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37568|回覆: 48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1-12-3 08:46:09 |只看該作者 |正序瀏覽 | x 7
本文最後由 李洪元 於 2022-1-25 10:02 編輯

書名】:山河盛宴

作者】:天下歸元

內容簡介】:

  【一句話簡介】:

  山河為宴兮鍋在我手,出嫁三次兮老公你走!

  【瀟湘版簡介】:

  黑芝麻餡雪媚娘女主VS黑暗食材界泰斗男主。

  偽傻白甜萌乖女主VS真強迫症處女座男主。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一次,被燕綏倒吊在一具上吊死屍的對面——必須對稱!

  文臻遇見燕綏的第二次,黛安芬落入狼爪——借來坑人!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三次,被文臻賣進了小倌館——禮尚往來。

  燕綏遇見文臻的第四次,被文臻左右開弓捏了腰——考察腎氣!
已有 1 人評分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50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SOGO幣 + 50   查看全部評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83
發表於 2022-1-25 10:02:0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喜福會(下)

  孩子們皇見皇的同時,三對夫妻也完成了相見歡。

  燕綏很快就知道了容楚躺在他床上是在等誰——身後忽然安靜了很多,氣溫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在下降,對面高櫃上白玉瓶中今早剛摘的鮮花變得硬挺,彷彿鍍上了一層晶瑩通透的光澤,仔細一看卻是細細地凝了一層冰,而簾子上垂下的水晶珠不再擺動,冷光流轉如鑽石。

  空氣變冷,卻又彌漫開馥鬱又高貴的香氣,濃豔卻不俗。

  隨即燕綏便聽見身後文臻驚喜的抽氣聲。

  他轉身,便看見白衣銀髮的男子,點塵不驚地邁過門檻,他看上去依舊如當年一般高冷疏漠不愛人間,臂彎裡卻違和地拐著衣著華美容貌豔麗的女子,果然是老相好宮胤和景橫波也到了。

  景橫波攬著宮胤,深紅的裙裾飛揚,時時刻刻都是鎂光燈下走紅毯的姿態,款款進門來的時候,宮胤還不忘記順手替她提了提寬大的裙擺,而景女王則一臉明星範地和文臻太史闌招手:「哈羅,哈羅,達令,你們都好嗎!」

  文臻正要撲上去,噗地一聲笑出來,太史闌早已走到一邊,雙手抱臂,聞言呵呵一聲,道:「怎麼不好?我和蛋糕美貌如昔,只是你好像老了一點?」

  「哪有。」文臻立即反駁,裝模作樣地上下打量,「大波天生麗質,哪那麼容易老,也就是多了幾根白髮而已。」

  她笑吟吟看景橫波,景橫波卻並沒有尖叫,嗤地一聲笑:「又合夥DISS我!哪來的白髮?我今早出門前照了一個時辰鏡子,別說一根白毛,你找得出一點不完美我把王位給你!」

  文臻鼓掌:「果然是當女王的人,十年不見,不僅長進,還霸氣了!」

  景橫笑吟吟抬手捏她的臉,「當然,想當初你老公在我手下也沒少吃虧呢!」

  她一習慣性捏臉,文臻就習慣性去摸她的胸,旁邊太史闌習慣性轉頭就走,三位夫君,宮胤一抬手,容楚一笑,燕綏衣袖已經向景橫波拂了過去。

  文臻&景橫波:「男人走開!」

  燕綏&宮胤:「……」

  景橫波和文臻的手都頓住,面對面相視一陣,忽然齊齊一笑,景橫波張開雙臂,文臻撲了上去。

  撲上去的時候,還把想走到一邊的太史闌一拽,竟生生拽得她一個踉蹌,也一頭扎進了三人組。

  三個人擁抱在一起,頭抵著頭,久久不動。

  這一抱,隔了十年時光,隔了無數風波迭蕩,陰謀傾軋,屍山血海,險死還生。

  命運的路途與選擇稍有分歧,這一抱便會成永遠的奢望。

  終得再會,感謝上蒼。

  室內無聲,三個女子固然默默無言,三個男人也沒說話。

  宮胤望著景橫波微微顫抖的肩頭,姿態筆直,眼神卻溫軟心疼。

  容楚凝視著太史闌的背影,唇角一抹微笑,想著這慣來抗拒和別人太近接觸的女子,現在的姿態卻是很放鬆呢。

  真好。

  只有燕綏皺著眉頭——就知道文臻有了朋友就忘了男人!

  雖然皺眉,他倒也沒說什麼,乾脆轉身,眼不見為淨。

  三個人頭靠頭抱在一起,半晌,文臻看見地磚之上,啪地落了一滴液體。

  她就像沒看見,語氣輕快地道:「嘿,通報一下這十年戰績。我當了丞相,百官第一,得了一個強迫症老公,和兩個不省心的兒子,你們呢!」

  太史闌:「一兒一女一老公,以及和你們東堂打了七八年的仗。」

  景橫波:「我追來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生了一個全天下最美的女兒!獨佔了這片大陸最廣袤的領土,達成了咱們四人中的最高成就!」

  太史闌:「我對你以上的描述不以為然。」

  景橫波:「有意見?有意見比一比啊!」

  向來扮演煽風點火角色的文臻:「哎呀不要這樣啦,十年不見見面就撕逼就鬧哪樣?要麼大波你就謙虛一點……」

  景橫波:「我為什麼要謙虛!介就是事實!男人婆你就是在嫉妒,嫉妒!」

  太史闌:「嗯,我嫉妒你的白頭髮。」

  ……

  容楚含笑對宮胤道:「看這重聚,真的很難想像,她們四人曾在一間陋屋裡合住多年,且分離十年還念念不忘。」

  宮胤:「君不聞損友焉?」

  燕綏涼涼地道:「打是親罵是愛。」

  容楚雙掌一合:「看來攝政王殿下於此深有體會?真令在下羨慕。在下就比較可憐了,從來沒被太史打罵過呢,她只會對我說,夫君你辛苦了,夫君你且歇歇……」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還有,夫君你腰還行嗎?」

  宮胤轉頭看容楚的……下三路。

  容楚面不改色:「行不行,殿下親自試試不就好了?」

  ……

  那邊三個女人已經不鬥嘴了。

  豎起耳朵聽三個男人鬥嘴。

  半晌,景橫波哈哈哈笑出來,「蛋糕兒,講真,我真的好同情你啊……」

  文臻呵呵笑著正想噴回去,景橫波忽然將她的腦袋一按,重重地道:「……也好想你……你們啊!」

  文臻到嘴的話立即哽在了咽喉裡,連想要也順帶DISS燕綏兩句的太史闌也頓了頓。

  三人都沒有再說話,太史闌直起身,將兩人一左一右攬了,一隻袖子往景橫波眼睛上一按,一隻袖子掠過文臻的頰,淡淡地道:「等會記得賠我衣裳。」

  景橫波尖叫:「別弄花了我的眼影!」

  文臻:「賠!送你一套制服!老帥了!」

  太史闌嫌棄地收手,景橫波的眼影一點沒花,文臻臉上也乾乾淨淨看不出痕跡。

  三人這才在圓桌邊坐下來,沒留老公們的位置,都是不省心的,讓他們自己咬去。

  景橫波一邊磕著瓜子一邊道:「在你這逛兩天,咱們就啟程去堯國,堯國和大燕聽說開戰了,小珂抽不開身,咱們去看看熱鬧,要是大燕敢怎麼的,咱們就把丫順便滅了……」

  文臻為可憐的大燕默哀。

  大荒女王說得輕描淡寫,可真要做起來,也一定不難。

  「既然堯國有事,那我就不留你們多住了,遊玩幾日就趕緊出發……」文臻還沒說完,就聽見景橫波用一種十分幸災樂禍的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打人這種事,仇人越多才越熱鬧,小珂在你老公手上吃的虧也不小,當然要帶著她一起吃飯睡覺打燕綏啦!」

  文臻:「……」

  ……

  嘴上說著大義滅親的文丞相,真正安排起住宿來,也十分的公(護)平(短)正(心)義(機)。

  偌大的攝政王府,還是和以前一樣簡單粗暴的七進院子,套娃似的。燕綏和文臻並不住在最裡面的七號院,因為燕綏嫌麻煩,現今的東堂也沒有刺客敢靠近攝政王府十里之地,所以兩人住在二號院,之所以不用一號院,自然是因為那院子當年曾被某人住過。

  這次文臻把女王夫妻安排在五號院,容楚夫妻安排在七號院。美其名曰五號院裝潢華麗最符合女王氣質,七號院最裡面最幽靜符合大帥的喜好。

  並沒有護衛,也不指望誰能攔住這幾位,只期盼距離的遙遠能夠讓這幾人發一發懶病。

  景橫波聽了,眼皮一抬,嗤笑一聲。太史闌依舊面無表情,容楚微笑,春風明媚,流水生輝。

  距離的遠近永遠不能阻隔一顆火熱的心,不是嗎?

  當晚,攝政王殿下躺在床上等丞相大人臨幸時,丞相大人卻遲遲不歸,讓人傳話說公署臨時有要事今晚需要加班,請殿下先睡為敬。

  殿下抱著被子一臉漠然地聽完,呵呵兩聲。

  當晚殿下破天荒地沒有洗澡。

  美其名曰有點傷風怕著涼。

  四大護衛一臉慼慼地守在門外,當初沒去過大荒的日語還扒著門板碎碎念。

  「殿下為啥不洗澡?不洗澡殿下會睡不著……」

  英文一巴掌把他扇在了門板上。

  「傻缺!當然不能洗澡!」

  「咋了?洗澡又犯什麼忌諱了?」

  「如果你洗澡洗到一半忽然有人掉到你澡桶裡看光你還要大喊你非禮,你說你洗不洗!」

  「這個啊,要看掉進來的人美不美。」

  「如果雖然很美卻是你老婆的閨中密友,且那位還有一位醋性和本事一樣大的夫君,你洗不洗?」

  「換我當然不敢洗,可是殿下怕什麼?本事再大,還能大過殿下?」

  「一個人大不大過殿下我不知道,兩個人就難說了。我就提醒你,你忘記了當年月下的光頭嗎?」

  「……」

  燕綏在床上翻身。

  沒洗澡,睡不著。

  這些年毒性漸解,睡眠比以往好了許多,只是沒有文臻在身邊,原以為要睡不著的,誰知道翻完七百三十八個身後,他竟然有點迷迷糊糊了。

  室內氤氳著淡淡的香氣,是文臻常用的令他安心的龍息香,卻又隱隱摻雜著一點別的淡而清的氣味,非常細微,可等他察覺到這一點異常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睡眠。

  睡著的前一刻,他想,大意了。

  老婆胳膊肘朝外拐。

  他和文臻的房間,機關和禁制非常多,誰也別想輕易進來,所以誰也做不了手腳。

  但是心又黑又偏的老婆可以啊!

  ……

  然後一個時辰後,燕綏被活活凍醒。

  睜開眼,差點以為自己夢游了。

  眼前晶光琉璃徹,一片冰雪世界,宛如水晶宮。

  他望著頭頂冰龍一般的橫樑三秒鐘,默然起身,伸手在床下一拍,那裡還有備用的一模一樣的床和被縟。

  沒拍開,機關都凍壞了。

  燕綏起身,不睡了,去和冰雪人妖敘敘舊。

  不知為何有點腹脹,他去簾後解手,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就走。

  已經遲了,一雙纖纖素手撩起簾子,嬌聲媚語傳入耳際:「殿下,女王陛下喊你噓噓。」

  燕綏就當沒聽見,身後人影一閃,什麼東西越過頭頂,不是香風,也沒有氣味,但他立即知道那是什麼,下意識一閃身,那東西嘩啦啦越過簾子,撞翻屏風,穿過橫樑,射出門口,冰光閃爍間隱約一個圓圓矮矮的一大團影子。

  砰一聲門扇被撞開,門外月光地裡站著一個身影,此時燕綏已經看清了,飛出門外的果然是簾子後的恭桶,負手站在月光地裡的是太史闌。

  恭桶時刻換新,是乾淨的,此刻正迎著太史闌飛出去,燕綏可不認為太史闌站在門外是為了迎接他的恭桶,隨即便看見太史闌伸出了一隻手。

  月光下伸出的那隻手,修長,指甲光潔,一擺,一推,劃一個圓潤的弧,很有風範,像絕世武學大家對戰前最為優雅有力的起手。

  用來對付一隻馬桶。

  下一瞬馬桶在空中無聲散成無數碎片。

  燕綏眼眸一眯。

  沒有掌風,沒有氣流,他可以確定太史闌沒有使用任何真力,和馬桶還隔著半丈遠。

  燕綏的臉色很不好看。

  因為馬桶碎得太紮心。

  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每一塊形狀都不一樣,有些落成了他腳下的粉末,有些卻似乎想要蓋上他的頭。

  燕綏只能再退,他總不能和一隻馬桶搏鬥。

  太史闌手又一抬。

  粉末旋起,碎片歸攏,空中又出現一隻完整的圓溜溜的馬桶。

  燕綏還沒舒口氣,想著大帥愛玩馬桶就送她玩,反正這隻馬桶他不要用了,看著就想起各種不規則碎片,簡直戳心。

  下一瞬就看見太史闌手一擺,馬桶又碎了。

  碎得比之前還抽象。

  再一擺。

  湊整。

  再一擺。

  又碎。

  燕綏:「……」

  無法直視。

  好像心也碎了。

  被迫看完了馬桶的一百零八式分屍大法,他這輩子還能好好地用馬桶嗎……

  ……

  牆角處,四大護衛鵪鶉一般瑟瑟發抖。

  「毒……太毒了!」

  「果然不愧是文大人的摯友。」

  「居然用馬桶來對付殿下!」

  「折騰食物,我家殿下可以半個月不吃;折騰水源,我家殿下也可以數日不飲;哪怕拆了房子呢,我家殿下睡不睡也沒什麼要緊……可是還能不如廁嗎!」

  「人有三急啊!」

  ……

  馬桶最終恢復原形,月光地裡的太史大帥宛如太極國手一般,雲淡風輕遙遙一推,馬桶就歸回了原位。

  然後景橫波格格笑著,手臂硬穿過她的手肘,兩人挎著走遠了。

  燕綏站在門口,對著床前明月光,轉頭看看還在微微顫動的簾子,生平第一次開始反省自己做過的事。

  他默默站了一會兒,本來也不是太內急,但眼睜睜看著馬桶不斷分屍又不斷恢復,某種感覺反而洶湧了起來。

  這個馬桶不能用了,外頭倒還有廁所。王府太大,文臻為了方便護衛們,特地在每個院子都安排了公廁。

  燕綏去了二號院的公廁,剛關上隔間門,便覺身週一冷,隨即眼睜睜看見文臻特製的便池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冰上生無數尖刺,保證蹲下去能戳成篩子。冰的顏色青幽幽的,光澤詭異。

  頭頂有人悠悠笑道:「聽聞攝政王殿下無所不能,想必也妙解音律,就是不知道攝政王殿下飛流直下三千尺時,是否也能奏出妙音一曲?」

  一張臉探了下來,月色裡明珠生輝,容楚滿臉寫著「我很想聽,還很想看,我就看看,我不動手。」

  燕綏眼風飄過,束束腰帶,轉身,走人。

  他沒回房,走過二號院,出了王府,穿過長街,叫開宮門,直奔前殿丞相公署。

  以加班為名吃零食看小說並且早早睡下的文臻,在睡夢中聽見動靜,還沒起身,就看見燕綏飄了進來,順手將她一摟,文臻正疑惑著這老夫老妻的不至於分離一晚就相思難耐追到宮中吧?就看見燕綏草草一摟便放開,以一種看似淡定實則急不可耐的速度直奔她的簾後。

  文臻:「……」

  怎麼?特地憋一泡尿來她辦公室放?

  是覺得她這裡的田還不夠肥嗎?!

  過了一會,燕綏出來,依舊表情淡定,但是老夫老妻了,文臻可以輕易從他的眉梢眼角看出細微的放鬆和滿足。

  嘻嘻,果然閨蜜出手,不同凡響。

  很多年沒有見過能讓燕綏這麼狼狽的人了。

  毫無同理心的文大人,把案頭上完全可以下個星期再討論的國事往自己面前拖了拖,做伏案埋首狀,又按鈴叫人開會,雖然大半夜開會什麼的不大人道,但是關於皇宮西北角一座冷宮因為長久沒有修葺而掉瓦的事務很嚴重,萬一砸到人怎麼辦?就算砸不到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嘛。

  半夜三更,文丞相辦公室忙碌得熱火朝天。

  文丞相從文件堆裡抬起手來,攆小狗一般揮了揮,氣若游絲:「老公啊,我這裡有點忙,就不能陪你了,要麼你裡間宿舍睡一睡,放心,我們盡量不會吵到你的……」

  燕綏:「……」

  兒子都生了兩個了。

  這婆娘賣老公的藉口還是這麼不走心。

  ……

  燕綏看似淡定實則悻悻地走了,他無法待在太過吵嚷的地方,文臻立馬推開面前山高的卷宗,「長夜漫漫正好搓麻!」

  嘩啦啦聲響裡,陪她值班的採桑問:「小姐,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二條!痛啊,但長痛不如短痛嘛。你想想啊,積怨已久,千里迢迢來了,不給人家一個發洩的機會,這以後要想談三邊合作四方合作什麼的,也難開口嘛。反正看在我這麼大方的份上,她們也不會弄死他的是吧……和了!」

  ……

  天要下雨,人要報仇,老婆要賣老公,老公能怎樣?

  受著。

  老婆辦公室避難不成,燕綏也就回了王府,總不能被逼得自己家都不能回。

  路過兒子院子時,看見隨心兒在院子外孤獨地支開了自己的專用小帳篷,帳篷前掛一牌子:除我哥和噹噹哥外其餘人謝絕入內。

  然鵝也並沒有看見什麼噹噹哥。

  而隨心兒的院子裡倒是笙歌燕舞,燈火通明,皇帝陛下賜宴呢。

  燕綏看見一個正在作酒杯舞的少女,輕盈得像蝴蝶翅尖的一縷風。

  看見一個在湖邊洗腳的少女,她身邊一個小少年拎著毛巾和鞋等著,並擋住了他人可以窺看的任何角度。

  看見了一個少年叼著酒杯,笑眯眯地看廊前伴舞的妖嬈舞孃,看似酒色不忌,眼神卻極清明。

  看見自己的皇帝兒子,一臉熱情地在推銷吃喝玩樂。

  燕綏在簷角略停留一刻。

  屋簷下的,是這片大陸未來主宰的新一代。

  可以想見,如果這群小少女少年不能如母輩一般成為摯友,那麼彼此都會成為彼此的強敵。

  而因為他之前的一番操作,眼瞅著東堂成為眾矢之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隨便兒的未來,也許會更加艱難一些。

  燕綏站在風中認真地想了想。

  沒找到良心中的一點點痛意。

  當然,如果他肯痛痛快快讓那幾個傢伙出了氣,以人家的身份地位,此事必然從此揭過,也絕不會影響到下一代。畢竟出身在那,必要的格局還是有的。

  需要給那幾個傢伙痛痛快快打一頓,給隨便兒鋪路麼?

  燕綏呵呵一聲,籠起袖子,在風中灑然而去。

  自己的江山,自己守去。

  揍我?

  沒門。

  ……

  接下來的幾天,文丞相依舊以即將遠行需要加班為由夜不歸宿,而被老婆出賣的燕綏的日子也過得頗(水)豐(深)富(火)多(熱)彩。

  吃飯睡覺如廁洗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圍殺。

  燕綏看似維持風度實則頗有些艱難地在各類圍殺中輾轉騰挪。依舊看起來翩翩精緻,風采不失,十分完美,當然如果不是黑眼圈已經掛到腮幫,那就更完美了。

  然而一直沒有真正動手。

  燕綏感到有點寂寞。

  天青色等煙雨,而他在等架打。

  這麼零敲碎割的磨人,不如捋起袖子三局定輸贏,他一個人打三局,不在怕的。

  他想打架,那一群人偏不如他意。

  騷擾,也是戰術。

  報仇特別行動小組組長容楚微微一笑。

  仇,一次性報不爽。

  大餐,放到最後吃才香。

  ……

  某一天晚上,當燕綏在自己橫平豎直的桌案前,看似隨意實則萬分防備地坐下來時,已經有點不適應居然沒有什麼事發生。

  也許攻擊就在下一波?

  然而直到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飯,並把每樣菜都嘗了一口,幾乎已經飽了後,依然無事發生。

  這就有事了。

  燕綏放下筷子,忽然抬頭,與此同時,五感出奇靈敏的隨心兒已經道:「飛過去了。」

  頭頂的聲音越發清晰,大風鼓蕩,似乎有什麼從上空飛過,燕綏掀簾出門,呼地一聲,滿頭黑髮蕩起,頭頂上有笑聲掠過,那微啞又懶又嬌的嗓子,一聽就是景橫波的。

  燕綏頭一抬,好傢伙,人都齊活,包括他老婆。

  就這麼把他撂下了?

  一根繩索忽然從巨鵠背上垂下來,文臻在上面喊:「老公,現在上來還來得及!」

  燕綏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

  隨便兒在他身後陰惻惻地道:「好容易老婆不在家隨便浪,又沒了被打之危,傻子才會跟上去吧?」

  燕綏:「打得到?」

  隨便兒:「打不到,您請?」

  隨心兒:「爹爹不去,娘也要生氣的。」

  燕綏把小兒子拉離了大兒子免受荼毒,又揉揉他的狗頭以示嘉獎。

  巨鵠飛得不快,那繩索還在晃。

  隨便兒對隨心兒道:「二狗子,你說的對,完全不追我娘回來後某人日子也不好過,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追,然後有人絆住了他的腳步,比如抱著大腿哇哇哭爹你不要走之類的,然後他便可以勉為其難地留下了,這樣又不得罪我娘,又能避免被打,據我觀察,此時此地這個角色只有你能勝任,你記得演完這齣戲後和某人要出場費。」

  隨心兒:「他是我爹,不要錢。」

  隨便兒:「呵呵。」

  隨心兒:「只要不進我院子就成。」

  燕綏懶得理兩個不貼心的兒子,身子一掠,已經搆著了那前方晃悠的繩索。

  倒不是一刻離不得文臻,但是如果這女人終於和死黨聚齊,又終日處於和他有仇的死黨夫妻包圍中,天長日久被洗腦,來個長期旅遊離家出走怎麼辦?

  手抓到繩索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可能。

  繩子斷了。

  太史闌讓繩子忽然消失,他跌個倒栽蔥。

  繩子黏在手上,他被吊著在全城面前展覽。

  繩子沒事,他上去了,然後被幾人聯合踢了下來。

  ……

  以上每種,他都做好了准備。

  以上每種,都沒有發生。

  喊他上去的並不是文臻,她被景橫波笑嘻嘻摀住了嘴,至於聲音為什麼像到連燕綏都沒聽出來,是因為容叮叮很擅長模仿別人的聲音。

  拿著繩子的是容楚。

  燕綏手剛搭上繩索的那一刻,容楚大力一掄!

  與此同時,宮胤也伸手一搭。

  兩個高手同時發力甩繩,繩子閃電般彈起,以一種語言無法描述的速度,帶著燕綏呼嘯飈上天際。

  遠遠看去恍如流星彈丸,劃出一道凌厲的光影。

  然後繩子忽然變得很滑很膩,膩到高速運行中的燕綏不得不鬆手。

  「嗖」一聲。

  隨便兒隨心兒兩隻大腦袋隨著那道巨長的拋物線轉過了整整三百六十度一個大圈。

  看見那隻尊貴的彈丸飛過了頭頂飛過了一號院飛過了佔地百畝的攝政王府飛過了其後不遠的同樣佔地百畝的宮門廣場……

  一聲「哇哦」齊齊整整。

  頭頂上再次傳來景女王高亢而歡快的歌聲。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

  攝政王被送到了千里之外。

  整個天京的百姓在那天清晨都看見了一道流星。

  據說還有人在底下許願早生貴子來著。

  大概在長達七八瞬之後,在皇宮後頭那座綿延數百里的園林最深處,才響起一聲彷如隕石墜落般的巨響。

  那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林爆開一大片翠屑,那一片的天彷彿都在下碧色的雨。

  鵠背上景橫波笑嘻嘻畫了個十字。

  ……

  鵠行疾速,一日夜便到燕慶邊境的定州,堯國帝后正在對大慶皇帝行復仇追殺之戰,一路追殺到了定州,在鵠背上可以看見底下山脈間紅黑色的軍隊糾纏交接,而大片鵠鳥承載著鐵甲士兵呼嘯而過。

  太史闌向來對戰場最感興趣,拿了個西洋遠目鏡看下頭戰局,前方是一座山,一線紅色衣甲的士兵如火線般在山道間逶迤,太史闌的目光落在那火線的盡頭,一方懸崖如頂蓋遮住了下方的視線,她輕輕咦了一聲。

  以她百戰經驗,這種地形,一般都會有埋伏。

  但是紅甲是被追逐的慶帝軍隊,後方才是堯軍,堯軍又有鵠騎,便是絕崖有埋伏,也動不到堯軍大部隊……

  太史闌還在思索,文臻忽然道:「那絕崖上有挖掘填埋痕跡。」

  此時天色晦暗,山上植被茂密,距離又遠,正常人是絕對看不清山石痕跡,但是文臻可以。

  忽然底下起了一陣旋風。

  很小的旋風,像一團花在山道上綻開,仔細看卻是一片金黃落葉被捲上半空然後紛落,落葉影裡隱約一條纖細身影。

  看見這人影剎那,鵠背上三個女人同時直起了身子。

  與此同時一聲悶響。

  太史闌厲喝:「下!」

  轟然巨響。

  絕崖崩塌。

  山體傾斜。

  煙塵騰騰漫起,巨石當頭而下,有人閃身而入,有人奮身救人,有人狂哭大笑,有人拚命自救,有人絕望等死……昏暗的視線和震動的天地裡,有人大呼「君珂!」「皇后!」「主子!」

  只有那隻提前降下的巨鵠,灰黑色的翅貼地俯衝,下一瞬一支裹著護腕的手臂伸出,肌肉繃緊,準確而又俐落地一抄。

  砰一聲女子落入鵠身。

  幾條人影團團圍上。

  「小透視!」

  ……

  「東風!」

  「紅中!」

  「碰!」

  「嘩啦啦」碰撞聲清脆動聽,夾雜著女子們的笑聲。

  「小透視,當皇后了,還看牌?」

  「當皇后看牌算什麼,當丞相還能偷牌呢。」

  「總比當女王還輸牌好,是吧太史闌?」

  「是什麼讓你竟然以為當女王這種事會令某人有任何進益?」

  「天啊,太史闌你嫁人了竟然話癆了!你剛才一口氣說了24個字!24個字!你的嘴不累嗎?」

  「懟蠢貨永不疲倦。」

  君珂眯著眼,一手撫著肚子,行雲流水般在牌面一拂,「天大地大我牌大,錢。」

  這句話說出來時,彷彿時光重流,又彷彿往事倒影,她禁不住有點恍惚。

  十年前,在穿越分離前夕,一場麻將後,她似乎也曾這麼說過來著。

  曾以為這一生再無機會說出口,未曾想還有這般幸運。

  麻將流水般的碰撞聲一停,帶來幾聲嘆息,幾張紙牌扔了出來,牌子上鬼畫符般寫著些字,分別是什麼「通商口岸」、「大荒蛟獸皮十卷」、「東堂明鐵」。

  君珂笑嘻嘻將自己的「騰雲豹一百匹」牌子收好。

  當然,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好姐妹給自己這個最小孕婦的見面禮。

  這邊停了停,那邊嘩啦啦聲響未歇,麻將向來是家庭館,女一桌,男一桌……孩子一桌。

  容楚宮胤隨便兒景泰藍正在鏖戰,一邊小一點的桌子上,隨心兒容叮叮容噹噹阿回打撲克,隨心兒不能忍受這麼多人,卻又莫名地想黏著容噹噹,便遠遠地一個人蹲在一座假山上傳音。

  ……貌似少了一個主人。

  這裡是堯國皇室的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別苑,說是別苑,其實就是整座山,道路奇峻,峰頭尖尖如玉筍,每根玉筍之上都建著亭子,亭子與亭子之間有索橋連接,老公們一個,老婆們一個,孩子們一個。

  亭子之下就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和半山雲霧,隱隱約約有真氣撞擊的渾厚之聲傳來,在群山之間迴蕩不絕,成了嘩啦啦麻將聲中絕好的伴奏曲。

  半晌,雲霧破開,一身勁裝短打的納蘭述拾階而上,吹了吹拳頭上沾著的松針。

  那邊君珂立即昂首張望,被三個牌友齊齊嗤了一聲。

  這邊容楚頭也不抬,問:「到哪裡了?」

  納蘭述:「十亭中之一亭,然後被我一頓老拳又揍回了原處。」

  「戰況如何?」

  「他挨了我一拳,我送了他兩腳。」代打的景泰藍起身讓位,納蘭述掀袍坐下,啪地打出一張牌,「不虧!」

  「打哪了?」這回問的是宮胤。

  納蘭述:「臉!」

  景泰藍怪笑一聲,隨便兒笑眯眯出牌就好像沒聽見。

  下一局贏的是宮胤,大神默然起身,容楚悵然嘆一口氣。

  手氣不佳啊這。

  白衣白髮的人影一路飄下了山,本就清涼的山上氣溫再降,剛剛爬上十分之一山路,被趕回山腳,再次爬上一段路的燕綏抬頭,就看見了久違的冰雪人妖。

  燕綏慢條斯理整理了一下袖子,兩邊袖口捲出一樣的寬度,順手取出一個面具端端正正戴上了,宮胤瞧一眼,猜測著納蘭述那一拳的戰果,到底藏在面具之下的哪個角度?

  燕綏做好了一路打上去的準備,宮胤卻在後退,一直退到山崖上坡度最陡峭,近乎直角的一段才停下,半山的雲霧迤邐而來,他在雲霧中衣帶飄舉如仙人,仙人伸手一撫,雲霧忽然便化成一片細碎冰晶,簌簌落了山路一地雪白,而更多的雲霧游曳而來,卻在彌補上那處缺口之前又化為無數碎雪,那一片冰雪在山路上也如雲霧蔓延,轉眼間就延伸至燕綏腳下。

  吱吱嘎嘎細微冰凍之聲響起,山路上方的懸松迅速垂掛下長長的冰棱,散出一片濛濛白霧,山路上平滑一片,成了蒼蠅也會滑腳的堅實冰面,而那些霧淞一般的植物垂落的冰棱枝幹,天然組成了一片堅冰藩籬。

  尋常山路也就罷了,對燕綏這樣的高手來說,頂多難走一些,這一段卻近乎直角,燕綏要想上去,只能靠武器和雙手來爬了。

  宮胤手揮目送,送了燕綏一片冰雪,轉身便走。

  再不回去八成又是容楚贏。

  燕綏抬頭看看那段溜光水滑的路,並不認為這是大神有意無意的放水,隨手折了一根樹枝,輕輕鬆鬆便插進了堅硬的冰面,一路攀援而上。

  只是那一路上霧淞的冰棱橫七豎八,十分不對稱,看著難受,他不得不時不時停下來砍伐整理,速度自然要慢一些。

  曾經鬥法數次,宮胤也足夠瞭解燕綏,知道這一段路便是冰雪築就,也不過燕綏幾個起落,唯有將那路邊草樹都亂七八糟橫在他面前,才能阻住他的腳步。

  而上方亭子裡,容楚忽然一笑,把牌一推,長身而起。

  納蘭述哈哈一笑,道:「恭喜!」

  人生三喜,陞官發財打燕綏。

  燕綏剛剛把路清得差不多,忽然抬頭。

  然後就看見了真正的死對頭。

  雖然得罪了三個小姨子,但和景橫波宮胤並無要命衝突,甚至還隱隱互相幫過忙,頗有幾分惺惺相惜,宮胤又是個除了景橫波什麼都不在意的性子,所以揍他也就走個過場。

  得罪君珂狠一些,但君珂是個大度的,納蘭述又是個明朗性子,看在連襟的份上,一頓架差不多了,如果一頓架還不解氣,那就兩頓。

  唯獨容楚。他得罪太史闌太狠,容楚性子又最記仇,怕不早就摩拳擦掌在這等著了。

  燕綏剛一抬頭,就看見容楚把一個牌子插在了山道上,牌子上的字還沒看清楚,嘩啦啦,一桶什麼東西就倒了下來。

  燕綏鼻端嗅到了一股濃烈難聞的油味,只好後退避開,那油是青黑色的,十分厚重,瞬間蓋住了冰面,山壁之上無所躲閃,燕綏只能退,容楚手一揚,一點深紅火星從他掌中躥出,落在那青黑色油面上頓時蓬地一聲,躥出深紅的火焰,火焰順著油跡化成一道火龍,轉眼便直躥而下。

  那火勢如此猛烈,以至於底下一層的厚厚冰面瞬間融化,隔著一層石油,火與水竟然同時順著山壁向燕綏撲來,宛如一紅一白兩條巨龍,在山道上乘雲而下,蔚為奇景。

  燕綏可沒心情欣賞什麼奇景,水火都是無法對抗的自然之力,他又不願意被弄髒衣裳,只好一退再退,還沒退到底,上頭轟隆聲響,無數圓石穿過火龍,成為一道火石洪流翻滾而下,所經之處山道起火,花草成灰,燕綏無處落腳。

  等他輾轉閃避十幾個來回,終於在一處石上站定,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山腳。

  這半天的山都白爬了。

  落腳的石頭周圍,流淌著油黑的石漆,混著焦灰和殘枝敗葉的泥水,還在微微閃爍的小火種,不斷有帶火的石頭砸下來,砸進冰塊融化後堆積成的泥水石油坑裡,濺出更多泥水和火星。

  燕綏不得不在那方圓不過幾尺的石頭上跳桑巴。

  一曲桑巴還沒跳完,呼嘯風聲起,早就換上長靴的容楚穿越煙塵,當頭一棒子狠狠敲下來。

  燕綏掠起避過,棍子擦肩,一個流暢的垂落,順勢敲在石頭上,石頭粉碎,濺起半丈高的焦灰髒水,饒是燕綏閃得快,袍角也髒了一大片。

  碎裂的尖石劃過他臉頰,雖然沒能劃破,卻成了一張花臉。

  容楚又是極流暢地橫身一掄,棍風籠罩一丈方圓,燕綏只好落往一丈之外,好及時整理他的髒衣服,一丈之外只有一處稍微乾爽些,燕綏正要落腳,卻隱約感覺那地面似乎微微有些塌陷。

  燕綏並沒有躲開,直直地落下去,容楚要逼他落入泥坑,他偏不。

  陷阱可墮,髒污不可染。

  再說他不認為那是陷阱,容楚心思詭譎,他可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他輕飄飄地落下去,忽然那片乾淨的地面上,閃出一條人影。

  那人仰首向天,面帶微笑,張開雙臂,彷彿要給他一個愛的抱抱。

  燕綏一看見那張風流冶豔的臉,驚得腿一縮向後便彈。

  髒污可染,小姨子不可抱。

  噗通一聲,他的袍子上泥漿疊焦灰,已經辨不出原來顏色。

  身後卻又響起一聲長笑:「聽說你有潔癖?那幫你把髒衣服脫了唄?」

  第一個字剛出口,燕綏就感覺到身後涼風侵體,他只好顧不得地面污穢,一點地再次騰身而起。

  結果剛飛到半空,頭頂又出現一條人影,一臉媚笑,依舊的要抱抱姿勢。

  燕綏那動作就好像要投懷送抱一樣。

  燕綏這回不閃了,他已經知道身後那人是誰,可不想給那位再揍一次。

  他淡淡傳音:「宮胤,請問尊夫人用的是什麼香水?」

  白影一閃,宮胤面無表情出現,拎走了蕩漾的女王。

  景橫波還在格格地笑:「小蛋糕,小蛋糕,你老公好羞澀哦!」又拋個飛吻給燕綏:「香水名叫玉照宮大道五號,我親親老公親自給我釀造的哦……」

  身後「嚓」地一聲,因為這一耽擱,納蘭述撕下了燕綏的大半截袍角加上半邊褲子。

  然後他大喊:「大姨子!大姨子!」

  黑影一閃,太史闌出現,納蘭述把燕綏的衣服拋過去,太史闌手一揮,那一堆衣服便化了灰。

  那一邊納蘭述雙手一拍,雙手一分衣領,大聲道:「連襟,裸奔丟份,穿我的!」

  燕綏自然不可能穿他的。

  他只能退。

  容楚和納蘭述玩完了手段,一前一後堵在路上,然後趁你病,要你命。

  在燕綏幾近裸奔,最厭惡的環境最束手束腳的環境裡,最終還是展開了群毆。

  而容楚和納蘭述早已換上了隔絕泥塵的水靠,自然不在乎這泥坑之戰。

  煙塵四起,泥漿飛濺。

  砰砰之聲不絕。

  片刻之後,煙塵散去,燕綏倒也看不出裸奔了,因為身上已經黑黑紅紅黃黃糊滿了。

  臉上原本就弄髒了,現在那些弄髒的地方隱約還有點鼻青臉腫的意思。

  納蘭述打得痛快,哈哈一笑,拍手回去繼續牌局。

  容楚一招手,之前插在地上的牌子,凌空飛來,直直插在燕綏眼前。

  牌子上早已寫好的大字鮮紅招搖。

  「裸奔者、燕綏、與狗不得上山。」

  燕綏:「……」

  ……

  山上亭子上,嘩啦啦聲響裡,始終端坐不動,慇勤搓麻的文丞相,幽幽嘆息了一聲。

  「好可憐哦……」

  君珂有點於心不忍地看見納蘭述一臉大仇得報模樣上山來,正要對文臻表示同情,就看見她哈哈一笑,將面前的牌推倒。

  「胡了!」

  神眼君珂探頭看看山下。

  是啊,真糊了啊。

  ……

  四人組偕同夫君們在山上玩了一個月麻將。

  燕綏在山下闖了一個月的關。

  倒也不是黏老婆黏得非上山不可,實在是他怕文臻這個冷心腸的,和姐妹久別重逢,再被那群不懷好意的人精蠱惑,真生了什麼結伴遊歷天下的心思,把東堂和他以及兩個嗷嗷待哺(並沒有)的兒子就此拋下怎麼辦?

  文臻又不像她那幾個姐妹,君珂憐愛納蘭述,時刻擔心他的身體,從不願離他太遠,景橫波是個夫控,恨不得黏在宮胤褲帶上,太史闌雖然不黏人,但是容楚黏她啊,而且太史闌責任心重,永遠不會拋下南齊。

  可文臻這人……

  燕綏很有自知之明。

  把他丟個一兩年絕對沒問題。

  燕綏只好艱難卓絕地在連襟和大小姨子們的圍困下,一步步向山上挪移。

  做個數學題。

  一隻蝸牛爬樹,樹高三米,蝸牛每爬上十公分,就會滑下來九公分,請問蝸牛什麼時候才能爬上樹梢?

  ……

  又三個月後。

  老公們麻將桌前,終於坐下了一個人影。

  剛剛又贏了一把,正要歡呼自己把騰雲豹收入囊中的文臻一抬頭。

  咦,那是誰?

  頭髮好亂。長長短短參差不齊,髮型很非主流啊。

  衣服好髒。衣服上腳印,拳印,火燒印,泥巴印……和印象派大師代表畫作似的。

  還有,兩邊臉怎麼瞧起來不大對稱呢?

  文丞相詫異地道:「這次的牌友造型很別致啊,哪家的公子?」

  話音未落,新牌友轉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文臻:「……」

  老公,失敬。

  不是我眼神不好,也不是我不夠愛你,實在是……

  這輩子別說見過,就連想都沒想過,你老居然還有這般狼狽驚悚的造型啊!

  ……

  燕綏默默嚥了一口血,剛坐下,就飛快地豎起了一面小盾牌。

  下一瞬,三枚紅中白板麻雀閃電般沖他飛來。

  江湖風雲再起。

  ……

  全文完
已有 1 人評分威望 SOGO幣 收起 理由
火影鳴人 + 10 + 100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

總評分: 威望 + 10  SOGO幣 + 100   查看全部評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82
發表於 2022-1-25 10:01:33 |只看該作者
番外:喜福會(上)

  南齊和東堂南部交界,有一處綿延數百里的沼澤,因為這沼澤連接大陸上最為神秘的國度大荒,又曾在幾年前有怪獸越沼澤而來,殺傷多人,所以自從蒼南州歸於朝廷管轄之後,朝廷便撥了軍隊,在沼澤沿線佈防,以防怪獸再次渡澤傷人。

  沼澤上方常年有霧,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深黑色的沼澤,使這一片成為無人接近的禁地。

  這一日,晨霧尚未散去,輪班的守衛抬起睏倦的眼皮,忽然便看見了霧氣裡影影綽綽出現幾條影子。

  守衛一激靈,正要吹哨示警,忽覺那影子纖長,不似那怪獸形狀。

  這稍稍一停,人影已經穿破霧氣,守衛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前居然是一艘輕舟,舟宛然南地蓮舟般精緻講究,連船舷都滿雕刻花,只是比蓮舟更薄更寬,舟無槳無櫓,行駛卻如利箭,以至於船頭沼澤泥漿都被犁出深深的印痕。

  守衛仰著頭,喃喃道:「仙人……」

  輕舟之上,只有寥寥三人。一男子雪衣銀髮,容顏通透澈然如冰晶雕成,疾風掠起雪色衣袂,他渾然不似人間中人。

  一女子卻宛然紅塵裡最豔最華美的那朵牡丹,風鬟霧鬢,眉目如妙筆畫成,風情更似這天際流雲,眼波流眄間連黑沉的沼澤都似能開出葳蕤繁花。

  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一看便知是兩人的孩子,氣質如母親融融曼曼,容貌肌膚如父親清透似晶石,偏一雙眸子雙眼皮極其清晰,尾端微微翹起,正經少見的鳳眸。

  濁黑沼澤之上,迷離霧氣之中,這舟這人,直叫人恍若身入夢境,得見仙人。

  以至於那些守衛都瞪眼張嘴,忘記示警,直到那舟利箭般穿來,眼瞧著便到了東堂這邊阻攔野獸的鐵籬笆之前,那鐵製的籬笆十分結實,上頭還有無數鐵刺匕首,眾人急忙趕過去,想叫這一家子不要撞上去,結果便聽一陣嚓嚓聲響,黑色的籬笆牆忽然變白,起霜,然後凍裂,斷開,無聲無息沉入沼澤之中,而那輕舟眨眼便過了那個大洞。

  眾人大急,急忙追過去,哪裡追得上那輕舟,眼瞧著神仙三人組衣袂飄飄,已經繞過了岸邊的軍隊,向著遠方岸邊駛去,眾人大聲叫停,卻聽那舟上女子遙遙笑道:「別吵,去告訴文臻,老相好來揍她老公了。」

  輕舟速度快,她的語聲斷續飄來,眾人只聽了個大概,待要去追,卻早已不見蹤影。

  守軍急忙上報,層層報到蒼南太守處。東堂現今已經沒有刺史。各州主官改稱太守,蒼南州新任太守是當年湖州士子沈全期,文臻為相後便以察舉制將其調入天京,先在各部歷練,後又入門下省,後又出仕蒼南州,因才能出眾而於今年升為太守,妙銀也已經回了蒼南,成了朝廷和留山土著之間溝通的橋梁,統管留山事務,沈全期接到消息的時候,妙銀正在太守府裡和太守商量留山一地的稅收事務,聽見傳報,發了一陣呆,一拍腦門道:「哎呀,莫不是文相的失散好友!」

  沈全期急問究竟,妙銀一臉驚恐,「沼澤方向,男子氣質清冷,女子容貌華豔,莫非是大荒女王及王夫親臨?」

  她和文臻多年相交,知道一些她的事情,沈全期聽著,嚇了一跳,「女王親臨?還說要揍攝政王殿下?莫非……莫非大荒要進攻我東堂?」

  妙銀卻不知道燕綏當年和景橫波那些不能不說的坑爹事,好端端的鄰國女王忽然入境,揚言要來揍攝政王,這明擺著是入侵,但是東堂這幾年和周邊諸國都交好,時有國書往來,大荒女王這又是要做甚?既要入侵,怎麼又沒帶兵馬,孤身入敵國?

  兩人絞盡腦汁想不通,卻也知道這是大事,不敢怠慢,急報天京。

  而在此時,斜月海峽上方,駐紮的海軍無意中一仰頭,忽然大叫。

  前方天際,一片薄雲之中,忽然飛出了一隻巨鳥!

