多!那麼久,我竟一點也不知情?!不!我不信。信威,老實說,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不信,你可以問敏敏。」信威看著敏敏說。  

  雲朋也把視線轉向敏敏,一臉詢問的表情。在兩個男人的等待中,她十分不自在,只能說:「去年,信威為了你接家志的案子來找我,後來誤會解釋清楚了,我們就像朋友一樣。信威來矽谷談生意,就順道來看看我。」  

  雲朋律師的精密頭腦快速轉著,眼漸漸銳利道:  

  「你竟來找敏敏?什麼誤會解釋清了!?信威,你終究還是背著我耍陰謀。你根本沒相信過我的說詞,沒相信過敏敏的無辜,誤會根本沒化解,你到底有什麼用心!?」  

  「你問我,我才要問你。」信威冷笑一聲,「你又是什麼用心?家有老婆孩子你不管,似錦前程你不顧,這樣長時期勞心力來照顧她,非親非故的,雲朋,這不是有違常理嗎?你又居心何在?」  

  「這問題我們吵過多少次!」雲朋眼中冒火,「你怎麼還在原點跳不出來?!敏敏是我的客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自然義不容辭幫助她!」  

  「好個義不容辭。」信威冷哼一聲,「什麼樣的朋友,可以讓她介入你與妻子的感情?什麼樣的朋友會使你寧可放棄大好的前程?雲朋,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我,你根本是在等待機會和敏敏雙宿雙飛!」  

  這回雲朋真的沉不住氣了;敏敏也不敢相信信威會講出這種含血噴人的話,她激動地叫道:「俞信威,你胡說八道什麼?!」  

  「俞信威!」雲朋也同時叫道:「若非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我真要一拳揍扁你!」  

  「我沒有胡說!」信威對著敏敏說:「雲朋曾親口說,丟了你這位客戶,他寧願不去競選市議員。這種交情,要如何來衡量呢?!」

  「俞信威,你根本不懂!」雲朋維持著脾氣,「很多事你不明白也無法體會。那麼用你的心想想,我張雲朋豈是拋妻棄子、忘恩負義的人?敏敏又豈是那樣不道德的女子?」  

  「她講不講道德,我不知道,但迷倒眾生的本領我卻很清楚。無論如何,你都太遲了。敏敏現在是我的人,不但心屬於我,身體也屬於我,誰都不可以對她再有非分之心!」  

  敏敏聽見這些話,差點昏倒,她恍惚在一場可怕的惡夢中,腳一直寒,心一直冷。信威怎麼又變了?一個對她無微不至又彬彬有禮的紳士變成地獄魔鬼,他根本從未相信她的清白無辜,一切都是偽裝欺騙,她又上一次當,而且輸得更徹底。倍受打擊的昏沉中,她只隱隱聽到雲朋問:  

  「什麼叫身心都屬於你。」  

  「你忘了去年老媽的生日家宴嗎?」信威說:「我來去匆匆,正是因為敏敏在山上陪我度假,我們獨處了廿二天,你說會有什麼事發生呢?!」  

  「天呀!敏敏,是真的嗎?」雲朋不信地問。

  「我不是自願的。」敏敏咬著牙說:「俞信威用安眠藥迷昏我,再把我軟禁在山上的……」

  她沒說完,雲朋額上冒著青筋,對著信威大叫:  

  「你竟做這種事,我瞎了狗眼,竟交到你這種朋友!有種你找我,何需欺負一個弱女子!」  

  「我才是瞎了眼,讓你進俞慶,再把佳洛一生幸福交到你手上……」  

  雲朋一揮拳,信威也不甘示弱。兩個大男人就在敏敏面前打起來。起居室空無一物,正好讓他們打個痛快,把個人滿腔怒氣都發洩出來。為一個女孩子打架,這是雲朋及信威生命中從未發生的事。雲朋想到敏敏因自己受信威如此卑鄙下流的對待,肚子是一把火;而信威想到敏敏與每個男人的關係,而他們又對她如此俯首稱臣,內心就燃起熊熊怒火,兩人打得不可收拾。  

  敏敏恍惚又回到那微雨的深夜,世雄亮出刀子,與家志對峙著,兩人不顧她聲嘶力竭的哀求聲,如同兩隻已失去理性的野獸,非拼得你死我活不可!現在相同的情況又發生,信威、雲朋這兩個受過高等教育,以優雅風度自稱的人,脫去了文明的外衣,竟也如此野蠻凶狠。看著信威一拳打到雲朋的胸,雲朋一把抱住敏敏的腰,兩人在地上滾打,她突然無法再忍受,尖叫著:  

  「停下來!停下來!」

  她甚至衝上去,努力拉開那兩個像大笨熊的男人。為了怕拳落到敏敏,他們一下子停下來,但神情卻在怒氣中,還喘咻不止。

  「你們還要再一次讓我變成罪魁禍首嗎?」敏敏幾乎崩潰地說:「一個江世雄的命案還不夠嗎?」  

  江世雄三個字使他們冷靜下來,分別爬起來,站在房內的一角,遠遠相隔,忿忿相隔,忿忿相望。  

  「我要你們從今天就遠離我!」敏敏說:「不!是從現在!你們都走吧!」  

  「敏敏!我是你的律師,我們之間問心無愧。該走的是他!」雲朋立刻說。  

  「不!我不是!敏敏是我的女人,我待定了!該走的是你才對!」信威堅決地說。

  「我不是任何人的女人!」敏敏瞪著信威說。  

  「哦,是嗎?」信威看著她,一臉控訴,「那麼這房子,你的生活費和學費呢?你忘了你的包養戶了嗎?由我換成他,不過一句話而已,你為什麼不說?!」  

  「什麼包養戶?」雲朋在敏敏未開口前,反射性地問。

  「如果你不知道就太絕了!」信威說:「每個月透過你來供養敏敏衣食無憂的金主,他是誰?你該知道吧!?」  

  「根本沒什麼金主,那錢是……」雲朋突然閉嘴,「你不會套出我的話來的。」  

  「我也不想套。」信威說:「你就直接對程子風或劉家志說,敏敏已是我的人了,由我來供養。房子、錢都退回,我甚至可以賠償損失。」  

  「你瘋了!俞信威!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雲朋沮喪地說:「我說過,敏敏不是任何人的情婦!你是鬼迷了心竅,為什麼如此執迷不悟?」  

