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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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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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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6: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陸無憂老家特產的藥效反噬後知後覺來臨,這一覺睡得著實天長地久。

  甦醒後,兩個人都很虛弱。

  賀蘭瓷也是看到榻上印著的血跡才知道,他又把傷口崩裂了,無奈之下給他重新止血上藥,陸無憂蒼白著面色道:「……你可別又哭了。」

  她輕手輕腳動作,反駁道:「我才沒那麼常哭。」

  說完,想起自己一般都是在什麼情況下哭,又有一絲微赧。

  原鄉城內陸陸續續恢復了井然秩序。

  賀蘭瓷還又見到了昔日的楚瀾楚小姐,她似很不好意思:「一開始叔父還跟我說原鄉城肯定守不住……我勸他也不肯出兵。」

  她叔父便是此次前來的晃州總兵楚大人,曾是懷瑾太子舊部。

  總兵並非正式官職,大雍在節制地方權利上煞費苦心,通常指揮和練兵後備分開,以防將領做大,但邊境因為時常與北狄摩擦,不得不設總兵統領,確實是手握一方地方兵權。

  賀蘭瓷無意糾結此事,只問道:「北狄還會再打過來嗎?」

  「叔父說應該是不會,北狄內亂,三王子是叛逃的才有此一劫,你放心吧。」楚瀾又抬起眼睛,有幾分意動道,「不過你看到我上戰場了嗎?這一次我殺了十幾個呢!遲早有一天,我們能把北狄人都趕得遠遠的!」像星光亮起。

  賀蘭瓷不由一笑。

  她見完楚小姐,陸無憂也從楚總兵那回來。

  兩個虛弱的人對視一眼。

  陸無憂微聳肩膀,道:「他還問我有沒有意參軍,做個推官太屈才了。」

  賀蘭瓷愣了愣,道:「那你怎麼想?」

  她有點緊張,陸無憂要是有意從武,日後只怕這種危機關頭會很多,她無論如何要抓緊鍛煉,說不準還要去看點兵法之類的。

  陸無憂隨口道:「我能怎麼想?當然是回答他『我志不在此』,不然我這麼多年書白讀了?」

  賀蘭瓷不太讚同:「從武也不見得書就白讀,不然兵法何來?」

  陸無憂道:「從武可御外敵,而治不了內患。為將者,在外生殺予奪,在內一紙調令便能取人性命。楚總兵戰功赫赫,但他這次出兵迎了懷瑾太子的後裔,蕭懷琸現下明面上說不定還會褒獎他,日後恐怕便不好說了。」

  賀蘭瓷沉默了一時,道:「所以你才想留在內廷做文官?」

  陸無憂勾起唇角道:「那倒不是。打打殺殺太累了,還是應付公文簡單。」

  賀蘭瓷:「……???」

  回去後,再見到小表弟周寧安也覺得是劫後餘生,可惜感動只持續了很短一瞬。

  賀蘭瓷當時本想把他送走,誰知道他抱著門欄一副要與他們同生共死的模樣,賀蘭瓷沒時間和他浪費功夫,便沒管他。

  如今陸無憂名聲大噪,周寧安讀書不行,坑表哥一流,此刻正在一個茶館,和說書人似的講他杜撰的陸無憂傳奇故事,周圍坐了一大圈喝著茶聆聽的圍觀者。

  隨後,他便被陸無憂本人提著衣領,硬生生給拖走了。

  周寧安還在掙扎:「爹,我這是誇你呢!」

  ——他居然還在堅持這個稱呼。

  陸無憂道:「從小三頭六臂,三隻眼睛,因為渡劫才被劈成一頭雙臂兩隻眼,我怎麼不知道我這麼厲害?」

  周寧安振振有詞:「這樣才有人聽嘛,只說你天天在府上勤勤懇懇看書,有什麼意思!接下來我還打算再給你和娘編點什麼……」

  陸無憂道:「你打算怎麼編?」

  賀蘭瓷也不由豎起耳朵。

  周寧安道:「就說當初娘在河邊沐浴……」

  賀蘭瓷:「……???我不會在河邊沐浴。」

  周寧安道:「假設、假設如此……然後爹你看見仙女的羽衣,瞬間便……」

  陸無憂打斷他:「我叫牛郎嗎?行了,你閉嘴吧。」

  把周寧安押送回去,勒令他不背完《尚書》的「堯典」便不准出來,周寧安怨聲載道,悻悻然眼神哀怨。

  陸無憂道:「幸虧不是我親生的。」

  賀蘭瓷不由點頭,隨後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之前丟給紫竹那個少年呢?」

  陸無憂道:「那小子還挺硬氣的,身上全是傷,肋骨都斷了一根,愣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沒什麼事呢。不過習武大抵是個好苗子,我爹看了都會心動那種。」

  賀蘭瓷:「……?」

  這什麼古怪形容。

  見她表情古怪,陸無憂又笑了笑道:「他好像也沒什麼家人了,先養著吧。」

  花未靈睡醒過來,胡吃海喝了一頓,填飽肚子,見眾人都在,突然問道:「慕凌呢?」

  賀蘭瓷也沒再見到他,但心下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

  陸無憂道:「他回家了。」

  花未靈撓撓頭道:「啊?可他還有事沒跟我說呢,說好的守完城跟他慢慢聊的。不過……他自己回去沒事嗎?不會又遇到刺殺了吧?」

  那肯定是有的——賀蘭瓷和陸無憂不約而同地想。

  花未靈道:「要不我去找他問問?」

  陸無憂道:「不用了,不太方便。」

  花未靈奇道:「為什麼不方便?」

  陸無憂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花未靈琢磨著,琢磨了一會,也沒太糾結。

  等花未靈走了,陸無憂才跟賀蘭瓷道:「在楚總兵,我其實見到他了。就算不情願,這次確實算欠他人情。」

  賀蘭瓷略一思忖便道:「要還嗎?」

  陸無憂微微轉眸過來道:「這個得以後再說了。」

  他眸光清清澈澈的,帶點水色。

  賀蘭瓷本來正事商量得好好的,被他這麼一看,又覺得哪哪都不對勁,心尖一動,唇角莫名帶出點笑來。

  「你笑什麼?」陸無憂突然問道。

  賀蘭瓷道:「想笑不就笑了。」

  陸無憂的眼眸微微彎下來道:「你這樣看著我笑,我會覺得你現在對我有什麼想法。」

  以往這時候賀蘭瓷肯定會惱羞成怒。

  他還……挺喜歡看她那時候的樣子,所以才會不厭其煩、沒完沒了地逗她。

  賀蘭瓷也確實羞了一瞬,這也沒辦法,這是她從出生到現在,這麼多年下來,養成的本能。

  然而先前那麼多反反復復的思考,也並不是在徒勞無功的打轉。

  於是,她只是靜默了瞬間,在心裡小聲鼓勁,然後坦然地點了一下頭道:「有的。」

  陸無憂愣了愣,有些意外,但隨後笑道:「什麼想法?」

  賀蘭瓷垂著腦袋,最近發生的一切一幕幕在她腦海裡過,不管是守城時望著遠方大帳的陸無憂,還是去刺殺後重傷面色蒼白的陸無憂,甚至於眼前這個,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仍舊含著笑,帶點不正經,很放鬆的陸無憂,她又抬起眸子看他。

  陸無憂被她這種專注而試探的眼神看得心癢癢的,幾乎想再貼近一些,去嗅她身上的氣息,去在她身上落下親吻,可又很想知道她想說什麼,便還是耐心等著。

  好像自己這輩子,最大的耐心,和最差的耐心,都栽在她身上了。

  官宅院子中間還種了一顆大樹,他們來時一直是光禿禿地支棱著樹杈,看起來四仰八叉,如今是真的開春了,嫩枝嫩葉抽芽生長,盈盈一片青蔥的翠綠。

  賀蘭瓷的手指尖在袖子下微微屈伸,反復幾次,道:「我覺得我想做的,和你想對我做的,是一樣的。」

  笑意在陸無憂唇邊漾開,他道:「好狡猾的說法,還有呢?」

  賀蘭瓷些微不滿道:「哪裡狡猾了,難道你要我直接說……」

  陸無憂道:「有什麼不可以?我每次不都是很直接。」

  賀蘭瓷看他的時候已經帶上點瞪意:「我又不是你!」

  陸無憂莞爾道:「你不是已經逐漸坦誠起來了,再邁出來一步便是了,也不是很困難……我可以給你舉個例子。」他在她耳邊,氣息如嘆,音色低回婉轉,「比如我現在,就很想要你,從外到裡,仔仔細細,一遍又一遍。」

  賀蘭瓷:「……!」

  陸無憂抽了點身,似乎還認真地看著她,建議道:「差不多就是這樣,你可以學一學。」

  賀蘭瓷:「……」

  她怎麼有種,自己道高一尺,陸無憂會魔高一丈的錯覺。

  他是沒有上限的嗎?

  賀蘭瓷張了張嘴,半晌,突然道:「可是你的傷……」

  陸無憂隨口道:「不礙事。」

  賀蘭瓷道:「不行!未靈說雖然你恢復的快,但要完全無恙,還要養一段時間,而且……不能再崩開了。」她似乎格外緊張。

  陸無憂用指節抵著鼻尖,思忖著,微微一笑道:「那你可以,自己動。」

  賀蘭瓷:「……?」

  陸無憂補充道:「坐上來,別碰到我傷口不就行了。另外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們的床,終於換新的了。」

  賀蘭瓷又動了動唇,耳尖都慢慢紅起來,道:「……那、那我試試。」

  陸無憂微怔:「……」

  還真的可以?

  ***

  到底是北狄死了一個王子,那邊還是派人來表示,雖然他確實是咎由自取,北狄王原本就打算派兵解決叛逆——這點有待懷疑——但人頭還是得給他送回去的。

  陸無憂開城門,親自去送的。

  賀蘭瓷等在後面。

  來拿人頭的還是個熟人——那位駱辰王子,他騎著當初讓賀蘭瓷很心動的那匹駿馬,勒著韁繩過來接他同父異母兄長的人頭,北狄王有十幾個兒子,大部分異母,也都沒什麼感情。

  奇怪的是,賀蘭瓷再看見那匹馬,居然已經完全沒什麼感覺。

  就好像她當時嚮往的,現在已經得到了。

  賀蘭瓷無感了,陸無憂還有點記仇,派人將頭顱送去,他似笑非笑道:「小王子若是還想比試,在下隨時奉陪。」

  當初就很想打這個不懂事的小王子一頓。

  駱辰仰頭遠遠看了一眼賀蘭瓷,收回視線道:「不用了,那件事我不是已經道歉過了。」

  賀蘭瓷眉眼間,似是一片清明的澄澈,再沒有在上京時的那種拘束感。

  陸無憂和賀蘭瓷陸續把善後忙得差不多了,花未靈嘴饞,他們又重新煮了一回古董羹。

  周寧安拚死拚活背了兩篇文章,也坐到了銅鍋邊上,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攪拌蘸料,花未靈涮著肉,突然想起:「他已經走了嗎?」

  陸無憂道:「嗯。」然後給賀蘭瓷夾了一筷子肉。

  賀蘭瓷反手也給陸無憂夾了一筷子。

  陸無憂自然不甘示弱。

  很快,就聽花未靈嚼著肉道:「雖然你們感情好我是很開心啦,但你們能不能別光顧著夾,至少吃一口?」

  賀蘭瓷咳嗽一聲:「……好、好的。」

  陸無憂笑道:「這就吃。」

  吃著吃著,院子裡還探出個腦袋來,小少年腦袋上裹了繃帶,一雙眼睛很亮,是先前陸無憂救的那個在北狄軍營裡的大雍俘虜,他收拾乾淨後,倒意外生得不錯,眉眼間還有股少年人的銳意。

  賀蘭瓷見肉還有很多,便道:「阿歸,要不過來一起吃?」

  ——已經知道他父母都不在了,大抵是死在北狄人手裡,名字叫阿歸。

  陸無憂則道:「反正那正好空了個位置。」慕凌人走了。

  跟滔滔不絕喋喋不休的周寧安比起來,同齡的阿歸明顯乖巧很多,只埋頭吃肉,雖然食量驚人,周寧安都忍不住道:「你八輩子沒吃飯了嗎?」

  阿歸意猶未盡地風捲殘雲,聲音格外清爽地笑道:「你怎麼知道?」

  周寧安:「……?你這人怎麼接話的?」

  阿歸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道:「嗯?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啊,我不應該這麼回答嗎?」他轉頭去看飛刀切肉的陸無憂,「我可以再吃一盤嗎?」

  陸無憂道:「不覺得撐就行。」

  賀蘭瓷對這種貧窮感深有體會,又覺得只光吃肉不行,端了一盤子青菜過去道:「這個也吃了。」

  阿歸立刻點頭道「好」,又沖她親切笑笑。

  周寧安不甘示弱:「我也要再來一盤肉!」

  陸無憂冷颼颼笑道:「你的份額已經吃夠了,該回去背書了。」

  周寧安瞪大眼睛,指著阿歸道:「他怎麼不用背書!」

  陸無憂還未開口,阿歸先舉手道:「我也可以背書!」

  周寧安瞪他:「……你是不是跟我有仇?」

  阿歸:「……?我只跟北狄有仇。」

  聽著兩個小少年吵嘴,陸無憂不由跟賀蘭瓷道:「我怎麼覺得我們像突然養了兩個兒子。」

  賀蘭瓷托著下頜聽人吵嘴,她家家風嚴正,食不言寢不語,很少有這種生活化的體驗,她抬手順便給花未靈也夾了點碧青的菜,微微揚起嘴角,道:「不是也挺好。」

  ***

  得知原鄉城裡已經太平了,嚴知府確實又聞風趕了回來,一副他辛苦去求援,但只可惜沒趕上的遺憾嘴臉。

  柳通判此刻也看他格外不順眼,道:「但上報的文書可能已經快抵京了。」

  嚴知府怒道:「你們怎麼可越過本府去上報!」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因為此事是楚總兵上報的,我們只負責統計府內傷亡損失,與撰述實情。」

  事實過於確鑿,就連順帝都聞之震怒,嚴知府的革職公文很快便到了,他出城時百姓夾道扔爛菜葉子,可謂倉皇逃跑——比他夜半出城那日還要倉皇。

  封賞拔擢的公文卻是晚了一步才到,對於升不升陸無憂官這件事,看得出順帝真的是十分糾結。

  但陸守城的名聲卻是不脛而走。

  陸無憂名聲本來就大,當初還有不少文人士子跑來晃州找他,查干攻城之時他們留在城裡,眼見陸無憂帶著夫人不眠不休殊死頑抗,震撼地久久難以回神,自慚形穢之下紛紛寫信寫詩寫文傳給友人,還有不少傳回了上京。

  文可死諫,武可殉城,臣子做到這個份上,可道是拼盡全力。

  聖上再不明鑑,那著實是個昏君。

  ——所以吏部下的公文,賞還是賞了,升也還是升了。

  陸無憂自七品推官,直接拔擢到了正五品的隨原府同知,暫代隨原府事,連升四級,雖然他本來就是自六品的翰林官貶謫至此,外放五品,理論上來講都不能算陞官,但還是不由讓人感慨這位陸六元之頑強。

  在陸無憂陞官養傷的這段日子,兩個人只能忙裡偷閒,大部分時間都很忙。

  一場戰亂打斷了隨原府的安寧,在讓百姓休養生息之際,還得接著幹之前未乾完的活,河道還是要疏通,賀蘭瓷的書院也總算磕磕絆絆開了起來。

  奈何孩童們見識過戰場殘酷之後,對念書的興趣遠沒有舞刀弄槍大,紛紛嚷嚷著要去打北狄。

  賀蘭瓷心中無奈,想大喊你們看陸大人都棄武從文了!念書真的很有用!

  花未靈自告奮勇道:「習武啊?我可以教啊!學成歸來,文武雙全嘛!」

  大家都十分歡迎這個漂亮又格外能打的大姐姐。

  就連周寧安都跟著去起哄湊熱鬧,只有被她安排進去的阿歸在安心乖巧看書,他識字倒是件意外之事,賀蘭瓷剛有些安慰,低頭一看他手裡捧著的書。

  「……這是哪來的兵法?」

  周寧安道:「我給的啊,他幫我抄書,我幫他……對了,娘你可別告訴我爹!」

  賀蘭瓷無語道:「你這稱呼能改改嗎?」

  周寧安道:「表嫂你不喜歡啊?那沒事,以後我就只有表哥在的時候這麼叫,我得擠兌他呀。」

  賀蘭瓷更無語道:「……你確定是在擠兌他?」

  他看起來分明也很樂此不疲。

  不過他幹什麼似都很樂此不疲,自從上回賀蘭瓷答應他了之後,沒多久還真試了一次,回想起來,那種累到直不起腰的感覺還是很清晰。

  只能慶幸確實再沒有那種讓人恨不得直接鑽地縫的「咯吱」聲,不然只怕更叫她無地自容。

  賀蘭瓷竭力不碰到他的傷處,也擔心他傷口崩開。

  陸無憂全不在意,還在欣賞著她,氣息凌亂道:「我平時……可沒有那麼慢。」

  賀蘭瓷迅速揮掉腦中的回憶,快步回宅子裡,陸無憂正看著不知公文還是邸報,他官服換了一身,之前在隨原府裡辦事還算僭越,現在是切切實實他說了算。

  她走過去,很自然地低頭便也看去。

  陸無憂道:「我們過段時間可能要回京了。」

  「嗯?」賀蘭瓷疑惑,「述職嗎?」

  大雍地方官回京朝覲三年一次,京察年一般在京察之後,所謂先查京官,後查地方。

  本來是嚴知府的工作,陸無憂走馬上任,就落到了他頭上。

  「其實蕭懷琸可以指定不讓我回去的,但他沒拒絕,似有鬆懈。」陸無憂道,「你看。」

  賀蘭瓷此刻看了他面前的密報才知道,麗妃懷了孕,可順帝似乎已沒那麼寵幸她,連帶著二皇子亦是,他現在又去誇三皇子天賦異稟,聰慧過人,連帶著他的母妃敬妃也升了份位。

  她還記得當初在毓德宮設宴時,敬妃對當時還是貴妃的麗妃低頭時的樣子,不禁唏噓。

  陸無憂道:「他就是不喜歡蕭南泊,不想這麼快權利讓渡,先前或許是真的喜歡蕭南洵,現在就只是用蕭南清在打壓,免得朝臣攀附過剩——像當年懷瑾太子那樣,太子黨羽都可以與皇帝分庭抗爭。不過因為放棄了麗妃和二皇子,打不打壓我也就無所謂了,適當放過我,既是向朝臣示好,也能換個好名聲。我再幹幾年,如果考評良上的話,說不準還能被調回去,就是他可能活不到那個時候。」