  那鳥比傳說中最大的巨鷹還要大上許多,雙翼展開足有三丈,東堂人從未見過這般大鳥,乍一看簡直以為神鳥降世,隨即便看見鳥背上影影綽綽還有人,最前面似乎是個女子,穩穩坐著,把一柄製作精良的長槍往肩上一架,偏頭閉眼,對著底下東堂海軍的海船,啪啪啪打出三發。

  第一槍打斷了船上的桅桿,第二槍撕裂了上頭的燕字旗,第三槍把還在空中飄蕩的燕字旗穿了個洞,那洞正好把燕字的下半截給打沒了,只剩下一個「艸」字迎風扭曲。

  遠遠看去,那人不算太高,卻因為身姿頎長,筆挺如竹如劍,逆光中便顯得頂天立地好一條好漢。看得對面大船上東堂海軍目眩神移。

  那人身側有人寬袍大袖,倚著鳥翅膀,施施然剝著葡萄,垂落的衣袖被海風迭蕩,露一截皓腕精緻如玉。時不時指尖輕彈,剝好的葡萄飛起,持槍人微微偏頭,一張嘴,葡萄落入口中。

  兩人身邊還有幾個童男女,一個危險地夾著鳥頭,迎風展臂,做泰坦尼克姿,旁邊有個十二三歲小少年閉眼皺眉緊緊抓著她的衣襟,顯然有些恐高。另一個站在持槍人身後,雖然小小年紀,不知怎的便站出睥睨的氣勢來,東堂海軍總覺得,雖然看不清臉,自己等人的軍姿軍容,一定是被那小小身影皺眉審視並且十分不屑著的。

  幾人身邊還有一隻猛獸,如犬如獅,毛色銀白。

  鳥身上有一層網狀皮甲,因此可以讓人站穩。

  這奇異組合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更不要說東堂海軍這邊戰旗被斬,這是挑戰,當即鳴號示警備戰,那寬袍人卻忽然手一抬,一封書簡閃電般飛來,水軍將領伸手去接,被那薄薄書信上附著的大力連推了三步才站穩,一低頭卻看見那書簡明黃封面,赫然是國書專用紙箋,再打開內容看時,卻是女相親筆加蓋皇帝私章的邀請書信。

  水軍將領急忙合上書信,讓開道路,又恭恭敬敬派船去接,對方來勢洶洶,之後卻好說話,當真令那鳥收翅落下。

  上了船眾人才發現,拎槍的竟然是女子,她一路從容而來,沒什麼表情,四周眾人卻都悄悄散開了些,沒來由地不敢靠近三尺之地,吃葡萄的美人卻是男美人,堪稱絕色,笑容常有,眾人卻也不敢多看,那幾個童男女,女孩子一邊走一邊散著零食,招呼大家:「來來,東堂老鄉,嘗嘗我們南齊的零食。」眾人看她明媚清麗,笑容可喜,都十分歡喜地正要去接,一轉眼看見一個男孩走了過來,烏黑細長的眼眸一轉,所有人的手都下意識縮了回去。

  那犬走過之地,臨近岸上的馬匹都在後退,而巨鳥近看更是令人心動神搖,人人仰視。

  水軍將領擠過人群,親自接待,將人請入上層船艙,眾士兵將領都好奇,找藉口不斷來回梭巡,卻也再沒見那一家四口出來,不多時戰船進港,那一家五口從容而出,將領們卻沒送出來,士兵們不敢靠近,眼巴巴看那一家子帶著那狗再次騎上那隻怪鳥飛遠。再一窩蜂湊上去詢問那幾人是誰,如何氣度那般不凡,那紙箋上又說了什麼。

  那幾個水軍將領聞言,都呆了呆,一臉空白。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們剛才發生了什麼?

  ……

  輕舟渡沼澤也好,巨鵠橫海域也好,那兩對夫妻,都選擇了倏忽而來,悄然登岸。

  說來就來,是因為相聚刻不容緩。

  悄然登岸,是因為不想給某人準備時間。

  一個月後。

  一家四口逛完了集市,身形高挑的女子直奔攝政王府,一枚令牌藏在掌心,看見令牌的人們都無聲退下。

  一路長驅直入,直到內院深處。

  聽見屋內兩人對話,高挑女子接話。

  「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聽見這個冷清而獨特的嗓音,文臻揚了揚眉,眯了眯眼,笑了。

  眼眸彎彎,像一隻經年歷風雨善變化千端的狐狸。

  正走向門口的燕綏腳跟一轉,十分流暢地轉了個身,好像沒聽見門口那人那話一般,一手隨意地搭在腰帶上,走向碧紗櫥後,看那模樣就是忽然睏了打算去王妃的床上小憩一般。

  王妃殿下張開雙臂迎上來,一臉想要他迫不及待。

  燕綏下意識也張開雙臂,無論何時,夫人的擁抱,都不可錯過。

  然而那雙臂在和他的臂膀相距零點零一寸的時候擦肩而過,一陣香風越過他耳畔,下一秒文臻乳燕投林般投入了門檻上女子的懷中,「男人婆,來抱抱!」

  門檻上太史闌眉目不動,早有預見,伸長手臂一抵,正抵在文臻胸前,觸及一陣迭蕩柔軟,她挑眉,嘖了一聲。

  近十年不見,太平公主也成了楊貴妃。

  文臻一聽這又冷又峭又乾脆的嘖聲就熱淚盈眶——闊別十年,太史闌還是這德行!

  燕綏背對兩人,微微冷著臉,收回落空的雙臂,繼續往碧紗櫥裡走。

  他去睡覺,某人總不能跟著。

  然而轉過碧紗櫥,那個平常隨心兒睡午覺的地方,現在正坐著一個月白長衣的男子,閒閒靠著引枕,一手隨意地擱在榻邊,手中一卷書,剛翻過一頁,看見他過來,微微抬眼,一笑若春水流波,明珠生輝。

  「來了啊?」

  這話說的。

  不知情的還以為斷袖成姦。

  燕綏吸一口氣。

  前有狼,後有虎,最要命的是,中間還有個胳膊肘向外拐的老婆。

  太史闌夫妻入境,他不應該毫無消息,很明顯,文臻封口了。

  這是要交夫不殺麼。

  對面,容楚放下書,沖他笑得溫和,「殿下,聞名久矣,今日一會,果然見面更勝聞名。」

  他神情頗為正經,語氣卻輕飄飄的,說著最普通的客氣話,每個字卻都像藏著迫不及待要出鞘的飛刀。

  身後,文臻笑著對太史闌道:「夫妻混合雙打什麼的,喜聞樂見,不過記得不要打臉,免得嚇著我兒,畢竟我兒無辜嘛。」

  言下之意,燕綏很有辜。

  太史闌語氣淡淡:「我不參與。」

  文臻:「大氣!」

  「彼此敵對,各有立場。他便是當時殺了我也是天經地義。」太史闌八風不動地道,「他給了我一炷香逃逸之機,最後遵守承諾沒有放箭。已經算光明磊落。我若為此報復,倒顯得小氣。」

  燕綏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

  倒不是怕被打,而是這關係,輕不得重不得。自己被打固然不情願,打傷了客人老婆要發飆,左右都不是人。

  文臻倒似乎還在不滿,「話是這麼說,但是你那時剛剛生產,他怎可如此對待產婦?」

  「產婦又怎麼了?產婦不是人嗎?兩國交戰,還管你產婦孕婦?」

  標準太史闌式回答。

  文臻的諂媚笑容越發發自內心了,「我闌威武!」

  容楚瞟一眼文臻。

  太史說小蛋糕最奸詐,果不其然。

  口口聲聲不護短,要幫他們夫妻出氣,實際卻在暗搓搓套話討護身符。

  他家太史何嘗看不出來,只是她心性如此,確實從來便這麼認為,若是非要找燕綏報復,她會覺得是對她自己的侮辱。

  但他容楚不覺得啊!

  容楚懶洋洋抬抬手,書卷一指燕綏。

  「我家大王言之有理。於她,不過是兩國交戰,各逞手段而已。」

  「但是她可以不追究,我卻是不成的。」

  「於我,這只是我夫人產後被人追殺,險失性命。身為人夫,此仇焉可不報?」

  燕綏倒也不走了,施施然坐下來,伸手一引。

  想報就報,不服來戰。

  容楚滿口說著要報仇,行動上卻毫不急迫,一邊點點頭,一邊順手翻過一頁,道:「這本書怪好看的,待我看完這書生打鐘馗有沒有成功了先。」

  燕綏:「……」

  感覺好像被內涵了呢。

  ……

  屋內四人相對,院內兩犬相會。

  三兩二錢虎視眈眈盯著面前的那隻不速之犬。

  它竟不知道東堂還有第三隻像它這樣的獒犬?

  對面那隻,身形比它還高大一些,毛色雪白,一雙眸子色迷迷眯著,扭腰擺臀走來走去,要做甚?

  三兩二錢警惕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面前的香烤牛腿。

  一定是垂涎王妃親手給自己做的營養餐!

  么雞慢慢地踱來踱去,上上下下瞄著三兩二錢。

  不錯,不錯。

  沒想到東堂居然有像自己這樣的獒犬!

  還是個母的!

  毛色不錯!腰不錯!屁股也不錯!看出來,好生養!

  大王的皇位眼看就要有人繼承了!

  面前那盤香烤牛腿也不錯!

  比堯國皇宮御廚和南齊郡王府小廚房裡的牛肉都做得好!

  這是猿糞!

  決定了!

  美犬美食,它都要!

  以後帶它去堯國,給它看朕給它打下的江山!

  么雞大王正在思量到底是以霸道總裁方式還是翩翩公子方式表白,忽見轉角處緩緩又踱出一隻獒犬來,一樣的高大身形,銀白毛色,獅鼻闊口……

  么雞渾身長毛炸起,眯眼瞪成銅鈴。警報大作!

  這裡!居然!還有!一隻!公的!情敵!

  ……

  攝政王府佔地廣闊,大門卻只有一個。

  反正大門開多了也沒用,沒人敢上攝政王的門,這是個連巴結諂媚都無門的地方,誰還敢巴結皇帝的老子娘?

  更何況這天下大小事,人人有共識,遇事求皇帝,可能還比求攝政王好辦一些。

  畢竟這位是鬥死四大刺史加一巴掌皇帝的狠人。

  所以攝政王向來門庭冷落,門政天天閒得摳腳。

  攝政王府也沒有正式的門子,四大護衛頭領親自輪班當門政——門口有一個機關總樞紐,他們比較熟悉操作。

  今天輪到日語摳腳,正在昏昏欲睡,忽然覺得冷,正想著這大夏天的咋降溫了,一睜眼就看見一根冰棱越過了鼻尖。

  再一抬頭,那根冰棱已經閃電般穿過了機關總樞紐,將精巧的機關凍裂,一道白影閃過,日語反應不及,眼睜睜看著王府的門開了。

  幾條人影不急不慢地過來,身後還跟著急速的馬蹄聲,負責天京戍守方位的旗手衛統領在後頭大喊:「來者何人!速速停步!不可擅闖攝政王府——」

  日語伸手就要按響手邊警鈴,卻發現渾身都被凍僵了!

  他瞪著眼,看著三人從他身邊過,一個白色的頎長背影,看背影也能看出氣場冰冷而強大,一個宮裝豔麗女子回眸對他一笑,笑得他這個心有所屬的人也不禁心中一蕩,卻見那女子數落身邊一個女孩:「阿回你能不能不要淘氣了,拿令牌騙了江湖撈的股份也罷了,幹嘛戲耍城門領呢……」

  那女孩聲音軟軟:「他想摸我呢。」

  「他只是想摸你,想而已。」

  「那如果是真摸呢。」

  「那就把城門轟了唄。」

  日語:「……」

  一隊士兵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旗手衛首領,看見王府大頭領日語動彈不得,而機關門戶已經打開,大驚失色。

  日語:「調軍!調軍!對方是誰!」

  旗手衛首領:「據報,可能是大荒女王一行!」

  日語:「!!!大荒女王怎麼會忽然親身來此?為何沒有國書?為什麼所有軍隊、防線、州縣乃至我們都沒接到消息?她有沒有帶軍隊?她的軍隊在哪裡?她的軍隊是怎麼越過國境進入東堂境內的?這不可能!這是大案!大案!速速調軍!調全天京軍隊和京畿大營!」

  旗手衛首領:「王府內怎麼辦!」

  日語:「王府內無妨!就三個人進去了!殿下和王妃今日都在,會打得他們滿地找牙的!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通知群臣,戒備天京,挖地三尺,找出大荒潛藏的軍隊!」

  ……

  長廊上,隨心兒慢吞吞地拖著他的小拖車,一路轟隆隆地碾壓過木質地板。

  小拖車上有他無時無地都隨身帶著的全部小家當:全套特製洗漱用品,大到洗頭膏小到耳扒子。三雙小拖鞋,一雙洗完澡用,一雙洗完腳用,一雙平時用。三雙靴子,一雙日常一雙練武一雙便靴。十條小毛巾,分別在不同情境下用。三隻常用的枕頭,分為午睡用,晚上用,平時休息用。十套衣服,從正式衣裳到內衣寢衣都有。三本最愛的書,都包了三層書皮,邊角還用牛皮做了護角。三把傘。一把遮陽,一把擋雨,一把凹造型……東西都非常小巧,疊得更小巧,收納在專門的格子裡,另外還有十片金葉子,十個銀錠子,十串銅錢……他喜歡三和十這兩個數字。

  這些東西林林總總加起來,饒是收納細致,也已經高出了他的腦袋。東西多到讓人看一眼就頭皮發麻。

  對,隨心兒名隨心,其實一點都不隨心,這名字完全是他娘給他折騰瘋了之後出於祈願而起的。他長相如天使,性情似惡魔,不是惡毒的那種惡魔,而是難搞的那種惡魔,但也不是他爹的那種難搞,他不要求對稱,整齊,但是是個細節控,分類控,收納控……

  和當年他哥出走時的行囊不同,他的小拖車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毒和蠱,他不愛這些,嫌亂、髒、臭。

  現在他拖著他的小拖車,默默向前走,身後遠遠跟著一大串的崩潰臉的護衛——小殿下方才好好地在練字,忽然起身,拖起他隨時都收拾得齊全的小拖車,說一句「人太多我走了」,就跨上了長廊。

  對,隨心兒還討厭人多。

  據說他還在吃奶的時候,身邊的奶娘加親媽就不能超過三人。

  小時候他以哭抗議,一度弄得文臻精疲力盡,以為這孩子是個夜哭郎,連大街上貼我家有個夜哭郎的蠢事都幹過,後來無意識發現人越少他越安靜,才發現這小子是嫌人多。

  會走路後,只要身處空間人數超過三人,隨心兒就自動默默走開。

  以至於現在文臻想畫個全家福都做不到。

  後來發展到只要隨心兒的方圓三丈之內人多到超過三個也不行。

  文臻很擔心日後會不會發展到院子裡人不能超過三個,之後整個王府人不能超過三個,那她和燕綏是不是得和隨心兒分家。

  隨便兒將她的隨和發揚光大,隨心兒將燕綏的龜毛更上層樓。

  隨心兒三歲便獨自住了一個院子,院子裡的護衛只能遠遠站牆頭,此刻護衛們在牆頭看著小殿下第N次打算離家出走,他們的內心是崩潰的。

  院子裡不就小殿下和他的隨身伴當嗎?

  哪來的人多呢?

  護衛們狐疑地四處看,小殿下五感出奇靈敏,能在數里外感應到有人接近,這是有人進入王府並往他的院子來了?

  但小殿下又要離家出走這事兒總不能沒反應,護衛們正要按例上報中文大總管,準備把攝政王府最令人頭痛的「如何既不接近小主子又能順利把他攔住」的送命題給大總管解決。忽聽一陣叮叮噹噹之聲傳來,聲音彷彿就是從隨心兒從來不許人進去的房間裡傳出來的。

  隨心兒立即便停住了腳步。

  然後將小拖車往旁邊牆上一扣。

  他的小拖車上有掛鉤,而院子牆上到處都有扣子,方便隨時將小拖車扣在牆邊而不倒下弄亂了物品位置。

  然後他轉身往回走。

  他的房間都是他自己親手收拾,頂多再加上隨身小廝幫忙,只要他不在,房門必須鎖著,這是誰進去了?

  剛走幾步,聽見後頭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卻是自己那個又閒得浪回家的皇帝哥哥。

  隨便兒是個看似懶散其實工作效率很高的人,也是個看似好說話實則骨子裡很霸道的人。他登基後,便以孩子需要充足睡眠養身體為名,改了四更起床五更上朝的規定,同時要求精簡文風,謝絕清談,朝堂之上所有大臣上摺只給一刻鐘的陳述和一刻鐘的討論時間,這個時間內沒有討論出結果的,一律押後且後果自負,因此現在上朝辦事效率很高,基本上半下午他就可以休息了。

  因此聽說了有可疑人員闖入攝政王府後,隨便兒第一時間躥了回來。

  也不管弟弟的抗拒,牽了弟弟的手,在隨心兒再三不滿的提醒中,抬腳甩飛了鞋,上廊,掀開珠簾——

  一朵粉色的花瓣重重疊疊的花忽然飛了出來,花枝眼看要戳到隨便兒眼睛,隨便兒一手拎著給娘的新點心,一手還牽著弟弟,只能頭一偏,叼住了那朵花。

  一開始還有點擔心那花有刺,叼在齒間才發現,那花雖然香氣淡淡,花型精美,質地卻柔軟,還帶著體溫的熱度——是朵簪在頭上的絹花。

  然後他才看見室內地板上,團團翻騰成花旋風的那個影子。

  彷彿是個穿粉衣的小小少女,正在翻觔斗,這項游樂常人做來難免有幾分粗俗不雅,但是眼前這少女翻得輕巧迅捷,點塵不驚,顯得姿態優雅,她脫了鞋,翻飛而起的時候衣袖褲管垂落,露出美玉一般纖細精緻的小臂和小腿,時不時玉色光芒一閃,而翩飛的粉色衣裙點繡桃花,便如因春風而捲桃花雨。

  隨便兒有點發怔,忽然便想起自己翻觔斗賣藝的當年來,一轉眼看見三個娃娃坐在一側,一女兩男,女孩子雪錦衣裙,一張瑩潤又清麗的小臉,五官開闊大氣,沒有梳時下少女的丫髻或者包包髻,滿頭鴉青的髮都仔細編成十分繁復精緻的辮子垂下來,髮型之講究令人發指,令人一見便忍不住感嘆她母親定然是個細致溫柔耐性十足的女子,才會在小女兒的頭髮上也如此巧手和講究。

  大大的眼眸不笑也帶三分笑意,正大聲數數:「……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哇哇,阿回好棒!」

  兩個男孩,大一些十二三歲,藍色錦衣上十分別致地繡著青色的花瓷瓶。拿個畫板,鼻樑上居然還架個裝模作樣的眼鏡,正在對著翻觔斗的女孩作畫,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從一團風的身影裡捕捉出正常的輪廓來的。

  小一些的,黑衣緊身束腰,穿得十分俐落正經。蜜色肌膚,細長眼眸,坐姿端正,目光清冷,一邊也在低聲數數,一邊對著女孩做了個看起來很堅定的手勢,那笑眯眯的女孩立即降低了音調,吐了吐舌頭道:「啊,我聲音太大了,吵到你們啦。」

  大一點的男孩立即一揮手:「無妨!聲音好聽的人,大聲是給別人的福利!」

  而此時那黑衣男孩一抬頭,正迎上了隨便兒兄弟的目光。

  他立即起身,端正行禮。

  藍衣男孩也推開畫板站起,卻沒行禮,攏著袖子老農似的偏頭看著兩兄弟,目光著重落在隨便兒身上,隨便兒敏銳地感覺到那眼神裡包含著好奇,審視,隱約還有幾分戒備。

  白衣少女十分靈活地蹦了起來,十分熟練地張開雙臂:「啊,是隨便兒和隨心兒嗎?來抱抱!」

  隨便兒隨心兒:「……」

  不是,現在都流行這樣熱情的見面禮嗎?

  黑衣男孩嘴角一抽,隨心兒神經質地連退三步,一臉拒絕,卻又十分精明地用眼角細細看過整間屋子,發現這三人看似在他屋子裡鬧騰,但什麼都沒碰,什麼都沒弄髒弄亂,就連翻觔斗女孩脫下來的小繡鞋都整整齊齊放在廊下,這才將繃緊的小身體慢慢放鬆,又悄悄鬆開了門邊呼喚侍衛包圍的機關,以及將腰帶和袖子裡的毒物慢慢塞回去。

  他這一系列動作十分隱蔽,但是對面,藍衣男孩眼眸一瞥嘴一撇,白衣女孩眼眸眯了眯,黑衣男孩看似目不斜視,卻不動聲色往前站了站,把女孩擋在身後。

  隨便兒好像什麼都沒察覺,笑著鼓掌,鼓著鼓著也把隨心兒給塞在了身後。

  這邊暗潮洶湧,那邊翻觔斗的心無旁騖,沒人數數,卻有一聲軟軟甜甜「二百!」,隨即風定花歇,粉紅色的薄紗衣裙似一層桃花霧一般,緩緩一收,現出小少女玉一般瑩潔的臉龐。

  她看起來和白衣女孩兒差不多大,卻不似那女娃娃還殘留三分嬰兒肥,下巴尖尖桃心臉,肌膚有透明色,髮色也稍淡,明明是偏清淡的髮色肌膚,卻有一雙微微上挑天生桃花相的濃麗眼眸,小小年紀,便整體氣質矛盾又和諧,是鮮亮又晶瑩的美人胚子。

  二百個觔斗,臉不紅氣不喘,嘴角叼一朵點金綴玉的桃花絹花,襯一點雪玉般的貝齒,那天生風流又端莊的氣質便更顯眼,隨便兒看著她唇角,下意識將手中桃花又捏了捏,才發現她兩個包包上光禿禿的,顯然原本有兩朵桃花,在翻動中落了下來,現在一朵在她唇上,一朵在他掌心。

  除了只關心自己屋子的隨心兒,其餘幾個孩子顯然都注意到了這花,都是人精,藍衣男孩眼神一閃,黑衣男孩眉頭一皺,雪衣女孩偏偏頭倒也沒多想的模樣,粉衣女孩笑吟吟看著那花,一臉溫柔無害,心中閃過登徒子鑑別法一百零八式。

  不過隨便兒隨即笑了起來。

  「小夥伴們來啦。」他歡喜地拍手,「讓我猜猜,容家雙胞胎?」

  容噹噹並不奇怪他會知道自己,彬彬有禮遞上名片:「容噹噹,初次見面請多關照。」順便介紹姐姐,「容叮叮。」一隻手還抓著容叮叮袖子,生怕她熱情太過直接抱上去。

  容叮叮眼眸一彎,笑著伸手,「你好,容叮叮。聽我爹娘說過你,不得了,是個皇帝呢!」

  隨便兒在容噹噹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十分優雅地碰了碰小美女的指尖,「誇獎誇獎,高級社畜而已。」

  一群穿越人子弟頓時嘿嘿哈哈笑起來,連容噹噹眼神都溫和了些。

  隨便兒又向藍衣男孩伸手,「景泰藍陛下?」

  景泰藍大步而來,熱情握住他雙手:「啊,隨便兒陛下!」

  雙方暗暗用力,各自臉色不變,隨便兒:「沒想到陛下親自駕臨啊。」

  景泰藍:「好容易簽了停戰協議,來欣賞欣賞東堂美景,順便嘗嘗傳說中的文姨姨的美食哈哈哈……」

  隨便兒:「陛下覺得東堂可好?」

  景泰藍:「好極了,從斜月海峽經過時,眼看那海峽一彎斜月缺一角,便如美人毀容,佳餚缺鹽,真是令朕扼腕啊!」

  事實上,斜月海峽伸入南齊海域一角,大部分在東堂。

  隨便兒:「想著確實怪難受的,要麼陛下扔了那一角?我東堂雖然國小力微,倒也照顧得過來。」

  兩人對視,微笑,手緊緊一握。

  半晌,隨便兒:「陛下這是不捨得那一角,還是不捨得朕的手啊?」

  景泰藍:「假如朕都不捨得,陛下不如以江山作嫁?」

  隨便兒:「我娘和太史大帥情同姐妹,你和太史大帥情同母子,以親疏論,倒該我來聘你才是。」

  兩人再次對視,微笑,緊握雙手,唏噓。

  旁邊容家雙胞胎,容叮叮笑吟吟看著,小聲道:「他們兩個都好奸猾哦。」

  容噹噹薄唇一撇:「皇帝當久了都這德行,再說打了這麼多年多少有點火氣,好不容易停戰了又不能再起干戈,只能嘴皮子上佔點便宜……這倆都壞,你不要理他們。」

  容叮叮聳聳肩,一臉不感興趣,看見阿回倒一臉興致勃勃,禁不住好奇地問:「阿回妹妹,你在想什麼?」

  阿回:「我啊,我在想,那個小皇帝拿了我的花不捨得還,是不是喜歡我,如果他要立我為皇后,來個十年八載的,他這江山也就到我手裡了,東堂大荒合而為一,倒也用不著今日在這裡和藍家哥哥爭地盤打嘴仗。」

  叮叮噹噹:「……」

  景泰藍和隨便兒:「……」

  兩人飛快地鬆開手,對視,微笑,各自在袖子裡揉手,隨便兒還佯裝不經意地,將那精美桃花落在了隨心兒腳下。

  隨心兒是一向看不得自己屋子地面出現任何雜物的,立即撿起來送到阿回面前去,阿回接了,捏了捏他的蘋果臉,也不管他因為捏得不對稱小嘴撇起要哭,笑吟吟道:「弟弟真乖,比你哥哥紳士多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荒唯一的公主,未來的女王。如果你以後有什麼搶權啊篡位啊之類的業務,或者你哥哥要斬草除根什麼的,歡迎聯繫我喲。」

  隨便兒:「……」

  風評被害!

  隨心兒不似他哥哥自小三教九流,浪蕩江湖,生下來父親攝政王母親為相,沒多久哥哥做了皇帝,被呵護長大,文臻又因為一直自覺當初對長子勒逼太過,小兒子便有心放養,是以遠不如隨便兒四歲時精乖狡猾,這話懵懵懂懂聽不大懂,卻也敏銳地察覺出了對方不懷好意,倒也不哭了,打掉阿回的手,奶聲奶氣地道:「壞女人!黑心皇后!巫婆!你把我的地板弄髒了!擦掉!」

  自負美貌生平第一次被人罵作巫婆的小公主阿回:「!!!」

  隨便兒: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好弟弟!

  就沖這句話,皇位盡管篡!

  幾句話一完,幾人面面相覷,太過聰明的孩子也很難打成一片,何況還各自身份緊要國別不同,片刻後,兩個女孩聚在一起唧唧噥噥討論綏家兄弟,隨心兒自動靠攏了看起來最整齊嚴謹的容噹噹,隨便兒則盡東道主之誼命人上茶上點心,一邊好客地邀請一邊隨口道:「以往只是聽我娘說起各位姨姨和兄弟姐妹們,說起來都是各國政要,身份貴重,事務繁忙,朕雖想念已久,但想著總得有個三五年才能聚上,這次怎麼會都一起來了呢?」

  話音未落,一窩窩的姑娘小子們都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異口同聲地道:「因為都急著來打你爹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81
發表於 2022-1-25 10:01: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八十章 江山(大結局)

  並沒有人上城,也沒有人出手。

  唐羨之眼光一掠,看見倒下的城牆間無數血紅的螞蟻散開。

  而那些碎磚有咬齧的痕跡。

  那掉落磚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桿掉落抵著的位置。

  他已經明白了。

  燕綏那一箭射旗,打擊軍心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裡一定有個引子,是吸引這種螞蟻在指定地方啃咬的關鍵。

  那引子濺落內城牆,引得螞蟻去咬齧,一日夜之後,城磚鬆動倒塌,砸壞了編鐘。

  編鐘作為最重要樂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內側,本來誰也攻擊不到。

  可是只要燕綏想,他就能。

  唐羨之低咳了兩聲。

  又缺一聲部,曲子稍稍停頓,再次接上,只是這回威力終究小了許多。

  ……

  一群換下城牆的唐家將領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

  偶爾有百姓探出頭來,看見他們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見了鬼一般。

  這種無形中的排斥令他們更加煩躁。

  家小、親族,還有很多依附於他們的人,這幾天都不見了,找遍全城都沒有蹤影,這種情形由不得他們不思索,人會不會出城了?

  如果龐大的家族真的被運走,那意味著陛下也對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後路,那他們被留下來守城算什麼?

  靶子?犧牲品?

  這滿城的敵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軍,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他們,這江山其實沒那麼容易坐。

  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麼,難道他們都要為這一場夢陪葬嗎?

  眾人走著走著,聽著六日來城頭不絕的樂聲,雖然曲調雍容如常,眾人卻似從中聽見了自己的喪鐘。

  眾人面面相覷,忽然有人試探地道:「……要麼,咱們也走?」

  「……就是,憑什麼就要我們犧牲呢?再說我們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們都死在這裡,唐家還有機會復興嗎?」

  「或許陛下最後會有辦法?」

  「他的辦法,不是已經給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嗎!」

  「……我打聽過了,前幾日,有大批馬車進入了皇宮。」

  眾人又對望一眼。

  「……要麼,去皇宮看看?」

  「是極,就算沒出口,這皇城財寶無數……」

  眾人都不說話了。

  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財帛也是好的,說不定還能保命。

  還有什麼地方比皇宮更富有呢。

  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該拿點利息。

  說到就做,眾人聚集親兵,前往皇宮。

  ……

  第七日。

  燕綏一改前幾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

  同時他讓英文等人悄悄跟隨唐家親族遠去的隊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貼身金鎖,用這枚金鎖,誘殺了唐情。

  天京城頭再換將,唐羨之用了自己的貼身親衛頭領。

  然而士氣已經不可挽回地頹敗下去。

  從唐情到其餘唐軍將領,眼見那些血淋淋的自家親人貼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絕望。

  難免怨怪唐羨之,覺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們在城頭御敵,卻又讓他們的親族冒險送死。

  更有人難免想到當初殿上群諫,求對燕綏背後出兵,陛下卻堅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憤恨扼腕。

  唐羨之主持大陣,樂器缺失,更加艱難,他並無機會解釋,也無法解釋。

  燕綏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

  缺了兩聲部的曲子,依舊湯湯流在城頭,而伴隨著燕軍的急攻,是燕綏忽然策馬而來。

  他一舉一動牽動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羨之只專心於十指間百弦之音。

  燕綏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線條優美的下頜間飛濺開去,他執韁繩的手指一彈,再一彈。

  灰白牆體深紅角樓的城頭上忽然暈開一片淡淡的綠色,那綠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在城頭的背牆之上無聲延展,像一匹逐漸展開的巨大毯子,向城頭上的唐軍包擁而去。

  因為這綠色只在城頭背牆上蔓延,只有底下的軍隊能看見,城牆上的人卻毫無所覺,底下萬軍忍不住仰首屏息,看著那堪稱壯觀,似可卷天地般的綠幕襲向城頭。

  仔細看能看出那巨大綠幕底色是淡綠的青苔,那是城牆上常見的植物,在這初春的季節斑駁了城牆,另外還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藤和常青植物,此刻卻再煥新綠,野蠻生長,藤蔓類扭曲膨脹如巨蛇,劍齒類劍拔弩張似刀叢,掌葉類則真如巨掌一般在風中張開又合攏……

  唐羨之無暇他顧,忽然指掌之下眾音轉急弦,如風雨忽至,雷霆乍生,聽得人心中起慄,城頭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覺,一回頭便見綠潮如海,當頭罩下,都發出一聲驚叫,有人狂奔躲避,卻踩著那又厚又膩的青苔滑倒,有人揮舞武器,卻被藤蔓先纏上武器再纏上身體,扭動掙扎著卻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掙扎越緊直至窒息,有人大呼衝上,被那足有人兩個腦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則在越來越厚的青苔間掙扎,泥足深陷,無力逃脫。

  燕綏一個人,便將城頭變成了綠潮葉海大陣,唐羨之的群奏對精神有效,植物卻沒精神這玩意,他指間飛弦,音波如薄刃旋飛,無數藤蔓紛紛斷落,但是斷落的藤蔓一霎間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無數藤蔓,困住更多的人。

  有人被這些綠巨人追昏了頭,試圖點燃火摺子,唐羨之眼眸一厲,長指一劃,音波如浪,打滅火星——先別說青苔濕潤難點燃,真要燃起火頭,豈不是自己燒自己,他的樂器也絕經不起火燒。燕綏保不準等的就是這一齣。

  一時城頭之上,竟成了燕綏唐羨之的博弈之場,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間枯榮。浩浩天地,簇簇萬物,都成兩人指掌間殺機,成敗於方寸之間,霸業卻籠罩山海之上。

  綠幕在唐羨之身後翻騰捲舞,無數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斷裂、粉碎、化為齏塵,天地間溶溶化開一片綠霧,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羨之,但燕軍已經趁著這一陣城頭混亂和綠幕掩護,悄然上了城頭,唐軍在對付綠潮的時候,忽然那些藤蔓枝葉背後,殺出明晃晃的刀槍來……唐情大呼奔走,又壓上一批唐軍,才堪堪守住了城牆,滿頭大汗的唐家將領,盯著底下神情居然還很閒淡的燕綏……這位出手實在太難對付了,綠潮捲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滿城上下就會被綠霧所遮蓋,又成了燕軍的掩護,將領們正惶然看著唐羨之,希望陛下拿出絕招,忽聽天地起雄渾之聲,隆隆震響,連地面都在微微震動,卻是唐羨之齊奏鐘鼓磬,洪音浩蕩,滿城都似在共振,共振聲裡,那些綠霧漸漸稀薄、散開,直至露出朗朗青天來……眾人都鬆了口氣。

  唐羨之卻苦笑。

  綠霧漸漸散去,燕綏這樣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長時間維持,唐羨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聲卻忽然有些暗澀,眾人這時才發覺,大量音波粉碎藤蔓時,有些植物莖葉間自帶的黏液便會黏附於絲弦之上,樂器向來嬌貴,絲弦污濁,必不能成清音,這一著,等於又毀了所有拉弦樂器,聲部再減。

  而這一波綠幕攻擊,毀了唐羨之又一聲部不說,還又消耗了唐家數千軍隊。

  城上下眾人凜然。

  宜王燕綏向來是個懶人,陣前也不著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城頭喋血,數千人命,樂陣缺失。

  眾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貴的人,一時竟如仰視雲端,生出不可撼動之感。

  唐羨之眉頭微皺。

  燕綏想必也擅樂理,他作戰很有「節奏」。當猛攻時猛攻,當從容時從容,間或攻心,偶爾出手,時有詭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種萬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氣。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價毀去他的樂器陣,他卻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為了不斷給唐軍增加心理壓力,削弱他們的信心和決心,直至不堪重負,徹底崩潰,而他自己決不冒進,連文臻也是,都安然位於大軍重重圍護之中,不上城牆,摀住雙耳,絕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像一對看似香美其實骨髓都帶毒的難啃骨頭。

  忽然唐羨之回首。

  城內一陣震動,稱得上地動山搖,身後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顫抖。有沉悶的響聲綿延而來,整個天京城都在驚叫顫慄。

  唐羨之指下一亂。

  幾日來從不出錯的音符錯了一個。

  他第一瞬間以為燕綏趁方才那一陣視野不清,派人悄然進城炸城了。

  隨即以為是地動,因為沒有聽見喊殺聲。

  再然後辨明了發生震動的方向,他的臉色刷地雪白。

  ……

  一個時辰前,皇宮,一批換崗的唐軍將領,進入了皇宮。

  他們驅散走所有的太監宮人,讓這些人去廣場待著,自己闖進景仁宮,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銀珠玉,古董字畫,值錢的統統帶走,帶不走的就砸了燒了。

  有的人連御座上的寶石都摳了下來。

  又有人滿宮尋找地道,要帶著這些財寶逃生。

  這些人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秀華宮地道出入口處,有銀光一閃而過,身上背著黑色的袋子。

  背袋子的是三兩二錢,它背著袋子,行到一處宮殿下,便將那袋子裡的火藥彈放下一堆。每堆火藥彈裡都有一顆,拖著長長的引線。

  唐家將領在上頭忙碌,三兩二錢在下頭忙碌。

  火藥彈都投放完畢後,它再度出去,這回有人遞給它一個火摺子。

  三兩二錢再次進入地道,火摺子迎風不滅,它根據制定好的路線,從仁泰殿開始,到景仁宮,到慈仁宮,到秀華宮。

  每至一處,它便點燃那引線。

  然後狂奔。

  它在地道裡奔馳成一道銀藍色的線,身後轟然巨響,地道瞬間坍塌,那坍塌的一節節地面追著它風一般的身影,它身後天崩地裂……像一場末世的災難。

  景仁宮塌完點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點燃慈仁宮……三兩二錢跑成了風,聽著身後如同魔神隆隆緊跟著的巨聲,得意地裂開嘴大笑。

  女主人說了,這活計,只有它能幹!

  別人跑不過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

  三兩二錢牛逼!

  當它躥出秀華宮出入口並撒腿奔出秀華宮,一轉頭,就看見秀華宮也塌了。

  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邊,景仁宮已成廢墟。

  那些在殿中搜刮搶劫的唐家將領們,屍骨無存。

  倒是那些被趕到廣場上的太監宮女,瑟瑟發抖,劫後餘生。

  ……文臻費了小半個月功夫重新開啟的地道,絕不會白費力氣。

  唐家入城,成為新貴,總免不了用人。所以僅存的那些線人細作,混不到唐羨之身邊,混到這些人身邊還是可以的。

  雖然新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但是關鍵時候挑唆提醒幾句,也是不難的。

  當城頭告急,情勢急轉直下,這些人選擇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並不奇怪。

  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們還在,唐家就不算真正滅亡,最起碼以後也會製造麻煩。

  文臻不想給他們死灰復燃的任何機會。

  天下熙熙,都為利往,當他們貪欲一起,聚集在寶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宮,那麼,死期就到了。

  順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惡氣。

  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

  她恨那景仁宮,那宮裡燕綏受傷。

  她恨那慈仁宮,那宮裡祖孫苦熬。

  她也討厭秀華宮,若非燕絕步步緊逼,當初生產又何至於那般艱難。

  ……

  皇城崩塌傳到天京城頭那一刻,唐羨之霍然回首。

  燕綏一直只盯著他,抓緊這一刻,再次出箭。

  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殺了唐孝成,上次傷了唐羨之。

  這一次,那箭並不悍厲,也不兇猛,箭勢雖疾卻無聲,如風掠上城頭,掠過唐羨之的鼻尖。

  唐羨之剛回頭,看見金光一閃,下意識拂袖。

  然後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手上還連著無數絲弦,這一抓便亂了節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軟,是因為整個箭身以奇怪材質製成,軟彈而有黏性,被唐羨之抓住的同時,便黏上了他的那些絲弦。

  然後便化了,流得絲弦到處都是,將那無數根絲毫都不能亂的絲弦黏在了一起,劈裡啪啦一陣亂響,玉鉤撞上小錘,錘頭撞碎三棱……曲調戛然而止。

  「噗」一聲,唐羨之一道血箭噴得滿地紅!

  箭並沒有對他造成傷害,只是徹底打斷了這驚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這重傷之後,七日七夜的苦守。

  噴到最後,是鮮紅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嘯聲傳來。

  有人撲上來扶住了他,是他身邊留用時間最長的甲四。

  唐羨之微微睜開雙眼,卻已看不清城頭景象,那搖蕩的鏡花水月般的視野裡,恍惚無數黑壓壓的人影撲上城頭。

  燕軍上城了。

  唐羨之目光越過那廝殺的人群,看向更遠的地方。

  那些遠走的人們,現在應該已經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綏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銘是個善於審時度勢的人,她不會堅持和燕綏做對,以她骨子裡的瀟灑性子,一旦看事不可為,應該會帶著唐家和易家人一起遠走。

  他亦為此已經提前贈她無數唐家積攢多年的財富。

  包括小樓劍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無數士兵和刀槍劍戟向他和身邊僅剩的幾位護衛刺來。

  甲四想要背起他,卻被人群擋住。

  唐羨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還纏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絲弦,卻在此刻全部脫落,他兩指一劃,雙手一展,指間明明無物,卻忽起琴聲!

  無影之琴,音殺的真正無人抵達的最高境界!

  「錚——」

  一聲起,人群中便爆開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牆下。

  以天地為琴,起風雷之音,上引九霄之雲,下潛九幽之陰,湖海同振,蒼松濤鳴。

  最後再奏一曲《絆心》。

  城頭下文臻抬首,便見那城頭眾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虛空連彈間,依舊在不斷咯血。

  那曲纏綿又深長,蕭瑟亦豪壯,無數人於其下前赴後繼,再喋血蹈死。

  隔著煙火、黑雲、劍光、和數載恩怨糾纏,殷殷鮮血,他於城上最後奏一曲,她於城下含淚側耳聽。

  一曲記初遇傾心,一曲記恩仇難解,一曲記烏海茫茫濤,一曲記長川深深雪。

  一曲記五峰溶溶月,一曲記留山濛濛眸,一曲記湖州博弈,天京長別。

  「錚——」又一聲。無弦卻已弦斷。

  天地於這一霎靜音。

  雲天之下,城頭之上,唐羨之微睜著眼,向後倒去。

  最後一霎,那高天和無數湧來的閃亮銀甲淡去,霧靄深處,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魚一般游來,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這一刻水波不如當年清亮,朦朧搖曳,但依舊可見她彎起的含笑眼眸,滿溢欣喜和甜蜜。

  然後如星光一閃,滅去。

  黑暗永恆降臨。

  ……

  小臻。

  若有來生,舊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嗎?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為這三個月東堂風雲史中又一個短命皇朝。

  當日城頭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萬軍,幾乎靠一己之力攔住了大軍七日七夜。風采無限,曲成驚天下。

  末了城破之時,紛亂太過,雖然人們都親眼看見太始帝咯血氣絕,但事後清點時,並未找到太始帝的屍首。

  只有那數十件樂器大陣之中,那多到令人驚心的殷殷血跡,告訴人們,這段傳奇,存在過。

  也許是因為太震撼,也許是因為太傳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後結局,從此在天京也流傳了許多故事,有人說他當日由死士拚死救下城,卻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隱姓埋名,於鄉間默默終老。

  或許覺得這個結局並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說曾在某無名山中見過很像他的人,於青崖之間濯足,身邊七絃琴無人彈奏卻自鳴,曲聲美妙,引滿山小鹿側耳聽。

  後來很久以後,又有人說,曾有人在洋外某國,見到他和一個美麗女子在一起,兩人一人拉著洋外的古怪樂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攜手而去,不知所蹤。

  更多人是對這些傳言嗤之以鼻——當日城頭焉能留活口?再說那樂器陣中的血跡,多到彷彿那個人流盡了全身血。

  是個人都活不了。

  不過是對於美好卻淒涼人物的不捨,使那些無知百姓編這些故事引人追索,將那叛國篡位的梟雄逆賊最後結局,毫無原則地美化罷了。

  是耶,非耶,終究無人知曉。

  文臻只知道,這一生,她再也沒見過他。

  她將他那日城頭用過的樂器都收集起來,連同那塊唐家小樓裡的巨大寶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塚,算做對那一段邂逅傳奇的最後紀念。

  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

  「願你來生,不必曲調完美,不必眾音和諧,只需明朗、自在、快樂而欣喜。」

  ……

  二月初八,燕綏進城。

  天京百姓夾道歡迎,主動勞軍。

  二月初九,群臣請燕綏登基。

  殿下曰:「滾。」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緊閉殿門,摟著老婆擁被高臥。

  外頭群臣聲聲哀求,裡頭他對著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無奈之下,李相連同一眾老臣連夜入宮,就問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誰做?

  九皇子燕緒,已經在唐軍入宮那日被殺。十九皇子當時不在宮中,逃得一命。

  燕綏卻道:「太子不是還有兒子嗎?」

  他定了太子幼子,時年十歲的燕泓。

  這個選擇起初並不為群臣所理解。畢竟太子生前和燕綏是死敵,選擇他的兒子,不怕將來那孩子報仇嗎?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

  這世上有人能報得了和他的仇?

  ……遠在南齊的太史闌:很不幸,有。

  選擇燕泓,燕綏給出的理由是,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嬸嬸,可見是個靈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實燕綏這話也不過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選擇的人選幾乎沒了,太子長子性情輕浮惡毒,十九皇子燕縉,年紀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宮養過,被慈仁宮的妖風養得性情陰鬱,這兩個都不合適。

  燕綏便是不在乎這皇位,也不能不為這江山百姓考慮,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審時度勢。只要好好教導,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個好皇帝。

  眾臣無奈,只得應了,又請殿下為攝政王。這回燕綏沒拒絕,燕泓年紀小,這擔子他不想擔也得擔。

  當初隨便兒在殿上對永裕帝說的話,文臻和燕綏說過,燕綏卻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當皇帝,便自己搶去。」

  文臻內心裡也不希望隨便兒做皇帝,瞧瞧東堂的皇帝一個個都什麼樣兒!

