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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木沐梓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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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2: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忌上門

  何記飯館的二樓連著幾日沒有開窗,往日那塊醒目的黃幡子許久不曾掛出來,倒還引來一些街坊鄰居探頭來問:二樓的那個女道士可是搬走了?

  何寶進站在櫃台後頭算賬,笑呵呵地同人說:「道長最近接了單生意,這幾天都外出替人看風水去啦!」

  「先前城東的王員外請她去府上算卦她都不去,怎麼這回願意去了?」

  一旁有人酸道:「自然是銀子給得夠了,否則怎麼能請得動她?」

  「那得是多少銀子?」另一個咂咂嘴,「上回聽說錢掌櫃花了五百兩銀子才請到一卦,臨走還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

  「五百兩請一卦,不得了。早知道這樣,我也出家做道士替人算卦去!」

  「拉倒吧,你算卦怕是倒貼銀子都沒人理會……」

  樓下發出一陣熱鬧的笑聲,轉瞬話題又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何秀兒躲在二樓偷懶,聽著樓下的嬉鬧聲,沒好氣地關上門,口中嘟囔道:「這群人盡會嚼舌根……」見她不說話,何秀兒便忍不住湊近了問:「道長這幾日當真替人看風水去了?」

  「去了。」

  「那——看中了沒有?」

  秋欣然坐在窗邊喝了口茶笑了笑:「看了幾處,還是要主人家點頭才好。」

  夏修言清早坐在院裡曬著太陽,高暘從屋裡端著茶盞出來,等泡好茶再回院裡的時候,便瞧見月亮門外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頭往裡看。

  高暘端著茶托走近兩步,對方聽見動靜猛地轉身,見了是他不由鬆一口氣,拍拍胸口,活脫脫一副心虛模樣:「你可嚇死我了。」

  高暘好笑道:「外頭有鬼追你不成?」

  賀中嘿嘿笑了聲:「別說,大早上當真是見了鬼。你猜猜外頭誰來了?」

  自打夏修言回京,朝中來官舍拜訪他的朝臣不計其數,人人都想同定北侯攀些關係,叫他不勝其煩,到後來乾脆叫賀中一律擋回去,誰都不見。

  高暘記得這兩日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訪客,搖搖頭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賀中忙攔住他:「你怎麼一點兒不上心?前兩天宮裡落水的那個女道士來了!」

  高暘聞言果然一愣:「你說的是秋道長?」

  「她姓什麼我可不知道。」賀中不以為意,「總之就是那個當初害我們侯爺帶病去邊關的道士。我今早一開門就見她站在門外了,你說我們沒主動去找她麻煩,她還自己送上門來了!」

  高暘那天看她出現在翊善坊,雖猜到她會來,卻怎麼也猜不到她竟來得這麼快:「她現在人在哪兒?」

  「就在門房候著哪,」賀中洋洋自得道,「但侯爺豈是她想見就能見的,我告訴她侯爺正在接待貴客,不方便見客,打算先讓她等上幾個時辰的再趕她走。」

  瞧他這副自認聰明的模樣,高暘提醒道:「此事我看你還是同侯爺通稟一聲的好。」

  「怎麼?」賀中皺眉,「侯爺早對外說了閉門謝客,誰來了也不見,何況是她?」

  「這位秋道長近來在替侯爺辦事,你若是攔著不讓她見,恐怕耽誤侯爺的正事。」

  「侯爺好端端的怎麼會找她辦事?」賀中一臉狐疑,不過這話既然是高暘說的,那多半便是真的了。想到這兒,他撇撇嘴,不情願道:「好罷,那我叫她再在外頭等上個一時半刻就讓她進來,這總行了吧?」

  他對秋欣然雖心中有成見,但不是個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高暘沒再多說什麼,只由得他去,抬腳端著茶托進了院子。

  夏修言坐在院中的樹下,手裡握著一卷書。高暘走近時,忽然聽他頭也不抬地開口問:「賀中在外頭幹什麼?」

  分茶的男子手中動作停頓片刻,低聲回稟:「不是什麼要緊事。」見他不再問了,高暘便放下茶托,去一旁修剪花木。春色正好,他拿著剪子剪了一截枯枝下來,瞧著院裡剛開的杏花像是有些走神。

  秋欣然在外頭等人的功夫,三兩句話已同門房家的混了個臉熟。正趕上門房家的媳婦來給他送飯,聽說秋欣然還沒用過飯,硬是塞了個自家做的素菜包子給她。

  賀中前前後後從這兒路過好幾回,無奈官邸這兒的門房是朝廷留下的人,不好直接上去對人指手畫腳,只能次次路過都是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樣彰顯一下存在感。但論起陰陽怪氣,秋欣然十三歲起就見識過夏修言的道行,對此不以為然。

  那素菜包子做得不錯,聞著就香,秋欣然正準備低頭咬上一口的時候,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馬兒的響鼻聲,轉頭看去,只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外,從上面下來兩個姑娘,臉上都掛著面紗,只憑眉眼也瞧得出是兩位美人。

  賀中聽見動靜,走到門廳來,見了二人略感詫異:「蘭姑娘怎麼來了?」秋欣然自打認識這位賀副將以來,頭一回聽他喊人這般輕聲細語的,著實與他往日的做派不符。再看他瞧著來人的神色,黝黑的面皮上竟還能看出幾分羞澀,不由覺得有趣,對這位蘭姑娘也好奇起來。

  只見這位蘭姑娘走進門廳同他行了個禮,又側過身,讓開半步,同他介紹道:「這是梅雀,今日帶她來見過侯爺。」

  秋欣然一愣,她沒想到自己跑去芳池園未能見到的人,今日竟在夏修言這兒湊巧遇見了。只見她身後站著十七八歲的女子,面目清秀,一身水綠色的衫子,如同春日裡枝頭初綻的新蕊。但她神色間一抹傲氣,這屋裡旁人打量的目光似是叫她不喜,女子便蹙著眉頭冷冷地轉開臉,又像枝上易驚的山雀,不等人走近,便會振翅飛走了。

  蘭蕙安撫般看她一眼,同賀中說道:「不知侯爺這時是否方便?」

  「方便。」賀中讓開身子,「侯爺在院裡,二位隨我來。」

  秋欣然咳了一聲,她先前雖看出來賀中是在與她為難,但是如今這樣當面帶著後來的客人進去給她難堪,又是另一回事了:「賀副將剛不是還說侯爺暫時無暇見我嗎?」

  她一出聲,蘭蕙也轉頭看過來。她一進屋就瞧見了秋欣然,聽對方聲音覺得耳熟,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聽見過。

  賀中輕哼一聲:「蘭蕙姑娘今日過來是早就定好了的,你來前可送過拜帖?」

  確實沒送過。

  秋欣然一想,同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我晚些差人送了拜帖上門,再來拜會吧。」她說完便轉身要走。

  賀中沒想到她說走就走,這麼乾脆。想到方才高暘說過,她近來在替侯爺辦事……他神色一僵,忙攔住她:「咳……你急什麼?」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又是一陣馬蹄聲。一男一女從馬上下來,走進門廳。女子一身紅裙,瞧著年歲尚輕,不過十七八九,但是腰間纏著一圈長鞭,下馬動作乾脆俐落,可見是個習武之人。至於她身旁的男子,則是一身灰衣長衫,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

  蘭蕙見到來人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半步,秋欣然聽賀中招呼道:「戎哥回來了?」

  那灰衣男子的目光越過他落在一旁的女冠身上,面具下目光微微一動,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身旁的女子卻將眉頭皺起來,沖著賀中問:「這一大早是怎麼回事?怎麼什麼人都能往府裡來了?」她說這話時,眼睛盯著蘭蕙,就是秋欣然這樣不明緣由的,都聽得出她這話是沖著誰去的。

  蘭蕙還未作聲,她身旁的梅雀先按捺不住冷笑了一聲:「我當定北侯府是個什麼地方,還不如我們園子有規矩。」

  那紅衣女子聽了,立即將矛頭轉向她:「你這話什麼意思?」

  蘭蕙眼看兩人要爭執起來,悄悄扯了下梅雀的衣袖,息事寧人道:「好了,少說兩句。」梅雀撇開頭,冷哼一聲。

  紅衣女子卻不依不饒:「你拿這兒同樂坊比?」

  梅雀哼笑一聲:「有什麼比不得的?但我看這兒有些人還不比園裡的下人懂道理。」她這一番含沙射影叫對面的紅衣女子氣得跳腳,秋欣然在一旁卻聽得有趣。眼前的人同當年醉春樓那個怯怯的小姑娘早已判若兩人,也不知是余音待她太好,才慣得這般口齒伶俐,還是因為生活磋磨,才養出了這麼個不肯吃虧的性格。

  蘭蕙攔住她,又溫聲解釋道:「今日來府中是有正事前來,高姑娘不要誤會。」

  「誤會什麼?」對面女子叫梅雀那幾句氣得不輕,沒好氣道,「你說今天來是有正事,這麼說來你也知道先前來這兒都是沒事找事了?」

  蘭蕙一愣,露出幾分尷尬,戴著面具的男子終於出聲制止:「阿玥。」紅衣女子咬了下嘴唇,神色好似更委屈了幾分。

  梅雀嗤笑一聲,說了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她這一聲不輕不重,正好叫紅衣女子聽見,果然對方立即就如叫人踩了尾巴的貓,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麼?有本事大點聲說!」

  蘭蕙有些頭疼,梅雀還要火上澆油:「我沒本事,不像有些人,也是個寄人籬下的身份,卻沒點自知之明,總端出女主人的架勢。」

  灰衣男子朝賀中使了個眼色,賀中總算還有些眼力見,忙悄悄從門廳退出去,往後院跑了。

  秋欣然剛還說著要走,這會兒倒是不著急了,還知道避著些躲得遠遠的,手裡拿著個素包子張嘴咬了一口。門房跟她一塊兜著手窩在角落裡,聽她問:「那個阿玥姑娘是什麼人?好凶啊。」

  門房小聲同她說道:「是高暘大人的妹妹。」

  秋欣然眨巴眨巴眼睛,驚異道:「高暘還有個妹妹?」

  「也是前不久剛來,」門房朝人群努一下嘴,「就是那位趙大人護送回來的。」

  高暘從小陪在夏修言身邊,是他的心腹,難怪高玥敢在定北侯的官邸不給蘭蕙面子。不過不知這個趙大人又是誰,聽賀中方才的口氣,倒像是同他十分親近的模樣。

  秋欣然這樣想著,不由朝那戴面具的男子看過去,一抬頭正好對方也看了過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那邊兩個女人吵成一團,秋欣然將嘴裡那一口素菜包子嚥下去,頗為無辜地沖他禮貌地笑了笑。

  對方一愣,竟也跟著彎了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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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忌觀架

  賀中急匆匆跑進院裡來的時候,高暘剛修好了一株盆景,抬頭便瞥見賀中站在院外擠眉弄眼地朝他招手。

  他遲疑一下,看了眼坐在樹下看書的男子,見他似乎並未注意到外頭的動靜,於是放下剪子,朝外頭走去。剛到院外,賀中便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找著救星一般:「您那小祖宗回來了,正巧在門廳遇見蘭娘,梅雀姑娘也在,這會兒快打起來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暘眉頭一皺:「趙戎哪,他沒拉著?」

  「那也得拉得住啊,你說他拉誰啊?」

  高暘有些頭疼,擺擺手正準備跟著去看看,忽然想起來:「門廳這麼多人,秋道長呢?」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那道士?」賀中五官擠成一團,上火道,「你再晚兩步,我看她們能鬧出人命來!」

  「誰要鬧出人命來?」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賀中僵在當場,半晌沒敢回頭看。

  夏修言不知何時走出的月亮門,這會兒手裡還握著一卷書,負手站在二人身後。高暘忙轉身,一拉賀中的衣擺,二人忙單膝跪下。賀中也不知為何突然心虛得厲害,夏修言瞥他一眼又去看高暘。

  高暘:「高玥回來了,在門廳撞見了帶著梅雀來官邸的蘭娘。」

  「趙戎呢?」

  「也在外頭。」

  夏修言輕嗤一聲:「他一個不夠,還要你去才收拾得了爛攤子?」他說完這句,對外頭的事便失了興趣,轉身要回院子裡。

  見他這反應,賀中鬆一口氣,悄聲同高暘催促:「走走走,你不也惦記那道士。」他這話音量不大,不想剛轉過身的男子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過身問:「什麼道士?」

  賀中一愣,見他眉頭輕蹙的模樣,自知失言,忽而又心虛起來,只能求助地去看站在一旁的高暘。對方在心中嘆一口氣,低著頭同夏修言回稟道:「秋道長來了,這會兒正在門廳。」

  「什麼時候來的?」

  高暘不作聲,賀中更是一個字不敢說。夏修言一言不發,沉下了臉。週遭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了一瞬,賀中背上一陣冷汗,餘光瞥見對面的皂靴鞋尖一轉朝著門廳走去,他才惴惴抬頭,見高暘也是一臉「自求多福」的神色看著自己,忍不住垮喪了臉。但是如今也沒有功夫再後悔,二人又連忙跟上前面的人,匆匆往門廳趕去。

  三人剛一踏進門廳,便聽見長鞭破空的風聲,甩在地上「啪」的一聲。

  當真打起來了?