  心頭沉甸甸好像壓下去一點,但賀蘭瓷又道:「聖上是真有此意?不會朝令夕改,只是掩人耳目?」

  畢竟先前蕭南洵和麗妃就像兩個明晃晃的靶子。

  陸無憂道:「未嘗沒有這種可能,所以你要跟我回京嗎?可能會有危險。」

  「當然。」

  賀蘭瓷沒問是什麼危險。

  反正她也渾不在意,她理所應當道:「你還能把我丟下嗎?」

  陸無憂手指又蠢蠢欲動地貼上了她的面頰,輕蹭了蹭,她望向他的眼睛裡閃著細碎的光,輕輕顫動,之前她還是在用這樣的眼神看新鮮事物,看煙花,看快馬,看所有她覺得新奇的東西。

  不知何時起,她好像也會用這種眼神看他。

  賀蘭瓷等不到陸無憂的回答,覺得他磨磨唧唧的,便主動往前湊了一下,唇在陸無憂唇上飛快貼了一下道:「你的回答呢?」

  「我還能有什麼回答——」

  他回過神來,毫不猶豫地反身把她椅子裡壓,開始了和賀蘭瓷剛才淺嘗輒止完全相反的親吻,還含著點繾綣笑意,模糊地漫聲道:「你太敷衍了,來,我親給你看。」

  其實陸無憂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每一次想親她,都是一次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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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7:0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踏上返京的路已是又過了大半個月。

  賀蘭瓷細細回想,這段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總覺得過去很久,回頭望去也不過是數月罷了。

  陸無憂舉薦,這邊來的士子有舉人出身的,頂了陸無憂推官的缺,和柳通判一併處理他不在時隨原府的事務,都交代的差不多兩人才出發。

  道路兩旁不少百姓含淚相送,還有嚷嚷著:「陸大人早點回來啊!」

  「嗚嗚我們會想您的。」

  「路上小心啊!」

  回去自然還是先走水路。

  船艙裡,陸無憂把茶具擺上桌,賀蘭瓷看著這熟悉的一幕,不由伸指戳了戳他的茶盞,道:「反正也不急,要不你再教教我?」

  陸無憂斜了她一眼道:「早發現你對這些不感興趣,就算了。不過今日我泡茶是因為……」

  他從下面取了兩個包好的烤蕃薯,仍然散發著極其誘人的香氣。

  「剛才路過那個小販硬塞給我的,讓我路上帶著吃,所以泡點茶清口解膩。」

  賀蘭瓷眼前一亮,擦乾淨手指就去剝軟塌塌的蕃薯皮:「確實很好吃嘛……對了,你怎麼想起問我鎮安王的事情?」

  還是當初姚千雪跟她說過的那個狸貓換太子的醜聞,還要問她細節,得虧賀蘭瓷記得。

  陸無憂看她專注忙碌著,笑道:「沒事,隨便問問。小販還多給了我幾個,待會去給未靈送過去。」

  花未靈本來是想留下繼續教授武藝的,但知道慕凌這會已經平安抵京了,還是覺得他這麼不辭而別有點不夠意思,想至少告個別弄清楚他想說什麼再分開,外加陸無憂破天荒地邀請她一起,花未靈便也很隨意地決定與他倆一道去往上京。

  賀蘭瓷送點心,還有點擔心:「你不是要回你們那個……嗯,江湖幫派,一直不回去沒事嗎?」

  花未靈滿不在意道:「就當我閉關修煉了,避世是修煉,出世也是修煉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總歸是在做我覺得正確的事情!」

  她換了身乾淨白絨絨的裘衣,領口處還有兩顆雪白的毛球球,隨著花未靈的動作一抖一抖的,非常惹眼。

  賀蘭瓷情不自禁握著白毛球,捏了捏道:「之前覺得你和你哥不是很像,現在看起來也不盡然。」

  在為人處世的原則上,倒是驚人的一致。

  花未靈道:「畢竟我們小時候還是一起長大的嘛!不過後來我哥就去念書了,變得越來越文縐縐的,考慮事情也越來越復雜……不過他自己不覺得累就好啦。」

  至於陸無憂本人的反應則是——

  「說實話,動腦子不累,其他事情都很累。」

  賀蘭瓷替他辯解:「你哪有這麼懶……」

  陸無憂挑起眼眸道:「我們新婚沒多久你不就知道了,要是沒什麼事,補眠我能一直睡到下午。」

  「但你在府衙裡的時候……」

  勤快得不能更勤快了。

  「那不一樣。」陸無憂道,「我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自然不會覺得累。你看,不管我做的事大事小,都是在改變這個世道……所以我當初才會跟你說不管官位大小。」

  賀蘭瓷發現自己確實很喜歡聽他說這些。

  像一點點補全了陸無憂這個人。

  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興許她也不會……

  ***

  抵京的路上相對之前順利許多,賀蘭瓷暈船的症狀也有所改善。

  再次回到上京,這座大雍的都城仍然繁華鼎盛,散發著不動聲色的奢靡氣息,似乎與戰亂、飢荒、盜匪都有著很遙遠的距離,曾經的閨閣小姐賀蘭瓷也在空中樓閣裡生活了許久。

  此時再看去,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別發呆了。」陸無憂叫住她,「回府了。」

  「嗯。」賀蘭瓷應聲,輕巧地跳下了馬車,有種回家的感覺。

  可惜她爹不在。

  她和陸無憂守城的事情傳出去,賀蘭謹還特地從益州寫了封家信過來,賀蘭瓷以為他是來信慰問的,沒想到整封信通篇都在鼓勵他們抵死守城的氣節,隻字不提擔憂。

  ——果然是她爹。

  陸府的門子一早就收到信,迎在門外,東西被陸陸續續搬下來,賀蘭瓷還有些怔怔的。

  陸無憂以為她在懷念,不由笑道:「下回要是再回來,應該就是真回來了。」

  賀蘭瓷回神,點頭道:「那你努力了。」

  陸無憂糾正她道:「什麼叫我努力,是我們努力,你不幹活的嗎?」

  賀蘭瓷想想也是,笑道:「只能一起努力了。」

  府中的一草一木都格外親切,院子裡他們新婚時剛栽種下去的玉蘭樹苗已經有模有樣,距離成長參天,指日可待。

  她和陸無憂的書房裡還堆放著臨走前倉促留下的書冊,和未曾整理的零碎物件,那時陸無憂剛從詔獄出來,即刻便要出發,大部分都沒來得及收拾

  對賀蘭瓷而言,最懷念的當然還有府裡的淨室。

  晃州官宅裡是沒有單獨淨室的,回回沐浴都相當不便。

  關於這點,陸無憂顯然也深有體會,一回來便叫人燒水沐浴,賀蘭瓷還擔心他傷口未曾好全,在外面敲了敲門。

  陸無憂除淨衣物,泡在水裡,拖著調子慢悠悠道:「進來。」

  賀蘭瓷面不改色心狂跳道:「……給你搓背。」

  陸無憂露出個不太正經地笑來:「想看我沐浴直接進來便是,我又不介意,反正禮尚往來。」

  賀蘭瓷咬了咬唇,低頭探看他的傷,道:「你哪裡我沒見過,用不著特地看……」

  陸無憂:「……?」

  這不是他的話。

  不過,陸無憂最懷念的可能是府裡的廚子。

  雖然烤羊肉和古董羹味道都不錯,但晃州到底偏遠,物資不豐,外加陸無憂的口味還是更偏青州那邊,喜歡味淡且清甜的菜式。

  賀蘭瓷倒是什麼都可以,只是看見他挑著眉梢,桃花眼流轉間不乏期待,身體姿態放鬆地靠著椅背,手裡轉著一枚精緻小巧的茶杯等待的模樣,又覺得看起來很有趣。

  「怎麼了?」陸無憂抬頭看她。

  賀蘭瓷轉開視線道:「沒什麼。」唇角浮出淺笑來。

  隨後她也略鬆了肩膀,很自然地往後靠去,道:「就是覺得,活著真好。」

  窗棱外,春日的曦光投射下來,帶著濃濃暖意,為兩人身上都鍍上了一層金邊,逐漸散發起溫潤卻又奪目的光。

  一室靜好。

  花未靈比較風風火火,回來沒多久便問:「什麼時候去找他?」

  陸無憂道:「不急,現在去找他可能不太方便。」

  慕凌已經回來了一段時日,他的身份在朝堂之上,乃至整個上京都掀起了巨大的風浪,現在街頭巷尾尤能聽見有人在議論紛紛,成了上京時新的談資。

  「懷瑾太子的後裔回來了!」

  「是懷瑾太子當年失蹤的親兒子!流落民間不知道多少年,沒想到他竟還活著!」

  「可惜了當年的太子和太子妃……」

  其實上京百姓間已久不提及那個名字,但當年的懷瑾太子風頭太盛,人人皆知,都覺得他若登位,能為大雍帶來一個空前盛世,猝然間死於冤屈,這種戛然而止的遺憾便很容易令人久久難忘。

  人人爭相想要目睹這位懷瑾太子後人的風采,不料他歸京之後便深居淺出,也不怎麼露面。

  朝臣之間更是暗潮湧動,都覺得他回來的時候著實尷尬,如今順帝既已登位,懷瑾太子一脈反而便不宜露面,偏又是立儲的緊要關頭,簡直橫生枝節。

  甚至有擁立大皇子的朝臣覺得楚總兵簡直不識相,武將果然只會打仗,根本不懂朝政!

  淨在這添麻煩!

  也有人感慨楚總兵忠義,其父當年便是教習懷瑾太子習武的武將師父之一,楚總兵雖是懷瑾太子的部下,也是懷瑾太子的莫逆之交,拼著得罪當今聖上也要讓其恢復身份,如此一遭,將來只怕前途無亮。

  朝堂之上,其實有不少都是當年的太子門下,畢竟當初人人皆以和詹事府沾親帶故為榮,但如今只有少數不在意官位的臣子敢上門拜訪這位前皇孫。

  ——這位前皇孫的落腳處也很尷尬,他出生在東宮,懷瑾太子更是幾乎一生就沒離開過東宮,但現下讓他住回東宮那是無論如何不合適的,順帝也沒下旨意讓他住到其他寢殿去,他便只在皇城根腳下,尋了處宅子。

  門口時不時便有人張望,錦衣衛和巡城官兵也時不時就會路過。

  陸無憂料想,每一個上門拜訪的大臣大概都會被登記在冊,秋後算賬。

  花未靈很是納悶:「變成皇族這麼麻煩嗎?見面都不行。」

  陸無憂道:「是他身份格外麻煩而已,一著不慎,可能一輩子都會被幽禁。」

  花未靈摩拳擦掌道:「我們要去救他嗎?」

  陸無憂道:「現在不急,你要是有話要說,我給他傳信,順便幫你捎帶一下。」

  旁聽的賀蘭瓷不由問道:「你還能聯繫上他?」

  陸無憂點了下頭道:「我還沿路派人保護他呢,援軍之事不是欠了他人情,多少意思意思還點。」慕凌既然公開了身份,陸無憂暫且也算是安全了,他沒法糾纏花未靈,陸無憂也不至於對他心生敵意。

  花未靈想了想,道:「聽起來有點可憐。」

  陸無憂看著他妹若有所思的表情,打斷道:「普天之下可憐的人多了去了。」

  花未靈又琢磨道:「也是。」

  回了上京之後,陸無憂忙著公務和應酬——他這會守城晉升,麗妃二皇子失了聖眷,此消彼長,又炙手可熱起來。

  賀蘭瓷也忙著應付送上門來的拜帖,比之以往更是成倍增長,最驚愕的是她甚至還發現了三皇子的拜帖,內容是想請教文章。

  如今的三皇子可與當初不同,敬妃升了敬貴妃,又是距離皇后一步之遙的位置,比起大皇子的仁鈍,三皇子才名更甚。

  陸無憂道:「大抵是想拉攏拉攏我吧,我在士林裡名氣大,可以為他多博得些名聲。」

  賀蘭瓷輕嘆了口氣道:「所以都還是為了皇位嗎?不過你以前不是還挺喜歡他的?」

  陸無憂笑笑道:「因為那時候他在我面前是個好學生,非要說多喜歡,倒也談不上……儲君未立,庶子便都有希望,心思活絡也很正常。」

  陸無憂考評忙得差不多,便是朝覲面聖了,聖體欠佳,拖了些時日,才在宮中設宴面見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地方官,賀蘭瓷隨他一併入宮。

  命婦的誥封是隨著夫婿品級變動的,跟著陸無憂任命一起下來的,還有她五品宜人的誥命。

  臨出門前陸無憂才叫住她道:「有件事可能得要你幫忙,你到時候看方不方便。」

  賀蘭瓷毫不猶豫點頭。

  因為皇后不問世事,這次女眷設宴是在敬貴妃的永寧宮裡。

  賀蘭瓷遙遙望著坐在主座上溫婉淺笑,卻又隱隱透著上位後揚眉吐氣感的貴婦,有點想不起當初麗妃還是麗貴妃時她低眉順眼的神情,似乎已很遙遠,也很模糊。

  敬貴妃的神情竟有幾分和當初的麗貴妃漸漸重合。

  不過她倒是用不著擔心再被下藥了。

  賀蘭瓷想著,聽見殿門口一陣喧嘩,有太監的聲音道:「麗妃到!」

  隨著這一聲,本來還在細聲交談的女眷們都一時噤聲,好奇地朝殿門外望去,麗妃養胎不大出寢殿,這樣的熱鬧可不多見!

  賀蘭瓷也略微有一點點好奇。

  麗妃被內侍扶著走進來,面容有些憔悴,但依然妝點的十分美貌,口脂腮紅眉黛一樣不落,額間也依舊綴著那顆碩大東珠,只是比起先前雍容華貴的嬌豔,更多了幾分叫人心疼的楚楚可憐,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已是顯懷,正一手撫著腹部搖曳生姿地走進來。

  不等她開口,敬貴妃已先溫聲道:「麗妃妹妹既然身體不適,還是養胎要緊,便不用來了。」

  麗妃則輕輕搖了搖頭道:「妹妹身子已無礙,怎敢躲在宮中偷懶。」

  敬貴妃不為所動道:「麗妃妹妹何必逞強,若是危及皇嗣,又該如何?來人,送麗妃回去。」

  麗妃卻是眼眸一低,似是含淚,越發顯得可憐:「只是出一出殿門,都不可以嗎?」

  賀蘭瓷吃著糕點看著熱鬧,有種置身事外的看戲感。

  她對後宅爭鬥敬謝不敏,宮鬥更是,但不喜歡不代表完全不懂,此刻也能大概明白,順帝估計最近都未曾傳召麗妃,她們殿中所言,自會有人傳給順帝,這般作態應該也是給順帝看的,想讓他心疼、憐惜。

  賀蘭瓷要是個男子,可能這會都會有點於心不忍。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順帝居然真的疏遠了麗妃。

  嗯?好甜。

  她低頭一看手裡瑩潤潔白、粉光緻緻的軟糕,咬下去一口齒頰留香,想著敬貴妃宮中這糕點倒是味道不錯,而且,真的很甜,不知道待會能不能帶點回去給陸無憂。

  那邊麗妃已是暗暗垂淚,眼眶通紅,敬貴妃名門出身,顧惜顏面,不可能像小戶出身的麗妃一樣無所顧忌,當下更是溫聲勸道:「麗妃妹妹,還是要愛惜自身一點,本宮親自送你回去可好?」

  麗妃磨磨蹭蹭著,過了一會,殿門外竟真的傳出了「聖上駕到」的聲音。

  賀蘭瓷立刻把手上的糕點渣擦乾淨,認真看熱鬧。

  順帝如今的模樣比起賀蘭瓷上回見到,確實氣色差了不少,人也似一下蒼老了五六歲。

  見到他,誰知麗妃竟是當場眼淚簌簌,又撇開臉去,似乎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落淚,淒婉中透著倔強,將自己的美貌利用了十成十。

  賀蘭瓷不由心生了一點佩服。

  順帝眼見,果然也流露出了一絲憐惜,似是不忍,不過很快他渾濁的眸子裡又漸漸冷淡下來,道:「你亂跑什麼,朕不過是這些日子忙了些。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回寢殿吧。」

  賀蘭瓷見熱鬧看得差不多,她還有事,便趁著眾人注意力都在殿中,起身藉口出了殿門,她記性還算可以,出門前又仔細推演過,當下毫不猶豫朝著坤寧宮的方向走去。

  陸無憂是要她去送信的。

  她穿著命婦朝服,遇到內侍詢問,只道她是奉命前去,不一時賀蘭瓷便到了冷寂的宮門前,見到先前見過的那位女官,稟明自己求見皇后的來意,很快賀蘭瓷便得以進去。

  許皇后似還有些詫異。

  賀蘭瓷將信遞上,剛想離開,聽見許皇后道:「你如今過得還好嗎?」

  略有些惶恐,但賀蘭瓷還是道:「臣婦過得不能更好了。」

  「看來你夫婿確實待你不錯。」

  賀蘭瓷想了想道:「娘娘曾經問過我,若他負心薄倖了臣婦該當如何。現在臣婦只覺得,此生能遇上斯人若此,便已足夠幸運,縱使將來再起波瀾,臣婦今生亦無悔。」

  許皇后不知想起了什麼,道:「死亦無悔?」

  「無悔。」

  她說得坦然且從容堅定。

  出了坤寧宮,賀蘭瓷格外輕鬆,卻一個沒留神,聽見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

  「——賀蘭瓷。」

  她隨即一凜,四下看看,突然想起,她上回好像就是在這地方被截住的,但今時不同往日,當初的蕭南洵聖眷正隆,無人敢攖其鋒芒,做事任意妄為,也不必擔憂,現在他若再敢做些什麼,只怕就沒那麼容易善了了——更何況她鍛煉略有小成,也沒那麼容易被他佔去便宜。

  因而賀蘭瓷緩緩轉身,沒什麼懼怕,只很平靜道:「不知殿下喚住臣婦,所謂何事?」

  蕭南洵覺得這個女人變了。

  她不怕他了。

  他曾經很希望她能如此,但現在這種平靜反倒讓他更加惱火。

  他還記得自己甦醒來,後腦鈍痛時的極度憤怒,恨不得連夜叫人去益州,把她抓回來好好折磨,他也確實派了,可惜未能成事。

  後來益州事敗,他想叫人在獄中弄死那個狀元郎,卻又被他父皇罵了,他父皇震怒道:「你這是在成全他的名聲!他要是死在詔獄裡別人會怎麼議論朕!後人會怎麼說!他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詔獄裡!」

  蕭南洵覺得他在掩耳盜鈴,反正也不可能好了。

  去太廟祭祖的兩個月,他心中沉墜的憤怒與恨意反倒越演越烈,母妃哭著勸他要忍耐,說父皇仍是愛他們的,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才不得不如此。

  蕭南洵強迫自己相信,但回來後,父皇便絕少再召見他,反倒是經常與三皇子蕭南清一派父慈子孝和諧閒談,失勢的預感日復一日的強烈。

  就連這個同夫君一起被貶謫,從窮苦之境回來的女人,也開始不再恐懼在意他,當初那些假意的附從便更像是一場嘲諷。

  賀蘭瓷也覺得蕭南洵變了,他那種無法無天的囂張氣焰,遊刃有餘挑著她下巴的玩味,都從他身上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怨毒、森冷的陰戾,好像當場就會對她做些什麼。