  何況當皇帝,得喪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捨不得。

  也許孩子當時只是想氣氣永裕帝,倒也不必太當真。

  之後便是易銘上降書,西川願歸於朝廷麾下,軍隊全部解散,獻上一半家財,易家族人全數離開東堂,只求免除她的謀逆罪責。

  朝局動蕩太狠,安定為上,燕綏應了。派易人離前去接收軍隊。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離封侯,燕綏打算等他再歷練幾年,便接太尉之職。

  易人離並沒有見到易銘,這個女人倒也瀟灑,投降後便換了女裝,把刺史印信一掛,家產整理完畢,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兩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幾艘大船,出海去了。

  後來聽說她帶著屬下在海外打下了一個小島,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雖然路途遙遠,難以證實,但文臻覺得,這回或許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銘是否對唐羨之有情,只覺得,或許便是唐羨之最後的放棄和託付,讓她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放棄。

  也或許唐羨之同樣憐惜她,所以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最終解脫。

  他們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卻因為同樣一種被束縛和羈絆的苦難,成為知己。

  李相完成這大事後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東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籌措糧草,送她那剛團聚沒幾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綏相信林擎的戰力,卻也知道這個消息對林擎打擊有多大。

  就在他回來之前,林擎還滿懷憧憬地和他說,打下天京把德妃接來,後來又說不要她長途跋涉,他自己趕回京。

  現在,接不去,也回不來了。

  如同之前疾馳回京一樣,他一路疾馳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雲藩,二月初的邊境一線依舊白雪皚皚,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鮮明。

  林擎悍然闖入西番國土,劍指番旗,連挑三城,打到西番兵聞風喪膽,百姓四處奔逃。

  直到火雲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聯合臨近三足藩從側翼包抄,要將孤軍深入的邊軍留在火雲藩的雪地中。

  林擎軍被圍困了三日,天寒地凍,急軍無糧,人們漸漸露出了焦慮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險潛近,遠遠聽見營帳中牢騷之聲不絕,都道明明西番也還沒打青州,大帥何必如此好戰,大家連戰數月,都已疲憊不堪,如今深入敵軍腹地,可莫要有去無回!

  探子又聽見主帳屢屢有爭吵之聲,回報火雲藩主和三足藩主,兩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緊圍困,同時著人暗中聯絡林擎大營中對他產生異議的將領。

  三日後,天色將明之時,林擎大營忽然發生騷亂。

  營中火起,人影晃動,有人大叫「大帥被刺!」又有一年輕將領滿身浴血衝營而出,奔向敵營,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道:「青州第三營副統領邱和,攜林擎首級,求見藩主!」

  藩主們聞報大喜,卻又害怕有詐,要求該將領入營,邱和卻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營,最後雙方約定,在西番大營外三里處一處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處冰湖,離林擎大營更遠,且周邊一覽無餘,樹都沒一棵。

  兩位藩主這才放心帶著親衛隊出營,兩人都想搶拿到林擎頭顱頭功,便雙雙出營,行至冰湖時,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斷木橫於湖邊,四面荒蕪,十里之內的活物只有一頭野牛在飲水,而那將領孤身一人遠遠站在冰湖上,兩人都大笑著策馬迎上。

  便在此時。

  火雲藩的藩主馬蹄揚起,跨過斷木。

  斷木之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手中長劍明光一閃,嗤地一聲刺入馬腹,再穿馬腹而出,下一瞬,從火雲藩藩主大笑著還未合攏的口中穿出!

  鮮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滿湖!

  而同一時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劍光,橫腰掃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後火雲藩藩主半步,聽見笑聲戛然而止,已經反應過來,大喝一聲躥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掃斷的劍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哢嚓一聲,雙腿滾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慘呼著滾落在冰湖上,斷木之中,從容跨出一個人來,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後一手拎著三足藩藩主衣領,一手拎著火雲藩藩主屍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兩道鮮紅的痕跡。

  等他把一人一屍安頓好位置,再回頭,就看見兩人的親衛隊都已經倒下。

  他咕噥一聲:「兒媳婦的藥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開,一個年輕將領從牛肚子裡鑽了出來,他面容英俊,姿態健朗。

  林擎看著他,神情便溫和了些。

  這是邱同的獨子邱和,原先駐紮在徽州邊境的一個小鎮,邱同受傷後,林擎命他轉入大營,就近照顧父親,林飛白死訊傳來後,林擎又調他至自己身邊,讓他做了自己的親衛隊長。

  大營的人都知道,大帥痛失愛子,這是要將老友之子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所以這次林擎劍指西番,邱和也跟了來,並配合林擎,演了這出誘敵之計。拿著人頭去西番大營詐降的是他的親衛,他自己則和林擎兩人,一人藏身於斷木,一人藏身於野牛腹內,完成了這場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錯。」

  為了不被人發現,昨夜兩人便藏身於此,天寒地凍的潛伏,需要絕大的毅力和耐力,雖然待在野牛腹內溫暖些,但林擎覺得,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也很難能了。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一痛,想起當年林飛白待在自己身邊時,他曾誇過一句邱和穩重英睿,耐力十足。結果飛白那個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潛伏在雪地裡三天三夜,刺殺了西番的一個將領。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許飛白的傷寒之症,就是那時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間漫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以至於喉間腥甜,對面,邱和靦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將無能,未能殺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經沒有心情安慰他,只道:「無妨,不過早殺遲殺而已,還是早做佈置吧。」

  邱和便恭敬應了。

  ……

  半個時辰後,發現主帥遲遲不歸的西番軍,終於奔馳往冰湖尋人。

  然後老遠就看見冰湖中心,兩位藩主被五花大綁,跪在冰面上,還在不斷掙扎扭動。

  西番軍隊急於相救主帥,一擁而上,然後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舊滴水成冰,經過一冬封凍的湖水,冰層足有幾尺,別說跑馬,過擂車都沒問題。

  然而就這麼裂了。

  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間凍冰,哪怕沒有人繼續動手,他們也爬不出來。

  後來,這面冰湖下因為封凍著無數屍首,而成了當地的鬼湖。

  而此時,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掙扎嚎叫,其餘士兵大駭回逃,便在此時邊軍出動,在雪原上開始了對西番兵的剿殺。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將林擎,再一次給了西番軍一個無比慘痛的教訓。

  而此時,一輛馬車高舉著令牌,衝入了西番後方軍營,馬車簾幕深垂,馬車裡的人聽著遠處的動靜,深深嘆息。

  「……還是來遲了一步。」

  隨即她又輕聲一笑。

  「不過無妨。」

  「終究你還是要死的。」

  ……

  追擊還在繼續,林擎和邱和繞過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陣營裡。

  邱和恭謹地走在林擎後一步,微微側著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戰,當記你首功。」

  邱和垂下頭:「大帥言重,定計乃是大帥,大帥更是不辭勞苦,親身執行,斬殺火雲藩主,末將有何功勞?」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謙虛謹慎,自然是好的,須知為將者當……」此時正有士兵拖著火雲藩主的屍首經過,林擎無意中低頭一看,正看見火雲藩主臉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動,忽然停住了腳步。

  邱和立即也跟著停住,並沒有撞上他,「大帥——」

  林擎背對著他,他有一刻沒說話,背影瞧來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會兒他輕輕道:「你說,為什麼火雲藩主看見你的時候,會笑得如此開心呢?」

  靜了一靜,邱和抬頭,滿眼迷茫:「大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緩緩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去見敵國將領,卻滿面笑容,如見老友,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邱和退後一步,「大帥……」

  「我一直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西番王女是怎麼逃走的,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邱和猛地後退,然而林擎已經伸出手,邱和只覺得手腕如被鐵鉗鉗住,他額頭冷汗滾滾而下。

  「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點。當兵三年,母豬也是天仙。我營中兒郎,素日這方面被我管得很緊。沒人敢犯這種錯誤,唯有你,從徽州小鎮調來,往日在那裡你也是大將之子,無人敢違拗你,來了我大營,眾人也默認你是大帥預備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輕氣盛,春風得意,青春少艾,也沒經過我大營鐵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紅粉骷髏,軟玉溫香?」

  邱和顫聲道:「大帥,我……我……」

  他軟著雙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雙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邊軍陣營裡出,直射林擎背脊,疾電流光!

  己方陣營背後箭!

  林擎一生和戰友以後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設防的方向!

  林擎剎那間似有所覺,但雙腕猛然一陣劇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彈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過重傷的雙腕!

  「嗤。」

  利箭入肉聲不過輕微一聲。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頭,轉身。

  正看見邱和那個親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視線竟然無比清明,隔著大風和雪霧,他還隱隱看見對面陣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紅衣斗篷的女子,遙遙沖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帶出十道細細血泉,邱和倉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舊穩定的手腕下掙扎,卻還怒恨地瞪著他,林擎稍稍鬆開了手,詫異地端著他的脖子,道:「怎麼你還有臉了?這一臉苦大仇深的,我差點以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聲,道:「你少裝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機會弄死我!還要因此懲罰我爹!要不然我爹重傷你為什麼不去救!要不然你為什麼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戰死算了!我憑什麼要束手待斃?我不過是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著他,眼神一寸一寸漸漸凝了冰,半晌他點點頭,居然還吹了一聲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著他。

  「我說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對我下手,原來是有人恐嚇你,你以為自己已經露餡,所以先下手為強……嗯,果然玩得一手好離間計。」他對著西番方向點點頭,輕蔑地道,「蠢貨,你也不想想,除了那個被你放了的人,誰還對你幹的破事那麼清楚!如果我真想處置你,我用得著那麼費事!我呸,還想著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兒差出一個永裕帝!」

  邱和漸漸瞪大雙眼,他此刻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喘息一聲,正要說什麼,林擎手一緊,再次扼緊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拚命扭動身體,嘶聲道:「不……大帥……你不能殺我……你不會殺我……我是我爹的獨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獨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絲歡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喪子之痛……你不會讓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還沒說完。

  林擎手指一緊。

  格格一聲細響,邱和驀然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他拚命張著嘴,可這回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著力,血流滿手,毫不遲疑,直到那頭顱哢嚓一聲,整個軟軟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鬆手。

  屍體落地沉悶一聲,至死眼眸大睜,似是不解,為什麼自己全盤想錯了。

  林擎漠然看著他的屍首,輕聲道:「是,你是獨子。是邱家獨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幹了什麼,他一定會自盡以謝。老邱兒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來,當然我更愛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後一點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們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呼奔上。

  林擎將邱和屍首踢到一邊,輕聲一笑。

  「其實還該謝謝你呢,幫我下了決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決,總覺得有點怪沒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時間……有點不大好。」

  林擎緩緩抬頭,看向對面陣營,西番女王正舉起一個瞭望筒,他可以想像到,瞭望筒裡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只要他露出一點衰弱之態。

  邊軍會大亂,女王會立即進攻,不僅這批帶出來的兒郎再也回不了東堂,甚至青州也會不保,然後……徽州的噩夢會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氣,挺直了背脊,對趕上來的將領道:「傳令下去,邱副統領在和西番作戰時英勇殺敵,不幸戰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對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還在追擊西番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刻的變故。

  那將領卻遲疑地道:「大帥,您背後……」

  一根箭還明晃晃地紮在林擎背後,紅羽耀眼。

  「哦。」林擎灑然一笑,阻止了將領喊軍醫的舉動,伸手到背後,輕鬆一拔,將箭拔了出來。

  他將箭裹在掌心,對地下一擲,箭射入凍土,只剩一點紅羽在外頭。

  隨即他輕鬆地笑道:「沒事,被甲片夾住了,沒受傷。」

  那將領這才放心,又要喚軍醫來給他處理手傷,林擎攔了,翻身上馬,道:「窮寇莫追,這一次殺了兩個藩主,西番邊境一線必將有一番變亂,咱們可以回青州了。不過倒也不必急,先殺個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見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後心……

  不過他穿著輕甲……

  她盯著那邊的舉動,卻見林擎沒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傷,那此刻就極其危險,他該立即整兵回東堂才是。

  難道真的沒有……

  西番女王舉棋難定,終究眼看這局勢糜爛,又要趁此機會挽回頹勢,將兩藩主的兵力盡量收歸麾下,當下下令先後退,邊軍軍鋒如火,不可輕攖其鋒。

  林擎軍隊追擊了西番軍一日,將西番軍趕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軍擄來做苦奴的東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軍撤走之後,西番軍鬆一口氣,這才敢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遙遙望著那些滾滾而去的雪浪和煙塵。

  西番女王卻下令全軍做了一件事。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尋找一枚釘入地面的紅羽箭。

  這事兒難比登天,畢竟戰場上到處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凍土之上,扒開泥濘的血跡,一寸寸地尋找。

  兩天之後,一枚斷箭放在托盤上,呈給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著那只有箭桿箭尾卻沒有箭頭的斷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幾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會成為西番歷史上最為強大,功勳彪炳的女王!

  隨即她霍然起身,將那染血的斷箭一扔。

  「出兵!」

  ……

  邊軍打入西番境內急若星火,奔馳回青州一樣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馬上,馬蹄下濺起的雪騰起乳白色的煙塵,他盔甲下的長髮凝了一層霜色,遠遠望去便如一夜白頭一般。

  他身後,邊軍狂奔之中,依舊隊列齊整,騎術高超,無人掉隊。

  所有人只要望見前面那個並不算特別雄壯的背影,便如見長城,心間溫暖而充盈力量,不懼任何磨折風霜。

  林擎的披風高高揚起,雙眼只望著青州的方向。

  側側。

  等我回來。

  他的馬背上,一直緊緊栓著一個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馬驅馳時,時不時會將手溫柔地放上去,彷彿那樣便可以汲取到溫度力量一般。

  風從耳側過,呼嘯若哭,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聽見她哭,還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傳命硬,在尼庵長大,性情又倔,沒少吃苦頭,自幼一個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過是在她餓飯時會給她留一個冷饅頭,在她生病時會給她一杯熱水。

  但也就是這個老尼姑,為了攀附相王,把她騙進了相王府。

  小姑娘驚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當晚便要洞房花燭,她假意屈從,卻將一杯滾水倒在了相王的襠內。

  然後她奪門而逃,被相王親衛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將她賞給親衛們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掙扎,別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別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斷了的手指摳別人的眼睛。

  那晚他從屋頂上跳下來,從那群親衛手裡抱走她就跑,怕她成為靶子,他將她抱在懷中狂奔,身後箭雨嗖嗖,然後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說話,卻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揚起的臉,眸子裡漸漸盈滿了淚水。

  當時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低下頭去,親親她,親掉她的淚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將臉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輕輕親了親。

  ……

  急行一日夜,經過西番和青州之間的西府郡。

  那是側側的家鄉,但是側側自從離開過,再也沒回去過。他駐守青州多年,也沒去過,那裡不是側側念茲在茲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夢的起源和開端,這故地,不踏也罷。

  此刻為了抄近路,卻不得不從此過了。

  經過一道山坳,他遠遠地望瞭望黑黝黝的山中。

  側側的父母就葬在這裡。

  那一對無情父母,世人傳言是側側所殺,其實是他殺的。

  只因為那一對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聽信謠言,認為災難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兒帶來,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饅頭便可以痊癒。便想著要以思念女兒為名,把她帶回家弄死。

  她不知內情,還以為父母終於接納,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攔下了她的馬車,來不及解釋,便將她那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殺死。

  當那對父母的鮮血流在她腳下時,面對她駭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緩緩沉底。

  側側畢竟還沒遭到毒手,於她心裡,是終於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開始幸福的生活,可這樣的美夢,就被他不由分說地砸碎了。

  她會怎樣恨他……

  而他連解釋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視著他,眼底漸漸發紅,他心中絕望,苦笑一聲,轉身便走。

  衣角卻被拉住。

  他回首,便見側側凝視著他,鬢邊一朵黃綠色的花在風中輕顫。

  她輕聲問:「他們想要害我是嗎?」

  「你是來救我的是嗎?」

  他所有的言語頓時哽在喉頭。

  「為什麼……你會這麼信任我?」

  「我為什麼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懷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緣論的。」

  那一刻,他想緊緊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當時他沒敢,他怕淚水落在她肩頭,丟了面子。

  側側啊。

  我一生的所有顏面,都不過是你繡履下的微塵。

  可惜,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馬蹄踏過山路,這二月天氣,路邊竟開出幾朵那種鴨屎綠的花。

  那本就是極其耐寒的植物,在側側家鄉長得遍地都是。

  他於疾馳中俯身,採了兩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鬢邊。

  他端詳著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側側啊,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顏色難看的花,其實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叫「永春」。

  遇見你的那一刻,你鬢邊戴一朵永春花。

  從此之後,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間萬紫千紅都失了顏色,唯有情深永駐,繁花永春。

  ……

  再往前,馬蹄卷過一片茫茫的荒地。

  時而蹄下會有輕微顛簸,有時候會有一些灰白色的煙塵騰起。

  那是人的白骨。

  這裡是多年前的戰場,相王起兵並被朝廷鎮壓之地。

  他當時也在這附近,被大軍捆了壯丁,為了掙命也為了能回去看側側,拼了命地戰鬥,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被相王發現了他的才能,卻沒想著好好用他,拿側側做要挾,逼他換上了王袍去迎戰。

  那場兵力懸殊的戰鬥,最後是他一劍殺了主將,本來能反敗為勝,結果對方陣前,推出了五花大綁的側側。

  他立即拋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側側就會自盡。

  命運裡深藏著讖言,他的恐懼並非沒有來由,多年後世事輪轉,同樣的抉擇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決然。

  終究是逃不過。

  他被綁上刑場,大刀之下他不肯跪著,想要站高一點,彷彿那樣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姑娘。

  然後他也真的看見他的小姑娘了。

  滿身傷痕,披頭散髮,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衝入法場,竟然空手來奪劊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滿手的鮮血滴落在他臉上。

  他掙扎著,用肩頭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卻忽然鬆手,將他一抱,顫聲說:「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來,在刑台之上,含笑偏頭吻了吻她的髮。

  正要說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聽見有人道:「住手!」

  當時以為是命中的救贖。

  多年後才知道是噩夢的開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來。

  偏頭將臉貼了貼那骨灰盒。

  「側側,當初那話我沒機會回答。」

  「現在我可以說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時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脈彷彿要和天相接,山海關關隘的大門次第打開。

  身後士兵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回到東堂了!

  無論在異國多麼痛快颯爽,終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望著地平線上漸漸升起的朝陽,那一輪巨大的半圓渾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輝光千萬裡。

  輝光之下,便是他幾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側側。

  我終於回到了這裡。

  巨大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日光延展於茫茫雪地,關隘如一條巨龍蜿蜒不知盡頭,高天之下,一騎長驅直入,鋼鐵洪流隨後滾滾而入。

  青州百姓於城下歡呼迎接英雄凱旋,以最熱烈的目光膜拜著他們不敗的統帥。

  無人知道就在這過去的數日夜,他們曾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轟然一聲,城門隨即關閉,城頭弩機連響,無數士兵持槍上城。

  前方雪野盡頭,影影綽綽,出現無數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結舌,實在不明白,西番軍是牛皮糖麼?皇帝都死了,連敗無數場,國內亂成一鍋粥,剛還被青州軍掃蕩過一遭,怎麼還敢來!

  身後腳步聲響,士兵回頭,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著一個盒子,步伐輕輕,上了城頭。

  他的靴子踏在城頭未化的積雪上,卻毫無聲息,他抱著那盒子走來時的姿態,不似迎戰,更似歸來。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頭上,扶著牒垛,遙遙看著底下梭巡不敢進卻又不捨離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牽,輕蔑一笑。

  親兵捧著他的武器過來,他接了長槍,隨手擱在城牆上,卻沒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兒們,看爹爹給你們變個戲法。」

  他長槍微微一抬,指著城下滿坑滿谷的西番兵。

  「你們該怎麼守城就怎麼守城,該幹活就幹活,該吃飯就吃飯,看爹爹站在這裡,只要站著,西番兵就絕對不敢前進一步。」

  對上眾人詫異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眾人仰頭,看城頭上大帥衣袂與長髮飛揚,忽然心間便豪情激湧,惹熱血如沸。

  是啊,何須大軍,不必畏懼。

  大帥站在城頭,便是這青州,乃至整個東堂的定海神針!

  「信!」

  喝聲如潮,遠遠傳至雪野之外,遠處的西番軍似有騷動。

  西番女王站在車轅上,緩緩放下瞭望筒,皺起眉頭。

  難道……她弄錯了?

  ……

  銀光連綿驅馳而過,越山野過河流,不顧道路崎嶇,只為盡早趕赴青州。

  燕綏的衣角漸凝霜色,他抬頭,辨別著從山海關外吹來的微帶冷意的風。

  青州,不遠了。

  ……

  林擎立在城頭。

  紅色披風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獵獵。

  他身後是巍巍關城,高高城牆,萬千百姓,偌大東堂。

  他面對西番方向,立如標槍。

  士兵們安心地在他身後忙碌,如常執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務,並因為大帥之前的囑咐,在他主動轉身之前,無人前去打擾,便是送飯,也只是輕輕擱在大帥腳邊,但大帥一直也沒有吃。

  大帥多年征戰,看似瀟灑悠遊,其實講究苦修,時時錘煉筋骨,作戰訓練幾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練兵嚴格,一旦下了命令,無人敢於觸犯。

  一日過去了。

  西番軍沒有前進一步。

  兩日過去了。

  西番軍中似乎發生了爭執。依舊沒有前進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親兵終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給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帥身邊時,看大帥一動不動,心中剛剛一跳,卻見大帥微微轉頭,對他道:「你看。這江山多美。」

  親兵轉頭看夕陽之下山河壯麗,讚同地點點頭。

  又聽大帥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現在還站在這裡嗎?在皇家那樣對我之後。」

  這也是親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隨即答道:「是因為忠義,是因為您是東堂的保護神。」

  林擎輕輕笑起來。

  他眼眸微微彎起的時候,起幾絲淺淺的皺紋,卻並不讓人覺得老態,只覺得那般風華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並不僅僅是這樣……一切的禮教都是枷鎖,一切的頭銜和責任,都抵不過我這近三十年的苦與恨。我,其實並不是個迂腐的君子啊。」

  親兵疑惑地看著他。看見大帥鬢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經問姚太尉,忠義是什麼?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時候,讓我看見無數為我阻攔大軍,為我搬走路障,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說,他永遠忠於朝廷,忠於百姓,忠於這東堂江山,忠於自幼浸淫忠孝節義的內心;文臻說,她不僅要救我的命,還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見那繁華美麗的東堂,千千萬萬的百姓,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到老去的最後一聲嘆息,都沐浴在我長槍紅纓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親兵發出一聲感嘆,由衷地道:「感謝文大人。」

  林擎眼神溫軟,遙望著山海之外。

  他說:

  「所以現在,輪到我為他們,最後阻攔這一次了。」

  他聲音很低,親兵沒聽清,剛想詢問,就見大帥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擾我。」

  親兵領命離開,轉身那剎,似乎聽見大帥說了句。

  「以後,多聽聽宜王殿下的話。」

  ……

  入夜的時候,越發風緊,碎雪紛紛揚揚自天幕拋灑。

  苦候近三日,始終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軍中,再次爆發了一場爭執。

  主張夜襲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驚弓之鳥的將領們的集體反對,氣得砸壞了皇帳裡的所有器物。

  城頭漸漸一片銀白。林擎鐵甲覆雪,依舊站得筆直。

  他一直抱著那盒子,雙手平放在城牆上,盒子緊緊貼在心口。

  城頭上大旗呼啦啦地響,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漸漸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也在慢慢模糊,蒼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駁,前方卻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裡,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處走來,一笑唇邊酒窩瀲灩,而眼眸裡盛著二十七載虛度的華年。

  她緩緩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黃銅指環,那是當年他離開她前去邊關時,給她套在手上的禮物。

  那時候他只是個戰俘,很窮,買不起金飾,後來他成了大帥,成了神將,每年她壽辰,他送過無數奇珍異寶。

  然而她最終留下的,只是這一顆。

  女子閃耀微光的指尖,輕輕擱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脫而又期待地,道:

  「側側。」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時候,西番軍絕望地發現,林擎依舊標槍一般站在城頭。

  而讓他們更絕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線盡頭,忽然出現了碩大的旗幟飄展,隨即槍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輝刺眼,然後便是銀甲閃爍的騎兵、黑壓壓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軍隊。

  「燕軍來援了!」

  雪地上,一騎如潑風,踏碎積冰碎雪,在皚皚雪原上留下一行鮮明的印跡。

  馬上騎士抬頭看著城門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氣。

  城門開啟,燕綏快步上城,看見那衣甲覆雪猶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腳步,笑道:「聽說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語聲,搶上一步。

  林擎脊背筆直,側臉平靜,唇角甚至微帶笑意,然而他臉色如霜,睫毛上凍雪不落。

  燕綏緊緊盯著他,像是忽然不再識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語言的能力。

  良久之後,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見林擎背後已經凍裂的,隱隱露出烏黑箭頭的傷口,看見他手中緊緊抱著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後,他低頭看向林擎面前的城牆,那上面有幾行字。

  「便宜兒子,把我和你娘和飛白,就合葬在這裡吧。」

  就在這裡,我和飛白,留在永遠守護的山河之上,我心愛的女人,也從此永遠遠離那污濁的都城。

  「對不住,這次還是沒帶著你。」

  不過沒關係,你已經得到救贖和祝福,會活出幾倍的幸福。

  「來生再會。」

  燕綏緩緩地轉頭。

  這是又一個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卻在這一刻停歇,日光越過城頭,骨灰盒上鴨屎綠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燦爛的金色。

  林擎的花則別在了披風領口,交相輝映,他的手指,溫柔地扶著那朵在寒風中瑟瑟的花。

  燕綏一低頭,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膚一般徹骨的寒,刀一樣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顫,連日光都不敢灼熱。

  當他再次鬆開林擎時,雙手血肉和鐵甲黏在一起再撕開,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有殷紅的血滴下。

  他沒有表情。脫下大氅,將林擎放倒。

  他半跪著,垂頭輕輕抱了一會骨灰盒,然後將骨灰盒放在林擎懷中。

  小心地不去碰壞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來生……再見。

  無數的士兵湧上前來,駭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後,悲聲大作。

  鐵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層層伏下,從城頭到城內,嗚咽之聲似最悲涼的羌笛,吹破山關。

  燕綏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頭的紅纓長槍,緩緩指向城下正在倉皇後撤的西番軍。

  他道:

  「殺。」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將林擎在西番境內火雲藩遭己方背後暗算,中箭後不倒,率軍驅馳回國,並在西番追隨而來之後,立雪城頭三日夜,使西番全軍梭巡不敢進一步,錯失良機。也終保得青州和邊軍無恙。

  消息傳來,舉國同悲。

  雖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鎖消息,但紙包不住火,徽州統領邱同隨即自盡。

  老戰友終究相隨於地下。

  攝政王燕綏千里來援,終究晚了一步,攝政王當日於城頭收殮神將,槍指西番,合軍五十萬齊聲同誓,不滅西番誓不還!

  西番於青州城下大敗,西方女王倉皇逃回國內,燕綏直接追了過去,終於三足藩斬殺女王,是年七月,西番滅國。

  也是在這一年的二月,即將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拚死一搏,偷襲南齊靜海海域外諸島,想要學易銘,為自己博一塊海外稱王地,卻被南齊女帥太史闌抬手就揍了回去,當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東堂。

  等燕綏班師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經登基,年號承恩。

  燕綏回京時,帶回了林帥的甲冑和長槍。當載著林帥遺物的馬車緩緩駛過長街時,全天京百姓都著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長街兩側。馬車經過一地,便有百姓緩緩將酒酹於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滿城,全民縞素,山河同悲。

  攝政王為林擎請封,帝賜以王爵,謚號「忠武」。

  原大司空單一令歸葬於鄉,謚號「文正」。

  皆為文臣武將最高美謚。

  然於民間,都覺得便賜千百字美謚,也不能及那兩人功德於萬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著大肚子親赴湖州,將君莫曉遷葬於天京。並沒有入皇家陵園,也沒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選一處風景秀麗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園林,讓喜歡暢朗風物的莫曉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買了一處別業,經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墳前和莫曉說說話。

  半個月之後,文臻再生一子。

  燕綏大失所望。

  不過失望歸失望,他倒是準備履行諾言親自給王妃伺候月子來著,畢竟當初答應的懷孕一定要守在她身邊又沒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總歸都是毒瘤,不趁著他此次大敗出手,日後難免還得麻煩,其時朝中諸將青黃不接,燕綏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挾了季懷遠,合兵四十萬,號稱擁兵百萬,和燕綏對陣。

  承恩二年五月,燕綏於留山大敗安王,季懷遠戰死,季家滿門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於中州,蒼南滇州終回東堂版圖。

  這幾年間,隨便兒一直表示男兒重諾,說要做皇帝就必須要做。燕綏被他纏得無法,道你也看見東堂皇室是怎樣亂的,皇帝又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活計,你要做可以,我卻不想你和那幾位走馬燈皇帝一樣,分分鐘就落馬丟我臉。我給你的功課什麼時候能完成,鍛煉得刀槍不入,你什麼時候考慮這事。

  承恩三年,時年滿六歲的隨便兒,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綏佈置的功課之後,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開門見山:「咱們東堂有皇帝輪流做的傳統,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該輪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絕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討厭這幾個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點都不想當這個皇帝。攝政王太可怕了!隨便兒也可怕,他說聲不肯,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還是小命比較重要。

  幾年相處,他也算瞭解隨便兒的性子,他主動禪位,隨便兒一定不會虧待他,他要是不識好歹,隨便兒能叫他後悔一輩子。

  承恩三年,東堂又換了皇帝,隨便兒輕鬆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綏嫡長子,皇位本該就是他的,他繼位,群臣毫無異議,樂見其成。

  關於為新帝舉辦登基大典的節略奏章呈上攝政王案頭,攝政王看了半晌,最終取出一個小小的印章,蓋上了。

  這是他攝政之後專用的唯一的章。

  田黃石,鏤刻篆字:「長寧」。

  隨即,隨便兒定年號:勤德。

  這年號有點奇怪,但是隨便兒向來是個不好惹的,群臣抗議無效,也就只好認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連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悚。

  第一件是在宮門廣場前,造林擎、德妃、林飛白雕像。林擎雙手拄槍,雙目前望,德妃懶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飛白坐在一邊,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卻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態,便是他們留給這世間最後的剪影。

  群臣對於林氏父子塑像並無異議,但對於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態相伴很有異議。德妃無論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這般伴於外姓男身邊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臉面何在?

  但這聲抗議還沒來得及出口,隨便兒就給他們投下了第二顆炸彈。

  他宣佈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脈,都姓林,林為皇姓,給林擎上皇帝尊號,建造皇陵,並封林飛白遺腹子為端王,封地湖州。

  這炸彈一投,前一個炸彈立即不算事兒了,群臣哭泣哀嚎,磕頭跪諫,皇帝不為所動,群臣又四處尋找陪妻帶娃的攝政王——殿下,您兒子幫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這個姓我瞧著也不大順眼,只是懶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滾,求攝政王一定勸陛下收回成命。

  燕綏道:「好啊,小混賬委實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這個皇帝,要麼乾脆我們父子一起辭職算了,你們看誰合適就誰上吧。」

  群臣:「……」

  哭嚎頓收,翻滾的自己爬起來告辭。

  還能怎樣。

  東堂現在已經沒有能繼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來,當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這天下能安然至今,說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拚死守土有關。父子皆戰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給承續了一絲血脈,林家便斷香火了。

  燕家僅剩的幾個人自己都不待見這個姓氏,不想傳姓氏萬年,別人還能說啥。

  隨便兒第三個炸彈,是封妃。

  對,六歲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個,是貴妃,並沒有經過採選,也沒有別的女人,只有這位李貴妃,是隨便兒成年之前,宮中唯一一位有名號卻從無人見過的貴妃。

  這位貴妃,因此成為東堂歷史上的一個無解的謎。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戀,後來早夭。

  有人說她是皇帝幼年時見過的美人,念念不忘,卻無從尋找,因此以貴妃之封相贈,以作紀念。

  還有人說,她是皇帝幼時的保姆……

  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們,向來目下無塵,自然不會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們也不會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並訴說。

  便如林擎,便如林飛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歲月洪流中蕭然遠去的人們。

  你雖默默死去。

  而我永遠記得。

  ……

  隨便兒登基了,朝政穩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漸漸長大後,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終於覺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綏燕綏,我們去南齊大荒堯國轉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們去好不好?」

  「……蛋糕兒,我覺得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努力生出一個女兒來。」

  「努力啥?啊?這幾年我除了幹活就是懷孕,生產,養兒子,好容易抽出空,隨心兒這個磨人的傢伙剛剛能睡整覺,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綏的生育機器嗎!」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覺得,此事大可不必著急……」

  「哦……你也許嫌路遠?那沒關係啊,我叫她們來便好啦,大家現在都挺有空的,叫她們帶老公孩子來,正好聚兩桌打麻將。孩子們叫隨便兒帶著玩兒童樂園。」

  「……那我幫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慇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實啊,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去信南齊大荒堯國了,算算也該都到了……」

  「啊夫人我發現我還有許多公務未曾處理另外你既然有遠客要來這府中也該早日準備迎接了我且幫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別走這麼快啊……站住!」

  門簾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門口。

  一個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靜靜地道:「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80
發表於 2022-1-25 10:00: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一人合奏御萬軍

  城下燕綏一邊吻著文臻一邊往己方陣營退去,潘航等人上來接應,文臻摟著燕綏的脖子,輕聲道:「想我嗎?」

  「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睡不著。」

  「我也沒有很想,就是每一天都夢見你。」

  兩人相視一笑,燕綏問:「藥哪來的?」

  方才文臻吃藥詐死,他一霎也是震驚的,但隨即便反應過來——文臻不會當著他的面自殺。

  唐羨之會在那一霎間相信,是因為他內心認為文臻燕綏情誼深厚,文臻會因為不願成為拖累而自戕,但燕綏卻更瞭解文臻一些,正因為不願傷害他,所以文臻才會在任何艱難局勢下為了他努力掙扎。

  這般便想到鏡花洞的奇門藥,正是鏡花洞名字的由來,將往事都付於水月鏡花,從此人生或可重來。

  他的師門和鏡花洞關係深厚,自也有相應的解藥,就算沒有解藥也沒什麼,三日後自醒。

  他卻等不及。

  果然文臻道:「蘭旖給的,說是賀我們的結縭之喜,不是,結婚賀禮送這麼個藥她是幾個意思?」

  「管她什麼意思,反正你不會理會她的意思。這冰雪白痴這回倒做了一件像樣的事。」

  文臻卻沒心情和他再鬥嘴,將頭埋在他懷中,燕綏要把她摳出來,文臻梗著脖子,燕綏又不能真用力,幾番失敗之下無奈地道:「你這又是怎麼了?」

  文臻聲音悶悶地傳來:「我……我沒照顧好娘娘……我……我甚至沒能留住她的骨灰,現在林帥想必已經收到骨灰了……我真是不敢想……」

  燕綏撫了撫她的髮,他的眼神遠遠地越過城牆,越過阡陌縱橫的大街和潔白的漢白玉廣場,落在那座華美的牢籠上,晨曦的清光灑落萬千屋脊,從此卻再也照不亮那方宮宇。

  那處他期待過、傷心過、離開過、又最終選擇忘記的宮闕。

  那處雖無快樂予他,卻也一生不可忘懷的宮闕。

  二十餘載母子緣分,在那個深夜鐵牢中才堪堪開始,卻也在那個深夜鐵牢中就草草結束,臨終她揮劍決然,如她慣來那般驕傲,不屑解釋,沒有遺言。

  他願他只記得那夜混雜血腥氣息的擁抱,和那一滴落在他脖頸上的濕潤,此生母子緣淺,來生願彼此放開。

  淡薄的晨曦光芒流轉,似映他眼底晶光一閃,但轉瞬即逝。

  他的手溫暖地蓋在文臻頭上,語聲平靜:「娘娘這一生太累太苦,如今也算解脫。這不是你的錯。蛋糕兒,我只願意你開心快活。」

  文臻慢慢抬起頭:「老天委實欠了她的……」

  「她又何嘗沒有相欠別人?不過都是命罷了。她是瀟灑人,便讓她瀟灑地走吧。」燕綏輕聲道,「我只想著她在你面前決然自盡,那一刻你該是多麼震驚而痛苦。」

  文臻心頭一顫,想著這樣細膩的話以往便是以他的驕傲,也不太可能說出口,此刻聽著,只覺得百感交集,燕綏本也該是這長天瀟灑的飛龍,卻最終為她停留世間,為這他所不喜的一切苦鬥。

  只有她是有福的。

  這麼一想便又覺得酸楚,抱緊了他的腰,燕綏又道:「至於林帥那裡……所以我們必得盡快下天京,安定局勢,才能趕緊回援青州。我擔心西番可能還會作妖。」

  文臻便點頭,此時眾人才都圍了上來,文臻轉眼看陣營裡,潘航聞近檀鳳翩翩乃至寒鴉都在,唯獨少了一人。

  再一轉眼,也是一身縞素的周沅芷,在人群的簇擁中,含淚看她。

  文臻瞬間眼底也湧上淚花,上前將她抱住,兩人頭碰著頭哽咽一陣,但周沅芷隨即便掙開她,伸手撫了撫腹部,輕聲道:「小臻,聽說你又有了,恭喜你……也恭喜我。」

  文臻駭然盯著她的肚子,良久,含著淚花笑起。

  她道:「真好。」

  ……

  城頭上緊急地整軍備戰,將領們焦灼地勸陛下回去療傷休息,唐羨之卻不理會,只包紮了傷口,用披風遮住了鮮血淋漓的長袍,慢慢在城頭上坐下,展開了那一卷卷軸。

  那是他當初留給文臻,讓她寫下心願的冊子。

  當年他和她曾說起,自己幼年用小冊子寫心聲以邀寵的手段。後來自己也留了冊子給她,原只是心意饋贈,並沒有指望她真的去寫,畢竟這許多年,漸行漸遠。

  卷軸展開,他原以為會看見一片全新的墨跡,卻不想最上頭的字跡,明顯有了年份。

  X月X日,晴

  這一行不能算日記,只能算個記錄,因為這是我第一次見唐羨之的日子。

  雖然現在已經和燕綏暗通款曲,但是人對於某些深刻的印象,那美好真是難以忘懷。

  那一日隔著溪水看唐羨之,曾以為見著了謫落山間的仙子,是何等的清透美好啊。

  我也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有抱著男人大腿的時候。

  但願在東堂的人生能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也但願我初見便難以忘懷的那個人,也一直清透美好下去。

  ……

  唐羨之的手指,微微顫了顫。

  雖已二月,城頭卻無春意,刺骨的冷風彷彿也像方才那箭,瞬間將人紮得鮮血淋漓。

  很多事美好在開頭,無奈在過程,決絕在結局。

  對不起,漸行漸遠的長路裡,終究讓你看清了那美好背後的真相。

  X月X日,多雲

  唐羨之向陛下求我為妻,陛下問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沒有意思,封建王朝,哪有那許多的個人意志。

  我想好好地活,想過好這一生,有些事就不必看得太明太計較了。

  可是唐羨之,你大抵是不明白,便是再真摯的情感,一旦摻雜入利益和權欲的博弈,便不純粹了。

  或者你也明白,但是你不肯放下,你左手挽著家族,右手夠著愛情,你想著你如此智慧天縱,能處理好一切事情,定也能將這兩樣調配美滿。

  可是,唐羨之,便是這世上絕大多數事都能以智慧去調理配平,唯有情感不可以。

  那本就是世間最真最純最不可褻瀆的一切,否則不配叫情。

  如果要我許一個願望。

  我但望你終有一日能明白。

  ……

  文臻,其實我早已明白。

  但是你也要明白,正因為那情感最真最純,凝聚了一生最執著的嚮往,所以,能輕易放下,那也不配叫情。

  ……

  X月X日,晴

  海島上的生活短暫卻美好。

  喜歡的在意的人都在身邊,睜開眼就有粥清甜。

  彷彿之前的那些驚濤駭浪爾虞我詐都只是一次海市蜃景。

  唯一遺憾大概就是商醉蟬不在,沒人畫下我騎著鯊魚拖著燕綏唐羨之在大海之上飛馳的英姿。

  像開個摩托艇拉著倆毒梟一樣爽。

  唐羨之真的是個極其細膩的人,他的溫暖體貼和接地氣真的能讓每個嚮往平靜有愛生活的女子心動不已,跟著他就像跟著幸福,你永遠不用愁心意無人懂,不用愁家務無人擔,不用愁化妝打扮無人欣賞,不用愁付出情意沒有回報。他連買菜都能幫你砍價,上廁所都曉得給女士點燈。如果在現代,他是既高貴又有風度還不介意為女士操持一切的紳士。

  比燕綏那個狗模狗樣的自大狂好多了。

  可我還是喜歡燕綏。

  前方沙灘上,燕綏唐羨之林飛白在蓋房子,三個人居然通力合作,力與美展示的最高境界來了。

  沙灘很白,海水很藍,日光暖而不烈,腳下的貝殼色彩絢麗。

  那三個男人沐浴在陽光下的身形都很好看。

  許個願望。

  我願時光停留在這一刻。

  我願這一刻的美好永留存。

  ……

  小臻。

  對不起,這個願望,我再也無法幫你實現了。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我當初遞出這個卷軸的時候,有多自大和可悲。

  我要做那個幫人實現願望的神。

  到頭來是我自己首先沉淪。

  ……

  X月X日,晴

  在一號院裡,看著唐羨之留給我的東西,想著火山吞沒他時我那一霎的痛如刀割,只覺得恍惚。

  我願這是一場騙局。

  我亦不願這是一場騙局。

  如果這都是一場騙局,那麼唐羨之,你一生都會活在騙局之中,你將注定一生汲汲營營,為那些虛幻的不可得。你背負會越來越沉重,還想著左手權利右手人生,你遍地撿拾,最後卻……活活累死你自己。

  羨之,我不能確定你到底想要什麼,可我總覺得,你內心真正想要的絕不會是這些,或者你自己也沒想過你想要什麼,可是為什麼不能試著去想一想呢?

  ……

  文臻,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

  尤其那夜,帶兵衝進皇宮,第一眼看見你跪在雨地裡,對著德妃的屍首,那茫然震驚無法接受苦痛無倫的眼神,自那夜開始,始終盤桓在我的夢端。

  我還看見永裕帝的頭顱在雨水中滾來滾去,眼睛竟然始終盯著德妃的方向,那一生的愛恨糾纏,到死也不願放棄麼?

  永裕帝必然愛過並愛著德妃,可他亦不願放棄權欲和他所要的一切,為此他選擇放棄所愛和所有人間情感。

  我……是在越來越像他麼?

  ……

  X月X日,雪

  預感終於被證實。

  可早已沒有了願望達成的欣喜。

  你讓我百感交集,心緒復雜,我多麼願你從火山口中逃生,我又多麼不願意那一切果然只是騙局。

  我不是為我流過的淚和被戲耍的感情而憤怒,我只是為你惋惜,唐羨之,如果這都可以假,你要我這一生,還能如何相信你?

  你說你捨不得。

  可我和燕綏落崖,被追殺,被傷害,一路都拜唐家所賜。

  你不斷傷害我,再放過我,再傷害我,像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死循環。

  其實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你要完成你的計劃和目標,但你不要我死。

  作為一個既受傷害又得益的人,我沒有立場對你的行為做客觀的評價,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我絕不要做你。

  許個願望吧。

  唐羨之,願你活得單純些。

  ……

  小臻。

  其實我一生決斷,唯獨在你的事情上,徘徊不休,像洋外那鐘,來回擺蕩,總越不過你的距離。

  那只不過是因為,我的心,一直只落在你身上啊。

  ……

  X月X日,有星星

  五峰山上你輸了。

  並不輸在智慧,只輸在信任之上。你和易銘,終究缺乏信任。

  易銘其實很好啊,我覺得你們可以做一對知己。

  你奏那一首曲子,很美,很動聽,可就在方才那一刻,我和燕綏,終究走在了一起。

  以後我們也會有一首自己的曲子,他作曲,我填詞,無需千百年流傳,只需要彼此愛聽。

  唐羨之,五峰山空氣很好,星光很亮,江湖賊人其實也很可愛,不要再將這碧水青山踐踏鐵蹄,血染群山好不好?

  許個願望。

  願你早日看見身邊的一切美好,踏遍青山人未老。

  ……

  小臻。

  有些人雖好,卻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她在另一人懷中微笑。

  或許,這就是上天給我的懲罰吧。

  ……

  X月X日,晴

  鐵柱,你來了嗎?

  真當我瞎嗎?

  你演技可真好,可我也不差。

  哪哪兒你都要摻一腳,正如哪哪兒我都要拆你一遭。

  留山的風景比五峰山更美,鐵柱,有機會放下一切,去仔細看看吧。

  ……

  小臻。

  我但願我還能有這個機會。

  ……

  X月X日,晴

  唐羨之,湖州百姓的血好吸嗎?

  你們唐家如毒瘤,盤踞在湖州這些年,到這時候,還不肯放手嗎?

  你在糧庫這頭挖洞偷糧,我在糧庫那頭挖洞偷糧,你是碩鼠,我是維護收成的搶糧人,這彷彿預示我們這一生永遠立場相對,背道而馳。

  告訴我,你真的不覺得累,不覺得遺憾嗎?