  高暘悚然一驚,不等賀中反應過來,加緊腳步趕到最前面。匆匆繞過屏風,正看見紅衣女子右手一鞭子朝著東南角上的兩人揮了過去。

  梅雀方才同她爭執,沒想到她會忽然動手。好在趙戎就在一旁,高玥一鞭子下來時,他及時將蘭蕙往後拉開兩步,上前一步護住了身後站著的兩人,終於呵斥道:「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高玥剛才差點一鞭子打在他身上,也是一驚。但聽他一開口顯然是袒護著身後的人,心中不由一陣委屈:「你聽見她剛才說了什麼?」高玥握著鞭子一手指著他身後的女子,「現在外頭都說定北侯剛一回京就沉迷女色,就因為這個女人!」

  「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無理取鬧?為什麼一回長安,你們就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高玥紅著眼嚷嚷道,「我看你和侯爺一樣,也叫這個女人鬼迷了心竅!」她話音剛落,右手又是一抖,一聲長鞭破空之聲響起沖趙戎身後甩去。

  「高玥!」屏風後頭一聲厲喝,高暘閃身擋在梅雀身前。高玥見兄長從天而降,手上一抖急急將長鞭收回。但這如何容易,長鞭在空中斜斜甩了出去,止不住收勢,一下朝著身後甩去。

  秋欣然捧著個還剩最後一口的包子,本以為已經躲得夠遠,結果眼睜睜看著那一鞭沖自己來了,當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還能有這種飛來橫禍。她不是習武之人,短時間內自然躲不開,只能下意識抬起手臂擋在臉上——

  電光火石之間,眼前一道人影閃過,預想中的疼痛沒有抽在身上,鞭子的聲音在半空戛然而止。秋欣然偷偷睜開一隻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個男人的背影。她微微一愣,緩緩將手放下來,回不了神地眨了眨眼睛,半晌沒敢確認擋在身前的究竟是誰。

  屋子裡落針可聞,高玥瞧著眼前一手握住了長鞭神色冷峻的男子,像是叫一盆冷水從頭澆到尾,終於將她的腦子澆得清醒起來。

  夏修言面若冰霜,方才甩過來的長鞭纏在他手上,他垂眸看了手中的鞭子一眼,那鞭子是牛筋做的,抽在人身上必要留血痕。他勾手輕輕一拉,就叫對面的紅衣女子被扯得一個踉蹌,長鞭隨即脫手,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高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清醒過來,跪在地上請罪:「侯爺恕罪,我……我不是故意……」

  「恃強凌弱,仗勢欺人,你一到長安就學了這個?」他聲音不高,語氣不重,高玥聽了臉上卻是青白交加,咬著下唇不敢說話。

  高暘上前一步:「高玥行事魯莽,屬下回去必重罰她,還望侯爺恕罪。」

  「你是該罰她,」夏修言將目光轉到高暘身上,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口氣,「否則總有一日,就該叫別人幫忙管教她。」他極少斥責高暘,一旁的賀中和趙戎都聽得出來他此番是當真動了怒。

  賀中縮著腦袋,也跪下來:「此事屬下也有錯,望侯爺恕罪。」

  夏修言瞥他一眼:「你有什麼錯?」

  賀中哽住了,他想了想確實想不出自己的錯處,於是不大確定地抬頭看過來。夏修言叫他氣笑了,將手中的鞭子一擲,扔在地上,聲音像是冰渣子一般:「自己去後頭領罰,想想今次到底錯在哪兒。」

  秋欣然站在後頭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前頭的人回頭一記眼刀,她又忙端肅了神色,也將頭往下埋了幾分,努力抿一下嘴角。夏修言看著身後人瞬間一臉討巧賣乖的模樣,再瞧著這跪了滿門廳的人,一陣糟心。

  方才蘭蕙與梅雀兩個也受了驚,趙戎領著她們先去別處安置。臨走前,他抬頭朝夏修言身後的女冠看了一眼,可惜對面男子身材高挑,將身後的人幾乎擋了個嚴嚴實實。戴著面具的男子垂下眼,旋即離開了屋子。

  一時間方才還站了個滿滿當當的門廳鳥獸作散,就連門房都不知躲去了哪裡,等秋欣然回過神,這地方轉眼間已只剩下她和夏修言兩個。對方緩緩轉過身,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眼,一時沒有作聲。

  秋欣然忙極有眼力見地同他拱手:「方才多謝侯爺。」

  夏修言不說話,只盯得她渾身都要不自在起來,才聽他開口道:「跟我來。」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朝著府裡走去,秋欣然落後一步,只得硬著頭皮跟上。

  這處御賜的官邸是個暫時落腳之處,算不得正經侯府,因此地方不大。夏修言領她到平日會客的書房,進屋後在軟榻上落座,點了點跟前的位置:「坐。」

  秋欣然猶豫片刻,到底沒選他對面的位置,在他下側的木椅坐下。夏修言目光微微一動,未說什麼。屋子裡靜悄悄的,一別七年之後,這算二人第一回 平心靜氣地相對而坐。

  秋欣然坐得端端正正,目光卻忍不住悄悄將榻上既陌生又熟悉的青年打量一番。夏修言沒什麼變化,大漠的風沙未將他磨礪成一個孔武粗糲的男人,相反他甚至瞧著似乎比之前更秀雅了一些,年少時那股子常年不散的陰鬱恣睢在邊塞的風沙中被漸漸沖洗乾淨,露出溫潤如玉的底色。

  「你來可是為了聖上要你替我相看府邸一事?」

  秋欣然回過神,點頭道:「不錯,我這幾日打聽了幾處不錯的人家。」

  「說來聽聽。」

  說起正事,秋欣然立即打起了精神:「最好的自然是先前鎮南王留下的一套老宅,那宅子……」她剛起了個頭,還沒來得及將話說完,便聽坐在上首的人搖搖頭,一口否決:「不好。」

  秋欣然一臉茫然:「為何?」

  夏修言淡淡道:「鎮南王一生戰功赫赫,宣德五年在京修建鎮南王府,八年又領兵出征,大敗。這宅子怎麼算得上是處福地?」

  這理由聽著倒是很有道理,但先不說鎮南王那會兒都已經年近六十,老將出征了,秋欣然眨眨眼,訕笑道:「我怎麼記得侯爺原先不大相信這些?」

  夏修言聞言抬眼看過來,目光頗為意味深長:「道長七年前一卦料事如神,叫人很難不信這些。」

  不知怎麼的,這話總覺得能叫人聽出點弦外之音來。秋欣然摸不透他這話裡的意思,倒是聽他忽然提起七年前的事情心中一驚,下意識拿起桌邊的茶盞遞低頭抿了一口,掩飾了一下神色,茶水入口,才發現是過夜的冷茶。

  夏修言靠在椅背上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對面端茶喝水的女冠。印象裡懵懂張揚的小道士脫去稚氣,喝茶時確有幾分像模像樣的沉靜,但過夜的茶水入口一股澀味,叫她又抿著嘴露出一副難以下嚥的神色,很快耷拉下眉頭極力鎮定地放下杯子將那茶盞推得更遠了些。

  夏修言唇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像是她這表面裝模作樣背地裡小動作不斷的神態,叫他找回了舊時那點熟稔的印象。於是大發慈悲,按下了那點戲耍的心思,主動轉開了話頭:「其實不必這麼麻煩,我已有看中的宅子了。」

  秋欣然一愣:「侯爺看中的是哪兒?」

  「平康坊估衣巷正有一處良宅,是前戶部尚書方大人的宅子。」

  秋欣然有些奇怪:「既然如此,侯爺何不直接稟明聖上?」

  「不可,那宅子得由你呈報上去。」

  「為何?」

  夏修言微微一笑:「因為那宅子現今的主人是吳朋。」

  「……」溫潤如玉果然都是假象,秋欣然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不必細問都猜得出這底下有古怪。

  屋外有人敲門,高暘端著托盤進來,上頭放著紗布和膏藥。秋欣然這才想起方才他空手接下了高玥那一鞭,手上應當是受了傷。她下意識去看他藏在衣袖下的手,夏修言瞥她一眼,將右手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伸出左手對高暘道:「我自己來。」

  高暘猶豫一下:「侯爺左手上藥不太方便。」

  「無妨,」夏修言淡淡地堅持道,「你去後頭看著賀中。」

  高暘沒法子,他兩手捧著藥膏,壓著眉頭忽然轉身對著秋欣然道:「道長能否替侯爺上藥?」

  秋欣然一愣,下意識轉頭去看榻上的人。夏修言抿著嘴對高暘這自作主張的行為看似有些不滿,但並未出言阻止。她無措地站起來兩手接過藥膏,訥訥道:「啊……理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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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宜包紮

  夏修言右手掌心一道紅痕,微微腫起,破了些皮,傷得不重就是看著有些嚇人。秋欣然拿著藥膏走到他身旁的軟榻上坐下,往藥膏裡沾了一指頭,輕輕往他手心抹了一點。

  這一下跟貓爪子撓似的,碰到傷處倒是不疼,就是癢,癢得他忍不住蜷了下手指。秋欣然以為自己笨手笨腳上得不對,不由打起了退堂鼓:「要麼還是叫個下人進來幫忙?」

  夏修言一言不發,伸手要去拿她手上的藥膏。秋欣然忙護犢子似的躲了躲,投降道:「好了好了,我來我來,我……我再試試。」

  她憋著口氣,又小心翼翼地將藥膏抹開,還是癢。夏修言忍著沒動,見她低頭一副全神貫注,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不知道的倒以為她在做什麼萬分精細的活。他動一下嘴角,覺得掌心的傷口又發燙起來。

  「你這回下山可是準備在長安久住?」他忽然開口問。

  秋欣然不知他問這話的用意,低頭謹慎措辭:「我下山尋道,道在何處,我便在何處。」

  夏修言輕嗤一聲:「你倒會打機鋒。」

  秋欣然著臉皮將這話當做褒獎:「侯爺這次入京準備在京中長住?」

  夏修言不直說,反問道:「你不希望我留在京中?」

  「侯爺說笑了,我自然不會這麼想。」

  夏修言於是又問:「那你是希望我留在京中?」

  秋欣然噎了一下,只覺得幾年不見他這給人下套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侯爺在京中長住,是長安百姓之幸;侯爺軍務在身不能長留,是邊關百姓之幸。」

  夏修言聽她這一番圓滑答案,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外頭陽光照進來,落在屋裡頭,空氣裡還能聞見一絲草木的氣息。女子素手劃過他的掌心,像在摩挲他掌心的紋路。他一貫不信這些,這會兒卻忍不住忽然開口問:「你會看手相嗎?」

  女子叫他問得一愣:「會是會……」她抬頭看過來,「侯爺想我替你看看手相?」

  「當真看得到嗎?」夏修言定定地看著她,狀若無意地開口道,「生年幾何,死於何年,幾時娶妻,何時生子,婚配之人是誰?」

  「雖說能看出一些,但也必定不可能這般詳盡,何況命數一事並非一成不變。」秋欣然欲言又止,看著他面色有些古怪,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規勸道,「侯爺倒也不必因為我早年那一卦,忽然如此篤定相命之術來。」她淳淳勸導道:「事在人為,若是迷信天命,恐怕物極必反。」

  「……」夏修言半晌沒搭上話,沉默許久才道,「所言甚是。」

  秋欣然見他神色有些氣悶,疑心自己是哪裡說錯了什麼,反省半晌,恍然大悟:「侯爺是不是擔心這傷阻斷手紋,影響運勢?」她溫言道,「我看高姑娘那一鞭不重,待傷口結痂癒合,應當並無什麼大礙。」

  她說完覺得自己實在甚為貼心,瞧著傷處抹好的藥膏也十分滿意,像是完成一件什麼大事。拿紗布包紮前又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瞧見乳白色的膏體上沾了一粒細塵,用指尖撥開了去,滿意地歪頭笑出個單邊的酒窩,還忍不住低頭輕輕朝著傷處吹了口氣。

  夏修言一驚,反手抓住了她握著自己的手。這下兩人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秋欣然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身子後仰,驚慌地甩開了他的手:「侯、侯爺恕罪……」

  「啪」的一聲,夏修言手背砸到木桌角上,他疑心這會兒可能就起了淤青,忍不住皺著眉頭輕抽一口氣。秋欣然滿心的絕望,她自打下山遇見夏修言,覺得每一次見面都在加深自己得罪他的罪名。

  「道長做出這事來,倒是一點兒不出人意料。」夏修言咬牙切齒道。

  「確實不是故意的。」秋欣然苦著臉,又湊近了些關切道,「侯爺沒事吧?」見他神色雖不好看,但並不像動怒的模樣,她才又拿了紗布過來替他纏上。

  「七年前……」

  夏修言沒料到她會主動提起,抬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對面的人。見她微蹙著眉頭,神色間幾分躊躇,心中竟也忽然有些緊張。但過一會兒,卻見她鬆開眉笑了一笑,自嘲一般搖頭道:「七年前我年少無知,自恃才高當朝妄言,事後也曾幾度後悔,所幸侯爺神武大捷而歸,才免去我如今諸多自責。」

  秋欣然這番話自認說得頗為誠懇,說完才敢抬頭去看對面人的反應。但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男子的目光卻似乎隨著這番話黯了黯。她頗為忐忑地等了一會兒,見夏修言轉開臉,神色淡淡道:「你不過是依卦象所言,何錯之有。」

  秋欣然一愣,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回答,不由又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臉色,見他當真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才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真心實意道:「侯爺心胸開闊,我自愧不如。」

  夏修言卻像是失了興致,不再開口。外頭傳來腳步聲,趙戎進來稟報蘭蕙已帶著梅雀等在院外。秋欣然忙替紗布打了個結,從軟榻上站起來告辭。她今天本也是為了跟夏修言商量府邸一事來的,這會兒既然已經定下,就不再耽擱。

  夏修言未說什麼,只微微頷首。秋欣然從書房退出來,果然瞧見蘭蕙同梅雀站在院外,蘭蕙這會兒已想起在哪兒見過她了,見她出來同她微笑著福了下身。秋欣然忙回禮,倒是梅雀神情頗為警惕地看著她,神色似有不喜。

  明明方才在門廳自己也沒得罪她,秋欣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目送她們二人進了書房,趙戎從裡面退了出來。

  「道長是要回去了?」

  秋欣然沒想到他會主動同自己搭話,忙應聲:「正是。」

  「我送送你。」

  門廳離這兒不遠,秋欣然本想婉拒,但見他神色頗為堅持,愣一下才點頭:「有勞。」對方輕輕笑了一下,率先走到前面,秋欣然跟在他身後,二人一路往外走。

  趙戎看上去不是個話多的人,等走出院子,才聽他說:「今日高玥魯莽,連累道長受驚了。」

  「意外而已,我也不曾放在心上。」秋欣然玩笑道,「就是可惜我那沒吃完的半個包子。」

  趙戎笑一笑:「那下次再有機會,我請道長吃個包子當做賠禮吧。」

  秋欣然聽不出他這是不是玩笑話,不過左右就是一個包子,倒也沒什麼好推脫的,便大大方方道:「那便提前謝過趙將軍了。」

  她開開心心的,二十多歲的人了,笑起來同十六七歲時好像也沒什麼兩樣。趙戎面具下的目光柔和了幾分,輕聲應承道:「一言為定。」

  等目送秋欣然走了,他又去了趟後院看了趟賀中。對方挨了十鞭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他送完藥再去書房的時候,蘭蕙與梅雀已經不在了。夏修言站在書桌前,手裡捏著方才用過的藥瓶若有所思的模樣,見他來了才放下東西看過來: 「還是不準備告訴高玥你的事情?」