  哀莫大於心死,敏敏冷冷地道:

  「不必問雲朋,我自己可以回答你。我替劉家志拒絕你,我和他合作關係良好,我不願換包養戶。」

  「敏敏!」雲朋臉色發白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他要相信這些,我們就成全他。」敏敏看也不看信威,幽魂般地說。  

  「你總算說出來了。」信威聲音中有著說不出的譏諷與滄涼,「但你已不再完美,他還會要你嗎?」  

  「我很會偽裝,不是嗎?」敏敏走到門口,對他們說:「請吧!我無法再奉陪了。除了公務,我不想再和俞家相關的人有任何瓜葛。」  

  「敏敏!?」雲朋叫她,有著懇求。  

  信威只是瞪著她,頭髮一片凌亂,使他的面孔上有歷劫的錯覺,彷彿他亦受到傷害。全是騙人,騙人!  

  他們一前一後把租來的車子開走後,敏敏整個人崩潰,她跪在地上忍不住痛哭失聲,屋內迴盪著她的悲切,一牆晃過一牆,直到她充滿著疲累,欲哭無淚為止
  。  
  信威從頭到尾都不曾真心過,他只是一幕劇、一幕劇編導著,她只是他手中一個傀儡,被牽引玩弄著。他在聖誕節對她的告白,是一段精心策劃的演出,而她竟信以為真,還發自內心地感動,進而對自己的感情一寸寸交出,他真是徹底看不起她,將她踩到腳底。  

  每一次嬉笑,每一個關懷,每一句殷殷問候,每一回令人心悸的眼神交會,曾有的思念、喜悅、癡嗔、相守,都是假,都是笑話而已。何需哭呵!悲至絕處,應該仰天大笑三聲才對,人生原本是荒謬的,不是嗎?  

  她不知道外面也有一場荒謬的追逐。雲朋先馳離,繞完山路,在山腳下一條大路旁等信威,想質問他對敏敏莫名其妙又殘忍無比的傷害。沒料到信威無視於他的喇叭聲,呼嘯而過。雲朋只有放開煞車,猛踩油門,像警察捉拿逃犯般,緊追不捨。在市區內還好,一上了高速公路,兩人都瘋狂地飆起車,信威就是不願停下來與他交談。後來實在是太危險了,雲朋才放棄,招來警察事小,萬一發生了什麼意外,那可後悔都來不及。他放慢速度,信威並沒有,一溜煙就消失在車潮中,希望這拚命三郎式的開車方式,沒要他的命。雖然信威實在真該死!竟去惹到敏敏。無論敏敏怎麼拒絕他,雲朋一定要保護她,別再受信威的騷擾與傷害。

  敏敏開心地從永安基金會的辦公室走出來,她被錄取了。會長江女士看起來非常和藹可親,兩人談了半個小時,她就當場錄用敏敏。  

  永安的服務範圍在於社會弱勢的一環,以前偏向會造成不安與混亂的成年人,近日由於被虐及販賣兒童的增加,已開始成立兒童服務部門。  

  這是炎熱的八月,敏敏回台灣已兩個月了,她是到第二個月才開始找工作,或許是她起步晚些,機會都被別人佔了,少數幾個面談後也沒下聞,沒想到這江會長做事如此爽快,馬上拍板定案,值得慶祝一番。  

  敏敏走出這十五層的白色建築。由舒適的冷氣房步入熱浪中,路上行人真不少,個個行色匆匆。由於心情鬆懈,她開始瀏覽四處的景色。這新成立的商業區,大樓都新穎高雅,馬路寬敞乾淨,幾排椰子樹嫩怯怯地迎風招展,一切看來極有規劃,連走過的男男女女,穿著打扮都比較摩登講氣派。  

  她走向那棟最漂亮的三十層樓大廈,全玻璃面,映著藍天白雲,立體凸顯的外表,就如群樓中的貴族。大廈旁有個餐廳叫「雅禮」,也許可以叫杯果汁喝喝。  

  到了雅禮附近,不經意一看,那樓赫赫鑲著四個大金字「俞慶大樓」。敏敏心一驚,怎麼那麼巧,她竟走到信威和雲朋上班的地點;而且更糟的是,永安的辦公室就在斜對面,台北這麼大,為何就這麼冤家路窄?  

  回台北幾天以後,雲朋曾來電話,語氣是抱歉的、擔心的,他說:

  「敏敏,你還好吧?!都是我害你的,信威原是為了保護我,沒想到他卻不相信我,那麼不分青紅皂白。他以為你是他所認識的一般無聊女子,居然佔你便宜,我一定要替你討回公道。」  

  「張大哥,一切都過去了。」敏敏淡淡地說:「不管他如何看我或對待我,我都不想再提起。我現在很平靜,只想和盈芳好好過日子。」  

  「我知道信威狠起來是極攻心計的。」雲朋說:「你能告訴我,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口口聲聲指你是劉家志的情婦,而你竟也承認?那天我們三個人都有些瘋狂,我到現在還想不透。」  

  「怎麼說呢?」敏敏沉默半晌,她能說她愚蠢被騙,既失了身給信威,又糊塗地愛上他嗎?  

