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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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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19:0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宜飲酒

  夏修言再回宮已是除夕的時候,前天下了場簌簌的大雪,下午才停,地上積起了厚厚的一層。

  宮中年年除夕都要開宴,但太后大約覺得他獨自一人在京城住著,若是過年也一人在家實在太過淒涼,年年無論如何都要叫上他來,卻不知於他來說這宴席無趣得很,倒寧可一人待在家裡。

  這日他來得早在福康宮坐了一會兒,沒多久九公主李晗園牽著奶娘的手蹦蹦跳跳地進來,她身上還沾著幾點雪粒子,小臉叫外頭的北風吹得通紅,手裡還捧著一個雪兔子。

  太后在殿中小憩,奶娘進殿後發現這裡頭只坐了夏修言一個人,忙同他行禮,又解釋道:「夏世子,公主在外頭玩雪將衣服打濕了,北茗宮太遠,奴婢怕她凍著,先帶她來這兒換身衣裳。」她一邊說一邊指點著殿中的宮人去替小公主找暖爐和可換的衣裳來。

  夏修言將目光落在李晗園身上,只見對方快步走上來獻寶似的將手中的雪兔子拿給他看:「夏家哥哥,這兔子可不可愛?」

  「可愛。」他放下手中的書,捧場地誇讚一句,「公主自己捏的?」

  「欣然捏的。」李晗園高高興興地回答道,「欣然捏了好幾隻,送了我一個!」

  夏修言瞧著她身上叫雪打濕的衣裳,微微皺眉:「是她帶你玩雪?」

  李晗園打了個噴嚏:「不是,是七姐帶我去的,他們在御花園打雪仗,我打輸啦。」最後那句語調委委屈屈的,還挺招人憐愛。不過小公主很快又說:「回來的路上遇見欣然在觀星台掃雪,她聽說我輸了,就送了我這個。」 語氣美滋滋的,活似拿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夏修言笑一笑,拿手指輕輕碰了下那隻面目模糊的醜兔子。

  李晗園要在福康宮換衣裳,夏修言不方便再待在那兒,於是留下身旁的小太監待太后醒來詢問,獨自一人先往設宴廳方向走去。從福康宮出來,冷風針扎一般迎面鑽進領口,叫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伸手攏了下大氅,撐傘擋了擋風。

  快到御花園時,遠遠聽見裡頭傳來一陣嬉鬧聲,果真是一群少年郎們在裡頭打雪仗,夾雜著歡呼聲。夏修言停下腳步分辨了一陣,不願同裡頭的人打上照面免得被拉進人群裡去,於是轉頭繞開朝著另一條小徑走去。

  觀星台離御花園不遠,藏在竹林掩映的宮牆後,經過那兒時,果然看見有個披著鶴氅頭戴兜帽的小道士在門外掃雪,一旁的台階上還整整齊齊地擺著十個雪兔子。

  夏修言在心中輕哂一聲,那掃雪的小童已轉過身來,見他先嚇了一跳,又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世子過年好啊。」

  少年打傘站在幾步遠的地方:「你在這兒幹什麼?」

  「今日觀星台正逢我輪值。」

  「掃雪這種事情也要你來做嗎?」

  「今日除夕嘛,晚上還有宮宴,這地方不大我就順手掃了。」

  夏修言對此似有幾分不以為然,他今日披了件白裘皮的大氅,站在雪中更襯得他面色如雪,只有一雙鳳眸似點漆,烏木一樣黑。秋欣然看了他一眼,忽然說:「您等我一下。」

  夏修言見她扔下掃帚「蹬蹬蹬」地跑進觀星台去,不知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竟當真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多久便又見她一陣風似的跑回來,手上提著個竹籃:「我帶了屠蘇酒,你要嘗嘗嗎?」

  食籃裡的杯子倒是普通杯子,裡頭的酒卻是好酒。酒色如玉,還未入口便是一陣醇正酒香。兩人坐在觀星台外頭的石凳上,聽酒主人自誇道:「過年的時候,山上都要喝這個,我就問御膳房的李公公討了一小壺,都不敢叫原舟發現。」

  「你在山上除夕還要做什麼?」夏修言漫不經心地問。

  秋欣然回憶了一番:「其他同山下也沒什麼不同的,不過就是貼福守歲這些。不過年初一是道教天臘之辰,入教弟子這晚守夜念經之後,第二日可能還要幫忙操持,有時一天一夜都合不了眼,實在辛苦……」

  說到這個她露出幾分心有餘悸的神色叫人忍俊不禁,也叫夏修言疑心她未徹底捨棄紅塵拜入山中是否也有這個原因。

  秋欣然又興致勃勃地轉頭來問身旁的人:「琓州的風俗同這兒可有什麼不一樣的?」

  身旁的少年垂下眼:「我在琓州沒過過除夕。」

  記得頭一年除夕聖上召他入宮守歲,宴席散得太晚,太后憐他府中沒有一個可看顧的親人,便留他在宮中過夜。那晚他睡在福康宮側殿,半夜的時候外頭簌簌地下起了雪,殿中燒著暖爐,絲毫不覺一絲涼意。他卻左右睡不著,一個人偷偷起身到院裡坐了半宿。

  夏弘英除夕夜很少在家中,城中歡慶的時候軍營的守備更要格外警戒,等夏修言大一點時就纏著也要跟去。西北的夜裡從不像宮裡這麼安靜,山風穿過平原如同鬼哭,偶爾還能聽見山中的狼嚎。外頭生著篝火,劈裡啪啦的,映在軍帳上亮得晃眼。

  他那時候一個人睡在帳子裡,聽父親在外頭同手下的將士低聲交談,半夜聲音漸漸歇了。有人輕聲走近帳子裡來,漏進一絲夜風,又很快將寒氣隔絕在了外頭。夏修言躺在行軍床上迷迷糊糊的,其實並未睡熟,他感覺進來的人在他床邊坐了一會兒,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過一會兒又出去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能夠覺得安全的時候,便是世間一切妖魔鬼怪到了帳外,也不叫他害怕。

  秋欣然見他情緒有些消沉的模樣,在心中暗罵自己一句,眼見他低頭要嘗一口手中的酒,慌忙搶先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了。這一口飲得太急,酒味沖鼻而來,不但叫她嗆得咳嗽起來,眼裡也不禁冒出了淚花。

  夏修言怔忪地看著她:「你幹什麼?」

  秋欣然皺著臉伸出指頭將眼角的淚花抹去了,才解釋道:「世子大概不知道,這屠蘇酒一般是從年少的飲起。」

  夏修言這兩年在宮中飲宴,自然是知道這個規矩的,但不想兩人私下飲酒她還嚴守這長幼的規矩,不免覺得好笑:「你多大了?」

  「如今十三。」

  十三歲,夏修言不禁恍惚了一下,他孤身一人入京那年也正是十三歲。

  「年幼者先飲恭賀年歲又長,年長者後飲挽留年月漸去。」秋欣然抬手同他示意一下,「世子請吧。」

  夏修言聽了輕輕一笑,似有自嘲之意:「我倒是嫌年歲過得還不夠快。」說罷果真也將杯中的酒飲盡了。酒液入喉,到了胃裡化作一股暖意,連四肢血脈都舒展不少。

  他今晚似格外的好說話,便是平日裡那副高高在上的冷容今晚都淡了不少。秋欣然看著他的側臉,像方才發現若是他去掉那層陰沉表象,其實這位世子模樣生得極好,若非他整日服藥裝出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憑著他的出身恐怕比鄭世子還能更得京中貴女青睞。

  夏修言如同察覺了她目光中的惋惜,略一挑眉:「你看什麼?」

  不遠處的御花園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應當是原先在裡頭玩雪的少年們散了,四周又恢復了寧靜。

  秋欣然整了整神色,隨口糊弄道:「我在想世子一手好箭術,是不是拿雪球砸人也是一砸一個準。」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著她:「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麼?」

  秋欣然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可笑,忙找補道:「以世子的箭術自然還是要等將來領兵殺敵。」

  夏修言淡淡道:「一手好箭術,用來雅歌投壺也可以,誰說非要領兵殺敵?」秋欣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愣道:「你學騎射是為了與人雅歌投壺?」

  夏修言看她一眼:「你學卜算是為什麼?」

  秋欣然叫他問住了,一時答不上來。少年譏諷一笑:「學宮個個都學騎射,有幾個是為上陣殺敵?最多也是在宮中投投雪球罷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這繁華長安做個閒散世子嗎?」

  「做個閒散世子不好嗎?」

  秋欣然不作聲,過一會兒才輕聲道:「你喜歡就很好,你不喜歡就沒什麼好的。」

  夏修言沒想到她會這樣說,像是愣了一愣一時竟也沒有接上話。四周靜悄悄的,御花園裡頭應當確實沒有人了,他站起來準備離開。

  秋欣然見他又打開傘,不過同方才相比,因為剛飲完酒的緣故,他這回面上總算有了血色,唇色也瑩潤起來,像是畫裡的人終於活了過來。

  夏修言瞥見她眉梢舒展開的模樣:「你笑什麼?」

  「世子冷嗎?」

  「不冷。」

  秋欣然好心提醒道:「世子體弱,下回可要多穿一些。」

  夏修言轉頭看她臉上掛著笑的模樣,疑心她在諷刺自己,片刻之後才瞥了眼她手上的掃帚,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不幹雜活,確實該多穿一些。」

  秋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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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19:0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忌家宴

  晚上的宮宴與尋常沒有什麼不同,夏修言坐在席間百無聊賴,看席上一片父慈子孝的景象,倒是十年如一日的沒有新意。不過好在每回宮宴多半要出些不痛不癢的小插曲,若是不牽連到自己身上,只是在旁邊看看戲倒也不算無趣。

  今日最先起了頭的是吳淑妃,只因大皇子李晗台過年便要行冠禮,於是他的終身大事也被擺上了檯面。

  「晗台自己可有中意的?」

  李晗台起身回道:「全憑父皇母后做主。」

  他是眾皇子中最年長的,雖不是皇后嫡出,但母妃是最得聖上寵愛的淑妃,母家家世也好,還未及冠已先其他兄弟一步在朝堂歷練起來。

  淑妃坐在一旁適時開口:「臣妾想著等開年宮中又要選秀,到時候秀女入宮,正好也替台兒相看一番,若有合適的便是先入府做個側妃也可。」

  宣德帝點一點頭:「那此事便交給皇后,等開年選秀多替晗台留意著些。」

  皇后點頭應是,又聽太后忽然問:「過了年如兒也及笄了,可有看中的人家?」

  陳貴妃坐在一旁嘆了口氣:「如兒的性格您也知道,都怪臣妾從小管教不嚴,如今的性子養得同個男兒一般潑辣,京中哪個重文風的人家敢娶她進門。」

  「文臣不敢娶,嫁個武將也是好的。」宣德帝聞言捋捋鬍子,看向李晗如,「如兒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書生文弱,我是您的女兒,既然要嫁自然也要嫁個英武男兒。」

  宣德帝大笑起來:「那你說怎麼樣才算是英武男兒?」

  今日雖是家宴,但下頭坐的倒也不全是宮裡人,如夏修言、鄭元武這樣的也來了。李晗如到底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平日裡性子雖潑辣,這會兒被當眾問起這個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梗著頭支吾道:「起碼……拳腳上總不能比二哥還差。」

  李晗意聽見傲然地輕哼一聲:「那我看你是嫁不出去了,就說這宮裡同輩中拳腳功夫勝過我的可沒幾個。」

  李晗如剜他一眼:「沒幾個也不是沒有,教習師父平日誇你幾句,你就真當自己天下第一了嗎?」

  「那你說還有誰!」

  李晗如一聽,下意識就朝著鄭元武的方向飛快地看了一眼,紅著臉嘟囔道:「反正不是你!」

  她這一眼雖快,但也足夠叫細心的看出幾分端倪。皇后含笑道:「元武也是將門之子,平日裡同晗意比試,哪個更勝一籌?」

  鄭元武猝然間被點了名,他一向是個老實人,這回卻說:「二皇子勝得多。」

  夏修言覺得有趣,果然立即聽李晗星揭穿:「我看元武這是給二哥面子,今日御花園玩雪,二哥還輸給了元武。」

  不等李晗意反駁,鄭元武已開口道:「玩雪不過是孩子間打鬧罷了,二皇子厲害所以被扔得多,怎麼能算輸贏。」

  他話音剛落,李晗園立即激動地站起來,結結巴巴地指控道:「那、那我不厲害,你們還扔我!」

  小公主奶聲奶氣大聲控訴的模樣逗樂了一屋子的人,連鄭元武都忍不住笑了笑。宣德帝將小公主抱到懷裡,佯嗔了她幾個哥哥幾句,屋裡其樂融融這件事好似就這麼被輕輕揭了過去。

  鄭元武坐下身,卻又聽德妃狀似無意地同聖上感嘆道:「鄭世子年紀輕輕,謙虛低調,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宣德帝抱著李晗園朝他看過來,點點頭狀似無意道:「元武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喜歡的女子?」