  「怕她現在知道了,旁生枝節。」

  「她現在這樣,也是你和高暘慣的。」夏修言搖頭,過一會兒又問,「也不準備告訴她?」他未說這個「她」是誰,但趙戎立即領會了他的意思,這一回沉默良久才回答道:「她知不知道也不相干。」他這樣說,過一會兒又像想到什麼,輕笑一下,「日後總有機會。」

  夏修言冷眼打量他一下,過一會兒,才轉過頭淡淡道:「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秋欣然回到住處不久,又請了牌子入宮一趟,同宣德帝交了替定北侯新宅相看風水的差事。幾天後果然傳出風聲,說是定北侯打算買下了平康坊那間宅院。

  周顯已下朝後來何記飯館一趟,給她送了一份請帖。

  「請我?」秋欣然詫異地打開,發現上頭果真寫著自己的名字,還有幾分不信,「為何請我?」

  「這個說來話長。」周顯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方大人那宅子是當真不錯,吳朋當初從他手上買過來時花了不少心思。結果前一陣他在那宅子裡蓄妓叫言官彈劾,左相勒令他賣了宅子回府去住。他心中原本不情願,好在這長安誰不知道他的為人,那宅子掛牌出售近兩個月了也無人敢當真前去詢價。誰知定北侯一回來,就買下了那宅子。」

  秋欣然一臉瞭然:「如此說來,他豈不是要記恨上定北侯?」

  周顯已笑了兩聲:「按理應當如此,不過定北侯如今是京中風頭一時無二的人物,你又是當年出了名的卦師,如今你看了這宅子的風水,定北侯又買下了,傳出去也是一樁美事。」

  秋欣然恍然大悟:「如今宅子還沒過戶,正經論起來他還是這宅子的主人,便想趁機擺席,出出風頭?」

  「這是其一,其二嘛,也是替鄭世子接風。」

  「等等,」秋欣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鄭世子又是怎麼回事?」

  周顯已詫異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麼?」

  「元武回來了。」

  秋欣然一愣,果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天前,他替父親回朝述職,會在京中逗留一段時日。」

  鄭元武這兩年在西南逐漸接替了他爹鄭旅在軍中的位置。西南雖也偶有動亂,但是到底比西北太平許多。論起來這幾年鄭元武的軍功在同輩人中絕對算得上出類拔萃,可惜夏修言珠玉在側,難免蓋去他許多風頭。不得不說人生際遇變化莫測,七年前誰能想到今天會是這個局面。

  「那天說起替元武接風的事情,吳朋主動提議由他做東。定北侯近來多留宿芳池園,便定了在那兒設宴,元武和修言都是許久未回京中,正好聚上一聚。」

  「都有誰?」

  「那可多了,聽說幾位皇子私下都去,七公主也去。」

  七公主李晗如現今二十有四,至今未婚。幾年來雖相看過不少才俊,但始終未能定下來,外頭關於她的風言風語不少。說到這個,秋欣然倒是起了幾分好奇:「鄭世子婚配沒有?」

  周顯已給她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意味深長道:「尚未婚配。」

  「咳,吳朋在芳池園設宴,言官也不說什麼?」

  「芳池園說起來到底是個樂坊,又不是妓坊。」周顯已批評道,「欣然怎麼如此迂腐?」

  秋欣然乾笑兩聲:「是沒想到你們御史台如此開明。」她一邊說一邊盯著手上的請帖,她離宮久矣,沒想到一回來又要捲入這其中,有些猶豫:「如果我到時稱病不去,你說如何?」

  周顯已涼涼道:「你若是不去,從今往後在我心裡就是這個。」他伸手同她比了個拇指。秋欣然笑了一聲,嘆一口氣只得做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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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宜赴宴

  吳朋設宴在三月十六,那天秋欣然厚著臉皮搭周府的馬車上門做客,同車的還有周顯已的夫人王氏。

  今日芳池園叫人包下,不接待外客。秋欣然想起當年李晗台生日,吳朋包下醉春樓二樓的事情,這麼多年倒依然是這個做派。

  芳池園外停滿了馬車,這回前來赴宴的人不少。正巧一旁的馬車上也下來一男二女,周顯已領著王氏上前打招呼,秋欣然跟在後頭,聽二人寒暄,才知道眼前是韓尚書的公子同他夫人陳氏,與他二人一起來的,則是韓尚書的千金。

  那少女一下馬車,秋欣然便覺得對方莫名眼熟,像在哪裡見過,如今得知了她的身份,這才想起二人確實有過一面之緣。當年在曲江邊自己替這位韓小姐算過姻緣,還收了對方一筆可觀的卦金……

  想到此處,她不免有些心虛地低頭清咳幾聲。好在當年她面紗罩面,這位韓小姐顯然沒有認出她,聽周顯已介紹她過去曾在司天監任職時,還好奇地朝她看了幾眼。李晗園還在時,秋欣然多次聽九公主提起過這位閨中的小姐妹,也知道她對夏修言動過幾許芳心,只是轉眼經年,不知當初那點小女兒的情思如今是否還在。

  幾人一道入園,周顯已同韓公子被安排在了西邊男席,而幾位夫人小姐則去往東邊的女席。夫君同朝為官,夫人也不免常在各種場合相遇,王氏同陳氏手挽著手形狀親暱地走在前頭,韓令跟在嫂嫂身邊,秋欣然則落後一步。

  四人走在小道上,快到花園聽得前邊一片喧鬧聲,走到小徑外一看,才發現幾個下人正搬著幾大箱子過來,裡頭似乎放著些樂器舞衣。

  一行人迎面相遇,秋欣然認出其中一個正是上回芳池園中遇見的管事,不由好奇道:「這裡頭放著什麼?」

  那管事卻未認出她,但見她同身旁幾位衣著華貴的婦人站在一起,也不敢怠慢,忙道:「今晚園中準備了幾個小節目助興,會有姑娘彈琴唱曲,這些箱子裡裝的便是今晚要用的東西。」

  「梅雀姑娘來嗎?」

  管事笑一笑:「自然,梅雀姑娘可是今晚的重頭戲。」

  上回在夏修言的官邸,秋欣然雖匆忙間見了梅雀一面,但並未與她搭上話,這回聽說她晚上也要獻藝,心中倒是有些好奇。她與管事又聊了兩句,等回到王氏身旁,便見陳氏瞧著那群人的目光有些鄙薄:「吳公子在這種樂坊設宴,著實不妥。」

  赴宴時說這話讓主人家聽見了十分失禮,韓令忙道:「我在閨中也聽過芳池園的名聲,聽說裡頭多是技藝高超的清白樂人,早就想來看看。今日難得有這樣的機會,也是吳公子一片好意。」

  王氏也道:「聽說京中許多好風雅的大人也常來這兒聽曲,想來這兒的樂伶有些本事。」

  聽她這樣說,陳氏臉色才勉強好一些,不過大約是見了秋欣然方才同那管事說話,對她的態度卻不免冷淡下來。

  宴席分成兩邊,就在東西兩棟相鄰的小樓外。女客在東,男客在西,雖不在一處,倒也隔得不遠。秋欣然跟在王氏後頭,進了院子便瞧見裡頭三三兩兩已坐了幾位年輕婦人,其中也有幾位如韓令這般的年輕小姐,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聊天,她在裡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忽然聽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發現竟是李晗如。

  七公主今日穿著一身錦繡雲織的裙衫,面若芙蓉,氣度不凡,眉目間還是一如往昔的傲然神情,硬生生叫她在這一眾爭芳鬥豔的女子之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人群中最亮眼的那個。

  她身後一眾侍女環繞,朝秋欣然走來。周圍方到場的女客們紛紛同她行禮,她只神情冷淡地點一點頭就算見過,到秋欣然面前,神色倨傲地同她說:「多年不見,去同我喝一杯。」

  明明是邀約,卻絲毫不給人拒絕的餘地。秋欣然苦笑,只得答應,走時同王氏點頭作別。

  周圍的人見狀不免好奇她的身份,便是陳氏也深感意外。倒是一旁的韓令若有所思,隱隱想起李晗園在時好像同她提過這麼個人。

  李晗如邀她同坐,二人在一扇小屏風後坐下。秋欣然借著燭火仔細端詳眼前的人,李晗如同她記憶中的一樣,但又難免有了些區別。

  十四歲起陳貴妃就努力想要將她教成一位公主,可如今她盤腿坐在對面,一手撐著腿,一手握著酒杯將酒斟滿,像個失意的女將軍。

  「我聽說吳朋那宅子是你替夏修言挑的?」李晗如隨口問。秋欣然笑一笑:「也是奉命行事。」

  李晗如嗤笑一聲:「你這話也就糊弄糊弄別人。」她握著酒杯,似笑非笑道,「當年的事情我最清楚,若你倆當真沒什麼,你當初怎麼敢犯欺君之罪在朝堂上算出那一卦來?」

  秋欣然聞言卻並不驚慌,不疾不徐道:「公主這罪名可就安得大了,當年在朝上,我不過是依卦象所言,何來的欺君一說?」

  李晗如一雙眼睛緊盯著對面之人,像要看透她的心思。過一會兒仍搖搖頭:「我不信,若不是你故意為之,怎麼就這麼湊巧是他?」

  秋欣然失笑:「公主見今日的定北侯才覺得我故意說了個謊是想救他,但我見當時的夏世子,怎知他這一去不是送死?」

  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當時的夏修言纏綿病榻,誰能想到他竟當真能夠領兵打仗平安歸來?想到這兒,李晗如也不由遲疑起來,難道秋欣然當年當真同外頭說得那樣不安好心?

  秋欣然見她狐疑神色便知道她心中所想,無奈道:「公主是無論如何不肯相信那一卦當真是我算出來的了?」

  「臨陣推卦選將本就兒戲,若不是我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恐怕也要以為你是得人授意才會如此。」

  當年她當場推卦算出一個夏修言來,朝野議論紛紛,私下確實也有不少人暗自揣度她算出這卦,是因為背後有人授意。或是主和派主使,或是聖上的意思……若不是背後有人撐腰,否則叫人實在想不通她一個司天監裡小小的司辰官為何要淌這趟渾水。

  當時那情景,恐怕就是宣德帝和吳相都相互猜忌過自己是得了誰的授意吧?每回秋欣然竊竊地想到這處,總要忍不住得意,像是將全天下的人都耍了一通似的,雖然她也沒落著什麼好……秋欣然撇撇嘴,心中暗暗自嘲一聲。又聽李晗如說:「不過你當年若是當真有意害他,以夏修言睚眥必報的性格,你如今夜不可能好好的坐在這裡。」

  這倒是實話……秋欣然失笑,正要說什麼,李晗如又說:「除非——」她拖著長音,目光上上下下地將對面的人打量了一遍。

  「除非什麼?」秋欣然忍不住好奇地問。

  「除非他看上了你,對你網開一面。」

  「……」

  秋欣然張著嘴叫她這個推測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半晌才笑起來:「公主這句玩笑話有些嚇人。」

  女冠取過桌上的酒水低頭飲了一口壓驚,她穿著身雪青色的長衫,髮髻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端酒遞到唇邊時,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凝脂一般,並不似林下修行的道人,倒叫人想起當壚賣酒的胡姬,幾分的媚態天成。

  李晗如望著她對自己這個推測越發篤定起來:「那你說是因為什麼?」

  「……我不知道。」秋欣然苦笑著放下酒杯,「但侯爺似是已經有了心上人,公主這回恐怕猜錯了。」

  李晗如略詫異地挑眉:「你從何處知道的?」

  秋欣然笑一笑不說話,她便也不再追問,搖搖頭道:「罷了,我也不愛搭理他的事情。」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琴聲。樓中客人皆紛紛探頭看去,只見小樓外的湖上一座涼亭,亭子四周掛上了白色紗布,亭中點著燭火,亭子兩旁的九曲橋上擺了一排絲竹管弦,夜色之中看不清橋上的樂人,只聽見一陣悠揚的胡琴聲。

  這聲音引得東西兩棟樓裡的客人都紛紛起身來到湖邊,秋欣然同李晗如兩人坐在二樓的陽台屏風後,位置正對著涼亭,居高臨下,視野絕佳。因此不等看見亭中有什麼人出來,倒是遠遠便瞧見了東邊的小樓裡出來幾位男客,一眼看去個個器宇軒昂,其中最出挑的無疑是站在正中間的兩位。左邊的那個一身玄衣,身材高大,劍眉星目;右邊那位則身穿白袍,面容清俊風姿特秀,一看便是鄭元武同夏修言兩個。

  不知是否因為軍旅出身,二人身姿挺拔如孤松臨風,站在一處竟是格外顯眼,吸引了在場一半以上的目光,便是對面的女客之中也不乏有人偷偷將目光投注在他二人身上的,連身旁幾位皇子也一時淪為了陪襯。

  「七年前誰能想到今天?」李晗如忽然淡淡感慨了一句。

  秋欣然笑一笑:「世事無常,若一早知道,人生便少了許多趣味。」

  這時亭中忽然傳出歌聲,終於又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湖中的涼亭裡。只見白紗後不知何時多了一抹女子倩影,她打著一把雨傘站在幕布後,身姿曼妙引人遐想。胡琴聲不知何時消失了,萬籟俱寂之中,女子開口唱出了第一句詞,正是市井中人人耳熟能詳的《楊柳詞》。

  女子歌聲清越動人,好似一開口就能叫人聽出裡頭訴不盡的衷腸。

  秋欣然眉梢微微一挑,喃喃念了一聲:「有意思。」

  李晗如聞言嘴角微翹,二人專心看著亭中,只聽曲聲剛落,又有一個書生打扮的男子走進帷幕。湖邊的看客們也漸漸反應過來,這是園中樂伶在亭裡演起了皮影戲,唱的還不是外頭常演的話本,倒是有些新鮮。