  「我之所以問,是因這事因我而起。」雲朋遲疑一會又說:「而且我懷疑他不會就此罷手。」  

  「他又能怎麼樣?」敏敏不解地說:「我已經不當你的競選助手,又盡量不見面,他還有什麼理由不罷手?」  

  「你沒發現嗎?他的主要目標已不是我和你,而是你和劉家志,他以為劉家志在供養你,而他想取代劉家志的地位。」雲朋一邊思索一邊說。  

  「如果針對劉家志,又更不合理。」敏敏說:「他和家志根本天差地遠。」  

  「但他們有個共同目標,就是你。」雲朋指出來。  

  「我?」敏敏更是一頭霧水。

  「所以我才要問你和信威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雲朋居然用律師的技巧繞一圈套她話。

  敏敏仍三緘其口。  

  「唉!」雲朋說:「因為是信威,我才替你操心。他那人心腸比別人多好幾轉,想的不說,說的不做,像連環套一樣。我知道他對你仍有企圖。敏敏,你要小心,信威的脾氣是想要的一定會得到手,否則不善罷甘休,我怕他還會來招惹你。」  

  「他說過一句話,只要你當我律師一天,他就和我沒完沒了。」敏敏說。  

  「這怎麼可能?!我是何姆姆所委託要照顧你一生的呀。」雲朋說:「我才不理他,我反正豁出去了。」

  「至少到明年一月,我滿二十五歲時吧!」敏敏說:「這之前,我們少見面、少聯絡,我想就不會有事的。」  

  「可惡的信威,連我的工作、家務都管,沒想到我和他會鬧成這種可笑的地步。」雲朋口氣無奈地說。

  「都是我。」敏敏悲從中來說:「我覺得自己像個剋星,到處給人惹來麻煩。從世雄和家志,到你和俞信威也為我鬧翻了。」  

  「敏敏,千萬別這樣想!」雲朋急急地說。  

  「我再也不是你的幸運符了。張大哥,我們還是暫時保護距離,尤其在你競選期間。俞信威說的也有道理,人言可畏,人心難測,只怕我會成為你的絆腳石。」敏敏說。  

  「唉!」雲朋沉思良久,才說:「好吧!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你,希望因此信威就不會再找你麻煩,雖然我內心並不樂觀。我還是會隨時注意他的動向。」  

  言猶在耳,她此刻竟站在俞慶大樓面前,大有羊入虎口之感,她心中有不祥之兆,便加快腳步,轉進一旁的公寓中。

  才喘一口氣,信威就不知從哪個天縫地洞鑽出來,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兩個月不見,她差點忘掉他會帶給她的衝擊,灰色西裝下的信威,一樣英挺,只更嚴肅些,唇邊有深刻下的線條,彷彿嘴角下垂太多的結果,她的心一陣狂跳。  

  「我遠遠就看到你。」他專注地打量她,「你的頭髮燙起來了,更有女人味了,我喜歡。怎麼了?改變主意,願意讓我包養,當我情婦,所以到俞慶來找我了?」  

  如果有人能一秒鐘就引她血壓上升,怒火狂熾,那就是信威。敏敏實在不想和他牽扯,努力平靜地說:  

  「這是公共場所,人人都可來。事先我並不知道俞慶在這裡,現在我知道了,我會小心避開。」  

  她說完,轉身要走,信威及時拉住她,肌膚相碰,敏敏像觸電一樣,往後一跳。  

  「別這樣,我不會吃人的。」他眼內意外有著挫折感。「好!我承認我的方式是很不光明正大,而且只從自己的立場想。雲朋三番兩次追著我,要我保證不打擾你,我做到了,不是嗎?今天只是偶遇,看到你我又糊塗起來,說了剛才那番話,真抱歉,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敏敏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一臉懷疑,並不回應。  

  「你知道嗎?」信威雙手一攤,「此刻我覺得自己像放羊的孩子,謊話說太多,沒有人相信我了,我看我要被大野狼吃了。」

  「你不會被吃,因為你根本是那隻狼。」敏敏用諷刺的語氣說。  

  「我若是那隻狼,大概也是判了死刑的狼,不是嗎?」他懇切地說:「敏敏,你說過不願當我的敵人;我也不願你當我的敵人。你看,現在光天化日下,治安良好,我又能如何?我們難道不能友好交談嗎?」  

  看他的表情,敏敏心又軟化,聊聊天又有何傷害嗎?  

  「我時間不多,我必須走了。」敏敏故意看表說。  

  「你去哪裡?我可以送你。」他主動地說。

  「不!」敏敏連忙拒絕,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一跳。

  「好!好!」信威笑著說:「我猜你是來找工作的吧?」  

  「你怎麼知道?」敏敏又起了疑心。  

  「我猜的。」他忙說,「找到了嗎?」  

  敏敏本想說沒有,但這種事瞞不久,並且又是對門居,萬一說了謊,以後碰面多尷尬,於是她說:「剛找到。在永安基金會,他們剛成立兒童部門,需要一些人。你該不會找我麻煩吧!?」  

  「天地良心,我俞信威尚不會那麼沒分寸。」信威說:「我絕對相信你的才幹及你對兒童的關懷,能僱用到你,是永安的福氣。說不定我也撥個款,共襄盛舉一番!」  

  「不!」敏敏害怕地說:「我絕不允許你介入我的工作,你和永安一有接觸,我就離職。」  

  他皺著眉,本想再說什麼,但想想又表示同意。

  因為他的風趣友善,敏敏仍坐他的車回家,一輛深灰的賓士。到了巷口,她下車,他也下車,靠在車旁看她那棟新穎的白牆黑細圍欄的漂亮公寓。

  敏敏正要道別,盈芳一身行囊地走來,南橫健行把她曬得像炭一樣黑。  

  「嗨!姐!」盈芳看到信威,眼睛睜亮亮地。  

  敏敏有禮地幫他們介紹。  

  「哦!你就是盈芳。」信威用肯定句,不知為什麼就給人家很威嚴之感,與方才跟敏敏在一起的輕鬆面完全不見。

  「你……你好。」盈芳果真有些怕,後退一步。  

  信威簡短地說再見,就開車離去。姐妹倆把盈芳的東西拖上樓,盈芳不停問信威的事,好奇得不得了。

  「哇!他真帥,很有『麻雀變鳳凰』那部電影中李察吉爾的味道,他是你的男朋友嗎?」盈芳問。  

  「不是。」敏敏一邊開門,一邊否認。

  「說的也是。」盈芳像洩了氣的皮球說:「他太老,又好嚴肅。那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送你回來?」  