  殿內一時靜了下來,心思活絡些的已經猜出了宣德帝的用意。鄭元武是大將軍鄭旅的嫡子,他留在京中皇家本也是有心想同他結親,制衡西南邊境的勢力。如今宮中公主不多,年紀合適的只有一個李晗如,若他此時透露些意思,聖上恐怕都能給他當場指一門婚事。

  一時殿中眾人心思各異,瞧著下頭坐著的鄭元武,皆露出點若有所思的神色來。李晗如更是低著頭,不敢往對面看一眼。只覺得過了許久才聽殿中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響,鄭元武第二次站起來,語氣平靜道:「男兒未立功業不敢成家,元武沒有想過這些事情。」

  他話音落下,殿中安靜許久。宣德帝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皇后在旁打了個圓場,掩唇笑道:「鄭帥年輕時自己便是個端肅的性子,猗清嫁給他後還常來宮中同我抱怨他不解風情,沒想到生了個兒子也是同他一模一樣。」

  太后也跟著說:「姑娘家年紀小的時候都是這個樣子,看不上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倒喜歡那些舞刀弄劍的武夫。但要哀家來說啊,等再過兩年,就知道過日子還是要踏踏實實的,否則苦的還是自己啊。」

  宣德帝臉色舒緩一些,淡淡道:「少年人胸懷大志總不是什麼壞事,元武年紀輕輕能有此志向也是難能可貴。」

  殿中的氛圍又漸漸恢復過來,除了李晗如坐在一旁低頭,緊咬下唇,面色還是有些難看。

  倒是這一鬧,叫太后又想起了什麼,轉頭一臉慈愛地看向夏修言,「你父親近日可有寄信過來?」

  「送來了,」夏修言沒想到轉頭這火還能順勢燒到自己身上,不由心中嘆一口氣,「父親來信問了些近況,旁的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宣德帝順勢將注意力轉到這頭:「這半年修言確實擔驚受怕,弘英知道了恐怕要怪朕這個舅舅沒有照顧好你。」

  太后嘆一口氣:「我看還是叫言兒搬到我這兒來,也好有個照顧。」

  「他們年紀小正是貪玩的時候,在宮裡拘著多半不自在。」皇后笑一笑,「我看前些日子修言跟著秋司辰學箭的時候,倒還精神,可見還是該多去外頭活動活動。」

  屋裡的人忽然說起他的病來,夏修言卻有些走神。他忽然想起方才在觀星台外頭同秋欣然的對話:

  「以世子的箭術自然還是要等將來領兵殺敵。」

  「一手好箭術,用來雅歌投壺也可以,誰說非要領兵殺敵?」

  「你學騎射是為了與人雅歌投壺?」

  「學宮個個都學騎射,有幾個是為上陣殺敵?最多也是在宮中投投雪球罷了。」

  「那你打算一直在這繁華長安做個閒散世子嗎?」

  「做個閒散世子不好嗎?」

  「你喜歡就很好,你不喜歡就沒什麼好的。」

  ……

  在這地方說什麼喜不喜歡?夏修言握著腰間的玉珮垂著眼想,也就如她這樣從山裡來的小道士會說這種天真話。

  「修言。」

  他分神了一瞬,才發現一旁的李晗風正叫他:「父皇問你等過幾日要不要再從宮裡撥些人手去公主府,免得往後再出這些事情。」

  夏修言抬頭果然見這屋裡個個都看著他,正等他回應。他遲疑片刻,站起身:「謝聖上。」

  宣德帝點點頭,不想他卻又說:「不過我在府中養傷時也想了很多,只靠守衛終歸不是萬全之計,往後還是需多花些時間在習武上,起碼遇見危險有個自保的能力,也免得叫聖上操勞之際還要為我煩心。」

  宣德帝顯然沒料到他這段時間悟出了這麼個道理,皺眉道:「話雖如此,但習武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自小體弱多病,不必過於勉強。」

  夏修言苦笑道:「我在琓州便是總想仰仗著父親不肯專心習武,到如今這般年紀,再想修習武藝雖已是遲了,但若能少受些病痛也是好的。我身邊已有高暘等人貼身保護,聖上再調人手過來,恐怕我堅持不了幾日又要偷懶起來。」

  「這要強的性子倒是同他娘一模一樣。」太后笑著轉頭同皇帝說,「修言不是會闖禍的性子,你就隨他去吧。」

  話已至此,宣德帝也只得點頭。但他今日連著叫鄭元武、夏修言兩人三番兩次的回絕,宴飲的興致已經少了大半,之後眾人又坐了片刻,很快便草草散席。

  夏修言出來得晚,等他從設宴廳出來,其餘人都已走得差不多了。高暘等在外頭,替他披上大氅,兩人沿著御花園往宮外走。半路上走在前面的人忽然開口道:「我今天同聖上提了往後習武的打算。」

  高暘跟在後頭的腳步頓了一下,過一會兒才說:「操之過急,恐怕聖上起疑……」

  「三年了,無論養個什麼都該養廢了。」夏修言冷笑一聲,輕聲道,「何況我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長安。」

  他向來是個有主意的人,高暘沒再說什麼。路過觀星台的時候,夏修言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樓頂上還亮著燈。那是宮中最高的建築,也是宮裡唯一一個通宵點燈的地方。

  白景明在學宮上課時說,每個人生來就有星軌,那昭示著人一生的命途。夏修言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若人的命運要叫一顆星星決定,活著著實無趣。不管星星是怎麼走的,他只會朝著他想要到達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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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19:07: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忌八卦

  李晗園開春後就十一歲了,皇后開始正經將她當做一個待字閨中的小公主那樣教導起來。往日她只整日跟在哥哥們身後在學宮聽課,到現在一天中卻要分出大半的時間都待在母妃殿裡學習女紅書畫。教導嬤嬤也不再將她當做一個小孩子看,比之過去都嚴厲了不少,是以李晗園近來的日子過得著實有些辛苦。

  皇后本打算將她學宮的課程推了,專心留在宮中教導。但如今在李晗園眼裡同教習嬤嬤一比,學宮的先生們看上去都十分和藹可親了起來,何況在那裡各位哥哥都因為她年紀小願意寵著她,同玩耍去的也沒有什麼兩樣,如今竟不讓去了只能日日在宮中學習刺繡女紅,她自然死活不答應。

  李晗園生得可愛,素日裡十分得寵,這般在宣德帝面前撒了撒嬌,便得了聖上撐腰,大手一揮道:「多讀些書總是好的,小九願意去就讓她去。」皇后對此也毫無辦法,只得答應五天裡抽空能去個三天,其餘日子都要留在殿裡。

  小公主滿心歡喜,順道還求宣德帝給她找了個陪讀。她去學宮既不是正經讀書,陪讀自然也不必是什麼正經陪讀,左右不過是找個人同她一塊玩兒罷了。正巧李晗園很喜歡秋欣然,這生意便落在了她的頭上。

  這天一早,李晗園坐在校場邊的高台上,托腮看著場上正打馬球的學宮少年們,秋欣然則坐在一旁低頭抄書。李晗園昨日忘了背書,今早叫先生抽起來一個字沒答上來。先生拿著戒尺還沒打下去,見她一張小臉泫然欲泣的模樣,終究嘆了口氣,罰她今日將這篇文章抄上十遍。於是這堂馬球課,秋欣然跟著她坐在場邊,幫她一塊抄書。

  正是仲春時節,天氣隱隱熱了,李晗園抄了兩遍就不耐煩起來,扔了筆一邊看下面的比試,一邊同身旁的人分享近日裡宮中發生的事情。

  「小令昨天進宮來找我,同我說如今外面流行眉間畫朵花鈿的妝容,我看她畫了一個,果真十分別致。她答應下回進宮來,也替我畫一個!」

  小令是皇后的表侄女,也是九公主的閨中密友,兩人年齡相仿十分親近,常聚在一處說些私房話。秋欣然憑著她這些細碎的點滴,在心中勾勒出這位韓小姐的模樣,大約是個害羞靦腆又心思靈巧的小姑娘,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夏世子……

  秋欣然第一回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著實有些吃驚,不免好奇道:「韓小姐是看中了夏世子哪裡?」

  「上回小令進宮的時候不小心將帕子丟了,後來好像是叫夏家哥哥撿到還到了管事嬤嬤那裡。小令後來想瞧瞧撿到她帕子的夏家哥哥長什麼樣,還叫我幫忙在母妃那兒打了一回掩護,可惜只瞧見了一個背影。」

  原是這麼個事情,秋欣然點點頭,又在這位韓小姐身上加了一條「閒暇時或愛看些才子佳人的本子」這樣的標籤。

  「不過夏家哥哥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樣……」李晗園托腮看著下頭的校場裡打馬球的少年們。秋欣然聞言抬起頭,也跟著看了過去。只見場上的少年分成兩邊,一組身穿紅衣,另一組身穿白衣,手拿木桿騎在馬上。

  往日裡這種活動夏修言從不參加,不知為何自打上回秋獵遇刺之後,他便對習武騎射上心起來,今日竟也跟著下了場。

  秋欣然見他穿著一身白衣,胡服窄袖,皂色長靴,一身俐落打扮。他生得白,五官又俊秀,在人群中頗為引人注目。不過等比試一開始,他騎著馬落在最後,並不跑到前頭同眾人拼搶。最前頭的一貫是李晗意同鄭元武,鄭元武一身紅衣,揮桿騎馬身手漂亮,總能引得全場矚目。李晗意也不甘示弱,他穿白衣拉著馬繩緊趕上去,同鄭元武交手幾個回合,小小的馬球滾在地上如同在沸湯之中,上下顛簸不停。其餘人圍在二人身側,兩邊嚴防死守你爭我奪毫不相讓。

  忽然鄭元武瞅準機會手中月杖一揮,那球拐了個彎,從李晗意手中逃脫,凌空飛起!這一球著實刁鑽,揮桿的人力氣也使得大,一桿竟能將球打得穿過大半個球場,直直朝著白方的球門而去!

  紅方一聲叫好已到了嘴邊,卻忽然見那球門外不知從哪兒閃出個人來,一桿將那快要進門的馬球半空截下,「啪」的一聲又打了回去。這變故來得猝不及防,還不待眾人回過神,那球已到了外圍場邊的李晗風手上,他接下這球不等眾人醒神,忙策馬朝著紅方球門狂奔而去,等其他人追上他已抓住機會揚起月杖一桿將球打入洞中!