  那故事也不復雜,講的是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路遇大雨在一所道觀避雨時,結識寄住在觀中的一位小姐。大雨連下十日,這十日裡二人漸生情愫互定終身。雨停後,書生啟程進京,約定高中之後回來求親。半年後,書生果然高中,卻將此事拋之腦後,娶了旁人。到此為止,不過是佳人遇見負心漢的尋常的戲碼,倒也沒什麼特別的。

  緊接著又過半年,書生收到觀中女子來信,說他走後不久,發現有了身孕,如今已生下一名女嬰,被家中知曉此事,掃地出門,母女二人如今住在觀中,孤苦無依,盼書生早些來接她們回去。

  書生驚出一身冷汗,害怕事情傳到京中敗壞了名聲,便悄悄去了道觀與那女子見面。對方盼到他來,欣喜不已。書生一陣小意安撫之後,卻偷偷在她茶水中下毒,害死了她,還將尚在襁褓中的女嬰掐死。

  女子中毒身亡之時,倒在地上,哀哀不得語。扮那花旦的樂伶歌聲十分動人,聽得院中女客之中,隱隱傳來低泣聲。秋欣然坐在樓上,卻終於隱約品出了幾分古怪。

  亭中女子此時又唱:「……妾怨死不休,擾君不得安。生時無寧日,死亦下黃泉。」她這幾句字字泣血,聞者傷心聽者落淚。正當這時,不遠處傳來酒盞打翻的聲音,秋欣然定睛一看,發現一個小廝跪在地上抖得如篩糠一般,他面前的男子臉上鐵青,緊抿著嘴唇,目光也不知是看著跪在地上的下人還是落在遠處的涼亭裡。

  電光火石之間,秋欣然只覺得醍醐灌頂,忽然間明白了為何這故事處處透著古怪。她下意識在西邊的人群中逡巡一圈,見夏修言坐在一處花木後,只看得清背影,卻不知臉上是何表情,似乎全神貫注地看著亭中,絲毫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打翻了酒盞的李晗台。

  七年前青龍寺觀音堂中的哭喊聲似又回到了耳邊,再看亭中帷幕上掐著嬰孩喉嚨的男子身影,秋欣然握著酒盞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微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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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3: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宜看戲

  酒盞打翻的小插曲很快平息下來,下人上了新的酒水,李晗台背靠著一棵梅樹,臉上樹影斑駁,只看得清唇線緊抿,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像是驚弓的鳥兒躲在樹影中,目光在每個人身上停留,像要驗證這到底是個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我徐書怡咒你從今往後不得安寧,我咒你母子終有一日不得好死!」

  他以為多年過去,他早已忘了,沒想到原來竟一日不曾忘過。女子死前咳血伏地,不願闔眼的模樣歷歷在目。她說要他從今往後不得安寧,他自那之後,果真沒有安寧。

  想到這兒,李晗台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妾怨死不休,擾君不得安。生時無寧日,死亦下黃泉……」誰會知道呢,青龍寺那一晚,除了他和淑妃,還有誰會知道這句話?

  涼亭中的故事還在繼續,書生殺人滅口之後匆匆離開,沒想到這一切卻叫道中一位女冠撞破,她替那位小姐收拾了遺物,在裡頭翻出二人的定情信物,決心替她伸冤。於是獨自上京告御狀,當眾揭發了書生的惡行。

  最後書生被判斬首,身首異處,果真不得好死。湖邊傳來零星幾聲叫好,亦有掌聲。過了一會兒,又有樂聲起,亭中帷幕緩緩拉開,只見亭中坐著一名白衣女子,面戴白紗,低頭在琴弦上輕輕拂過,一串琴音便從她指尖流瀉而出。女子開口輕聲唱起來,依舊是那曲《楊柳詞》,一聽便知她就是方才在亭中扮演小姐的那位姑娘。

  此時席間不少人已認出了亭中之人正是芳池園的梅雀,她與以往卻似乎不太一樣。秋欣然那一刻覺得這不是她在醉春樓認識的梅雀,也不是她在官邸遇見的梅雀,琴聲後面像藏著另一個人,高潔如白雪,飄然似清風。

  其他絲竹管弦之聲也漸漸響起,但是無論是琵琶還是洞簫,在這一曲之間,都是古琴的應和,聽曲之人沉浸其中,幾乎察覺不到其他樂器之聲,只能聽見錚錚琴音。

  等一曲畢,院中靜了片刻。眾人沉醉在琴音中,等反應過來又意識到方才彈這曲子的是個樂坊伶人,女客們自矜身份不願帶頭撫掌讚嘆,男客們又擔心貿然喝彩在眾人間顯得輕浮孟浪,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忽然聽得樓下有人叫了聲好,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發現竟是今日的主角之一。鄭元武起身笑著拍手道:「好琴音!」他聲音清朗,中氣十足,語氣自然真誠,神態也毫不扭捏,不但不叫人覺得輕浮,反倒有幾分高山流水的風雅。

  秋欣然坐在二樓笑起來:「鄭世子為人至純,這份心性十分難得。」李晗如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大約是見有人起頭鼓掌,樓下各處也漸漸起了掌聲。白衣女子抱琴起身,沖著底下福身致謝。不一會兒橋上又奏起樂曲,曲調歡快明亮,氣氛漸漸鬆動起來。

  東西兩邊很快開席,酒桌上眾人推杯換盞,李晗台看上去神色不佳,在位置上坐了坐,就稱府中有事提前告辭。他與鄭元武和夏修言的關係不深,今日這種場合他略露個面就離開倒也不叫人多想。走時正碰見吳朋,對方有些意外:「大表哥這就走了?」

  李晗台道:「府中有事,不能久留。」

  吳朋雖有些遺憾,但也沒有強留:「我同大表哥也許久沒有見面,下回再有機會,可不能叫你再這麼早早走了。」

  李晗台笑一笑,狀若無意地打探道:「今日亭中的曲目倒是別出心裁,可是你安排的?」

  吳朋難得聽他這位表兄開口稱讚自己,聞言立即笑嘻嘻地領功道:「除了我還有誰?為了擺好今晚酒席,可是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樁樁件件都是我親自過目。」

  李晗台觀察著他眉飛色舞的神情,勉力一笑,又問:「怎麼想著安排這一齣?」

  吳朋奇怪道:「大表哥覺得這戲不好?」

  「倒也不是。」李晗台又打量他幾眼,看不出他究竟是無意為之還是故意裝傻。

  二人又閒話幾句,這才分開。不知怎麼回事,分別時吳朋總覺得他這表兄今日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不過他也未曾放在心上,等李晗台一走,他找了身邊的小廝過來問道:「今天在亭裡唱戲的那個是誰?」

  小廝跟了他許久,這會兒立即領會過來,十分有眼色地詢問道,「爺看上她了?」吳朋遞給他一個讚許的眼神:「爺今晚在這兒留宿,你明白我的意思?」

  「爺放心交給我就是了。」那小廝嘿嘿笑了兩聲,拍著胸脯保證,轉身去找園中的管事。

  女客這邊,李晗如在二樓沒坐多久,就起身去往西邊的小樓。秋欣然留在原處隨意用了些飯,中途忽然有下人湊到近前稟告,稱梅雀請她去品冬院一見。

  秋欣然微微一愣,下意識就覺得這事不對。她盯著那下人又確認一遍:「梅雀姑娘派你來的?」下人點點頭。秋欣然沉吟一陣,決心去看看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起身跟他朝著品冬院走去。

  今日酒宴設在東西兩塊,南北面的園子便顯得僻靜了些。秋欣然跟著下人走到品冬院的涼亭外,那下人同她道:「姑娘再往裡走就是。」

  「你說梅雀在裡頭等我?」

  「姑娘先在裡頭稍候,梅雀隨後就到。」

  他說完很快行禮退下,這兒四下無人,他一走便只剩下秋欣然一個人。她篤定這事情必有古怪,但也想看看背後那人的用意,於是等對方一走,她四處張望一圈,朝著涼亭下的假山走去。

  假山邊是個小池塘,種著一人高的蘆葦,秋欣然在池邊等了一會兒,果然很快寂靜的夜色之中,就聽得兩道腳步聲一同朝這兒走來。

  秋欣然躲在池邊的蘆葦叢旁,聽兩人相繼走到亭中,一邊在心中猜測著來人的身份。過了半晌終於聽其中一人問道:「公主找我來可是有什麼話說?」

  秋欣然神色一頓,心想:鄭元武來這兒幹什麼?聽他方才說的,上頭另一個來的難道是李晗如?

  果然,像是在印證她的猜測,李晗如的聲音隨即響起:「沒話說就不能找你了?」

  鄭元武大約叫她嗆得沒話,亭中一時又安靜下來。上頭的兩人朝著亭中的圍欄靠近了些,秋欣然心下一驚,知道這種時候若是叫人發現她在這兒恐怕說不清楚,以李晗如的性子更是多半要惱羞成怒,於是忙往假山走了幾步,盡量不叫他們發現。

  月亮在雲層後悄悄地探出了腦袋,撒下一片銀輝。秋欣然背靠著假山,低頭正看見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落在池塘邊,心中猛地一跳,暗道不好。忽然眼前一黑,從背後伸出一隻手,將她拖入了黑暗中。

  手腕叫人拖住的那一刻,秋欣然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驚呼聲卻被捂在嘴裡沒有漏出分毫。對方怕她掙扎,極有技巧地用四肢緊緊禁錮了她的動作,以至於將她拖進洞裡的那一下如同風吹過草尖,假山下的這一幕還未來得及引起涼亭中人的注意,就已經湮沒在了黑暗裡。

  假山下光線昏暗,她剛從亭子裡下來時沒注意到這裡頭有條小徑同上面的涼亭連在一起,如同一個小小的洞穴。本應當只容一人通過的小洞裡,現如今擠了兩個人。秋欣然的目光雖已漸漸適應了洞中黑暗的環境,但是由於空間太小,她在洞內依舊伸展不開手腳,也無法抬頭看一眼對方的臉,只聞見對方的衣料上有淡淡的白檀香氣味。

  秋欣然抓住對方捂在她嘴上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指。身前的人像是愣了一下,他大約怕她驚叫,一時沒有鬆開,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掙扎的模樣,這才稍稍將手從她臉上移開。

  秋欣然果然沒叫,她像個剛從水裡出來的人深吸了幾口氣,側頭看了眼假山外,鄭元武站在涼亭的欄桿旁,地上投影出他負手而立的影子,就在她方才所在的那個位置。

  上面又傳來談話聲,是李晗如的:「我今日私下找你來,只有一句話想問你。」她沉默片刻,方才咬牙問,「你當年為什麼不願意娶我?」

  她這一問,莫說是亭中的鄭元武,便是假山洞中的秋欣然都愣了一愣,她心中一涼,知道現在才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叫上頭的人發現自己在這兒了……

  鄭元武未作聲,過了許久才問:「公主這麼多年未選駙馬是因為我嗎?」

  李晗如眨眨眼,飛快否認:「不是。」好像怕他不信,又補充道:「本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的!如今找你問這個,也不過是氣不過罷了。」

  這倒確實很像李晗如會說出來的話。鄭元武輕輕笑起來:「那就好。」

  李晗如冷眼看過來,並不放過他:「當年父皇有意將我指給你,你為什麼不願意?」

  鄭元武站在亭中看著她,露出個欲言又止的神態。李晗如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又放緩了口氣同他說:「我早已不喜歡你了,只想問個清楚罷了,你告訴我實話,我心裡便放下了。」

  鄭元武聽了,沉吟許久,才緩緩開口道:「我一直將公主當做妹妹。」

  李晗如卻盯著他不願接受這個說辭:「就沒有其他理由了嗎?」

  「沒有了。」

  「我不信。」李晗如負氣道,「你不同我說真話,我就一輩子都要想著這個事情。」

  鄭元武失笑:「這就是真話。」

  李晗如不作聲,只吊著眼尾看著他。男子無奈,想了片刻,才說:「因為公主是二皇子的妹妹。」

  李晗如一頓,她對這個答案好似早有了心理準備。於是抿著嘴又問:「那我問你,若母妃只有我一個女兒,你會願意娶我嗎?」

  這一回,鄭元武沉默了許久才回答道:「公主有個哥哥是無法更改的事情。」

  他性情溫厚,記憶裡幾乎從未同人紅過臉。年少時,李晗如性情嬌蠻,時常一不順心便要耍脾氣,便是李晗意也常同她吵架,只有鄭元武從來都是忍讓有加,就是她再不講道理,也會寬厚地笑一笑不同她計較。今日這樣,怎麼都不願說一句軟話,倒叫秋欣然有些驚訝。

  果然李晗如聞言,立即紅了眼眶,不過還硬捱著不願叫他發現:「既然這樣,這麼多年,你為何還未娶親?」

  「我回西南後便在軍中磨礪,才耽擱了親事。」鄭元武遲疑一番,又補充道,「其實來京之前,家中已在商量親事,此次回去,或許不久便要定親了。」

  「是哪家的姑娘?」

  「長平郡主。」

  長平郡主是安江王長女,鄭家鎮守西南,若是兩家結親倒也是許多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李晗如原本逼問這句,也只想看看他是否只是搪塞的虛詞,如今這般,便知道應當不是假話。

  秋欣然站在亭下的假山中,聽他又說:「願公主也能早日覓得良緣,找到你的如意郎君。」

  她輕輕嘆一口氣,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像是低頭看了她一眼。秋欣然輕輕扯一下他的衣角,對方一頓,以為她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說,遲疑片刻後將頭湊近了些。聽她嚴肅地在他耳邊輕聲道:「侯爺,你踩著我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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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3: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忌偷聽

  夏修言一愣,垂下眼發現果然腳尖壓在了對方的鞋上,他微微往後挪了下步子,月色落在腳邊,只見她雪白的鞋面上蹭了點灰撲撲的鞋印。

  假山上頭正是一齣求不得的情愛痴纏,假山下頭秋欣然低頭盯著自己琳瑯坊的繡娘手工出的鞋面上那點蹭上的鞋印子,有些心疼地又嘆了口氣,像個不識人間情愛苦的方外人,落在夏修言眼裡忽然品出了點沒心沒肺的可恨來。