  「他是雲朋大哥的朋友,在路上看到我,順便載我一程。」敏敏草草地帶過,並轉變話題,「我今天找到工作了,我們出去吃飯,好好慶祝一下。」

  「好?!」盈芳一下忘了信威,高興地跳起來。  

  這就是敏敏所祈盼的天倫之樂,有喜樂可以分享,有困難可以同當。如果每日世事都能如此單純愉快,該有多好。  


  秋天,陽光變金色,在台北成了秋老虎,天很高、很藍,卻也炎炎地曬人。大街小巷除了人潮,又多了選戰海報的花花雜雜,宣傳車的喧擾,弄得人心浮動。

  她坐在陽台的籐椅上等信威。他在電話中說有急事,倒弄得她很不安。從她在永安上班起,和雲朋也維持著淡淡的關係。因為公司相近,偶爾會在午餐相遇;有時她回家等公車,信威會載她一程。那些邀約都十分自然,自然得她無法回絕。怪的是她反而沒碰過雲朋,想必他競選工作太忙,都留在競選處,不常回俞慶吧!  

  她知道自己有點傻,當初在柏克萊那麼絕決地要信威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卻又擋不住他的幾番殷動。以前她見過這種女孩,屢次接納犯錯又回頭的男友,敏敏覺得她們笨,甘心做感情的奴隸及弱者。如今身在其中,才知自己也逃不過那種天羅地網,理智說信威不可信,不可陷入;但感情卻無法抗拒。一見到他那迷人的笑,敏敏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她受過良好教養,嚴格自制,怎麼遇見信威,一點都沒發生作用?若人有磁場,他的絕對可以消去她的大部分力量。  

  她在陽台上看見信威跨大步走來,他一按鈴,她就開大門。  

  面對面,信威臉上有著憂戚,是很少見的。

  「發生什麼事?」敏敏很驚覺地問。  

  「我們所擔憂的事發生了。」他一進客廳,就把一本雜誌交給她。  

  敏敏翻開書頁,一下就翻到早已做記號的一面,裡頭滿滿寫著雲朋為家志打官司的事,字裡行間暗示著雲朋和北門幫的勾結,雲朋和敏敏間的曖昧,她幾乎看不下去,氣得全身發抖。  

  「這些媒體到底什麼時候才放過我!」敏敏忿忿地說。  

  「競選時,人人無所不用其極,更難聽的還會有。」信威沒有安慰她,只說:「雲朋現在是內外夾攻,佳洛今早又吵到我這兒來。我要她多學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太太,要大方替先生癖謠,她就是靜不下來。」  

  「為什麼要學喜來莉?」敏敏不以為然地說:「我和雲朋之間本來就沒什麼!」  

  「但其他人並不知道呀!」信威坐在她對面說:「這本雜誌雖是狗屎,但發行量卻大。不管人們相不相信,影響總是有。」  

  「那現在該怎麼辦?」敏敏六神無主地說:「我已拖累張大哥很多,如今更不能毀了他的前途呀!」  

  「事情是比我們想的棘手。」信威看著茶幾上的一個玻璃杯,那是盈芳出門前匆匆喝水留下的,他抬起濃眉說:「對手會利用他替北門幫的劉家志打官司,說他和黑道掛勾。」  

  「張大哥根本痛恨黑道人物,他全是因為我呀!」敏敏說,內心亂成一團。

  「你,就是關鍵人物。」信威輕輕碰觸那玻璃杯說:「因為你和劉家志的……關係,雲朋很難洗脫。如果……」  

  「如什麼?」敏敏急急問。

  「如果換成是你和我的關係,一切就好說了。」他說。

  「你說什麼?」敏敏以為自己聽錯了!  

  「如果你一直是我的情婦。」他冷靜一如平常地說:「第一,佳洛不會再吵,雲朋可以沒有後顧之憂。第二,雲朋為劉家志打官司是衝著我的面子,如此與北門幫就可以劃清界線,這不是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原來信威仍不死心。她想起雲朋說的話,信威想要的一定會得到手,否則不會善罷甘休。雖然他方纔的話合情合理,但敏敏就覺得陰謀對著自己,信威就有辦法把天時、地利、人和三副牌巧妙地安排,來達成自己的目標。不管等多久,他都有極大的耐心,她在他的眼睛中看到黑豹般冷然的光芒。  

  「怎麼樣?由劉家志換成俞信威,身份、地位、金錢都加倍提高,對你不算損失,對不對?」  

  敏敏的心又被狠狠一擊,他又傷她了。她忍住心痛,像死前的掙扎說:

  「你要我假裝是你的情婦嗎?」  

  「假裝?」他眼中的光芒直射她,亮得叫人心懼。「你在說笑話?你以為我替你們背上這爛攤子是為什麼?當聖人嗎?不!不是為了雲朋、佳洛或俞家,只是為了你,我要得到你,真真實實的你,身心都包括的你。我要你遠離所有男人,只誘惑我,屬於我!」  