  那夜我在豐寶倉大火裡,聽見江上有琴聲錚錚,那般空靈迥徹,世外仙音。

  你本該是紅塵出世人,卻總行著波譎雲詭入世事。

  拖著唐家那一群心思各異,勾心鬥角的豬隊友前行,你不累嗎?

  都說世外仙音不當染紅塵渾濁有污清聽,而這些年,我從你的音樂裡,聽出了越來越多的沉重壓抑和疲憊。

  你聽出來了嗎?

  ……

  小臻。

  我聽出來了。

  我是操琴人,可我對不住這世間最為高潔美妙的樂理。

  撥弦的手一旦撥弄人心,操琴的指一旦操起暗器,那些音樂,也不過是濁世之音。

  ……

  X月X日,雨

  慕之死了。

  我到今日才知道她的身世和她那悲劇的一生。

  你不可能不知道,那麼,你是怎麼想的呢?

  你縱容保護她,替她收拾爛攤子,也比常人對她嚴厲,並不寵愛她。以前我覺得你們兄妹關係太淡漠了些,現在我想,你若對她太好,反而令人毛骨悚然,你的心情想必也是復雜的,就算沒當她是親妹,但也是希望她能好好活這一生的吧。

  她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這一生。

  唐家已經犧牲了太多人,這是一艘注定會拖著所有人下水的巨船。

  這艘船古老、腐朽、陳舊、很多零件都已經散落,水手們沒經過風浪捶打還各懷心思,看似威風凜凜稱霸於海上,其實只要一次風暴便能被徹底摧毀。

  你這個掌舵人,不可能不明白這是一艘怎樣的船。

  希望你早日下船。

  ……

  小臻。

  風暴已至。

  而我還在船上。

  ……

  X月X日,晴

  這將是我在這卷軸上寫下的最後一次記錄。

  你當初給我這個卷軸,讓我許下我所有的願望,但我心裡明白,從很久以前,這些願望便注定不能完成了。

  而在那夜大雨裡,當你走到我身前時,這個卷軸就結束了。

  之前那些日記,我的願望大多是與你有關,此刻,就許我自己的最後一個願望吧。

  我願東堂海晏河清,無人犯我邊疆,忠臣良將無恙,百姓和睦安康。

  我願君莫曉還在我身側,林飛白未曾戰死,周沅芷抱得男人歸,唐慕之嫁得如意郎,單一令依舊大司空,謝折枝可以再見他的娘娘。

  我願情冊一卷未完結,恩愛情義如水流長。

  我願和燕綏從此擺脫這籌謀算計,山海雲游,且放白鹿青崖上。

  我願這浩浩世間,皇族俯臉看眾生;我願這茫茫紅塵,再無世家凌人上。我願爭奪權欲者死於權欲,我願忠心為民者無需豐碑,只要在我眼裡活成最好的模樣。

  唐羨之。

  這是我最後的,唯一的願望。

  ……

  卷軸輕輕地落在地上,再被一雙染血的手撿起,唐羨之將卷軸緩緩捲起,再珍重地放在離心口最近的地方。

  小臻。

  我知道了。

  ……

  他抬起眼,城下,投石機的飛石在空中劃出無數凌厲的弧線,而炮火在黑色的炮筒裡吐出無數刺眼的火花。

  最後的攻城戰開始了。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一,宜王燕綏率軍近二十萬,一路穿州過郡,圍逼天京。

  而本該被調走的京畿大營,卻根本沒走遠,一直隱藏在附近的深山之中,燕綏到來之後,趁唐軍出城迎戰,背後包抄夾擊,致使唐軍損傷慘重,不得不緊急收縮回城,自此開始了漫長的攻城戰。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如同之前唐易聯軍猛力攻擊湖州一樣,現在被攻擊的換成了天京城裡唐軍。

  太始帝始終沒有下城頭。

  攻城的第一日,燕綏精兵分外凌厲的炮火便給了唐軍一次兇猛的打擊,更要命的是燕綏的斬首隊,那些滿身機關分外輕捷的斬首隊員,單兵戰力抵得上百人,在炮火的掩護下,他們登城牆的成功率比尋常士兵大得多。

  但他們也未能第一時間登上城牆。

  一方面是小樓全部劍手都守在了城牆上,而與之配合的,是太始帝親自在城頭,擺開了樂器大陣。

  一人成一陣。

  琴、箏、阮、琵琶、月琴、箜篌、簫、笛、隕、笙、鼓、鈸、鑼、響木、碰鈴、板胡、二胡、嗩吶、編鐘……乃至少見的尺八、篳篥、田螺笛、巴烏、樹皮拉管、竹號……從古至今,從漢族到異族,光琴就有揚琴、獨絃琴、柳琴、三弦等,簫有排簫鳳簫,阮分大阮小阮,鼓分為排鼓板鼓銅鼓大小鼓象腳鼓,鐘分為磬、錞於、勾鑃……各種樂器,很多人們一輩子都未曾見識過,大大小小數十件,在城頭上擺開了一個浩然大陣。

  而唐羨之便盤膝坐於這樂器大陣中間。

  編鐘離得最遠,諸弦撥樂器則圍身週一圈,竹類吹奏樂器則以線懸吊在頭頂,也高高低低吊了一圈,打擊樂器在弦撥樂器外頭一圈,也高高低低宛如一面牆。

  這世上無人可以一次性演奏這許多樂器,一開始擺出來的時候城上城下都瞠目結舌,還以為要安排一支樂隊來演,結果唐羨之一人獨坐,衣袖飛出,以編鐘一聲渾然可驚天地的厚重之音,開場了這一曲浩大的一人獨奏樂器群。

  編鐘響起第一聲,城頭已經爬上來的斬首隊員便齊齊栽落。

  編鐘起首,渾厚愴然,如巍巍萬軍,披堅執銳,戴星月於城頭上。

  城下萬軍仰首,便見天邊風雲湧動,那高牆似乎要傾斜著壓下來。

  隨即琴聲起,錚然於編鐘之音中,明亮高亢而又和諧流暢,唐羨之城頭撫琴,黑底明黃龍紋的披風捲起,擊打在青銅編鐘之上。城牆上便起大風,似有透明音波流動,所經之處,燕綏軍隊好不容易搭上的雲梯齊齊斷裂,墜落塵埃。

  而悍勇的長川軍已經在易人離的親自帶領下,踩著特製的登牆靴,拉著勾索,蹭蹭便爬到了城牆上方,易人離半空躍起,衣袖一揮刀光如雪捲向撲上的唐情。

  卻在此時,唐羨之推琴起身,手一揚,不知何時他十指都已經戴上了扳指一般的圓環,圓環上有不止一條柔韌的絲線,絲線有的帶勾,有的墜著玉珠,有的尖銳如三棱,有的渾圓如小錘。

  他十指連揮,那些絲線便齊齊繃直,有條不紊地分別擊打在不同樂器上,墜珠的敲亮鑼鈸,栓錘的擂響銅鼓,帶勾的撥動三弦二胡琵琶,三棱的穿過阮瑟箏……而在他手指彈動之間,有些絲線依舊筆直,有些絲線忽然又軟下,勾纏回繞,如無數雙手攜著閃動的光影撥弦,那些棱角玉珠便在那些弦上泠泠奏出不同的音來。

  而唐羨之一邊分心顧著這許多樂器,一邊撮唇作嘯,嘯卻無聲,只是凝成一股細長的風,依次掠過上頭那些懸吊著的簫笛管隕,穿過那些暗含音樂至理的孔洞,便次第發出各種或幽咽,或明亮,或悠揚、或低沉的音調來。

  而他飛起的衣袖,飄開的絛帶,甚至被風掠起的髮絲,都能按照一定的韻律擊中那些鑼鼓磬鐘,起清越嘹喨之音。

  於是竟然在這瞬間同時,鐘聲鼓聲各種琴聲簫聲同響,擊打彈撥吹奏拉弦齊上!而這些音多而不亂,流暢如水,節奏和諧,赫然成一首優美華麗又豪壯闊大的曲調!

  城上城下,再次萬眾無聲,連攻擊都暫時停了。

  每個人都仰頭,望定城頭,眼神驚嘆。

  唐羨之於天京城頭上,湛清高天之下,揚袖飛絛,舉手投足皆成華音,雖無劍器,亦成傾城殺人舞。

  真如掌天下樂器的仙人,自雲端謫降,只為讓這世人看一場奇跡般的演奏。

  而感受最直接的,是剛剛搶上城頭的易人離。

  這一波樂曲數十器聯奏,便如曲成高潮,雖浪柔波捲,卻生生不絕,響遏行雲的韶樂聲中,易人離的刀在即將進入唐情胸膛那一刻便感覺到城頭上彷彿雲沉濤飛,巨大的無形的力量一波一波湧來,先將那刀輕輕推開,調聲忽轉詭異,簫笛管隕尺八在此刻登場,隨即易人離便感覺那力量忽然推上他胸膛,他仰身急退,那曲聲又轉雄壯,鐘鼓渾然,引天地之音,霎時巨力如山,巍巍壓下,易人離站立不穩,落下城牆,他甩出勾索,勾索卻在琴瑟之聲中無聲碎裂,那曲聲和力量如影隨形,輕鬆化掉他所有自救的手段,一波波地誓要將他推落……如果不是燕綏及時出手,易人離就要成為這次大戰中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了。

  等易人離終於在燕綏扶持下站穩實地,仰望城頭,一張臉已經刷白。

  而圍觀這一幕的所有軍士,將這過程看得更清楚,更是心中震撼。

  非人力可成之奇跡。

  在場人中,周沅芷千金小姐,音律最通,因此神情也最恍惚,忽然喃喃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天相奪倫,神人以合。」

  文臻在她身側也嘆道:「金石以動之,絲竹以行之,詩以道之,歌以詠之,匏以宣之,瓦以讚之,革木以節之……」

  這是音律的最高境界,但世人從未奢望一人能完成。

  周沅芷道:「他從何處想來!」

  文臻苦笑:「我想的。」

  周沅芷愕然看她,文臻默然。當初五峰山上,不過無心隨口一語,誰知唐羨之竟真的做成了呢。

  之前黑湖之上開小樓,她以為已經是極致,卻沒想,唐羨之深藏不露。

  她再次後悔在聰明人之前就該好好閉嘴,有些點撥對常人來說過耳煙雲,對才智卓絕的人來說,卻可能是開啟寶庫的鑰匙。

  半晌她舒了一口長氣,喃喃道:「幸虧只有他能……」

  一人群奏堪稱奇思妙想,而將這奇思妙想真的付諸實現,普天之下卻只有唐羨之一人。

  那許多樂器的同時彈奏固然是一個難題,但在同時彈奏時還能記住每個樂器所應彈奏的曲調且實現完美配合,這幾乎是不可能實現的事。

  這需要無比精密堪同計算機一般的大腦。

  只有他這般才智,再加上音律大家精通各種樂器的能力,才能這般美妙和諧,神人以合。

  唐家要真的人人有這個本事,那她和燕綏趁早從這城下轉身。

  長曲綿綿不絕,或雍容,或雅正,或輕快,或哀愁,如流水瀉過,文臻聽著聽著,竟微微濕潤了眼眶。

  多像這一路相逢又離合的人生。

  然而這麼美的曲調也如這人生一般,時刻隱藏著殺機。

  眼見他上高城,眼見他落高城。

  在唐羨之的樂器大陣之下,連著三批人攻城,都被音波所襲,那音波便如唐羨之的曲調一般,層波疊浪,變化萬千,無跡可尋。有時如巨浪層層撲打,有時如幽靈神出鬼沒,有時如利劍悍然劈落,有時如萬箭隱形齊飛……三批人再無一人能上城頭一步。

  而天京城的護城河又特別寬,唐軍進城後這麼短的時間還進行了修城牆厚城門封堵漏洞等等措施,哪怕是燕綏麾下武器特別精良,也很難遠距離攻破。

  更絕的是,天京本有九門,但唐羨之在燕綏逼近天京之後,就已經下令在天京城門前後壘牆,城牆加厚加高,竟然將其餘八門都堵死了。加蓋的城牆整個就是一個向內的斜坡,非常難爬,爬上去就是送人頭。而小樓劍手主城樓一個沒留,全部分配在另外八個城門,每門一陣,輕鬆收割人頭。

  那架勢赫然不成功便成仁,不能打退敵人便和天京全城百姓一起死在城內。

  負責其餘城門攻擊的京畿大營,幾輪攻城後損失極慘,乾脆退出了一射之地,就等著主城門燕綏破城。

  一人一曲捍全城。

  三次攻城後,燕綏下令暫時停止攻城。

  大軍就地休整。

  文臻遙望著城頭上的唐羨之,遠遠的也能看出那人神容如雪。

  ……

  天京城內,現在實行了最嚴厲的管制政策。

  所有人不許隨便走動,不許在酒樓茶館聚會,百業者暫停執業,連青樓勒令暫時關閉。每日每戶只許一個人出門半個時辰,就近解決日常生活需要事宜。

  所有人都被關在家裡,杜絕了串聯和被人利用煽動鬧事的可能。

  這使少量潛伏著的燕綏的暗線都沒機會出手。

  唐羨之很絕,他下達這樣的命令,只用了一種手段——推了幾個得了天花的病人招搖過市,稱說天京某處開始了天花感染,哪怕站在病人對面都可能被感染天花且無藥可醫。

  只這一著,天京百姓自動給自己關禁閉。

  現在街上行走的只有軍隊和唐家的人。

  整個唐氏家族非常龐大,嫡系旁支依附的姻親家族前後加起來有數萬人。都已經陸續進京,天京被圍困之後,除了擔任軍職的人守在城內牆頭,其餘老弱婦孺大多聚居在臨近皇城的蘭康坊。

  城頭樂器大陣奏響之後,一隊紅衣人進了蘭康坊,帶著無數馬車。

  隨即蘭康坊隱約起了一陣騷動,亂過一陣後,漸漸有人出來,帶著包袱,扶老攜幼,依次上馬車。

  上了馬車的便有人駕駛馬車,奔往皇宮,馬車直接抵達太子東宮,那些人進入大殿。

  然後再也沒有出來。

  這一批批人的出來,一批批的人送出去,前後忙碌了兩日兩夜,才把人送完。

  至此已經三日三夜。

  唐羨之獨力合奏,堅守城頭。

  三日後的夜裡,在燕綏下令退兵休整的那一刻,唐羨之推琴而起,琴在半空旋轉,起一陣迴旋之音,音色華麗,引得眾人凜然,因此也就沒人看見,琴身背後,唐羨之一口鮮血噴滿了那焦尾琴。

  城下只有燕綏,凝視那飛旋的琴,似乎要透過琴身,看見隱在背後的人。

  文臻在他身邊輕聲問:「我們損失不小,是否要……」

  燕綏絕不會無計攻城,關鍵看他是否願意再投入一部分的犧牲。

  燕綏看她一眼,這一霎文臻忽然覺得他眼神微帶審視,像是想查看她此刻心情。半晌燕綏道:「何必枉費人力物力。且吊著他罷了。」

  他凝視著城頭,看見唐家的軍隊黑壓壓站滿城頭,輕聲道:「只要他野心終收,我願意給他機會,因為他亦有值得我尊敬處……只要該滅絕的一定滅絕,那就行。」

  ……

  又一波攻城開始了。

  大陣音波綿綿不絕,似乎毫無衰竭之像。

  但這次燕綏換了攻擊方式。

  不再派斬首隊員,不再進行勇猛衝鋒,甚至連擂車投石之類的攻城器械都沒用,只選擇輕功最好,動作最迅捷,反應最靈敏的戰士,在箭手弩弓手的配合下,以最快速度登城。

  登城之後也不強求入城,騎在牆頭上砍殺兩下,唐軍還沒撲上來擋,燕軍已經哧溜下了牆。

  有些更狡猾的,就在城牆上冒個頭,背上長槍閉著眼睛往裡頭捅幾下,轉身就下牆。

  沒人扔火藥彈,固然是因為火藥彈珍貴,還因為那些彈子根本還沒落地就能被音波推出去,弄不好炸到自己身上。

  爬上城頭的人就好像來城頭一瞬游一般,冒個頭就走,唐軍狼奔豕突,打了這邊打那邊,活像在打地鼠。

  但於唐羨之來說,他無法因為這些人試探性的攻擊便停下。他知道他一旦停下,那麼試探性的攻擊就會變成真正的攻擊,口袋裡的火藥彈會將城頭炸翻。

  他依舊手揮目送,姿態如仙,城頭之上起高音。泛白的唇角卻微微露出一絲苦笑。

  燕綏看出了他的想法,因此明明有餘力,卻還要用這種方式來對付他。

  他要耗死他。

  還不損自己的兵將。

  他看出這大陣極耗心力,他要他在這城頭永不能停。

  這樣也不會對文臻無法交代。

  他不願自己成為他和文臻之間的任何心障。

  他漸趨平和,卻又更殘忍。他連讓他在文臻心中留下愧疚牽念的可能都要抹去。

  但是……

  他其實是多慮了。

  文臻待他,比燕綏更殘忍。

  唐羨之垂下眼,指尖絲弦不休,仙翁長鳴。

  再次悄悄嚥下喉間逆湧的腥甜。

  此刻,家族的人,應該已經快到了城門邊了吧?

  ……

  第三天。

  燕綏一箭起,射落了城頭高揚的唐字大旗。

  這一次,音波沒有能抵達那高處,攔下這凶悍的一箭。

  斷落的箭桿砸在城頭,計算精準,沒有傷人,卻將那些懸掛的吹奏樂器砸壞了大半,半截箭桿支在了向內的城牆上。

  雍容壯闊的大樂便少了一個聲部,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隨即唐羨之便又繼續,依舊行雲流水,聽來毫無任何不妥。仔細聽卻能聽出那首曲子已經被修改過,但修改得毫無痕跡。

  這種臨時修改妙手拈來的本領,令人再次驚嘆。

  唐羨之閉了閉眼,默默嚥下一口腥甜。

  ……

  射落的大旗,引起了城內人們的慌亂。

  城內戍守的一些唐家將領面面相覷,心中都浮現不好的預感。

  忽然有人狂奔而來,道:「不好了,咱們的家小都失蹤了!」

  眾人齊齊變色。

  ……

  簡陋的地道裡,唐家族人艱難地行走著。

  正如文臻猜測,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作為自己的老巢,但是以他的謹慎,不可能沒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那條地道在太子東宮,東宮位置離城門最近,離秀華宮也不遠。按照永裕帝那夜的計劃,從秀華宮出來,事有不諧,隨時可以從東宮下地道再出宮。

  秀華宮出口被堵死,東宮地道自然也沒用上,唐羨之佔領皇宮後,根據各處宮室位置,選出了幾座離各城門相對最近的宮殿,逐一尋找,最後找到了這條地道。

  浩浩蕩蕩的唐家族人在地下穿行。

  護送他們的有少量唐家士兵和劍手,唐羨之不能撤走太多的人,甚至唐家高層都被要求上城頭——唐羨之相信,燕綏對一切都有數,一旦他發現大量高層和高手被轉移,唐家就會遭受最凶狠的打擊。

  他不會允許唐家的主力逃脫。

  所有上城的男人,都是為了這批老弱婦孺做靶子。

  包括他自己。

  城頭高樓起一曲,萬千絲弦做劍舞,但為爭權逐利故,百年世家歸虛無。

  ……

  當夜,京畿大營在又一次徒勞無功且被兇猛反撲的攻擊中喪失了士氣,早早收兵。

  夜半,護城河淙淙流水中,無數人裹著羊皮泡出現在水中,再悄然上了準備好的筏子,穿越那一片雜草茂密的水域,小心而又迅速地向京郊而去。

  當這長長的隊伍終於平安地離開京畿大營的紮營區域時,所有人都長長舒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

  就在護城河對面不遠處的山坡上,小樹林裡,四大護衛帶著人馬,悄然而立,一直盯著黑暗中的護城河。

  他們將所有人都一一看過,數過。

  其間日語幾次對中文打手勢,詢問是否要驚動京畿大營。

  中文長久佇立。

  他看見隊伍裡蹣跚的老人,抱著嬰兒的婦女,嬌弱的少女,一臉驚惶的孩童。

  忽然便想起當年那個少女,走在路邊,看見跌倒的老人會扶,看見孩童會摸摸他們的頭,送上一塊糖,江湖撈有老弱專座,八十以上老人可以打折。

  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日語有點不甘,放虎歸山,日後有隱患怎麼辦?

  中文凝視著前方黑暗,像凝視一個永遠不能觸及的夢,良久他輕輕道:「殿下說了,就當對唐羨之當初沒有和西番勾結對他背後出兵的回報……而且如果我們出手了,文大人……和她,都會不高興的。」

  月色下流水湯湯。

  他眼底有晶瑩的痕跡。

  ……

  中文等人離開後。

  隱藏在人群中的小樓劍手走了出來。

  如果方才真有人出手,他們亦有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之招。

  所幸沒有。

  劍手們對著城頭方向磕頭,再轉身踏上茫茫遠途。

  ……

  第五天。

  唐羨之望向城池之外。

  家族老幼已出城,會以最快速度趕往西川,現在應該已經到中州了吧。

  總得再堅持幾天,走得越遠越好。否則一旦城破,就算文臻願意放過,京畿大營和被壓制的舊朝老臣們也不願意。

  忽然轟隆一聲,響在背後。

  他指尖彈動,卻在此時喉間一甜,動作便慢了一步。

  對內的一截城牆忽然倒了下來,倒得不多,就幾塊磚石,卻正好砸在那一排鐘磬上,編鐘轟然倒地,丁零噹啷聲響一片。

  又缺一聲部。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79
發表於 2022-1-25 10:00: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八章 城門一吻

  就在燕綏領兵下建州的那一日。

  剛剛打退西番不久,駐守青州的林擎,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方方正正,包紮嚴實,於深夜之中被人投至軍營,等到軍隊去追時,對方已經鴻飛冥冥。

  一刻鐘後,包裹放到了主帥的案前。

  邱同害怕包裹是敵軍投至,裡頭有火藥彈,堅持要林擎出去,又喚人去拿長桿來,準備遠遠地挑開。

  原本在偷偷喝酒的林擎放下酒壺,注視著那包裹的形狀,忽覺口乾舌燥,心跳如鼓。

  不好的預感令他抬手止住了邱同的動作,直接打開了包袱。

  一層又一層。

  每解開一層,林擎的心便跳得更急一些,手指卻越來越軟,當包裹只剩最後一層,已經能看出那方方盒子的輪廓時,他忽然住了手。

  手指顫抖,不能為繼。

  不明所以的邱同便上來,一把揭開了最後一層綢布,又眼疾手快地開了盒,開盒的時候身體還擋在了林擎面前。

  林擎阻止不及。

  盒子打開。

  邱同茫然了一瞬。

  有那麼瞬間,他沒反應過來這一盒子灰白色的粉末,隱約還有些碎片的東西是什麼,他還以為是毒藥,下意識揮手,被林擎猛地拉住。

  林擎拉住他的手如此用力,以至於邱同這樣的武功都覺得手腕將要斷裂,但他沒有呼叫,只低頭盯住了林擎不斷顫抖的手指。

  林擎卻只死死盯住那盒子。

  盒子裡灰白的粉末間露出一點鮮紅和金黃,灼痛人目。

  邱同緩緩轉頭。

  那有點熟悉的氣味提醒了他這是什麼。

  這是……誰的?

  大老遠送這麼個盒子來……邱同不敢想其間的意思。

  林擎已經鬆開了他,卻挪那個快要掉地上的盒子,手卻越來越抖,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他怕自己抖得弄翻了盒子,便往後挪,一邊挪一邊盯著那盒子,啞聲道:「……你出去。」

  邱同隱約明白了什麼,心中一涼,顫聲道:「大帥……」

  林擎忽然暴吼。

  「出去!」

  邱同咬牙,踉蹌而去。

  帳簾掀開,一亮之後又沒入黑暗。邱同在那一霎回首,只看見黑暗裡林擎那一雙微微發紅,如受傷孤狼一般的眸子。

  相交數十載,無論怎般的艱難困苦,林擎都灑然自如,坦然受之,邱同竟從未見過他這般的眼神。

  帳簾放下的那一刻,邱同聽見了一聲也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大喊。

  那喊聲撕心裂肺,亦是他這一生不曾聽聞過的無涯慘痛。

  「側側啊!」

  邱同禁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他恍惚著,抬頭看天,只覺得這一刻原本已要見晴的天,再次黝黯地倒扣下來。

  ……

  休養了好一段日子,文臻才能起身。

  唐羨之既不殺她,也不見她,卻又將她的住處和整個皇宮管得水潑不透,也將她身上所有能藏的東西都進行了清理。又對宮內進行人員清洗,大肆整頓,文臻發現自己的消息傳不出去也遞不進來的時候,便知道他已經把她和燕綏在宮裡的釘子幾乎都拔了。

  當初安成帝永嗣帝在時,宮中還能留住一些人手,還能有地方掩藏,到了唐羨之這裡,說是堅壁清野也不為過,文臻並不奇怪,以唐羨之之能,天下都能謀算來,守住一個皇宮算什麼。

  但是無論怎樣堅壁清野,有一樣東西唐羨之趕不走。

  那便是文蛋蛋。

  誰也無法揪出一個會滾會溜會自己躲藏的珠子或者蟲兒。

  文蛋蛋甚至每天都去仁泰殿溜達一圈,回來把聽到的內容簡要寫給她看。

  對,經過幾年熏陶,文蛋蛋會寫了很多字,蘸著蜜糖水用身體寫,寫完了就把糖吃掉。

  所以文臻知道了燕綏領兵回京,知道了他連下數州,知道他打敗了易銘,兵力在不斷擴充。

  還知道了在燕綏起兵後,被迫退出湖州的潘航帶著剩餘的軍隊,輾轉數百里,在燕綏打下衡州後和他匯合,此時西川易家軍橫亙在前,阻攔住燕綏狂飆突進的南下之路,與此同時唐軍二十萬也急馳而來,要在天京腹心圈外設置一條防線,將燕綏攔回。

  唐易聯軍合兵四十萬,兵力是燕綏的兩倍有餘。原本戰局要陷入僵持。卻在此時,安王聯同季懷遠起事了。

  安王在當年留山事件中失寵,被宣回京申飭並軟禁了一段時間,後來經過容妃再三斡旋,安王還是被放了回去,但永裕帝沒讓他繼續獨掌大權,另派了海軍主將來,架空了安王,安王那幾年也頗為老實,一直在和南齊斷斷續續打海仗。

  東堂皇室一日三驚,一月四帝,風雲變幻的時刻,安王自然也蠢蠢欲動,卻因局勢不明,對季家的態度也不明,因此暫時按下野心。結果東堂皇室亂著亂著,竟然把江山亂到了別人手中,而季懷遠卻因為那一場小小的背叛被出乎意料的解決,還受到了反噬,心中不安,生怕將來燕綏找他算賬,急於重新找幫手。因此在安王再次派人試探他的意思時,便露出鬆動的口風來。

  安王當即下定決心,殺了海軍主將,重新奪回兵權,並和季家聯軍,號稱百萬大軍,趁著唐家全力應對燕綏的時刻,以光復燕室為名,準備浩浩蕩蕩出蒼南。

  這消息傳來時,朝野震動,唐家新貴們眼看轉眼就變成了自己兩線作戰,十分憂慮,難免有些責怪太始帝為何不早早出兵拿下燕綏這個禍害。如今要落得左支右絀,這剛剛拿下的江山弄不好又要易主。

  也有人想博戰功,主動請戰,太始帝卻既不在乎群臣怨怪,也不理會請戰摺子,只專心應對燕綏,將那兵力更盛來勢洶洶的安王軍隊當做空氣一般,揮揮手便散了。

  眾臣實在摸不透這位年輕又深沉的皇帝心中所想,卻也不敢違拗,因為過往的很多事實都證明,唐家內部和這位作對的很難有好下場,前有湖州作祟的卯老,後有試圖在唐家起兵之際裡應外合奪權的唐鑑之。誰也不想成為第三個人。

  正惴惴著,忽然又聽見一個消息。

  安王這邊戰船剛剛駛出海灣,那邊本來已經因為冬季海水結冰暫時休戰的南齊軍隊,忽然借大霧穿越海峽,在滇州港口登岸了!

  消息一出天下皆驚。以往南齊那位女帥,雖然打仗風格悍厲,但明顯對擴張版圖沒有興趣,從未主動挑釁越過海峽,這次卻挑選了這麼準的時機潛入東堂海境,是想趁東堂正亂,分一杯羹?

  但對於安王來說,這消息簡直是雷霆霹靂,斜月海峽一帶是他的大本營,他還指望著如果不能打下這天下,以蒼南滇州這一片劃地為王,這塊地如果丟給了南齊,那他便連退路也沒了,當即百萬大軍倉皇回師,再次迎戰太史闌。

  但他一回師就發現,太史闌似乎對他的地盤也沒多大興趣,竟然就在他回撤的前一天,再次撤走,走之前將他的帥府參觀了一遍,吃掉了府裡所有東堂美食,拿走了所有的金銀珠寶,牽走了馬廄裡所有好馬,打開了所有的暗室地道……宛如蝗蟲過境,野人打劫。

  但不管王府怎麼狼狽,滇州和蒼南州的百姓,南齊軍隊卻秋毫無犯,據說那幾天南齊女帥還在街上隱姓埋名逛吃逛吃,領略東堂風情,因為長相氣質突出,還曾被幾個人示愛來著,那位傳說中峻刻嚴厲,性情冷酷的女帥,竟也沒將人家大卸八塊,只是態度非常鮮明地告訴人家,她不喜歡東堂人,一切免談。

  總之,這位女帥莫名其妙地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簡直就像是特地來東堂旅遊一次一樣。誰也不知道她這一遭是為什麼,但不可否認的是,新朝廷為此大大鬆了口氣。

  因為安王軍隊勞師動眾出來這一趟,不得不半途折回,短期內要想再次整兵出發也不可能了,倒也像出來旅遊了一趟,只是這旅遊的代價有些大。

  唐朝廷眾臣此刻便不免更加佩服他們的皇帝,之前如此淡定,倒像早有預見會有此變化一般,有人便試探此事是否是皇帝暗中籌謀,太始帝卻只笑而不語。眾人又想著這位便是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南齊,更不可能馭使那位據說南齊第一難纏,宛如太后一般的南齊女帥,因此便想著,那是唐朝廷應運而生,自有上天護佑,免不了高呼萬歲,頌聖不休。

  彼時唐羨之於御座之上微笑,笑意淡淡,微帶苦澀。

  他確實無法馭使南齊女帥。

  他只是給太史闌去了一封信而已。

  在信中,他告訴她,當初她生產時,追殺她的那位東堂三皇子,是個作惡多端的人物,其所行的最大的惡,便是將東堂廚神文臻困在身邊為禁臠,對她糾纏不休,令她屢受傷害。

  太史闌接了信,果然來了。

  但也只能這樣了。

  以太史闌之能,來到東堂,稍微打聽,便知道文臻的現狀以及她和燕綏的真正關係。再想騙她是不可能的了。

  為了讓太史闌給安王造成威脅,他在信中說文臻被困在安王府。他可不敢說在皇宮,不然就怕那個膽大包天的南齊女帥,真的打到天京來就完了。

  知道太史闌和文臻的關係,還要從大慶皇帝沈夢沉說起,他在和大燕羯胡談判試圖購買騰雲豹的時候,去過大燕,和大慶皇帝沈夢沉碰過一面,從沈夢沉口中,知道了文臻和君珂關係不簡單,而當年君珂曾派人於大燕四處尋找舍友,以沈夢沉之能,再加上之後數年四女都嶄露頭角,不難猜出君珂的密友都有誰。

  唐羨之以唐家一副珍藏百年的靈藥換來了這個消息,那靈藥說是靈藥,其實雞肋,只能使人瞬間真氣流貫全身,提升行動速度至極致,但這效能須臾便消失,一般情形下委實派不上用場。沈夢沉指名要那個,唐羨之也便拿來換了。

  這個消息,最終幫新朝解了一次圍。

  但是……唐羨之垂下眼眸,這消息其實對他不是好消息。太史闌竟然如此重情,真的為多年不見的好友出兵奔往異國,可是她來了,就會知道真相,知道了真相,便不會再以燕綏為敵,甚至燕綏可以借文臻的關係,得到太史闌的幫助——太史闌的存在,只能幫他一次,卻能幫燕綏一輩子。

  若非實在無法,他本不願將這一殺手鐧這樣用出來的。

  事實上當初得知文臻的好友都是誰的時候,他便覺得,如果有一日要和燕綏爭江山,只要文臻還在燕綏那邊,他便無論如何也贏不了了。

  堯國皇后,大荒女帝,南齊如同太后般存在的女帥。

  終有一日,文臻會和她們重逢。三國只需做做樣子陳兵邊境,東堂便會掀起風暴。

  這世上誰還能有這般強大的人脈?

  誰又能敵?

  但也只能走下去。

  唐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不發便是坐以待斃。

  雙方各自向對方出了無數次手,仇恨太深,誰也不要指望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只能極盡籌謀,奪取資源,為唐家博取棲息之地和喘息之機。

  「不甘心」三字是這世上最毒的毒藥,不親自解去,便會時時作祟,風波不休。

  ……

  於文臻那邊,文蛋蛋累死了也寫不了這許多字,也無法鑽入唐羨之腦子裡看他的想法,所以它只歪歪扭扭給文臻畫了個「南齊出兵,安王退」。

  文臻以為南齊只是海戰,也沒想到太史闌來過東堂,但也不免扼腕,只覺得便宜了唐羨之,又恨萬事纏身無法去見太史闌。

  文蛋蛋又畫「衡州首戰,唐勝。」

  文臻不免皺起眉頭。想了想,起身,去供奉德妃骨灰的神龕那裡,點燃了一炷香。

  德妃的骨灰供奉在那裡,文臻不想現在送去給林擎,他在前線,戰局凶危,真要送過去,能要了他的命。

  她上了香,默默禱告了一陣。轉身時,忽然碰著了桌角,眼看骨灰盒要掉,她急忙伸手重新拿起。

  這一拿,她手一頓。

  又掂了掂,隨即她打開盒子,抖了抖。

  裡頭沒有雞血石和黃銅戒指。

  她猛地放下了骨灰盒,抬腳就向外走,卻在看見門外影影綽綽的人影時停住,回到了房裡。

  她坐在房裡默默想了一陣,之前因為身體原因,唐羨之又對她防備得很嚴,看守她的人都是鐵甲面罩,所有人不在德勝宮飲水吃食,不給她和文蛋蛋有機可乘,她也就沒急著想法子,默默靜養,一切以養好身體為上。

  如今唐羨之拿走了德妃骨灰,還塞了個假骨灰給她,現在德妃的骨灰送到誰那裡不言而喻,她必須得為之後可能發生的變故提前做準備了。

  她忽然想到了永裕帝的地下暗道網,這隻老鼴鼠,可能一輩子都在偷偷挖地洞,他的地洞有好幾個出入口,景仁宮,仁泰殿,慈仁宮廚房,文臻猜測應該還有一個出口,所以那晚永裕帝才會下地道,試圖從那裡出去,但顯然沒成功。文臻猜測應該在秀華宮,因為之後就傳出了容妃失蹤的消息,據說沒有人找到她的屍首,容妃自從燕絕死後閉門不出,那她的屍首只可能在地道裡。

  這四處宮殿,位置不同,連起來幾乎佔據了皇宮的大半面積,換句話說,整個東堂皇宮,地下可能已經挖空了。

  而也正因為這個設置,所以哪怕知道了其中一個入口,依舊不能保證找到永裕帝。因為他完全可以隨時截斷一處入口,躲到別的宮殿底下的暗室裡,這也就是當初德妃被他擄走,她便沒辦法在短期之內找到德妃的原因,那個地宮,太大了。

  那麼,這隻內心戀慕德妃的老鼴鼠,有沒有可能還有一個地道,通往德妃這裡呢?

  這個推斷應該不成立,如果德妃這裡有出入口,永裕帝那天不會被逼再回到仁泰殿,而且以他對德妃的忌憚,他才不敢在德妃這裡出入。

  但是文臻想,那老鼴鼠一生壓抑隱藏著真實的自我,每日對著真心喜歡的女人卻又不敢接近,天長日久,他真的不會膨脹出一些變態的欲望嗎?

  比如,在某些陰暗的角落,偷偷地看她?

  文臻忽然起身,走入了德妃的寢殿,她一直住在偏殿,寢殿已經關閉多日。

  有人遙遙地跟著她盯著她,文臻也不理。

  文臻一進殿,就看見德妃妝台上的巨大的黃銅鏡,美人愛照鏡子,這不奇怪,那妝台斜斜對著德妃的床榻,文臻走過去,裝作照鏡子,悄悄推了推,沒推動。

  鏡子是嵌在牆壁裡的,不是機關。

  文臻想了想,忽然手對外一揚,外頭監視她的人還以為她要出手,驚得連連後退,四處張望,文臻趁機爬上妝台,拿起用來敲核桃的小金錘,一敲。

  那一方的銅鏡忽然掉了下來,文臻撿起一看,那竟然是一小塊洋外來的玻璃,金黃色,裡頭黏了一層銅色紙,因此看起來,和底下黃銅鏡也渾然一體,而且又是在妝鏡最上方,誰也不會抬頭去特意看那一點位置。

  那一小塊,大抵就一雙眼睛的面積。

  文臻閃身而下,估量了一下地面到銅鏡上方的高度,發現和永裕帝身高相仿。

  她怔在那裡,渾身漸漸泛起寒意。

  這不是出口,這只是一處窺鏡。

  在過去的二十餘年裡,那個人,有多少次趁夜順地道而來,站在這面窺鏡後,悄悄探看那沉睡的女子?

  文臻一想到午夜,幽深地道,悄然而來的帝王,湊近玻璃的眼睛,同樣幽深的眸子,黑暗中的沉默注視,沉睡懵然不知的女子……

  她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燕氏皇族,實在變態得令人髮指!

  那一小塊黝黑的入口,吹出地道微帶水汽和腐朽氣息的冷風。

  有人在殿外呼喊,請她回殿用膳,說著說著便要進門探看,文臻將那片玻璃又裝了回去,若無其事回去吃飯。

  之後她每天以憑吊德妃娘娘為名,進寢殿待上一刻鐘。

  這是一個不至於引起懷疑探看的時間長度。

  一刻鐘裡,她用弄來的匕首慢慢地撬那牆。

  牆壁堅硬,她不能發出太大聲響。

  其餘時間她休養身體,偶爾在一本冊子上寫幾筆,冊子是聞老太太第二次進宮給她捎來的,之後燕綏出兵,她便讓老太太帶著隨便兒繼續躲藏起來,不要再進宮了。

  妙銀也已經跟去了保護她們,文臻讓老太太轉告她,想辦法帶人出天京。

  在撬牆的間歇,她得到了新的消息,燕綏和唐易聯軍的首戰失利原來只是詐敗,唐易聯軍如果真的聯合,四十萬大軍一布陣,堵得滴水不漏,燕綏確實無法很快闖過去,如此就會給唐羨之更多籌措的時間,直到將他趕回去或者困死,讓他永遠到不了天京。

  所以燕綏以輕騎去輜重急速奔馳,在唐軍還沒和易軍聯合之前主動迎上唐軍,唐軍主將唐懷為了爭功,沒有聽唐羨之再三囑咐,沒選擇第一時間和易軍合軍,而是追著那些輕騎跑了一大圈,其實沒有太多接觸,卻自認為已經將燕綏軍隊打得落荒而逃,為此報大勝於朝廷。但卻因此失去了和易軍聯合全殲燕綏軍隊的機會。

  而就在易軍以為燕綏會和之前一樣,趁機快速穿州過縣的時候,燕綏帶領精兵忽然殺了個回馬槍,夜渡橫水,借麾下軍隊對西川地利之熟,突然出現在易軍側翼和背後,以火牛陣沖散易軍陣型,再以偃月陣削弱側翼,逼易家軍大量搶渡橫水,又借江上風向火燒橫江……各種戰術結合運用,組合拳打得眼花繚亂,當時易銘受傷在養傷,易家將領如何能是燕綏對手,一夜之後,損失慘重,易銘不得不支撐起身,收縮戰線並後撤入西川腹地,唐易聯軍沒能在衡州之前形成對燕綏的合圍,燕綏的各個擊破目的達成。

  此時燕綏再回過頭來,讓那支輕騎把唐軍誘往一處滿是腐爛物沉積的山谷,唐軍為了能夠實現對燕綏的包抄冒險穿山谷,燕綏派人在山谷中點火,火是很快滅了,但是燃燒積年腐爛物產生大量有毒氣體,而那山谷地形凹陷,連風都進不去,僅僅那一次,就悶死了一萬多唐軍。

  但最關鍵的是,燕綏那出乎意料的手段,不合常規又冷血凌厲的打法,很容易讓敵人膽寒,至此唐軍士氣大跌,看見燕綏軍隊影子梭巡不敢輕進,而燕綏接連幾次派小支軍隊做突圍狀,唐軍接連幾次堵截都徒勞無功,漸漸便以為燕綏不敢冒進,而且燕綏用兵的神出鬼沒,讓他們不得不一直繃緊了弦全軍備戰,時間長一點便十分疲憊,燕綏卻是一直只以小股軍隊輪番騷擾,大家都得到了充足的休息,此消彼長,終於在一個唐軍最疲憊而己方精神奕奕的夜裡,燕綏的大軍以尖刀陣營猛然突圍,這回沒有採取任何的詭譎手段,完全就是鐵與血的硬碰硬,直接撕開了倉促應戰的唐軍陣營,直穿衡州而過。

  之後又派人提前聯絡湖州,湖州響應燕綏起事,反殺駐城的唐軍,燕綏收復湖州。

  燕綏還找到了當初躲起來的湖州軍,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直接將那支軍隊拎著衣領,拋到了湖州城下,並且在之後的好幾場戰役裡,都以他們為先鋒,到得後來,湖州軍都尉戰死,湖州軍損失殆盡,而燕綏也抵達中州。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是半個月後,其時天京城空一半,當初刺史身死,世家起事時天京富戶就已經紛紛出城,如今聽得燕綏來了,又跑了許多。

  她的洞,也終於挖通了。

  這得感謝唐羨之雖然對她看守嚴密,但是自己從未踏入過德勝宮。也許曾經想踏入,但文臻發現骨灰盒換過之後,命人帶話給他,只說了一句。

  「東堂諸帝王,多半都不大像人。祝賀陛下,和他們越來越像了。」

  也不知道唐羨之聽見這句話是什麼感觸,總之後來他就真的一步不入德勝宮了。

  文臻要的就是這樣,她沒有把握在唐羨之的眼皮底下作祟成功。

  然後又用了三天的夾縫時間,她確定了四處出口都分別在哪裡。最終選定了容妃宮裡的那個出口。

  無他,景仁宮和仁泰殿的出口一定被唐羨之封死,慈仁宮小廚房,唐羨之只要事後打聽,也能猜出位置。唯有容妃宮裡那個出入口,最為隱秘,容妃至今被傳為失蹤,雖然給她辦了喪事,但大多人都以為她逃走了。

  雖然不能確保唐羨之百忙之中會不會察覺那裡的貓膩,但總是要試一試的。

  一刻鐘的時間,要從德妃宮裡的入口奔到容妃宮裡的入口再進行開門嘗試,一開始很難成功,往往奔到一半就要跑回去,經過幾天訓練,在文臻覺得自己輕功大幅度提高之後,她終於在規定時間內到了秀華宮下出口,伸手摸到了出口處的鐵板凸凹不平,還黏著一些石頭樣的東西,掰下來卻發現是焦骨。

  她隱約也就明白容妃的結局了。

  有次還發現地道裡一具屍首,是那個僧人,最終死在地道裡,身上卻沒有傷口,只有一些印痕,文臻記得以前弄死過的那個僧人也是,受傷無痕,果然是一家人。

  後來又在一處靜室內發現好些屍首,有些人渾身乾癟,顯然是缺水缺糧而死,有些人肢體殘缺,還有些人渾身傷痕,有人倒斃在地,嘴角有血肉,文臻看了一會兒便渾身發冷——這些應該是永裕帝的地下護衛隊,那一夜那些人在底下,後來沒有立即上來,永裕帝死亡後唐羨之便帶人進了皇宮,估計立即對出口進行了封閉,這些人也就出不去了,然後……餓死的,渴死的,臨死前發狂自相殘殺的,還有吃同伴屍體的……文臻激靈靈打個寒戰。

  既然這些人有刀有槍都死在這裡,說明容妃宮中出口也已經封死。但是文臻有文蛋蛋。

  文蛋蛋召喚了周圍數里之內所有的有毒的蟲子,大量的螞蟻,連同它自己的毒,提煉了很多具有腐蝕性的液體,文臻用德妃宮裡的玉瓶存了滿滿一瓶。

  這又花了兩天時間。

  這幾天裡,她開始害喜,時時想嘔吐,卻忍著,都不敢對著馬桶吐怕人發現,從而引來唐羨之探看,或者以此為理由阻止她起床給德妃上香,除了德妃寢殿那一炷香不允許人打擾的禱告時間,其餘時間她身邊都有人,還都面罩鐵衣,包得嚴實。文臻為了壓下嘔吐欲,不敢吃東西,水都不敢多喝,大量吃酸梅,吃得牙齒都軟了。

  這個孩子反應挺大,性子想來沒有隨便兒好,文臻頗有些犯愁,心想莫要是個燕綏第二?