  他眯著眼,抬腳又輕輕在她鞋面上踩了一下。秋欣然一愣,不可思議地抬眼看過來,黑暗裡看不清他神色,只有那雙眼睛如同有光,叫人莫名看出幾分理直氣壯。若不是雪白的緞面上那個一清二楚的鞋印,秋欣然簡直要懷疑是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抿著嘴,不願驚動上頭的人,一副忍氣吞聲的模樣,過一會兒像是越想越氣,悄悄地抬起腳——飛快地往他鞋面上也踩了一下,又立即將腳收回去。夏修言今天一雙皂靴,倒是留不下什麼印記。罪魁禍首難得壯著膽子當面報復,這會兒倒是又慫了下去,眼觀鼻鼻觀心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幾乎能將人氣笑了。

  夏修言瞥一眼她另一隻乾淨的鞋面,秋欣然立即察覺了他的意圖,隔著衣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雙桃花眼極誠懇地看著他,嘴唇輕輕動了動,吐出三個字來:「知錯了。」

  夏修言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反握住她的手,秋欣然正發愣,忽然聽見頭上又是一陣腳步聲,來人走到涼亭外見了亭中的情狀,嚇了一跳:「元武?小七?」

  秋欣然聽出這是六皇子李晗風的聲音,正奇怪他怎麼也來了,緊接著就聽他身後又是幾道腳步聲,似乎又來了兩三個人。

  「你們怎麼在這兒?」這回是李晗意的聲音,看樣子他們幾個皇子原本正在一處,也不知是不是湊巧來到這兒。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叫人撞見在涼亭獨處,總是不妥。鄭元武上前一步,輕咳一聲,正準備解釋。李晗意瞥了眼李晗如,面色忽然沉下來:「到底怎麼回事?」

  鄭元武見他顯然是誤會了什麼,忙解釋道:「二皇子不要多想,我同七公主沒有什麼。」

  「沒什麼你單獨將她叫到這裡?你知道這兩年外頭那些話傳的有多難聽?到時候你拍拍屁股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兒叫人指指點點!」

  鄭元武一愣,他下意識去看站在一旁的李晗如,對他說的不明所以。李晗如皺著眉頭:「你發什麼瘋?」

  李晗意一副怒其不爭的模樣:「我說錯什麼了?你是不是嫌外頭傳的還不夠難聽,他一回來你還敢往上湊,也不嫌丟人?」

  「二哥!」李晗風見狀慌忙攔住他,李晗意一時氣惱,話說出口也有些後悔,李晗如卻冷笑一聲:「我看是你不是怕我丟人,是嫌我給你丟人,今晚是我約他到這兒來的又怎麼樣?」

  「你!」李晗意聞言大怒,他一步跨到李晗如面前,突然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只聽「啪」的一聲,李晗如猝不及防叫他一巴掌打得撇開了頭。其他人沒料到他竟當真會對李晗如動手,一時間都驚在當場。李晗意咬牙問她:「你在宮中叫父母兄長千嬌萬寵長大,就是為了在男人面前這麼作踐自己?」

  李晗如半邊臉腫起來,腦袋疼得「嗡嗡」響,咬著牙才沒還手。倒是一旁的鄭元武上前握住了李晗意還舉在半空中的手,眉頭緊鎖:「你做什麼?」

  李晗意本就在氣頭上,他打李晗如心裡若說心裡還有些後悔,沖著鄭元武便當真是毫不留手,一把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又沖著李晗如道:「你當真是為了他這麼多年不肯嫁人?」

  「不是!」李晗如瞪著眼睛,上前一把推開他,將二人分開,「你是不是還嫌我不夠丟人!」她氣得肩膀輕顫,雖是一副凜然之勢,但眼中隱隱有水光,李晗意一愣,手勁鬆了一半。李晗靈趁機上前拉住他的肩膀:「二哥今晚喝了不少,我先送你回去。」他一邊說一邊同李晗風使了個眼色,李晗風見狀也忙道:「我看也是,二哥一發酒瘋就是如此,下回再不敢同他喝酒了。」

  兩人搭了台階,一唱一和,亭中其他幾個卻沒人順著下來。李晗靈手上用了些力氣,強硬將他拉走:「走走走,在外頭發瘋傳出去可不好聽。這兒有小六照看,你難道還想明天傳點什麼出去?」

  李晗意掙動幾下,都叫李晗靈壓住了,聽他說完最後一句,終於老實了。他走前最後深深看一眼亭中的兩人,警告意味頗重:「你看不上京中那些男人沒關係,但你要是為了他,日後就別說是我李晗意的妹妹!」他說完這句,終於甩袖離開。

  勸走了一個李晗意,留下李晗風看著亭裡的兩人尷尬地撓撓臉,打著哈哈走近了幾步,搭上鄭元武的肩膀勸慰道:「元武別往心裡去,二哥今晚這樣也是事出有因。」

  鄭元武聞言終於看過來一眼,李晗風解釋道:「這兩年外頭有些風言風語,都是關於小七……」

  「六哥!」李晗如蹙眉打斷道。

  李晗風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嘆一口氣:「好吧好吧,不說了。反正二哥也是心裡憋著口氣,你別跟他計較。」

  他推了鄭元武肩膀一下,又對李晗如說:「你就別出去了,我叫翠柳過來帶你從後頭走,等回去以後上點藥。二哥方才也是心急了,你別往心裡去。」

  李晗如撇著頭不說話,鄭元武原本大概還想再說什麼。但見她始終側臉對著自己,想必也是不想讓他看見她臉上的傷,遲疑一下,到底沒再勉強,只低聲道:「今晚是我不對,改日再跟公主道歉。」

  李晗如緊抿著唇不言語,鄭元武目光黯淡一下,轉頭對李晗風說:「走吧。」

  秋欣然貼著假山的石壁,聽上頭的腳步聲漸漸走遠了,知道亭中這回應當是只剩下李晗如一個人,終於鬆了口氣。夏修言低頭瞥一眼她這心虛的模樣,故意湊近了附在她耳邊問她:「這麼怕被發現?」

  他一手還握著她手腕,氣息又吐在她耳廓上,驚得她背後一聲冷汗,仰著頭像隻受驚的貓,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又叫身後的牆堵住了退路,只能半踮起腳尖,慌亂中竟一腳又踩在了他的鞋面上。

  這一腳踩得可謂是實實在在,對面的人猛地一皺眉,輕抽了口氣。秋欣然嚇了一跳,反握住他的手保持平衡,連忙道歉:「對不住,實在不是故意的——」

  她將腳從他鞋面上挪下來,踩在地上不小心打了個滑,發出點輕微的響動,夏修言一手牢牢拉住她,緊接著便聽頭頂的涼亭上傳來一聲厲喝:「什麼人?」

  這一聲,叫假山裡的女子一瞬間僵住了身子,緊張地望著眼前的人眨了眨眼。

  夏修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示意她不要出聲。週遭又靜了片刻,便聽上頭又是一陣腳步聲,亭中的人起身像要下來查看。

  秋欣然心中一片絕望,正在這時,身旁的人卻忽然鬆開了她的手,轉身朝著外頭走去。秋欣然察覺了他的意圖,下意識勾了下他的衣袖,緊張地瞧著他。夏修言將衣袖扯回來,翹一下嘴角同她做了個口形又接著往外走。秋欣然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方才是同自己說:「機靈點。」

  李晗如站在涼亭邊,正準備往下走。忽然瞧見底下的假山裡走出個高大的人影,矮著頭從下面出來。

  「是你?」李晗如一愣,「你什麼時候在這兒的?」她側一下頭,目色古怪地朝他身後的假山看去。夏修言站在假山的出口外,夜色下他身後一片黝黑,不等她看仔細,就見他緩步拾級而上,幾步就走到她面前。

  「有一會兒。」男子坦坦蕩蕩地回答道,彷彿方才在下頭聽了一場壁角的人不是他。

  夏修言個子高,李晗如原本站在亭子上頭看他還不覺得,如今他走上來,垂著頭看她,一下便有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李晗如皺眉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到了亭子的另一邊,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秋欣然原本以為李晗如發現夏修言聽見了她與鄭元武的對話必然要暴怒,誰知她卻並沒有意料中的惱怒,只長久地沉默了一會兒,走到亭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你在這兒幹什麼?」

  「原本想去品冬院看看,不想你們過來了,只好來這兒暫避,也不是有意偷聽。」 他語氣略帶歉然,李晗如聽了自嘲般笑一聲:「沒什麼,丟人多了,也不嫌這一樁。」

  秋欣然偷偷貓著腰朝上走,見亭中二人一站一坐,從她的角度往上看,李晗如側臉望著亭外,而男子站著的背影又正好能將她的身影擋住。這是在大好的機會,她悄悄從假山出來,正想借此機會離開。忽然聽見夏修言問道:「你當真將梅雀送去吳朋房裡了?」

  李晗如冷笑道:「吳朋當年派人追去洛陽廢了她師父一雙彈琴的手,害他鬱鬱不得志,最後幾年貧病交加。為了報這個仇,她什麼都願意做。」

  夏修言沉默片刻:「你覺得她今晚當真能夠得手殺了吳朋?」

  「我本也沒指望她能成功。」李晗如嗤笑一聲,「我不過想給吳朋一個教訓,他當真死了,才是麻煩。」

  「吳朋不死,梅雀就要死。」夏修言淡淡道,「一條人命換個教訓,未免太不劃算。」

  「是,」李晗如冷淡道,「無權無勢的人賠上命也不過頂多是在仇人臉上撓出一道指甲印,但報仇這事,只為了一瞬間的痛快也是好的。」

  她不痛不癢道:「七夕宮宴那回,是他在你酒裡下的融梨香,算計了你我。之後叫我二哥知道了,尋著由頭在外面當街拿馬鞭將他痛打一頓。二哥回宮也領了重罰,還在外頭留下個跋扈的惡名。我去看他的時候,問他後不後悔?他跟我說:想什麼後不後悔,拿鞭子抽他的時候起碼當真痛快。」想到這兒,她輕輕翹了一下嘴角,又很快放下了。

  「後來外頭傳我勾引鄭元武不成,說我不知羞恥老大難嫁,想也知道都是從哪裡傳出去的。今天他在這園子裡擺席,一群人還得裝得不知道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心無芥蒂的樣子。」她諷刺地一笑,「只有沒了顧慮的人才能拼著身家性命為了一時的痛快。我是不行了,那個樂伶倒可以。我助她得償所願,有何不可?」

  「梅雀要是今晚得手,你準備怎麼收場?」

  李晗如搖頭:「吳朋酒裡下了融梨香,她得手不了。」她說這話時語氣高傲又冷酷,一如她的出身以及宮闈中的一切對她所做出的教導。

  亭中再度靜了下來,站在亭中的男子,餘光看了眼身後。夜風穿過假山的石洞,帶來一陣空蕩的風聲,原先站在那兒的人影不知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只餘下一地破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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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3: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宜鬧鬼

  秋欣然快步往品冬院趕去,到後來忍不住一路小跑起來。

  辰時近巳,筵席將散。客人已零零散散走了近半,本就是私下的聚會,也沒什麼規矩,小園裡樂聲不絕,還留在園中飲酒作樂的大約今晚是準備在這兒留宿了。

  秋欣然腦子裡亂糟糟的,全是方才夏修言同李晗如的對話。她有許多事情沒聽明白,但又有許多事情好像都說得通了。但她一時間沒工夫去想那些,她只知道,若是再晚一些,梅雀恐怕就要死在這裡。

  梅雀住的品冬院今晚守衛鬆懈,得益於上回來過一次,秋欣然摸到這兒倒是沒有花多少功夫。她繞開守衛從後頭翻牆進去,見院內池塘邊的小樓點著燭火,裡頭隱隱傳來一些動靜,像是女子的掙扎聲。秋欣然心下一驚,貓著腰趴到窗邊悄悄推開一道窗縫,往裡看去。

  只見屋內一男一女,正是吳朋同梅雀。二人滾在地上扭打,梅雀衣衫凌亂手中握著一把匕首;吳朋則披頭散髮雙目赤紅地坐在她身上,牢牢按住她握著匕首的手腕。他看模樣已不太清醒,應當是融梨香已經發揮了功效。

  梅雀一手死死握著匕首想要掙扎,但是體力受限,如何是他的對手,二人僵持許久,終於叫他將匕首奪去,扔在一旁。

  匕首脫手之後,發了狂的男子揚手猛地扇了身下女子幾個耳光,梅雀叫這幾掌扇得頭暈眼花,再也沒有力氣抵抗。吳朋見她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般一動不動,終於跌跌撞撞地從她身上起來,朝地上啐了一口,罵了句婊子。接著扛沙袋似的,將人拉起來狠狠扔在床上。

  秋欣然心急如焚,這會兒也顧不上其他,情急之下在窗外喊了一聲:「吳朋!」

  站在床邊的男人動作一滯,剛一場肉搏正是氣血翻湧頭昏眼花的時候,他搖搖腦袋疑心自己產生幻覺,略帶猶疑地回過頭。這一回頭,便瞧見窗邊不知何時開了一道縫,後頭露出一隻烏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自己。

  三更半夜乍然間見到這一幕,男人大駭,慌亂地後退半步,忍不住低頭揉了揉眼睛。秋欣然靈機一動,立即打散了頭髮,披到眼前來遮住大半張臉孔。吳朋剛用過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這會兒看見外頭一個女鬼似的人影,抬著手緩緩推開窗,從窗外爬進來,嚇得驚叫一聲,倒在床上。

  這時,也不知是哪裡吹來的冷風,秋欣然覺得頰邊一道氣流,屋裡的燭火忽然間熄滅了。屋裡黑了個徹底,她怕驚動遠處的守衛,慌忙手腳並用地爬進屋子,關上了窗。

  床上的男人不住往後躲,顫著嗓子問:「你……你是誰?」

  秋欣然捏著嗓子,開口便是個哀怨的女聲:「吳郎不記得我了?」她路過床邊,趁他不注意悄悄拿了個燭台藏在身後,緩緩朝著床鋪走近。

  吳朋面色慘白,張嘴正要高聲喊人,秋欣然先一步堵在了他的床前,黑髮之下,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他,朝他伸出五指,幽幽吐出一口冷氣:「我是你的索命人啊……」語調滲人,這種夜裡幾乎要叫人驚起一身白毛汗。