  「你這魔鬼,我不要屬於你!」敏敏顫抖地說:「要屬於你,我寧可去死!」  

  她以為信威要撲過來,用他的利爪撕裂她了!但一聲玻璃碎裂聲,盈芳的杯子被用力捏破了,血由信威的右手流出,敏敏的心也彷彿滴著血。

  她什麼也顧不得,衝上來扳開他的手,拍掉細玻璃,厚厚的掌心,橫著一個不大但深的傷口。敏敏幫他擦藥、裹紗布,眼淚直流。  

  「你為什麼老要傷自己!」敏敏恨恨地說。

  「我從不傷自己。」他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視她說:「你哭了,你在乎我,對不對?」  

  敏敏跪在他面前,淚水滴在他的紗布上,無法言語。

  「敏敏,我已經三十五歲了,有那麼大的企業要管理,每天有那麼多煩人的事,實在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力,天天和你玩這些愛情遊戲。」信威輕擦她的眼淚說:「我要你,從沒有一個女人像你一樣,令我失魂落魄至此。你在意我,又為何要讓我們彼此折磨呢?」  

  因為我愛你,不願你輕賤這份愛呀!但你是嗎?敏敏內心泣訴。  

  他輕輕抱著敏敏,輕輕地吻她,她並沒有拒絕。  

  「說你屬於我!」他看著她的唇,命令著。

  「我屬於你。」敏敏緩緩閉上眼,感受他那迫切的吻。

  如此溫柔纏綿又如此迫不及待。不像在愛達荷的那一夜,一切是意外的、快速的、朦朧的。這次,敏敏很清楚彼此拋開所有的契合是多麼美麗呀,就像那首詞寫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敏敏抱住他溫熱濕滑的肩,任他在她胸前恣意輾轉,用一波波興奮迎接他,所有痛苦、快樂,和他在她身上烙下的每一個印記,都一併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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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0:48: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信威七十坪的大公寓佈置得意外簡樸。她以為柏克萊威爾斯夫婦的房子,因為是租的,所以很隨意,沒想到信威頭腦如此複雜的人,生活方面卻不很重視。大客廳就黑白兩組沙發,一真皮、一布料的,加上音響、電腦和幾個茶幾。餐廳倒有一個八人長方形餐桌,廚房空蕩蕩,廚具都不知藏在哪裡,看來乾淨得像樣品屋。四個房門都是一式的床、矮桌、小櫃,連色系都差不多,主臥室因為放信威的私人用品,才使得人確信他住在這裡。最有他特色的是書房,一排排的書,電腦桌、書桌上面的凌亂才帶些人氣。  

  整棟屋子冷淡得可以,連棵植物都沒有。敏敏可以想像信威初搬來去選傢俱時,就站在店的中間,指著「這個、那個、這兩套,那兩套」,根本不花心思去配色設計。敏敏想著就覺好笑。  

  信威幾乎是半強迫地要敏敏住過來,因為盈芳在,他深覺不便。後來盈芳找了一個同學小美同住,敏敏才在信威這兒過夜。於是她不免要搬些東西過來,像小花、小樹,甚至那束紫晶水仙,就放在客廳,映著白天黑夜的流光。最初她還怕信威生氣,但他總不介意,她膽子就愈來愈大,每個房間慢慢變得不一樣,充滿她的想法與美感。  

  她不過是在一條絕路中尋找快樂而已。

  雲朋一知道信威的詭計,跑到他家找他興師問罪。

  「佳洛說敏敏一直是你的情婦,是什麼意思?」雲朋幾乎快跳腳。「你叫我別接近敏敏,你自己卻不守規矩,這算什麼?」  

  「你知道得很清楚,這是救你的一條路。」信威說:「好在我放出這風聲,否則現在記者早在門外等你了!」

  「敏敏,你別聽他的。」雲朋看著敏敏,苦口婆心地說:「清者自清,事實沒那麼嚴重。你因此而跟了信威,毀了自己,我贏得選戰又有何用,不如此刻退出!」  

  「雲朋,我們可以親如兄弟,你竟給我這種評價?」信威怒瞪著眼說:「敏敏跟我,怎麼會毀了她?我未婚,她未婚,我們在一起天經地義,誰能管得著!?」  

  「老實說,我若有妹妹,絕不願她和你在一起。」雲朋反唇相稽,「我就因為和你親如兄弟,才很清楚你對女人的態度,信手拈來,玩世不恭,從不認真。這原無可厚非,你大可找懂得遊戲規則的女人,何必去招惹敏敏!?」  

  「為什麼不找敏敏?」信威將她攬過來。「敏敏比任何女人更知道遊戲規則,不是嗎?」  

  敏敏實在不願再引起他們之間的糾紛,苦求說:

  「張大哥,我心意已決,你就不必再管我,選舉比較重要,不是嗎?」  

  之後雲朋仍不死心,三番兩次打電話來。  

  「敏敏,你又何苦呢?」雲朋聲音有太多擔憂,「你知道你這樣走下去的結果嗎?等信威厭倦了,你又情何以堪?信威人並不壞,只是自幼就被訓練得獨立無情,除了他的事業,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你懂嗎?」  

  「我怕了他,你知道嗎?」敏敏說:「就如你所說,任何東西,他得不到手絕不罷休。若不是利用選舉,他也會用別的手段,要我和他在一起。這也許是前世的孽債,今生注定逃不過的劫,不如早還早了!」  

  「你愛他嗎?敏敏。」雲朋突然問。  

  「愛?」敏敏淒然一笑,「我和他之間沒有這個字眼。我想他的字典中也沒有愛情兩個字。」  

  「我也曾這麼想過。」雲朋隨她苦笑,「但很難想像一個對父母盡孝,對手足義不容辭,對朋友古道熱腸的人,會缺乏天長地久的愛情?我一直覺得他會是好丈夫、好父親,只是沒碰到好女人。敏敏,你太純,不夠世故,不懂手腕,你鬥不過信威的,千萬別沉迷在他的甜言密語中,可以的話就快點離開他。」  