  一時間場上叫好聲與惋惜聲並起。

  李晗意因為失了這球臉色正難看,但好在最後是己方的李晗風進的球,方才神色轉好了些。倒是球場中央的鄭元武回頭看了眼落在最後的夏修言,沖他揚了揚桿,真心誠意地誇了句「好球」。

  夏修言臉上神色沒什麼波瀾,只同他淡淡點一點頭,便又掉頭騎馬走到了場邊等下一回合開始。

  秋欣然將目光轉了回來,同李晗園問道:「上回秋獵行刺的事情可有下文?」

  李晗園想了一想:「沒有吧,好像說可能是誤叫哪裡的冷箭傷著了。」她以為秋欣然是擔心夏修言的傷,還不忘寬慰道,「不過太醫也看過了,夏哥哥的傷沒什麼事,你看他如今騎馬射箭比先前倒還精進了!」

  秋欣然不知在想什麼,搖搖頭。她手上文章已抄了三遍,一邊同李晗園道:「公主下午宮中還有課,還是趁現在抓緊時間多抄一些。」

  李晗園聞言心有慼慼,只得將目光從校場上收回,專心又抄起來。

  這般抄了片刻,又聽得場上傳來吵鬧聲。李晗園忙放下筆探頭去看,便瞧見李晗如似乎同什麼人吵了起來。前段時間她似乎叫陳貴妃關了禁閉,許久不曾露面,這回才第一次出現在校場。

  隔了老遠二人聽不清下頭在吵什麼,但似乎是李晗如同李晗意發生了爭執,鄭元武站在一旁,起先還勸一兩句,但不知怎麼的,倒更激得那兄妹二人情緒激動,於是他很快就皺著眉頭再不說一句話了。

  秋欣然看一眼人群中眾人的反應,忽然問:「七公主是不是同鄭世子在鬧矛盾?」

  李晗園茫然道:「同鄭哥哥?可七姐姐不是分明在與二哥哥吵架……」她說著說著,又想起什麼,湊近了小聲同她說:「不過前段時間確實出了件事。」

  秋欣然見她這小心翼翼的模樣,也不由跟著湊過去壓低了聲音問:「什麼事?」

  「就是除夕那天,父皇提起了七姐姐的婚事,問七姐姐可有意中人……」李晗園含含糊糊將那晚的事情說了一遍,又補充道,「聽說那天回去之後,七姐姐在宮裡大哭一場,貴妃娘娘也很生氣在宮裡發了好大一通火,還下令將七姐姐關在殿裡不許她出門。」

  秋欣然點點頭,這事兒她倒是第一回聽說。李晗園湊近了忍不住小聲問:「欣然,你說七姐姐是不是喜歡鄭哥哥啊?」

  她話音剛落,秋欣然還來不及作答,便瞧見二人剛剛話題中心的人物踩著梯子來到了高台上。

  李晗園一臉心虛地閉上嘴,秋欣然則忙起身同他行了個禮。鄭元武不知她們方才還在議論自己,只是見秋欣然起身,輕輕擺手叫她坐下,苦笑著解釋道:「我上來坐坐,你們不必理會我。」

  秋欣然轉頭見場下果然已換了人。李晗如換了身衣服,一身紅衣獵獵,隔了老遠也能感覺到她身上重重殺氣,衝鋒陷陣毫不遜色於男兒,甚至兩方對壘好幾個少年都要叫她這滿面肅殺的氣勢所震,躲閃不及。

  秋欣然坐下來,沒有追問他下場的原因,就是李晗園這回都老老實實地開始抄起文章來了。

  這高台上一時就他們三個,鄭元武在旁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拿起秋欣然剛抄好的文章來看,不由「噗嗤」一聲輕笑出聲。李晗園字體圓潤可愛,秋欣然往日的字跡卻偏清秀,如今既是代抄,自然要仿著她的字跡來。可字跡如何是一時改得過來的,是以落在紙上全寫出了一個四不像,看著有些可笑。

  秋欣然厚著臉皮裝作不知,又聽他問:「你們這樣就不怕先生怪罪嗎?」

  李晗園忙道:「不會的,先生也知道我近日在宮中苦學,不會因為這些小事為難我。」那模樣生怕鄭元武將她好不容易找來的代筆給嚇跑了。

  鄭元武聽了竟還點一點頭,深以為然:「既然如此我也替你抄一篇吧。」

  他話音剛落,桌旁的兩人皆是滿臉驚喜地抬頭看了過來,不過秋欣然是驚,李晗園是喜。九公主讓開身將手中的筆遞給他,一臉感動:「果然還是鄭哥哥對園兒好,我……」

  「鄭世子既然好心幫忙,不如便替了我吧。」秋欣然半路殺出臉不紅心不跳地將手上的筆遞了過來,「代筆這事兒到底不好做得太過分,先生雖能睜隻眼閉隻眼,但若一半都不是公主抄的,恐有些說不過去,到時候先生一氣之下再加罰,便得不償失了。」

  她說得很有幾分道理,李晗園抿抿嘴將手中遞出去的筆收了回來,只得繼續垂頭喪氣地將手中剩下的文章抄完。鄭元武瞧著她不情不願的模樣,露出幾分笑意,又看了看還遞著筆的秋欣然,忽然說:「秋司辰說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還是不添亂了的好,否則先生一看三種筆跡恐怕更要生氣。」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他反悔得這麼理直氣壯,一時瞪著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直看得眼前的人又笑出了聲,才知道他是在同自己開玩笑。

  鄭元武伸手正要去接她手上的筆,忽然有什麼東西朝著高台的方向飛馳而來,「啪」的一聲撞在了高台下的柱子上,驚起好大一聲響動。

  秋欣然遞著筆的手一哆嗦,便聽遠處李晗意坐在馬上沖著這邊高聲奚落道:「這球你都能打偏,李晗如你趁早下去行不行?」

  高台上的三人循著聲音往下看,便見一群人騎馬站在場上,唯有場邊一個紅衣女子仰著頭看過來,目光中略帶冷意。等場邊的宮人一溜小跑地到高台下撿起馬球送回場內,她才跟著調轉馬頭重新回到場上去了。

  秋欣然下意識去看身旁的人,鄭元武臉色有些難看,但很快垂下眼又恢復了先前的神色。

  「算了,我自己抄吧。」李晗園苦巴巴地說,「也不差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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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宜問卦

  等場下的馬球比賽結束,學宮眾人便也就各自散了。

  秋欣然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筆墨,盤算著下午去司天監做事。正當她沿著木扶梯走到校場旁時,忽然從旁閃出一個宮女攔下了她:「秋司辰,七公主請你去冷香宮小坐。」

  這時校場上人還未走完,瞧見李晗如身邊的宮女將秋欣然攔下來說話也都不由好奇地看過來。周顯已走近了略有些擔憂地替她問道:「七公主找欣然所為何事?」

  「奴婢不知。」

  周顯已碰了個軟釘子,只能在底下扯了扯秋欣然的袖子,湊近了小聲道:「你……你還是別去了。」秋欣然伸手到他背後輕輕拍了拍,反過來低聲安撫道:「無妨,七公主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說完,她沖那宮女一抬手。對方便轉身領著她往冷香宮走去。

  她到冷香宮時,發現李晗如不在殿中。殿中的宮女稱七公主要先去沐浴換身衣裳,請她在屋中稍候。屋裡熏著香,內侍們給她上了一小壺清茶,便再也沒有人搭理她了。

  這位七公主約莫是因為她這兩回與鄭元武走得太近而心中有氣,故意將她叫來,卻又留她一個人在此枯等。但再想堂堂一個公主想要教訓她一個小小的司辰官卻不過將她找來枯坐著,秋欣然有些好笑,再看這位七公主又覺得不免生出幾分可愛來。

  如此過了小半個時辰,李晗如終於換了身輕薄春衫,畫眉點唇梳妝一番款款而來,秋欣然忙起身同她見禮。李晗如拿眼尾掃她一眼,見對方神色鎮定,並無躁鬱之色,輕輕哼了一聲。寬大的衣袖一掃,在她對面坐下:「聽聞秋司辰能掐會算,因這本事才得了父皇青睞,封了司辰官一職。」

  她話裡帶些不經意的鄙薄,似在譏諷她如今的官位來路不正,為人不齒。這話秋欣然入京之後聽了不少,是以並不覺得如何,只含笑不語。李晗如見她不說話,只當對方心虛,又施施然道:「我久聞司辰盛名,今日請你來也是想請司辰替我算上一卦。」

  李晗如說完又看她一眼,見對方露出些為難的神色,不禁問道:「秋司辰不願意?」

  「公主請我看卦,我自己沒有不願意的道理,只是……」她露出些許躊躇之色,只等得李晗如漸漸不耐起來,才吞吞吐吐道,「只是我輩中人最講究因果,譬如我若替人算卦便是結了一個因,那人給我一些報酬就算了了這個果,這樣一來一往方是因果兩清,否則於雙方不利……」

  李晗如聽她彎彎繞繞說了這一堆,不耐煩道:「就是你替我算卦,我需付你銀子?」

  「公主英明。」

  鬧了半天原來是要銀子,李晗如眼中不屑之色更重,傲然道:「你要多少?」

  「看公主問什麼。」

  她這麼說座上的少女卻忽然扭捏起來,她抬眼看了看左右,身旁的大宮女立即十分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將殿中其他隨侍的宮人遣退,等這屋裡只剩下寥寥幾人之後,李晗如這才抿一抿唇,低聲道:「若是想問一問姻緣哪?」

  秋欣然眼觀鼻鼻觀心,面上鎮定自若,用一派自然的口吻答道:「京中不少貴人請臣去府上做客,最多的便是為了家中兒女的婚姻大事。」

  李晗如一個未出閣的公主,本同她私下裡問這個有些羞怯,但見她語氣神色仿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一時也放鬆下來,連帶著對她的態度都不覺和緩了些:「既然如此,你要怎麼算?」

  秋欣然搖搖頭:「論理說能替公主問卦是我的殊榮,實在不該討要報酬……」

  「要多少?」

  這位七公主著實是李晗意同胞的兄妹,便是這風風火火的性子都是一模一樣,秋欣然心中暗暗一笑,神色卻很正直:「公主貴為天女,但既是私下問卦,這卦臣便收您四百九十兩銀子吧。」

  「四百九十兩?」李晗如瞪著她,聲音也不免拔高了些。

  四百九十兩不算小數目,一卦百金無論放在哪裡都算得是天價了,她一旁的宮女覺得這位小道分明是在趁機斂財,不由皺眉提醒道:「司辰替聖上算卦難道也收取了報酬嗎?」

  對啊,李晗如聞言警惕地看著她,卻見秋欣然面不改色不慌不忙道:「為天子卜卦哪裡是能用錢財輕易衡量的哪?聖上深明此種玄機,雖沒有賞我錢財,卻封我為司天監的司辰官,這樣一來也算是了結了因果。」

  李晗如前頭剛拿這事擠兌她,轉眼卻叫她又用這話給堵了回來,不由一噎,又聽她說:「這四百九十兩也有講究,公主在宮中位七,又問姻緣,取雙七之數也是為求得一個比翼雙飛姻緣美滿的好兆頭。」

  她說完見對方神色果然有些動搖,又端正了神態,仿若極公正道:「不過問卦之事,還是全看公主自己,若是公主覺得此卦不值得這個數目,就此作罷也是無妨。」

  李晗如眉心緊皺,過了一會兒方才像是下了什麼決斷,同身旁的宮女道:「去庫房取五百兩銀子過來。」

  對李晗如來說私下一口氣拿出這麼一大筆銀子也不太容易,一旁的宮女看了眼公主的臉色,到底不敢再說什麼,還是快步去了。

  秋欣然笑一笑,將桌上的紙筆遞過去:「我來得匆忙未帶什麼,不如為公主拆個字吧。」

  李晗如接過筆略一沉吟,在紙上寫了一個「如」字遞了回來。秋欣然接過半晌沒有言語,直等得李晗如不禁焦躁起來,催問道:「如何?」

  對方提筆將字拆成兩半:「如字分為女和口,女倚口而立,口不正則女不正,若想成良緣切忌口是心非,方可如願。」李晗如聞言若有所思,又聽她繼續說:「但公主也不必太過擔心,婚姻之事一男一女,女加子為好,若是能成倒不失一樁好姻緣。」

  李晗如聽了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說我能有一樁心想事成的好姻緣?」

  秋欣然點點頭:「雖不知公主未來夫婿是何人,但必當是樁兩情相悅的姻緣。」

  聽她這樣說,女子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但一想也不確定此人當真會是如今心上之人,又不免露出幾分憂色,這樣片刻之間一喜一憂,轉瞬已換了好幾次神色。過了片刻,李晗如又問:「你方才說切忌口是心非又是怎麼一說?」

  「若是無口只剩女,口若不當不成如。公主若是有心不可悶在心裡不叫他知道,但若是言辭不當心口不一卻也難以如意,此中的分寸還是要自己把握,方才成就良緣。」秋欣然說完放下筆,笑了一笑,「公主還有什麼要問的?」

  李晗如想了一想,忽然臉上一紅,湊近了小聲問道:「你能替我算算旁人的嗎?」秋欣然立即領悟了她的用意,婉拒道:「問卦一事還是要自己親自前來為好,旁人替問橫生因果,反而不美。」