  不等話音落下,她揚手在他眼前一揮,衣袖掠過,藏在背後的燭台還沒來得及砸下去,床上的男人已經眼前一黑躺倒在床,竟是生生叫她嚇了暈過去。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這人方才打人時一副窮凶極惡的模樣,這會兒以為半夜撞見了鬼,卻嚇得兩股戰戰六神無主,可見平日裡沒少做虧心事。秋欣然沒想到這麼容易得手,皺眉將手上的燭台往地上一扔,抓緊時間將躺在床上的女子扶了起來。

  梅雀還在昏迷,屋裡梨花的香氣甚重。這味道她已是第二次聞見,上回這氣味叫她腦子發暈,這一回卻只叫她覺得膩得作嘔。一想到當初就是他在夏修言酒裡下的藥,秋欣然不解氣似的在昏過去的男人身上又用力踢了一腳,這才架著梅雀悄悄推門離開。

  她走不久,外頭的房簷上跳下一個黑衣男人。他戴著一張銀質面具悄無聲影地潛入屋子,瞧著昏倒在床上的男人,似是想起了方才在這屋裡扮鬼嚇人的女子,輕輕笑了一聲,隨即手腳俐落的處理了屋裡有人來過的痕跡。

  快結束時,躺在床上的人輕哼一聲,似有轉醒的跡象。他轉過身,從腰間取了點藥粉,在他臉上一拂而過,床上的男人瞬間又沒了聲息,這回徹底失去了意識。

  秋欣然架著梅雀走到院裡,沒一段路已是累得氣喘籲籲。梅雀漸漸轉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趴在一個人背上,大吃一驚立即掙扎起來。秋欣然正好沒力氣拉她,一鬆手由著她倒在了園中的灌木叢後。梅雀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終於覺出幾分眼熟:「你是定北侯府上的那個道士?」

  秋欣然跟著鑽進了灌木,沒空同她打啞謎,單刀直入地問她:「你知道哪條路能繞去後門?」

  梅雀像沒聽見,自顧問她:「是侯爺讓你來的?吳朋怎麼樣了?」

  秋欣然想了想,挑了個問題回答:「吳朋死了,我來帶你出去。」

  梅雀聞言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來,冷冷道:「你騙我,吳朋沒死。」

  秋欣然嘆一口氣:「不錯,他沒死。而且就算你今晚死在這兒,他也不會死,還會活的好好的。」

  梅雀目光一黯,又抬起頭咬牙道:「那我也要一試。」

  「你試了,沒成功。」秋欣然今晚一場奔波見她還要去送死,語氣也不耐煩起來,「你想替余音報仇?」

  梅雀沒想到她知道余音,一時看她的目光帶了些驚疑:「你到底是誰?」

  秋欣然冷笑一聲:「余音跟你師徒一場,你就是這麼拿命報答他的?」

  「你知道什麼,過了今晚我再不會有這種機會。」梅雀撇開頭,咬著嘴唇道,「何況今晚刺殺不成,我跟你離開也是死。」

  「我能救你第一次,就能救你第二次。」秋欣然冷眼道,「你不是要報答余音的救命之恩?你也欠我一條命,先把欠我的還了,你再去死。」

  仲春夜裡悶熱,池塘邊的草叢中有微弱的蛙聲。遠處把守院門的守衛,似乎在這樣安靜的夜裡聽見了一點響動。他轉頭朝著身後的小院看去,隔著池塘和茂盛的草木,只見遠處的白牆上一株爬山虎探出枝丫在風中搖曳,除此之外,院中風平浪靜。

  他回過頭,雙手抱臂又靠著牆百無聊賴地抬頭數起天上的星星。

  長著爬山虎的白牆下,坐在地上的女子揉揉摔在地上的手肘,疼得齜牙咧嘴。梅雀這會兒倒不懷疑她是定北侯派來救她的人了,畢竟這身手怎麼看也不像是從侯府出來的。

  秋欣然矮著身子站起來,同身旁的女子比了個手勢,示意她在前面帶路。梅雀抿一下嘴唇,帶著她悄悄往北邊的小門走去。

  園中的酒宴散的差不多,若是打算在園中留宿的,多半還在東邊拼酒;準備回去的,這會兒也都往正門走,此時北邊的角落倒是格外僻靜。

  二人沿著小徑一路順利走到北邊的小門,到門邊卻聽見外頭竟有說話聲。秋欣然悄悄推開一道門縫,探頭望出去,發現小門後是一條短短的巷子,巷口停著一輛馬車,有幾個人影站在馬車旁邊,其中一個正是先前在涼亭中的李晗如。

  李晗如臉上有傷,為了避開眾人才從後門離開。但沒想到這麼巧竟正好撞見了,若是叫她在這兒看見了梅雀,可是大事不好。秋欣然心中有些著急,站在李晗如身旁的女子這時恰巧轉過身,目光不經意間看過來。秋欣然認出那是韓令,對方也瞧見了她,明顯一愣。

  秋欣然沒想到會湊巧叫她看見,心中也是一緊,但事到如今,沒有其他法子補救。她鎮定神色,乾脆直接從門後走出來,遠遠同巷口的人擺擺手,又懇求似的雙手合十同她拜了一下,模樣可憐兮兮的。

  韓令覺得奇怪,但見她這樣又忍不住抿嘴差點笑起來。李晗如注意到她的目光,下意識正要回頭看看身後。秋欣然一顆心吊在嗓子眼,聽韓令忽然高聲喊了一句:「公主!」李晗如叫她嚇了一跳,目露責怪:「你做什麼?」

  韓令神色有些緊張,支支吾吾道:「我……我看……那輛馬車是不是您的?」

  聽她這樣說,李晗如果真順著她指的方向去看。秋欣然趁機叫身後的女子從門裡出來,又聽不遠處的巷子口,韓令柔聲道歉:「我看錯了,正好哥哥還沒出來,我在這兒陪公主再等一會兒吧。」

  李晗如覺得這位韓尚書的千金今日當真是一驚一乍,韓令抬頭看了眼對面的巷子口,正瞧見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

  秋欣然帶著梅雀一路跑到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直到離芳池園有些路程,才放慢了腳步,開始有功夫思索下一步的打算。

  把她帶去哪兒呢?何記飯館肯定是不成的,樓上多出一個人,每天吃飯的客人來來往往,很快就會走漏風聲。也不能找周顯已或者原舟幫忙,免得連累他們……

  梅雀像是也看出了她的為難,突然冷冷道:「你不必管我,接下去怎麼樣,我自己會想辦法。」

  秋欣然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安慰道:「別擔心,不會扔下你的。」她這語氣像在哄小孩,梅雀神色一僵,哼了聲:「我什麼時候說要你管了?」

  秋欣然不同她計較:「同我說說余音的事情吧,他怎麼死的?你又為什麼會到芳池園?」說起這個,梅雀倒想起來,警惕地看著她:「你到底是誰?」

  「我早年同你師父相識,他當年在醉春樓聽你唱了一曲《楊柳詞》買下你,後來他帶你離開長安,我便失去了他的消息。」見她說得這樣詳盡,梅雀收起了些許對她的戒心,又問:「你今天救我是因為我師父?」

  秋欣然點點頭,梅雀的臉色果然好看了一些。她想了想,才低聲說:「師父帶我離開長安不久,因為得罪吳朋,叫他的人廢了一雙彈琴的手。樂坊念舊情,沒有立即將我們趕出去,留我們在坊裡幹些雜活混口飯吃。我那時候年紀小,最難的那幾年,師父也沒想過丟下我,依然教我彈琴唱曲。但因為那次,他身上落了病,整日咳嗽,夜裡也睡不好,這麼過了六年還是病逝了。」

  梅雀咬著嘴唇,輕聲道:「若是沒有遇見我,他最後幾年不該過成這樣。」

  秋欣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眼前這個女子的命途已足夠坎坷,若當真要說起來,余音會招惹上吳朋也該是因為她。

  「那你後來又怎麼會去了芳池園?」

  「我後來在樂坊開始給客人唱曲,蘭娘相中了我,問我願不願意去芳池園唱曲。師父起先不肯答應,後來蘭娘找他談了一個下午,師父就答應了。」

  「蘭娘?」秋欣然皺眉,「他們談了什麼?」

  「不知道,師父沒說。」梅雀搖頭,「他只說蘭娘會照看我,要我別想著找吳朋報仇的事情。」

  「既然如此,你今晚為何還要去刺殺吳朋?」

  「若是沒有機會我自然也就死了這條心,」梅雀咬牙道,「但如今機會就在眼前,若是錯過了,我這輩子都不能原諒我自己!」

  秋欣然沉默片刻:「今晚要是成功了,你打算怎麼辦?」

  梅雀自嘲似的一笑:「成不成功,我都沒有以後了。」

  秋欣然不知要怎麼勸她,二人沉默地走在路邊,過了許久才聽她開口道:「你年紀尚小,往後還有很長的人生……」話到一半,卻又說不下去,她不是出家人,自己在這世間都還尚有許多不明白,沒有資格勸人放下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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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宜同騎

  正當二人沉默間,忽然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一輛馬車從後頭一路駛來,在二人身旁緩緩停下。秋欣然一愣,下意識往梅雀身前擋了一下,就看見車簾叫人掀開,裡頭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夏修言坐在車裡,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候一句:「深夜遊街,道長好興致。」秋欣然摸不準他的意思,一時沒接話。夏修言於是又看一眼她身後的人,梅雀模樣看上去十分狼狽,兩邊臉腫著,髮髻凌亂,衣衫也被扯破了。面對男子的目光,她有些難堪的別過頭,卻聽他問:「姑娘要不要去我府上換身衣裳?」

  梅雀一愣,遲疑地看了一旁的秋欣然一眼,像是詢問她的意見。秋欣然也沒想到夏修言會忽然提出這個提議,過了一會兒才輕輕沖她點一點頭。

  梅雀抿一下嘴唇,同夏修言微微福身繞到馬車後。駕車的是上回秋欣然在官邸見過的趙戎,等夏修言下車後他也跟著跳下車,秋欣然見他將原本駕車的三架馬兒卸下一批,又從車後取出馬鞍腳踏裝上,將馬牽過來交給夏修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等一切辦妥,駕車人甩了下馬鞭重新駕著馬車走了,留下她跟夏修言兩個站在路邊,這才回過神道:「侯爺打算自己騎馬回去?」

  牽著馬的男人瞥她一眼:「道長想我不騎馬走著送你回去?」

  秋欣然眨眨眼,終於領會了他的意思,嚇了一跳,忙推辭道:「侯爺不必如此,我可自行回去。」

  男子踩著馬鐙眨眼間已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同她伸手過來:「長安巡防雖嚴,但道長若真出了事,明早京兆府第一個要找的便是我。」

  呸呸呸,大半夜的說這些不吉利的幹什麼。秋欣然心中腹誹,見他朝自己伸著手遲遲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到底敗下陣來將手放了上去。

  馬上的人目光中一絲笑意一閃而過,緊接著手上用力,就將人拉到了馬上。秋欣然騎術不精,又是頭一回與人共騎,剛一上馬就顯得十分緊張。還未坐穩,下意識就想彎腰抱住馬脖子。坐在她身後的人拉著韁繩,一手在她腰上輕輕攬了一下,叫她坐正:「別動,摔不下去。」這一聲像在耳邊似的,秋欣然瞬間僵直了脊背,一動不敢動。

  夏修言收回了攬著她側腰的手,重新握住韁繩輕輕抖了抖,二人身下的馬兒便緩緩邁開步子,朝前走了起來。

  秋欣然試圖轉移一下注意力,清清喉嚨開口問道:「侯爺怎麼不坐馬車回去?」

  夏修言淡淡道:「梅雀衣衫不整,我在車裡,她不免難堪。」

  秋欣然一愣,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才想起他世家出身,在禮節上受過良好的教養,但是能對樂坊女子也做到一視同仁,已遠勝尋常權貴許多。她心中有些感慨,原本僵硬的身子也放鬆了些,微微笑道:「侯爺知禮守節,不但將馬車讓給梅雀,還捎帶騎馬送我,實在叫人感動。」

  夏修言聞言輕笑一下,未應聲。

  夜裡街道寂靜無聲,沿街店鋪掛著燈籠,給空曠的街道籠上一層昏黃的光。馬兒閒步在石板道上,馬蹄聲清晰可聞。正是仲春,夜風吹在臉上一陣暖意,夏修言察覺到坐在身前的人不安地動了動身子,低頭去看,見她抓著韁繩的手背上幾道抓痕,皮膚微微泛紅。

  「你這是叫野貓撓的?」他若無其事地開口問。

  秋欣然怔怔,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什麼,於是不大好意思地開口道:「我碰上飛絮皮膚就要見紅,在山裡待得久了,差點忘了每年這個時候正是長安漫天飛絮的時節。」她想到這兒,隨口問道,「西北可有這東西?」

  夏修言稍稍遲疑,過了片刻才回答道:「沒有。」

  「那當真不錯,」秋欣然神色間一絲豔羨,「我十年前剛來長安就碰上飛絮時節,心裡後悔得緊。又收到去了邊塞的同門來信,說西北水草豐茂,牛羊成群,與尋常所見大不一樣,為自己沒能同去很是惋惜了一陣。」

  「你原本要去西北?」

  「不錯,可惜我師父說我性子跳脫,該好好打磨一番,這才著我來長安,將我託付給了老師。」她說到這兒又突發奇想,「不過我若是當初去了西北,大概就會晚三年才會遇著侯爺。」

  夏修言卻淡淡道:「你當初若是去了西北,或許一輩子都遇不著我。」秋欣然噎了一下,想起如果不是因為她那一卦,他或許現在還在長安,可不是一輩子都遇不著他嗎,不由訕訕:「可見『緣』之一字,果真玄之又玄。」