  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便支開了人,吐在德妃宮裡那些裝飾容器裡,頗為罪過,每次她都花一點寶貴時間對著香頭給德妃道歉幾句。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得到了燕綏已經越過中州,已經抵達天京城下的消息。

  城內唐軍還有三十萬,本不懼一戰,蒼南安王作亂已經被扼住,西川易軍經過休整後渡水而來,燕綏如果不能很快下天京,就會被前後夾擊。

  而且此時還有一個要命的消息傳來,西番王女逃走後,帶兵回國本想登上王位,不想國內在聽聞大軍連番戰敗皇帝駕崩之後,已經亂了,朝中駐守大將登高一呼,百姓景從,直接奪了西番王都,叛亂者坐上了王位,西番王女成了流亡貴族,帶著軍隊無家可歸,在幾次入境都被打回去之後,無奈之下一咬牙,竟然重施故計,向西番下屬的一個小國國主借兵,並以女王之尊,不惜獻身,於那國主結盟,借兵十萬,聯合自己的殘餘軍隊共三十五萬,趁著燕綏帶兵回京,邊軍實力大減,再次掉轉頭攻打青州池州。

  燕綏離開時只帶走了自己的精兵,青州軍力還有二十五萬餘,有林擎在,便是人數少些,也未必就能怎樣。但是西番這位堂堂女王,真心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她當初被燕綏俘虜,被燕綏下了毒。這毒幾乎沒有解法,唯一的解法會導致毀容並短命,按說這是女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結局,何況西番王女那般愛美。

  然而這女子竟最終選擇了最殘忍的解法,當真毀了自己的花容月貌,也不管以後還能活多久——哪怕活一天呢,她也要在女王的寶座上死。

  能屈能伸的女王,親身出馬,頂著一張殘破的臉,拿著蓋著女王印璽的絕命書,假托自己是女王的奶母,有關係西番王室,足可徹底收服西番的秘密,要面呈邱統領。

  她不敢見林擎,求見駐紮在池州的邱同,而邱同知道林擎燕綏和西番女王曾有的默契協議,因此也便見了,對方垂垂老矣,形容可憐,拿出的文書毫無瑕疵,給邱同提供了一份絕對真實的進入西番的秘密道路,便因為「年老體衰,千裡奔波」暈倒帳中,邱同自然心生憐憫,便留她養病,命軍醫來看。

  西番王女「養病」期間,摸清了大營佈置和軍力配比,某夜火燒主帳,引潛伏在側的西番殺手夜襲闖營,邱同軍倉促應戰,損失慘重。

  消息傳到青州大營,一直閉門不出的林擎砸了酒壺,披甲而起,帶兵夜馳三百里,沒去救援池州大營,卻如同眼見一般,直搗隱藏在山林間準備偷襲成功後壓上的西番大軍,穿山而出,槍尖挑著一具女子屍首聲稱已經殺了女王,在西番軍猝不及防慌亂無措之時,從中路直接截斷,衝散大軍後又殺一個回馬槍,將散亂的西番軍直接逼進了隔於西番和東堂邊境之間,那座覆滿積雪的冰湖裡。冰湖被凍僵的屍首填滿後,林擎直接馬踏屍橋,過了那湖,直衝入西番境內。

  林擎號稱神將,用兵奇正兼具,但很少這般狂烈決絕,所經之處,令人膽寒。

  西番軍和神將作戰多年,固然聞風喪膽,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神將,積威和壓力之下,節節敗退。

  眾人都以為,林擎是被出爾反爾,不斷挑釁的西番給惹怒了。

  懶洋洋的雄獅,咆哮著露出了獠牙。

  很少有人知道,那一日,飛雪中,他先是接到了愛人的骨灰,然後得到了獨子的死訊。

  至此,人生永暮。

  青州的戰事傳到新朝,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林擎是暫時沒法來幫燕綏了,相反,青州重燃戰火,燕綏難免掛心,對唐家有利。

  唐軍固守天京,戰時管制,等著易銘喘過氣來,開拔大軍會和,徹底將燕綏解決於天京城下。

  文臻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容妃宮下的那個入口處滴腐蝕液,文蛋蛋在她手上畫字,文臻聽著聽著,心急如焚,眼看最後一點即將化開,乾脆伸手上去,用盡全力一掰。

  下一刻鐵板斷開,她的手被鋒利的邊緣割出好幾個血口,她也顧不得,快速拆除可能的機關後,爬了出去。

  爬出去之前,她心中一動,心想永裕帝挖空了半個皇城地下,就為了自己隱藏。那麼以他的性子,真的不會挖一條通往宮外的逃生路嗎?

  如果真有,那麼這條通往宮外的路,應該在哪裡?

  但此刻她也不可能去尋找,她環顧四周,從房間的佈置來看,她隱約覺得像是男子的臥室,又在衣櫃裡找到親王衣袍,確定是燕絕的衣裳。

  她便換上,又簡單打扮了一下,披下頭髮,飄身出去。

  她對宮中熟悉,雖然巡夜的人很多,她輕巧地借著光影和拐角,有時候還馭獸掩飾,很快轉過了好幾個彎。

  但巡邏的人實在太密集了,她在躲一個小隊的時候,忽然就被另一個方向趕來的小隊的人看見,有人喝道:「什麼人!」

  文臻也不慌,身子一歪,衣袖一展,垂下滿頭亂髮,不僅不逃,還瘸著往那個方向走了兩步,嘴裡發出嘿嘿的低沉冷笑之聲。

  那衛士一抬頭,就看見親王衣袍的男子,亂髮披垂,血流滿面,一瘸一拐,冷笑聲聲逼來。

  這是宮中老人,頓時想起了一個人,尖叫:「定王殿下——」

  「鬧鬼了!」

  宮中多冤魂,鬧鬼極多,眾人一聽便慌了,紛紛後退,卻見那「定王鬼魂」格格一笑,衣袖一揮,一股腥臭氣息拂過,眾人頭腦一暈,再一看,眼前哪還有人?

  眾人面面相覷,心中越發確定這必然是鬼,定王殿下生前暴戾,死後作祟。

  這種事自然不能上報,免得被罵一場,眾人抹一把汗,便壓下此事,繼續巡邏。

  那邊文臻從容脫身,且毫無後患,走著走著,忽然覺得眼前景緻十分熟悉,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這是尚宮局。

  她以前做女官的時候待過的地方。

  現在夜深,尚宮局裡的人應該都睡了,可文臻悄悄從門前經過時,發現門半開著,有間屋子燃著了一星燈火,隱約有人影映在窗紙上。

  文臻也沒多想,滑了過去,又是一呆。

  那屋子的位置……

  好像是她以前的宿舍?

  這半夜三更的,誰待在她以前的宿舍裡?

  文臻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忽然裡頭傳來腳步聲,來得很快,文臻躲閃不及,滑入暗影裡。

  有人披著披風走出來,此時天京氣候已經有些轉暖,那人純黑色的披風在夜色裡光澤流動,其人行路也如行雲流水,淡淡月溶溶風,不染塵埃過簾櫳。

  文臻臉色一沉。

  果然是唐羨之。

  她屏息,看著唐羨之似乎有些心事,微微垂頭走開,正鬆口氣,忽然一股極強烈的噁心泛起,竟是完全控制不住,饒是她拚命壓,也發出了一聲低微的嘔聲。

  糟糕!

  唐羨之果然立即轉頭。

  卻在此時,忽然有急速腳步聲傳來,有人老遠便喊:「陛下——不好了!我們出城迎戰的軍隊,忽然被大軍從側翼攻擊,死傷慘重,唐懷將軍陣亡!那忽然出現的大軍人數極眾,不下數十萬!」

  那人身後還跟著一群氣喘籲籲的唐家新貴,人人臉色駭異——沒等到易家聯合包燕綏餃子,卻自己被包了餃子,幾十萬大軍?現在天京附近哪來的幾十萬大軍!

  唐羨之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一沉,聲音依舊平靜,「拿我的甲衣來。」

  這是要親自上城了。

  他帶著人便要匆匆離去。暗影裡,聽見這個消息的文臻一陣狂喜,心中暗讚甜甜果然是她的福星,這麼個消息一來,唐羨之把剛才的異聲都忘記了。

  她等人群轉過拐角,呼哨召喚,銀光一閃,三兩二錢出現。

  這傢伙潛伏宮中多日,早已路徑俱熟,來得很快。

  文臻一笑,上了它的背,三兩二錢騰空而起,如一道銀藍閃電割裂天空。

  下一瞬,這道閃電撞上了另一道閃電。

  砰一聲悶響,文臻被撞落,但她並沒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雙溫暖的臂膀中。

  她立刻知道那是誰,心中懊惱的同時猛力一推。

  唐羨之倒也自覺,將她輕柔地放下地立即鬆手退後。

  也虧他退得快,不然文臻的各種招數就要源源不絕地跟上了。

  文臻一轉頭看見兩隻狗打在一起,三兩二錢和唐羨之的肥狗,舉世無雙的猛獸,打起架來也不過是潑婦撕咬,半空中騰騰飄下無數白毛。

  唐羨之在她身後遠遠地道:「燕綏來了。」

  文臻冷笑道:「怎麼,你還打算帶我去見見?」

  沒想到唐羨之微笑道:「正有此意。」

  文臻倒是了悟了,笑道:「綁票上城頭?」

  唐羨之平靜地道:「小臻,不要這麼說。我不認為綁你上城頭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文臻笑:「那難不成還是請我欣賞你被圍困的英姿嗎?」

  唐羨之沉默一會,才道:「只是你難得出來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而已。」

  「你就是擅長把噁心的事粉飾得冠冕堂皇。」文臻呵呵一笑,「不管這事性質給你打扮成怎樣,事實就是燕綏得在城下看著你和我,不得不投鼠忌器,未戰先退,軍心喪失。」

  唐羨之凝視著她,他眼神很深,深得看不清一切想法也看不清此刻悲歡,半晌道:「你可以不去。」

  文臻心中一動,忽然覺得唐羨之有了微微的變化,他似乎不再那般執著,也看淡了許多,卻又生出淡淡疲倦,她在他這裡,感覺不到一絲奪取天下的歡欣和終於功成的輕鬆。

  隨即她便搖搖頭。

  帝位到手,江山在握,已做到了這人間巔峰事,還需要振作什麼呢。

  隨即她道:「去啊,我為什麼不去?我可想燕綏了呢,多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說完她走在前面。唐羨之不過淡淡一笑,跟在了後面。

  為了她,唐羨之改乘了御輦,十八匹馬拉著又穩又快,但他在車前方,文臻在車尾端,兩人隔得遠遠。

  文臻注意著街邊的暗號。

  暗號少了很多,自己和燕綏的人在這段時間內果然被唐羨之拔去了不少。

  但是她看見了自己想看的——聞老太太及隨便兒一行,已經由妙銀護送出了城。

  文臻心中一鬆。

  原本還擔心隨便兒不肯走,不過想來這世上就沒有老太太不能駕馭的人。

  還沒到城門前,就聽見士兵一趟趟來報傷亡,神情緊迫,唐羨之下令出城的唐軍回撤,文臻聽了一會,心中嘆息一聲。

  唐家並非沒有英才,但是終究比不上久經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將們,她發現唐家的那些新貴們都有一個同樣的毛病——急於證明自己,自信心太足,所以大多輕浮冒進。

  新朝乍立,一朝得意,想要爭功以求代代榮華,這是冒進的心理背景。

  久居川北,一地為王,沒經歷過現實和敵人的打磨,這是輕浮的原因。

  朝中如厲響那些人,雖然默認了新朝,不過是為了保存實力,才不會為了新朝做馬前卒,一個個在家告病,便是他們願意唐羨之也不敢用,反手就把城門給燕綏開了。

  唐氏新朝,如果沒有太多敵人,如果沒有燕綏,以唐羨之之能,是能平穩過渡,帝業百年的。

  但是現在,明顯缺少人才。

  唐軍開始撤入城中,文臻隨唐羨之登樓,有人匆匆來迎,大罵:「都是給那閹人害了!」

  文臻一轉眼,發現晴明被五花大綁捆在一邊,猶自喊冤:「陛下,我沒有啊!我持了永裕帝令旨去換防,親眼看著京畿大營拔營離開的啊!」

  那唐家將領怒罵:「真要離開,何以在這節骨眼的時候出現在天京城下,和燕綏合兵,直接就將京城給圍了!」

  文臻震驚。

  京畿大營竟然沒有被假旨意換防?

  他們沒有離開?

  為什麼沒有?

  文臻不認為這是燕綏幹的,京畿大營確實一直忠於永裕帝,不可能理會燕綏。

  此刻城下,燕綏看著京畿大營的信使離去,心中也有些微微感嘆。

  連他也沒想到,永嗣帝在還未登帝位前,察覺了京畿大營的立場,曾出城去和大營統領做了一個談判。

  他沒有試圖拉攏大營統領,卻給統領留下了一個自己的標記。並和對方說,如有一日,有人以他的名義試圖調動京畿大營,卻沒有拿出他的標記,那麼就先不要聽從那道旨意。

  誰也不知道永嗣帝當時出於什麼樣的考慮,給京畿大營留下了這一道防護符。或許他對於自己的未來處境亦有預感,怕將來被自己那個陰險的哥哥暗算,所以試圖咬上一口,誰知最後卻給了唐氏朝廷沉重的一擊。

  燕綏抬頭,然後忽然就看見了文臻。

  他的蛋糕兒,很少見地穿著一身素白,雙手拄在城牆之上,靜靜地看著他。

  不過月餘未見,她竟然清瘦許多。

  燕綏看見她雙唇一張一合,遠遠地,做了個口型。

  對不起。

  我沒能保護好娘娘。

  燕綏閉了閉眼。

  片刻後他伸出手指,拇指和食指一捏。

  一個比心的手勢,陽光正從那心形中穿過,像兜住了一束光,送給他心中的姑娘。

  文臻唇角微微地彎了起來,伸出雙手,做了個接住的姿勢。

  這一刻城上城下數十萬軍,但天地間只剩下他兩人。

  唐羨之站在她背後,看著那兩人城上城下,旁若無人的交流,眼神晦暗。

  他身旁的唐家將領卻忍不住這般輕視,上前一步,對城下喝道:「燕綏,認得這是誰嗎!如想她回到你身邊,便退兵十裡,棄械自縛!」

  唐羨之喝道:「唐情!」

  這樣的威脅很蠢,很容易被燕綏拿來激勵士氣,也容易引起天京城內愛戴文臻的百姓的反抗。

  文臻笑起來,轉頭對唐羨之眨眨眼,道:「你瞧,你們唐家人,個個心熱得很呢。要我說啊,這都是一個個都沒經過社會的鞭打。」

  沒想到唐羨之竟然讚同地點了點頭。

  文臻又道:「像我就不同了,我被這世道這皇朝毒打了無數次,從最早期被你暗殺又被你提親,到後來長川五峰山留山湖州步步凶危,到皇帝兔死狗烹,到那一夜,我接到林飛白死訊,親眼看著老師和娘娘死在我面前,然後現在我還要在這城頭,看著我的夫君踏著祥雲帶著大軍來接我而不能立即投入他的懷中,講真,我被鞭打累了。」

  唐羨之要說什麼,文臻已經輕輕道:「……所以現在,輪到我鞭打你了。」

  然後她非常蔑視地看了唐情一眼,便倒了下去。

  只這剎那之間,她臉色如雪,唇色淡薄。

  唐羨之猛然搶上,伸手一摸她脈搏,如遭雷擊。

  卻在此時,呼嘯聲起!

  一支金色巨箭穿越城上城下這一刻窒息的空氣,如天神之劍貫天而來,所經之處城頭唐旗裂響,剎那間碎成數片,如亂花散在天地間!

  下一瞬箭已經到了唐羨之胸口!

  心神巨震的唐羨之只來得及猛然錯身。

  嚓一聲微響,巨箭射入唐羨之肩頭,血花飛濺,卻並沒有穿透他的肩骨。

  這令眾人微微詫異——這一箭如此兇猛,連唐氏大旗都被捲碎,如何穿不透皇帝肩頭?

  唐羨之臉色卻微變,不顧眾人驚呼阻止,猛地拔箭,狠狠一擲。

  又抬手在唐情的長刀上一抹,掌心一片血肉落地,流出一灘黑血。

  下一刻那箭在空中爆炸。

  城上人人色變。

  原來不穿透身體飛出,是為了想炸死皇帝!

  原來陛下就在方才把脈時,又中了文臻的毒!

  多虧陛下判斷力和反應力驚人,不然現在短命皇帝名單又得加新名。

  眾人看向城下。

  不知何時燕綏已馳出隊列,單人單騎於萬軍之前,手中巨弓金光閃耀,形狀比一般長弓更加流暢鋒利,邊緣微翹,似一雙譏誚的鳳眼。

  而他亦目光譏誚。

  唐情一觸及這目光,便想起文臻臨死前看自己那比燕綏還譏誚的眼神,只覺得分外刺激,想著這一對男女在自己眼皮底下傷了陛下,日後還不知如何交代,頓時怒從心起,手中長槍一挑,將文臻身體高高挑起,往城下一砸,喝道:「也讓你們看看這賤人的下場!」

  唐羨之重傷,阻攔不及,隱約聽見物體的啪嗒掉落之聲,而文臻已經飛落城下,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麼,眼底竟微微露出喜色。

  隨即他推開給自己包紮的人,撲到城牆邊,正看見燕綏飛身而起,接住了落下的文臻,抱著她在城牆上一蹬,飄飄轉了個身,又落回了馬上。

  下一瞬他低頭,於天京城牆之下,萬軍之前,吻住了文臻。

  像春風將凝冰的河面吹破,漫山的花從冬的寒風中掙脫,眨眼間便葳蕤滿坡。

  又或者高天於世界盡頭邂逅極光,那一霎美如霓虹可成永恆。

  萬軍屏息。

  原本一動不動的文臻,忽然舒展開雙臂,摟住了燕綏的脖頸。

  毫不羞澀地,熱烈又虔誠地迎上去,回應他。

  像一隻飛倦了的鳥兒終歸舊巢,摩挲著屬於自己的溫暖,向著藍天歡喜地展開翅膀。

  萬軍在一霎靜默後,爆發出雷霆般的歡呼。

  城牆上,唐羨之眼底晦暗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微露出喜色。

  終究最可怕的事並沒有發生。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狡詐,陰險,無所不用其極。

  那就繼續這樣狡猾下去吧,世道詭譎,世事多苦,不如此不能活。

  城牆上的唐軍憤怒無倫,他卻神情平靜。

  倒不是當真便毫無怨尤,只不過便如她當日所說,各為立場,無分對錯罷了。

  他目光忽然落在地面。

  那裡,文臻剛才被挑落的地方,落下了一卷小小的卷軸。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78
發表於 2022-1-25 09:59:3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七章 有孕

  殿上殿下,無數人群,此刻卻只剩下暴雨抽打大地和德妃輕輕吸氣的聲音。

  還有遠處鐵蹄踏破宮闕之聲。

  文臻忽然一抬手,閃電般抓住了德妃的手。

  那柄一直握在德妃手中的長劍,不知何時再次抬起,並且離她的腰側只有寸許距離。

  文臻緩緩看了一眼劍尖,再看一眼德妃,對面那女子,剎那間臉色青灰,眼神竟然有點直愣愣的。

  像所有滿載希望的花,瞬間被命運的冷風吹破。

  她眼底的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文臻心中頗有些不解,實在有點不明白她那忽友忽敵的奇怪立場,按說娘娘現在應該很歡喜,終於殺了永裕帝,光明前景就在眼前,何以臉色如此難看?

  她先前已經看過了,沒發覺德妃有中毒昏聵的跡象,文蛋蛋在她髮辮上盤桓,真要有問題順手就能解了。所以之前德妃行徑奇怪,她想也是德妃向來性情古怪罷了。

  此刻見她這模樣,文臻不禁皺眉道:「娘娘,您到底——」

  她話音未落,德妃忽然再次手一抬。

  劍鋒倒轉,寒光一抹,「嗤」一聲,刺入心口。

  濺開的血瞬間噴了文臻一臉。

  她眼前一黑。

  混沌中聽見隨便兒的尖叫,文臻於一懷巨大的震驚和苦痛茫然裡,恍恍惚惚地想:不能給隨便兒看見……不能……

  她一抬手,摀住了撲過來的隨便兒的眼睛,一掌拍昏他,拋給一個衝上來的護衛。

  站在台階邊緣的德妃,已經跌落下去。

  順著那剛剛流滿永裕帝血跡的漢白玉台階,一路滾落廣場,廣場上的朝臣剛剛才見皇帝的頭顱滾落長階,一轉眼便見那名動天下的妖妃也淒然滾落,廣袖在暴雨中散飛而起,最後一霎竟依舊翩然若舞。

  群臣在雨中僵硬著身體,張著嘴,眼看那美人砰然墜落塵埃,面朝地趴伏在一地冷雨中,身下漸漸洇開無數蜿蜒的紅。

  而在不遠處,皇帝的頭顱宛如在靜靜凝望。

  啊地一聲尖叫,有臣子實在受不了這連番的刺激,近乎瘋狂地慘叫著,撲入了雨幕中。

  狂雨裡,文臻跌跌撞撞從台階上奔下來,半途腿一軟,竟然摔了一跤,就一路這麼滴溜溜滾下去。

  她心間似有火灼,又被這冰雨泡透,渾身從肌骨到血液,都在這般的交煎裡被灼透、被泡散、被碎裂,被蹂躪成一片片的殘片,眼前雨絲縱橫,鐵蹄逼近,群臣哭嚎,廣場無聲,整個天地都在翻覆飄搖,而她已碎成千片,不知身在何處。

  直到她雙膝觸著那冰冷的青石地和橫流的泛紅雨水。

  她踉蹌爬起,衝到德妃身前,伸手一摸,整個人便墮入了冰窟中。

  那個女子,竟如此決然,毫無解釋,一劍入心,連半分生機也沒給自己留!

  文臻跪在雨水裡,跪在那屍首之前,一邊努力地將她翻過來,一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明明已經殺了狗皇帝。

  為什麼明明大仇已報。

  為什麼明明已經看見希望的曙光。

  你卻要這般決然地結束你自己?

  連一個解釋都沒給我。

  你要我如何面對你,如何面對燕綏!

  忽然又一聲慘叫,菊牙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衝了出來,看見底下一幕,發出了一聲瘆人的呼喊。

  「娘娘啊——」

  然後她也狂奔而下,撲到德妃身旁,手還沒伸出去,眼淚便流了滿臉。

  文臻僵硬地轉過頭,問她:「……為什麼?娘娘為什麼要自盡?」

  菊牙渾身顫抖,好半晌才擠出支離破碎幾個字:「那天我們被截住……我看見……我看見陛下對娘娘耳朵……吹氣……」

  文臻臉色茫然。

  是毒?是蠱?如果娘娘被永裕帝控制,如何還那般決絕地要殺他?以至於她也沒有多想,下意識便抓住機會出了手。

  忽然有人驚呼。

  文臻轉頭。

  就看見皇帝的頭顱裡,忽然鑽出一條黑黃色的蟲子來,那蟲子在雨中一扭一扭,然後「啵」地一聲爆了。

  散出一股在大雨中依舊凝實的黃色煙霧。

  宿主都已死亡,母蠱便不能存活。

  文臻盯著那東西,忽然想起當初在妙銀的竹樓上看蠱術大全,曾看過一種「控心」蠱,據說傳自異域,已經失傳很久。中蠱者本身並無傷損,只是意志受宿主所控,而且一旦中蠱,無藥可解,只要被控過一次,哪怕宿主死亡,依舊會完美地將宿主的意志執行下去。

  文蛋蛋也沒見過這種蠱,就沒能察覺異常。而且這種蠱因為控的是精神,想要解難度更大。

  當時那書上有圖解,她看著那噁心的蟲子和施蠱方法,還想這玩意難怪會失傳,要做這個宿主,得先把這蟲子活吃掉,這誰能幹得出來?

  永裕帝幹得出來。

  為大業他本就毫無底線。

  難怪他不禁制德妃。

  難怪他敢回大殿。

  只是他以為德妃是他的殺手鐧,卻沒想到那女子一生苦難,早已練成不屈烈火之心。

  當知道皇帝若死她也無藥可解,她依舊選擇一劍弒君。

  當確定自己將會成為害人的傀儡的那一刻,她毫不猶豫赴死。

  不給自己半分留戀世間的機會。

  ……

  暴雨劈頭蓋臉打在人臉上身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文臻才扶著地面起身,緩緩抱起德妃。

  沒有人來幫忙,四面隱約有騷動和喧嘩之聲,文臻此刻腦中卻一片混沌,只想著要帶娘娘回宮,不能這樣曝屍雨中。

  沒人幫忙也正常,當時大殿黑暗,她在背後砍頭,在群臣的眼裡,是德妃弒君,然後畏罪自盡。

  可是怎麼認為都無所謂了,人都沒了。

  四周似乎有奔走聲,鐵甲和武器撞擊之聲,甲葉被雨水沖刷的嘩然之聲,還有快步接近的腳步聲。

  她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想管,將德妃負在背上,站起身來,卻忽然一個踉蹌,便要栽倒。

  一隻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臂膀。

  文臻麻木地抬起頭,透過密集的雨簾,看見一身輕甲的唐羨之,站在她的身前。

  而廣場四周,不知何時已經滿是黑甲紅纓的唐易聯軍。

  雨絲將萬物模糊,嘩啦啦自蒼天向大地傾瀉,她只看得見唐羨之一雙眸子堅定又悲憫,嘴唇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麼,她聽不清也不想聽,撥開他的手,將德妃的身子往上背了背,轉身。

  有將領快步過來,伸手要攔截她。

  唐羨之抬了抬手。

  那些蠢蠢欲動的唐易聯軍,都停住了動作。

  唐羨之沒有再動,也沒有再說話,他就那麼立在仁泰殿下,立在滿地淡紅的血水中,推開了身邊將領打起的傘,只凝望著那女子的背影。

  他的大氅本想給她披上,此刻卻落於冷雨之中,他也就那麼單衣薄甲,在寒雨中,靜默看她離開。

  廣場寂靜,萬軍無聲,唯有雨擊大地,風嘯若狂。

  所有人沉默著,看著那女子於這淒風苦雨的長夜裡,獨自背著屍首,踩著那皇帝的血水,腳步微微踉蹌卻依舊十分穩定地,一步步離開。

  靴子濺開微紅的泥漿。

  步聲緩慢,踩著微微發亮的水泊,一路「撲、撲、撲」地聲響空而涼。

  宮燈被風吹得滴溜溜亂轉,旋轉的昏黃光影,打亮那一片濕漉漉的雨地,勾勒她雨夜背屍的背影微彎。

  再「撲」地一聲,徹底被風吹滅。

  整個廣場,宮殿,天地,東堂。

  都在這一刻,沉入黑暗。

  ……

  暴雨下的德勝宮,雕簷斗栱,依舊維持著全盛時期的浮華。

  主人在數月之前離去,再歸來卻已經魂飛冥冥。

  文臻在一地嗚咽聲中,一直將德妃背回了她的寢殿,她的渾身已經濕透,靴子每走一步都會流出淡粉色的血水,寢殿裡雪白的地毯便留下一路淺紅的足印。

  將德妃安放在那張象牙拔步床上,菊牙已經不哭了,近乎冷靜地喚進宮人,梳洗,換衣,整理遺容。

  文臻默默坐著一邊,看著漸漸洗去泥跡的那張臉,依舊明媚鮮妍,如玉潤潔,彷如生時。

  恍惚裡想起當年初見,那何等光輝又別致的美人。

  耳邊似乎聽見她懶洋洋的聲音,天生三分輕蔑,尾音彷彿帶著鉤,「美貌和做吃的有什麼關聯?聽說你廚藝不錯,可我瞧你長得也不怎麼樣啊。」

  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菊牙將德妃收拾完了,比平常還美麗三分模樣,便坐在一邊,痴痴地看了一陣,忽然輕聲道:「前幾天,娘娘和我說,如果有一日她去了,林擎又不在身邊,那就把她一把火燒了,骨灰給林帥。」

  文臻緩緩轉頭看她。

  菊牙卻沒看她,痴痴地注視虛空,心間響起那日和娘娘的對話。

  那是在兩人和隨便兒都被皇帝制住之後,她和娘娘被送進地道,住在皇帝曾經住過的地室,地室有瞭望孔,但其實並不能看見上方任何景緻,只用來傳遞信息所用。

  但娘娘經常湊過去看一看,聽一聽,有一次她便忍不住問娘娘能看到聽到什麼。

  娘娘便道:「我被關在這底下,才知道上頭的氣息有多新鮮,上頭的自由有多寶貴。」

  她便道:「娘娘倒也不必太過操心,總是能出去的。將來,林帥還要接您出宮,一起雲游四海呢。」

  娘娘出了一會神,悠悠道:「是啊,那樣真是很好很好的。」

  她想著那場景,剛自露出微笑,娘娘忽然轉頭看她:「可若最終不能在一起呢?」

  她心中一跳,未及回答,娘娘已經道:「老天向來待我不厚,可是那也沒關係,那你就把我燒了,骨灰給林擎,他愛隨身帶就隨身帶,愛找個地方葬了,還是愛撒入大海,都隨他。我就是想他了,想他再抱我一次……距離上次他抱我,已經二十七年了。」

  她眯著眼,似乎想到那場景,竟然露出微笑,輕輕道:「那樣,也是很好很好的。」

  菊牙哽咽一聲。

  文臻低頭,摀住臉,半晌聲音悶悶地傳來,「如果娘娘早有預感……那麼,燕綏呢,她……有沒有話?」

  菊牙沒有立即回答。

  她取出娘娘最愛的一支簪子,緩緩插在她鬢上。那簪子和德妃日常的華貴首飾比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前端只有一朵貝母雕飾的牡丹花,雖然也算精美,但其實不值錢。

  這是殿下十四歲回宮那年,給娘娘的禮物。

  也是他正式贈給娘娘的唯一一件禮物。

  娘娘從來沒當著他的面戴過,卻總在夜間插戴著這簪子睡覺,哪怕經常被戳了頭皮。

  「……娘娘,為什麼不對殿下說啊。」

  「我不想說。」

  「娘娘!」

  「有些人太穎慧,有些人太狡猾,我怕說了,就會給人看出端倪,最終害了他……或者我還是不夠信任他,或者我還是心中有怨……總之,我不想說。」

  「您不說,難道就打算這樣被誤會一輩子嗎?」

  「以前我介意過,現在我不介意了……因為,這世上,已經有人替我愛他了。」

  「娘娘……」

  「那就夠了。」

  ……

  「娘娘說……現在這樣就很好了,就夠了,她……不求原諒。」

  文臻指縫裡漏出一聲哽咽。

  菊牙起身,過了一陣,殿中天井裡燃起了一堆火。

  文臻坐在火邊,看著那美人漸漸化為虛無,德勝宮的天井上有穹頂,飾有琉璃罩,雨絲已經小了,淅淅瀝瀝不斷滴落在琉璃罩上,再流出道道透明溝渠,似天也落淚不絕。

  而琉璃罩下的火光並不熱烈,平靜卻決絕。

  似那傳奇女子最後的抉擇。

  在火光漸漸熄滅之前,文臻隱約看見火星升騰之間,有晶瑩的光芒暈開一片光帶,再迤邐往青天去了。

  芳魂去矣,此生無歸。

  菊牙緩緩起身,她並沒有像其餘宮人一樣跪拜哀哭送別,一直愴然卻平靜。

  文臻以為她要去取骨灰盒,不想片刻之後,便聽見砰然一聲悶響。

  整個寢殿都似乎顫了三顫。

  文臻霍然回身,就看見菊牙倒在玉階之上,額頭的血自殿柱淋漓而下,緩緩流過她腳下,再流入火堆。

  火堆便嗶嗶剝剝宛如輕笑。

  一直望著火堆的菊牙,唇邊也綻開一抹笑意。

  沒有告別,是因為我不會和你分開。

  娘娘,別怕。

  菊牙來陪你了。

  ……

  火堆又燃起,這回,文臻把菊牙也火化了。

  她取了兩個盒子來,一人一個,親自裝填。

  那灰白色的細微骨碎刺在掌心,她卻麻木得不知疼痛。

  一顆鮮紅如心的東西骨碌碌滾落掌心,文臻看了半天,才看清楚那是一塊雞血石,材質色彩形狀,應該和給林擎的那塊正好是一對,卻無字。

  另還有一個黃銅指環,和平素德妃的華貴格格不入的飾品,文臻也沒在她手指上看見過,此刻卻出現在骨灰裡,想必是原先戴在心口。

  文臻把這兩樣東西都埋在了骨灰裡。

  身後忽然有輕輕腳步聲,隨即宮女們潮水一般退下去。

  文臻沒有回頭。

  那人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掌心不斷被戳破,她便隨意地在濕淋淋的衣襟上擦擦,不願那血跡沾染了骨灰,卻也並不理會。

  他幾次手指顫動,卻都沒有伸出手。

  直到文臻將骨灰都歸攏,裝入盒子,抱在懷中,起身。

  兩人相對,圓而大微紅的眸子,對上眼尾微長,目光明澈的眸。

  彼此都覺得,面前隔著一座波濤洶湧名叫痛苦的海。

  半晌,唐羨之輕輕道:「怪我嗎?」

  文臻木然道:「怪你什麼?怪你為唐家為自己掙命嗎?」

  唐羨之怔了怔,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然而隨即便釋然,是了,只有她會這麼說,也因此只有她,永遠牽動他的心。

  「原來你都明白。」

  「是的,我都明白。我明白皇權並不天定。我明白世家沒有道理束手待斃。我明白燕綏和你的一切行動都不過是出自彼此不同的立場,大家都不過是在捍衛自己不能捨棄的東西而已。我甚至明白燕綏在對付世家時的手段也未必比你光明多少,沒有誰就是正義的鬥士,正如沒有誰天生該死。而你和燕綏,皇族和世家,注定不能共存。」

  唐羨之眼底微微濕潤,他輕輕地抬起頭。

  無論如何,能聽見這一番話,便不枉之前那許多的退讓和救贖。

  「可是唐羨之,我明白,不代表我能接受,不代表我能原諒。」文臻輕聲道,「現在,我看見你,就會想起林飛白苦守湖州六日夜,最後在城頭長坐的身影;就會想起當年在湖州所遭受的一切逼迫和煎熬;就會想起慕之那小小的一捧灰,想起幼年的燕綏在宮裡遭受的非人的一切……雖然這些不能都算是你做的,我怨恨你似乎毫無理由,但唐羨之,你選擇了唐家,你攻入了天京,你要做這東堂的帝王並且最後是你成功了,那麼你現在還這樣一臉溫情地站在我面前,是要做什麼呢?」

  她譏誚地笑了笑。

  「是來展示你作為成功者的仁慈的憐憫,還是來試圖勸降或者和我繼續一輪的談判以便拿下燕綏呢?」

  她拍拍懷裡的骨灰盒。

  「我建議你立即殺了我。因為下一次,你便是對我放手一萬次,我也要殺你了。」

  唐羨之忽然咳嗽了起來,急促地說不上話。

  隨即他便猛然伸手。

  因為文臻忽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下的時候猶自緊緊地抱著那兩個骨灰盒。

  唐羨之扶住了她,看著懷中的女子,連碎三針,傷勢未癒,急痛攻心,強撐多時,終於在此刻,虛弱地躺在他懷中。

  他攬著她單薄的肩,手指微顫,想要攏一攏她的亂髮,最終卻在觸及她肌膚的最後一刻,停住。

  琉璃罩上的雨絲一道一道滑落綿綿不絕。

  天地在這一刻選擇安靜哭泣。

  良久,黝黯的天空下,才傳來那男子輕輕的回答。

  「……我已不奢望一切獲得。」

  「我只想……再看看你而已。」

  ……

  這一年東堂連年號都亂了。

  永嗣不是永嗣,永裕假冒永嗣奪回帝位卻又轉眼頭顱滾落玉階,皇位一月四替,皇帝連死三個,連宮中最尊貴的那幾個女子,太后,皇后,德妃,容妃,都死了個乾淨。

  這一年的正月十三,本該是東堂的燈節起燈之日,最後燈是起了,皇城掛白,滿城喪燈,死去的皇族太多,以至於太常寺累倒了一堆官。

  正月十四,更多的唐易聯軍進入天京,迅速控制了整個天京城。

  正月十五,唐羨之在眾將擁立之下,繼皇帝位,改國號為唐,年號太始。

  太始帝頒布的第一條命令,便是將那一堆皇帝的屍骸,都統統葬入永裕帝為自己準備的建陵,也不管擠不擠,也沒走那許多繁瑣程序,幾座大棺往皇陵裡一塞,讓他們在地獄裡狗咬狗去。

  太始帝的第二條命令,是大赦天下,輕徭薄賦,減輕戰亂頻仍給百姓帶來的負擔。

  此舉贏得了天京百姓的擁護,唐易聯軍進入天京時,直奔天京各要害部門和駐軍地,以最快速度偷襲控制,掌控中樞,除了在皇宮遭遇了一陣散亂的抵抗外,其餘地方點塵不驚,約束嚴謹,絕不騷擾傷害百姓,因此明明是傾國之亂,卻相當平穩地過渡,而各處的抵抗,也因為東堂皇族的殘殺和大量死亡,顯得毫無組織,很快就被繳械。

  當日仁泰殿廣場上百官都在,皇朝忽然傾覆,有近一半的朝臣叩拜新帝——此時李相等人才發覺,滿朝文武,竟然有這麼多人,實際是唐家門下!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相的帶領下,拒為兩朝貳臣,唐羨之也不著急,吩咐人將東堂皇族剩餘的皇子公主都提溜出來,臣子們反抗一聲,便殺一個——你不是說你要忠於東堂皇室的嗎?那你害死了東堂皇族後裔又怎麼說?

  在場的文臣們,一日夜已經見了太多鮮血,早就抵受不住,哪裡還經得起這樣悍烈的逼迫,當場暈了一大半,有人觸柱而死,隨大司空而去,有人痛哭流涕,高呼蒼天不公,永裕帝誤國。之後唐軍又直接拿湖州系官員逼迫李相,反抗一聲,也殺一個……最終李相一個頭磕倒塵埃,老淚縱橫。

  唐羨之其時立於大殿之上,注視廣場血流成河,哭號震天,面無表情。

  一將功成萬骨枯,心腸慈軟做不得那孤家寡人。

  王霸之路,不過是比誰壘得白骨京觀,更雄偉一些罷了。

  天京和朝堂,便在這樣柔和又酷烈的手段搓揉之下,迅速揉捏成了唐羨之想要的模樣。

  但目前唐家佔下的只是大半壁江山——川北定陽橫水西川,和湖定平中四州以及天京,之後半個月又打下了衡州建州,地盤連成了一塊靴子形狀的長條形。上頭的青州徽州池州,在林擎轄區,宣州隋州長川暫未拿下,和下頭的蒼南滇州,都還不在唐國的版圖內。

  因此大朝會上,唐家迅速佔領朝堂的新貴們,分成了兩派,吵嚷不休。

  一派守成持重,表示莫如就和燕綏林擎談判,大家割地而治,互不干擾,青州池州隋州那一片就歸了那兩人,蒼南滇州實力較弱,可待穩定後慢慢收服。

  這個觀點遭到了鷹派的激烈駁斥,鷹派指出,綏靖政策絕不可取,林擎之子死於唐軍圍困,林擎遲早要報仇,神將善戰天下皆聞,臥榻之旁他不肯安睡,我等也別想安睡。

  另外還有一個理由,是眾人不好說出口但極其憂心的——原尚書令,燕綏之妻文臻現今據說還留在宮中,以宜王燕綏的性子,如何能受此奇恥大辱?一旦平定西番,也必定會揮師南下,奪回愛妻。

  這兩人是誰?是橫穿唐家地盤而過還能將唐家軍備庫都炸了的猛人!

  如果不是家主另有一手準備,軍備庫有兩處,唐家會連起事的力量都沒了!

  更不要說這麼多年來燕綏對唐家的制衡和暗手不斷。

  饒是如此,唐家這次出兵,也因為湖州阻礙和軍備缺失小樓劍手損失一半等等原因,硬生生少了一支力量,不僅一路上損失加倍,進天京慢了一點,還無法直接將長川拿下,也無法將蒼南一手聯合,擴大地盤,擁有更多的實力對付林擎燕綏,顯得處處被動。

  在唐家人看來,便是犧牲一半朝堂一半軍,也決不能養虎為患,必須先把這兩人解決了。

  爭吵到了最後,漸漸意見統一,大家提出,必須趁著林擎燕綏還在和西番作戰,無暇顧及背後的時候,立即出兵,和西番聯合夾擊邊軍,最好之前先和西番議和,達成默契,免除後顧之憂。

  這個提議得到所有臣子的讚成,對於好不容易奪取政權的唐家人看來,安內比攘外重要得多,西番人哪裡有燕綏林擎可怕?

  因此群臣齊刷刷上奏,請求出兵,踴躍爭先,求為先鋒。

  大殿之上,新帝卻久久沉默著。

  人們的興奮漸漸褪去,疑惑不解地對望。

  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明明是當前局勢下對唐家最有利的決策,陛下卻又是因何猶豫?

  難道真的是為了那個女人?

  但殺了燕綏,滅了邊軍,才能長久地擁有這女人和這皇位,這唐家天下啊,陛下連這個都不明白?

  朝堂漸漸安靜下來,在一片死寂的困惑中,新帝終於開了口。

  「不可。」

  「陛下!」

  「出兵青州背後,和西番議和,你們該知道,一旦邊軍大敗,一直相助邊軍抵抗西番的青州池州隋州的百姓會面臨什麼?青州池州隋州……就會是下一個徽州。你們也該知道,西番人是什麼性子,和西番聯合,西番必定會要走青州……到那時,國土裂,金甌缺。」

  「可是陛下,放棄和西番談和讓地聯軍,未來就是我們坐不穩這江山了!」

  「朕剛剛拿下這江山,便要將國土和百姓拱手讓人……朕的尊嚴,我唐家的尊嚴,不是這麼掙的。」

  「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朕寧願於沙場之上親手斬林擎燕綏,也不願在背後將他們送於異族。」唐羨之淡淡道,「此事無需再議。」

  「陛下!!您請想想唐家!」

  「放心,唐家不會消失,唐家的後代會永享安寧,唐家不會在朕的決策之下滅亡……朕保證。」

  「陛下!坐穩這天下,哪怕是半邊天下,才能保唐家永享安寧!」

  「半邊天下不是天下,和異族分享的天下不是天下……無需再議,退朝。」

  人群如黃昏落潮怏怏而去,帶著無盡的困惑和不甘。

  大殿上只留下唐羨之高坐於御座,夕陽穿入殿門,將他孤涼的影子,長長地鏤刻在金磚地上。

  他一動不動,端坐如雕像。良久,才輕聲道:

  「家國大義在上。」

  ……

  文臻睜開眼睛時,看見的是德勝宮殿頂滿雕的飛翔的鳥。

  她眨了眨眼,此刻才發現,德勝宮的藻井雕刻不是尋常的龍鳳,只是各種各樣的鳥,形態各異,但都高昂著頭,展翅飛翔。

  這是因為那個女子,一生都在嚮往自由。

  如今她終於自由了。

  忽然手被一隻微微粗糙的手握住,她有點艱難地側頭,便看見了聞老太太的臉。

  文臻的眼神,終於亮了亮。

  兩次回天京,都因為要做危險的事,沒有去看祖母,但她早早就將身邊會瞬移的冷鶯派去了保護祖母,祖母也十分謹慎,早在傳出宜王弒君消息的那一刻,便帶著聞大爺夫婦躲入茫茫人海中,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因此也算放心。

  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祖母。

  看樣子,是唐羨之把她接來的。

  文臻忽然緊張起來,上下打量聞老太太,直到確定她精神健旺,無毒無蠱,才鬆了一口氣。

  沒能看出德妃的蠱,以至於她絕望自盡,文臻深恨於心。再也不敢有任何疏忽了。

  聞老太太沒有說話,只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文臻躺在枕頭上,此刻才能放開心懷,痴痴地望著殿頂,半晌,緩緩流下一行淚。

  「祖母……」她輕聲道,「我要如何向燕綏交代……我沒有保護好他最後的親人……」

  「他最後的親人是你和隨便兒,」聞老太太平靜地道,「還有你肚子裡那個。」

  文臻霍然睜大眼睛。

  聞老太太粗糙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從今天開始,可不要隨便哭了,也不許再傷心,更不能自暴自棄,不沖別的,不沖那個你倒黴總是不在場的燕綏,不沖你那個精得鬼一樣的兒子,就沖肚子裡這個,你就得還是你文臻。」

  文臻愣了半晌。

  這叫怎麼說的?