  「我都知道。」雲朋的話讓她心酸,「我比你想像中的堅強,你放心。」

  「天呀!即使我欣賞信威,尊重他、信服他,把他當成兄弟,但永不原諒他對你的所作所為。」雲朋咬著牙說:「如果他有傷你一分一毫,我絕不坐視不顧!」  

  敏敏瞭解雲朋的多慮。但信威對她是寵愛佔有的,一有空閒就陪著她過兩人的世界,似乎外面愈反對他們,他就愈把她緊護在自己的懷抱中。  

  盈芳對這件事滿頭霧水,敏敏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盈芳以一顆單純浪漫的心,看信威對敏敏的呵護有加,而敏敏對他的小鳥依人,她也不反對,只偷偷問:  

  「他會不會娶你呀?」  

  盈芳哪知道天下不是件件事都有「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快樂的生活」的結局。

  現在她下了班,一天工作圓滿,為受虐兒童的心理治療與成立診所也有了眉目。剛和盈芳通電話,又為幾盆花澆水,擦拭著紫晶水仙,在愉快的心情下等待晚歸的信威,說不上什麼幸不幸福,她一直是知足的人。  

  只不過下面這件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門開了,信威走進來,立刻抱著她吻著說:

  「我的小婦人正在做什麼呀?!」  

  「擦紫晶水仙呀!你沒看到嗎?」她笑著說。  

  「我差不多要相信這玩意有法術。」信威假裝認真的地說:「你天天擦,擦出了魔法,我就著魔愈深,對不對?」

  「才怪!」敏敏不理他,要站起身。

  「不然我怎麼愈來愈喜歡家居生活!這星期天,我要去高雄看一批貨,我們順便去玩玩。」  

  「星期天不行。」敏敏吞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氣說:「我要和盈芳去台中看劉家志。」  

  他的溫柔笑語完全不見,敏敏像坐在一塊冰上,她忙站起來,臉上亦是強硬表情。  

  「如果我不允許你去呢?」他一字一字極慢地說。

  「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她也一字一字回答。  

  「劉家志已是不相干的人!」他暴怒地說:「現在你住我的、吃我的,是我的人,你不可以去!」

  「我現在賺錢養自己。」敏敏已習慣他的口出惡言,也能平順回擊,「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人,我是自己的主人。家志剛由綠鳥調回,我答應去看他。基於道義,我非去不可,何況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什麼朋友?」信威走近她一步,眼中帶著脅迫,「一切都是過去式了,明白嗎?我不要你和他骯髒的過去污染了我們現在的生活。」

  「骯髒的過去?」敏敏真的生氣了,「有什麼髒?家志比你君子多了,他尊重我,沒碰過我一下,沒有言語侮辱,總是保護我。他對我比你對我好多了。他不但會保留我現在的生活,而且還有以後的生活,一輩子不變!」  

  敏敏一向溫溫順順,但一旦面對原則,就頑固起來,她知道她會惹火信威,而且在探他對她的容忍度,在拿他們的感情當賭注。即使她勝算如此少,她也無法為了信威,背棄為了她而坐牢的家志,舜潔的家教不是教她做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好。」信威不再爭辯,只用十分冰冷的語氣說:「你去看他,就永遠留在那個地獄中,不必再回到這裡了!」  

  敏敏有些被嚇住了。她強迫自己不能軟弱,也明白一旦她低了頭,就永世輸了,而且會輸得很慘,這一世就逃不出對信威無望的愛戀中。她挺起胸膛,拿起皮包,一聲不吭地離開信威的家,心寒到沒痛、沒知覺。  


  隔著玻璃窗,剃光了頭的家志顯得更削瘦,眼睛更大,彷彿又回到那挨打的國中時代,敏敏看了,眉頭始終展不開。  

  「真高興,你們都來看我。」家志臉上有大大的笑,他的眼光沒離開敏敏。「敏敏,你好嗎?你看來精神不太好。」

  「我很好。有一份工作,盈芳書也念得好。」敏敏努力微笑,「倒是你,在裡面滋味一定不好受。」  

  「也還好,反正看書,學點手工木匠,日子很好打發。」家志說:「這一年多來我也想了很多,打算出去後,好好做人做事,也勸我義父解散北門幫。台灣的社會變了,一味地躲在社會黑暗處懲凶鬥狠又有什麼搞頭,事業總要在亮處闖才有意思。」  

  他們又談了雲朋的選舉,會面很快結束。一出來,敏敏又回到原來的委靡狀況。

  「姐,你別這樣,連家志大哥都看出來你不太好。」盈芳勸著說:「我本來以為今天來,你會開心些,結果還是一樣。」

  「放心,我過一陣子就好。」敏敏淡淡地說。  

  「我還是不懂你和俞大哥吵什麼。平日看他對你那麼好,有什麼事那麼嚴重,幾天不理人。」盈芳哼了一聲,「他年紀比你大那麼多,也不會讓一讓。」

  「盈芳,別再說了。」敏敏說。

  接下去一個多星期,信威都沒有消息,甚至也沒打電話叫她去收拾東西,若他全扔了,她也無所謂。  

  當時憑一股不妥協的傲氣離開信威的家,覺得十分悲壯,但隨著時日,悲壯及決心都被鏤蝕了,起而代之的是錐心刺骨的悲哀。

  他們之間真就如此短暫?才一個月,他就厭倦了?像趕只小狗般,毫不留戀?倘若這是事實,她亦無奈,但她真的好想念信威,想他的擁抱,他的笑容,一切一切。從不知相思如此苦,叫她茶不思飯不想,夜不成眠,常暗自哭泣,她還得盡量隱忍,每天強顏歡笑,不讓人看出端倪。  

  最苦的是,日日上班還得面對俞慶大樓,由她的窗口就可看見那閃耀的玻璃,他在第廿一層,敏敏有時就瞪得發呆。下班等公車時,又是一番折磨,期盼看見他,又怕他來,但全是她一人癡心妄想,信威早早把她丟在腦後了!  