  夏修言聞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竟點頭附和道:「不錯,我與道長確有幾分緣分。」

  這話題有些危險,秋欣然忙顧左右而言他:「侯爺帶梅雀回去之後可有什麼安排?」

  「為何這麼問?」

  「今晚有下人傳訊,說梅雀請我去品冬院一見,難道不是侯爺故意安排的?」

  「何以見得?」

  「我猜侯爺今晚遣人傳訊要我去品冬院,是認定我撞破吳朋行事不會坐視不理,必定會帶梅雀逃出來。結果中途出了些岔子,於是又在涼亭同七公主說那些話故意叫我聽見,等我將她帶出來,你又剛巧坐車到這兒接她回去。」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秋欣然搖搖頭,收斂神色,語氣也認真起來:「我不知道,不過無論因為什麼,梅雀年紀尚小,希望侯爺能夠放過她。」

  夏修言臉上的笑意也消失了:「你覺得今晚是我設計梅雀去找吳朋?」

  「七公主不會注意到一個樂伶的來歷,她要報復吳朋,也不會用這麼曲折的法子。」

  梅雀說是蘭蕙去找余音將她帶回了芳池園,她那時就猜這恐怕是夏修言授意。梅雀在湖心亭中唱的那齣戲是吳朋過目點頭的,吳朋酒裡下藥是七公主安排人準備的,梅雀無故失蹤是秋欣然帶她離開的,再往深處調查,今晚設宴也是吳朋自己的主意,雖說設宴的名目是為了恭賀定北侯喬遷和鄭世子回京,可那吳家的宅子也是她看的風水選的府邸,不會有人想到這些和定北侯有關。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哪?或許因為這些人都曾得罪過他,又或許夏修言想要對付的本就不止這些。

  二人不知不覺間已到了何記飯館外。秋欣然從馬上下來,站在台階上面對著坐在馬上的男子,見他神色冷若冰霜,坐在馬上望著自己:「你既然這樣想,為什麼又會眼看著我帶走梅雀?」

  「因為……」秋欣然遲疑一下,過了片刻才抬頭看他,「在我心裡,侯爺和七公主還是不一樣的。」

  她原先以為是李晗如安排的這一切時,並未覺得如何;但當她想到背後的主使或是夏修言時,卻感覺到了失望。她忍不住想起那個曾說過「金銀玉器再好也不過死物,如何能同人命相比」的少年,那樣的少年人實在不該變成一個會將人命當做籌碼來算計的冷酷模樣。

  夏修言心中五味雜陳,一雙鳳眸盯著階前的女子心中幾股情緒交錯起伏,捏著韁繩的指骨「咯噔」一聲。只覺得眼前的人一句話叫他心如寒冰,正起惱意,下一句話又如春風化雨,叫他恨也不是,喜也不是,偏她還一臉正直無辜,彎腰朝著自己拱手道:「我勸不了梅雀放棄替余音報仇,更不會勸侯爺放下仇怨。但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螻蟻之怒,卻如飛蛾撲火,最後只會傷及己身。侯爺也有過任人擺布,無能為力的時候。以己度人,望您能念在稚子無辜的份上放過她。」她說完久久不曾起身。

  四周悄然無聲,夜色中二人一馬,安靜許久。夏修言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像夜風一樣帶著涼意:「你說了這麼多,只求我放過她?」

  「是。」

  「那你自己呢?」他這話倒像是默認了她前面的猜測。秋欣然身子一僵,還沒出聲,馬上的人又說:「你既然覺得我這次回京是來討要舊債,你接下去又打算怎麼辦?」

  夏修言勒馬在原地打了個轉,調轉方向。今晚像是一場被人安排好的把戲,假山下的掩護,共騎時片刻的安寧,都是一場幻象。當她出聲喊停,點破這心照不宣的表面和平以後,這些幻象便徹底消失了。

  夏修言還是那個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定北侯,他帶著更為鋒利的獠牙回到了長安,他不再是失群的幼狼被人桎梏在此,很快就將向著曾經傷害過他的仇敵討要舊賬。而秋欣然呢?她大約也在他的舊賬簿上。

  「你要是真為了七年前那一卦而始終忌憚著我,今晚根本不敢同我說這些話。」夏修言冷冷道,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自我回京,你多番避讓,究竟是因為當真怕我來找你秋後算賬,還是故意想叫人以為你萬分心虛,好坐實了罪名叫我將那筆賬算在你的頭上?」

  秋欣然心中一跳,聽耳邊一陣馬蹄聲漸漸遠去,馬上的人留下一句:「來日方長,道長好自為之。」

  到底還是瞞不過他。

  秋欣然聽他馬蹄遠去的聲音,放下手摸摸鼻子苦笑一聲,沒想到她在長安三年,到最後能一眼看透彼此的那人竟是夏修言。

  第二天中午用飯的時候,何秀兒一臉神神秘秘地同她分享了今早街頭巷尾都傳開了的大消息——芳池園的梅雀姑娘失蹤了。

  秋欣然勉力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怎麼回事?」

  「那就不知道了。昨晚芳池園被人包下招待貴客,也是今早才傳出消息,原來這貴客就是吳家的吳大公子。梅姑娘昨晚扶著喝多了的吳公子回房休息,今早起來,下人前去伺候洗漱,進屋就發現裡面一片狼藉,像是何人打鬥過,地上還有一點血跡,不過吳公子躺在床上安然無恙,就是梅雀姑娘憑空消失了。」何秀兒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大活人怎麼能憑空消失哪?現在街上說什麼的都有,有說芳池園本就沒有梅雀這個人,她其實是女鬼來世間了結心願的,如今心願了了便轉世去了。還有說是吳公子殺了梅姑娘,又叫下人偷偷將屍體處理了,所以才遍尋不到……」

  秋欣然道:「或許只是她自己離開了。」

  「是有可能,不過這就太沒意思啦。」何秀兒皺著眉,「再說她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走?一個人又能走到哪裡去?」

  世人總愛離奇的故事,越是接近真相的事情,越叫人不願相信。

  秋欣然搖搖頭,在心中嘆一口氣。憑這一點,看樣子夏修言昨晚的目的已是達到了。畢竟相府公子半夜遇鬼、樂坊伶人憑空消失,放在一起實在叫人側目,這事恐怕還要在城中熱議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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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4: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宜偶遇

  又過幾天,依然沒有梅雀的下落,外頭的傳言喧囂直上,這事情幾乎成了市井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話題。而這時,朝中有人遞上一份彈劾吳廣達的奏摺,奏摺中提到他多年來三番五次縱容親子強搶民女,仗勢欺人,引得城中怨聲載道。

  這是雪崩前第一片落下的雪花,就當所有人都以為這一次會同以往一樣,被輕描淡寫地掩蓋過去時,後續幾日又不斷有人上奏,要求嚴查吳朋,其中更有提到他吞併良田,縱馬行兇的彈劾。

  這動靜終於不能再叫人睜一隻眼閉一眼,宣德帝在朝上不輕不重地過問了一句,命大理寺調查詳情。聖上下令時,眾朝臣紛紛以餘光窺測左相的神色,吳廣達站在隊伍最前頭彎腰低頭,從背影並看不出什麼,但經過這些天的種種事跡,凡一個在朝中為官已有些年限的官員都已經開始意識到,這背後是一齣有計劃的行動,朝廷或許再過不久就要開始變天了。

  趙戎到官邸時,屋裡的男子正靠在水榭旁餵魚,高暘同賀中坐在一旁,屋裡靜悄悄的,叫人錯以為還在琓州定北侯府的時候。

  賀中喝了口高暘遞給他的茶,不大得勁地咂咂嘴:「這茶就是不如酒來的痛快,喝下去嘴裡淡出鳥了。」

  高暘不理會他的抱怨,等趙戎也盤腿在爐邊坐下以後,也替他斟了一杯。

  「外頭怎麼樣了?」夏修言回過頭,撈了把魚食,丟給池中的聚在一起的魚兒隨口問道。

  高暘答道:「吳朋這些年幹的混賬事不少,都不必大理寺細訪就能查出一堆。就在今天早上,大理寺已派人將吳朋帶回去收押審訊了。」

  賀中聞言樂了:「呦,吳廣達就這麼眼看著他親兒子被人帶走,也沒吭聲?」

  「帶走審訊而已,又不是定案。」高暘不以為然,「吳家這兩年樹大招風,聖上也是想借此敲打一番,不會將他如何。」

  賀中洩氣:「這麼說來都是白忙活?」

  高暘笑著搖頭:「也不盡然,風起青萍之末,大風將至了。」

  「受不了你們這群人說話文縐縐的樣子。」賀中小聲嘀咕一句,又轉頭去問趙戎,「不過這一回吳朋怎麼這麼老實?」

  趙戎道:「他那天用了融梨香,神志本就不清醒,大約當真以為梅雀被他打死了。再加上那天秋姑娘扮鬼爬窗進屋,恐怕也將他嚇得不輕,外頭風言風語這麼多,我看他自己都要信了女鬼索命的說法。」

  想起那晚打散了頭髮的小道士,笨手笨腳地攀著窗沿爬進屋的模樣,男子面具之下忍不住露出幾分笑意。倒是水榭邊餵魚的男子,不知想起什麼,臉上的神色更淡了:「宮裡可有消息?」

  趙戎扶著腿答道:「前幾日有人去大業坊暗查,應當是大皇子的人。這會兒也該知道了梅雀的身份,恐怕正如驚弓之鳥當真以為那天的事情是沖他去的。這樣一來,無論他以為那天的事情是否與吳朋有關,在找到梅雀之前,都必然不願輕易摻和到這次的事情裡去。」

  「聽說這兩天又有幾封彈劾吳廣達的奏摺呈上去了,這可不是我們安排的。看樣子這小老兒平日裡一副人人巴結的得勢樣,暗地裡可沒少遭人恨。這才敲了鑼鼓,就有不少看熱鬧地想跟著推牆了。」賀中摸著下巴嘿嘿笑了兩聲,「侯爺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等。」

  「等什麼?」

  「吳廣達不是個蠢貨,要現在還想不明白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立即死了也不冤枉。」夏修言冷笑一聲,「我已入局,接下來就看他要如何接招了。」他起身拂去了手上沾到的細末,站起來往屋外走:「去見見蘭蕙吧,這一天她也等了許久。」

  等他身影消失在屋內,高暘也拍手站起來,賀中拉了下他的衣擺,古怪地問:「侯爺最近可是出了什麼事?按理說一切順利,我怎麼也不見他高興。」

  連賀中這麼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看來那天在芳池園果真是出了什麼事。高暘轉頭去看趙戎。戴面具的男人見他二人都看過來,微微一愣,隨即搖了搖頭。

  清明那天,秋欣然獨自一人去了青龍寺。寺中香客不多,負責接待的僧人領她去了辦事堂:「這東西施主在寺中寄存許久,今年可是還不準備帶走?」

  「有勞寺裡。」

  「哪裡的話,施主年年寄香火錢過來,這些也是理所應當。」僧人笑一笑,領她從辦事堂出來,遞給她一把黃銅鑰匙:「施主什麼時候想取,可拿著這個來寺裡。」秋欣然接過鑰匙同他道謝,臨走前又忍不住問:「這兩年……可有人來看過?」

  「不曾,」僧人有些奇怪,「施主是在等什麼人來嗎?」

  秋欣然搖搖頭,神色不知是惋惜還是釋然:「隨口一問罷了,小師父不必放在心上。」

  出來時候還早,她又往後山的安神堂走去,那兒是寺中供香客擺放牌位的地方。她沿著寺中小徑過了一道月亮門,到一處種滿松柏的庭院,此地十分僻靜,若非拜祭親友,平時不會有香客涉足。

  這時天上忽然下起小雨,起先還只如牛毛一般,漸漸竟大起來。行至半道,只好先隨意走進一間佛堂避雨。這兒裡安神堂不遠,也是供奉著靈位的靈堂,不過屋裡頭落滿了灰,裡頭放的多是些無人領走的無主牌位。

  出乎意料的是,這屋裡還站著一個青灰色布袍的男人,聽見動靜轉過頭,見到抖著雨水進屋的女子,微微一愣。他臉上戴著半張銀質面具,秋欣然想起先前在夏修言的官邸見過他一次,芳池園那晚也是他趕車送梅雀離開,怔忪片刻後主動與他打了個招呼:「趙將軍?」

  趙戎似乎沒想到她竟還記得自己,片刻之後微微笑起來:「秋姑娘還記得我?」

  秋欣然便也笑一笑:「我們這種替人看相討生活的,不記得人可怎麼好?」她說著隨意環顧一圈佛堂,隨口道:「將軍來寺裡上香?」

  「有親人的牌位放在寺裡。」

  秋欣然有些意外:「您是長安人?」

  趙戎點頭:「年少時在長安住過。」

  「那怎麼又會去琓州?」

  「家中親人過世,才去的琓州。」

  秋欣然同他關係不近,問到這兒就不好再往下問了,於是說:「趙將軍年紀輕輕能夠投身從戎,令人敬佩。」她說完這句話,見對方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閃現出一點笑意,有些莫名,又聽他問:「姑娘今日來寺裡又是為何?」

  「有位故人的牌位寄放在這兒。」她想到這兒,又忍不住遲疑著開口道,「梅雀姑娘如今……」

  「侯爺將她安排在一處安全的地方,姑娘不必擔心。」

  「那就好。」

  趙戎顯然不是個話多的,兩個不甚相熟的人同處一室只能一起沉默看著屋外的雨幕。秋欣然注意到他手邊放著一把雨傘,心不在焉地想他既然有傘怎麼也跟她一塊困在這裡,可是在等什麼?