  聽她這樣說,對面女子臉上也流露出幾分遺憾,但很快又打起了精神,上下打量她兩眼。要說同方才秋欣然剛進殿時相比,對方的態度到此時已是和緩了許多,但心裡終究還是有些過不去,遲疑道:「司辰這般能掐會算……可曾替自己算過?」

  秋欣然心中明鏡一般,覺得今日來一趟冷香宮這才算是問到了關鍵,不由微微一笑:「公主說笑了,我一個出家人,紅塵皆是身外事,何必算這些。」

  李晗如一愣,像是方才記起她是個道士,又上下看了她兩眼。見坐在面前的人一頭烏髮高束,一雙桃花眼卻無媚態,長眉入鬢唇紅齒白,一身青色官服,若不仔細看活脫脫一副俊俏少年模樣。

  「司辰既是出家人為何又會入宮?」

  秋欣然垂著眼道:「公主誤會了,我來長安不過旅居,如今雖擔著司辰官的虛職,但也是為了入世結善緣,遲早還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看樣子先前是我誤會了司辰,」李晗如神色一鬆,換上一副春風和沐的神情,「先前竟以為司辰是貪圖虛名之人,還望你不要同我計較。」

  「公主言重了。」

  「既然……」李晗如往前挪了下身子,話未說完,忽然見先前去庫房取銀子的宮女帶著銀子進殿,附耳同她低聲稟告什麼。李晗如眉心微微一皺:「太后為何此時突然找我?」

  「奴婢不知。」

  秋欣然很有眼力見地起身:「公主既有正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李晗如正有許多事情要問,如今卻被打斷不由有些喪氣,心中隱隱開始後悔先前將她晾在殿中浪費了小半個時辰這件事來。但太后召見不能不去,見狀也只得上前拉過了對方的手,親密道:「好,我叫翠柳送司辰出去。」

  那宮女沒想到她不過是出去取了趟銀子的功夫,回來公主對這位司辰官的態度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以為是對方卜算的能力果真高超,短短一息之間已叫公主心悅誠服,看她的目光裡也不由帶了幾分敬畏之色。

  秋欣然自然不曉得她的這番心思,只出了宮外托她將這四百九十兩銀子換成銀票再送來給她。翠柳不敢怠慢,也趕忙答應,這才目送她神情愉快地離開了冷香宮。

  秋欣然今日又小賺了一筆銀子,走在路上幾乎要哼起歌來,等她步履輕鬆地拐過宮牆,就看見前頭不遠處有個熟悉的人影迎面而來。她心中雖有些詫異,但也忙停下腳步同對方見禮:「見過夏世子。」

  夏修言應當剛從哪個宮裡出來,見了她在這兒卻是毫不意外,只目光上下將她打量一番,才開口道:「免禮。」

  秋欣然放下手,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便主動道:「世子這是要出宮去?」

  「嗯。」對方低低應了一聲。

  「那——」青衣小吏左右看了看這筆直的宮道,摸了摸頭,「我也正要回去,不如與世子同行?」

  夏修言眼底浮上一抹笑意,頗為驕矜地點點頭:「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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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忌張望

  春色正新,柳枝兒也從紅色的高牆後頭露出一抹嫩綠來。宮道鋪著平整的青石板,一眼望不到盡頭。四下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落在石板上的腳步聲,一個穩健一個輕快,像是奏起一支小調。

  「世子今日散學怎麼沒回公主府?」

  「去福康宮裡坐了坐。」

  「巧了,我方才在七公主那兒坐了一會兒,正碰上太后召七公主過去。」

  夏修言勾勾嘴角:「貴妃也在,許是叫她過去相看京中世家子弟的畫像。」他說完見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七公主找你幹什麼?」

  秋欣然不好說李晗如找自己看卦,只能含糊道:「找我過去問了幾句話罷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

  她不說對方卻也好像早已猜了出來,哂笑一聲沒有追問,卻風馬牛不相及地問:「你覺得鄭元武如何?」

  秋欣然摸不準他問這話的用意,斟酌一番才道:「鄭世子心性純良,是個好人。」

  夏修言點一點頭:「鄭元武是鄭家嫡子,鄭帥親自教養大,性情瞧著有些軟但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個性。」他這話似是有意指點她什麼,可惜秋欣然的注意力卻不在這兒,倒有些好奇地瞧著他問:「這樣聽來您對鄭世子的評價倒是不錯?」

  夏修言莫名看她一眼:「我對他評價不錯你很奇怪?」

  「倒也不是,」秋欣然支吾一下,「因為外頭常將你同他比較,我以為……」她後頭的話雖未說完,但身旁的人立即會意,嗤笑一聲:「鄭元武品性不錯,拿他同我比不算辱沒了我,我有什麼好不高興?」語氣活似外頭的人將他二人做比是為了捧他一般。

  秋欣然沒想到還能這麼想,又聽他說:「何況我同他實則沒什麼相似之處,水火相比,說水不如火,誰聽了會放在心上?」他語氣輕描淡寫間又帶點不經意的自負,她聽了低頭笑了一聲。

  夏修言瞥她一眼,小道士忙端正了神色開口道:「世子這樣想,其實還是因為心裡知道自己並非不如他,才能毫不在意吧?」

  少年一愣定定看著她,過一會兒才彎了下嘴角:「不錯,你倒是很會說話。」

  二人拐過一道宮牆,忽見遠處正停著一架轎輦,上頭下來一位年輕女子,一身錦衣華服,滿頭朱釵,面容嬌媚,身姿綽約,一看便知應當是這宮裡哪位后妃。夏修言同宮中后妃私下見面向來能避則避,當下停住了腳步不再上前,秋欣然便也跟著站在了原地。

  只見她從轎上下來,卻未立即進去,倒是轉頭看著身旁的人,呵斥道:「當日宮宴上的話是你自己說的,如今轉頭又想反悔,你當這是兒戲不成?你如今這副模樣不要說你父皇看了不喜,就是我看見了也嫌礙眼!」那轎輦旁的宮人集體低著頭一個個不敢說話。那后妃又道:「滾回去思過,這樁事情已經定下再想更改已是不可能了,下回你父皇召見若你還是今日這個樣子,你便永遠別到我宮裡來!」

  「母妃——」

  未等那人說完,她已猛地一甩衣袖,不等身旁的宮女攙扶怒氣沖沖地走進宮中,身後一群宮女太監忙快步跟上。等人都走光了,秋欣然才看清外頭留著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晗台。

  秋欣然對這位大皇子的印象不深,只因她到宮裡的時候,這位已不在學宮,也很少在後宮走動了。只憑著幾回宮宴上的記憶,依稀覺得大概是個沉穩的性子,因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竟淑妃會叫在下人面前當眾斥責這個兒子。

  李晗台受了母妃一頓訓斥,方才伸出去的手落回身側,重重握了握拳,露出個懊喪的神情。直到淑妃身旁的宮人們都進去了,秋欣然見他神情鬱鬱,還在外頭又站了一會兒,不知想到什麼,許久之後才獨自轉身離開。

  等這宮道上又空無一人,二人才從拐角處出來。他們停在這兒本是有意避嫌,如今倒像無意間聽了一場牆角,好在沒有同李晗台他們迎面撞上,也算避免了一場尷尬。

  「我倒是頭回見淑妃這個模樣。」秋欣然小聲嘀咕道,「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如今後宮四妃當中,淑妃最得聖寵。聽聞她性情柔順,宣德帝還未登基時,就已入府陪伴左右,故而最先生下大皇子,後又生下五公主,這麼多年隆寵不斷,就是娘家也因為她多有借力,如今的中書侍郎正是她的哥哥吳廣達。

  夏修言忽而淡淡開口道:「皇后這兩日正替大皇子選妃。」

  「原來如此,」秋欣然恍然大悟,若有所思道,「不知大皇子屬意哪家的小姐。」

  夏修言瞥她一眼:「你很關心這個?」

  「這倒不是,」青衣小吏一頓,轉頭左右看了看,鬼鬼祟祟地朝他湊近一步,低聲說,「前一陣皇后找我去替人看過八字。雖沒告訴我是替誰看的,但我猜應當是已有了人選。」

  夏修言眼見著兩人中間原本那一拳的距離叫她硬生生壓縮成了一線,衣料幾乎貼上了,身旁的人還毫無所覺地望著前頭,一邊搖著頭同他講:「不過我看了幾眼,結果卻不大好。」

  「怎麼說?」

  「我私下掐著八字替他算了一卦,是個下離上兌的異卦,若求姻緣恐是不順。」

  「你便這麼同皇后說了?」

  「自然不是,」秋欣然察覺他話裡的涼意,訕訕道,「只不過說凶吉難辨,此事不急於一時。」

  夏修言涼涼看她一眼,大概是「算你還有點腦子」的意思。

  「皇子婚配牽扯眾多,不要淌這種渾水。」臨了他還是這麼添了一句。秋欣然點點頭,知道他這句話全是一片好意,自然心領。

  說話間二人已到了宮門外,公主府的馬車正停在外頭,不遠處還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顯已?」秋欣然吃驚道,「你怎麼在這兒?」

  周顯已見她全鬚全尾地從宮裡出來似乎鬆了口氣,忙上前幾步:「我見七公主單獨找你過去,擔心你出事。」

  他在這兒應當站了有一會兒功夫,額上沁出一層薄汗,見了她臉上卻還樂呵呵的。秋欣然大為感動:「顯已……」

  她話未說完,身旁一道走來的人已上了公主府的馬車。他坐在車裡掀起簾子同外面的人淡淡道:「人已在這兒,我先走一步。」周顯已忙同他拱手作別:「多謝世子。」

  夏修言未說什麼,放下車簾馬車便朝著宮外遠去了。秋欣然聽出了幾分原委,轉頭問道:「你找了夏世子幫忙?」

  周顯已不好意思道:「你走以後我有些不放心,正巧在宮門這兒碰見了世子。他正準備去福康宮,答應若是方便順道替我去看看,不過我沒想到他會送你出來。」周顯已覺得自己以往覺得夏修言此人過分冷淡孤僻實在是冤枉了他,心中竟有些內疚。

  秋欣然想起方才剛出冷香宮就在路上遇見了他,莫非那時候他其實就是在那兒等自己?

  她正出神,一旁周顯已伸手一拍她的肩膀,二人繼續朝著外頭走去。

  路上週顯已問道:「過兩日就是上巳節了,那天你可輪休?」

  秋欣然算算日子,點一點頭。身旁的少年便高興道:「那你可得出宮去看看,上巳節這日長安可熱鬧。」

  「哦?」秋欣然去年春天到的長安,卻沒能趕上上巳,如今聽他這麼一說,果真有些興趣,「哪兒最熱鬧?」

  周顯已想了想:「曲江亭那邊一定熱鬧。」

  二人在宮門外分手後,秋欣然回到司天監正碰見原舟。他昨晚值夜,睡到現在才起,正坐在桌前一邊理著文書一邊打著哈欠。

  秋欣然同他提起上巳節的事情,少年想了想點點頭:「好啊,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去。」他說著又想起一樁事情,轉頭同她說道:「對了,你前段時間托我替你留心城裡是否有合適的鋪面,前幾日我倒是找到一家價錢合適,位置也還不錯的。」

  秋欣然聞言精神一振:「在什麼地方?」

  「在安仁坊那兒,你這兩日若有空我帶你去看看。」

  「好,改日請你吃飯!」

  原舟無奈一笑:「不過你怎麼忽然想起要在長安買房?」

  秋欣然掰著指頭算給他聽:「我如今手上也攢了些銀子,若存錢莊裡也卻沒什麼用,倒不如買間合適的店面轉租出去,還能每月賺些銀子。」

  「你要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誰會嫌棄錢多?」秋欣然一臉莫名地看著他,「長安什麼都貴,沒些銀子如何過活?」

  原舟噎了下,又納悶道:「可你難道打算一直待在長安不成?」

  秋欣然眉頭一挑:「你這是盼著我走?」

  「可求求你快回去吧。」少年聞言沒好氣道,又低下頭去整理案上的文書,「師叔叫你下山歷練找找道心,我看你倒是找到錢眼裡去了。」

  秋欣然笑嘻嘻道:「紅塵千丈,若能在金銀細軟裡修出道心也算別具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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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宜出遊