  一個黃昏,她終於看見信威那輛賓士轎車停在俞慶大樓前,沒多久,信威陪著一個短髮明媚的女人,談笑風生地走出大樓,依然是自信滿滿的魅力。在上車前他故意往敏敏這兒一望,隔條車潮川流不息的大馬路,她感覺他的示威,他在說他換女人和換衣服一樣快,她自動放棄是她的損失和愚笨。  

  敏敏幾乎是本能地轉過頭,同時邁步往另一個方向走,淚模糊了雙眼,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只知一直往前行。等她覺得冷時,才發現已下了許久的毛毛細雨,她的頭髮及衣服已沾上密密的雨珠,悶悶地潮進她的心裡,讓已枯乾的眼又泛出淚水。  

  當夜回到家,敏敏就病了,貧血、感冒及鬱悶,讓她不支倒地。躺在床上,想著過去種種,只覺人生無趣,自出娘胎就父亡母病,是舜潔由泥淖中救她出來的;如今舜潔死了,她又陷入一團混亂中,先害死世雄,連累家志,又差點毀掉雲朋,而他們不但不怨,還處處為她護她,她一個平平凡凡的人豈能消受得了?難怪上天會派信威來,令她心碎,折她福壽。身體倒下,淚水盡了,不是該認命的時候了嗎?  

  病倒的第三天早上,敏敏下床想振作自己。盈芳剛上學沒多久,電鈴響起,她以為是盈芳忘了帶什麼東西。打開門,卻看到信威,她太吃驚,不防地推開門。

  「你又沒有來上班。」他直直陳述,「你生病了。」  

  他臉上沒有笑容,只有疲倦的紋路,她發現他頭髮沒往日整齊,鬍子也沒刮好,不似以往給人精神奕奕的印象。敏敏知道自己更糟,穿著一件皺皺的棉睡衣,一臉病容,一定像個破布娃娃,狼狽不堪。  

  兩人在門口對望許久,敏敏正想開口請他離去,他突然抱住她,如此緊,緊到他硬硬的西裝外套磨痛了她柔嫩的面頰,她覺得自己快不能呼吸,又不捨這溫暖。  

  「你不該下床。」他說著抱她走回她的房間,將她輕輕放在床上。  

  「你又為什麼來?」她終於能發出聲,聲有哽咽。

  他不答話,只拿一把椅子坐在她面前,愣愣地盯著她,半天才說:

  「我不來行嗎?看你得了相思病都快死了!」

  「我是感冒,不是什麼相思病!」她連忙反駁,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有心情開玩笑。  

  「看你,眼眶都黑了。」他伸手輕觸她的頰,「沒有我,你還會一樣嗎?」  

  「我當然還是一樣!」敏敏馬上說。  

  「敏敏,你該給我一些尊嚴的。」信威握住她的手說:「你說要去看劉家志,你去了,你贏了;我不允許你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我卻自己跑來了,我輸了。你還要怎樣?把我踩到腳底嗎?」  

  「誰敢把你踩到腳底?」敏敏忍不住白他一眼。  

  「還不承認?」信威一把抓住她的裸足。

  敏敏一癢就笑了出來,她一躲,信威就欺身上來,把她壓在床上,在她身上嗅著,進而吻上她的唇。

  「信威,你瘋了!」敏敏往後掙扎叫,「我感冒,會傳染給你的。」

  他只邪邪地看著她,一邊脫衣服一邊說:

  「那句話怎麼說的?好與壞,我全接收。」  

  敏敏聽了,又忍不住笑了,笑到眼內發出晶亮。信威就有這本事,一下讓她如墜地獄,又一下讓她飛昇到天堂,讓她完全身不由己。


  他們散也快,聚也突然。這個衝突使他們之間有些微的改變。敏敏也說不上,信威更寵愛她,尤其在物質上,他不時買名牌衣物給她;將她的藍鑽水晶項鏈配成套,一對淚型耳環,一邊是小藍鑲圍著水晶,一邊是水晶圍著藍鑽;一隻手鐲,一隻是廿二顆藍鑽,一隻是廿二顆水晶,不說它們的昂貴價值,光是信威的親自設計,就教敏敏感動不已。這還不夠,信威還買了一架斯坦威的平面鋼琴給她,實現他以往的承諾。  

  如果她真是他所想的虛榮女子就好辦了。然而,她不是,所以內心仍有淡淡哀傷,老覺得信威距離更遠,他依舊熱情溫柔,但敏敏可以感受到,他像在欣賞他的一項傑作,一個計劃般對待她。可是,她還能要求什麼呢!  

  第二次她去看家志,信威沒阻止。在她準備出門時,他突然穿上外套要陪她去。  

  「信威,你又在耍什麼把戲?」敏敏訝異地問。

  「沒什麼,久聞他大名,總該見識見識。」信威說:「看看他有什麼魔力,教你跑了一趟又一趟。」

  「你有這種不明事理的心態,最好不要去!」敏敏鄭重搖頭。

  「我沒什麼特殊心態。」信威陪笑說:「有句話說,反對不成,只有由他去。」  

  「又來了!」敏敏笑了出來。  

  這次他們在一個環境很好的會客室中見面,三人圍坐一個小方桌。敏敏一邊介紹,就可感受這兩個男人彼此的敵意。一個名流式的毛衣外套,充滿尊嚴架式,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一個穿著牢服,臉上有疤,理著光頭,雖是年輕氣弱些,卻也是江湖混慣的人,什麼陣仗沒見過,有著天不怕地不怕郎當樣。  