  她應該更覺得害怕的。

  但確實是不怕了。

  蕭南洵的音色仍舊如蛇般黏膩,低冷:「別以為我會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很奇怪,賀蘭瓷居然還能從他身上看出強弩之末的硬撐來:「臣婦知道了,若殿下無事,臣婦便先告辭了。」

  蕭南洵突然伸手快如閃電地朝她肩頭抓來,眼瞳底似乎泛起了一抹赤色。

  賀蘭瓷當機立斷閃身避開,躲到幾步外。

  「——這是宮裡,殿下還望三思。」

  蕭南洵更加陰惻惻地看著她:「那又如何?」

  賀蘭瓷一邊若無其事地往後退,一邊抽出袖中的簪子道:「若臣婦現在叫人,被人看到,你意欲對臣婦不軌,聖上還會像以前一樣護著殿下嗎?大殿下和三殿下可能正愁著沒法從殿下身上找到更多的錯處。」

  當初蕭南洵敢對她直接動手,聖上雖會失望,但一定會更護著蕭南洵,她下場可能不會太好,現在則不然,蕭南洵的名聲已經和麗妃一樣好不起來了。

  更何況陸無憂以前只是個尋常狀元郎,他現在名聲越大,她越安全。

  蕭南洵果然未再動手,或者說,他要對她動手,也不可能選在宮裡。

  賀蘭瓷脫身後,微微鬆了口氣,回來時殿內已只剩敬貴妃了。她又琢磨著怎麼開口讓敬貴妃的宮女給她再準備一份糕點帶回去,不料敬貴妃似是額外叮囑過,賀蘭瓷剛欲言又止,宮女便慇勤地上前來問。

  很快,賀蘭瓷便提了一大盒子的糕點,有點不好意思被領出了永寧宮。

  宴席散場,出了內廷,很快便得以出宮。

  回府馬車上,陸無憂理了理自己的官帽,隨意地問她:「還順利麼?」

  「嗯,都還挺順利的,信也送了。」賀蘭瓷把一大盒子的糕點擺在馬車桌上,略微羞恥道,「敬貴妃給的糕點,你要不要嘗嘗?」

  陸無憂也愣了愣,道:「你這是……去打劫了嗎?」

  賀蘭瓷更羞恥道:「我只是問了一句……」

  陸無憂慢慢笑起來,桃花眼也又泛起了波光:「你這麼惦記我?去赴個宴,都要給我帶糕點?」

  賀蘭瓷已經感受到他在得了便宜賣乖了,不由道:「不然呢?不帶給你,我帶給紫竹或者青葉嗎?」

  陸無憂一邊打開盒子,動手拆糕點的繩帶,一邊笑道:「想聽你說兩句好聽的,不然你乾脆再努努力,餵我吃好了,我懶得拆……」

  賀蘭瓷糾結道:「……有點肉麻。」

  陸無憂道:「都老夫老妻了,有什麼好肉麻的。」

  「……?」

  你進展也太快了吧!

  賀蘭瓷小聲道:「……我們成婚也沒那麼久。」

  陸無憂隨手拿了一塊,塞進嘴裡,被甜膩的滋味一沖,瞬間便彎起眼眸道:「我覺得都過完一輩子了,在過第二世呢……味道確實不錯,過來親一下。」

  賀蘭瓷道:「不用了!我嘗過了!」

  然而陸無憂不依不饒,他單手撐著車壁,上身前傾,姿勢相當熟練地便要低下頭來,賀蘭瓷雖然覺得肉麻,但也沒有特別像樣的抵抗之意,反正就……隨便他吧,正想著,陸無憂突然停了下來。

  他的鼻尖在她肩窩輕輕聞著什麼,一路滑到身上。

  賀蘭瓷被他弄得很癢,忍不住縮了縮身子,抬眼問道:「怎麼了?」

  陸無憂道:「你見到蕭南洵了?」

  賀蘭瓷一驚:「……???你怎麼知道!?」

  陸無憂隨口道:「他身上那個熏香味特別難聞,沾一點都受不了……幹嘛瞞我。」最後倒是有點不滿。

  賀蘭瓷道:「你也太敏銳了吧!」

  她都沒太聞到,除了特別濃烈的,畢竟她家以前從來不用。

  陸無憂挑著眸子看她道:「習武,五感就是比較靈敏。別岔開話題了。」

  賀蘭瓷感覺自己像在被盤問,只好老老實實交代了,末了,她舉起一隻手道:「我只是覺得他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人,不用特別在意,反正我也沒有再怕他了……知道錯了,下回我會說的!」

  陸無憂壓著她啟唇,上上下下地親了一會,親滿意了,才道:「好吧。」頓了頓,他又道,「我沒在吃味,只是擔心你。」

  賀蘭瓷輕喘著,奇怪道:「也沒覺得你在吃味啊。」

  隔了一會,她又道:「我沒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我只……」

  「嗯?」

  她慢吞吞道:「你身上的味道倒是還挺好聞的。」

  說著,還抬起手指,很輕地碰了碰他。

  陸無憂被她戳著敏感的喉結,感覺到自己渾身都繃緊了,喉結在修長脖頸中間很艱難地滑動,一時無語,好一會才道:「瓷瓷,你怎麼又勾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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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7: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賀蘭瓷覺得,再循規蹈矩的人,和陸無憂待久了,也不可能一成不變。

  底線是在一步步退後。

  偶爾也想總不能讓陸無憂一直專美於前,自己也算是投桃報李,因而蹭著他的喉結時,一開始是無意,後來就變成了刻意,粉白的指尖還在他喉骨上帶了點勁的摩挲。

  看陸無憂的喉結在她指腹下輕滾。

  賀蘭瓷挑起眸光,正對上陸無憂的眼瞳,眼神一撞,似迸濺出點火花來。

  她體味到了一絲微妙的快樂,緩緩靠過去,也學著陸無憂的樣子,在他頸側那裡輕嗅著,鼻尖若有似無地觸碰,繼續慢吞吞道:「也不能算不是……」

  話音未落,已覺得天旋地轉。

  馬車無端在道路上震了一下,彷彿顛簸。

  「——賀蘭小姐。」陸無憂呼吸一陣急一陣緩,又叫回了舊日稱呼,音色低回而一字一句道,「你學壞了。」

  賀蘭瓷被他壓著,卻還忍不住笑出了聲:「陸大人,我覺得這還是得怪你。」

  ***

  回去之後,賀蘭瓷沒什麼力氣地趴在榻上,想起去問陸無憂那邊的情況。

  陸無憂思忖片刻,緩緩對她道:「我這邊沒什麼,你把在宴席上發生的一切再仔仔細細說一遍,最好每個細節每個反應都不要漏掉。」他斜睨她,「方便的話,演給我看也可以。」

  賀蘭瓷懵懵抬頭:「……嗯?」

  她現在要怎麼演。

  回過神,發現陸無憂眼尾微帶促狹,賀蘭瓷抓著他的手掌,洩憤似的用力捏了兩下:「說正經的,那我再仔細跟你說一遍。」

  陸無憂聽她說著,就這麼反客為主,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她五根纖長白皙的手指。

  等到賀蘭瓷講完,忍不住從他掌中抽手了,他才道:「你表姐是不是常來對你說些後宅女眷的事情,我這裡也有一樁,你想不想聽?」

  平時他好像都是迫不及待和她分享。

  賀蘭瓷側過腦袋,道:「你說。」

  陸無憂附唇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賀蘭瓷一開始還只覺得耳垂滾燙發癢,隨後便瞪大了眼睛,迅速爬起來道:「你確定是真的?」

  陸無憂道:「一開始還只有七八成,聽你說完差不多可以肯定了。」

  賀蘭瓷大腦劇烈震蕩,震驚地難以回神。

  陸無憂毫不意外,洋洋灑灑開始道:「本來還想著怎麼刺激才好,這倒是送上門來的。想法子戳破之後,便只等魚兒自己咬鉤了,所以說是真的有危險……」

  賀蘭瓷還是難以接受,斷斷續續道:「……可是你怎麼知道?」

  陸無憂道:「這你得問那位慕公子了。」

  賀蘭瓷又低頭思考了好一會,道:「那我們是暫時先不回去了?」

  陸無憂笑道:「來都來了,肯定是把戲唱完再走。返京述職的停留期限是三個月,姑且不急。」

  ***

  今年春夏之交的郊祀,順帝本不想去了,不料龍虎山的道士——他們居然還在被寵幸——跟聖上上諫說向天祈福甚是重要,不可荒廢,免得祖宗怪罪,便還是吩咐下去照常祭祀。

  毓德宮中,熏香味濃鬱,四周並無宮人。

  麗妃瞪著美目,望向自己的兒子,久久不可置信:「這怎麼能成,這肯定不行,洵兒你還是……」

  曾經對他人冷冰冰,對自己卻格外乖巧的兒子此刻面容上一片冷意:「母妃,你還在指望什麼,除此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要不……」麗妃攀著兒子的手臂,輕聲道,「要不你就安心去封地,我會同你父皇說給你……」

  蕭南洵緩緩鬆開她的手,冷意更甚:「現在去封地?等到別人上位我還能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母妃真的覺得父皇還會對我優待嗎……」

  「不會的、不會的……」她有些急切地似要辯解。

  蕭南洵面上冷意逐漸化成了一種痛苦,他按著額角,長「嘶」了一聲,冷冷道:「母妃是不肯幫兒臣?」

  麗妃一時噤聲,眼中竟流露出了哀求。

  「洵兒……」

  額頭突突在跳,連兩側的穴位都在繃著疼痛,蕭南洵只覺得那股難受勁又再度湧上來,胃裡翻江倒海,彷彿他從未走出了清泉寺,彷彿這些年的位高權重都只是錯覺。

  他語氣不自覺帶上了陰森:「母妃若是真的不願幫我,就只當從未生過我……」

  麗妃被他嚇了一跳。

  「還是母妃不相信兒臣……」

  麗妃聽見他又慢慢和緩下來的語氣,卻陡然生出一種危機感,一種,她如果再不答應,可能真的會失去這個兒子的直覺。

  「對了,韶安若是還在鬧著不肯嫁,便乾脆讓她嫁給鎮安王算了。」

  ——雖然鎮安王的年紀,已足以當蕭韶安的爹了。

  蕭南洵從毓德宮裡走出來時,只見外面天光大亮,刺得他眼睛發痛,蕭南洵按著額角,撐住一邊殿宇的扶欄,被濃鬱的熏香催發,胃裡越發翻江倒海,終於忍受不住地,吐了出來。

  「殿下——」

  「二殿下,您怎麼了?!」

  ***

  賀蘭瓷等了等,卻真在郊祀名錄上看見了她和陸無憂的名字。

  陸無憂不出意外道:「收拾收拾吧,說不準還能見到熟人呢。」

  去年郊祀的時候,她和陸無憂還未成親,兩個人在馬車上輪番被騷擾,不勝其煩,時過境遷,回想起來居然還有點好笑。

  陸無憂跟花未靈道:「你不是想見慕凌,跟我們一起去,就喬裝成你嫂子的丫鬟。」

  花未靈點完頭答應,好奇心又轉到其他地方去:「郊祀好玩嗎?」

  陸無憂道:「郊祀過後去圍獵,比較有趣一點。」

  賀蘭瓷補充:「我記得有比試,有表演,還能看熱鬧。」

  雖然她去年完全沒注意看。

  花未靈頓時來了興趣,滿懷期待也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

  賀蘭瓷總覺得像是他們倆帶著花未靈去郊遊。

  不過陸無憂很適時地開口了:「就是可能還有點危險,你得保護你嫂子,以及有需要麻煩你做的事情。」

  花未靈立刻拍胸脯道:「沒問題!」

  去年賀蘭瓷只是普通官家小姐不便帶侍女,此次是命婦身份,便可攜帶一些,當然比起公侯帶的數量還是少得多,最誇張的大約是幾位皇親國戚,隨行護衛都有千人。此次還有些特殊,便是一直深居簡出的皇后娘娘因太后病重,說想要去郊祀替太后祈福,也一道隨行了。

  去年的祭天流程還是由聖上自行完成,這次卻是由人攙扶,一切從簡。

  許皇后與他隔著極生疏的距離。

  賀蘭瓷站在遠處眺望,心有慼慼。

  祭天流程過後,便轉道去長雍獵苑,隊列浩浩蕩蕩,隨行禁軍有兩萬,護衛著整個隊列,來之前陸無憂跟她說過。

  「此次帶去長雍獵苑的禁軍分四支衛隊,分別護衛著蕭懷琸的寢宮、長雍行宮的東西兩側和行宮外圍,至於率軍的則分別是司禮監的彭公公,鎮安王言將軍,衛國公鄧統領和永寧侯鄭統領。」

  花未靈在馬車裡就探頭探腦,下榻至長雍行宮,住進女眷的內苑,還不住好奇:「皇宮也這麼大嗎?我剛才差點想用輕功飛起來看。」

  賀蘭瓷收拾著東西,囑咐道:「比這個還大點。你小心些,別被人撞見了。」

  兩人正聊著,便聽見敲門聲,門外站了個恭敬垂手的太監,身後跟著一隊隨從。

  太監細著聲音道:「敬貴妃娘娘有請,想召夫人進殿一敘。」

  看不出一絲問題,一點破綻。

  人也確實是宮中內侍。

  換做平時,賀蘭瓷可能不做他想,但這次已經提前知道會有事故,故而她格外平靜道:「稍等,我馬上便去。」

  太監卻依舊等在門外。

  ***

  長雍行宮內漸漸響起了兵荒馬亂之聲,嘈雜聲響將行宮的人都驚動了。

  特別是本就淺眠的順帝,他一路行車疲憊,剛歇息了一會,便被吵醒,他揉著眉心道:「人呢?怎麼回事?」

  貼身太監惶恐地跑進來道:「回稟聖上,外頭好像發生了動亂……」

  「什麼?什麼動亂?」他高聲道,「彭應,彭應人呢!」

  「彭公公他……」

  話還未說完,順帝便看見從門外陰影處走進來的蕭南洵。

  他當初最喜歡的那個兒子面色沉著道:「父皇想找彭公公,但彭公公現在正在帶人討伐造反的大皇子,可能一時趕不過來。不過兒臣擔心父皇的安危,特地前來護衛父皇。」

  蕭南洵的話音一落,順帝瞬間便明白了。

  他當即臉色一變道:「彭應他什麼時候勾結的你?」

  彭公公掌錦衣衛和東廠,是伴著順帝長大的內侍,順帝對他信賴有加,就連當初蕭南洵和自己親妹妹夜闖別人新房,差點鬧出醜事,都是他上報的,他又曾狠狠得罪過大皇子——所以順帝一直沒有懷疑過他可能會勾結自己的兒子。

  蕭南洵冷冷道:「怪就怪父皇先前總讓人以為你要傳位給兒臣,而父皇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撒手人寰了,彭公公位高權重,又不想被秋後算賬,自然要找個靠山了。」

  「你這個逆子!」順帝怒斥了一聲,只覺得氣血上湧,他連忙扶住床沿,喘著氣道,「你以為只靠著彭公公手裡那些禁軍就能成事?你也走不出這個行宮!」

  蕭南洵唇角勾起一抹陰冷的笑:「只靠彭公公當然不夠,但有父皇的詔令便能調令其他的禁軍了。只要父皇的旨意出不去這個寢殿,所有人便都會認為今夜起事的人是蕭南泊,而我是奉旨護駕,剿滅所有對父皇圖謀不軌的叛黨……等塵埃落定了,父皇便可以在這裡傳旨讓位給我。」他甚至還語帶安慰道,「父皇放心,兒臣並不想對您動手,將來等兒臣登基了之後,還是會繼續孝順您,讓您頤養天年的。」

  順帝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偷了朕的兵符!不對……」

  調動禁軍的兵符就連彭公公都不知道他放在哪裡。

  但……確實有一個人可能知道。

  他脫口而出道:「麗姝!」緊接著順帝便忍不住怒氣翻湧道:「是你母妃偷的對不對?朕究竟哪裡對不起你們母子倆了?朕寵幸了你們足有十餘年,任何一個皇子后妃都沒有這般殊榮!就連你們在益州犯下那樣的重罪,朕都沒有狠心追究罪責!如今不過因為時局稍微冷遇,你們便人心不足,膽敢如此犯上作亂!」

  蕭南洵笑了一聲道:「益州的銀子不是也有用到父皇身上的麼,不然父皇何至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麼久?更何況……」他語氣驟冷,「您真的打算讓其他人繼承皇位,和要兒臣去死有什麼區別?」

  順帝道:「朕何時說過……」

  蕭南洵語調怪異道:「父皇你何必騙兒臣,您真的會頂著朝臣非議立兒臣為儲?這話只怕您自己都不信……您想要個好名聲,怎麼會容許自己有個名聲不佳的繼任。」

  順帝確實是如此想,但這不也是他的二兒子自己沒收拾好爛攤子,豈能怪得了他!

  為君為父,他都已經仁至義盡了!