  上巳這日春和景明,夏修言陪李晗風去曲江畔的醉春樓飲酒。

  夏修言今天本沒有這個打算到曲江邊來湊這個熱鬧的,但大早上李晗風坐著馬車到了公主府外,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夏修言不想拂了他的興致,到底還是坐車跟了來。

  馬車上往外看,街道人流熙熙攘攘,皆是朝著曲江亭的方向去的。新科放榜不久,循例今天該有曲江宴。曲江宴上聖上親臨,王公大臣齊聚曲江亭,新科進士們打馬而來,一日看盡長安花。這是天下所有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一天,可惜今年的曲江宴不知何故卻是延後了。

  如今坐在馬車上,夏修言也不禁隨口問了一句原由。李晗風揮開扇子,掩唇笑了笑:「你沒聽說嗎?自然是因為司天監的那位。」

  坐在車上的少年轉過頭來,目光略帶疑惑。

  李晗風不同他賣關子:「前兩日聖上著禮部安排曲江宴的事情,各項事情已安排的差不多了,禮部馮大人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找人去司天監找秋司辰測了一掛凶吉。按理說這也就是走個過場,定定心。不想那秋司辰一卦算出個凶來。這下好了,禮部一時也沒了主意,只能老老實實將卜卦的結果呈了上去。聖上看了遞折,考慮一番又命禮部重新挑了個日子。」

  夏修言沉默一陣,才道:「她膽子倒大。」

  「可不是,」李晗風揮揮扇子,拉長了聲音,「她這一卦若是準了還好,若是今日平安無事,恐怕要得罪不少人。」

  「真出了什麼事,她這一卦就不得罪人了嗎?」他聲音微沉,李晗風聽他話裡似乎隱隱有幾分不快,正詫異準備細問,馬車已停了下來,轉眼已是到了醉春樓。

  二人從馬車上來下,李晗風理了理衣裳抬頭看了眼酒樓的牌匾。他們所乘的馬車華麗,他又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尋常身份。一時間站在酒樓外吸引了不少目光。

  夏修言剛從馬車上跳下來,便聽一聲又驚又喜的呼聲從二樓傳來。二人抬頭看去,只見臨窗的欄桿處探出一個腦袋,恰是一同在學宮中讀書的孫家世子孫覺。

  「六……六公子,夏兄!你們怎麼來了?」

  他身後的窗子裡又探出幾張臉,卻是生面孔,瞧著像是一群讀書人。

  李晗風看了身旁的夏修言一眼,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不由清咳一聲:「倒是巧了。」一旁的人聽見這話轉開眼笑了笑,笑中略帶幾分譏諷,率先走進了醉春樓。

  李晗風見他未發作,不由鬆一口氣忙跟著走了進去。

  伙計見貴客臨門忙趕上來招待,李晗風不知同他在說什麼,夏修言落後一步,目光卻落在了鄰近窗邊的那張桌子上。那兒坐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像在等什麼人,模樣有些眼熟。

  對方也一眼看見了他,略帶驚訝之後起身朝他走過來,抬手行禮道:「見過夏世子。」

  他一身青色直裰乾淨整潔,頭髮束在腦後,模樣生得端正溫厚。夏修言忽然想起他是誰了:「原司辰?」

  因為先前家宴上的事情,原舟其實對這位夏世子有些不喜,但他此刻一眼認出自己,倒是頗為意外,對他挽回了幾分好感,聞言笑道:「下官如今任司天監押宿官一職。」

  「恭喜。」夏修言同他道了聲賀,雖沒什麼感情,但原舟聽了又有些感動,只覺得先前是自己誤會了他,這位夏世子實在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正說著李晗風也走了過來,見了他也有些意外,笑眯眯道:「今日倒是湊巧,原押宿獨自出來踏青嗎?」原舟忙同他也見了回禮,才說:「同我師姐一塊來的,只是她如今出去買個糖人,我在這兒等她罷了。」

  「你師姐?」李晗風一時竟沒反應過來,茫然地轉頭去看身旁的夏修言。見他抿了一下嘴唇,似笑非笑道:「今日大凶,她怎麼還敢出來?」聽他這話,李晗風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師姐竟是「秋欣然」,不由笑道:「秋司辰平日一身少年打扮,我倒快忘了她的女子身份了。」

  原舟是個老實人,正不知這話該怎麼接,恰好孫覺已從二樓「蹬蹬蹬」地小跑下來。他同李晗風見了個禮,便道樓上請了幾位朋友正布雅宴,也請他去二樓坐坐。李晗風推辭了一番推脫不過,才看了眼夏修言的神色,為難道:「修言看如何?」

  夏修言可有可無地點一點頭,李晗風唇角微微露出一個笑意,這才頗為矜持地答應下來。

  孫覺領著二人上樓,經過樓梯拐角處,夏修言朝著大門瞥了一眼,見方才青衣直裰的少年已坐回了原來的位置上,對面依舊空空如也,還未有人落座。

  也就短短一眼,三人已走上了二樓的雅間。推開門,裡頭果然如孫覺所說正在布雅宴,滿屋子綸巾儒袍書生打扮的男子,見他二人進來皆站起來恭敬拜禮。

  孫覺未直說李晗風的身份,只稱他為六公子,稱夏修言則為夏世子,又將原先主座讓出來給了李晗風,自己退居一旁,同他們兩個介紹道:「今日上巳這屋裡都是今年的新科舉子,正是日後朝中的棟梁。」

  李晗風聞言舉起酒杯同屋中眾人道:「今日誤入雅宴,有幸拜會,當敬各位一杯。」他話音剛落,眾人受寵若驚,也忙站起來同他敬酒。唯有夏修言坐在一旁,不曾動桌上的酒杯。他眉眼微垂的時候,周身氣質便有些冷冽,帶著幾分不好親近的傲氣。席中皆是還未入仕的書生,不乏有些心高氣傲的文人,悄悄看了過來。

  李晗風溫言打起圓場:「修言體弱不善飲酒,還是替他換茶來吧。」孫覺也很有眼色,忙著人上茶。此番情景落在旁人眼中,更是覺得這位六公子秉性溫和,平易近人。

  這等場合不便議論國事,席中眾人行起了小令。孫覺雖未直言這位「六公子」的身份,但在場皆是將要入朝為官的人,心中如何沒有猜測,是以每當輪到自己,個個皆想好好表現一番。

  夏修言坐在窗邊百無聊賴,顯得與這屋裡的人格格不入。外頭春色正好,從二樓可以看見曲江堤壩的風光。兩岸垂楊抽綠,沿著江水遠眺還能瞧見朦朧青山。街道上人流如織,年輕男女們穿著各色春衫沿著江畔走向遠處的曲江亭,這是獨屬於上京的繁華。

  忽而從一樓的大門裡走出一個青衣直裰的身影,他在大門外站了站似乎在等門內什麼人出來。過了片刻,果然有個穿黃裙的少女舉著個糖人跟著走了出來。

  夏修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頓了頓,像一時難以確定她是否是印象中那個青衣小吏。秋欣然今日穿了身鵝黃色的長裙,平日裡用木簪束起來的頭髮也披了下來,梳成個簡單的髮髻,上頭簪了朵明黃色的小花,十分俏皮可愛。她身量高,往日穿著官服還看不出,如今換上女裝從背影看已完全是個窈窕淑女,十分引人側目了。

  他見她從醉春樓裡出來,背對著二樓站在路邊,手中舉著一個糖人,不知與同行的少年說了句什麼,引得對方頗為嫌棄地扭開了頭,她卻舉著糖人笑起來,露出一點點側臉的輪廓和不大看得真切的笑眼。

  過一會兒,她好像注意到了不知來自哪裡的目光,略疑惑地轉過頭來。那一瞬間,坐在二樓的少年竟下意識慌亂地側身躲避了一下,等避到窗後才生出一絲絲尷尬的懊惱。

  李晗風叫他的動作驚擾,側頭看了過來。見他面色不虞,略遲疑了一番,才輕聲道:「怎麼了?」

  夏修言搖搖頭,他拿起桌上已半涼的茶水喝了一口。過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頭朝窗外望去。

  方才站在路邊的二人已經離開了。沿著街道,能看見遠處一道鵝黃色的身影同身旁青衣的少年朝著曲江亭的方向走去。女孩腳步輕快,幾乎帶著點蹦蹦跳跳的愉悅,像是一朵落在春天裡的花,漸漸的消失在了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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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忌踏青

  中午的時候,江邊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夏修言坐在窗邊,最早注意到江邊的動靜。只見遠處江岸人頭攢動,忽然擁擠起來,像是外頭的人要往岸邊擠,岸邊的人卻想往外衝。人聲由遠及近,越來越大,到最後坐在醉春樓中的客人們也漸漸聽見了響動。

  雅宴上有個士子正作詩,唸到一半整個屋子裡已無人再聽他唸什麼了。李晗風也朝窗外看去,他想起先前秋欣然替禮部算的那一卦,心頭湧上點不好的預感。果然沒多久,岸邊就傳來有人落水的聲音——

  先是一個人掉進了江水裡,人群擁擠起來,很快接二連三地有人落水,有些是叫人擠下去的,有些是迫不得已自己跳下去的。再過一會兒,忽而傳來「殺人了」的驚呼聲。曲江亭那兒頓時擠作一團,木橋吱呀作響,看得遠處圍觀的人心驚膽戰,若是橋斷了,後果更是不堪設想。一時間男子的叫罵聲,婦孺的哭聲也遠遠傳來。

  李晗風從座位上站起來,立即吩咐身旁的侍衛去江邊查看情況。孫覺也忙派人去樓下探聽消息,一邊安慰道:「無妨,為防出事今日京兆尹在江邊加派了不少人手,應當很快就能平定下來。」

  他這倒也是實話,曲江宴雖延後了,但地方巡防還是加派了人手。本是想著以防萬一,沒想到當真出了這種事情。只怕京兆府尹得到消息後,不必等言官彈劾,就要先一步上奏請罪了。

  不過多久,兩岸巡防的禁軍趕到,會水的紛紛跳下江去救人,剩餘的則在岸邊疏散百姓。這樣過了一陣,江邊的動亂才算漸漸安定下來。但夏修言見京兆府的人手卻還未撤退,依舊把守在曲江亭附近,心中隱隱生起幾分不好的預感。

  很快方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衛也回到了酒樓,回稟的情況與二樓看見的差不多,還來不及鬆一口氣,那侍衛又附耳在李晗風耳邊說了幾句,眾人便眼見著他神色一變,面色鐵青地站起來,起身同座中眾人敬酒,露出些惋惜的神色:「府上有事需先行告辭,今日不能久留,還望各位見諒。」眾人雖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見狀也紛紛回禮不再挽留。

  夏修言跟著從醉春樓出來,下人已備著馬車在樓外等候。李晗風打算先送他回公主府,卻不想對方站在馬車旁肅然道:「江邊出了什麼事?」

  李晗風稍稍遲疑,同他附耳道:「韋大人遇刺了。」

  「羽林軍統帥韋鎰?」

  「是他。」

  「怎麼回事?」

  李晗風搖搖頭:「聽說今日韋大人等人包船遊湖,忽然遭到刺客襲擊,具體情況卻是不知。」他說到這兒微微一頓,又湊近些,同夏修言低聲道,「但前幾日瓊州傳來消息,章永的小兒子章榕在半路逃了,負責押送的官兵害怕擔責遲遲不敢上報,這消息才傳回長安,恐怕還沒有幾個人知道。」

  夏修言神色凝重:「你懷疑刺客是他?」

  「章永勾結達越人的密信是韋鎰派人搜出來的,章永一死韋鎰順理成章接任羽林軍統領,你說章榕回來最想殺誰?」

  夏修言不作聲,李晗風看他一眼又說:「這件事情同你也有關係,若是今日抓不住章榕,後患無窮。」

  罪犯之子潛逃,朝廷命官遇刺,上巳節江岸百姓落水,這其中或許還要牽扯出勾結達越人的舊案……樁樁件件都夠朝廷頭疼。

  夏修言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去江邊看看。」

  李晗風大吃一驚:「如今可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夏修言鎮定道:「我心裡有數,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李晗風見他神色不似玩笑,惴惴看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修言,你是不是正生我的氣?」