  當初中了針,大夫說她不能生,結果她的針不知不覺間移動,她意外懷孕了。

  後來生產受損太厲害,她給自己把了脈,覺得以後想必也難生。誰知道忽然又懷了。

  也許是三年調養的結果,也許是那一路上耕耘太勤……

  她的臉忽然紅了紅。

  聞老太太何等人精,立即道:「久別重逢乾柴烈火,罷了,以後悠著點,也一把年紀了,折騰不起。」

  文臻想笑,笑不出來,低頭看自己平平的肚子,聞老太太平靜地道:「不用擔心,上次你懷孕的時機也不好,隨便兒不也生下來了。既然來了,就是你的緣分。」

  文臻看著她強大的祖母,紛亂的心緒漸漸安定下來,聞老太太這才和她說起之後的情況,她最後三根針被引動,後來因為情緒起伏太大內息走岔直接碎了,久經撻伐的情緒和身體經受不住,已經躺了有小半個月才醒。其間被診出懷孕,唐羨之見她遲遲不醒,便下令接來了老太太。

  而隨便兒便在聞家老宅內,暗衛當晚趁著混亂,讓三兩二錢把他送出了宮。小子醒來後發了半天呆,丫鬟們怕他小小年紀嚇壞了,湊過去看,他一抬頭,眼淚已經濕透了衣領。

  後來就不肯吃不肯喝,看到這個說奶喜歡,收著。看到那個說奶喜歡,留著。說著說著又哭,半夜還會驚醒,嚷著奶死了娘死了爹死了這下隨便兒真是孤兒了。

  後來聞老太太半夜親自過來,摟著孩子,和他說了一夜閒話,關於他娘剛來時的風波,他爹當初的德行,還有他奶在德勝宮的囂張,隨便兒靠在老太太懷裡,靜靜聽了一夜,天亮時候他說:「老祖宗,隨便兒再哭一次,這回隨便兒替我爹哭,他一定不會掉一滴眼淚的,可他一定很想哭的。」

  聞老太太撫著他烏黑的髮頂,道:「孩子,哭吧,就再哭這一次。你一直哭,你奶會走得不安心。她啊,最後一段時間有你陪著,一定是很開心的,你不要讓她難受了。」

  隨便兒之後果真不再哭了,這次聞老太太進宮,他還讓老太太捎來了他的作業。

  文臻看了看他的作業,忽然掌心一動,聞老太太輕聲道:「你一個朋友飛鴿寄來了一個藥丸,說她姓蘭,你如今懷孕了,我也不知你能不能用,你且自己看著。她還給你留了張紙條。」

  紙條和藥丸藏在隨便兒的作業裡,那是隨便兒手工製作的一隻母獅子,腦門上寫著「我媽」,旁邊還畫了條河,母獅子在河的東邊,文臻一看便知道兒子在逗她。

  這種時候這孩子還能來逗她,她只覺得又歡喜又酸楚。

  母獅子的捲毛用一根根彩色紙條黏出來的,其中一張上面有比螞蟻還小的字。而母獅子的黑泥眼珠,正好是一個藥丸一剖兩半。

  進宮的人都要搜身,聞老太太帶的吃食都被拿去重新製作。但這畫護衛翻來覆去看了,也沒發現什麼,便還給了老太太。

  文臻嗅了嗅那眼珠,看完那紙條,便將藥丸收起。聽聞老太太輕聲說最後一批糧草運去了青州,但是之後就沒有了,唐氏朝廷不可能給邊軍再提供糧草。唐羨之已經下令林擎交出兵權,但很顯然林擎也不會理。西番連敗三次,退出徽州,但是還集結在邊境,唐家朝廷現在據說想要和西番議和割地,聯合西番對邊軍前後夾擊……

  文臻靜靜聽著,良久才道:「祖母,我以前有些雜物放在大宅,其中有一個卷軸,你下次進宮,帶給我吧。」

  聞老太太應了,忽然住口,臉上露出狐疑神情,她長久眼盲,聽力比文臻這個傷病員還強些,文臻疑惑地看她,聞老太太卻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和她說起冷鶯,說不知為何,她的瞬移能力越來越弱,現在已經無法帶人瞬移,而且每次瞬移距離也越來越短,文臻本以為是中了人家手腳,但隨即又覺得不通,想起之前寒鴉也曾傳遞消息給她說,感覺自己的透視能力漸漸在消退,文臻不由想起當初天機府為安王所馭使之事,懷疑當初安王是用了藥物,激發了天機府中人的潛能,但是但凡過度激發,帶來的後果往往是過早透支。一旦長期離開安王的控制,一些靠藥物激發出的異能便可能會漸漸消退,如此說來,東堂的真正異能者並沒有想像中多,這也是後來安王沒法再頻繁使用天機府的原因。

  對於這個機構,文臻覺得,還是早點消失的好。她是個異能者,她知道擁有一樣超能力有時候也未必就是幸事,上天的一切攫取和賜予,都遲早會加減於命運。

  又坐了會兒,便有太醫來請脈,老太太盯著熬了藥,親自餵文臻喝了,便回去了。

  文臻原以為老太太會被留在宮中,好做個人質,卻也沒有。

  她精神睏倦,喝完藥也就睡了。那邊聞老太太出門去,走過遊廊時,忽然停住,轉身,虛無的目光盯著側面的角落。

  半晌,那裡無聲無息轉出了唐羨之。

  他髮間微微凝霜,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聞老太太知道他站了多久,從她進門,等文臻轉醒,到低聲說話,到最後文臻喝藥,他一直遙遙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她,在太醫出來後輕聲詢問她的病況……卻一步也沒有進殿。

  雖然外頭傳言甚囂塵上,但只有這深宮的人才知道,太始帝從未進入過德勝宮內殿一步。

  他永遠立在窗外,披著晨曦、月光、和雨雪,默默將那永遠不會屬於他的女子凝望。

  等待著她的醒來,哪怕醒來面對的也不過是疏離和拒絕。

  也因此,聞老太太臉色雖然冷,卻終究還是開了口。

  她沒有問唐羨之為何不進去。

  她只道:「陛下,你這一生,真的為自己活過嗎?」

  「你得到過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你想要做的事,想要擁有的人生,真的是現在這樣的嗎?」

  ……

  「公子,你真的想過你想要的是什麼嗎?真的僅僅就是這嬌妻愛子,屋舍三進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本該是這大宅的主人,是長川的主人,甚至可以嘗試去做天下的主人!可現在為了所謂友情、道義、你便甘於屈居人下,將這一切拱手讓人嗎!」

  長川和五年前一樣,又下了一場很大的雪,雪地裡,陽南嶽被人按跪著,卻依舊梗著頭,嘶喊著問正站在他面前擦刀的易人離。

  易人離慢慢擦刀,心裡想著得快點辦完這事兒趕緊回家去看兒子,豆子昨天終於會自己走路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跑了。還有豆子會喊娘了,但死活不肯喊爹,得趕緊多教幾遍。

  聽見陽南嶽的質問,他嗤地一聲,簡直不想回答,但想了想還是笑道:「是啊,甘心啊。」

  陽南嶽噎住。

  「這世上啊,總有人自以為是,打著『我為你好』的旗號,行綁架逼迫之事。」易人離眯著眼睛看自己這個忠心屬下,「你一個旁觀者,總覺得我很慘,明明是易家繼承人,卻只能給朝廷賣命,拚死拚活這幾年,才做個別駕,在自己的地盤上仰人鼻息。慘啊,是吧?可是你別忘了,我一生裡最慘的日子,到底是誰給的。」

  「是易家。這個你唸唸不忘的豪門巨族,沒有給過我任何溫情友愛,有的只有折磨苦痛,我憑什麼要恢復它的榮光?」

  「長川的主人又怎樣?長川的上一任主人易勒石,一生過的是什麼日子?算計、陰暗、變態、瘋狂……每一日不能安睡,每一夜都在失眠,每一刻都在籌謀,汲汲營營數十載,眾叛親離,最後死於所愛之手。我問你,他快活嗎?」

  「西川的上一任主人是易燕然,又怎樣?一堆兒子野心勃勃而無能,唯一有能力的卻是個女兒,為了隱瞞她的身份殫精竭慮,到死還在拿命為她鋪路,而易銘呢?一個女孩,不能愛人,不能被愛,不能著花裳佩首飾,背著沉重的家族負擔,整日周旋於男人和陰謀之間,沒有一天過過正常女人的生活。這個主人,她當得快活嗎?」

  「川北的上一任主人唐孝成,被女兒炸了,被燕綏殺了,臨死還要看著自己的心血毀於一旦;這一任主人唐羨之,倒是當上皇帝了,但是他老爹死了,妹妹死了,心愛的人決裂了,皇城之上,孤家寡人,他快活嗎?」

  「還有死在景仁宮床上的季節,做了多年繼承人卻最終失去一切的唐鑑之季懷慶,再說大一點,這天下的主人,永裕帝,永嗣帝,安成帝,他們都是什麼結局?他們快活嗎?!」

  「陽南嶽,這麼多鮮血和白骨,這麼多不快活,活生生擺在你眼前,你是瞎了還是以為我瞎了,竟然叫我去做這樣無聊的事?竟然為此偷兵符,暗策動,帶著十八部族和你聚攏的所謂易家忠良,去伏擊邱同的軍隊!」

  「誰他娘的同意你這樣做的?」

  「還是你覺得把黃袍往我身上一披我就肯做皇帝了?告訴你,披上黃袍肯做皇帝的,那黃袍都是自己準備好的!」

  「你是不是心中還湧動著為知己而死的豪情,覺得自己忠義而悲壯?覺得千百年之後,長川史書上應該有你忠心為主不計私利的大名?」

  「我告訴你,就兩字。」

  「我!呸!」

  曾混跡多年的小混混,多年之後再次展現了骨子裡的悍辣和流氣,一口痰吐在陽南嶽臉上,吐得他臉色死灰。

  易人離已經擦好了刀,倒提著緩緩走過來,「抱歉了,我要給邱將軍一個交代,他身負重傷還在馳騁作戰,不是為了給同袍在背後捅刀子的!陽南嶽,你一直覺得當年曾有機會放了我而沒放,對此心有愧疚,才自作主張做了這噁心的事,你卻不曉得問問我這個債主到底需要你怎樣賠償……現在,就請你,把命賠給我吧!」

  陽南嶽霍然抬頭,對上易人離平日裡總有幾分戲謔之意,此刻卻冷光四射的眸子,才恍然驚覺,公子是真的要殺他的!

  他震驚放大的瞳孔倒映著易人離舉刀的身影。

  陽南嶽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晚了!晚了!」

  易人離眼眸一縮。

  什麼意思!

  「你即使真的無心,你即使現在想收手,也已經晚了……公子,你不能殺我,你要留著我,向唐朝廷投誠!」

  「我用你的腦袋向唐朝廷宣戰!」

  厲風劈下,卻在陽南嶽叫出一句話的時候,戛然而止。

  「你連夫人和小公子的性命都不要了嗎!」

  四面空氣忽然凝結,高舉的長刀映出易人離瞬間青白的臉。

  「你說什麼!」

  「公子!公子!咱們的人裡頭一直都有唐家安排的人,現在,他們的人,已經帶走了夫人和小公子……公子,唐氏已經奪國,長川又連接內陸和青州池州之間,唐羨之絕不會允許公子獨立或者投靠燕綏的……你……你還是降了吧!」

  ……

  厲笑緊緊抱著兒子,靜坐在黑暗的角落。

  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甚至不知道白天黑夜,所有的窗戶都用黑紙糊了,外頭腳步聲眾,顯然看守很多,但沒人進來,食水都通過牆上一個巴掌大的小洞遞進來。

  昨天她和易人離正在逗孩子,忽然易人離接到一個消息,便怒氣沖沖出去了,而她心神不寧,帶著孩子早早睡覺,中途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丫鬟進來添火盆,她心中不安,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起身,再醒來時,便到了這裡。

  她便知道,長川出事了。

  對此她早有預感,長川這樣一塊肥肉,唐家不可能放過的。只是沒想到這麼快。

  豆子在她懷裡發出唧唧噥噥的聲音,厲笑粗通醫理,給孩子把了脈,發現沒有什麼不良反應,鬆了一口氣,隨即便皺起了眉頭。

  她一個人,怎樣都不怕的,可是豆子這麼小……

  她在懷裡摸了摸,衣服都已經被換過了,連髮簪耳環什麼的都被取了下來。她畢竟是文臻的好友,唐家這是怕她身上也有文臻給的東西。

  厲笑撇撇嘴,片刻後,在孩子的虎頭鞋裡,摸出了一個小銀丸。

  自從聽說天京出事以來,她便將一些文臻給她的手段,藏在了孩子身上,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去搜一個一歲的孩子。

  洞口有響動,一壺水遞了進來,她接過,展開那銀丸,外頭卻是一層極薄極薄的銀亮的金屬,捲起來的時候是軟的,厲笑在蠟燭上烤了烤,那一片薄鐵皮一般的東西便漸漸硬了,成了一柄鋒銳無倫的匕首。

  厲笑有點發怔。

  這東西,還是多年前,易銘送給她的。

  隨即她便恢復了平靜,薄鐵卷裡有一些黑色的細小的顆粒,這是文臻的饋贈。厲笑將那些小顆粒倒在水壺裡,然後從洞口裡將水壺扔了出去。

  「大冷天的,也不給口熱水!」

  她怒罵一聲,水壺越洞而出,在院子裡砸開,水濺了一地,她聽見有紛亂前去查看的腳步聲,洞口被匆匆堵上。

  她抱著孩子,等在門側。

  過了一會,院子裡的聲音就越發雜亂起來,似乎有人在胡亂奔走,但很快又歸於安靜,厲笑大喜,立即用那匕首劃開門板,匕首很鋒利,劃木板像切割豆腐一樣,她割出一個洞,抱著孩子鑽出洞外,便看見院子裡果然已經倒了一地的人,忍不住心中暗讚文臻的東西就是厲害。

  她抱著孩子匆匆出去,之前已經把孩子給奶睡了,暫時倒也不怕他出聲驚動守衛。前頭就是大門,厲笑歡喜地打開大門。

  然後她愣住。

  大門外,竟然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院子,現在院子裡滿滿的人,正回過頭來盯著她。

  厲笑頓時如墮冰窟。

  這看起來很簡陋的農家小院,居然跟個套娃似的!

  從歡喜的巔峰墮入地獄,她絕望地閉上了眼。

  卻在此時忽然聽見厲喝聲,馬蹄聲,刀砍聲,她睜眼,就看見一匹黑馬闖門而入,銀灰色的長髮一掠而過,馬上騎士瞬間闖過人群衝到她身邊,手一伸,喝道:「上來!」

  厲笑急忙握住了她的手,歡喜地道:「秀鼎!」

  易秀鼎將她拽上馬背,沒有回頭,直接衝回先前關押厲笑的二進院中。衝進院子的時候,外頭傳來女子齊聲呼喝之聲,隨即轟然一聲,院牆倒塌,煙塵四起,院牆外一大群女子拖著抓鉤遠遠避讓開那倒塌的牆。

  易秀鼎自長川收歸東堂之後,便自己訓練了一批女兵,因為人數不多,她又是易家的人,長川刺史看在易人離的面子上也沒多管,她這次是帶著她麾下的女兵一起來救人了。

  院牆一塌,易秀鼎便縱馬而起,躍過院牆,帶著厲笑一陣奔馳,這裡是個破落的村莊,已經到了主城郊外,女兵們紛紛跟上。

  厲笑舒了一口氣,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出事了!」

  「我之前接到一封密信,要我注意你的安危,這幾日我每日都會來你院子悄悄瞧瞧,正看見你被人弄走,我一路跟了上來,對方實在狡猾,好幾次我都險些跟丟了,確定你沒事後我又回去召集了我的人,還好趕上了。」

  「誰給你的密信?」

  「不知道,是飛鴿傳書。不管是誰,總歸沒惡意。」

  兩人一陣衝,已經越過了很多民房,眼看就要衝出村莊,易秀鼎忽然猛力勒馬。

  下一瞬駿馬長嘶被生生勒停,厲笑一低頭霍然變色。

  一根透明細線,拉在兩座民居之間,如果不是易秀鼎及時勒馬,現在她們三人都會栽出老遠摔斷脖子。

  懷裡的孩子被這猛力的勒馬驚醒,忽然尖利地大哭起來。

  這哭聲宛如信號,頓時屋前屋後,冒出無數人影來,而最前面兩座民居,更有手持弩箭的人影翻越而出,很快就在易秀鼎馬前攔成了一道屏障。

  易秀鼎回頭,看見後頭也已經攔上了一圈人影。

  對方竟然遠遠不止那院子中的人手,整個村落都是!

  厲笑忽然將孩子往易秀鼎手中一塞,道:「帶孩子先走,我從另一個方向走!」

  易秀鼎猛地拉住了她:「你幹什麼!」

  厲笑甩脫她的手:「他們的目標是我!而我要保護我的孩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秀鼎,我就求你這一次!」

  她轉頭看了一眼豆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孩子本已經住了哭泣,被母親這一摸,忽然大哭起來。

  厲笑哪裡能聽這哭聲,淚流滿面,捂著耳朵跳下了馬,向另一個方向衝去。

  果然大量的黑衣人向她追去。

  易秀鼎咬牙,看一眼懷中哇哇大哭的孩子,把孩子往懷裡又揣了揣,一聲呼哨,那些姑娘都圍攏來,在她面前聚攏成人牆,砍斷絆索,護著她往前衝出了小村。

  還是有一批人追了上來,易秀鼎策馬往前方樹林裡衝,大道寬闊,追兵馬力也強勁,還在放箭,遲早也會被追上。

  她衝入了那樹林,正要想法子將孩子藏起,忽然身後利箭破空急響,如狂雨撲至,隨即身子一傾。

  馬腿和她的手臂同時被射中。

  易秀鼎栽倒,狂奔之下的慣性和受傷的手臂,令她再也抱不緊孩子,那小小的身軀飛出,易秀鼎心膽俱裂,拚命躍起伸手去搆,受傷的手臂卻抬不起來,眼看那小小的身軀往碎石嶙峋地面砸去——

  「不——」

  忽然錦衣一閃,華彩斑斕的光影劃過,空氣中氤氳開淡淡冷香。

  一隻雪白的手彷彿從雲天之外忽然出現,輕輕一抄,將孩子抄在掌心。

  易秀鼎抬頭。

  就看見原以為一生都不能再見的人。

  那人永遠矜貴尊雅,自九霄玉宇翩然降,越長天蒼穹七色虹,腳下萬丈丘壑滿松濤。

  數載時光,離難悲苦,永不能摧他一分光華。

  是那一幕看似伸手可及,實則遠在極光那頭的高天。

  易秀鼎怔怔地盯著他,忘記了言語,忘記了危險,甚至連他身後次第出現的黑壓壓的鐵甲軍群都沒發現。

  她只看見他微微皺著眉頭,托著手心裡那個哇哇大哭的孩子,看那神情大抵很想手一甩扔了算了,但不知為何,最終他沒扔,反而收回手,將那孩子有點笨拙地抱在懷裡,還伸手拍了拍。

  拍得委實有點重。

  但易秀鼎已經目瞪口呆。

  如果不還是那張臉,那「人類都是魚唇的」睥睨氣質,她簡直以為這人換靈魂了。

  然而豆子竟然真的不哭了,盯著眼前的臉,或者孩子還是喜歡好看的人的,豆子淚眼朦朧看了半天,竟忽然奶聲奶氣喚:「爹爹!」

  燕綏的臉黑了。

  易秀鼎「噗嗤」一聲笑出來。

  小離一直盼著豆子叫爹,這第一聲爹卻給了燕綏,小離知道得氣死。

  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真好。

  看見他這樣,真好。

  當年那個強大卻空冷,離這世間一切都遠遠的男子,終於走下雲端,走入了這滿是煙火氣的世間。

  她曾因他的遭遇擔心過從此他離這人間更遠,終有一日飛去天外再不復回,但是今日一見,得見他更加強大,而虛幻感漸漸淡去,光華凝美玉,溫暖而真實。

  她知道是誰救贖了他。

  她亦在此刻無比感激。

  感激你的到來,感激你的存在,感激你跨越那山迢海遠的距離,走到他身邊,數年風霜,苦海浮沉,一直都在。

  ……

  默默落淚一刻,易秀鼎才忽然驚覺,道:「笑笑有危險!」

  燕綏一邊皺眉往下撕抱住他腰的豆子,一邊想易人離的兒子果然和他一樣流裡流氣,一邊又想幸虧隨便兒不是這個德行,果然不愧是他的兒子,呵呵他要是敢抱他非得打斷他狗腿,一邊還有空答:「無事。」

  果然下一刻,馬蹄聲響,大批銀甲士兵穿過樹林,迎向了那些追兵。

  在更加密集的金鐵交鳴和慘呼聲響裡,易秀鼎隱約明白了什麼,驚道:「你……和小離商量好了?」

  「是我提前做了準備並提醒了他。」燕綏淡淡道,「唐羨之擅長離間,陽南嶽這樣的人他怎麼可能不用。如今倒也正好,他聚集起來的這一批人,正好送給我。」

  「你這是……」易秀鼎發現他看來雖然依舊矜貴,但是衣上有塵,靴邊有土,顯然風塵僕僕,長期趕路。

  「我回京接夫人。順便趕走鵲巢鳩佔的人。」

  ……

  雪地上,聽了陽南嶽的話,易人離神情大變。

  半晌他「嘿」一聲,憤恨地扔了手中刀。

  陽南嶽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他們說的沒錯。公子就是這樣,未必在意家族權位,但老婆孩子熱炕頭絕對不可放棄。

  易人離發了半天呆,揮揮手,命人放了陽南嶽,疲憊地道:「說吧,你要我怎樣?」

  陽南嶽站起身,拍拍衣裳的雪,懇切地道:「公子,良禽擇木而棲,當此之際,及早向唐國投誠才是正道。長川刺史統領州軍五萬,冥頑不靈,公子在長川民間和軍中,都頗有威信,咱們的人也都聚集了,就請公子登高一呼,拿下長川刺史和長川州軍,向朝廷效忠,之後的長川刺史,必定便是公子的,便是封侯拜相,也不是不能。」

  易人離懶洋洋地道:「行吧,行吧,但是登高一呼什麼的,我可懶得。反正人是你聚集的,事情是你主持的,你想必也打好了腹稿,該怎麼做,你來吧。」

  陽南嶽欣然道:「公子這就對了。屬下一心為公子好,自然願為公子馬前卒。」

  「那我老婆孩子呢?」

  「公子放心,此事畢,夫人和小公子一定安然歸來。」

  易人離翻著白眼揮揮手,陽南嶽便顛顛地發出煙花,片刻後,他所聚攏的易家護衛和十八部族等殘餘便已經聚集了來,加起來也有萬餘人,當即便在陽南嶽的帶領下,趁夜衝擊刺史衙門,俘虜刺史,又奔襲州軍大營,拿下長川州軍都尉,一切都非常順利且快捷,順利得彷彿有人暗中幫助一樣——一夜過去,州軍和城軍都已經拿下,易人離以易家嫡系繼承人和長川別駕身份親自勸降刺史都尉,安撫百姓,他出身長川,朝廷收歸長川本就有他功勞,這幾年一直做著長川別駕,在百姓中頗有威信接納度高,很平靜地便接收了長川和州軍軍權,長川易主。

  天明的時候,陽南嶽意氣風發地陪著易人離去接收軍隊,剛進軍營,就看見一隊銀甲衛士馳騁而過,甲冑招搖,馬駿人颯,陽南嶽不禁便問:「這是何方軍隊?彷彿州軍並不是這般衣甲?」

  易人離:「哦,幾個朋友。」

  進了軍營,州軍在被重新整編檢閱,陽南嶽直著眼看著那一隊隊的,彷彿比州軍人數還多的「朋友」,幾乎要口吃了:「……公子,這這這……」

  易人離:「哦,朋友路過。」

  陽南嶽:「……」

  然後他忽然站住了。

  前方,厲笑從校場台上站起身,氣沖沖走過來,一腳踢在易人離脛骨上:「你個小混混,老流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敢瞞著我!」

  易人離完全不敢躲,站得直挺挺領了,「夫人!夫人!不能怪我!是燕綏要我保密的!他說你們女人嘴大,演技差,容易洩露軍情!」

  厲笑冷笑:「別想推給殿下,我就找你算賬!」

  易人離悲憤:「為什麼!憑什麼!」

  厲笑:「憑他比你狠,憑我不敢找他算賬!」

  易‧軟柿子‧人離:「……夫人您這理由非常有道理,我也不敢,來,沖這兒,再踢一腳!」

  陽南嶽:「……」

  他一臉空白地轉頭,就看見銀甲軍隊一隊隊湧入軍營,將州軍、十八部族、易家護衛……一起進行整編,而在轅門處,銀髮的易秀鼎身邊一個男子,錦衣華彩,神情空淡,永遠的高遠矜貴,腰上卻掛著個死命摟住他腰的無尾熊,那熊還一口一個「爹爹!爹爹!」

  易人離一臉的悲憤幾乎要化為大刀,狠狠劈向那個搶了他處女喊爹權的可惡殿下。

  為什麼!憑什麼!

  有種人怎麼就這麼好命!

  路過一次,就搶走了豆子的第一聲爹!

  心情極度悲憤的易人離,對上陽南嶽難以置信的目光,便將滿腔的恨意都砸給了這個倒黴蛋,陰惻惻地道:「哦,忘記告訴你,我早就和殿下約好了,就等你們幫忙,把該聚集的人聚齊,把該拿的人拿下,之後我的軍力會和殿下的兵力合併,一起打回天京。」

  他譏誚地一笑:「你不是說了嗎,良禽擇木而棲。我啊,看來看去,殿下這樹也不比唐羨之細,何況還有一個挺粗的文小臻,所以就擇了殿下這棵大樹,跟著他一路打回去,到時候,說不定還能封侯拜相呢!」

  陽南嶽噗地吐了一口血。

  ……

  太始元年正月二十,長川別駕易人離起事,拿下州軍連同昔日部族屬下共七萬餘人。

  其時燕綏領七萬精兵自青州日夜奔馳,穿過池州,入長川境,與長川軍合軍,兵力十五萬,直奔天京。

  兵鋒所指之處,各州凜然,燕綏用兵奇詭,手段百出,宣州被突襲拿下,隋州刺史不願為唐臣主動歸順,至衡州時,燕綏兵力已至二十萬。

  之後在最早歸入唐家版圖的衡州遇上了第一次凶悍的抵抗,易銘一直就沒有上京,駐守衡州一線,時刻看守著自己新擴大的地盤。

  所以機關軍便遇上了機關軍。

  那一戰打了三天,其間兩邊大軍都第一次見識了東堂最負盛名的兩位機關高手那層出不窮的機關陣,最終易銘沒有敗在機關上,卻敗在了拖後腿的親人手裡——她那堂哥易錚和傻子親哥勾結,在騎兵鹿軍的餵馬馬料裡做了手腳。致使騎兵在衝鋒的時候紛紛栽倒,栽倒的馬匹和士兵又阻礙了步兵的衝鋒,混亂中被踩踏而死的騎兵步兵馬匹不計其數,易銘險些陣亡,最後是被方人和拼了一條老命才救回的。

  而在易家的家譜裡,易錚和易銘那個傻子哥,都是已經死亡的人。騎兵鹿軍也早就在三年前被易銘收回並重新打散整編,但誰也沒想到,以為死去的人都沒死,反而隱姓埋名,在鹿軍裡做一個馬夫。昔日鹿軍大統領甘願去做鹿軍的馬夫,要的自然不僅僅是報仇而已。

  安排這一切的是文臻,當年她離開西川時坑了易錚一把,但也考慮到如此會把鹿軍送給易銘,給敵人增加戰力這種事怎麼能做?因此便讓共濟盟潛伏在西川的人在最後關頭救了易錚一把,那時候易錚已經在追殺中毀了容,後來便潛伏了下來,而易銘那個傻子哥一度被人當做傀儡和易銘爭位,易銘上位後便下令殺了,卻被燕綏安排的人救了下來,最後和易錚一拍即合。

  易銘對軍隊管控很嚴格,每處都有自己的絕對親信管理,並設有嚴密的制度,不容一分錯漏,每日戰馬的草料也有專人負責,經過三關檢驗,不可能混入任何對馬有害的東西。

  在好幾年前,易銘的傻子哥,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地主,在馬場不遠處種苜蓿園,這是很常見的事,當地百姓都以此為生。

  而馬夫自然用得到苜蓿,但沒有人知道,那些苜蓿中夾有一種草,看起來和苜蓿差不多,味道卻略有差別,且長期使用會使馬匹成癮,但對馬匹本身不會有任何傷害。

  用三年的時光安分做事,獲得信任,用三年的時光在嚴密的戒備下慢慢讓馬習慣這草料,最後在需要的時候,只要撤掉那種草料便可。

  幾年的成癮的習慣一旦被截斷,比下毒還厲害。

  世上再嚴密的防備,在漫長的時光裡都會慢慢懈怠,從而給人尋到罅隙。只需要對手更有耐力更能潛伏而已。

  而燕綏,向來都有這般的耐心和未雨綢繆的眼光。

  易銘敗得不冤。

  而燕綏也在她綿密多變的機關攻擊下傷了胳膊,卻也只是草草包紮,便穿城而過,奔向下一城。

  他要以最快速度穿透東堂大地,奪下天京。

  因為文臻懷孕了!

  這一次懷孕,他不能不在她身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77
發表於 2022-1-25 09:58: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六章 雖君必誅!

  大殿如死,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殿上起烈火,烈火灼活人,活人訴舊事,舊事瘆人心。

  整座大殿明明火堆灼熱,人人心中卻凝冰起霜,飄起永不停息的雪。

  這寒冷滲骨帝王家。

  永裕帝凝視著那火光,雖然面容平靜,袖子卻一直微微顫抖,這大殿裡的空氣似乎都已經被那火抽走,連同他自己的呼吸。

  皇后的話像無數巨鐘在他耳邊敲,敲得他頭暈目眩,腦海裡都是那日的血那日燕綏冰雪般的眼神和林擎眼底不屑的譏笑,那神情如刀,刀刀刺得他鮮血噴濺,而他無力療傷。

  幔帳快要燒完了,火堆漸漸熄滅,皇后的笑聲也漸漸止歇。

  火堆裡只剩了一團焦炭,雙肘彎曲,雙拳屈起,彷彿是一個還要為自己的太后之位掙扎戰鬥的姿勢。

  文臻慢慢舉袖,抹一把臉,輕聲道:「娘娘,你開心了嗎?」

  這一刻,她是連德妃也恨著的。

  德妃仰著臉,痴痴地看著殿頂,半晌蒼涼地道:「是啊,我開心了啊。」

  然後她緩緩向殿上走去。

  文臻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她現在的心情,簡直不想要看見任何的皇家人。

  德妃向前走著,長長的裙裾拖曳在玉階金陛之上,漸染焦灰和鮮血。

  而她的語氣空茫如夢。

  她說:「燕時行,你知不知道,當年,我放棄了林擎,心裡覺得對不住他,但也覺得,你待我們如此恩厚,救了我們兩人的命。我既應了你,便應該好好地和你過日子。否則我便是負了兩個人。」

  她說:「我是想好好陪著你的。」

  她說:「我也曾為你的細膩溫柔動過心,為你的病痛熬煎擔過心,為你的大事小事上過心,為你的天不假年傷過心。」

  她說:「我也曾在得知懷孕的那一刻微微欣喜,曾經期待那個小生命的到來。」

  她說:「燕時行,曾有一個女子真心待你,為你決絕於舊愛,為你生子,生下的那個孩子天資出眾,對你孺慕非常,且無心權欲,只願你皇位永固,東堂萬年……這是多麼好多麼好的事,你為什麼就,不聽、不信、不要呢?」

  御座之上。

  永裕帝只覺得如果剛才是被砍殺,現在就是在被凌遲。

  千刀萬剮,寸搩成泥,再被這寒淒淒冷惻惻的問話,一寸寸真的凍成了僵屍。

  他茫然地坐著,只覺得那顆好容易努力跳動的心臟,被一雙巨手攥緊,死死擠壓,擠出些深紅的血液來。

  恍惚裡那一個盛夏,金蟬隱在樹梢瘋狂鳴叫,樹下那紅衣的小姑娘回眸盈盈一笑,便令人如酷暑遇冰雪,世間再不知涼熱。

  一眼萬年。

  萬年都是恩義相負,欺騙冷漠,兩心防備,情怨糾纏。

  又忽然是那粉妝玉琢的孩子,坐在他手臂上,舉著塊甜糕兒,笑眯眯喂過來。

  此刻才想起,再後來,再沒見過那彎起眼眸翹起唇角的笑容。

  其實,當年,看著那坐在手臂上,牽在掌心裡的小小孩子時,他的心間也湧動著無限溫柔的情緒。

  他知道那叫父愛。

  原來情和親,他本都擁有過。

  可是他把它丟了,丟在這深宮永不停息的綿綿大雪裡。

  一錯,便是一生。

  他驀然也心間絞痛,再也無法忍耐,喘息著摀住心口,只覺得內腑深處,彷彿有什麼沖破了桎梏,一股烈焰騰騰地燃燒了上來,燒得他呼吸困難,眼冒金星。

  殿下,文臻霍然抬頭。

  她終於看見了永裕帝連受打擊情緒崩潰,內息走岔!

  她抬頭的那一刻,一直咬牙偏著臉,扣住了手中母蠱,等著母親暗示的隨便兒,猛然指尖一捏!

  之前他不敢隨便動手,因為永裕帝身邊總跟著無數明衛暗衛,他動了蠱,他自己也逃不出追捕。

  而且他當時下的蠱也不是必死的蠱,只是會使皇帝暫時昏迷,這效用是不夠的。

  但現在,可以了!

  指尖一動!

  忽然永裕帝抬手在頭髮上一捏,捏出一個黑色的小小珠子,對著底下,眼神轉動,道:「是這個嗎?」

  下一瞬他便把那黑珠子彈向了德妃!

  德妃正迎著他走來,黑珠子彈入她領口。

  隨便兒:「!!!」

  他猝不及防,大驚之下只得手一撒,母蠱在被捏爆之前,滾了出去。

  被一雙明黃靴子踩住,永裕帝低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隨便兒,幽幽地道:「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德妃大驚,一個旋身,擋在了隨便兒身前。

  文臻下意識上前一步,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立即也上前一步,樑上隱約有騰躍之聲。

  文臻只得站住。

  永裕帝沒管文臻,隻眼眸如毒蛇,一手按住胸口,同時扣住了御座把手,一邊盯住隨便兒,「你是誰?」

  隨便兒還沒回答,忽然御座後屏風轟然一響,兩邊分開,一個光頭裸臂,高鼻深目的僧人走了出來。

  他走到永裕帝身後,沒等他說話,永裕帝喘息一聲,對他急迫地點點頭。

  就在方才,他內息忽然走岔,此刻心頭煩悶欲嘔,眼前一片昏花,這症狀之前就有,時時發作,只是沒今日發作厲害。但此刻想他死的人太多,總不能任那症狀發作下去,他沒奈何,只得把大師召喚了出來。

  那僧人會意,走到他身後,抬手劃了一個半圓,輕輕按在他後心。

  永裕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呢?

  晴明去了哪裡?

  他身邊兩大高手,大師和晴明,一人主要煉藥護法,一人則負責調理他的經脈以及隨身保護。兩人一向都是同時出手的,這也是永裕帝的牽制之意。

  然而今日,晴明卻沒有一起來。

  永裕帝心中警兆一生,立即側身一讓,同時猛地一按御座龍睛寶石!

  這一讓,大師的手滑到了他的側肋,永裕帝驀然覺得後背一震,剛才只是翻湧的小浪,此刻便成了咆哮的大潮,轟然一聲自體內迸發,所經之處周身血脈賁張,瞬間連眼珠都凸了出來!

  永裕帝口一張,一口鮮血如箭!

  「咻」地一聲,御座扶手那條雕刻的龍忽然彈起,龍首如刀,嚓一下血光四濺,削掉了大師半個手掌!

  那僧人一聲慘叫踉蹌後退,永裕帝霍然轉頭,「殺了他!」

  樑上有劍光交剪而下,那僧人卻已打開機關,縱身再次躍下地道,落下時猶自狂吼:「告訴他我盡力了,不要——」

  下一瞬地道合攏,他的聲音被狠狠撞擊在鐵板上的長劍的金鐵交鳴之聲蓋過。

  最後一句莫名其妙,文臻卻瞬間明白,這話是對她說的。

  卻也不是對她,是要她轉告燕綏。

  這僧人,是燕綏的人。

  而他最後那句話,明顯有把柄或者鉗制在燕綏手中。

  他是普甘長輪宗的大能,當初燕綏在普甘時,就有聽說長輪宗的大能多年沒有現身,是被東堂皇宮供奉起來了,先是在慈仁宮,然後被永裕帝撬了牆角,兩人的福壽膏便來自於此,但最後,又被燕綏撬了牆角。

  文臻聽燕綏說過,他當年在普甘搞事弄死女王後,發現王宮的佈局裝飾很有東堂的風格,想必和東堂皇室有所勾連,因此在普甘王宮多待了幾日,找到了長輪宗的聖器。

  長輪宗的聖器,關係著宗派的傳承,是長輪宗不可遺失的寶物。

  燕綏以此拿住了那僧人。

  而燕綏被搶走的藥,是毒藥。

  當初倒不是為了防備永裕帝,只是他既然突然進宮,自然會有準備。

  燕綏經過景仁宮刺殺那一遭,難免受了影響,一度心緒低落,連中文等人都沒告訴真相。

  而且他換了毒藥,卻沒想到永裕帝惡毒至餵了他一顆,所以他也中了毒。

  才有那段時間的虛弱,毒傷交迫,傷勢難癒,中文不得不向無盡天求助。

  這事兒還是文臻給燕綏把脈,發現他脈象不差,詢問他,才得知了真相。

  在慶幸燕綏心思細密算無遺策的同時,文臻也為這皇家父不父,子不子而心生寒意。

  只是她和燕綏都有件事疑惑難解。

  永裕帝既然用的是毒藥,又有大師假護法實則催動毒藥,為何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是永裕帝還防了一手?可他既然有了防備,又怎麼還會用大師?

  殿上,永裕帝捂胸喘息,半晌噴出一口紫黑的血。

  他已經明白自己中算了。

  千防萬防,還是中了算計,他憤恨,也想不明白。

  大師早已被他下了禁制,對他動手便意味著自己也難活,怎麼還會反水?

  但此刻他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一邊咳嗽,一邊抖抖索索去御座另一邊的暗屜裡拿藥,一邊想,晴明去了哪裡?

  ……

  就在仁泰殿一日三驚的時刻,披著黑披風的晴明,已經叫開了城門。

  他身上帶著皇帝行璽和旨意,出城毫無阻攔。

  出城後他急馳京畿大營,對著京畿大營統領宣讀了一份旨意,並對上了虎符。

  原本整兵備戰的京畿大營,聽著這要求轉援建州的旨意,頗有些莫名其妙。

  但是玉璽蓋著,旨意寫著,虎符合著,不能不接。京畿大營的統領接了旨,旨意要求立即拔營,當下也不敢耽擱,兩個時辰後,大軍撤營出發。

  等到大營人去屋空,橫在天京之前的利刃撤鋒,天京四周的巍巍群山之下,忽然有大批黑雲捲來,而黑雲之上飛揚的紅纓,則如火一般在幽暗天色之下燃著。

  那是一支大軍。黑甲紅纓,唐易聯軍。

  晴明快馬迎了上去,對著最前面一身雪甲的男子躬身。

  「家主。」

  唐羨之淡淡頷首,他的馬背後掛著琴,腰間別著簫笛,都一塵不染。只是靴邊隱約有血跡,琴身留著戰鬥砍殺刀痕和煙火焦痕。

  從湖州城門前轉身,他便帶著勝將營和黑樓劍手,在易銘的大軍牽制配合下,狂飆猛進,以最快的速度,連下定州中州,在今日,終於抵達天京城下。

  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將因為唐家軍備庫被炸的大事兒放緩起事腳步的時候,他選擇了立即出兵;在所有人都以為他在好不容易拿下湖州後會將湖州周邊幾州和川北連成一線,佔據東堂北方和半邊腹地,割據江山的時候,他選擇狂飆突進,以最短的路線,最快的速度,直逼天京。

  因為他的目光,從來都不只盯著眼前這三分地。如果唐家選擇穩紮穩打,割據北地,那麼朝廷便不會撤回對青州的援助,林擎和燕綏便能最快速度打垮西番,轉而回頭滅了唐家。

  只有挾威而來,一路攻城掠地,給皇帝造成最大的壓力和危機,那個自私惡毒的皇帝,才會選擇抽回對青州的支援,全力應對世家,而此舉必將遭到那一批老臣的抵抗,拉鋸的過程,便是為他節省的時間。他趁著這機會最快奔襲天京,拿下天京,而青州也會失去援助,林擎燕綏自顧不暇,那時,唐家才有機會坐這天下。

  眾將反對直襲天京的重要原因,是因為天京之前有東堂腹地最大的一支軍隊京畿大營,一旦不能一戰而下,準備不足的聯軍就會腹背受敵。

  但是此刻,忐忑的將領們,看見天京郊外那空蕩蕩的大營時,終於放下了心,也震撼難言。

  家主手腕謀算,何人能及!