  「那你也不能……」

  「蕭南泊他憑什麼?」蕭南洵那張陰情難測的臉浮現出的表情,透出些難掩的瘋勁,笑容益發猙獰,似也益發開心,「我爛,他還不是一樣的爛,還有你喜歡的這個新兒子也好不到哪裡……」

  隨著蕭南洵的聲音,滿面驚懼的敬貴妃和三皇子蕭南清被押了進來。

  他們此次隨侍在聖上身側,一大波侍衛衝進來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敬貴妃看見順帝,剛開口道:「聖……」

  便被蕭南洵喝住了:「閉嘴!誰准你說話了!」

  見他已完全不顧尊卑,旁邊的太監忍不住道:「殿下……」

  還沒說完,蕭南洵似已按捺不住,他隨手抽出近旁侍衛的佩劍,一劍便劈了過去,隨著敬貴妃的一聲恐懼尖叫,鮮血飛濺上牆,剛才出聲的太監瞬間便無力倒下了。

  只是那血不光濺到了牆上,還濺到了蕭南洵身上,就連他的下頜都沾了一抹血痕,看起來格外陰森可怖。

  殿內鴉雀無聲了一瞬。

  蕭南洵握著劍笑了起來,笑聲稀稀落落,似哭似笑,卻是一種彷彿他從未有過的,極其痛快的笑容:「……原來不用忍的滋味是這樣的。」

  ***

  來之前陸無憂不光和賀蘭瓷聊了長雍行宮的佈防,還非常坦然地告訴她:「蕭南洵受刺激,可能會在郊祀對他爹蕭懷琸動手。」

  賀蘭瓷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你確定?」

  陸無憂道:「沒有更好的機會控制他爹,順便鏟除他哥了,反正要是我肯定會挑這個時候。當然確定是因為……蕭南洵託人給龍虎山的道士送了十萬兩的白銀,一力促成郊祀,走的是東風不夜樓的賬。」

  賀蘭瓷的關注點完全不在這,心疼道:「這銀子都夠再疏通一長段河道了。」

  「沒事,他以後也沒機會浪費這個銀子了。」

  賀蘭瓷思忖道:「他一定會失敗?」

  陸無憂道:「是因為蕭南泊已經有所準備了。」

  ***

  順帝寢殿裡。

  方才順帝急火攻心,叫出了藏在寢殿內側的暗衛,怒道:「給朕殺了這個犯上作亂的逆賊!」

  顧不得還有女眷,兩方人衝殺起來。

  一陣兵刃交戈的打鬥聲後,便只餘一地的屍體,血腥味沖天。

  蕭南洵甚至沒叫人清理。

  此刻,不光受到驚嚇的敬貴妃萎頓在地,三皇子捂嘴咳嗽,還有被控制著送過來的大皇子妃,她身懷六甲,肚子比麗妃還要明顯,看見滿地血光,她臉色慘白,身子發軟,要身邊的宮女攙扶著才能站穩。

  禁衛送來消息道:「我們去大皇子的宮苑,他似已人去樓空了,因為大皇子妃一直在同大皇子說話,我們以為他一直在裡面,便未能察……」

  蕭南洵目光陰惻惻地看著那個身為他嫂子的女人。

  「還有那個懷瑾太子的後裔人也不見了,不過四皇子和五皇子都已被控制住了。」

  蕭南洵帶著大皇子妃見識了一番死屍後,才叫人扶著她去了偏殿。

  他手裡還拿著那柄滴血的長劍,血未擦,面容陰慘,語氣冷得毫無感情,蕭南洵抬劍指向大皇子妃道:「蕭南泊和我父皇是一種人,你還不清楚?他今日能把你捨下不顧你的死活,日後也能,許皇后的未來就是你的未來,而且蕭南泊他根本就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告訴我他在哪,我可以饒你一命,否則我便說是蕭南泊喪心病狂,為了篡位,連自己阻攔自己的身懷六甲的正妻都一樣殺。」

  大皇子妃哆嗦著唇道:「你這個瘋子!你不會得逞的!」

  蕭南洵完全不壓抑自己:「對,我就是個瘋子,那又如何?今夜事已至此,也只有你死我活一個結果。他逃不出長雍行宮的。而且就算我敗了蕭南泊也不可能即位——絕對不可能。」

  「你會遺臭萬年的!」

  蕭南洵道:「成王敗寇,只要今夜我贏了,誰還在乎什麼名聲。」

  「哐當」一聲,他將手中的劍擲到大皇子妃身側。

  大皇子妃又抖了一下。

  之後是蕭南洵陰惻惻的聲音:「來人,用她的侍女給她表演一下,一個人究竟可以死得有多痛苦。」

  說罷,他轉身朝外走。

  走出去後,蕭南洵對著隨侍問出了另一個問題:「賀蘭瓷呢?」

  又把她添進郊祀的名單裡,便是因為她亦是他今夜的戰利品之一。

  「回殿下,賀蘭氏正關在邊上一處偏殿內。」

  ***

  長夜漫漫,長雍行宮上下,都燃起了燈火,皆被告知今夜是大皇子犯上作亂,意圖謀反,請文武百官諸位命婦都在住處稍安勿躁,切莫隨意外出走動,免得被當成叛黨。

  還有若有窩藏大皇子,也一併視作犯上作亂,株連九族。

  可仍舊能聽見依稀的慘叫聲。

  「那似乎是——」

  有人立刻便被摀住了嘴。

  ——似乎是當初支持大皇子的朝臣家眷的聲響。

  很快便有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但每一處宮苑外都是手持兵刃,寒光森森的禁衛軍,毫無疑問一旦有輕舉妄動,便會招來殺身之禍。

  「還沒找到蕭南泊人嗎?」蕭南洵的聲音益發不耐,「他能跑到哪裡去……」

  正說著,有人衝過來道:「回稟二殿下,大……叛黨蕭南泊他正帶著護衛要衝殺出去,鄭統領的副將抗旨不尊,剛殺了鄭統領取而代之,說、說……似乎要與叛黨匯合。」

  蕭南泊果然還是留了一手。

  不過無妨,他依然逃不掉。

  作為正在被追殺的人,蕭南泊惇厚老實的臉上不自覺流露出些許笑意。

  只要在這裡撐下來,等上京城外三大營的大軍趕到,郊祀這兩萬的禁軍根本不足為懼,而不管他貿然找死的二弟如何掙扎,結局都已經注定了。

  從蕭南洵決定謀反的那一刻起,皇位就已經是他蕭南泊的囊中之物了。

  ***

  賀蘭瓷此刻正在回想著陸無憂跟她說的話。

  「到了長雍行宮,我會易容喬裝去找慕凌。你在內苑,如果蕭南洵沒來找你,就安心待著,如果他派人來了,你拖一會時間,裝作很不情願的樣子,然後帶著未靈一起過去。為了能控制得住,他關押你的位置一定距離蕭懷琸的寢殿不遠。」

  「如果他單獨來找你,未靈會想辦法制住他。她表面看起來只是你的丫鬟,應該不會被太過防備,屆時可以挾持著蕭南洵,到蕭懷琸的寢殿救駕,平叛的詔書一下便可。若他沒有來找你,你也安心待著,等我來救你,睏了可以先睡會。你身上我放了東西,能很快找到你。」

  賀蘭瓷心道,她心就是再大,這也不可能睡得著啊。

  陸無憂跟她說過長雍行宮的大致佈局,她被太監送過來之後,確實肯定這裡距離聖上寢殿不遠,甚至她還能聽見遠處的械鬥聲和驚叫聲,猜想那邊的局面估計不會太好。

  花未靈倒是在打瞌睡。

  賀蘭瓷來回踱了幾步,探頭張望,想確定門外的守衛,但此處毫無疑問是守備最嚴的地方,門外巡邏不斷,全是身穿鎧甲的禁衛軍。

  陸無憂雖然讓她冒了點風險,但這個風險實在太小,而且過於被動,她也覺得蕭南洵但凡有一丁點腦子都不會這時候來找她,可是這麼徒勞等著實在很沒意義……

  賀蘭瓷正在思忖間,突然聽見外面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有點久違又有點熟悉,她還記得當初陸無憂演戲時的模樣,突然有了點嘗試的想法。

  她推了推花未靈,小聲道:「醒醒。」

  花未靈沒感覺到人進來,揉了揉眼睛道:「怎麼啦。」

  蕭韶安正在迷茫著,今夜發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想像,她哥居然造反了,母妃在寢殿裡惶恐不安地低聲啜泣,她實在待不下去,想出來透氣。

  原本還有人攔著,但蕭韶安發了通脾氣,又因為她身份著實特殊,無人敢攔,最終還是讓她走了出去。

  然而她領著自己的宮女沒走多遠,突然聽見一個人叫她:「韶安公主。」

  這聲音輕輕柔柔,令人如墜夢境。

  蕭韶安先是一愣,隨後大怒:「你這個女人怎麼在這!」繼而反應過來,一定是她哥把她關在了這裡。

  然而這個女人看見她竟絲毫不怕,反而對她笑笑道:「韶安公主死到臨頭還這麼淡定,令人佩服。」

  「什麼死到臨頭,你才死到臨頭,你胡說八道什麼!」

  賀蘭瓷平靜道:「京郊三大營平叛的軍隊不日便到了,公主與二殿下此番作為,豈不是死到臨頭?」

  蕭韶安對此一無所知,她哥什麼都沒跟她說,但她知道目前的局勢至少還是向著自己親哥的,而她看見這個女人就煩,蕭韶安不由道:「你不要妖言惑眾,我現在就……」她轉頭對周圍守衛道,「我現在進去,發出什麼聲音你們都別進來。」

  說完,她便走進了關著賀蘭瓷的偏殿裡,抬手就想給賀蘭瓷一個巴掌——反正一巴掌而已,她哥也看不出來。

  然而蕭韶安的手剛抬起來,人便無聲無息地被定住了。

  須臾之間,她身後的宮女也一個兩個統統被打暈倒下。

  更遙遠處傳來的殺戮聲震天,賀蘭瓷隱約還可瞧見火光,心中默默有些擔心陸無憂,他說是去還欠的債,還完這筆,就算把慕凌援軍的人情給還了。

  花未靈坐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戳著被她點了穴,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的蕭韶安。

  不知道過去多久。

  一刻,兩刻,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賀蘭瓷聽見了外面打殺的聲音,她緊張地連忙抬頭,還以為是蕭南洵,一抬眼卻看見了熟悉的面容,賀蘭瓷連忙道:「結束了!?」

  陸無憂身上還帶著肅殺之氣,走進來快速道:「還沒有,快了,擔心你先過來看看。」

  賀蘭瓷道:「什麼情況?」

  陸無憂張口剛要說話,突然看見了蕭韶安,也一愣道:「你這什麼情況?」

  蕭韶安一看見陸無憂,眼睛瞪得都要有銅鑼大了,死命想要動唇。

  花未靈舉手道:「嫂子要我抓來為質的!」

  陸無憂默默道:「行,待會把她用上。」

  賀蘭瓷抓了一把陸無憂的胳膊道:「到底情況如何?」

  陸無憂言簡意賅道:「衛國公一早便已應下,我去策反了鎮安王。蕭南洵今夜應該是不能成事了,但蕭南泊也重傷了,現下蕭南洵正狼狽地逃至蕭懷琸寢宮,大概是想最後魚死網破一把了。」

  「慕凌呢?」

  「帶兵平叛呢,他臉挺好用的。」

  花未靈已經無聊了一個晚上了,連忙道:「打架嗎?那我能去嗎?」

  陸無憂看了她一眼道:「想去就去吧。」

  說完,陸無憂也朝外走,賀蘭瓷跟在他旁邊道:「那我們現在去哪?」

  「蕭懷琸寢宮。」陸無憂把她拉近了一點道,「你離我近點,今晚也是太熱鬧了些。」

  ***

  順帝被關在寢宮裡,按著幾欲吐血的心口努力平復心緒,先前嚇得癱軟的敬貴妃也已經恢復鎮定,正捧著丹藥餵給他。

  四周的屍首被抬了下去,禁軍也退了出去,只剩下一些瑟瑟發抖的太監。

  畢竟蕭南洵還在等他下詔書讓位,不會把人往死裡逼。

  然而當兵荒馬亂的聲響再度襲來時,順帝抬眼,發現他的兒子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頭髮蓬亂,眼睛赤紅,手裡提著長劍衝了進來。

  敬貴妃一驚身子側歪,從床榻邊滑落下。

  蕭南洵看也不看,抬起一腳便將她踹開,敬貴妃痛呼一聲趴在地上,三皇子蕭南清連忙來扶她,然而蕭南洵陰森的目光掃過蕭南清那張清正的臉,想起他是如何被順帝誇讚的,一股無名怒火起。

  順帝還沒來得及怒斥他的暴行,就見蕭南洵一劍刺過去,紮在了正扶著自己母妃,毫無防備的蕭南清的心口上。

  之後便是敬貴妃一聲慘絕人寰的叫聲:「清兒!清兒!」她抱著蕭南清驟然失去力量的身體,也瞬間瀕臨崩潰。

  順帝也忍不住道:「蕭南洵!你這個畜生!」

  蕭南洵卻沖著順帝一笑,是那副徹底扭曲了的笑容:「我都手足相殘一晚上了,父皇你才來罵我,是不是遲了點?」

  他開始神經質地轉著腦袋四處尋找,狀若瘋癲:「我還有兩個弟弟是不是……都殺了的話,父皇你就沒有其他繼承人了吧,也不可能再生一個出來了,是不是就只能選我了……」

  「……你大哥他也被你殺了?」

  「我哪有大哥,我沒有大哥,他憑什麼做我大哥?」蕭南洵口中的話語越發顛三倒四,「我殺了他,我肯定會殺了他,我早該殺了他,我怎麼能容忍他活到現在……他在心裡嘲笑了我多久?」

  他四處揮舞著長劍,殿內是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住手!蕭南洵!住手!」

  他抬腿又踹開了一個,剛想再補一刀,就聽見一道驚恐的女聲響起:「洵兒!」

  麗妃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門口,看著眼前的慘景和瘋瘋癲癲的蕭南洵,她身子搖搖晃晃,似乎也要崩潰的樣子。

  蕭南洵聞聲,身體一僵,竟停下了動作。

  麗妃挺著肚子,推開攙扶著她的宮女,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她似乎想要接近蕭南洵,卻又不敢,面色慘白地道:「怎麼會這樣……你冷靜一下洵兒。」

  見蕭南洵慢慢沉靜下來,她伸手小心去拽扯他的衣袖。

  不料蕭南洵一下躲開了。

  他望向她的目光充滿了陰鬱不堪的痛苦。

  麗妃心尖一顫,一種令人惶恐的不祥之感浮上心頭。

  他……他知道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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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8: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帝王下榻行宮的奢靡寢殿裡,沉香木還在香爐中灼燒著,散發出幽深靜謐的木質熏香,濃鬱彌久,卻依舊無法遮掩住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順帝看見麗妃如今的模樣時,先是不忍,但很快又燃起了憤怒。

  ——她養出來的好兒子!

  早知如此當初他就不該如此寵幸他們母子,才會致使慾念膨脹,一著不慎,竟反噬了他自身。

  如今三皇子蕭南清被他刺死,大皇子蕭南泊又不知死生,蕭南洵瘋癲若狂,顯然外面的局面也已不受他控制,今夜之後,這宮闈之內,大雍這百年基業,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夤夜寒涼,他竟感覺到了一種莫名淒涼。

  順帝連聲咳嗽著,侍奉的貼身小太監只能趁著蕭南洵不注意悄悄爬到床邊,道:「聖上,保重龍體啊……」卻又小心翼翼望向正在和麗妃對峙的蕭南洵,生怕他一個衝動就弒君弒父。

  燭火照映著的帝王的掌心中,一抹血色清晰宛然。

  殿內敬貴妃哽咽不止的淒慘哭聲尚未止歇。

  兩行清淚亦順著麗妃仍顯得嬌美動人的面龐流下,她看起來哀慟悲絕至極,叫人不由心生憐惜。

  麗妃顫抖著道:「……洵兒,不要再殺人了好不好?」

  蕭南洵的長髮散了,金冠倒了,就連袍服上原本戴著翡翠銀鏈也被扯掉了,看起來狼狽不堪極了。

  這絕不是勝利者的姿態。

  麗妃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你把劍放下,向你父皇認個錯,說你只是被逼急了,一時迷了心竅,你從未想過真的要違逆君父……」

  勸住了他,興許、興許她再伏低做小,念著舊情,還能保住他一條性命,哪怕貶為庶人一輩子幽禁,也至少能活下來。

  她還不知自己盜取兵符的事已被順帝知曉。

  蕭南洵聞聲,未答應,緊握的長劍也沒有絲毫鬆開的意思,只是仍用那種痛苦陰鬱的眼神看著她,視線下移,死死盯向她隆起的腹部,彷彿想在那裡捅上一刀。

  麗妃心尖又是一顫,她動了動唇,卻先聽見了蕭南洵的聲音,他恨聲道:「……為什麼?」

  她模棱兩可道:「母妃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你活下去……」

  麗妃聲音顫得更厲害,幾不成言,她似想要解釋,可臨到頭又開不了口,更不知他知道了多少,恐懼感一陣陣湧上來,她也不敢去看順帝,只想扭頭離開這間寢殿。

  可她不能,這畢竟是她唯一的兒子。

  蕭南洵一字一句,陰森森道:「可兒臣很想死啊。」

  只要一想到,她和誰做過什麼,那種令人作嘔想要吐的感覺又浮現出來,他是真的恨不得一劍紮向她的肚子,可這是他的母妃,他下不了手,厭惡感卻似附骨之疽,反復折磨著他。

  他還記得自己剛得知那個消息時,在寢殿裡吐得胃腔發酸,殺人抑或毀滅的念頭都有。

  一夜之間,他彷彿還是那個被人嘲諷是野種的喪家之犬。

  「好噁心,怎麼會這麼噁心。」蕭南洵的聲音提了起來,猩紅色爬上了他的眼瞳,「母妃,你說,我們為什麼沒有乾脆一起死在清泉寺裡。」

  麗妃按著自己的肚子,感覺到懼怕,她無聲地退了一步。

  「你在說什麼……」

  殿外又響起了兵馬聲。

  「臣護駕來遲,還望聖上恕罪……逆賊蕭南洵還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緊接著是一道尖銳的女聲:「哥!哥!救我!」

  蕭韶安被人押著送進來,滿臉恐懼。

  麗妃臉色一變,轉頭急道:「韶安……你們別傷害她,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順帝聞聲,抬眼看去,終於順了口氣,掩著唇對剛進來的鎮安王道:「外面情況如何?」

  鎮安王世代與皇族通婚,多年固守京畿,只聽命於皇令,他當即便沉聲道:「多虧有人識破了矯詔,也是臣過於輕信,如今叛軍已被鎮壓,聖上自可放心……大殿下身受重傷,與南沐殿下也正在趕來的路上。逆賊蕭南洵你已是窮途末路,莫要再負隅頑抗了。」

  似乎已經塵埃落定了。

  順帝和麗妃聽見大皇子蕭南泊尚且生還,都表情微微一鬆。

  唯有蕭南洵聽見此事,卻是面色大變,那抹癲狂瞬間又回到了他的臉上,殿內殺的殺,傷的傷,他一腳踩上一具新鮮的宮人屍身,突然返身走回到了順帝龍榻旁。

  蕭南洵道:「滾開!」他一劍砍開了順帝面前護著的小太監。

  其他人立刻連聲開口。

  「蕭南洵!你要幹什麼!」

  「洵兒,不要!」

  「快住手!」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弒君,或者挾持聖上的時候,蕭南洵只是在順帝面前停下,然後臉上惡意的笑容冰冷綻開。

  他站在瞳孔震顫,握著身側寶劍的順帝面前,低聲開口,宛若鬼魅低語。

  「父皇,還有件事你似乎一直都不知道,你病的這麼重,服了這麼多藥,怎麼還能讓我母妃懷孕呢,她肚子裡的孩子其實是——」

  ***

  殿外,賀蘭瓷搓著手,晚上多少還是有點冷。

  陸無憂伸手握住她的腕,一點點熱意渡過去。

  賀蘭瓷連忙抽手,斤斤計較道:「你累了一個晚上了,不用了。」

  陸無憂道:「跟守城比起來,這不是輕鬆愜意的多。」

  賀蘭瓷:「……」

  這能用輕鬆愜意來形容嗎?