  正這樣想,不一會兒又有人打傘走進佛堂,等到了屋簷下,對方將傘面合上,露出一張清秀臉龐,竟是芳池園的蘭蕙姑娘。她手上挎著一個竹籃,裡頭放著香花蠟燭,似乎也是來寺裡祭拜的。

  蘭蕙收了傘見佛堂裡站著的秋欣然臉上也露出一絲錯愕,下意識轉頭去看一旁的趙戎。秋欣然一下醒悟過來:這就是他要等的人了。

  三人在這屋裡面面相覷,秋欣然心中尷尬,雖不知他二人為何約在這僻靜無人處,但她此刻在這兒著實顯得有些礙眼。好在外頭的雨勢漸漸小了,又變成了一開始的毛毛細雨。她清咳一聲,振一振衣擺往台階前走了兩步,打算將這佛堂留給那兩人,自己淋一小段走到前頭的佛殿去。另外兩個也看出了她的打算,蘭蕙並未出聲,倒是趙戎忽然開口喊住了她。

  秋欣然回過頭,見他將原本放在手邊的雨傘遞過來:「外頭下雨,姑娘若不嫌棄,可用我這把傘。」

  這位趙將軍瞧著冷淡的模樣,沒想到人倒是還挺熱心。秋欣然心中感慨,但一想到一借一還難免又要去趟定北侯府,還是出聲婉拒:「多謝好意,幾步路罷了,也不妨事。」

  對面的人聽了依舊伸著手,沒有退讓的意思。秋欣然有些尷尬,好在蘭蕙見狀,忙主動提議:「姑娘不如用我這把。」她顯然瞧出了對方的顧慮,微笑道,「我住芳池園,姑娘若不方便過來,找人跑一趟即可。」

  秋欣然瞧著外頭的雨勢,心中有些意動:「姑娘的傘借了我,自己怎麼辦?」

  蘭蕙笑了笑:「這雨下不長久,我在這兒等雨停了再走也是一樣。」

  「那就謝過姑娘好意。」秋欣然伸手從她手裡接過傘,再去看一旁的男人,見他這回總算將傘收回去,便也沖他笑一笑。出門前,她無意間瞥見了男子身後供奉的牌位,才發現那上頭竟是空白,什麼都沒有寫。她愣一下,未說什麼轉身走出了佛堂。

  秋欣然打著傘去了一趟安神堂,等從裡頭出來,雨已漸漸停了,打傘走在路上,聽見雨打松林的聲音,淅淅瀝瀝甚是清淨。行到半途,她想一想還是折回了方才的庭院,打算將傘還了免得改日還要再跑一趟。

  回到方才的院子,果然聽見裡面傳來說話聲。正慶幸二人還未離開,忽而聽裡頭的女子說:「……章家的女兒總不能一直這樣躲躲藏藏的。」

  秋欣然腳步一頓,過了片刻才聽裡頭又傳來趙戎的聲音:「這麼多年留你獨自在這兒,已是委屈了你。」

  「誰不委屈,哥哥在邊塞出生入死,回京後也無法以真面目示人,難道就不算委屈嗎?」女子溫聲道,「只要此番事成,能替章家洗清冤屈,過去所受的委屈都不算什麼。就是賠上這條命,也是我心甘情願的。」

  趙戎皺著眉打斷她:「胡說什麼,章家的冤屈再重,也及不上你的命重要。」

  蘭蕙笑起來,她嘆一口氣:「是,你我都要好好活著……」

  秋欣然聽到這兒悄悄從院中退了出來,天空漸漸放晴,屋簷上有雨滴落在台階上,她打著傘往山門走去,翠色欲滴的松針下一朵雪白的蘭花在傘面上悄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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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28 00:04:5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忌飲茶

  青龍寺回來不久,吳朋的案子似乎有了進展。沒幾日一隊官兵查封了芳池園,樓中眾人都被官府帶走問話,隱約傳出流言,說是壓根沒有什麼女鬼作祟的事情,這一回吳家公子恐怕是叫園裡的姑娘給設計了。

  過兩日,周顯已來何記飯館,秋欣然忍不住同他打探此事。對方沉吟片刻,湊近了同她低聲道:「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倒是能同你說上幾句,不過你可萬萬不能說出去。」

  秋欣然忙也湊近了些保證:「我必定不往外說。」

  周顯已得了她的保證,這才神神秘秘地問:「你知道芳池園背後真正的主事是誰?」

  秋欣然一琢磨,小聲問:「蘭蕙?」

  周顯已一愣,瞪著眼睛看她,見她無辜地瞧著自己,又問:「那你知道蘭蕙真正的身份是什麼?」

  「前羽林軍統領章永的女兒章卉?」

  周顯已一下坐直了身子,氣呼呼道:「你都知道,你問我什麼?」他二人大眼瞪小眼半晌,他又忍不住湊近了問,「此事朝中都還沒幾個人知道,你是從哪裡得知的?」

  秋欣然叫他這反應逗樂了,眯著眼笑:「天機不可洩露。」

  周顯已將信將疑地瞥她一眼,撇撇嘴繼續說:「錢主簿也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查出了章卉的身份。他大約還想著去同左相邀功,結果沒想到章卉當庭就認了,還直接當堂呈上訴紙為章家喊冤,還說自己手上有當年章永被人陷害的證據。當年夏世子行宮被綁本就是樁大案,何況裡頭還牽扯到了達越人,茲事體大,大理寺不敢隱瞞立即呈報上去。原本是個樂伶失蹤案,這會兒又牽扯出了羽林軍舊案,連聖上都驚動了,下令刑部、御史台協同辦案。為這事我已住在官舍幾日沒有回家。」他說完嘆一口氣。

  秋欣然沉默片刻忽然道:「顯已還記得一年秋獵,談及章大人的案子,我曾說你性情剛直,日後出仕或許能當個秋官,替忠良替百姓發聲。」

  周顯已顯然也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微微笑起來:「怎麼不記得,就是因為你那番話,那天之後我才動了做秋官的念頭。」

  「那天你說日後若是出仕,必定不叫我失望。」

  周顯已像是聽出她話裡的意思,怔怔地看她。只見秋欣然笑了一笑:「到今日,此案無論是什麼結果,我都相信顯已不會叫我失望。」

  望著眼前女子溫和如水的目光,周顯已心中一熱,他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捏了下拳頭,也笑起來:「京中傳言欣然一卦不錯,我必不能叫你在我這兒砸了招牌。」

  芳池園查封不久,蘭蕙即是章卉的消息也在朝中不脛而走。她在長安幾年,接觸許多朝廷要員,手中拿到了一些證據,證明當年指證章永虧空賬簿、勾結達越人的罪名蹊蹺,且直指羽林軍內部貪污腐敗,黨同伐異。十年前的餉銀虧空一事,似乎另有隱情。章家舊案被重新翻了出來,此案的矛頭直指現任羽林軍統領韋鎰。

  宣德帝在朝會上聽大理寺呈報案情,轉頭去問站在殿上的定北侯:「聽聞修言回京後也與此女相識?」

  身穿朝服的年輕侯爵站直身子,沉吟片刻之後,謹慎回稟:「確有此事,當年章家事發是因為臣行宮被擄,想來自臣入京之後,她幾番接近是想借此打探當年的事情。」蘭蕙這幾年接觸不少京中與此事有關的要員,主動接觸夏修言倒也不足為奇。

  宣德帝於是又問:「既然如此,關於此事你有什麼看法?」

  夏修言諫言:「臣在北地駐兵多年,不通朝中政務。但若是尋常貪腐便罷了,如果牽扯到外敵,臣以為還需慎重。」

  宣德帝點一點頭:「既然如此,此案就交由大理寺刑部協同重審,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章永獲罪之後,羽林軍統帥韋鎰是左相一手扶持。如今章永案被翻出來,韋鎰首當其沖牽涉其中,下朝之後,左右傳言左相離開宮門時,臉色鐵青,步履如飛。

  朝中風雲已起,勢力的天平開始發生微妙的傾斜,而這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哪?是從吳朋入獄開始?還是從定北侯回京開始?

  不知怎麼回事,秋欣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周圍的人都忙碌起來,好像只有她一個人依舊無所事事。市井日子十分太平,原舟忙裡偷閒來看她一回,自打上回落水後,二人似乎已經許久不見。這回碰面,只見他眼下青黑,神色倦怠,像是已有幾日沒有好睡。

  「司天監忙成這樣?」

  原舟搖搖頭:「近來朝中事多,想來你也聽到一些風聲。聖上這兩年有擬定東宮的意思,師父要我提醒你,若是得聖上傳召,切記不要摻和到這件事情當中去。」

  「老師覺得聖上會找我去算命數?」

  「聖上篤信鬼神,若當真找你去,雖不一定當真聽你相卦,但無論你說什麼,於你都是一樁麻煩。」

  這種有關東宮的辛密原是不應當對外透露的,秋欣然看他一眼:「這話對我說過一次也就算了,千萬別同其他人提起。」

  原舟聞言笑了一下:「這我自然知道。」他有些感慨似的:「當年還在宮裡的時候,這話總是我對你說,沒想到有一天倒是你反過來提醒我。」

  「我看你就是自己憋不住話,才跑來這兒說給我聽。」秋欣然替他倒一杯水, 「師父師伯總覺得你比我老實,其實你都是心裡憋著壞,就想我帶你幹點什麼出格的事。」

  原舟失笑:「這可冤枉,論出格我拍馬也及不上你,就說七年前定北侯那一次……」他話說一半自覺失言,倒是秋欣然不以為意。原舟打量著她的神色,還是禁不住好奇道:「當年你跟師父說的話,其實我都聽見了。那時候也就算了,現在你同侯爺解釋一下,未必不能解了這個過節。」

  秋欣然搖頭:「他少年時被帶到長安,宮裡人當面稱他一聲世子,心裡都清楚他來這兒是怎麼回事。他性情內斂,心思又重,那幾年對他來說不是一段好回憶,要是再知道琓州之困時,聖上曾對他起過殺心……」

  原舟一驚:「你怕他與聖上反目,生了反心?」以夏修言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倒確實不是全無可能,他想到這一節,心中也有些惴惴:「可你不說,他就察覺不到了嗎?」

  「聖上對他不是沒有一點舅侄的情分,當年那種情況,若下定決心要除去他不是沒有別的法子,我敢算那一卦,也是賭聖上對他的還有幾分猶豫在。」秋欣然垂著眼,「此事繫於我一人身上最好,免得再旁生什麼枝節。」

  她說完這句,二人半晌無話。秋欣然平日裡看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這種時候卻顯出幾分與往日不同的沉靜來。原舟打量著她,最後面色古怪地憋出一句:「你連這話都敢說,還敢說我議論東宮?」

  議論聖上確實比議論東宮的罪名大得多,秋欣然不禁失笑:「那你說說東宮吧,免得只有我落了個話柄在你手裡。」

  「東宮……倒也沒什麼好說的。」原舟皺著眉在心裡轉了一圈念頭,「你猜是誰?」

  「論出身,自然是三皇子和六皇子最有資格,但恐怕朝中大皇子與二皇子的呼聲也不小。」

  原舟點點頭算是默認了她的推測:「自從定北侯回京,聖上對他榮寵有加,似乎已經勝過左相,我看應當也有借勢打壓淑妃母家勢力的考慮在裡頭。」

  兩相制衡,帝王之術,無論何人入了局中,皆為棋子。秋欣然望著正東邊看不見的皇城,感嘆一般低聲道:「左相不是只會被動挨打的人,他應當很快就該做些什麼了。」

  原舟走後,秋欣然心中總有些不安,近午驅車去了芳池園。前幾日還是笙歌鼎沸的清雅宅院,大門上已經被貼上封條。每個路過此處的人都忍不住朝著裡頭多看一眼,似乎想透過磚牆的縫隙窺伺到白牆後的秘密。

  秋欣然方下車就瞧見正門口站了個紅衣的身影有些眼熟,正想著就見那人轉過身來,遠遠的也一眼看見了她,皺著眉似乎正在心中回憶二人在哪兒見過。秋欣然見她朝自己走過來,等走到近前又停住了上下打量她兩眼,忽然開口道:「我是不是見過你?」

  這性子同高暘真是天差地別,秋欣然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好脾氣地回答道:「不久前在定北侯所住的官邸確實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她這樣說,高玥立即就想了起來,那一回她拿鞭子甩人,差一點傷著了站在一旁的一個女道士,叫哥哥罰了在府裡閉門思過,也是今日方才解了門禁。想到這兒,不由悻悻:「上回不好意思,我那一鞭不是沖你去的。」

  秋欣然沒想到她會主動道歉,可見不是個壞心眼的姑娘,心中對她倒是有些改觀:「高姑娘怎麼獨自在這兒?」

  說到這個,高玥臉色有些不自然,別別扭扭地回答道:「我第一回來長安,前幾日又在家閉門思過,今天出來逛逛。」秋欣然看一眼她身後芳池園的牌匾心中瞭然:「高姑娘上回那一鞭是沖著蘭蕙姑娘去的?」

  高玥瞪她一眼,有些惱羞成怒:「你——」

  「若不嫌棄,我替姑娘算一卦吧。」

  等坐到芳池園對面的酒樓二樓臨窗的位置上時,高玥都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迷迷糊糊地跟著眼前的人來了這兒。只見對面的人從袖子裡取出三枚銅錢放在桌面上,同她示意:「姑娘想問什麼?」

  高玥盯著桌上的銅錢,頗為糾結地咬了下指甲,將信將疑:「你算得準嗎?」

  秋欣然想了想,誠實道:「替自己算不大準,替別人算就準一點。」

  高玥沒見過有人這麼做生意的,但想了想還是說:「那你——算算那女人能不能平安回來吧。」

  「那女人是誰?」秋欣然明知故問。

  紅衣女子瞪她一眼,憋著口氣,二人靜對半刻,才聽她壓低了聲音投降一般回答道:「蘭蕙!成了吧?」

  秋欣然抿嘴一笑,解釋道:「姑娘見諒,問卦須得誠心,要將所問之事詳盡說來,卦象才能出得準。」

  高玥撇撇嘴,也不知信了沒有,只見對面的人將硬幣在桌上拋了幾拋,手中也不知掐算什麼。百無聊賴之際,她轉頭看了附近一圈,忽然目光落在一個戴著兜帽的黑衣人影上。

  正是春日,他穿得嚴嚴實實,身後跟了兩個隨從,兜帽下只露出半張臉,只看得清對方留著兩撇小鬍子。高玥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身後的隨從注意到角落裡窺探的目光,朝著這個方向看過來,她才猛地低下頭,將臉埋到杯子裡。

  秋欣然見她忽然間舉止反常,有些奇怪地回頭看,剛動了下脖子,卻叫她突然間按住了手:「別回頭。」高玥壓低了聲音出聲警告。她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上來的三人,戴著兜帽的小鬍子轉身進了一間包間,跟著他上來的兩個隨從一個跟著他進了屋子,另一個則警惕地打量著四周坐到了距離那間雅室最近的一張茶桌旁。

  「那三個是達越人,」高玥小聲同她說,「戴兜帽進了包間的是齊克丹的謀士亞述。」

  「你沒看錯?」

  「燒成灰我也認得他。」紅衣女子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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