  唐羨之卻微微皺著眉頭。

  還是在湖州耽擱太久了。

  耽擱到文臻已經回來,青州三次連敗西番,永嗣帝沒能撐住幾天,真正掌控天京城內外所有力量的永裕帝重登帝位。

  沒能趕上最好的時機。

  他看向對面的晴明:「永裕帝如何竟會提前清醒?」

  在他的計劃裡,永裕帝應該暫時死不了,也輕易醒不來才對。

  晴明苦笑:「屬下……不知。屬下每次下手,都沒能得到預期的效果。但是又不是轉好,倒像是要死的模樣,您吩咐過暫時不能讓他死,要讓他的存在牽制所有人,屬下只好再救他……一來二去的便成了這樣……那個和尚,不是個好人吶。」

  唐羨之聽完,垂下長長眼睫,嘆息一聲。

  「那個和尚,是燕綏的人。」

  晴明一臉恍然,恨恨罵了一聲。

  唐羨之無聲地笑了一下。

  南燕北唐,一生的對手,在這件事上,竟然同時留了最深的伏筆。

  大師是燕綏的人,晴明是他的人。

  大師要弄死永裕帝,晴明也要弄死永裕帝。兩人同時出手,正所謂以毒攻毒。但晴明雖然要弄死永裕帝,卻礙於任務不能讓永裕帝太快死亡導致平衡破壞,所以大師害一次,他救一次,永裕帝體內的毒性因此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反而提前轉醒。

  這就是文臻燕綏想不通的,為什麼永裕帝還活著的原因。

  但是也沒關係。

  他來了,而天京,敞開了。

  晴明披著披風,再次提前馳回天京城門前,依舊拿出旨意行璽,不久之後,天京城門緩緩開啟,迎接「京畿大營」入駐天京。

  黑壓壓的唐易聯軍點塵不驚地進入天京城門的那一刻。

  黯色幽深的蒼穹忽然白光一閃,唐羨之抬頭,就看見一道蛇形閃電,穿裂霾雲,如雪色之劍,犁過雲海黑天,向夜色裡初初沉睡的天京城,砍落。

  有風將唐羨之黑色的大氅吹起,翻飛如墨旗。

  他長眉下壓一雙明澈又幽深的眼眸,輕輕地道:「快要下雨了。」

  ……

  仁泰殿上,永裕帝抖索著手,胡亂往嘴裡塞了一把藥,才堪堪止住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只這半刻,他彷彿忽然蒼老了許多,渾濁而帶血絲的眸子,掃過文臻,掃過德妃,最後緩緩落在正在和文臻做鬼臉的隨便兒身上。

  一霎間眸色復雜。

  原來啊……

  難怪。

  難怪初見便喜歡,看見他,心中總蕩漾著淡淡柔情,興不起殺機,只想將他團在懷中慢慢搖。

  這是沒有緣由的,來自血脈召喚的,喜愛。

  為此他破了例,用了一個認識沒幾天的孩子做自己的近侍。

  但依舊是防備的,命人去查,也沒讓他太靠近自己。

  就在方才,在文臻進大殿之後,他剛剛得到一個消息。

  這孩子,是厲家輾轉託人送進宮來的。

  不敢相信,卻依舊不得不信,直到此刻細看,才驚覺,這孩子天生看著親切的眉眼裡,隱約有著燕氏皇族的痕跡。

  可那渾身流淌著燕氏皇族血液的,令他一見便喜的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令他心驚。

  忽然便想起了景仁宮那一日,榻前滿身血跡的燕綏。

  他心中一顫,正要轉開眼。隨便兒忽然從德妃身後探出蘋果臉,笑嘻嘻道:「自我介紹一下,區區在下不才晚生是陛下你那倒黴的號稱綠帽子衍生物第三子的更倒黴的獨生子。」

  永裕帝:「……」

  插刀教教主這還沒完,又道:「初次見面,按說該給您一個見面禮。區區在下不才晚生,名崢,姓……林。」

  文臻:「……」

  德妃:「……」

  永裕帝:「……!!!」

  半晌他嘎聲道:「你說什麼!……你該姓燕!」

  隨便兒聳聳肩,「說這話您不覺得不好意思嗎?這姓燕啊,誰愛姓誰姓,反正我不姓。我已經決定了,馬上就改姓,姓林。」

  他笑著眨眼,「這不就是您一直想要的嗎?要死要活哭著喊著說我爹不是你兒子。那就不是咯。」

  文臻忽然哈哈笑起來。

  「隨便兒啊,你奶和你娘我,給你起了個名叫崢,沒打算跟著他老燕家高貴的族譜排,你比你奶你娘還酷,連姓都不要了……給你點個讚!」

  隨便兒彎彎腰表示謝讚。

  「區區在下晚生不才林崢,有件事想和您老打個招呼。」

  「您說我爹不姓燕,姓林,那就姓林,他不肯姓我姓,以後這一脈,世世代代,都姓林。」

  「您說我爹不是真忠心,那就不忠。他忠我也不忠,之前我不忠地給了你蠱,之後我還要不忠地給你插刀。」

  「您覺得我爹心懷不軌,一定意圖皇位。那就意圖皇位,他不圖我圖。不管你燕氏皇族還會誰上位,還會承襲幾代,我,林崢,」他指著自己鼻子,「遲早會搶過來,給我老林家坐,世世代代地坐,皇圖永固地坐!千百年後寧可滅亡也絕不會再讓一個姓燕的坐!」

  他彬彬有禮地脫帽,彎彎腰,順手把太監小帽子一甩,「不必感謝,如您所願。」

  「噗」地一聲,永裕帝猛地噴出一口血。

  與此同時,隨便兒的小帽子裡忽然飛出一個琉璃球,直撲永裕帝。

  那球還沒飛到,就噗噗噗噗連聲,放了一串五顏六色眼花繚亂的彩虹屁。

  向著永裕帝籠罩下去。

  永裕帝手下哢噠一聲,頭頂呼啦罩下一個琉璃罩,琉璃球撞上琉璃罩,啪地彈出了千里之外。

  但同時文臻和隨便兒的袖底各自射出一條線,文臻的是彩色的,隨便兒是黑色的,在那琉璃罩關合前一霎,各自刺中了永裕帝的腳踝。

  永裕帝發出了一聲慘叫。

  整個御座一陣震動,無數刀劍暗器伴隨著潛藏著的人影閃出,向著文臻德妃隨便兒射去,趁著幾人閃避,地道口再次打開,永裕帝踉蹌翻身下了地道。

  雖然發病、受傷、渾身上下像是都破了洞爆了血肉,可他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落荒而逃,畢竟這皇宮,這天下,還是掌握在他手裡,但是他萬金之體,又何必親身冒險呢?還是早些下去療傷來得要緊。

  文臻一抬手,一點煙花穿出殿門,這是召喚所有潛伏手下的信號。

  銀光如電,人影縱橫,燕綏和她所有潛伏在宮中以及盤桓在皇宮附近的人手,都投入了這場戰鬥,文臻上前拉起隨便兒,看他無事,舒了口氣。

  有文蛋蛋護身,這殿裡的人並不敢靠近她出手,只遠遠地拉弓射箭,文臻拉過屏風擋住幾人,嘆了口氣。心想今日這般撕破臉皮,很快皇宮和天京都待不得了,又要進入天涯逃亡模式,所幸大家合力爭得了一批糧草,希望青州能在彈盡糧絕之前徹底擊退西番,又遺憾未必還有機會去尋永裕帝的地道出口,忽然看見殿頂上一道矮矮的影子掠過,對她做了兩個手勢。

  文臻認出那是燕綏的暗衛,那兩個手勢,令她眼神一縮。

  然後她止住了腳步,也回了一個手勢,暗衛落下來,她道:「帶娘娘和隨便兒先走。」

  德妃詫道:「你為何不走?留在這裡等著被人圍剿嗎?」

  文臻不答,只示意他們快走,德妃卻忽然道:「難道那老不死還會回來?」

  她立即讓開暗衛,道:「那我也不走。」

  「娘娘,大局為重!」

  「對我來說,親眼看見他的下場才叫大局。」德妃慢悠悠道,「之前安成帝有說讓我出宮,我都沒肯,你現在讓我走?」

  隨便兒立即道:「我也不走!我要和娘和奶在一起!」

  文臻頭痛地揉揉眉心,燕綏費盡心思從安成帝那裡拿到了旨意,給了德妃自由的機會,德妃一直沒出宮,她以為是安成帝找藉口留人,沒想到德妃自己也不樂意。

  她是怕自己出宮反而給燕綏帶來麻煩,希望留在宮裡多少發揮點作用吧?

  她還沒說話,那兩人忽然一人一手拉住她衣襟,一個問:「燕綏還沒死吧?」一個問:「僵屍叔叔還是那麼討厭嗎?」

  文臻一手撥掉一個,淡淡道:「勞娘娘動問,燕綏當年死不了,現在就一定死不了……隨便兒,你歧視你爹的嘴臉也很討厭。」

  那兩人都怏怏閉嘴。

  德妃:「……護夫狂魔。」

  隨便兒:「……色令智昏!」

  身後忽然傳來響動,三人回頭,果然看見地道口再次開啟,永裕帝竟然真的回來了!

  回轉的永裕帝一臉青灰嘴角有血,溫和神情不復見,幾近猙獰。

  另外三處出口,竟然全部被毀了!

  尤其容妃那處,算準了無人能尋到,卻被容妃那個賤人,不惜身死地堵住。永裕帝看見那具殘屍時,恨得一腳踢出了老遠,卻碰著了容妃髮鬢上的釵子,把腳趾給弄傷了,之後地道裡莫名起了風,幽幽嗚咽,宛如鬼哭,永裕帝忽然就覺得渾身發冷,眼看從別處出去再無望,又想起那個可惡的和尚也下了地道,說不定還沒死,也不知藏在哪個角落伺機出手,越想越不安,再不敢待在地下,算著文臻等人看他進了地道,應該也在眾人圍攻之下向外突圍,大殿內應當已經安全了,何況他還有殺手鐧對付文臻,怕她做甚,便又開了地道口,爬了出來。

  結果一出來,就看見那老少三代,一個不少,齊齊回頭。

  永裕帝倒抽一口氣,僵在地道口,幾乎想掉頭再下去,腳底的風卻陰涼嗖嗖地掠過,他打個寒戰,最終還是出了地道口。

  文臻反應最快,他剛冒出地道口,文臻就一手拗斷了身邊銅鶴尖尖的長嘴,飛身往永裕帝的方向撲了過去。

  她用盡全力,疾如閃電。

  永裕帝僵在地道口,渾身僵硬,渾身突然襲來的劇痛讓他動彈不得。

  他手指猛地攥緊。

  德妃忽然驚呼一聲,一個踉蹌,正好擋在了文臻面前,文臻怕誤傷她,緊急扭身落地,內息反沖,氣血翻湧,噗地又是一口血,眼前一黑。

  她拚命嚥下喉間那一口腥甜,定了定神,轉頭看德妃:「娘娘你怎麼了?」

  德妃睜大眸子,眼底氤氳開一片驚愕和茫然:「我……我有點頭暈……」

  文臻一皺眉。德妃臉上氣色看起來正常得很,連說話都中氣十足,實在不像有急病的模樣。

  趁著這一打岔,永裕帝已經翻出了密道,密道裡無數黑衣人湧出來,將他密不透風地護住。

  永裕帝的聲音從人牆裡透出來,「文臻,叫你的人停手吧,你人手不足,殺不了朕,也闖不出這皇宮。」

  隨即他又道:「側側,過來。」

  德妃唇一抿。

  文臻轉頭,震驚地盯著她。

  永裕帝的冷笑聲傳來:「怎麼,文大人聰穎靈慧,真的看不出方才側側是故意的嗎?」

  文臻默然。

  她看出來了,卻怎麼都不敢信。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緩緩轉頭看德妃,德妃卻不接她的目光,隨便兒還拉著德妃的衣襟,此刻也困惑地仰頭看奶奶,他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麼,可他小小的心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

  德妃盯著他,像要將這小小孩子一眼一眼地刻在心底,她眼底漸漸湧上一層霧氣,那層霧氣卻並沒有化成雨落下來,她只是緩緩的,然而堅定的,捋開了隨便兒的手。

  隨便兒低頭看看,眨眨眼,現在那霧氣到了他的大眼睛裡,眼看著也要化成雨落下來了。

  德妃卻不再看他了,輕輕走過了文臻身側,走向永裕帝,文臻伸手要拉她,她身子一側,文臻看一眼隨便兒,微一猶豫,德妃已經走了過去。

  人群分開,永裕帝微笑伸手,德妃冷漠地繞開他的手,站在他身側。

  永裕帝微微傾身,如對情人一般,附在她耳側,輕笑道:「這就對了。」

  德妃不語。

  「你該明白了吧,你不能留在他們身邊。方才你是阻了文臻腳步,令她受傷;再下一次,你可能會出手殺了她,再下一次,你可能會殺了那孩子……」

  德妃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想聽人說話。」

  永裕帝唇角抽動一下,依舊笑道:「……耐心點,聽朕說完。這是一種奇蠱,來自異國。不要以為殺了朕你就解脫了,朕若死,你的蠱會徹底發作,到那時,你會毫無預兆地失去理智,對每一個身邊的人隨時下殺手,也許是文臻,也許是菊牙,也許是林擎,也許是……」

  德妃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你要什麼?」

  「朕如果說朕想要你殺了文臻,想來你是寧死也不肯的。何況現在文臻已經不相信你,你也殺不了她了。」永裕帝微帶遺憾地道,「那就留在朕身邊吧,不用你做什麼。只要朕好好的,你自然也好好的。」

  德妃笑一聲,微喟道:「本宮真是一面人人用得的好盾牌哪。」

  太后要軟禁她做盾牌,現在這老不死也要。

  她看著永裕帝的手,指尖發紅,時不時抖一下,像羊癲瘋似的。

  永裕帝也低眼看了下,這症狀之前便有了,一直以為是用藥後遺症,現在他卻在想,怕是中了誰的算計,和尚?晴明?還是……那個孩子?

  和尚是誰的人?晴明又是誰的人?他們明顯不是一路,那麼他竟是一直被不同敵人的細作控制著?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也一寒。

  舉目天下,人人皆敵。

  胸中忽起悶痛,堵得梗塞難言,他臉色一寸寸灰下去。

  以為自己才絕天下,智通天人,卻沒想到從一開始,就被那些他從未看在眼裡的女人們玩弄於股掌,直至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以為自己掌控一切,玩弄世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就不是黃雀是蟬,還螳螂都不配做,還自以為是叫得歡。

  心血激蕩,頭暈目眩,一生的尊嚴和驕傲於此刻轟然坍塌,若不是大敵當前,一直死命忍著,他覺得渾身的血都會在剎那間,一口口噴個乾淨。

  德妃還沒放過他,淡淡道:「要我心甘情願留在你身邊,做那人質也好,盾牌也成,但你得把文臻和林崢給放了。」

  永裕帝聽見林崢兩字,臉皮禁不住一陣抽搐,死命忍下一口馬上要噴出來的血,好一會兒才勉強道:「讓朕放虎歸山?」

  「你信不信你今日圍困了文臻,明日燕綏就能帶著大軍丟下邊關直接回來轟你的天京?」

  「朕如果放了她,燕綏毫無顧忌,一樣會帶大軍回來攻打天京。」永裕帝冷冷道,「哪有你討價還價的餘地?老實看著便罷!」

  德妃發了一陣怔,眼看文臻帶著隨便兒在一隊護衛的護衛下向外闖,被攔截到殿東側,道:「那便讓我送送我那孫子吧。」

  永裕帝正要拒絕,忽聽外頭雷聲轟鳴,伴隨馬蹄急響,有數騎潑風般穿越廣場,當先一人老遠便大喊:「陛下!急報——唐易聯軍已經進城,往皇宮來了!」

  這一聲便如那驚雷一般,劈得廣場上的群臣和殿內的永裕帝都霍然變色,永裕帝再顧不得和德妃談判,急奔上前,喝道:「怎麼可能!京畿大營呢!」

  「京畿大營接陛下旨意調防,已經撤出大營!」

  「城門又是怎麼開的!」

  「是有人持陛下行璽,稱京畿大營入城護駕打開的!」

  漫天的霾雲裡,一道閃電忽然穿出,豁喇一聲劈在殿前,長廊上垂掛的燈籠被劈著,落地燃燒起來,火光和電光,同時照亮永裕帝剎那間鐵青的臉!

  他立在門檻前,搖搖欲墜,咬牙切齒地怒喝:「晴明!」

  就在他發出這一聲怒嘶的同時,德妃忽然一彎身,從仁泰殿的門檻下,伸手一抽!

  明光耀眼,匹練如虹!

  她抽出了一柄長劍!

  抬手就對永裕帝後心刺去!

  永裕帝剎那間似有所覺,大袖猛甩,想要回手奪劍,手卻猛然顫抖,他只得拚命一扭身。

  嗤地一聲,長劍刺入他背脊,入肉五分,便停滯不前。

  永裕帝穿了護身甲!

  但那劍卻也非凡,竟依舊穿透了護身甲,鮮血汩汩而出,永裕帝再次噴出一口血。

  這不過是一霎間事,其時殿上殿下,所有人還沒從天京淪陷那個驚天消息中回神,就看見德妃忽然門檻變名劍,一劍弒君!

  只有一個人,在所有人都被這一幕驚住的剎那,在永裕帝終於因為這驚天消息忘卻一切離開他的保護人牆的那一刻,越過人群,狂撲上前。

  文臻。

  她撲出的同時,一個暗衛唰地拋過一把刀,文臻一抬手接住,旋身,轉臂,掄出,砍——

  「豁喇。」又是一道橫貫天地的白電。

  「嘩啦。」大雨傾盆而下。

  「嗤。」巨力砍斷頭顱的聲音不過輕輕一聲,刀光如長虹揚起,再落下,帶起血色匹練於高殿穹頂之下,那一顆東堂最尊貴的頭顱,瞬間飛起,穿越自己的那道血虹,順著長階骨碌碌一路滾了下去。

  雨勢如鞭,抽打得全廣場上的人如泥塑木雕,眼睜睜看著中劍的皇帝,頭顱忽然飛起,然後滾落,跪在前頭的一個年輕臣子,麻木地看著那圓溜溜的東西滾到自己面前,而此時電光再起,一片令人目眩的慘白裡,那頭顱黑髮如蛇盤在臉頰,雙目圓睜,直勾勾盯著他……

  那年輕臣子啊一聲慘叫,雙眼一翻,暈了。

  殿門前,使出生平最烈一刀的文臻,血淋淋的單刀拄在門檻上,盯著永裕帝此刻才轟然倒下的無頭屍首,緩慢而森然地道:

  「傷我燕綏者……」

  「雖君必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76
發表於 2022-1-25 09:58:2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五章 你後不後悔!

  天京城外,長長的載滿糧食和武器的車馬等候在渡口,而在渡口側方,也有一條官道。

  渡口順溜而下,可前往衡州等地,而轉身往官道走,則能北上青州。

  押運糧草的軍隊已經集齊,盔上青纓迎風飄揚,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地看著馬上的運糧官。

  運糧官,由姚太尉親自兼任,此刻他端坐馬上,緊鎖眉頭,不住回望天京方向。

  一個將領策馬過來,輕聲道:「太尉,時辰已經過了……」

  這一批糧草原本要押送去青州,卻臨時接到通知要求上船去衡州,最前頭的已經裝船了,被姚太尉攔了下來。

  他說還有重要的事,遲遲不肯走,眾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姚太尉神情染上一絲焦灼,吸一口氣,道:「再等等……」

  這一批糧草軍械一旦運上船順水走,就再沒有可能運往青州了!

  雖然不清楚宮內發生了什麼事,但姚太尉多年主管軍事,立刻嗅見了這件事裡包含的危機和殺機,下意識地便要拖延。

  眼看官道上安安靜靜,姚太尉不禁焦灼地握緊掌心——老單他們在做什麼!難道不知道糧草斷絕對青州的後果嗎!難道不曉得進諫陛下嗎!

  忽然有馬蹄聲響,遠遠一個內侍帶人馳來,姚太尉精神一振,急忙迎上,卻聽那內侍尖聲道:「太尉,陛下命小的前來驗看糧草裝船,如何至今尚未裝完?」

  姚太尉臉色微變。

  陛下竟沒有改變主意嗎!

  那內侍見他不動作,也不說話,竟繞過他,直接指揮將士們將糧草裝船,姚太尉瞧著,心裡亂糟糟的,眼看那些糧草軍械一車車地往船上去,那內侍急急吩咐開船,他抬頭看看天色,忽然一咬牙,大步上前去,道:「大伴……」

  內侍回頭,姚太尉忽然腳一滑,高大的身軀直撞過去,竟然將內侍撞進了河裡!

  與此同時他自己好像也收勢不住,也滑入了水中。

  一把年紀兩個老頭都泡在水裡,內侍撲騰掙扎叫救命,姚太尉自己默默地把腦袋往水裡一扎。

  之後自然是一陣亂糟糟的救援,內侍被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凍昏了,也沒有力氣指揮開船了,姚太尉不停地打著噴嚏,濕淋淋地裹著毯子,一邊要求烤火,一邊不住抬頭看著前方官道。

  這麼一拖延,半個時辰後,他終於等到了另外一隊馳來的內侍隊伍。

  姚太尉立即掀開了毯子。

  片刻後,接完旨意的他,一邊咳嗽著一邊上馬,下令:「把裝船的糧草軍械再卸下來,最快速度!」

  有將領問:「太尉,卸下來?那我們不去衡州了?」

  姚太尉阿嚏一聲,驚天動地噴嚏聲後,高聲道:「去青州!」

  ……

  仁泰殿前,尚書令三問,問得廣場無聲。

  連金吾衛都露出了震驚神色。

  卻有金屬交擊之聲響起,逼近,又一撥青甲士兵快速衝進廣場,竟然是京畿戍衛大營的兵——他們不知何時已經進京。

  現在廣場上精兵上萬,將裡頭的人團團圍住。

  片刻後,大殿裡那聲音冷笑一聲,道:「收回成命。也行。但帝王金口玉言,豈可輕易毀旨?既如此,尚書令孤身進殿,親自擬旨,朕便應了你們。」

  文臻想也不想便道:「多謝陛下相邀。臣也十分思念陛下,也不知道數年不見,陛下在地下待了這許久,是不是更靈便了些。」

  反正也撕破臉皮,她嘲笑這老鼴鼠毫不客氣,裡頭又是幽幽一聲冷笑,隨即攔在文臻面前的金吾衛和龍翔衛,讓開一條道路。

  文臻坦然而過,經過單一令身邊時,蹲下身,手一伸,立即便有一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脫下外袍遞過來。

  文臻將外袍墊在地上,抱起大司空,觸手心中一慟——老人這麼輕!這麼輕!

  她將大司空平放在袍子上,拿出手帕為他細細整理遺容。

  林飛白去時,因為沒有及時放平遺體,以至於不得不維持往生時的姿勢下葬。

  現在她不要她的老師也以彎身叩首的姿勢下葬。

  這天下,沒人當得起他一跪。

  單一令的眼和嘴都還微微張著,彷彿隨時還準備著一場永不服輸的激辯。

  文臻手掌輕輕撫過他的臉。

  「老師,您安心去吧。」

  「我向您發誓,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善良的人們會得到保護,所有的野心家都會消失。」

  單一令的眼,慢慢閉上了,平復的嘴角微微向上,似乎是一個安心的微笑。

  文臻眼底的淚花在這冬日的寒風中凝成冰花,在眼角晶光閃爍。

  這一日,她收到了知己的死訊,親眼看著尊敬的老師自盡。

  便是東堂會太平,百姓會安然,但善良的人們已經死去,野心家還沒滅亡。

  她吸一口氣,起身,走過李相身邊時,微微一躬,便不停步地向大殿而去。

  仁泰殿的大門,緩緩開啟。

  文臻走過的地方,金吾衛龍翔衛再度聚攏,舉起高高的盾牌,將整個大殿門戶都擋得死死,連殿頂上都站滿了人。

  這是要防三兩二錢了。

  文臻邁過那高高的門檻。

  腳抬起的那一刻,忽然覺得頭頂什麼東西猛然一吸,剎那間她髮髻散開,滿頭烏髮披了一肩。

  而體內僅存的三根針,竟然在這一刻忽然齊齊逆行,穿透肌骨血液向上逆沖!

  文臻大驚。

  永裕帝竟然知道她體內的針,並採取了手段!

  她本來已經心中恨極,之前不惜受傷也要留下殺手對付永裕帝,此刻卻什麼都顧不得,只能全力運功,阻止那針的逆行之勢,以免那針逆行時被刺破內臟,或者直接穿體而出。

  要在以往,三根針同時被催動,她直接便喪失了所有力量,要麼爆出來,要麼必須進入煉化過程,無論哪一種,在此時此刻,都很要命。如今卻幸虧領悟了永王拳法的流動自然之意,又獲得了蘭旖的心法加持,竟然堪堪在那針即將傷及內臟之前,緩緩壓了下來,沒有爆也沒煉化,而是一寸寸地將針壓回了肌骨深處。

  只是這個過程難免內部血肉筋膜受傷劇烈,她瞬間白了臉,汗出如漿。

  而在殿中諸人眼裡,就只能看見原本從容進入的文臻,忽然僵在了門檻上,臉色很難看。

  永裕帝身側不遠處,捧著巾帕,一直垂著頭的隨便兒抬起頭來,眼神驚駭。

  畢竟是年紀小,看見母親這樣,頓時便有些遮掩不住。

  文臻一邊壓著那針,一邊還在注意著殿內動靜,第一眼就看見了隨便兒,見他霍然抬頭,立即一聲冷笑,吸引了御座上永裕帝注意力。

  「就這招?」她咧嘴一笑。

  永裕帝微笑搖了搖頭。

  此刻樑上殿前,文臻的前後左右,無聲無息落下好幾條人影。

  都渾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風,手中劍極長,齊齊刺向文臻各大要穴。

  上頭呼啦一聲,銀光閃動,一張網兜頭落下。

  文臻向來善於用毒,不擅武器,就算帶武器也多半是匕首,從來不佩長劍。而短匕首是無法對付對方過長的劍和這網的。

  何況她現在身上確實也沒有武器了。

  隨便兒瞪大眼,正要不顧一切出手,卻看見老娘忽然對他眨了眨眼。

  似乎還動了一下嘴型,但這緊急時刻,隨便兒心跳如鼓,哪裡注意到她在說什麼。

  他只在剎那間止住動作,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巾帕。

  長劍挑身,巨網當頭。

  文臻忽然向後一伸手。

  與此同時,圍攻她的衛士,其中一人忽然將自己的劍向前一遞!

  這一下正好把劍遞到她手中!

  殿中所有人意外色變。

  遞劍人遞出劍之後便急退,瞬間混入了衝上來的龍翔衛中。

  為了防備文臻,所有人都戴著面罩,衣服制式也一樣,混進去之後,一時完全無法辨別。

  永裕帝臉色暗沉,沒想到這一安排,居然也能給文臻鑽了空子!

  唰一下,明光閃耀,寒氣逼人!

  文臻長劍在手,倒掛長河,鏗鏗幾響,寒光所經之處,那些長劍劍尖全斷!

  迸濺開的劍尖四散,再哧哧劃破巨網。

  下一瞬文臻團團一轉,漩渦一般將那巨網連帶碎劍裹挾在一起,再呼嘯著甩開去。

  無數銀光如月光碎片飛向八方,再籠罩在那些圍攻她的劍手身上。

  鮮血飛濺,劍手倒下,文臻滑步,已經踩著劍手的身子,一劍如飛仙,直射永裕帝!

  厲喝聲響徹半空:「今日便為飛白,為老師,為神將燕綏報仇!」

  劍光照亮了永裕帝血紅的眼。

  照亮霍然抬頭臉色大變的德妃的臉。

  照亮隨便兒先興奮後擔憂的眼神。

  卻忽然「鏗」地一聲,她的面前,御座玉階之前,忽然出現一道黑色的鐵網!

  嗤一聲,長劍被鐵網卡住,竟然沒有能瞬間撕裂,文臻立即鬆手,棄劍,一個倒翻,伸腿狠狠蹬在劍柄上。

  鐵網戛然一聲,終於破裂,長劍再次飆射而出,依舊奔向永裕帝咽喉!

  文臻決不放棄!

  若非這老賊喪盡天良,自毀長城,飛白何至於死!

  劍光如電。

  御座第二層左右兩隻銅鶴忽然齊齊脖子一伸,宛如一個交叉的盾牌,一擋。

  當地一聲,銅鶴斷頭,長劍也終於落地。

  這三招便如行雲流水,似月光忽然滑過了高簷,眼角尚未捕捉到那光華,便知道夜色已臨。

  而其間的變化也似月光流水,瞬息萬變,靈活無跡。

  文臻立在鐵網前,閉了閉眼。

  她使出了自己至今最高的水準,終究還是弒君未成。

  但毀掉了三道佈置,也算成就。

  遞劍的那個人,是耿光。她曾經的護衛。因為是永裕帝派到她身邊的人,她表面一直不敢放肆使用,甚至在就任湖州刺史之後,便找理由退回了這批人。

  這批人自然還是回龍翔衛,其中耿光因為為人憨厚,不爭不搶,且出手大方,這三年混得不錯,還當了個小頭目。

  沒有人知道,被退回的護衛,時隔很久,一直和曾經的主人保持聯繫。

  那些毫不吝嗇使出的錢財,也來自文臻的饋贈。

  刺史佈局,三年不晚。

  就好比文蛋蛋的脫敏治療,和那輛馬車。

  至於這些佈局到底能發揮幾分作用,文臻不在乎。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不是嗎?

  她隔著黑網抬頭看御座上的人,永嗣帝的臉,可對上那雙溫柔帶笑的眸子時,她便知道那是誰。

  心內泛起森森的寒意,還有無盡的噁心感。

  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和他那個惡名在外的兒子相比,溫柔,慈憫,寬和,仁厚,美名傳東堂。

  可她只覺得最巧的筆也無法描述這人的心機、惡毒、無恥和籌算。

  御座之側,坐著身軀和臉色都有點僵硬的德妃。文臻心中嘆口氣。

  她還是來遲了一步,太后的廚房,發現得太晚了。

  德妃沒有看文臻,怔怔地看著空處,半晌,一行淚痕緩緩滑落。

  她也不去擦。

  隨便兒低著頭,用眼角悄悄看著德妃。

  飛白叔叔死了……

  雖然沒見過面,但他很喜歡這位叔叔的,因為他喜歡沅芷姨姨,喜歡奶奶,而飛白叔叔是她們最重要的人。

  飛白叔叔還和僵屍從小懟到大,他也很喜歡。

  他還期待著能有一次見面,問一問「睡他」的戰果,如果沅芷姨姨還沒拿下,那他也可以幫一把。

  然而,就這麼永遠見不著了嗎?

  隨便兒小臉皺起來,只覺得心口悶悶的很是難受,他悄悄看看娘,又看看奶。

  娘和奶,一定都很難過吧。

  他又看那雕龍鑲玉的御座。

  皇位……皇位真是這麼恐怖的東西嗎?

  坐在上面的人衣冠輝煌,可誰也不知道那慈善面孔下是人是鬼,是山魈魔王。

  他們,就是遇上了一隻人面魔啊……

  殿外忽然有輕輕的腳步聲,文臻眼角一掠,發現殿門口竟然站了皇后。

  她痴痴地站在門口,盯著永嗣帝,半晌道:「陛下……」

  她這聲一喊,這殿中的所有人便都明白,她也認出來了。

  畢竟數十載夫妻,真正的枕邊人。

  永裕帝微一皺眉,隨即微笑道:「皇后,你來做什麼?」

  皇后忽然直挺挺跪了下來,淒聲道:「臣妾求陛下為縝兒報仇!」

  永裕帝盯著她,半晌道:「朕既然坐在這裡,自然已經為他報了仇了。」

  文臻嗤笑一聲,道:「娘娘啊,要不是看你神情真摯,我真以為你是在反諷。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燕縝之所以短命,歸根結底,還是拜他這個老爹所賜啊!」

  若非他詐死,要冷眼看所有人上套,燕縝沒那個膽量篡位,只會等他百年之後規規矩矩繼位,哪來的殺身之禍?

  皇后就好像沒聽見她的話,只盯著皇帝哀聲道:「臣妾還想求陛下看在臣妾膝下空虛,允許臣妾擇一幼年皇子養於鳳坤宮,臣妾定會好生教養,永為陛下驅策。臣妾為此願獻上我長川易家獨家返老還童秘方。」

  永裕帝眉頭一挑,明顯來了興趣。他多年身體荏弱,因此對於長壽健體之術特別熱衷,為此偷偷監視慈仁宮,並策反了太后多年供奉的普甘長輪宗僧人,為的就是帝業百年。長川易家當初易勒石以孩童練藥,返老還童,爺爺假扮成孫子,他當時就聽得頗為心動,只是此事引起朝野駭異聲討,他不便表現出來罷了。

  皇后是易勒石的女兒,擁有易家秘方也是常事。永裕帝眯了眯眼,他原本忌諱著燕縝的事,怕皇后懷恨在心,想著過些日子讓她莫名薨逝也就罷了,沒想到她居然自己摸了過來,不僅毫無怨尤模樣,還提出了這個不能拒絕的條件。

  文臻瞧著這夫妻倆當殿談判,心中也不禁感嘆。永裕帝的這位皇后可和他真是絕配,一般的隱忍而善於籌謀。燕縝活著,她為他殫精竭慮,燕縝死了,她傷心幾天,轉眼就能抓住機會為自己爭取活路還有未來。

  她要幼子養於膝下,為的自然也是將來的皇位,特意提出幼子,是為了避免皇子太快長成再次引起永裕帝的不安和猜忌,表明自己無意弄權篡位。說到底,為了這個太后之位,她可以不怒不恨,繼續安安分分地等下去。

  相比之下,太后還比她像個母親。

  永裕帝很快便笑了笑,道:「那你便過來罷。朕的身邊,本就該有你的位置。」

  皇后眼底掠過一絲喜色,卻又道:「陛下,您身邊從來就只該有臣妾的位置。」

  永裕帝轉頭看德妃。

  皇后要想回歸榮耀,自然決不允許這多年死敵活下去,這是她的第二個條件。

  德妃懶洋洋地笑了笑,對皇后眨眨眼睛,道:「想坐?那來啊。」

  她那神情分明寫著:「來啊,弄死你。」

  皇后哪裡敢上來,卻也不甘這麼居於下風,小心地跨過門檻,順著牆邊走到了簾幕邊。

  大殿裡人不多,畢竟關上門說的事大多隱秘,皇帝總不願意自己家的隱私被太多人聽見,因此只有殿角站著兩個黑衣人,文臻認得是金吾衛和龍翔衛的頭領,但黑暗裡到底還藏著多少人和機關,就不得而知了。

  皇帝忽然對文臻笑道:「朕身邊,也該有你的位置呢。」

  這是指文臻現在的假皇后頭銜了,文臻笑道:「陛下,你身份已經被我叫破,再演不了永嗣帝,還想讓我做這假皇后,就不怕千秋史書給你送一個父奪子妻的千古美名?」

  永裕帝很輕地笑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燕綏算什麼兒子?

  她怒從心底起,正要說話,德妃忽然道:「皇后,都這種時候了,你也算是個勝利者了,這種算計到對手的愉悅,還不敢誇耀一回嗎?」

  皇后眼眸一動,看了皇帝一眼,淡淡道:「本宮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皇帝眼色微變,看了看兩人,卻最終沒有說什麼。

  文臻便明白了,有些事,他不願去探究。

  天色漸漸暗沉,大殿裡越發光線黯鬱,所有人的臉都沉在昏黃的暗影裡,表情模糊,可不知為何,文臻卻覺得,皇帝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他似乎在等待著什麼,眼光時時下垂,手指輕輕地敲擊著御座的扶手。

  文臻禁不住想:他在等誰?

  ……

  暮色如羽落在秀華宮垂著水晶鈴的簷角,風過卻無鈴聲,仔細看是水晶鈴的鈴鐺都被棉球塞住了。

  時不時有宮女走過來,查看鈴鐺有無塞緊,生怕棉球掉了鈴鐺會響——自從定王殿下死後,容妃娘娘便失眠多日,難得能有一次完整的睡眠,長期失眠會讓人脾氣暴躁,原本吃齋唸佛修心養性的娘娘,現在因為被吵嚷已經打殺了兩個宮女,因此秀華宮上下戰戰兢兢,一到晚間便寂靜如死。

  在這樣如悶在棺材裡一般的死寂黑暗裡,容妃靜靜坐在地席上,盯著面前一套染血的衣裳出神。

  那是燕絕臨死前穿的衣裳,這是燕絕小時候住過的房間。

  容妃看了半晌,將衣裳小心折起。順手拿起衣裳的腰帶,拋在了房樑上。

  然後她搬了凳子爬上去,把腰帶套入脖子,又一腳踢翻了凳子。

  下一瞬,那看起來堅實的房樑忽然斷裂,她猛地栽落,卻並沒有落在地席上——地面忽然裂開,現出一個大洞,她跌了進去。

  容妃萬萬沒想到,尋死居然尋出這麼個結果,好在這洞不深,下面是個斜坡,她一路骨碌碌滾下去,只來得及雙手摀住臉。

  片刻之後,她滾到了平地上,地面很硬,她嗅見地底微帶腐朽和泥腥的氣息。

  她忍著渾身疼痛,掙扎著爬起來,舉目四顧,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地道裡,地道很是幽深,還分出岔道,每隔十丈左右會有一盞油燈,閃爍著昏黃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那日找德妃報仇,德妃和她說的話。

  德妃說燕絕死時表情驚訝,德妃問她,如果是燕綏殺他,燕絕驚訝什麼呢?

  只有意料之外的人出手他才會如此驚訝啊。

  當時景仁宮暖閣裡,只有燕綏林擎和……永裕帝。

  無論是燕綏還是林擎,對燕絕出手,他都不會驚訝。

  只有……皇帝。

  容妃摀住臉,哽咽一聲,忽然聽見沙沙的腳步聲。

  她急忙躲入暗處,看見一人金冠黃袍,自暗處走來。

  容妃大驚。

  這不是永嗣帝嗎?為什麼會出現在地道裡?

  她正迷惑不解,卻聽那黃袍人身後跟著的人不耐煩地道:「別磨蹭了,快一些,陛下已經在召喚你了。」

  那黃袍人便加快了腳步。

  容妃看得一頭霧水,但她畢竟深宮多年,心中忽然便閃過兩個字。

  替身。

  永嗣帝在地下安排了替身?

  容妃又想不通了,如果按照德妃暗示,永裕帝沒有死,那麼他就是躲藏在地下,現在是被永嗣帝發現了嗎?

  忽然又聽那催促的人和另一人嘀咕道:「說來陛下也是太小心了。現在太后死了,安成帝死了,永嗣帝也死了,陛下便是恢復本來面目也沒什麼,何必非要用別人的臉呢?」

  另一人便道:「那自然是因為還有幾個人沒死,陛下要迷惑他們。可我瞧著,怕是也騙不了多久。」

  容妃站在暗處,手指微微發抖。

  她已經聽懂了。

  陛下果然是詐死!

  那麼,燕絕……燕絕……

  她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因為那無可控制的憤懣,發出任何不該有的聲音。聽著那些人從岔道走了過去,一人道:「三處出口,景仁宮的毀了,慈仁宮廚房的也毀了,只剩下容妃宮中這一處,可得守好了。再出問題,這地底通道就毀了。」

  另一人道:「容妃向來不招眼,陛下這幾年對她也沒多少寵愛,誰能想到還有一個出口,是她宮裡燕絕住過的房間?要說陛下還真會選,皇子成年出宮,就不會再在宮裡留宿,滿宮有兒子的妃嬪,都不會再留兒子的房間,唯獨容妃留了,這一間房卻又永遠不會有人住,也就沒人進去,不會被發覺……真是絕妙。」

  「陛下向來心思細密,無人能及。」

  對話聲漸漸遠去,容妃蹲下身,做了和之前聞近純一樣的事,脫下鞋子,只著襪子,悄悄跟了上去。

  所幸她不用跟太緊,因為那幾人選擇的是唯一一條有燈光的通道,帶著那替身一直走到盡頭,說一聲,自己上去罷,便退後幾步。

  容妃站在一個拐角處,拿下一盞油燈,脫下衣裳,點燃,然後全力向另一條通道扔去。

  火頭在那一條黑暗通道燃起,那兩人大驚,果然奔那起火處去。

  容妃一個閃身,衝進了通道,那穿著龍袍的替身,正神情暗淡地要走上一個平台,聽見動靜回身,還沒來得及呼喝,噗嗤一聲,容妃藏在袖子裡的刀,已經插入他的後心。

  鮮血汩汩而出,那人喉間發出模糊的碎音,抽搐了幾下,慢慢不動了。

  容妃抬頭看上方,隱約能聽見有節奏的敲擊聲,像是催促的信號。

  她惡意地笑了笑。

  催吧,催吧。

  你的替身,永遠不會來替你擋災了。

  之後明槍暗箭,你就自己迎著吧。

  祝你早日駕崩。

  她轉身悄悄退出去,趁那些人急著救火,自黑暗中穿過,回到了自己先前下來的地方。

  但是她不懂機關,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指望上頭的人發現救她出去是不可能的,要想出去,只能等這個機關被人從地道裡再次打開,她才有可能找到機會。

  而這個地道被人再次打開,必然是緊急時刻,某個狡兔三窟的人需要逃命的時候。

  容妃慢慢地退後,雙手抱膝,將臉慢慢埋在膝蓋上。

  閉上眼睛,好像聽見兒子的聲音,奶聲奶氣的,那還是在他兩歲的時候,便知道拿著自己最喜歡的葡萄,一顆一顆剝了皮餵她吃。

  「母妃母妃,這個最甜,這個最甜!」

  後來大了,讀書了,練武了,奶聲奶氣變成清脆童音,又轉成少年變聲期的微啞嗓音,直到青年時期的微微低沉的聲音,聲聲,都是他的呼喚。

  「母妃母妃,父皇誇我的大字了。賞了我冰碗子,咱們一起吃!」

  「母妃母妃,我今日騎射得了誇獎,等我明兒打獵送兔肉回來!」

  「母妃母妃,父皇又給德妃娘娘賜天華錦了,憑什麼好東西都是她的,明明我母妃才是最美最好的,不行不行,我要找父皇分說去!」

  ……

  而她自己,總是說:「行了行了,夠了夠了,不許去啊,別給我找事啊,你這猴子!」

  容妃低著頭,有液體自雙膝間無聲滴落,一滴一滴,濡濕地道青石間深黑的土縫。

  半晌她吸一口氣,抬頭,抹了抹臉,低聲笑:「……你這猴子。」

  然後她站起身,又脫了裙子,去拐角處取了火種,燃著,往上爬。

  點燃的裙子很快燒著了她的手,遠處似乎有人發現了這裡的火星,趕了過來,她忍著痛,嬌貴了一輩子的妃子,此刻卻發揮出生平從不能有的速度,三兩下就爬了上去,將火種往上頭一扔,著火的布條也不知掛在了什麼地方,燒了起來,她繼續撕衣裳,點火,往所有能找到的縫隙裡扔,縫隙裡扔了會掉,她就用自己的手頂著,任那火在燒著機關的同時也哧哧燒著她的血肉體膚。

  她聽燕絕提過,精密的機關怕水怕火,需要好好保養,稍有變形,便很難打開了。

  現在這樣燒,這個機關,應該廢了吧。

  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忽然身後厲響,尖銳呼嘯,隨即後心一痛,粉身碎骨般的劇痛閃電般傳遍全身。

  一支弩箭,射中了她。

  身後有人大喝:「速速放手,否則你自己首先出不去了!」

  容妃沒有回頭,慘淡一笑。

  那簇簇火焰也燃燒在她眸底。

  我……本來就沒打算出去了。

  但你想逃生的時候,也再出不去了不是嗎?

  ……

  地底守衛快速地趕來,仰起頭來,卻為眼底那一幕而震撼無言。

  機關口處處火星,耀亮那一方黑暗,最大的一處火頭,被一個半跪著的女子,伸直手臂死死抵著,她的手臂已經燒成焦黑,而後心一個透骨的血洞。

  她已經死了。

  然而那伸直手臂姿勢不變,然而那直立的背脊不倒。

  那一個母親最後的報復,永不放棄。

  ……

  大殿上,永裕帝在手指幾輪敲擊之後,臉色漸漸沉下來。

  天色漸漸暗下來,龍翔衛的首領走過來,將巨大的牛油蠟燭一一點燃。

  永裕帝終於不再敲擊,也不再雲遮霧罩地說話,看著文臻,直接道:「文臻。你若想保德妃,想活命,從今天開始,就留在我身邊,並給燕綏去一封信。」

  「哦?寫什麼?」

  「讓他殺了林擎。」永裕帝神態平和地道,「朕允許他接收邊軍,改封他為衡王,永鎮青州一線。只要他永遠不離開青州一步,你不離開天京一步,朕便永遠不會傷及他和你的性命。並給予你們應得的尊榮。」

  文臻嘖嘖一聲。

  好算盤。

  殺了林擎,皇帝可以安睡。

  殺了林擎的燕綏,接收林擎留下的邊軍,也永遠得不到軍中擁戴,無法再翻起浪來。

  而自己和燕綏,則會同時成為人質,被永裕帝用來鉗制對方。

  如果不想燕綏被攻擊被奪爵,自己就得留在天京替永裕帝賣命。

  燕綏不想自己被害被處理,就得留在青州替永裕帝永鎮邊關。

  燕綏為了她不敢回京,她為了燕綏不敢出京。

  如參商雙星,永不能聚。

  而燕時行去了大敵,穩定了邊關,還得了能臣和重將一輩子賣命。

  論算計之精,燕時行真是天下少有。

  她久久沉默,永裕帝也不著急,伸手握住德妃的手,一邊放在掌心摩挲一邊款款道:「朕和德妃在這裡等著你。」

  德妃身軀僵直,忽然一偏頭,吐了出來。

  永裕帝想過她會抗拒會痛罵,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反應,頓時臉色青白。

  德妃吸一口氣,道:「小行子,你再這麼噁心,下次娘娘就吐你身上了。」

  燕時行被這彷彿對待太監的語氣噁心得臉色禁不住抽搐,勉強笑道:「總歸你捨不得和朕同歸於盡。」但也終究放開了她的手。

  文臻垂下眼,嘆息一聲。

  隨即她道:「好,我寫。」

  她往殿側走,道:「龍翔衛首領磨墨,金吾衛首領鋪紙。再來個人給我點燈!」

  永裕帝使一個眼色,那兩人只好上前伺候,卻沒有人來點燈,永裕帝幽幽道:「文臻你行了,這滿殿的蠟燭不夠你看?莫要耍太多花招,不然朕給你看的可不止這些。」

  文臻也便算了,等那兩人鋪紙磨墨,暗暗調息。

  她體內的針雖然勉強壓下去了,但終究造成了傷口,此刻內腑疼痛,不能再頻繁動用武功了。

  信紙鋪開,文臻提筆,手臂一抬,忽然一道黑光電射鋪紙磨墨那兩人!

  那兩人急忙避開,那黑光便咻地射上了旁邊的燭台,砰一聲燭台翻倒,燃著的那些幔帳,頓時熊熊火起!

  皇后正站在那個方向,一聲尖叫,便要逃開,文臻對她手一揚,皇后以為她要攻擊,嚇得站住,結果文臻道:「看,我手裡沒有東西!」

  皇后氣得險些吐血。

  文臻這一出手,御座玉階之上自然也是一番緊張,德妃趁永裕帝忙著自衛,忽然站起,衝下了玉階。

  文臻有些意外,她以為德妃定然被限制行動,不想卻沒有?

  德妃三兩步衝到皇后身邊,一抬腳踩住了她的裙裾,皇后正要逃開,卻跑不動,回頭一看,臉色便青了。

  殿側烈火熊熊,殿中卻無人喊救火,也無人敢動,生怕一亂起來就給狡猾多變的文臻有機可乘。

  龍翔衛和金吾衛首領退開,拔劍,將附近簾幕幔帳統統砍落,避免火勢蔓延。

  皇后那一邊的幔帳沒人管,此刻已經燒成一個大火團,皇后額頭大汗滾滾落,想要推開德妃,一轉頭卻看見文臻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她。

  皇后便不敢出手,拚命地抽裙子,往火堆外爬,剛爬出一步,德妃抬腳,踢在她肩膀上,把她踢得一個倒仰,皇后髮髻散落,長髮瀉下,嗤啦一聲,瞬間被燎去了一半,皇后一聲尖叫,「陛下救我!」

  永裕帝臉色明明暗暗,沒有說話。

  皇后一個翻滾,躲過德妃的下一腳,又叫:「陛下!我的方子還沒獻給您!」

  永裕帝臉色一動,正要說話,文臻忽然陰惻惻道:「易勒石的返老還童藥方,裡頭有一味藥來自黑牢地底的一種毒菌,那毒菌天下只在那一處有生長,而黑牢,在長川事變的那一日,就已經被徹底炸毀。」

  皇后愕然看她,想說哪裡需要毒菌?可永裕帝已臉色一沉。

  德妃一腳又踹在了她胸口,生生將皇后踹進了火堆!