  順帝寢殿裡的狀況想必十分淒慘,外臣自然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所以他們倆都沒有進去的打算,只留在外面隨機應變。

  不一時,賀蘭瓷看見了帶兵走來的慕凌。

  ——或者現在應該叫他蕭南沐。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他雖還是那副溫潤略帶點清冷的容貌,但此刻一身金尊玉貴的皇族打扮,還周身竟真顯出了幾分貴不可言的貴胄之氣,像天生的皇子皇孫。

  他看了一眼陸無憂,點了點頭,邁步進去。

  花未靈輕快地躍過來道:「哥、嫂子,還好嗎?」

  又過了一會,來的是被人攙扶著面色蒼白的大皇子蕭南泊,他也跟著進去了。

  賀蘭瓷心中嘆息了一會,想起了先前陸無憂跟她說的那件極為令人震驚的事情,不由低聲道:「麗妃,究竟為什麼……」

  陸無憂也壓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他養在城外的嬌妾,模樣也……他跟蕭懷琸倒是驚人的一致。至於麗妃,我猜想大抵是怕了,失寵的日子應該不太好過,而蕭南泊又是……」

  花未靈探頭過來,好奇道:「嗯?你們在聊什麼呢?」

  ***

  殿內。

  「洵兒,你不要胡說!洵兒——」

  麗妃是真的怕了,身子抖得像風中的弱柳,她隱約知道蕭南洵想要說什麼,但卻已經無法阻止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說出口。

  順帝在聽完蕭南洵的話之後,整個人呆怔了片刻後,勃然大怒道:「你敢騙朕!」

  蕭南洵卻是大笑出聲,笑得淒厲似鬼,又滿是痛苦:「事到如今,兒臣還有什麼可騙你的,這就是你的好兒子,你的好……」

  順帝胸口劇烈起伏,在一陣猛烈地咳嗽中,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麗姝……」

  他叫她的名字,陰沉沉的。

  「你給朕過來……」

  麗妃卻是咬住唇,搖著頭,一步步的往後退去。

  她轉身,卻恰巧撞見了剛進殿內的蕭南泊,他看起來受了重傷,但還活著,他是順帝長得最像的兒子,一副老實和善的眉眼,乍一看去,甚至不經意會覺得是順帝年輕時。

  兩人視線相撞,麗妃有些難堪地迅速移開目光,不敢與他對視。

  確實是極其難堪。

  她臉上火辣辣地燙,下意識又攏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誰也沒想到,這個時候,看起來病體沉痾的順帝竟是從榻上走了下來,他這一生最愛面子,但這一刻,他連自己的面子都不想要了。

  他拔出了自己貼身放著的長劍,一把指向了麗妃,厲聲道:「麗姝,你告訴朕,你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此言一出,殿內噤若寒蟬。

  麗妃顫著聲音道:「除了聖上,還能是誰的?」

  蕭南洵撐著龍榻的床柱,一邊咳嗽,一邊發出乾嘔的聲音。

  蕭南泊見勢不妙,已經想離開了。

  順帝又大喝一聲道:「不准走!攔住他!蕭南泊今夜亦是叛黨!」

  鎮安王當即便叫人攔住了蕭南泊的去路。

  順帝緩緩走到麗妃面前,咆哮著道:「你告訴朕!到底是誰的!」

  他瞭解他的二兒子,蕭南洵或許做得出造反的事情,卻做不出用自己的母妃來構陷大皇子,他從幼時就最護著他母親,然而今夜他卻連看她都想吐。

  麗妃哭著軟倒在順帝面前。

  「臣妾、臣妾……」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嬌軀顫顫,越發惹人憐惜。

  「朕就說,你為什麼突然……」

  他久病之軀,對敦倫之事興致不高,她卻突然主動誘他,手段盡出,非要成事,後宮裡已久無動靜,他不是沒有懷疑過,但到底相信她,相信他們多年的情分。

  在清泉寺,他也不是沒有找人監視過她,她確實潔身自好,只與他親近,第一次和之後的無數次,都給了他。

  「……你竟敢背叛朕。」

  說話間,他急怒交加,傷心與失望都湧了上來,又是一口血從順帝口中噴了出來:「賤人!賤人!不止盜走了朕的兵符,還敢背叛朕!違背倫常,和朕的、朕的……」

  麗妃惶恐與恐懼到了極點,她支撐著爬起來,四處張望著,她的兒子還在乾嘔著,她又望向了蕭南泊。

  「救我——」

  這怎麼能怪得了她。

  是順帝先違背諾言,他說會寵愛她一輩子,可他分明已經沒那麼愛她,而且他死了之後,如果洵兒不能即位,她又該怎麼辦?

  她是知道蕭南泊對她有意的。

  他總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和當年順帝在清泉寺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她怎麼會不明白,在擔憂與懼怕之下,她想,她得需要一個新的,一個能護得住她的人。

  她才留了一些暗示,然後半推半就著被他……

  蕭南泊也確實承諾,他若能即位,她會與她的母妃,並立為東西太后,她的一子一女也會富貴照舊。

  恐懼感促使著麗妃也顧不得當下局面,逃到了蕭南泊的身後,攀住了他的胳膊。

  這一幕令得所有人都不敢說話,就連蕭韶安都呆怔著,彷彿變成了一塊木頭。

  順帝已是氣得快要背過氣去。

  「拿下他們……快點給我……」

  他搖晃著快要栽倒。

  「聖上……」

  「聖上小心啊……」

  蕭南洵從乾嘔中抬起頭顱,瘋癲的目光讓他看起來陰鬱又瘆人,如果說剛才他還能忍著,眼前的畫面讓他恨不得將一切都毀滅。

  他慢慢朝著麗妃走了過去。

  「母妃……」

  他不明白,從當年在清泉寺他就不明白,她為什麼非得……但後來蕭南洵漸漸說服自己,這是對的,盡管一開始被人看不起,但他們很快便擁有了旁人一輩子難以企及的榮華富貴,他也將當初嘲諷過他的人全部清除乾淨。

  他迷戀著那些漂亮的、精緻的東西,就好像擁有了,自己也變得尊貴了。

  然而事實卻是,無論過去多久,他始終難以忘卻,仍覺得自己骯髒不堪。

  他以為所有的女人,都像他母妃一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卻有女人絲毫不在意這些榮華富貴,不想著攀附他,一次又一次拒絕,寧可跟著旁人吃苦都不願意從了他,而他的母妃卻……

  他明明那麼厭惡蕭南泊。

  從清泉寺回來就開始厭惡他,他看不起他是苟合而生的野種,他也看不起他的虛偽做作。

  她就不覺得噁心嗎?

  「你就這麼賤嗎?」蕭南洵終於難以抑制地說了出口,他目光幽冷地望向麗妃,又想吐了,「離了男人給的富貴,不能活嗎?我噁心得……」

  「啪」一巴掌扇在了蕭南洵的臉上,打得他側過臉去。

  麗妃回過神來,已經舉起來手,隨後她掩住面,心尖抽痛,泣不成聲。

  ***

  陸無憂揉著賀蘭瓷的耳垂道:「別想了,人各有志,想不明白的。」

  賀蘭瓷被他揉得發癢,躲開一點道:「好吧。那今晚到底會如何收場……」

  陸無憂道:「別急,彭公公被拿下之後,行宮裡的封鎖維持不下去,皇后娘娘應該馬上就過來了……」

  賀蘭瓷不由道:「所以你之前讓我送信是因為……」

  陸無憂點頭道:「幫慕凌牽了個線,我對他可真是仁至義盡。蕭南洵事敗,今晚之後蕭南泊儲君之位再無懸念,但他一定不會願意讓蕭南泊即位,所以必然會在蕭懷琸面前點破此事,蕭懷琸能不能撐過這種打擊都不好說,到時候一定需要一個能主持大局的人,那麼皇后娘娘便是最好的人選——她和衛國公和解了。」

  今夜風雲變幻,夜黑得深沉,只有火光與燈影不滅。

  此刻,賀蘭瓷抬頭望去,天空中雲霧漸漸飄散,倒能看見半輪皎潔溫柔的明月,灑下清澈月色。

  花未靈正在旁邊打瞌睡,見狀也抬起了腦袋,看著月亮,似忽然想起什麼:「哦對,剛才慕凌跟我說,說他其實也沒這麼弱,還說自己其實很聰明,不比我哥笨。」

  陸無憂輕笑一聲,就是怎麼聽怎麼嘲諷。

  賀蘭瓷沒管他,追問道:「然後呢?」

  花未靈托著下巴道:「然後就說了一堆有的沒的,我也沒太弄明白他非得跟我說幹嘛,總之就是,要是我真的想讓他做個好皇帝,他就去做。那個……」她戳戳陸無憂,道,「哥,他有希望嗎?」

  三人正先聊著,真看見了許皇后坐在鳳輦上,身著真紅大袖衣,頭戴燕居冠出現了在殿門外。

  ***

  順帝已是暈厥了過去,連忙有人傳召御醫,但如今行宮上下一片混亂,御醫還不知何時能到。

  誰也沒想到,久居深宮的皇后娘娘會出現在這裡。

  就算再怎麼帝后感情淡薄,皇后娘娘也是這行宮中目前除了聖上,最尊貴的人。

  她進來後不久,衛國公也帶著人來了。

  皇后娘娘問詢,自有人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告知。

  她的目光掃過仍然伏在地上哭泣的敬貴妃,她眼中彷彿只剩下蕭南清的屍身,又掃過了面色慘白,花容失色,已然崩潰地歪倒在地上的麗妃,和旁邊看起來宛若瘋子的蕭南洵。

  他此刻正在瘋了似的大笑:「母妃,這就是你看上的人嗎?」

  蕭南泊還算淡定,只因為重傷面色有些難看,在麗妃躲到他身後不久,他撤開了身——

  對,他很快撤開了身。

  隨後蕭南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惇厚的面容還流露出些迷茫道:「麗妃娘娘為何此時還要構陷於我?二弟今晚殺我不成,竟還要這般污衊……陷我於不忠不孝不義。」

  他說得坦坦蕩蕩,一派光明磊落。

  然而許皇后卻笑了。

  「把人帶上來。」

  事已至此,麗妃也沒有什麼更多的反應了,唯獨蕭南泊面色微微變了變。

  帶上來的是個宮女,麗妃的宮女。

  他們數次相會,都是這位宮女引的路,走得是宮中的密道。

  許皇后把外人屏退,包括同樣萎頓在地的蕭韶安。

  跪在地上宮女磕磕絆絆地說著駭人聽聞的宮闈秘史,包括次數,時辰,事後又是如何遮掩。

  蕭南泊義正辭嚴道:「麗妃娘娘為了構陷兒臣,竟做到如此地步。」

  許皇后則轉頭對她多年恨之入骨,但此刻卻只覺得好笑的女人道:「麗妃,你莫不是指望他若登位還能護得住你吧。此番謀逆,你又做出此等醜事,你和你的一兒一女都難逃一死,他卻能繼續榮華富貴,你不會覺得不甘嗎?讓這樣的男人踏著你的屍骨登位……」

  蕭南泊出聲打斷道:「皇后娘娘!」

  許皇后冷冷看著他,就像是看著年輕的蕭懷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來人,把他押下去。」

  蕭南泊原本還未曾擔心。

  縱使許皇后來了,她也需要一個皇位繼任者,蕭南洵是已經徹底無望了,他卻還可以商量,蕭南泊自己的母妃軟弱可欺,他不介意尊許皇后為母后,讓她做太后。

  但誰料許皇后竟一點機會也不給。

  蕭南泊看著許皇后,又看著一直未曾退出去,正神色悠然站著的慕凌——或者說蕭南沐,隱約之間明白了什麼,電光之火之間他道:「父皇不可能允許的!」

  他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著他的父皇。

  他嫉妒著獲得了父皇全部寵愛的蕭南洵,他的父皇也一定嫉妒著懷瑾太子。

  許皇后卻看著他,燦然一笑道:「本宮知道,所以才更要如此,懷瑾太子可比你父皇配得上多了。」

  她拖著皇后冠服長長逶迤在地裙擺,一步步走到順帝的床榻前,手指輕輕觸碰著這個她愛過也恨過的男子,如今他蒼老得好像隨時會離開這個塵世。

  事到如今,她竟也不覺得有多痛快。

  她的青春和時光,都已經不可能再回來了,甚至於夭折的女兒,和她即將成型卻被下藥打掉的兒子——那時她尚不知他根本不敢要她的孩子——都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

  那她不也該讓他的子孫滅絕嗎?

  她當然知道他嫉妒懷瑾太子,更知道他對他的兒子做過什麼,所以讓他最不想登位的人登位,這天下沒有比這更好的選擇了。

  ***

  「——聖上,聖上駕崩了!」

  這是剛剛獲得自由的文武百官第一個聽到的消息。

  沒等眾人慶幸,便有官員跪在地上哭了起來,緊接著還有人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怎麼回事……」

  沒過多久便有太監過來傳旨。

  今夜二皇子蕭南洵夥同彭公公、麗妃矯詔謀逆,還殺了三皇子,大皇子蕭南泊趁機犯上作亂,意圖刺殺聖上,聖上彌留之際對皇子皇孫大感失望,於是決定傳位給今夜帶兵平叛的懷瑾太子之子蕭南沐。

  有聖上的璽印,亦有皇后的鳳印。

  衛國公、鎮安王皆可為證,潯陽長公主似仍有異議,不過皇后親自去尋她聊過之後,她便也不再說什麼。

  無人料到,這一夜的驚心動魄,大雍竟會整個變了天。

  聽見這旨意,賀蘭瓷先是一愣,又有些恍惚,雖然早知道順帝身體不佳,遲早會退位,也跟陸無憂說過那麼多次離經叛道的話,可真到了這一天,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先前在他們府上蹭吃蹭住了這麼久,還被陸無憂百般陰陽怪氣的慕凌要做皇帝了?

  只是,她仍有些不解:「你怎麼策反鎮安王的?」

  陸無憂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道:「用這裡,你要嘗嘗嗎?」

  賀蘭瓷薄怒道:「你正經點!」

  陸無憂笑道:「實話實說嘛。不過說來還有件事很巧。把阿歸撿回來沒幾天我就發現他肩膀上有個胎記,很特殊,我覺得像,但又不敢確定,問過他,他也確實自幼無父,母親死在北狄人手裡。我便照著他的肩膀把胎記畫下來,還特地去他以前住的地方搜過,找到了些東西。今次我去問過鎮安王,他跟我確認過,阿歸有很大的概率真的是他遺失的獨子——當然這件事也對我勸服他,多少起了點幫助。」

  賀蘭瓷震驚:「……???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都不告訴我!」

  陸無憂道:「怕萬一不是,你空歡喜一場。」

  「我空歡喜什麼?」

  「咱們兒子將來出息大得很呢。」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那不是還有個周寧安嗎?」

  陸無憂道:「這個已是可以捨棄了,回頭再換一個吧。」

  兩人往前走著,卻恰巧碰見皇后的鳳駕。

  正要避道行禮,許皇后已從鳳輦上下來了,她靜靜看著賀蘭瓷,視線又從她身上移到了陸無憂身上,半晌突然笑道:「本宮還是第一次見名動天下的陸六元。」

  陸無憂客客氣氣行禮道:「皇后娘娘過譽了,臣惶恐。」

  ——雖然許皇后應該很快就能做許太后了,但畢竟還要等禮部正式的儀式。

  許皇后笑得很和氣:「你夫人對你死心塌地,你可莫要負心薄倖了才是。」

  賀蘭瓷微覺羞恥:「……」

  陸無憂等許皇后走遠,才慢吞吞道:「要不你來跟我說說,你又怎麼對我死心塌地了?」

  賀蘭瓷臉頰微燙道:「……沒什麼,別問了。」

  陸無憂略微不滿道:「你怎麼每次都在別人面前對我這麼情深義重,你就不能當面說一次嗎?」

  賀蘭瓷小聲道:「我又不是沒說過。」

  陸無憂道側頭道:「什麼時候的事情?」

  賀蘭瓷回想道:「就……你守城的時候。」

  陸無憂也回憶起那句「那就一起死好了」,他細品了一會道:「你就不能換一句什麼『夫君,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一定會跟你同生共死,此生不渝』之類的。」

  賀蘭瓷頭都大了,忍不住道:「你好麻煩啊。」

  陸無憂斜眼看她道:「誰讓你又遲鈍,又敷衍,學壞也學得這麼慢。」

  賀蘭瓷:「……?」

  兩人走了一路,都沒人提到倒黴的蕭南洵。

  大抵也是覺得確實煞風景。

  曾幾何時這個人還是壓在兩人身上的一座大山,甚至於賀蘭瓷當初還由於夢境的緣故,一見他就心生恐懼,後來和陸無憂成親後,也時時覺得可能會因為他,兩人被迫和離,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現在想起來是真的宛若隔世。

  陸無憂送賀蘭瓷回去,又囑咐了幾句才離開。

  ***

  此時的蕭南洵已經被關進了長雍行宮的地牢裡,與麗妃和蕭南泊都是單獨關押。

  畢竟是皇室宗親,即便要處死,也沒那麼輕易。

  他的瘋勁已經發完了,頭髮散亂,曾經華貴的衣服上血跡未消,髒污一片,再不負以往的志得意滿,蕭南洵垂著頭坐在牢中,沉寂無聲,彷彿所有生念都從他身體裡消失。

  他靜默著,聽見了地牢裡遙遙傳來腳步聲。

  有人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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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8:2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陸無憂即將步入地牢的時候,剛好看見一道女子的身影從裡面匆匆出來。

  他眼力和記憶絕佳,能認得出,是當初和蕭南洵曾有過婚約的安定伯小姐,不知費了多少勁才得以進來——離了長雍行宮,再想見到蕭南洵就更難了——她抖著肩膀,看起來瘦弱極了。

  只晃了一眼,陸無憂便邁步下去了。

  此處地牢關的是皇親國戚等要犯,並不怎麼幽冷潮濕,甚至看起來只像個偏僻宮室,然而坐在那裡的人卻著實狼狽。

  蕭南洵也看見了陸無憂。

  他換了身潔淨衣衫,淺色的常服將這位年輕俊逸的狀元郎襯得不染塵俗,清雅不凡,甚至他唇畔還含著笑,彷彿只是個徒會招惹少女思慕的翩然公子。

  與如今的蕭南洵對比起來,反差尤其鮮明。

  一門之隔,一個狼狽如喪家之犬,一個高潔如皎皎明月。

  ——蕭南洵一直以來都不曾將他放在眼裡過。

  以他來看,兩人身份天淵之別,他但凡不顧忌些,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

  然而回想起來,他也不是沒有派人刺殺過他,沒有為難、陷害過他,而這個人重傷過,下獄過,貶謫過,在地方上還被打壓過,竟仍舊如許頑強。

  難怪他父皇一度叫他不要去動他。

  蕭南洵低著嗓子,壓出一聲冷笑來。

  卻聽陸無憂道:「看起來那位小姐來看你,也沒給你帶來什麼變化。」

  蕭南洵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還以為你會後悔呢,畢竟她好像是真的對你有意,你若不是那麼狼心狗肺,好心好意同她相處,說不定不至於落得這麼病入膏肓,看起來甚至有點可憐。」