  夏修言微微一頓,沒有立即作聲。李晗風心中嘆了口氣,同他道歉:「這回是我不對。」

  「你太心急了。」夏修言沉默片刻,才緩緩道,「聖上疑心甚重,你私下結交舉子的行為恐叫他不快。」

  李晗風神色黯然,但隨即苦笑道:「我想過這些,你自己也萬事小心。」

  夏修言點一點頭,等目送了他的馬車離開,才將高暘喊到一旁,吩咐他先去江邊打探情況,自己隨後就到。他白天出來,身旁還有其他侍衛跟在暗處,高暘點一點頭隨即領命離去。

  等他離開,夏修言也轉身朝著江邊走去。

  剛出了遊人落水的事情,原本擁擠在江邊的人群疏散了許多。夏修言沿著江岸一路往前走,沿路有涼茶鋪子、燒餅攤這樣零星的攤販,本是準備趁著上巳節這日多做些生意,不想鬧了這一通許多便垂頭喪氣地準備收攤。

  曲江亭附近有官兵嚴守,再不叫人靠近。夏修言走到那附近也不再向前,一路上聽經過的路人都在討論方才發生的事情,他倚著江邊垂楊略站了片刻,望著波光粼粼的曲江,轉頭折返回去。

  「公子算卦嗎?」

  他剛走出幾步,忽然聽見一旁傳來一聲詢問。這聲音有些耳熟,又帶些微微的揶揄,叫他腳步不由一頓。

  夏修言轉過頭,終於看見一旁擺著的一個簡陋的算命攤子。再看攤子後頭坐著的算命先生:一身鵝黃色長裙,髮間簪著一朵明黃色的小花簪。臉上戴著一層薄紗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桃花眼笑得眼尾彎彎,一眼看去正是個娉娉婷婷的荳蔻少女。

  夏修言慢吞吞地朝她走過來:「怎麼算?」攤前擺著一把小凳,他撩了下衣擺當真隨意地坐下來。

  「看客人想算什麼?要麼測個凶吉?」秋欣然舔舔嘴唇,她臉上戴著面紗,不知對方認出自己沒有。

  夏修言看她一眼:「我未帶銀子。」

  「哦,」隔著面紗也能看出她眉眼間的失落神色,「可真是不巧。」

  夏修言瞄著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從腰間取下一個玉珮放在她的算桌上:「拿這個暫抵可行?」

  那玉珮玉色通透,上頭雕著個小小的鳳凰,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價值不菲。秋欣然瞪著眼睛不確定道:「你當真要拿這個抵?」

  夏修言並未理會她這個問題,只屈指一叩桌面:「說說方才江邊發生了什麼。」

  秋欣然怕他反悔,將玉珮收起來放進袖子裡,笑得眉眼彎彎:「那您可真是問對人了!」

  她仔細回憶道:「方才江邊有樂坊遊船經過,也有女伎在船上撫琴。人們爭相去看,不久便有人落水。落水前,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聲『有賊』,大家慌亂起來,紛紛去看自己身上的錢袋子,又同身邊緊挨的避開幾步距離。不久人群裡起了爭執聲,左右不過是你推我搡的小摩擦。正巧這時遊船靠岸,卻聽見有人落水的聲音。不大一會兒又聽見船上傳來女子的驚呼聲和兵器出鞘的聲音,應當是有刺客。不過好在禁軍很快趕到,不久便平息了動亂。人群散後我見有人從遊船下來,上了一輛馬車,看車上的標識,應當是京中哪位大人的,或者是有人受傷了也說不定。」

  她這番推斷倒是八九不離十,夏修言看她一眼:「你當時在哪兒?」

  秋欣然笑一笑:「就坐在這兒,一步沒有離開過。」

  夏修言看她了一會兒,起身要走,忽然聽她又叫住自己:「公子給的卦金豐厚,我可再送公子一個消息。」秋欣然舔了下嘴唇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方才有幾個落水的雖撈上來了,但春汛潮急不免有幾個被沖到下游去的,沿江往下有個破敗的財神廟,廟前種著三株垂柳,公子發發善心,或許能趕在搜捕的官兵前找到你要找的人。」

  夏修言覺得她這話說得有意思:「我要找誰?」

  「雖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誰,但我掐指一算,那人對公子必然有用。」

  夏修言有一會兒沒動靜,似在考量她話裡的意思。秋欣然也不催促,過了好一會兒,對面的人才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起身走了。

  卦攤後頭蒙著臉的姑娘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後,才鬆了口氣似的垮下肩膀,也不知她方才說的話,對方信了沒有。她腳邊有些動靜,秋欣然不動聲色地悄悄將桌上蓋著的桌布拉起一個角,好叫底下的人透口氣。

  卦攤下躲著個一身黑衣的少年,面目憔悴身負重傷。他叫人攆著追到秋欣然卦攤前的時候,差點沒叫她認出來。方才章榕負傷跑到這兒時已經近乎絕望,尤其最後看見的是個算命的攤子,更是內心一陣淒涼,只覺得就是老天爺都在叫他認命。他心中掠過一絲狠意,逼不得已就打算先挾持了這算命先生抵擋一陣。

  二人撞上的時候對方目光之中一絲錯愕,等他剛掐上她的脖子,那人就先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往桌子下推:「進去,別出聲!」

  章榕沒料到她是這個反應,重傷之下竟一個踉蹌當真叫她推到了桌子底下,剛藏好,便聽一陣腳步聲到了附近。

  百姓都跑去江邊看熱鬧,沒什麼人在這路上。他躲在桌子底下,一手按住了腰間的長劍,隨即聽那小姑娘信口胡說將追兵糊弄去了另一個方向,竟當真沒有將他交出去。等腳步聲漸遠,確定這兒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他才癱倒在桌子下低低地喘了口氣。

  「章公子怎麼會在這兒?」等追兵走遠了,秋欣然悄悄拉起布簾看了他一眼,皺眉問道。明明剛承了對方的好意,少年卻像是絲毫不領情,依舊握著劍提防地看她:「你認得我?你是誰?」

  「我認得章大人。」秋欣然留了個心眼,到底沒告訴他自己是誰,只含含糊糊地催促道,「行了,你快走吧,後頭再被人追上可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等等!」黑衣少年一把拉住她的手,他顯然是走投無路,咬牙遲疑片刻之後,突然開口懇求道,「你既然願意為我爹幫我,能否再幫我一個忙?」

  秋欣然叫他這得寸進尺的請求給氣笑了:「章公子誤會了,我同令尊沒有什麼交情,你方才若不是想要挾持我,我也不會幫你,如今我不找人抓你已是仁至義盡了,你若還有別的事情,還是先自己想辦法脫身吧。」

  章榕聽她這樣說,目光中的亮光漸漸減弱,一時想到這段時間潛逃回京所受的苦,還有尚在等他的人,動了一動跪在桌下額頭貼上她的腳背:「只要你肯幫我,我下輩子銜草結環也必定會報答你。」

  秋欣然叫他這副情狀嚇了一跳,方才他滿目凶光地衝過來拿刀往她脖子上架時她還未如此慌張,但如今見他跪在她腳底下的時候,想到的卻是那時候在宮裡撞到她又爬起來,連句抱歉都沒有的少年。

  那天他剛爬起身時大約想過拉她,但等看清了她的衣著樣貌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目光中露出一絲不屑,冷哼一聲轉頭就走。秋欣然最後自己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因為以六爻之術得了個官職,她的外頭的名聲雖響卻不是什麼好名聲,只不過如李晗意那樣一上來就給她難堪的到底還是少。她當時心想:這少年心性倒是耿直,也不知是哪一家大人的公子。

  但如今,那個目下無塵的少年滿臉血污跪在地上,背上那根脊椎骨竹節似的到底還是彎成了一座橋。他額頭貼在她的腳背上,微微發顫,卦攤後的人許久沒有出聲。章榕內心叫絕望淹沒了,卻忽然聽她嘆了口氣:「你要我幫你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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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6: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忌解籤

  等夏修言從攤子前離開,卦攤下躲著的人才敢輕輕動一下已經麻木的身子換了個姿勢,輕聲問:「方才是誰?」

  「明陽公主和夏將軍的兒子夏修言。」

  章榕聞言驀地睜大了眼睛,猛地抓住她衣角:「你說什麼?你讓夏修言去找她?」

  秋欣然瞥了腳邊的人一眼,嚴肅地問道:「章大人當真同達越人有勾結?」

  「不可能!」少年斬釘截鐵道,說到這個目光也瞬間沉了下來,「我爹是被人陷害的。」

  秋欣然點一點頭:「既然如此,夏世子會去找她的。」

  「你怎麼知道?」

  「朝中有人勾結達越人綁他,他自然比誰都想知道這人是誰。」秋欣然奇怪地看著他,好似在納悶他怎麼連這都想不通,「他為了調查清楚這件事,也不會不管。」

  章榕從未同夏修言打過交道,印象裡對方只是個有些陰沉的病弱世子,不要說救人便是自保都是問題,否則在行宮怎麼會叫人輕易擄走?

  他陰沉著眉眼不放心道:「他當真能救我妹妹?萬一他對我爹懷恨在心,報復在卉兒身上怎麼辦?」

  「實話告訴你,夏世子能不能救下你妹妹,會將你妹妹怎麼樣,我全無把握。」秋欣然嘆一口氣,「但如今你出不了城,又要趕在追兵之前將人救走,倉促之間我找不到別人,能碰巧在這兒遇見夏世子已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章榕知道她說得有幾分道理,但情況對他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

  他歷經千辛萬苦從流放途中逃回來,不是為了替爹娘報仇,而是想將妹妹從妓坊救出來。不想剛巧遇見韋鎰在船上,兩邊起了衝突,他寡不敵眾只能在岸上製造有人落水的恐慌,引得沿江的官兵手忙腳亂,再趁機脫身。可惜他自己身負重傷,匆忙之下同妹妹約定在外頭種著三棵垂楊樹的財神廟碰頭。

  現如今,他在這裡受人追捕出不了城,妹妹生死未卜也不知有沒有順利脫身。一想到這兒他就再難在此處等下去。

  秋欣然見他咬牙要出來也不攔他,只想了想才說:「以我對夏世子的瞭解,他為人謹慎有自己的主意,你若是希望他能出手幫你,最好叫他知道你有值得他出手相幫的地方。」

  「多謝姑娘。」

  章榕前十幾年都是天之驕子,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他一路逃回長安,進城後先去找了父親昔日的好友,結果被他出賣引來抓捕,連著幾日在城中提心吊膽躲躲藏藏,沒想到最後竟是一個陌不相識的算卦先生出手幫了他,這半年間嘗盡人情冷暖,這句「多謝」發自肺腑。

  秋欣然不圖他這聲謝,擺擺手道:「你走吧,若章大人當真是含冤而死,我祝你早日洗清冤屈與你妹妹團聚。」

  章榕捂著傷處深深看她一眼,秋欣然警惕道:「你要是再被抓了,可別把我供出來。」

  明明是這麼個危機四伏的時候,少年卻叫她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逗弄地輕扯了下嘴角:「若有章家沉冤得雪的那日,章榕赴湯蹈火以命相報。」

  ****

  夏修言從算攤離開走到曲江亭附近時,發現岸邊還有幾艘遊船停著。他轉身進了江邊一家茶館,在二樓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不多久高暘就走上來,他打聽到的事情與秋欣然說得差不多。夏修言望著江邊微微沉吟,似在斟酌什麼。過了片刻,又吩咐道:「你替我去辦件事……」他招招手,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高暘聽完臉上卻露出些猶豫。