  皇后狂叫著向外爬,火堆外一左一右站著文臻和德妃,四面有她的夫君和護衛,卻無人來救。

  她衝出火堆,德妃也不攔,等她在地上翻滾想要撲滅火焰,德妃又抬腳,皇后慘叫:「饒了我!饒了我!你要什麼我都給!我以後永遠不和你爭……我發誓!」

  「不。」德妃冷冷道,「我不要你那破后位,我只要你把該說的話的說了。說了,我就饒過你。」

  皇后驀然一頓,抬起一張滿是焦灰的驚駭的臉。

  德妃緩緩抬腳,而身後火焰灼熱烤人,皇后渾身一顫,尖聲道:「我說!我說!二十六年前,我收買了你的宮女春曉,讓她在你侍寢離開後,爬上了陛下的床!」

  御座上永裕帝驀然一震。

  剎那間他臉色青白變幻,不似人色。

  文臻忽然想狂笑,心中卻酸楚難言。

  德妃的腳並沒有放下,幽幽道:「還有呢?」

  「我還……我還在你侍寢當晚,給陛下下了點迷情香,那東西能助興,但也能讓人迷幻,讓人清醒後神智虛幻,不知身在何處,不確定之前發生了什麼。」

  德妃唇角牽出一抹冷笑,斜眼看永裕帝,永裕帝驀然偏臉,將臉藏進了暗影裡。

  他那暗紅的指甲在不斷顫抖,他吃力地將手指縮進袖中,就這麼一個小動作都很艱難,而他的氣息也微微急促起來。

  皇后顫抖哭泣,小幅度挪動避讓火焰,氣虛地不敢看皇帝的方向,滿頭滾滾大汗:「我……我都說了……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德妃的腳還是沒有放下,淡淡道:「不,你沒有。」

  皇后驚愕地抬頭,卻在觸及她目光那一刻面如死灰,驀然捧住臉,嗚咽道:「原來你知道……原來你都知道……」

  德妃在這一刻竟然也面如死灰。

  半晌她蒼涼地道:「是啊,我知道,所以我啊,是天下最無情的母親。」

  文臻的心砰砰跳起來,後頭的話,她忽然有些不敢聽了。

  皇后卻已經被身後火燙得無處可逃,驀然慘聲大喊道:「對!是我!是我幹的!是我在太后唆使下,從燕綏兩歲起,便給他下豔情香,命宮女衣著裸露藏身於他經過的任何地方挑逗他戲弄他,還讓人……還讓人……」

  文臻驀然抬腳。

  但德妃比她更快一步,一直抬起的腳落了下來,狠狠踹中皇后胸口,砰地一聲,將她踹入了火堆裡!

  皇后慘叫撲出。

  「你答應我說了就放了我的!」

  德妃撲上前,一把揪住她頭髮,把她又推了回去。

  「我只和人講道理!」

  皇后被燒得理智全無,大恨之下一把抱住德妃。

  「一起死吧!」

  德妃給她抱得一個踉蹌,眼看也要一起栽入火堆。

  忽然一雙手伸出,撕開皇后,揪著她衣裳一搡,皇后便又跌了回去。

  這一跌不比先前德妃出手,文臻用盡了殘餘的全部力氣,一搡之下,眼角的淚水都飛了出去,被火焰瞬間汽化。

  她的眼眸也一片火紅。

  曾經做過的噩夢,曾經猜測過的真相,曾經不能理解的他的空漠疏離和對人世間發自內心的厭倦,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答案。

  卻,不能面對,心痛難言。

  那時候……那時候……燕綏還是一個幼兒啊!

  一個柔弱的,身中奇毒的,無人護持的幼兒!

  他是如何苦捱過那段暗無天日的生涯,如何在這骯髒噁心的深宮裡默默存活,如何抵抗住那些無處不在的紅粉骷髏和猥褻戲弄,如何依舊內心不改真純地長成。

  她此刻心中無限感激燕綏,感激他歷這世間至苦至痛,依舊光華輝煌,坦然強大,完完整整地走到她面前。

  可有多感激燕綏,便有多恨這些人。

  生平從未,這般恨過。

  她沉默著,心間絞痛劇烈,驀然吐了一口血。

  皇后在火堆中掙扎,翻滾,還在拚命向外爬,德妃似乎已經喪失了所有力氣,軟軟地靠著殿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文臻一抬手,長劍如虹越入火堆,將皇后死死釘住。

  皇后一聲慘叫,卻並沒有看文臻,驀然回首,死死盯著御座的方向。

  御座之上,永裕帝渾身僵硬,躲在暗影裡的臉被火光照耀著,泛著一陣詭異的赤紅。

  「……你不救我……你不救我……你這無心無情的僵屍!但你也遭報應了,你遭報應了!燕綏是你的兒子!是你的親生子!他無心皇位!本來只想助你江山萬年,助你恢復健康……哈哈哈哈燕時行,你後不後悔!後不後悔!」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原創及親傳圖影片高手勳章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醫療天使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星座之星勳章 經典文章之星勳章 美食達人勳章 方寸之美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75
發表於 2022-1-25 09:57:4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七十四章 朝臣第一!

  皇族喪葬事宜,一向有太常司負責,文臻不過將人喚來,隨口吩咐便完了。

  之後她正在傳遞暗號尋隨便兒,忽然心中有警兆,一回頭,正看見永嗣帝緩步進門。

  他立在門檻上,看著她,依舊全套冠冕,平天冠珠簾晃動,遮沒深邃眼神。

  文臻沒來由地背上忽然汗毛直豎,心想這人走路怎麼和貓似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眼前平天冠微微晃動,連臉都看不清,她又想這皇帝癮還沒過,也不嫌帽子重。

  卻見永嗣帝遠遠地坐了,自行取下了平天冠,還不勝重負地扭了扭脖子,似乎終於感覺到了重量。

  文臻望著他,心中忽然掠過一絲疑惑。

  既然也嫌重,方才出去這半晌,為什麼不順便換了衣裳?慈仁宮定然是有他的衣裳的。

  這念頭一閃而過,卻聽永嗣帝淡淡道:「朕方才碰見了德妃。」

  文臻一凜,頓時沒空想別的了,面上卻也淡淡的。「哦。娘娘可好?」

  這問得態度明顯敷衍,永嗣帝嗤笑一聲,道:「你之前在宮中劫持聞近純的時候,不是和德妃娘娘配合得很好?怎麼,婆媳關係並未解凍?」

  文臻聽著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明白,便笑道:「哪裡哪裡,我和娘娘好著呢。陛下你如果拿著娘娘來要挾我,我怕燕綏傷心,一定會投鼠忌器的。」

  她這話聽來完全是反話,永嗣帝瞟她一眼,反而不提德妃的話題了,忽然道:「德妃身邊那個小太監,很是可愛。」

  文臻心中警鈴大作,一臉茫然:「啥?什麼小太監?娘娘身邊不一直是菊牙嗎?」

  永嗣帝神情卻不像在試探她,只隨口而發,笑道:「朕歡喜那孩子伶俐,已經和德妃娘娘說了,調那孩子來朕身邊。」

  文臻微微鬆口氣。

  德妃的身份,被永嗣帝盯上,用來鉗制她,是應有之意。她只是怕隨便兒身份洩露,如今聽這口氣,永嗣帝竟然是單純喜歡他?

  文臻又有點疑惑,上下打量他——隨便兒當然很討人喜歡啦,但是這事總覺得哪裡還透著奇怪。或許永嗣帝喪女之後,對孩子分外有柔情了?

  永嗣帝忽然起身,道:「娘娘被朕安置好了。皇后你便不用操心了。且安分待著吧。」說著手一揮,一群戴著鐵面罩的人無聲從樑上落下,將文臻團團圍住。

  文臻笑著攤攤手,以示自己會很安分。

  她當然會安分,因為她已經看見隨便兒被一個侍衛抱著,跟在了永嗣帝的身後。

  隨便兒看起來還好,就是小身子有點僵硬,那孩子在侍衛肩頭轉頭,遙遙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伸出了三根手指,想了想,換成五根。

  文臻看著那肥手指,心想修煉得還是不到家啊。

  OK就是還好,他和娘娘都沒事。但是中毒了,需要三天……哦不五天自己解毒。

  文臻瞧著永嗣帝扭頭看了看隨便兒,不知道吩咐了什麼,便有人上前來,解下大氅給隨便兒裹著。

  文臻有些安心也有些訝異,瞧來永嗣帝竟然是真心呵護孩子。

  眼看永嗣帝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那些鐵面人上前督請她回鳳坤宮,她一邊走一邊想,永嗣帝怎麼好像有點像在避開她?

  ……

  湖州戰事未畢。

  數日夜猛攻,眾寡懸殊,林飛白戰死,張鉞受傷,白林重傷,平州軍和湖州守軍幾近全軍覆沒。

  然城頭志氣不墮。

  本以為唯一能戰的林飛白戰死後,湖州須臾可下的聯軍,也沒有想到,那男子長守城頭的姿態,便如最後一簇火焰,點燃了湖州百姓全部的血氣和決心。湖州堅守八日夜,所有官員全部上城,戰死一半,到得最後,守城的已有很多是女子和十一二歲的少年。

  周沅芷持劍站上城頭,無論眾人怎樣勸說都一言不發,她撕下林飛白一截沾血的白色裡衣,綁在臂上。

  之後湖州百姓上城頭,人人戴白。

  那一色勝雪的皚皚的白,可染血,染灰,染這炮火焦煙,卻不染頹喪畏縮和怯懦卑劣。

  不慚世上英,縱死俠骨香。

  湖州便以這殘兵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奇跡般硬生生又撐了兩日兩夜,打退了聯軍又三次進攻。城頭上傷者死者無數,同袍的血流在一起,爬上城樓的聯軍不能舉步,隨時會被躺著的人一刀捅個透穿。

  城頭上全是人,卻有一處角樓靜靜空著,步履匆匆滿臉血跡的人們經過,都會匆匆一躬。

  聯軍從未想過,邁出川北的第一步,便遇上了前所未有的難啃骨頭。

  兩日後。

  湖州城頭幾乎已經沒有能夠站立的人。

  唐易聯軍則既懊惱又疲憊卻又難掩鬆了口氣的輕鬆,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猛攻。

  不管之前如何艱難,這一次,湖州終於要在聯軍的鐵蹄之下,敞開城門!

  城頭低低的呻吟聲裡,周沅芷用劍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半跪起身。

  她終於離開了站了兩日夜的位置,慢慢地向後頭角樓挪去。那是飛白離去的地方,自然也是她最後的選擇。

  初升的日光潑灑城頭亦如劍光,她在日光裡眯起眼睛,最後一次遙遙看了一眼城外。

  然後她忽然頓住。

  晨間淡淡的霧氣盡頭,城外山坡上,忽然出現一片沉沉的烏雲。

  不,不是烏雲,是……軍隊!

  周沅芷慢慢睜大了眼睛。

  是唐家的後續軍隊嗎……

  唐軍陣營裡卻起了一陣異常的騷動,備戰的陣營開始掉轉陣頭。

  城上靜默過後,猛然爆發一陣足可沖上雲霄的歡呼。

  「是我們的援軍!」

  「我們等到援軍了!」

  呼聲裡,人們紛紛掙扎起身,拿起武器,再度撲上城頭。

  周沅芷靜靜地靠著角樓的牆壁,撫摸著那冰冷的磚石上已經凝固的紅痕,良久,笑著落下淚來。

  ……

  潘航立在山坡上,遙望破損處處卻依舊矗立的城牆,痕跡斑駁卻依舊緊閉的湖州城門,驚愕而又感嘆。

  驚愕湖州居然未破,感嘆湖州居然未破!

  同時心間也升起淡淡的苦澀。

  唐羨之太厲害,他來得,太遲了。

  一路不斷被阻,更在橫水遇上了真正的唐家小樓,苦戰一日夜後還是靠著機關術勉強衝出,但直到現在,他的屁股後頭還跟著唐家小樓的劍手,面前是唐家大軍,他此刻趕來,是將自己陷入夾擊之勢,無法擺脫的被動之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盡量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以及盡量殺人,能殺多少殺多少,想要打贏唐家護住湖州,是做不到了。

  潘航咬了咬牙,正要趁小樓劍手還沒追到,先以騎兵穿刺唐家陣型搶入湖州救人,忽見前方有人高舉唐家旗幟,飛馳而來。

  「唐家來使,有要事與將軍相商!」

  ……

  一刻鐘後,潘航在對面湖州軍民疑惑的眼神中勒馬,下令停止進攻。

  半個時辰後,正在進攻湖州的唐易聯軍,開始後撤。

  主將大帳裡發生好幾輪爭吵,有人負氣而去,但最終,主帥唐羨之的命令,還是有條不紊地執行了下去。

  一個時辰後,唐易聯軍收縮陣型,退後一里,讓開道路。

  一個半時辰後,潘航率領剩下的兩萬七千餘人到了湖州城下。

  城門緊閉,他抬頭看見城上一張張警惕又憤怒的臉。

  湖州守城的人們,已經從一開始看見援軍的狂喜歡呼,墮入了絕望的地獄——唐家沒可能主動退兵讓路,這種情形,很明顯援軍倒戈了。

  湖州完了。

  唯因如此,人們心中反而升起騰騰怒火,手指緊緊摳住冰涼的城牆。

  已經犧牲這許多,抗爭這許久,絕不願最後放下武器,乞憐求生。

  湖州不低頭!

  潘航抬頭看著那一張張滿是敵意的臉,心中苦澀更濃。

  方才,聯軍主帥唐羨之,派人來和他談判。

  唐軍撤退,放棄攻打,允許他派三千軍入城保護百姓,並承諾絕不再傷湖州一人。

  條件是湖州打開城門,開放通道,提供軍需,允許唐軍派兵駐紮,並承諾主力唐軍離開後他和湖州所有軍力絕不追擊。

  潘航不能不答應。

  想要在夾擊之下戰勝唐家護住湖州已經絕不可能,一旦開戰,三萬軍填進去,固然能令唐家軍損失慘重,但是湖州的損失一定更重,而最終的結果依舊是聯軍馬踏湖州,到時候湖州會面臨什麼局面?會死多少人?

  而唐羨之這個選擇,令他意外也更加警醒。

  時間對現在的聯軍來說,實在太重要。意外地在湖州被擋住了八天,如今他率兵而來,真要開戰,最起碼還能絆住聯軍三天,更不要說還必然會有不小的損失,戰局瞬息萬變,十餘天時間,足夠朝廷調兵和沿路州縣做好準備,到那時,這一路原計劃直取中樞的聯軍,時間耽擱和戰力受損,帶來的後果影響,也不可估量。

  而如今和平停戰,不再浪費時間和軍力拿下湖州,還能獲得補給,於唐軍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是最好選擇,卻未必是能令人接受的選擇,聯軍苦戰湖州七八日,早已打出了火氣,眼看就要順利得城,卻功虧一簣,誰能甘心?

  唐羨之做出的抉擇出人意料,承受的壓力想必也不小,潘航帶兵多年,對唐羨之的決斷和眼光,由衷佩服。

  這位,才是殿下和文大人最強有力的對手。

  潘航下決心沒用多久。

  文大人曾經有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以人命為上,萬不可學那些腐儒,空談什麼家國,沒有人,哪來的國?

  所以潘航哪怕明知棄戰談和,自己放棄抗爭,會給唐羨之爭取時間和便利,為後來的大局帶來不可知的變數,也不能不同意。

  他仰起頭,等城上一輪怒罵過後,才說清楚了談判的內容。

  城上,張鉞白林等人聽完,久久沉默。

  一旦開城門,保住了百姓,他們的仕途和名聲,也就完了。

  隨雲書院的院正,白髮蒼蒼的老頭子也上了城門,聽完了,手上顫巍巍搬著的石頭險些砸了自己腳,老頭子把石頭抬起來,就對城下扔了下去。

  伴隨一聲怒吼:「丈夫死國可矣,變節萬萬不能!」

  老頭子一聲怒吼之後,城上百姓齊聲狂呼:「變節開城,萬萬不能!」

  「辜負犧牲,萬萬不能!」

  士兵傷亡將盡,文人也上了城頭,現在城上,很多州學和隨雲書院的學子。

  文人不懼死,最怕千秋罵名。

  呼聲如潮,遠遠傳出,唐易聯軍也有聽見,一陣騷動。

  聯軍裡也有很多人反對這個談判,立即有人要勸說,唐羨之淡淡擺手。

  他願意再等等,給湖州一個機會。

  如果真的執迷不悟,他也不介意血洗湖州。

  ……

  張鉞和白林對視一眼,神色黯然。

  如果還是四年前的張鉞,他此刻會做和老院正一樣的事,別說開城,誰給他這個建議,他就敲誰一個頭破血流。

  但是四年時光,在文臻身側,他已經學會了圓融,學會了思考,學會了脫開傳統的忠君忠一姓思維模式,重新去看待關於生命、自由、尊重、自我……那些和這世界格格不入卻又永久高懸於星空之上的那些哲理。

  氣節的背後,是萬千人命,一座城。

  湖州在這八天的抵抗中,已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他的名節為輕,可這一城的百姓,誰來護?

  此刻是最好機會,若非潘航帶兵來援,聯軍再耽擱不起,唐羨之絕不會留給湖州任何生機。

  可此刻群情激憤,巨大希望之後的失望讓人激起血勇也失去理智,百姓不肯開城,不肯讓出湖州,那麼即使他強硬下令開城,唐軍入住之後,也會惹出禍事。

  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裡,張鉞轉頭,輕輕問周沅芷:「如果……如果林侯還在,他會怎麼做?」

  周沅芷一直抓著林飛白的劍,一動不動站著,她的頰上不知何時添了一道血口,口子不淺,十有八九會留下痕跡,這愛美的大家閨秀,卻連抹都沒抹。

  聽見這一句,她蒼白如雪的臉才微微有了一點表情,卻並沒有回答張鉞的話,忽然側身,豎掌,一掌狠狠敲在老院正的脖子後。

  老院正眼白一翻,倒地。

  狂呼聲戛然而止。

  張鉞:「……」

  周沅芷也不理會任何人,靠著城牆,對底下道:「潘將軍,我是林侯的未亡人。」

  潘航忽然便張口結舌。

  半晌他吃吃地道:「林……林夫人……」

  一句話他說了好久,眼前忽然掠過那一年留山四季樹花葉金紅,那個高挑的丫鬟冷冷淡淡地道:「想娶我,你不配。」

  潘航的視線忽然有些模糊,他死死咬住了牙。

  聽見那女子在城頭上,淡淡道:「林侯原本戍守平州,與這湖州並不相干,但是在察覺湖州即將被偷襲後,他星夜奔馳,馳援湖州,其時他已勞累多日,傷寒未癒。」

  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他撐著重病之身,守城六日夜未曾閉眼,最終沒能躲過聯軍一發炮彈。但他不是被炮彈炸死的,他是活活累死的。為了不動搖軍心,他死後還坐在城樓上,守著軍民,守著湖州。」

  人群漸漸有飲泣之聲。

  「我在給他收殮時,發現他已經被凍僵,衣裳和鮮血肌膚凍在一起,無法換衣,也再也無法躺下來安睡了。他只能維持著這樣捍衛和守望的姿勢入葬。那一刻我在想,他該多累啊。」

  哭聲越來越響。

  「也許有人認為,他是神將之子,他要捍衛林家的榮光,要履行為將者保家衛國的職責。但是我想有件事也許你們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神將被召回天京,先帝怕他功高蓋主,賜了他毒煙一把,將他下了天牢。也同時宣召飛白進京,如果不是後來陛下下旨令飛白來平州,想必飛白的待遇,不會比神將好。」

  哭聲驟然止住,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來平州,他依舊受到的是監視、排斥和擠兌。這和之前二十年是一樣的,你們看見的是神將之子少年封侯,我看見的是他作為質子久居天京,看似深受帝寵,其實寸步難行,無法拿起心愛的弓箭馳騁沙場,只能在紙醉金迷的天京消耗時光。明明來平州是要守衛平州,可平州軍吃空餉,無兵無糧,上官推搪……他來平州不過半月,不僅要操心訓練,還要和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們周旋籌謀……嘔心瀝血,不得安寧。」

  人群裡響起憤怒之聲。人人紅著眼眶。

  「說這麼多,只為問大家一句。朝廷待他父子如此,他依舊一腔碧血赤心不改,星夜馳騁湖州。湖州軍跑了,他卻來了,他為誰而來?!」

  「是為了這冷血皇朝?為了這無良官員?為了自己的千秋令名?還是僅僅是為了……這湖州數十萬生靈!」

  萬民沉默。

  「只是為了你們,為了湖州啊!」周沅芷長劍橫胸,熱淚橫流,「你們怎麼就不明白,拋擲了他拚死保下的性命,才是真正辜負了他的犧牲!他付出了一切,守住了你們的性命,不是給你們拿來意氣用事的!不是給你們拿來全自己令名的!你們的命,都是他用命換來的!你們有什麼權利逞這匹夫之勇!」

  「你們要拼這一身的血,對得起他流的血嗎!」

  「你們真的理解了他拚死守城的真義嗎!」

  「你們的那點所謂千秋聲名,對得起林家父子的犧牲嗎!」

  她緩緩橫劍,對著自己的脖頸,冷聲道:「開城。」

  「這千古罵名,我來背。」

  「將來誰若來斥,你們便道,是林侯遺孀,以死相逼,要你們開城。」

  「如果你們還不肯,如果你們為了那狗屁不如的不甘和氣節,不惜背著罵名逼死我……」她將劍鋒湊近了些,淡淡道,「那正好,我去陪他。」

  城上人人如泥塑。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眾人機械地轉頭,就看見湖州刺史張鉞,快步奔下城樓去了。

  人下了城,聲音遠遠傳來,「我是湖州刺史,我有權決定。開城!」

  白林站在城頭上,一揮手,道:「降旗。」

  湖州城頭燕字旗緩緩降下。

  遠處聯軍的騷動漸漸平息。

  唐羨之眼神深思。

  這些優秀的女子啊……

  文臻身邊的人,也這麼出眾,如星光耀眼,千秋史書,亦能留驚豔一筆。

  吱呀一聲,城門緩緩開啟,無數的百姓站在城門之後,湖州城卻安靜如死。

  湖州是最早應戰的城池,也是附近最強,眾人最引以為傲的城池,最終卻以這樣的方式,迎來了叛軍。

  雖敗猶榮。

  潘航和唐軍各數千人,分兩列入城,這種守軍和叛軍相安無事入城的景象,蔚為奇觀。

  唐羨之卻沒有入城。

  很久以前,他想過,如果有一日攻下湖州,他要去看看文臻住過的府邸,要在她的城池走一走,感受所有她留下的痕跡。

  湖州的風,湖州的景,湖州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樓,都浸潤著她甜蜜的氣息。

  但是此刻,他只是深深遙望湖州,看那湖州城頭換了大王旗,看那飛簷斗栱,鱗次櫛比,阻止了他的腳步,影響了他極其重要計劃的,浪漫又強大的城。

  然後於午後晴而冷的日光中,撥轉馬頭。

  日光打亮他輪廓鮮明而蕭瑟。

  而輕騎如風,掠過東堂大地。

  ……

  青州大營一處戒備森嚴的帳篷裡,西番王女怔怔地坐著。

  她聽說弟弟已經不行了,現在正是回去奪取大權的好時機,奈何那燕綏和林擎言而無信,總在拖延著不肯放她,尤其是燕綏,走之前還給她吃了毒藥,十分坦然地告訴她,這藥需要按時吃解藥,否則便會毀容渾身潰爛而死。

  她知道燕綏林擎不信任她,不打算放虎歸山,唯因如此,她更不能束手待斃。

  這幾日她使盡渾身解數,試圖收買勾引看守自己的人,可是那些兵像木頭做的,都離她遠遠的,她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忽然外頭腳步聲響,西番王女知道是有人給她送飯並巡察,她想著那個每日送飯的鐵面男人,嘆口氣,懶洋洋走過去,不想今日看見的卻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帶著幾分對她的好奇仔細打量她,同時也似乎不太清楚這裡頭的規矩,站得離她很近。

  西番王女渾身一緊,劇烈心跳。

  她知道,機會來了!

  她悄悄整理裙裾,學著當初聞近純教她的美妙姿態,款款地走了過去,微微偏轉自己最為美麗的右臉,端莊而又清純地,沖那一看就地位不低的年輕將領一笑。

  那年輕將領怔了一怔,臉騰地紅了。

  西番王女心中狂喜。

  ……

  文臻盤膝坐在慈仁宮裡,身後是白花花的一片,都是穿喪服進宮哭靈的命婦。

  太后薨逝,內外命婦都要進宮哭靈,她每日就帶領著這些命婦在慈仁宮守殿。主持著喪葬事宜。永嗣帝有時會來後宮,倒是遵守承諾,會和她說一些朝堂事務和緊急軍情。

  和之前的態度不同,永嗣帝忽然改了口風,表示西番狡猾桀驁還貪婪,不可議和,否則必有割土之憂,而東堂國土,一寸也不能讓!

  文臻聽說之後,還略有些欣慰,心想之前他似乎無所謂議和也無所謂割讓,如今倒有氣節起來了。但不議和,主戰,終究對燕綏有利,她也安心了幾分。

  皇帝下旨,務必將西番打殘才能一勞永逸,為此嚴厲督促籌備糧草軍械,運往前線,倒免了文臻之前怕朝廷不出力的擔心。

  隨後便有消息傳來,西番皇帝在和燕綏林擎對陣中遇刺,重傷昏迷,大軍大亂,西番王女逃回西番大軍之中,軟禁殺戮將領,拿下了軍權,然後撤出了徽州。

  而建州那一路,原本出現莫名其妙的獸潮,衝垮了建州軍,正在海疆守衛的大皇子趁機出兵,眼看便要穿過建州,卻在此時忽然出現一隊白衣人,人數不多,人人仿若冰雪之姿,卻對那些兇猛的異獸十分地有手段,寥寥幾十人,硬生生阻住了獸潮,幾十人每人騎一匹獸,趕回了大荒沼澤的方向。說來也妙,回去的時候,這一隊人還稍微繞了點路,從蒼南州經過,順手將季家的軍隊踐踏了一番,這種舉動很像是朝廷的人,但滿朝上下,沒有人知道這些神秘人的來歷。

  建州軍是臨時抽調的,原本也不是完全沒戰力,純粹對那些獸不瞭解,無從下手,如今凶獸一去,建州軍加上朝廷緊急調撥的軍隊,堪堪也就護住了建州一線,沒讓西南一地徹底陷入戰火。

  這兩個算是好消息,但是另外有些消息卻不大好。比如邱同帶領的大軍,確實截著了西番軍去池州的軍隊,也將之套住了,卻忽然在背後遭到了長川軍的埋伏,險些被包了餃子。

  文臻非常震驚,長川叛變了?易人離是出事了還是變節了?這不可能啊!

  另一支攔截去衡州的西番兵的七萬精兵,倒是將西番兵打得落花流水,卻在那裡遭遇了易銘的機關銅人陣和部分聯軍。潘航帶領三萬軍一個轉身進入川北之後,易銘沒有追擊,卻趁機將衡州附近的戍衛營解決掉,使之不能馳援湖州。之後黃雀在後,在中文和聞近檀追擊西番軍的時候偷襲,她的機關十分強大,又是偷襲,又是趁七萬兵正疲憊的時候,一戰而勝,西番軍趁機逃脫。

  兩處逃脫的西番軍又匯聚在一起,消失在東堂大地上。以至於林擎燕綏不敢懈怠,日夜巡邏於邊境,就怕某一日再出現一個徽州。

  單一令等幾人,不顧年紀老邁,一直親自督促糧草,運往前線,湖州出身的官員,基本都依附於大司空和李相麾下,於此事很是積極。

  西番接連受挫,這回真的遞了議和的國書來了,朝廷這幾日正在為此爭論。因為不好的消息又來了,唐家和易家已經聯軍反叛,安王也出兵了,季家顯然有些不安分,湖州成為聯軍攻擊的第一站,正在苦撐,朝廷已經緊急調兵,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趕到。

  東堂現今竟然是處處戰火,四面楚歌。

  如同之前說的,群臣憂於內患,倒是更傾向於議和。

  皇帝的態度並未和文臻明說。他很少來後宮,來了以後也是被人群簇擁著,遠遠地坐在一邊,根本不給文臻接近和出手的機會。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戰事頻仍,他心緒煩躁,最近身體狀況很是不好,脾氣也很不好,已經杖斃了好幾個宮人,倒是有傳言他很寵愛新進的一個小太監。

  由於皇帝的疏遠和淡漠,那些進宮哭靈的內外命婦,漸漸又有流言出來,說新皇后畢竟出身平常,並不受寵,身邊總跟著很多人,想必也是皇帝怕她不懂禮儀,於這喪儀大事之上失了皇家體統,因此常用些憐憫的眼神看著這位「鄉下新皇后」。

  文臻不過一笑而已。

  這幾天她一直在試圖救出隨便兒和德妃,但是聽風聲,隨便兒好得很,貿然去救,反而可能引起皇帝懷疑帶來危險,她對隨便兒的能力有信心,只命人遙遙監視著皇帝便罷了。德妃卻是遍尋不著,這令她頗有些焦灼,但皇宮太大,管制又緊,自己的人手又不多,也只能慢慢地尋。

  她時常戴著珍珠面罩,稍稍畫點妝,她在京做官時候並不長,做的是朝官也不會和後院女子打交道,因此這滿天京的貴婦,真沒什麼人認識她。

  皇帝總不來她面前,防備得滴水不漏,委實找不到什麼機會下手。

  她也在猶豫著,當此戰事凶危之時,宰了皇帝事小,朝廷大亂風雨飄搖,影響了前線作戰就事大了。

  她十分憂心湖州,卻知道此時自己趕回去也來不及了,聽說林飛白趕去守城了,她更加憂心了。

  希望他一切都好。

  今日依舊是哭靈,忽然人群起了一陣騷動,文臻回頭,就看見永裕帝皇后被人扶著緩緩進來。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

  近些日子朝堂走馬燈一樣換皇帝,以至於對這宮中人的稱呼都一日三變。現在這位皇后,眾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迎接,只得含糊避開。

  文臻聽說自從安成帝「禪位離宮」之後,這位原太后堅決不肯信,為此大鬧一場,卻被永嗣帝「請去療養」。就在重華殿隔壁收拾了一間宮室,請她住了進去。後來也便不再鬧了,原以為她從此安分,如此也能多活些時日,畢竟永嗣帝是被「禪位」,對前一任的母后要有必須的尊重。

  如今太后薨,她卻來了,禮儀上不可阻攔。

  皇后也老了許多,臉色平淡,再不復當年假作的溫柔賢淑,也沒有多少的悲憤之氣,倒像是被現實的重拳一次次擊打之後終於認了命,臉上是一種和香宮宮女近似的空白麻木。

  她來了,文臻得讓出最前面的位置,皇后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她,往那一坐,疲倦地道:「今夜本宮為太后娘娘守夜。」

  文臻含笑應了。

  你愛守便守,與我何干。

  皇后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忽然對她眨了眨眼,文臻就明白這位也是暗線之一了。

  那宮女服侍皇后跪下後,自己便慢慢退後,經過文臻身邊時,裙擺一動。

  文臻按在地下的手及時蓋住了一個蠟丸。

  然後她剝開了蠟丸。

  片刻之後,跪在她後頭的鼎國公夫人,看見新皇后的後背一陣顫抖。

  這位新皇后,雖然屢屢被非議,但氣度一直很從容,眾人從未見過她失態。

  此刻看那一陣明顯的顫抖,眾人都有些愕然。

  文臻抖過那一陣,霍然站起。

  一把掀掉珍珠面罩。

  她眼底通紅一片,眼淚無聲無息湧出,將那些厚厚脂粉沖開。

  有人認出了她的臉,一聲驚叫。

  文臻卻什麼都聽不清了。

  她渾身輕微地顫抖著,整個腦海裡都是落雪的城頭,圍困的大軍,染血的城牆,至死不下城頭的不朽的人。

  是那短短急報裡觸目驚心的述說:「……聯軍圍城,湖州軍畏戰,都尉馳援,苦戰守城六日夜……陣亡。」

  最後兩個字如烙鐵,燙得她腦海如沸渾身卻冰涼,此刻什麼籌謀什麼計劃什麼小不忍亂大謀……統統都已飄往雲外,她穿過密密麻麻的白衣人群,一邊走一邊脫孝衣,白麻布的孝衣、腰帶、長袍,髮飾……一件件飄了下來,落了一地。

  每落一件,便有一人倒地,她的侍女嬤嬤們慌忙上前救治呼喊,整個靈堂亂成一團。

  她走得突然,看守她的人反應不及,慌忙追上,但此刻靈堂大殿裡全是貴族女眷,還不斷有人暈倒,有人撲來救治,亂糟糟的阻住道路,這些人不敢踩踏這些貴族女眷,只好飛身踏樑前行,但就這麼一耽擱,文臻已經去得遠了。

  一片混亂中,也就沒有人注意到,原皇后也悄悄起身,出了慈仁宮。

  ……

  文臻急奔向仁泰殿。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湧上來攔她。

  然而沒有人能攔住她,她動用了文蛋蛋,動用了身上所有的毒物藥物儲備,吹起了馭獸哨,施展了毒針,甚至在金吾衛壘成人牆阻住道路時,跳進了御花園的湖水,一路從湖水中破冰而去。

  她用盡了這些年學會的所有技能,也展現了這些年裡從未有過的決心和酷厲,再無任何顧忌地向外闖,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所經之處,一地殷殷。

  直到仁泰殿下。

  卻在仁泰殿長階之下停住。

  這一路,她的毒藥已經用盡,體力耗費巨大,內腑一片空蕩,濕透的衣裳結成了冰,而比先前更多的金吾衛一層層像無垠地海般攔在了她面前。

  她再也無法像先前一樣勢如破竹而去。

  大朝會竟然還沒散,此刻殿門大開,廣場之上,單一令帶著無數臣子長跪,有人在挨刑杖,木板一聲聲擊打在體膚之上聲響沉悶,那顆微微垂下的頭顱白髮蒼蒼,文臻發現那竟是李相。

  廣場上單一令跪在地下,長聲悲憤:「陛下,不可啊——」

  文臻心一跳,站定。此時單一令聽見喧嚷也回頭,看見文臻,眼睛一亮,急聲道:「文臻,來得正好!陛下說西番已經臣服,而朝廷支撐幾處作戰,捉襟見肘,應以國內戰事為重,著令從今以後的糧草武器不再運送至青州,順水路改道運往衡州和建州等地……」

  文臻霍然抬頭。

  又一波兔死狗烹了是嗎!

  之前西番兵鋒猛烈,需要他們對抗西番,便糧草順利,全力支持。如今眼看西番有了頹勢,便要過河拆橋,抽回糧草和援軍!

  可西番雖然連連折戟,但主力軍隊並未損失。當下的臣服和議和都很有可能是緩兵之計,好不容易集結了那許多軍隊,西番絕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

  而燕綏林擎帶兵苦戰在青州一線,幾次大戰下來,糧草軍械消耗必大,又值隆冬,作戰艱難,正是需要後勤補給的時候。

  皇帝這是算準了林擎和燕綏一定會苦撐,是要利用他們到死,而自己毫無負擔和良心地專心對付世家反叛嗎!

  順便還可以借西番徹底消耗燕綏的力量,使他再也無法報復是嗎!

  可!去!你!娘!的!吧!

  殿上忽然走出一個內侍,手裡一卷明黃聖旨,道:「旨意已下,眾臣接旨!」

  隨著這一聲傳令,廣場上金吾衛一隊隊奔了來,在廣場邊緣列隊,衣甲和武器交擊聲響清脆,有些大臣腿肚子開始發抖。

  金吾衛在無聲逼近,漸漸有人低頭站起,走到一邊。走開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還跪在那裡的,只有單一令,厲響,周謙,還有幾個湖州出身的年輕官員。

  更多的金吾衛和皇帝親衛龍翔衛快步過來,攔在文臻和單一令之間。那太監快步下階,道:「大司空,接旨吧。」

  單一令跪直了身體,緩緩道:「請陛下恕臣無狀——亂命不可接。」

  殿內忽然傳出一個幽幽的聲音,似乎還帶了幾分好奇,「為何?」

  「陛下,西番桀驁且無信,此刻求和不過是緩兵之計,一旦朝廷撤援兵和糧草,西番很有可能捲土重來,屆時邊軍孤懸一線,冰雪苦旅,死傷必重,請陛下憐惜將士性命!」

  「這不過是你驚弓之鳥,胡亂猜測。」

  「可陛下,若是西番真的捲土重來,邊軍缺糧缺武器缺補給守不住青州,那東堂就會失半壁江山!」

  「現在東堂的半壁江山已經受到了威脅!你知不知道,今早軍報,湖州淪陷,唐易聯軍合兵,連克數城,已經離天京不過百里!攘外必先安內,西番求和不接,非要多線作戰?空耗我東堂國力糧草,單一令,你安的是什麼心!」

  聲音到後來已近咆哮,連厲響等人都變色,單一令那張橘皮老臉卻毫不動搖。

  文臻沒有立即出手,在觀察著地形,同時看著單一令,只覺得老師氣色很差,臉色青灰,雙目凹陷,神情雖然穩定,手指卻一直在痙攣地顫抖。

  這模樣依稀有些眼熟,她皺起眉頭。

  「老臣安的是為國為民,求東堂萬萬年的心!」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大殿深處皇帝譏誚地笑,聲音飄飄蕩蕩,「只是你一把枯瘦老柴,一介為藥膏所擄獲的癮君子,連自己的癮欲都無法控制,談什麼縱論朝政,說什麼為國為民,配什麼文臣第一?朕倒是要問你一句:你今天抽煙了嗎?」

  這一聲輕而悠長,語氣卻刁毒凶狠,所有人駭然抬頭!

  眾目睽睽裡,單一令背影一動不動。

  文臻心中一沉。

  當初福壽膏事件,所有人都被逼戒斷,只有單一令,年紀大了,被子侄坑了抽了福壽膏後不能自拔,也沒有了體力和健康去堅持戒斷,自此得了特許,允許繼續抽煙,她本就擔心這東西戕害老師身體,屢次勸說,卻沒想到,這膏子果然是沒戒,而且聽皇帝口氣,似乎癮越來越重了。

  一個太監走下來,捧著一個小罐,站到單一令面前,將那罐蓋揭開。

  一股奇特的香氣散開,十分濃鬱精純,單一令一直巋然不動的背影終於顫了顫。

  他死死盯著那罐子,喉間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響亮的咕咚之聲,枯瘦的手指下意識伸出。

  那太監含笑看著,還把罐子往前遞了遞。

  厲響厲喝:「老單!」

  單一令如遭雷擊,手指猛地縮回,重重撞擊在地面。

  他雙手拄地,微微喘息。

  體內似乎有無數螞蟻在爬,在咬,在啃噬他的理智和五臟六腑,那種綿密空虛而又無盡的痛苦令他看這巍巍金殿也生了黑色的重影,像一座地獄之山般悍然壓下來。

  他知道他堅持不了多久了。

  前幾天開始,他的福壽膏就斷了,而滿天京也尋不出一罐來,他已經煎熬了好幾日,今早撐著上朝時,衣服瞬間汗濕都穿不上身。

  眼前那飄著異香的罐子,是這世上最巨大的誘惑,也是最可怕的陷阱。

  接過去,他從此就是被皇權控制的行屍走肉。

  拒絕掉,他會很快失態,失禁,翻滾,撕扯,狂叫,在群臣之前丟盡顏面,再也沒有任何資格和立場,帶領群臣,去抗拒那亂命。

  無論走哪條路,都是他的絕路。

  金吾衛龍翔衛一層又一層,隔在文臻身前,都戴著面罩,死死地盯著她。

  文臻緊緊盯著人海那頭的單一令,忽然道:「老師,接旨吧。」

  眾臣更加震驚地轉頭看她。

  「接吧。這朝政掌握在暴君手中,不是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可以抗衡的。你今日便是拼了這命,磕破這頭,他的旨意,也能從你們的身體上踩過去,自有無數人為了前途和未來,搶著去執行。」文臻道,「老師,不要逞無謂之勇,接吧。」

  單一令抬頭,看著巍巍大殿。

  半晌,他緩緩笑了一下。

  伸出雙手,去拿那個放在他面前的瓷罐。

  文臻舒了一口氣。

  她知道短時間內自己很難闖過這重重大軍去救老師,但是她安排了三兩二錢就在附近,以三兩二錢的速度,應該能救下老師。

  但是老師自己接了,也好。

  單一令彎身去拿瓷罐。

  文臻忽然心中一跳,立即召喚了三兩二錢,銀藍光芒如電射來。

  然而終究是慢了一步。

  單一令忽然頭重重向瓷罐一撞!

  砰一聲,瓷罐在他頭骨之下碎裂,福壽膏流淌一地,而他的頭砸碎了罐子之後,重重砸在青石地上,亦發出碎裂的聲響,剎那間深紅的血與深黑色的福壽膏交融在一起,在地面上黏黏膩膩地鋪開去。

  廣場上瞬間寂靜如死。

  文臻的喊聲撕心裂肺:「老師!」

  三兩二錢行動如電,然而終究快不過大司空那一霎的決心。

  單一令依舊跪在自己的血泊裡,雙手緊緊摳住地面,用最後的力氣嘶聲道:「陛下,老臣以死戒斷!」

  「老臣依舊是這朝臣第一!」

  「老臣為官三十載,門生無數。這天下百姓,都知司空姓單!」

  「開國皇帝有訓,為君者不可逼臣死諫,若有死諫事發生,若有重臣橫死,一切旨意當擱置再議!」

  「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撕心裂肺的喊聲迴蕩在空曠又擁擠的廣場之上,整個天地都似乎在此刻喪失了聲音。

  群臣盯著那片黑紅黏膩,一地碎片,只覺得渾身發冷,顫抖劇烈不能止,而蒼天如穹頂,重壓於頭顱之上。

  重重兵甲之後,文臻忽然跪了下來。

  「尚書令文臻,上稟於永裕帝駕前。」她的聲音十分清晰,傳遍廣場,「陛下亂命,臣不敢接,請陛下收回成命!」

  眾人駭然看她——她是氣瘋了嗎?

  永裕帝?!

  厲響忽然嘿地一聲冷笑,砰地也磕了一個頭。

  「鼎國公厲響,上稟於永裕帝駕前!請陛下收回成命!」

  李相推開執行廷杖的太監,老淚縱橫地翻下了刑凳,爬到漢白玉石階前,「丞相李絕非,願為死諫第二人,請……永裕陛下收回成命!」

  周謙以首頓地,「請陛下收回成命!」

  那幾個年輕官員砰砰磕頭,額頭帶血,「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走開的一個官員又走了回來,摀住臉肩頭聳動,半晌一個頭磕下來,「請陛下收回成命!」

  越來越多的人走回來,跪在單一令身後,於冰冷的廣場上,低頭看著老臣的血跡緩緩流過自己膝前,想著方才文臻那聲稱呼,心頭如被雷霆劈過閃電照過,裂出無可彌補的縫隙和終於洞明的真相來。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原來所有人都被那金殿之上的人翻覆於掌心玩弄。

  「請陛下收回成命!」

  人群越聚越多,呼聲越來越響,金殿似乎在朝臣越來越憤懣的呼聲中微顫,傳旨的太監白著臉,一步步向後倒退。

  文臻的聲音再次響起。

  「陛下,林擎和燕綏,已經被你兔死狗烹了一次。他們不計前嫌,還在前線捍衛東堂,你就要兔死狗烹第二次嗎?」

  「你涼薄如此,惡毒如此,對得住這些曾經為你的江山殫精竭慮,為你的皇朝耗盡心血,甚至為你的所謂死亡痛哭流涕的臣子們嗎?」

  「你的白骨皇座,墊著燕綏和林家父子的血,墊著大司空的血,墊著安成帝永嗣帝的血,還需要這廣場上的無辜臣子們多少的血澆灌,來維持你那虛假的光輝呢?」

  她的聲音引起回音無數,「白骨白骨」地蕩漾開去。

  群臣們仰著含淚的臉,像看一場忽降卻不肯停的大雪一般看著沉默的仁泰殿。

  只有單一令,軟軟地垂著頭。

  他在血泊裡照見自己枯槁的顏容,最後一刻卻綻放安慰笑容。

  「回陛下……問話……老臣……再也不用抽煙了……」

  ……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19 22:18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