  蕭南洵冷森森道:「用不著你來可憐。」

  陸無憂慢悠悠笑道:「我也不是來可憐你的,你咎由自取罷了。我只是來表達一下感謝,沒有你的苦心籌謀,我說不準現在還未娶妻呢……」

  蕭南洵看見他拾階而下,笑容越深。

  「——沒娶之前,我確實沒料到,成婚是件這麼快樂的事情。」

  此人素來溫文,日講時也是謙遜有禮,哪怕蕭南洵百般找茬得罪,他都不曾動怒,依舊好聲好氣,可現在字字句句都透著一股讓人想掐死他的衝動。

  一步步走至近前,陸無憂挑起眼眸,俯視著蕭南洵,面帶微笑,語氣同樣冷森森道:「不過還是希望二殿下,下輩子,別再惦記別人的夫人了。」

  ***

  京郊三大營救駕的大軍姍姍來遲,但叛黨也已被全數殲滅乾淨。

  事情鬧得這般大,長雍獵苑的圍獵自然是沒法再辦下去了。

  太醫院忙得腳丫朝天,驚魂未定的朝臣們也盼著能早點回去,更何況順帝駕崩,新帝繼位,不論是國喪,還是繼位大典都有一大堆事務需要忙。

  賀蘭瓷想,唯一遺憾的可能是花未靈。

  她真心實意在等著圍獵,被告知即刻就要返京了,還有些失望,嘟囔道:「我們武林鬧得再大,問劍大會都會照常辦呢。」

  賀蘭瓷只好安慰她道:「下次有機會的。」

  她跟著返京的長隊,回了上京,才又見到陸無憂,他風塵僕僕,也似忙得腳不沾地。

  賀蘭瓷撿重點問:「有變故嗎?」

  陸無憂道:「沒什麼,無非是些雜事。舊日與東宮沾親帶故的現下都來拜見,慕凌疲於應付,叫我過去幫忙。」

  ——確實,陸無憂對上京朝臣可謂如數家珍。

  他們在長雍行宮趁機奪權奪得乾脆,但慕凌在朝中根基不深,想要真正掌握權柄,估計還得要一番清洗。

  「那你……」

  「再留一陣子吧。」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我果然還得叫青葉再去買些東西,天氣要轉暖了,舊衣服也得翻出來曬曬,免得放久了有黴味,之前連著下雨我都沒顧得上,還有……」

  陸無憂隨口道:「乾脆買新的吧。」

  賀蘭瓷瞪他道:「那麼多衣服呢,你好浪費。」

  陸無憂有些無奈道:「都過去一年了,你總得添點新的吧。」

  賀蘭瓷回憶著她過去的人生,道:「我一般是穿舊了才會再買。」她甚至開始舉例,「我爹的官服上還有縫補呢。」

  陸無憂笑道:「我官服上不是也有你的縫補。」

  「……」

  賀蘭瓷想起來她當初給陸無憂縫的那個慘不忍睹的官服,臉上微臊。

  在隨原府太忙,光是每天保持看書和鍛煉就已經拼盡全力了,繡活是真的許久沒練,說不準現在還退步了——說到底她也確實不是很有興趣。

  賀蘭瓷糾結著道:「我會再練的。」

  「不用了。」陸無憂打斷她,從懷裡取出一個荷包來,上面一團黑線,赫然是成婚前她送給陸無憂的那個,「我覺得這樣已經挺好的,用不著特地去練。」

  賀蘭瓷忍了忍,沒忍住,伸手去奪:「太醜了,你趕緊還給我!」

  陸無憂抬高了胳膊,她也顧不得形象,墊著腳尖,蹦跳著去搆,陸無憂跟故意似的,巍然不動,唇角還掛著笑,衣袖沿著他的手臂滑落,賀蘭瓷只好彷彿勾樹枝一般,努力抱著他的胳膊往下拽。

  沒一會她就意識到,這件事很幼稚。

  很傻。

  陸無憂在逗她玩。

  她冷靜了一下,捏著陸無憂的胳膊道:「你給不給我?」

  陸無憂抑制不住地笑了一聲道:「送出去的東西,你怎麼還想要回來的。」

  似乎是這個道理,但是……

  賀蘭瓷掙扎道:「我不是又送給你一個了!」

  陸無憂拖著聲音道:「總共就兩個,我自己還捨不得呢。你怎麼越來越小氣了,還越來越霸道了……」他用另一隻手捏著她的小臉,但言語間卻滿是笑意。

  好像只是看著她,就忍不住想要笑起來。

  賀蘭瓷被他捏的臉頰微鼓道:「我還可以再繡……可以再送……」

  「那也不用。」陸無憂稍微正經了一點神色道,「早就想跟你說了,雖然勤學是件好事,但是也得考慮你每日的閒暇有限,總不可能什麼都去學,不如去學點、做點你自己喜歡的……女紅你不擅長,也不喜歡,可以不去學。」

  賀蘭瓷下意識道:「但是……」又微微一怔。

  她雖然不喜歡,但還是會去學,因為這是常理下女子所必須要會的。

  這樣的念頭只一過,又頓住。

  她和陸無憂在一起這麼久,不合常理的事情好像做得更多。

  「……別人家的夫人都會。」

  陸無憂輕聲道:「跟別人比幹什麼,在我這裡,你已經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夫人了。」

  被這麼直白地誇,賀蘭瓷些微有些不好意思。

  緊接著便聽見陸無憂又微低了聲音道:「不過鍛煉還是很有必要的,免得沒渡幾回呢,就又眼淚滂沱一副氣力全無的模樣,跟我討饒。」

  賀蘭瓷:「……!」

  捏著她臉蛋的手緩緩滑到下頜,在她精巧的下巴處用指尖輕挑著摩挲。

  「瓷瓷。」陸無憂的音色若蠱惑,「想盡興一回,其實還挺不容易的呢。」

  賀蘭瓷的臉微微發燙,她抓住陸無憂那根作亂的長指,猶豫著道:「……那你怎麼樣,才算……盡興啊。」

  其實她都覺得很可以了。

  反正她確實是盡興了,不能更盡興了。

  陸無憂順勢在她抓著他手指的白皙手背上,輕輕覆上一吻,道:「不急,先等你鍛煉好了,我會告訴你的。」

  「……」

  這話真的很難繼續下去。

  賀蘭瓷給自己鼓了鼓勁道:「……我努努力吧。」

  ***

  開春時節,知道她回上京,表姐姚千雪也來了幾回。

  姑父姚大人還在老家,知道如今朝局塵埃落定以後,已經躍躍欲試打算等將來找機會起復了。

  至於姚千雪,則滿面春風,人也豐腴了些許,頰邊紅撲撲,穿了一身桃紅的春衫,帶著新做的桃花糕,來問賀蘭瓷:「你們什麼時候回晃州啊?能在上京多留些時日嗎……對了,這是我給齊川做的糕點,你嘗嘗,好不好吃。」

  她夫婿宋齊川雖是錦衣衛,但郊祀時因為固守上京,反而逃過一劫。

  彭公公和錦衣衛指揮使都被換了人,當日參與反叛的錦衣衛也都被一應處置了,錦衣衛裡缺人,宋齊川的品級還升了一級。

  賀蘭瓷吃著桃花糕點頭:「還不知道,等他那邊忙完了。」

  姚千雪顯然婚後生活過得很滋潤,眉梢眼角不是喜色就是春色,她笑眯眯道:「那糕點呢?」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好吃,待會能再給我點嗎?」

  姚千雪道:「沒問題,想要多少都給你。表姐還有件喜事想告訴你。」

  賀蘭瓷疑惑看她。

  姚千雪兩隻手的指尖貼著面頰,微微掩面,略帶一絲嬌羞道:「我有身孕了。」

  賀蘭瓷震驚:「……!!!」

  她糕點都放下了,視線移向了姚千雪看起來還很平坦的腹部,姚千雪粉面含羞道:「大夫剛診出來的,齊川他高興壞了,抱著我一直親呢。」

  ……她表姐的進展確實有點快。

  賀蘭瓷想起上回姚千雪邀請她去踏青,見到她和宋齊川蜜裡調油時的樣子,彷彿老夫老妻幾十年,眼神都是膠著的,恨不得黏在一起,表姐誇她夫婿誇得毫不臉紅,宋齊川那張冷臉都差點掛不住,眼眸裡全是能膩死人的寵溺。

  她和陸無憂似乎還有不少進步餘地。

  想著想著,賀蘭瓷還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繼而又想起了她幼年時的那場大病,微微有些糾結。

  ***

  為防止夜長夢多,加之穩定朝局,新帝登基大典的日子就在半個月後,雖然略有些倉促,但禮部一早便已有預備著——畢竟順帝實在看起來時日無多。

  新帝定年號為「雍熙」,稱熙帝。

  長雍行宮的那場變亂,也被稱之為壬寅之變。

  大皇子與二皇子有違國法家法,忤逆不孝不悌,最終皆被處死,麗妃與韶安公主則貶為庶人,幽禁於宮廷,三皇子追封為殤王,新帝蕭南沐之父懷瑾太子也被追封為孝賢帝。

  許皇后被尊為太后,敬貴妃也晉升為敬太妃,其餘順帝妃嬪也都各有晉封,宮中裁減用度,適齡宮女被放出,就連獄中也得以大赦。

  除此之外,在壬寅之變中,喪生的朝臣及家眷也都給有撫恤和追封。

  先前支持大皇子和二皇子參與黨爭的朝臣則被清算,當初敢於不在意官位上門拜訪這位皇孫的,反而一個個柳暗花明得到了晉升,吏部和內閣上下皆是一片忙碌。

  賀蘭瓷不由問同樣繁忙的陸無憂道:「那你現在算是……」

  陸無憂道:「新帝的幕僚吧大概,他想讓我直接回翰林院,然後補進內閣,但我沒答應。」

  賀蘭瓷愣了愣,道:「嗯?」

  陸無憂道:「晃州那邊還有一大堆爛攤子呢,總不能一走了之,等這邊穩定下來,咱們還得回去……」他頓了頓,道,「你要是覺得留下更好的話……」

  賀蘭瓷毫不猶豫道:「那就回去吧!咱們孩子還在那呢……」

  陸無憂道:「是啊,還有鄉親父老,你的書院,我的堤……那邊的日子倒是當真逍遙。」

  賀蘭瓷想了想道:「還有古董羹。」

  陸無憂側目道:「……你還真喜歡?」

  賀蘭瓷點頭道:「覺得大家坐在一起熱火朝天的吃很有氣氛。」

  陸無憂道:「這個倒是很容易滿足。」

  沒過兩日,陸無憂就往陸府裡弄了一口大銅鍋,香料都是他們從晃州帶回來的,羊肉沒有那邊的鮮嫩,但放進鍋裡涮,沾了料一樣十分美味。

  只是這圍坐在一起的人……

  賀蘭瓷眼觀鼻鼻觀心,陸無憂淡定放肉,花未靈握著筷子躍躍欲試,剛剛登基的熙帝此刻正坐在旁邊,也拿著雙銀質的筷子,笑得依舊和善。

  四周圍滿了太監,所有人都在盯著他們吃古董羹。

  陸無憂原本還想去叫賀蘭瓷她哥賀蘭簡,被賀蘭瓷立刻阻攔住了。

  「……還是別叫我哥了!」

  陸無憂道:「你不是要熱鬧些,不然我還想叫上你的表姐表姐夫。」

  賀蘭瓷忍不住道:「但你沒說那誰會來啊!」

  陸無憂聳肩道:「這得你怪未靈,我跟她說了之後,她轉頭就跟那誰說了。」

  這還得說,賀蘭瓷本以為慕凌登基之後,宮闕深深,和花未靈大抵是沒什麼再見面的機會了。

  誰知道……

  花未靈舉著塊金光燦燦的牌子道:「他跟我說,有了這個,可以隨時去找他玩。」

  是一般會賜給功臣,可以隨意進出皇城的大內通行令牌。

  因為這塊令牌出現的次數極低,一般也只會被供在祖宗廟裡,很少有人會拿出來用,賀蘭瓷之前只在書上見到過。

  總之她的表情很一言難盡。

  花未靈擺弄著那塊牌子道:「做得還真精細。」

  ……那當然,通常是傳家寶呢。

  不過即便如此,賀蘭瓷也仍舊不乏擔心,雖然她多年來忠君的思想被陸無憂衝擊得差不多,畏懼感也大大降低,但只要是在那個位置上,便注定生殺予奪,不再是個普通人。

  陸無憂道:「順帝我不是照樣應付過來了,而且……」他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難盡。

  當日,他和蕭南沐基本穩定了長雍行宮的局面之後,還多聊了兩句。

  蕭南沐也很疲累地支著額頭道:「要不是怕被幽禁,也不用這麼辛苦。」

  陸無憂端起茶杯喝了兩口道:「恭喜你今後大權在握。」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想做皇帝,你信嗎?」

  這話格外得了便宜賣乖,陸無憂道:「那你現在還來得及去找許皇后。」

  蕭南沐笑了一聲道:「當然也不想讓其他人當皇帝。陸大人,你先前說過的話還算話嗎?」

  陸無憂道:「你說哪句?」

  「『前朝就有帝王二十載不上朝,不問世事』那段。」

  陸無憂將茶杯放下,手指抵著桌板道:「你還沒當皇帝呢?就想著不幹活了?」

  蕭南沐理直氣壯道:「皇帝又不是生來就要幹活的,那朝臣的俸祿是白拿的嗎?說句實話,我是真的想做江湖俠客,現在也一樣。」他頓了頓道,「不過你放心,既然答應了花姑娘,這皇帝做我是會先好好做的,但是……你不能全指望我。陸大人既然這麼為國為民,死而後已,想想辦法吧。」

  陸無憂總覺得這個皇帝也不怎麼靠譜。

  希望他從晃州回來時,朝局還穩定吧。

  一頓古董羹吃得人味同嚼蠟。

  等把人恭送走之後,賀蘭瓷心有餘悸道:「下次還是算了……」

  她著人收拾著碗筷,按了按肩膀,正要往書房走,被陸無憂叫住,道:「瓷瓷。」

  賀蘭瓷回頭道:「怎麼了?」

  陸無憂抬手一攬她的腰肢,腦袋很自然地在她肩頸處一蹭,道:「有點累。」

  「嗯?」

  賀蘭瓷微微怔著,被他抱住,肩窩處微癢,人卻被他蹭得心口發軟,聲音也軟下來:「那就休息會。」

  然而很快,她就發現陸無憂不光是在蹭,他的唇亦在她頸側輕貼著,極其自然地往上游移,賀蘭瓷呼吸一瞬間便亂了。

  直到他的唇挪移到她的唇邊,陸無憂輕笑道:「在你身上休息會行不行?」

  賀蘭瓷:「……」

  陸無憂的話聽不出來他的意圖,但身體卻很明顯。

  賀蘭瓷抬手捧住他的腦袋,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唇貼上去,卻也含了點笑意道:「你不是說你累了,你確定……」

  下一刻,陸無憂就抱起她直奔主屋的臥榻。

  賀蘭瓷是不知道陸無憂這次有沒有盡興。

  反正她確實是盡力了。

  賀蘭瓷睏倦地倒在榻上,青絲披散在光裸的肩頭上,正昏昏沉沉著,手指驀然觸到了小腹,兩條交疊的長腿交錯了一下,她猶豫著,轉過身來道:「還有件事……」

  她怕陸無憂忘了,又跟他重申了一下,自己可能不太容易受孕這件事。

  陸無憂本來還在背後抱著她溫存,聞言,一頓道:「怎麼我看起來像是記性很差的樣子嗎?」

  賀蘭瓷表情還是有點糾結。

  陸無憂在她眉心親了一下道:「至少目前,我說過的話還沒有是騙你的吧,順其自然就好……而且你這樣也挺好的。」他的指尖在她腰上輕點,「會很疼的。」

  賀蘭瓷眉心還沒舒展一瞬,就聽陸無憂又道:「更何況,我們不是已經有兩個孩子在晃州嗷嗷待哺嗎?」

  「……」

  這種時候也能算嗎?

  她艱難道:「……好吧。」

  陸無憂在她的面頰上親著親著,又有些意動,音色含糊道:「早點回去,說不定還能撿到更多呢。」

  ***

  一個月後,他們終於踏上了回晃州的馬車,後面浩浩蕩蕩,跟了幾車的賞賜。

  熙帝還順便給陸無憂又升了個官,他原本是正五品的隨原府同知,熙帝大手一揮,給他扶了個正,直升到正四品的隨原府知府。

  乍一看只差了兩階,但以陸無憂這個年齡來說,便有些嚇人。

  然而倘若知道,熙帝差點想把他直接塞進內閣裡,就不覺得有那麼誇張了。

  賀蘭瓷登車時,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繁華上京。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後又減免了今年一部分的賦稅,百姓們俱都歡欣鼓舞。

  他們其實根本不在意帝王是誰,只在意自己的生活能不能過得好。

  她看著街頭巷尾忙碌著的行人,看著兢兢業業做著生意的攤販,看著所有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百姓,想起那個許久之前她問過的問題。

  ——大雍會變好嗎?

  不留神說出了口。

  陸無憂自她身側而過,腳步一停,也望向了賀蘭瓷看著的地方,隨後笑道:「只要你想,它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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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完結章(上)

  三年後,晃州隨原府。

  有久未歸家,返鄉探親的從客船上下來的人,愕然道:「我、我是來錯地方了嗎?」

  立刻便有人道:「你多久沒回來了啊!還是消息閉塞至此!咱們隨原府變樣都好久了……」

  但見眼前,河道寬闊,河堤堅固巍然,往來船隻如織,上下船隻的行人亦是不少,熱鬧非凡,兩岸不遠處還能看見農田阡陌,一派悠然。

  渡口處也不像他離鄉時那般連棧橋的木頭都腐朽不堪,修建的有模有樣,儼然堪與青州的渡口相媲美。

  來人抱住包袱感慨,又忍不住問道:「水匪呢……就那三大幫?」

  他回來時還只敢把細軟貼身藏著,生怕遇見盜匪。

  旁人當即又笑道:「你這說得是多久前的老黃曆了,三大幫早沒了,咱府裡好著呢,這通商一開,北狄都好久沒打過來了,今年青瀾江水又漲潮,咱們的堤也半點沒塌……你要是回來尋親的,不妨到府裡找個活幹,現在哪哪都缺人呢。」

  來人怔住:「怎、怎麼會變化這麼大……」

  旁人嘿嘿一笑道:「還不多虧了那位知府陸大人陸青天,唉,就是可惜他三年任滿就要走了……」

  陸無憂的名字在隨原府上下可謂無人不知,整個晃州境內都有不少聞風而來投奔的。

  短短三年,隨原府幾乎是大變模樣。

  疏通河道,修築堤壩,修橋鋪路,整頓吏治,還淤田於百姓,往來通商,開設商鋪……等等等,陸大人雷厲風行,能做的幾乎都做了,還重新加固了城池,在防禦工事頗費了一番功夫。

  他治下的百姓自是喜笑顏開,在他手底下官吏卻是各個辛累交加。

  主要這位陸大人,人聰明,又精明,效率還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懶、試圖矇混過關可謂難如登天,他還時不時一時興起突然來巡查公務,叫人防不勝防。

  與他同樣出名的,還有他那位夫人,幹起活來一樣不要命,夫妻兩個人跟催命閻王似的,底下不管是各縣的縣令還是府裡的官吏,看到他倆都只覺得心底發怵。

  其中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柳通判。

  在闔府上下無人幹活的時候,他自覺自己已經是最勤快的了,然而跟著陸無憂陸大人操勞了兩三年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一開始還以為這位陸大人只有初到晃州之時才比較有勵精圖治的理想,誰知道,他居然能勵精圖治整整三年!