  「怎麼?」

  「此事有些蹊蹺,屬下擔心……」

  「無妨,此事本與我們無關,就算是個陷阱也值得去一探究竟。」夏修言囑咐道,「京兆府恐怕已經派人出去搜索,你快馬加鞭一定要趕在他們之前。」

  「是。」

  等高暘領命離開,夏修言又在茶樓坐了一會兒。江邊的遊人漸漸散去,等日頭微斜他才下樓往醉春樓走去。

  經過方才那個算命攤子時,夏修言下意識朝著方才路過的卦攤看了一眼,果然看見那個鵝黃色的身影還在原地。不過攤前坐著一位女客,身旁還有個丫鬟跟著,正叫她解籤。

  他放緩了腳步走近些,便聽她說:「……若是算得不錯,小姐可是已有心上人了?」她話音剛落,那女客身旁的丫鬟便鼓著眼睛小聲罵道:「你……你胡說什麼?」

  「錦衾,不得無禮。」坐在攤前的女客微紅著臉,又小聲問,「先生還看出什麼?」

  秋欣然低頭又看兩眼籤文,意味深長道:「此人命格不凡,或是世爵之子,可惜父母緣不佳,雙親當中或有一方早逝,他自己……」她抬起頭目光正對上站在女子身後夏修言,不由結巴了一下。

  而攤前女客卻神色激動,絲毫未察覺到她的異樣,兀自追問道:「他自己又怎麼樣?」

  秋欣然面上勉力鎮定才將剩下的話說完:「他自己身體應當也是不佳。」

  攤前的小小姐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失態地一把抓過她的手:「那先生可看得出我同他的緣分?」

  夏修言抱胸站在一旁,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色。秋欣然面不改色地將籤子收起來,溫和道:「緣分一事不可說破,否則原本有也沒有了。我只能說世上緣法千萬,並非種種都是姻緣。」

  那小姐聞言露出幾分傷感之色,又不死心:「當真沒有嗎?」

  丫鬟看見一旁站著的男人,神色緊張起來,在底下悄悄扯了下自家小姐的衣角,小聲提醒道:「小姐,我們該回去了。」

  那女客依依不捨地站起來,將早前許諾的酬金遞上,還忍不住問:「先生是日日在此擺攤嗎?」

  秋欣然面紗罩著臉,看不清神色,更顯出幾分神秘:「我與小姐有一卦之緣,若還有緣自然能夠再見。」

  那女客惋惜起身,轉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十七八歲的男子,莫不是也是來此算命的?

  對方生得五官俊秀唇紅齒白,她忍不住又多看一眼,但見他也垂下眼看了過來,又不禁雙頰一紅,忙攜著丫鬟匆匆離開。

  等上了不遠處的馬車,從車窗裡看去見那位男客已在攤前坐了下來,看來果真是來算命的。她瞧著那背影不知為何隱隱覺得有些眼熟,卻又實在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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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宜搭車

  等前頭的客人走了,夏修言整一整衣衫坐下來。秋欣然故作驚訝道:「公子是忘了什麼東西?」夏修言看她一眼:「打聽些事情罷了。」

  敢情是將自己這裡當成了包打聽不成?秋欣然在心中嘆一口氣,面上依舊和和氣氣:「若是在下知道,自然知無不言。」

  夏修言慢悠悠道:「你知道我朝官員不得從商的規矩嗎?」

  秋欣然一愣,隨即擠出一絲笑來:「在下聽不懂公子的意思。」

  對面坐的人定定瞧著她,瞧得她背後漸漸起了涼意,忽然見他伸手過來。秋欣然一驚,下意識往後仰了仰身子,卻不料他一手抓住了自己手腕,另一隻手湊近過來輕輕一下便摘下了自己臉上的面紗。

  秋欣然驚呆了。她微微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大概打死也想不到對方居然會幹出這種事情,這和無賴有什麼區別!

  夏修言一手還握著她的手腕,沖她微微笑了一下:「秋司辰現在懂了?」

  他生了一副風流薄情的長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帶上幾分笑意時,叫人很容易原諒他的輕佻,彷彿這人生來就是這般沒心沒肺的模樣。

  「你做什麼?」秋欣然眼睛圓睜著,他現在能看清她的神色了,她咬著唇用力抿出一點胭脂色,眉心微蹙著臉頰卻微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惱的,面容竟是說不出的生動。

  夏修言略一失神,她掙了一下叫他握住的手腕,匆匆又將面紗戴好,怒氣沖沖地看過來。

  「你生氣什麼?」夏修言回過神,淡淡道,「你裝作算命先生從我這兒騙走個玉玉珮,如今叫我拆穿了,不該是我生氣?」

  秋欣然氣急:「我什麼時候騙你?那玉珮分明是你同我打聽消息得來的酬勞。」

  「那你把玉珮還我。」夏修言慢條斯理地沖她伸出手,見她眼睛瞪得鼓鼓的,輕笑一聲:「你一個司辰官在這兒擺起算命攤子倒是有理了?」

  秋欣然一頓,扭頭不高興道:「你擺架子壓我就很沒意思。」

  「怎麼有意思?」夏修言理了理袖口,「叫禮部撞見你在這兒擺攤就有意思?」秋欣然心念一動,還來不及說什麼,突然看見遠處走來個道士,不禁轉頭看了眼日頭:「張道長回來了?」

  「道友與我約定申時過來,貧道自當守時。」他說著又看一眼坐在攤前的夏修言,「可要再寬限一卦?」

  「不必,這位並非是來算卦的。」秋欣然笑眯眯地從袖子裡取出銅錢交給他,「早先約好一個時辰十文錢,這是二十文,張道長不如點點?」

  那道士接過來,感慨道:「道友果然不一般,兩個時辰竟當真掙得了二十文。」

  這道士姓張,原是城中東市替人算卦的先生。原本指望上巳這日在江邊擺攤賺些銀兩,不想碰上有人落水,官府前來把守江邊人流大不如前。正當心灰意冷準備收攤之時,這少女卻突然跳出來同他租借攤位。若是沒遇上這事,一個下午二十文的問卦錢或許不難,但今日這情形卻是不可能了,倒不如租給她來得便宜。

  道士清點了銅錢,又好心問:「扣除這二十文,道友可攢夠了雇車回去的銀子?」

  「正巧夠用,」秋欣然笑眯眯地同他道謝,「今日多謝道長了。」

  「哪裡的話。」張道士捋捋鬍子,「道門之間守望相助,不足言謝。」

  二人起身離開算命攤子並肩往醉春樓的方向走去。經方才這一打岔,秋欣然後半截氣倒是再撒不出來了。夏修言冷不丁問道:「原押宿呢?」

  「江邊出了事,原舟就先回去了。」秋欣然答完才後知後覺地問,「你怎麼知道原舟也來了?」

  夏修言垂眼看過來:「秋司辰不妨算一算?」

  二人走到醉春樓,公主府接他的馬車已經到了。秋欣然目送他上了馬車,卻見夏修言又掀開了簾子,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可要捎你一程?」

  秋欣然眼前一亮:「這——」她大約想客套一下,車裡的人已經放下了簾子,聲音懶洋洋地隔著車窗傳過來,「想不想上來考慮的快些。」

  雇馬車的銀子也不便宜,何必跟錢過不去?秋欣然在心中默念兩遍,飛快地跳上車。

  馬車從外頭看不出什麼,但上去才發現裡頭的講究。車上熏過香,裡頭放著一張小榻,上面還擺著一張小桌,小桌上備了些點心茶水。秋欣然坐上去,摸摸手邊的軟墊,裡頭不知塞得什麼芯子又滑又軟。

  夏修言是個矛盾的人,從小公主府的教養將他養成了一個錦衣玉食的皇親貴胄,但琓州幾年軍營的磨礪又叫他並不十分在意這些衣食住行上的講究。

  離回府還有一段路,夏修言隨手翻開一本書看起來。秋欣然拈一塊糕點咬了一口,發現是歸香樓二十兩銀子一盒的桃花酥,不由好奇道:「夏將軍每月按時給你寄銀子嗎?」

  「我不缺銀子。」

  秋欣然啞口無言,覺得自己此番著實是自取其辱。不過她許久不說話,夏修言倒反過來隨口問道:「方才找你算命的是朝中哪家的小姐?出手倒是大方。」

  秋欣然想起今日的收入,偷偷捏了捏掛在腰間的錢袋子,又高興起來:「是韓尚書的千金,果真是位天真可人的小姐。」

  「看來你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夏修言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秋欣然心中警鈴大作,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方知被他套了話。但這時也只得強作鎮定道:「也是無意間算出來的罷了。」

  夏修言又將目光落回了手中的書冊上,譏諷道:「你還能算出她心上人是個世爵之子,身體有恙,且雙親一方亡故,果真是料事如神。」

  秋欣然訕訕道:「也是按籤上所說罷了,世子可千萬不要多心。」

  「我多心什麼?」夏修言涼涼道,「你不也說了此人與她並無姻緣嗎。」

  秋欣然閉上了嘴,卻聽他又說:「不過我也十分好奇,那位世爵之子的姻緣既不在此處,又到底在何人身上?」

  秋欣然正色道:「那便要親自見一見那位公子才能知道了。」她說完,坐在對面的人似乎輕嗤一聲,沒再繼續與她為難。

  夏修言不說話,秋欣然卻按捺不住。她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狀若無意地問道:「世子今天什麼時候認出的我?」

  夏修言頭也不抬:「你同我鬼話連篇的時候。」

  秋欣然噎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那我那鬼話世子相信沒有?」

  對面坐著的人聞言瞥了她的腳上的鞋子一眼,原本黃色的鞋面上沾了塊灰,要仔細看還能瞧見繡花鞋面上一點暗紅色的血跡。

  「你還記得在行宮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

  秋欣然沒領會過來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但還是仔細回憶一番才試探著答道:「世子告訴我自以為有些小聰明的死得快。」

  「不錯,」夏修言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堪稱和善地看著她,「我今日再教你一條:喜歡多管閒事的死得也很快。」

  秋欣然怔忪一陣,知道他這是聽明白了自己之前同他說的事情,但是最後到底有沒有出手卻是聽不出來了。算了算了,左右達越人要抓的是夏修言,被查出來的主謀是章家,和她一個無辜被牽連進這件事情裡的有什麼關係?

  她搖搖腦袋,覺得自己確實有些自討沒趣。

  到公主府外,劉伯早已在門外候著了。見夏修言從車上下來,鬆一口氣:「您可算回來了,方才高暘匆匆捎口信要府裡派馬車去醉春樓,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他話未說完,便見馬車裡有人撩起簾子,探出頭來同他打了個招呼。劉伯一愣,竟是過了半晌才認出來,不由笑著驚異道:「哎呦,這是秋司辰?」

  「劉伯認不出我了?」

  「秋司辰這一打扮,老奴確實是認不出了。」劉伯笑著問,「司辰怎麼同我們世子一道回來了?可要留在府裡用飯?」

  這個時辰倒確實快要飯點了。秋欣然舔舔嘴唇有些想念起張嬸的飯來,覺得這公主府除了眼前這位世子,當真是什麼都好。劉伯像看透了她的心思,笑呵呵地轉頭去問身旁的人:「府裡難得有客人,世子覺得如何?」

  夏修言瞧了眼車上車下皆看著他的二人,微微勾唇笑了笑:「秋司辰事務繁忙還是不耽擱了。」說完,當真轉身頭也不回地進府去了。

  劉伯未能留秋欣然在府用飯似有些遺憾。目送著馬車往皇城去了,才依依不捨地關上府門回來。夏修言未立即回房去,拿著在車上翻了一半的書坐在前廳的屏風後等著用飯,隱隱聽見劉伯回來在前頭同張嬸說話的動靜。

  「……世子怎麼同秋司辰一道回來?」

  「大約是外頭偶然遇見了。」

  「都到外面了,怎麼也不留下來用個飯?」

  「也不知他們年輕人的心思。興許是秋司辰今日換了身女子打扮,若單獨請她來府裡,世子不自在……」

  「我還沒見過秋司辰穿裙子哪。」婦人笑起來,「她模樣生得俊,想必穿裙子也好看。」

  老翁也笑起來:「是好看,我瞧同我們世子站在一處,倒也說不出的登對。」

  夏修言坐在堂後,又翻過一頁,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

  堂前一時沒了動靜,過一會兒劉伯才從屏風後繞過來,拱手笑著請他去用飯:「飯好了,正要去請您過來,沒想到您坐在這兒了。」

  夏修言隨手將書冊放下,略一頷首,未說什麼走去前廳用飯。

  夜裡夏修言做了個夢。夢裡霧氣朦朧,有人從身後摀住了他的眼睛,等他伸手捉住對方,便瞧見面紗後一雙含著笑的桃花眼。他抬手將那面紗一摘,那原本彎成月牙兒的眼睛霎時間便睜大了,他握著她的手腕微微用力,那少女含羞帶惱地望著他,眼裡像是蓄起一汪春水,輕輕咬了下嘴唇,又像下了什麼決心似的慢慢湊近了過來……