  家志並不知道信威,眼中充滿疑問。  

  「他是我的朋友。」敏敏很保守地說。  

  「男朋友。」信威加一句,「我不放心敏敏一個人到這龍蛇混雜的地方,所以陪她來。」  

  聽到男朋友三個字,家志的眼睛立刻瞇起來,他直接對敏敏說:

  「怎麼一回事?他對你會不會太不適合了?!」  

  敏敏尚未回答,信威帶著幾乎無法察覺的怒氣說:  

  「不!我們才適合。你該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俞慶集團的俞信威,可供給敏敏金錢和地位,是別的男人所無法比擬的。」  

  「金錢和地位?」家志哼一聲,「我一向最不信任你們這種御金湯匙出生的公子少爺。」  

  「你是嫉妒。」信威不為所動地說。  

  「不!我憤恨不平。」家志說:「我實在看不出你除了有錢、有地位、有歲數外,還有什麼好的。」  

  「家志!」敏敏叫著,「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頭信威已經拳頭握起來,但他仍冷靜地說:  

  「總比一個整日殺殺打打,過著暗無天日、下流日子的毛頭小子好。」  

  「信威。」敏敏轉過頭對信威說:「我就說你來這裡不是好主意,你們甚至維持不了一秒鐘的禮貌。」  

  「和他,又有什麼禮貌可說!」信威眼中儘是怒火。  

  「我也學不來他們上流社會的虛偽。」家志也回答:「我只想說,我人雖在獄中,但敏敏若有什麼委屈,我仍可以為她出口氣。」  

  「別把那股江湖氣用在我身上。」信威用冷酷的眼神說:「敏敏是我的人,有委屈還輪不到你出氣。」  

  「是嗎?我們走著瞧。」家志低聲說。


  「該不會是你要結婚了吧?!」  

  他那兒突然鴉雀無聲,敏敏一時以為電話線斷了,正要詢問,他說話了,聲音很奇怪:「你怎麼提到這個問題?」  

  「你說是驚喜,我想你結婚不就是一個最大的驚喜嗎?」敏敏握緊話筒說。  

  「我要和別的女人結婚。你很高興嗎?」從他的語調中可察覺一種小心和距離。  

  「我沒有權利高興或悲傷,我只是你的情婦而已,不是嗎?」敏敏深吸一口氣說:「但我會離開你,我不會當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  

  「是嗎?」他又扯到舊事。「你卻差點有意或無意地破壞雲朋的家庭。」  

  「所以我要更小心,絕不破壞你的婚姻。」敏敏有時真恨他,這節骨眼他還不放過她。「你也不允許的,不是嗎?」  

  「若說我允許呢?」他的語氣轉為玩笑。「我突然有個想法,我可以娶很多老婆,可以離很多次婚,但情婦只有你一個,唯一又永遠,怎麼樣?或許該叫愛妾,嗯!我喜歡這名詞,教人又憐又愛。」  

  「你別胡說八道,我很正經的。」敏敏不讓他再說下去,口氣十分嚴肅。「我知道你對我的看法。但我死也不會讓自己淪為第三者,你還不明白嗎?」  

  「我怎麼有一種被脅迫的感覺?」他仍一副玩世不恭的態度。  

  「我沒有脅迫你,誰又敢脅迫你?!」敏敏盡量壓抑自己的激動,他這人真是真真假假,難以交談呀!  

  「好!好!」他安撫地說:「我們明天再談。不過我保證,我如果要結婚,你一定第一個知道,你現在滿意了吧!?」  

  結束和信威的談話,敏敏彷彿脫了一層皮。他還是那種態度,對她及他們這段關係就如一場遊戲,尚未玩膩,所以不肯放。但她能等到被他草草打發的那一刻嗎?  

  痛苦如排山倒海般襲來,一切仍是無法轉圜。與信威在柏克來的初見,竟已是前年的事了!這一年多來,他時而進、時而退,一步步用計攻守,她根本毫無招架的餘地。男人是天生的獵人,信威尤是,她帶給他的有一大部分是獵殺的刺激及快感,當獵物垂垂待斃時,一切都會變得索然無味了,不是嗎?  

  她是體驗到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滋味,但又如何?新歡可以一夕取代舊愛,古代嬪妃被打入冷宮,身不由己,一生嗟歎;但她可以逃,逃離這沒有尊嚴、沒有未來的生活,這是她生於二十世紀的幸運,現在需要的就是決心了。  

  明天信威回來,發現人去樓空,一定會大發雷霆,因為從沒有女人大刺刺地從他身邊先一步離去;但過一陣子就會好了,他會鬆一口氣,會有另一個女人迫不及待地來安撫他受傷的自尊心。  

  她只能顧自己,不是嗎?她站起來,把皮箱拉到客廳,盈芳正蹲在桌旁看那一束亮得透入人心的紫晶水仙。  

  「這紫晶水仙太美了,我永遠看不厭。」盈芳看見她便說:「你真的不帶走嗎?」  

  「那是信威的,不是我的。」敏敏看著紫晶水仙,痛苦地說。  

  她們把行李一箱箱搬下樓,放在租來的車中。一切就緒時,夜已很深了。敏敏做最後的巡視,撫摸那架鋼琴,關上所有的燈,紫晶水仙在黑暗中靜靜向她凝睇,隱隱的形狀在樓間微弱燈光的反射下,竟如幾滴眼淚淌著。她鎖上大門,「碰」的一聲,像分隔了兩個時空不同的世界,在浩渺宇宙中,永不再相交。  

  當天微亮,她提著簡便的行李在車站等第一班南下的火車時,面頰猶濕,腦海中仍是信威的身影,他在她生命中儘管無情,卻是最特殊的存在呀!那種感情,就像舜潔對王錫因的,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她離開,是不忍它的幻滅,她無法勇敢到與它同葬,與它玉石俱焚。信威,你瞭解嗎?她心中吶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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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2 1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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