  他人是不會累的嗎!

  柳通判人都累瘦了一圈,不復當初的圓滾體態。

  於是他詢問了陸大人。

  陸大人飛快地看著公文,道:「時日有限,幹完這一任我估計就得走了,我夫人想看隨原府大治,我不拼一把怎麼行……有功夫想這個,我們一會再往縣裡走一趟。」

  說起他夫人,也是個狠人。

  不光跟著陸無憂忙府裡的事務,轉頭還在整個晃州陸陸續續開起了書院,束修收得極低不說,不問出身,人人皆可去聽堂,而且不限年齡,也不限男女。

  讀書識字,懂學問,原本可是件稀罕事。

  一般書院裡收的也都是要麼書香人家,要麼鄉紳富戶的子弟,窮苦百姓人家難有這個機會,然而賀蘭夫人的書院不光減免束修,每隔幾日甚至會擺出棚子,在街面上講經講文,教百姓讀書認字,說的也都是些淺顯易懂的經文典故。

  她這般爭搶生意,有書院親眷在朝為官,當即就想尋藉口捅到了禮部,不料回信一來,當先被罵了一頓,問他知不知道這對夫妻是個什麼情況,就敢貿然來信!

  陸無憂在隨原府,可謂一家獨大,做事頗有幾分踰矩,該他管的,不該他管的,統統都管了,就連晃州地方的布政使、按察使,都得賣他幾分薄面。

  反正上面特別下令了,陸無憂雖是知府,但亦是朝中特派,必要時可行使巡撫之權,相當無所顧忌。

  三年期滿,不等地方考評,上面召他入京的旨意就下來了。

  這次的行裝倒是一早就開始收拾了。

  賀蘭瓷鍛煉這麼幾年頗有成效,走路都覺得輕盈了不少,臉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但褪去了幾分少女稚氣,脆弱易碎琉璃般的美感之下則多了幾分大氣。

  她還沒放下手裡的公文,有人先趁著四下無人,垂頭壓著她,唇舌交纏,好一番輕薄。

  賀蘭瓷習以為常,一手撐著桌案,一手環著陸無憂的頸項,裙擺在桌案上如花散開,她仰了點脖子,承受著陸無憂的親吻,還在留神外面有沒有人接近。

  陸無憂鬆了點唇,勾著桃花眼調笑看她:「怎麼親了這麼多回,還會緊張?」

  賀蘭瓷呼吸緩過來,眼中含霧,道:「畢竟是衙門裡。」她略略推開陸無憂,一本正經道,「親完了來說正事,書院那邊交接的差不多了,這邊你料理的如何了?」

  「也差不多了。」然而陸無憂根本沒放開她,又貼了過來,舌尖在她紅唇上細細逡巡,音色低低,帶著些氣音道,「我剛從縣裡回來,都四五天沒親你了,你不讓我先多親會。放心,他們現在都不在。」

  賀蘭瓷糾結了一瞬,就又投入了和他的口舌之爭當中。

  怎麼說呢,成婚這都好幾年了,結果對於親吻這件事,好像彼此都還很沉迷。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賀蘭瓷才面紅如酥,垂著螓首道:「旨意下來了,雖然早知道,但還是挺捨不得的……」

  陸無憂輕啄著她道:「下一任知府應該是老柳,想回來再回來看看嘛,而且你不想回去看看你爹嗎?」

  賀蘭謹前段時間也啟程回京述職了。

  「更何況孩子們也都大了,別操心了。」

  賀蘭瓷掛在陸無憂身上,想著也是。

  周寧安在陸無憂的鞭策下,要死要活考了個秀才,實在是不想往上考了,就差抱著陸無憂大腿哭喊「爹,你放過我吧」,最後倒是一門心思幫忙修堤去了,修完了開始琢磨些別的,他總覺得城裡那幾門投石器還有很大進步空間,現在正研究著怎麼弄門更厲害的。

  至於阿歸,陸無憂原本是想直接送他回京認親的,但阿歸自己想再留一陣子,鎮安王請旨,千里迢迢親自跑來了一趟晃州,得知他在邊關習武念書,覺得留在陸無憂身邊兩年倒也不錯,便許他過幾年再回上京。阿歸跟著花未靈學了一段時間的武,進步斐然,這會正跟著楚總兵在軍營裡歷練——總之確實是比周寧安出息不少。

  兩人後來又在晃州撿了些無父無母的孩子,一併丟到書院裡去念書。

  官宅裡古董羹一桌都要坐不下去了。

  周安寧心碎著道:「表嫂,我還是你最愛的兒子嗎?」

  賀蘭瓷不由道:「你這稱呼亂輩分了!」

  周寧安立刻改口道:「娘,你還愛我嗎……」

  話音未落,就被陸無憂又給提著衣襟拎出去了,陸無憂和善微笑,眼神卻冷颼颼道:「這話我都不好意思問你娘呢,你倒是敢問。」

  花未靈在晃州教了一陣子武,見他們邊關暫時穩定,就又去行走江湖,臨走前還留了消息說:「哥,你們這要是再遇上什麼守城啊,打架啊之類的事情,記得來找我。」

  陸無憂擺擺手道:「等到你來,可能墳頭上草都幾米高了。」

  花未靈撓頭道:「也不能怪我嘛,趕路就是很容易走歪的。」

  他意有所指地問:「你還去找慕凌嗎?」

  花未靈點頭道:「應該會吧。他也確實有點可憐,跟我說從今往後他可能只能一直待在那裡忙公務、忙公務、忙公務,一輩子被奴役,一直忙到地老天荒……」

  陸無憂隨口道:「別聽他胡說了,他日子過得好得很,忙裡忙外伺候他的得有千人以上,他就是日子過得太逍遙了。」

  花未靈恍然道:「那就先不管他了!回頭有時間再去找他。好啦,哥、嫂子,我走了!」

  黑衣黑髮,用藏藍髮帶高高束著長髮的女俠,來時匆匆,去亦匆匆,自由得像是一陣風,似乎沒什麼能拘束的了她,她身上有著與上京閨秀截然不同的氣質。

  賀蘭瓷目送她,不免有點感慨。

  陸無憂看著她若有所思的面孔,道:「有些嚮往?」

  賀蘭瓷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嚮往,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這一次返回上京,著實熱鬧。

  家家戶戶門前放著鞭炮,十里迎送,百姓們在街邊等著,有笑亦有哭的,比當初他們入京述職時彷彿人更多了十倍,從府衙出城這一整條路愣是弄出了送親的架勢。

  賀蘭瓷坐在馬車裡,彷彿體會到了當初陸無憂御街誇官時的感受。

  隨原府的百姓還自發給陸無憂弄了頂碩大的萬民傘,實在大得有點離譜誇張,她和陸無憂都沒好意思要。

  連府衙裡的官吏也是老淚縱橫,激動不已,不過想的就和老百姓們不大一樣了。

  ——陸知府走了之後,應該不至於再這麼累了吧!

  ——我們終於得救了!

  ——他還是去禍害其他京中官員吧!

  ***

  回京之後,因陸無憂在晃州官績斐然——這倒是實打實的——令其調回翰林院的旨意也很快下來了。

  隨原府知府陸無憂,升翰林院侍讀學士,並經內閣會推兼禮部侍郎,以正三品禮部侍郎之銜補入內閣。

  放在以往此事估計能引起驚天的非議,光是言官的彈劾就能把人淹沒。

  畢竟大雍在朝為官,一向以京官清流為榮,從翰林院這種清流中的清流之地,犯錯被貶謫出去做外官,一般再想調回來都很難,更別提還想一步登天入內閣了。

  所有人都會質問你憑什麼!

  但這一次非議聲明顯小了許多。

  不光因為陸無憂堂堂連中六元的狀元郎名聲太大,被貶謫是因為為民請命,更重要的是,誰都知道在熙帝即位的壬寅之變中,這位年輕狀元郎不僅有擁立之功,更出了大力。

  那會不少內侍都看見他出入皇城三大殿跟自己家似的,很多人甚至覺得他都不會再回晃州那個窮鄉僻壤,還有什麼比從龍之功陞官更快的?

  可他回去了。

  不光回去了,還踏踏實實幹了三年。

  熙帝有事沒事就往那傳旨,勸他早點回來,他也無動於衷,現在總算回來了,陞官也就成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如今內閣還是三位閣老,徐閣老為首輔,陸無憂補進來,算是內閣第四人,他是徐閣老的學生,徐閣老都沒什麼意見,其他人更無話可說。

  賀蘭瓷這邊更是東西還沒收拾好,那邊陸無憂的新官服和她三品淑人的命婦服就一併送來了,還有什麼雜七雜八的賞賜。

  她略微詫異道:「他這麼迫不及待讓你幹活?」

  陸無憂拽起那件繡了孔雀補子的緋色官袍看了看,道:「大概快頂不住了。」

  他自然是知道現在這位熙帝是多麼疲懶不靠譜的人物,但朝臣們大都是滿懷期待,用當初對懷瑾太子的期待來看他,那可確實是太為難了。

  對帝王來說,勤政愛民說起來簡單,做起來是要累出半條命的,不然也不會有內閣存在。

  這麼逼著他趕緊回來,也是需要有知根知底的人從中轉圜。

  更何況,陸無憂心想,朝臣們催遴選秀女也催了快一年多了,陸無憂倒是希望他趕緊就範,和自己妹妹劃清界限。

  只是回到上京之後,賀蘭瓷驀然閒下來了。

  她在晃州時,每日忙得和陸無憂不相上下,有時候都顧不上宅子裡的事,回來時沒那麼多要做的,便只在府裡看看拜帖,掃掃文章,讀讀書。

  畢竟她可以出入隨原府的官衙,卻不太方便和陸無憂一起出入內閣。

  不過賀蘭瓷想,她還是可以繼續開書院,做些有用的事,便也不是很急。

  陸無憂返京之後,上門拜訪絡繹不絕,他剛入閣本人也忙得要命,約莫一個來月後,他帶了封草擬好的詔書回來,微笑著放到了賀蘭瓷面前。

  賀蘭瓷還當是什麼封賞的詔書,說實話也有點麻木了——她接過一看,隨即愣住。

  她忙碌了一天的夫君正挑著眉眼,笑得眼瞳間波瀾陣陣,身子放鬆地坐在靠椅上:「一點交換條件。」

  賀蘭瓷仍舊怔著:「這不合常理,禮部不可能答應的……」

  「有什麼不可能的。」陸無憂毫不猶豫道,「只要權柄足夠,女子都敢稱帝,更何況只是區區科舉開女科,並不算太離經叛道。」他嗓音溫和,「你不是一直想參加科舉嗎?」

  ——說起來這人現在剛好是禮部侍郎,還在內閣。

  賀蘭瓷看著詔書上的內容,眼圈微紅,猶豫著又想問,能參加科舉,如果中第的話,那……她能入朝為官嗎?

  還沒問出口,就聽見陸無憂又道:「以前我說著想給你自由,其實什麼都不清楚,委實太草率了。現在才差不多知道,你想要的自由是什麼樣的。」

  賀蘭瓷又是一怔。

  「能做到的我都會去做。」陸無憂清潤的音色越發溫和,說得輕描淡寫,「這世道容不下你,那我就替你換個世道。」

  她像是再一次聽到陸無憂晴天霹靂的發言一般,有些難以消化。

  卻又在靜默中,感覺心房一點點被溫暖的填滿。

  那邊陸無憂已經慢吞吞道:「好了,我等你半天了,你不該過來親親我嗎?」

  賀蘭瓷忍不住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讓我緩緩,先別打岔……再說什麼時候不能親。」

  「不一樣。」陸無憂非常直白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喜歡你主動過來親我,當然,越主動越好。」

  賀蘭瓷道:「……我平時已經很主動了!」

  陸無憂用指節抵著鼻尖輕笑道:「再主動一點我也受得住,比如……」他又開始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起來。

  在晃州的三年,陸無憂平日裡穩重了不少,然而在她面前似乎絲毫沒有改變。

  賀蘭瓷從感動裡回神,靠過去意思意思先親了他兩口,遐想道:「要是能中第的話……」

  陸無憂攬著她道:「女科只在上京先開,你得先從童試、院試、鄉試一路考過來,才能進會試。此番女科不會單獨評卷,只是考房會在貢院另設,卷子和其餘考生一併糊名評閱,若你的卷子真的能勝過其他男子,就算入朝為官,自然也無人有異議。」

  賀蘭瓷忍不住又親了他兩口,然後蠢蠢欲動地從他身上爬下來。

  陸無憂還沒親夠,按著她的腰,抱住她道:「去哪?」

  賀蘭瓷清透的眼瞳裡全是璀璨的光:「看書去。」她還嘟囔道,「得虧我開書院,該讀的一天都沒落下,我先去找幾份往年的考卷看看……」說完徑直就掙扎著往自己書房走。

  雖然大概料到會這樣,陸無憂還是頗有些無奈,他一把抱起她道:「我陪你去看行吧。」

  賀蘭瓷想了想,有點猶豫道:「你確定會讓我好好看書?」

  陸無憂唇角勾起一抹笑道:「……大概等我盡興了?」

  賀蘭瓷:「……!?」

  ***

  要開女科的事不久之後也傳遍了整個上京。

  內閣起草的詔書,廷議通過,潯陽長公主大力支持,熙帝當即便同意了,因為太匪夷所思,居然也沒遭到很強烈的反對——主要都覺得沒多少人會去應試——結果就這麼順順利利地定下來了。

  雖然京中會讀書習字的小姐不少,但誰也沒料到真有一天可以去考科舉,當然更沒人想到第一個報名童試的便是陸侍郎的夫人。

  賀蘭謹對此也大為震驚。

  但他現在也不在都察院,也管不了這事,只能在見了賀蘭瓷之後,斟酌著道:「你真的要去……」

  賀蘭瓷道:「名都報了,自然要去,還是爹你覺得女兒不該去?」

  賀蘭謹現下也不好拿女子不該拋頭露面來勸她,畢竟她嫁都嫁了,自己夫婿都不介意,旁人還有什麼可說的,更何況如今這個局面也沒人敢再對賀蘭瓷起什麼念頭,但這件事仍然完全超乎他的認知。

  他自是遺憾過賀蘭瓷不是男兒身,可還是……還是過於令人震撼。

  賀蘭瓷已經激動過了,格外平靜道:「爹你就別操心了。對了下回有空,可以來府裡坐坐。」

  總該讓她爹也嘗嘗古董羹,賀蘭瓷琢磨著。

  他們這次從晃州帶了許多的香料,而且因為河道疏通,船隻往來也更方便,再想買應該也不難。

  她專心備考——其實童試全沒這個必要。

  陸無憂托著下巴看她的認真勁道:「你這樣考個狀元只怕都綽綽有餘。」

  賀蘭瓷低頭奮筆疾書道:「有備無患。」過了一會,才抬起頭道,「你怎麼不忙了?」

  陸無憂道:「忙裡偷閒罷了。」

  內閣講資歷,也講親疏,但最重要的還是皇帝的信重,遇到宦官作亂,也是皇帝的信重偏頗罷了。

  陸無憂雖是四輔,但說話做事儼然已經是次輔。

  「怕冷落你了,但結果……」陸無憂繼續盯著她道,「怎麼感覺好像是我在被冷落。」

  賀蘭瓷忙道:「沒有的事。」

  為了證明她的話,她還停下了筆,很認真地看著他道:「要不我們閒聊一會。」

  陸無憂也盯著她的漂亮臉蛋,看了會道:「算了,你心思根本不在這……就這麼開心?」

  「嗯。」賀蘭瓷點頭如搗蒜,又補充道,「我心思還是很在你身上的!」

  她看著他笑起來,眼瞳明燦。

  依稀間覺得她似乎還是那個很容易滿足的姑娘。

  「沒事,你繼續看吧。」陸無憂伸出修長手指,輕繞著她的長髮,漫聲笑道,「我看你就行了。」

  賀蘭瓷看了看書,又看了看陸無憂,突然道:「我們還是先親一會吧。」

  陸無憂:「……?」

  賀蘭瓷躊躇道:「不然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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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9: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完結章(下)

  賀蘭瓷的姑父姚大人已與去年重回朝堂,仍在戶部任侍郎。

  姚千雪喜上加喜,開春後還在府裡辦了場賞花宴,賀蘭瓷雖然在努力溫書,但還是抽空前去,陸無憂也叫她沒必要老悶在府裡。

  以往賀蘭瓷總怕自己的臉惹事。

  晃州一趟回來,倒是坦蕩自在了許多。

  姚千雪在京中多年,識得的小姐夫人無數,她爹如今又官復原職,自然都會賞光。

  午後的賞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攜著丫鬟們前來,不管是園子裡還是堂前,濟濟一堂都是衣香鬢影,釵環耳墜琳瑯,在明媚日頭下耀光灼灼。

  園子裡也擺了好些精挑細選的花卉——姚千雪成婚後閒來無事就在府裡侍弄花草。

  正閒聊著,便聽見有人通傳,說那位賀蘭夫人到了。

  對於這位一度豔冠上京,號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人,不少人都記憶猶新,她隨夫去晃州三年,先前也絕少參加京中宴請,許多人要麼是只見過一面,要麼壓根就沒見過。

  對於這些溢美之詞,覺得過甚其辭的大有人在。

  更何況她又是為夫敲登聞鼓,跪在大明門前,又是在晃州興辦書院,聽聞還隨夫一同守過城,如今甚至還想參加科舉,怎麼聽起來都覺得不像個正經閨秀——厲害是厲害,但是容貌只怕誇張居多。

  然而那邊白衣女子已經落落大方走了進來。

  她雖帶的丫鬟僕從不多,可行走間姿態自有一番高門貴女都不及的自信坦蕩,彷彿她身後已跟了千百人,那並非盛氣凌人,反而十分溫和,但越是溫和便越顯高貴,似歷盡千帆洗滌後的沉靜。