  夏修言心神一震,猛地睜開眼。夜裡悶熱,睡前窗戶留了一道小縫,夜風吹進來,叫他稍稍清醒了些。想起方才的夢境,那雙桃花眼好似還在眼前,叫他忍不住攥了下拳頭,心跳還是緊了一拍。再躺下去,又是翻來覆去,竟未有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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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7 20:56: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忌貪嘴

  秋欣然回到官舍才發現夏修言竟沒將他那個玉珮討回去,也不知是不是當真將其給她了的意思。這玉珮瞧著便是宮中之物,若是去當鋪賣了必定能換個好價錢,但她又有些擔心夏修言只是暫時留在她這兒,下回他要是拿銀子來換知道自己將玉珮當了必然要同她算賬,這麼看來自己拿著這東西當真是沒有半點好處。

  她想到這兒嘆一口氣,決定明天去學宮問個究竟,暫時只能將東西先存放起來。但等她第二日去學宮,發現夏修言竟沒有來。稍一打聽,才聽說他是昨日出遊吹風,染上了風寒。對此所有人都十分習以為常,事實上,與夏修言身體漸好能上馬打球相比,宮中的人大約還是更習慣他這樣一換季躺三天的模樣。只有秋欣然尋思很久,也沒有想起他昨日哪裡有染了風寒的痕跡。

  不過與昨日曲江邊的動亂相比,夏世子今日未來學宮實在算不上什麼大事。

  聽說昨天韋鎰與人在船上遊湖,遊船靠岸時江邊突然起了動亂,有人趁亂混入船上行刺。好在行刺未成,他只受些皮肉傷,可惜那刺客卻趁亂跳入江中,叫他逃了。

  章榕在流放途中潛逃的消息也傳了出來,聖上下旨追責,為了追捕逃犯,城內一時加強了守備。這個上巳節,從羽林軍到京兆府再到地方府衙個個都是愁雲慘淡,只有一個人得了嘉獎——此人便是秋欣然。

  上巳節過後不久,秋欣然去宮中領賞。她雖算準了卦象,但因為到底是場禍事,聖上撥了她一筆賞銀。她從內庫領賞出來,在宮門外遇見了當值的禁軍守衛。秋欣然常在宮裡行走,雖不同朝臣打交道,但底下這些宮人倒是混得很熟。她得了賞的事情人人都知道了,見她從內庫出來還要同她打趣幾句:「秋司辰可不地道,自己算卦領了賞,我們禁軍的兄弟這兩日可是忙得腳不沾地。」

  「算了個凶卦,也沒想到是替你們算的。」秋欣然撓頭,提議道,「要麼我拿賞銀買些酒給禁軍府衙送去,算是慰勞你們連日辛苦。」

  她這麼說,那兩個守衛倒不好意思起來:「別聽他瞎說,我們同你開玩笑哪,秋司辰得了賞兄弟們也替你高興,哪能真要你破費。」

  秋欣然大氣道:「花不了多少銀子,再說上回我同夏世子一道被人擄去山上,聽說禁軍的兄弟們天沒亮就出來搜山也花了不少力氣,還沒好好答謝過。」

  「這要什麼答謝?不都是分內的事情。」

  「救世子是分內的,救我可花不了這麼大陣仗。」秋欣然笑嘻嘻地同他們說,「我本也準備買些吃食請司天監的同僚,這回給禁軍衙門添了麻煩,請幾壇子酒也算盡盡心意。」

  那守衛也笑呵呵道:「司辰年紀小,為人處世可比我們這些個大老粗想得周全。」

  幾人在宮門外聊了幾句話的功夫,裡頭又有馬車出來,秋欣然不耽誤他們當值,又說了幾句便告辭了。

  還沒走幾步,便聽後頭的馬車轔轔地趕上來,她本沒有在意,忽然見那馬車在她身旁停下來,車簾一撩才發現竟是公主府的車。

  夏修言坐在裡頭,一段時日不見秋欣然覺得他瞧著自己的眼神倒像又疏遠了些,如同回到了御花園初見時,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她實在有些捉摸不透這位世子喜怒無常的性子,不知自己是哪裡又惹到了他,老老實實停下來同他行禮。

  夏修言見了她便忍不住想起那晚的夢來,心中有些煩躁,語氣也不免冷淡:「秋司辰今日來宮裡領賞?」

  秋欣然奇怪他今天怎麼會忽然關心這個,但還是點頭應是。坐在車上的人於是又說:「我方才聽你說要請酒?」

  秋欣然又應了聲是。

  夏修言點點頭:「城郊有家春來居賣的酒遠近聞名,你可以去那兒看看。」

  秋欣然一愣抬頭看過來,大概有些奇怪他為何同自己說這個。卻見他神色自然地提議道:「我下午正要出城,你若是要去我可以捎你一程。」

  事出反常必有妖。秋欣然斟酌著措辭婉拒道:「城郊路遠,還要勞煩世子,恐怕不妥。」

  「我出城自有我的事情。」車上的人想一想又補充道,「你方才同人說這次請酒還為答謝去年行宮禁軍搜山,正好也加我一份。」

  他這樣說,秋欣然便恍然大悟了。原來他是聽見自己說要請酒,有心想要隨一份但又抹不開面子直說,只好這樣委婉地一提,這倒很像是夏修言的風格。再看他今日神色的冷淡,莫非是不好意思?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這個推測有道理,再看他這副不苟言笑的模樣,竟覺得還看出了幾分別別扭扭的可愛來,不由目光之中帶了幾分笑意。

  夏修言卻是不知道她這九曲十八彎的心思的,只見她瞧著自己神色古怪,不耐煩道:「想好沒有?」

  秋欣然覺得他這番委婉心思若是叫自己拒絕了必定是要惱羞成怒,於是順坡下驢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多謝世子。」

  夏修言露出個滿意的神情,走前撂下一句:「午時在城門等我。」便放下簾子吩咐車夫頭也不回地走了。

  秋欣然回去用過午飯,換了身衣裳按時到城門口時,公主府的馬車果然已在那兒了。高暘負責駕車,秋欣然剛上車便發現今日的馬車同她上回坐的那輛相比像是寬敞了些,沒想到夏修言看著萬事不上心的模樣,考慮得還挺周全,不由有些感動。尤其是等她坐下之後,車上的人還伸手將桌上放著的茶點朝她推了推,狀若無意地開口道:「歸香樓的桃花酥,我記得你上回很是喜歡。」

  秋欣然震驚了!小道士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心中竟生起幾分慚愧,她往日著實將他想差了,夏世子分明是個溫柔體貼的人……

  夏修言看了眼身旁神色復雜的女子微微皺眉,沒說什麼轉頭又翻起自己手上的書冊來。餘光看見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塊桃花酥放進嘴裡咬上一口,接著露出個心滿意足的神情,像是某種饜足的小動物。他輕輕笑了笑又默默將桌上的茶水遞給她,沒說什麼話。

  今日城門外正是錢甫當值,城中這兩日守衛甚嚴,凡是來往行人車輛皆要嚴加檢查。他遠遠瞧見打著公主府印記的馬車一路過來停在城門外,正有些意外。查驗的守衛上前,等高暘撩開車簾,便瞧見裡頭坐著一個蒼白俊秀的青年,手裡握著卷書,聽見動靜抬眼看過來。他身旁坐著個道童打扮的少女,閉眼靠在他肩上熟睡,身上還披了件他的外袍。

  錢甫一愣:「夏世子要出城?」

  夏修言將手上的書卷放下:「秋司辰說想去春來居買酒酬謝,我想上回的事情論理我也應當盡一份心,便捎她一程。」

  錢甫身旁兩個查驗的守衛聞言眼前一亮,早上確實聽說秋欣然今日領賞要買酒請禁軍府衙,沒想到竟還是春來居的酒!

  這事情錢甫大約也聽說了:「這怎麼好意思,秋司辰太客氣了。」

  夏修言眉眼冷淡地笑一笑:「她昨日觀星台當值,一上車便睡過去了,錢校尉若要推辭,恐怕得等她醒了。」他說著又騰出另一邊的手,替她將肩上滑落下的外袍重新披好,舉止瞧著甚為溫柔。

  靠在他肩上的人似叫他的動作驚擾了好夢,皺著眉頭在他肩上蹭了蹭,重新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頭埋著。夏修言拉著外袍的動作一滯,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手。

  不知怎的,外頭瞧見這一幕的幾個人忽然生出幾分不好意思來,紛紛轉開了視線。錢甫清咳一聲:「咳……既然如此,便請世子替我們先謝過秋司辰了。」

  他一擺手,示意左右放行,目送著車簾落下馬車朝著城郊的方向遠去。

  等車到了城郊一處綠蔭掩映的小河旁,高暘停下馬車,將馬繫在垂楊邊,朝不遠處的春來居走去。車子裡頭靜悄悄的,若是仔細聽才發覺裡頭忽然傳出一點動靜。

  一個灰衣短打的少年從車凳下的擋板後鑽出來,等他在一旁坐下,看見夏修言身旁的小道士時,目光有些復雜:「何必將她牽扯進來?」

  「不是你先將她牽扯進來的嗎?」夏修言神色冷淡,從一旁取出個簡單的包裹扔給他,「我幫你到這兒,往後若是死了,就是你自己的命了。」

  「章家人會記得世子今天這份恩情。」

  「各取所需罷了。」夏修言冷冷道,「我雖拿到了你父親同韋鎰的書信往來,但也還不足以證明他就是清白的,你明白吧?」

  章榕眉頭一壓,斷然道:「我爹絕不會做出裡通外敵的事情!」

  「大理寺可不會憑著你的一面之詞就替你章家洗脫冤屈。」夏修言不欲與他做這種無益的口舌之爭,他嗤道,「願你先有命活到那一天。」

  這種話放在以往足夠激怒他,但章榕此時只是沉默,因為他知道對方說的都是事實。下車前,他忍不住又問一次:「我妹妹……」

  夏修言神情自若:「只要章永果真是被冤枉的,她就能好好活著。」

  少年咬了下唇:「多謝世子。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馬車裡的青年掀了下眼皮,一副側耳細聽的神色。灰衣少年拿起包裹起身,最後又看一眼靠著車壁陷入昏迷中的小道士,遲疑許久才道:「等秋司辰醒了,還請世子替我傳句話:我在宮中輕辱過她,秋司辰卻還不計前嫌願意幫我,來日若有機會我必定當面同她道歉。」

  夏修言聞言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答應沒有。

  「無論如何此番多謝世子,」章榕抿了抿唇,下定決心似的又同他一抱拳,「我雖沒有證據,但我父親在時曾聽他提過一次……世子在京中最好能夠提防著些吳大人。」

  他這話語焉不詳含糊其辭,夏修言深深看他一眼才略一頷首。章榕見狀再不耽誤,跳下馬車轉身轉進了外頭的綠蔭中。待再也看不見他的蹤跡,夏修言端著茶杯瞥了眼一旁睡得人事不知的小道士,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

  秋欣然醒的時候,日頭已有些西斜了。她覺得自己像是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久得叫她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她轉頭看見倚著車壁低頭看書的蒼白少年,久久回不過神,等動彈了一下踢著什麼,看清了腳邊堆放的幾個酒壇子和幾個油紙包好的點心盒子,才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裡。

  「我這是……睡了多久?」

  一旁的人聽見動靜看過來一眼,懶懶道:「近兩個時辰了。」

  「這些都是世子去酒樓買的?」秋欣然不大好意思地將身子坐直了,伸手摸了摸桌上的點心盒子。一邊聽對方不甚在意地回答道:「都是高暘置辦的。」

  「那真是麻煩高侍衛了。」她剛睡醒,神色還有些懵懵的,大約睡得久了,又覺得有些飢腸轆轆,不由伸手去拿桌上先前用過的桃花酥。身旁的人瞥見了,卻忽然先一步將盤子移開。

  秋欣然一愣:「怎麼了?」

  「桃花酥一盒二十兩銀子,」夏修言垂眼看著手上的書,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司辰喜歡,還是自己遣人去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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