  當然,最出眾的,自然還是她那張臉。

  下人不少是第一次見這位傳說中的夫人,一時間腳步驟亂,杯盤叮噹亂響,還有的連忙鑽下去通報,有的聞言趕來,剛才還有條不紊的賞花宴頓時一陣混亂。

  賀蘭瓷已經用不著戴帷帽了。

  不光是陸無憂給她準備的護衛,就算是只有她自己,登徒子想近身也沒那麼容易,而且京中最近對膽敢輕薄女子者也抓得很嚴,懲罰亦很重。

  賀蘭瓷去逗了逗自己初次見面的外甥,又送了份賀禮,才慢慢吞吞去賞花。

  姚千雪喜上眉梢:「小瓷,你慢慢看,雖然不全都是名品,但都是我精心栽育的!」

  賀蘭瓷看了一圈,花美是美的,但她一貫不太能欣賞,還忍不住在心裡計算價錢,總覺得不如回家看書習字,姚千雪見她如此,也不勉強,只叫她下次再來吃糕點。

  她走後,眾人才恍然回神。

  「這天下真有這麼漂亮的人……」

  「她剛才是不是還說話了、還動了……」

  也有小姐咬著牙道:「回頭我也去報個名參加女科。」

  「我也去、我也去!」

  但不管怎麼評說,賀蘭瓷已經全然不在乎了。

  ***

  陸無憂官運亨通,近來在朝中上下炙手可熱。

  誰都知道他本就是徐閣老相中的後任,只等資歷熬滿,升任首輔大權在握那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更何況這位年輕至極的閣臣出入宮廷毫不避諱,熙帝的乾清宮都說進就進——據說還有人聽見兩人在裡頭爭執,嚇得跪在外面的太監噤若寒蟬。

  當然可能主要也是因為新帝沒有遴選秀女,至今後宮還是空置,只剩下宮女和先帝后妃。

  此刻,熙帝正痛苦地把剛寫完硃批的奏章遞給董公公,同時隨手把上奏請求立后的奏本丟進紙簍裡,然後抬頭看向對面理票擬的年輕閣臣加禮部侍郎。

  他突然道:「陸卿,你想做國舅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臣以做外戚為恥。」

  熙帝又道:「她說要過來,我等了三個月。」

  陸無憂道:「這很正常,她一向如此。」

  熙帝長嘆一口氣道:「你真不考慮?掛個名也行。」

  陸無憂跟念書似的,語氣平板道:「聖上執意如此,那臣只能請求早日致仕,免受其辱。」

  熙帝道:「朕都答應你開女科了。」

  陸無憂道:「所以我不是正在替聖上幹活。」

  熙帝道:「這是臣子本分。」

  陸無憂也道:「在宮中好好治理天下,也是皇帝的本分。」

  兩人雙雙無語。

  半晌,熙帝才道:「宗室裡不還有皇子皇孫嗎?實在不行挑一個過來,我退位,你攝政……讓我去做江湖游俠行不行?」

  陸無憂道:「誰知道皇子皇孫品行如何,你不是還想推行孝賢帝未行之新政,再忍幾年吧。天下不太平,你做游俠也做不安穩。」

  熙帝默了默道:「萬一未靈在江湖上遇到了其他人,動心了怎麼辦?」

  陸無憂聳肩,很沒良心地道:「這便是臣控制不了的了。」

  ***

  賀蘭瓷從姚千雪那帶了糕點給陸無憂,她已經很習慣給他帶些點心。

  雖然他嗜甜這件事不知道是誰傳了出去,近日來拜訪的人人手提一盒子點心,賀蘭瓷還覺得有點難處理。

  陸無憂已經理直氣壯道:「他們送的自然沒有夫人帶回來的甜。」

  賀蘭瓷:「……」

  很快,陸無憂則又琢磨起了另一件事。

  他陞官後,府內添了人手,每日賓客往來,加上又有更多前來遞帖子的書生士子,府裡多少也養了些幕僚,日漸便顯得這個宅子小了。

  他們二人的書房也不大夠用了。

  陸無憂便打算叫人另擇一處更大的。

  賀蘭瓷倒還有些捨不得。

  院中昔年她種下的玉蘭樹如今確已長成,高大挺拔,枝頭粉白似玉雕的花,朵朵綻開,風拂花顫,亦是一陣蘭香馥鬱,吹得人聞之心曠神怡。

  新婚之後,賀蘭瓷費盡心思,一草一木,瓢盆擺設大都是她精心挑選——最劃算的——一件件購置回來的。

  雖然在晃州三年未曾住過,但歸來仍有故居的親切之感。

  她和陸無憂在裡面經歷的每一樁每一件事,都彷彿還在眼前,兩人第一次一起用膳,第一次同塌而眠,成婚後第一次親吻,第一次……

  不知不覺間已過去了這麼久。

  賀蘭瓷猶豫著道:「一定要換嗎?」

  陸無憂只思忖了一瞬,便道:「不換也行,我把左右臨近的宅子買下來,打通了也是一樣,還能再修個小園子,栽些花花草草。將來再撿孩子,也能住得下,還有……」

  賀蘭瓷道:「……?」她默默道,「你考慮的倒是挺周全。」

  陸無憂莞爾:「不考慮周全怎麼娶得了你。」

  賀蘭瓷抬眼望他,覺得也應該適時誇誇他。

  「……有時候真的覺得你是不是無所不能?」

  陸無憂笑得溫和:「我當然不是無所不能,只是每一件事都盡己所能想做到最好,科舉是,娶你是,做官是,現在亦是。」

  賀蘭瓷想想也是。

  他出身和朝堂毫無干係,但只為了年少時的夢想,便毅然決然離家念書,不靠半點封蔭。

  娶她也是迫不得己,但不論婚前婚後,哪一點陸無憂都做得盡善盡美,沒有半點可以指摘,以至於原本還對他懷有一點偏見的賀蘭瓷也不知不覺對他改觀,試圖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至於為官更不用說。

  賀蘭瓷琢磨著道:「那似乎我做的還少了些。」

  陸無憂道:「夫人哪裡的話,沒有你的話,我可能現在已經在江湖上逍遙了。」他攏著賀蘭瓷的肩膀,又忍不住在她髮梢親了一下,「將來若是有人問我為官如何走到這裡的,我估計得告訴他『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賀蘭瓷震撼道:「你不會真想這麼說吧。」

  陸無憂笑道:「有什麼不可以。一開始娶你是真沒想這麼多,後來一點點……嗯,陷進去的時候,才開始覺得自己能力不足,就算我護著你,你還是活得像驚弓之鳥一樣,沒有一天安生,明明不止想待在後宅裡,但卻又被迫認命。你甘心我可能都會不甘心。我希望你快樂,是像未靈那樣,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用時時刻刻被世道拘束。」

  賀蘭瓷沉默了一會,才道:「那你呢,你現在快樂嗎?說起來剛出詔獄那時候你想回家,我還……」

  她有一點點不好意思。

  陸無憂道:「你說反了,我才不想回家。功不成名不就被打壓著回去,我娘會笑死的。」

  賀蘭瓷不能理解道:「她應該以你為榮才對。」

  陸無憂眼神復雜道:「不,她一定會笑的。」

  賀蘭瓷轉過身來,抱住他的腰,鄭重道:「那是她不對。」

  陸無憂低頭看她,道:「沒事,我不在意,她可能連四書五經是哪幾本都不知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麼,這世道對男子優容的多,對女子往往過於苛刻打壓,但我希望它能對你寬容一點。」

  希望你不必心有不甘。

  希望你不必懷有遺憾。

  希望你能自在、自如的生活在這個世道上,變得足夠強大,不必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靠在陸無憂懷裡,腦袋枕著他寬闊溫暖的胸膛,又靜默了一會,不太想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哽咽,只吸了一下鼻子道:「……你也不用這麼好。」

  陸無憂輕笑道:「怎麼還嫌我太好了?」

  賀蘭瓷悶聲道:「你們山賊都這樣嗎?」

  陸無憂笑得胸膛微震道:「這麼厲害的山賊你可能打著燈籠也找不著。」

  「……?剛才不是還在謙虛,怎麼突然開始自誇起來了。」

  陸無憂道:「因為你好像挺感動的,不說點什麼,怕你哭出來。」

  賀蘭瓷輕輕捶了他一下。

  陸無憂輕聲道:「不去看書了?」

  賀蘭瓷道:「一會去看。」

  陸無憂道:「中第以後想做什麼?」

  賀蘭瓷不由道:「現在想也太遠了吧!」

  陸無憂道:「不遠的,要是順利也就是一兩年的事情。屆時那誰還想推行新政,田地賦稅商賈往來都會有變革,估計阻力會很大,但是若能成行的話,至少可以再多保大雍百年基業,你想看到的百姓安居樂業的太平盛世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你不想親手試試嗎?」

  賀蘭瓷扭了下腦袋道:「可是……我比較想做御史。」

  陸無憂托著她的下頜,語調一挑道:「……?原來你喜歡罵人。」

  賀蘭瓷薄怒道:「御史是監督百官,上書諫言,呈不平之事。」

  陸無憂忍不住在她的唇上磨蹭了一下。

  「……也不錯,女承父業,賀蘭大人應該挺欣慰的。」

  賀蘭瓷也在陸無憂唇上磨蹭道:「我爹才不會欣慰呢,他那麼古板。」

  陸無憂笑道:「他雖然古板,但也是想做個好官。古有女帝留無字碑,身前身後名讓後人評說。你只要坦坦蕩蕩,做的是為國為民的事,又有什麼可懼。」

  賀蘭瓷點頭道:「我知道。」

  便又聽陸無憂貼著她的唇道:「你之前期望我官居一品,位極人臣,治國平天下,為百姓謀福祉,為萬世開太平。如今看來,雖不及,亦不遠……那麼你呢?」

  賀蘭瓷疑惑道:「嗯?」

  陸無憂淺笑著道:「考慮考慮,要不要等你夫君位極人臣後,你自己也奮發向上,朝著位極人臣努力上進。」

  賀蘭瓷微微驚道:「……???你對我期望也太高了吧。」

  陸無憂卻很坦然:「都歷練了這麼久了,我對你有信心。你是不是也該,為你夫君努努力了,總得幫我分擔一二。」

  「瓷瓷,我相信你。」

  他認真看著她,素來勾人的桃花眸也變得平和溫柔起來。

  像用他一直以來掩藏在口無遮攔下的溫柔靈魂,遙望著她的靈魂。

  賀蘭瓷唇角弧度綻開,緩緩笑起來。

  她到底是哪來的運氣能嫁給這麼好的人。

  溫柔體貼至極,不捨得委屈她分毫。

  不會覺得她就應該困在後宅裡操持家業,生兒育女,也不會覺得她那些念頭和不甘是痴心妄想。

  不會為了名利放棄堅持,遭受挫折也仍不改其志,風骨猶在。

  似乎他的背脊永遠挺直著,沒有什麼能改變他。

  不管是在益州生死不知的查案,還是在上京一腔孤勇的上諫,抑或是在晃州死死支撐著孤城,回想起來,竟然沒有一刻不讓她覺得胸腔劇烈跳動。

  緊張,擔憂,惦念,以及微妙的心動,交織成了以前不曾想過的情感。

  朗朗日光如薄紗輕覆,容色不染凡塵的女子微微仰首,光線隨之流轉,縷縷浮光至鼻樑,至額頭,至髮梢,柔順烏髮向兩肩垂墜開去。

  她本就驚人的容顏,被笑容映襯更是顯得盛極美極。

  連陸無憂都一時失神。

  回答之前,她再一次輕柔地回吻住了他,珍惜而認真,連垂下來的眉眼都透著纏綿的情愫。

  「——好吧,為了你,我也努力變得無所不能起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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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番外(一)

  準備出發回青州省親,賀蘭瓷在書房收拾東西。

  收拾著翻出了一本手抄的小冊子,字跡還很稚嫩,賀蘭瓷翻了翻,不由唇角揚起一點弧度。

  是她當初在江流書院時,記下的自己覺得精妙有趣的破題之法。

  賀蘭瓷側坐在貴妃榻上,津津有味一頁頁翻來看,不留神有人走了進來。

  陸無憂從她身後靠過來,微微俯低了身子,一隻手撐著榻上小几,下頜幾乎貼上她的額角,慢條斯理道:「在看什麼……」他掃了眼,輕笑,「想起舊事了?」

  賀蘭瓷側過頭,就對上他的笑眼。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纖長手指按著紙頁道:「一點點吧,回憶起來恍如隔世,但好像也挺有趣的。」

  陸無憂很自然而然地在她耳尖上親了一下道:「那肯定沒我們現在有趣。」

  賀蘭瓷微微偏頭,又縮回去一點,眼瞳微閃,似乎陷入了某種遐思:「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呢,覺得你特別的……」

  陸無憂道:「特別的什麼?」

  賀蘭瓷咳嗽了一聲,含糊道:「不太誠懇。」

  陸無憂略微不滿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也沒好到哪裡去吧。」

  賀蘭瓷道:「有嗎?」她回想了一下道,「好吧,確實……」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

  ***

  青州。江流書院。

  小堂妹湊到賀蘭瓷耳邊,面帶嬌羞與興奮道:「那邊、那邊就是……」

  她們下了車轎,剛從藏書閣取了分發下來的書冊和書院的弟子服,一轉彎便碰到了同樣列隊取書的男弟子,不論富庶貧寒,一律衣著齊整斯文。

  賀蘭瓷循聲望去,只一眼就猜出了她堂妹指的是誰。

  他應當是陪著人來的,身上已穿著江流書院那身天青儒衫,身量頗高,修長挺拔,烏髮以碧青玉簪而綰,姿容清雅,眉目柔和溫文,氣質清冽如潭,只一雙眸子生得沾染桃花,看之便覺六根不淨。

  因為身量高,站在男弟子中更顯鶴立雞群。

  小堂妹繼續嬌羞道:「那位就是陸無憂陸公子了。」

  賀蘭瓷不置可否地應了聲,面上端著淺笑。

  她身旁亦有不少視線和嗡嗡議論之聲,許是聽見周圍人的聲音,那位陸公子也抬眼望來,長睫緩慢眨動間,一抹溫柔繾綣的笑意浮現,他溫和有禮的一笑。

  小堂妹突然一把揪著賀蘭瓷的衣袖,手指驟然收緊。

  都勒到她的胳膊了。

  賀蘭瓷不由轉頭道:「你冷靜些。」

  小堂妹努力掩飾住自己的激動,見那位陸公子回過頭去,才壓低聲音道:「小瓷姐姐,你不覺得他著實生的……」說話間,她看到了賀蘭瓷的臉,後半句頓時改口道,「他著實是個翩翩君子嗎?」

  老實說,賀蘭瓷沒看出來。

  只覺得他笑起來彷彿刻意勾人魂魄——當然,也可能是她第一眼的偏見,畢竟人之相貌沒得選,這點她也很清楚,興許他就是平常笑笑也這般模樣。

  不過,很快賀蘭瓷就感受到了這位陸無憂陸公子在江流書院女弟子中的名聲之大。

  江流書院應山長夫人的要求,隔幾年招收一次女弟子,條件嚴苛,要求也多,不止年紀設限,還需先識字,能熟練誦讀,且入書院後一律不准帶丫鬟、僕從,釵環首飾概都從簡,衣著也只准穿書院發下的儒衫,可能是防止書院內弟子過早知慕少艾。

  當然對男弟子管束也很嚴,但凡有敢輕薄女弟子欲行不軌者,揭發後一律逐出書院。

  事實上對抑制年少春心動並沒有什麼用。

  江流書院男女雖是分班授課,但從迴廊經過時,往往會路過對方的班堂。

  賀蘭瓷低頭書寫時,常能聽見四周少女竊竊私語議論著哪家公子相貌好,哪家公子文采更出眾。

  本來大多數人家送女兒進書院也都是為了挑個學識好,將來能科舉登第的好夫婿,後來甚至還排出來個榜。

  陸無憂以毫無懸念之優勢,登了頂。

  他每每經過窗邊,賀蘭瓷都能聽見格外大的議論聲,對他評頭論足,似乎這位公子從頭髮絲到腳尖都是完美無缺的,還有人管他叫「無憂公子」。

  賀蘭瓷聽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她的小堂妹亦是其中之一:「小瓷姐姐,你真的不覺得他很好嗎?你看他每次考核放榜後,名字還都掛在榜首呢。」

  賀蘭瓷想了想道:「這倒算是不錯。」

  她是知道自己遲早要回上京的,對其人實在是興致缺缺。

  然而不巧,之後賀蘭瓷再遇上這位陸公子,是在她躲避狂蜂亂碟似的給她塞條子遞詩文的男弟子時。

  江流書院後山的隱秘處,她親眼看著這位美名遠揚的翩翩公子哥,上一刻還在對著小姑娘笑,下一刻就面色淡淡的掏出火摺子燒了帕子。

  賀蘭瓷嘆為觀止了一會,才聽見他出聲淡淡道:「姜小姐切莫誤會,我只是怕留著姑娘家的帕子,將來有損姑娘清譽。」

  ——賀蘭瓷化名姜瓷,用的是母姓。

  「陸公子不必同我解釋。」賀蘭瓷也語氣淡淡道,「我只是恰好路過,並不在意。」

  他笑了笑,很溫和的樣子:「姜小姐也頗受其擾,想來應能諒解。」

  賀蘭瓷思考了一下他的顧慮:「陸公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也沒有這個必要。」她頓了頓,還是多了句嘴,「只是我覺得下一回陸公子你不妨直接婉拒。」

  陸無憂眸光一轉道:「她是還我帕子,而非送我帕子,並未點名心意,我過度婉拒,反倒像是心中有鬼。此之謂坦蕩。」

  好會詭辯。

  至少不管還還是送,她都是不敢收的。

  不過各掃門前雪,賀蘭瓷自己都麻煩一堆,她當即也只道:「我只是提議,陸公子自己斟酌便是,告辭了。」

  她剛抬腿要走,又聽陸無憂道:「往右邊走吧。」

  賀蘭瓷:「……?」

  她沒聽他的,還未走回弟子入住的廊房,就又被人攔下,對方好一通情之切切的剖白,另附上一份詰屈聱牙生搬硬套的情詩。

  賀蘭瓷敷衍了兩句並不肯收,然而對方直接塞進她手裡,轉頭便跑了。

  她看著手裡的詩文,怔愣了一會,剛無奈地思忖著怎麼辦,難不成她也燒了,抬眼又看見慢悠悠走回來的那位陸公子,他唇角勾著笑,意有所指地看她。

  賀蘭瓷:「我……」她剛想解釋,又住了口。

  跟這個陌生人有什麼可解釋的,更何況她才說過「不必同我解釋」,當下把詩文一捲,不看他,也不多言語,提步走了。

  再見到陸無憂是在江流書院辦的詩文集會上,一年一度,著實熱鬧,是給眾人交流詩文的,平日裡多少還有點拘著,此時卻是不避男女。

  賀蘭瓷沒走兩步,就被圍住了。

  「聽聞姜小姐好讀,不妨看看在下這篇文章……」

  「這篇詩作是我近日得意之作……」

  「上回我看姜小姐的文章,著實才華橫溢,就是這裡有幾處想與姜小姐再聊聊……」

  此外還有些別的。

  「姜小姐口渴了嗎?」

  「姜小姐,我這裡有點心……」

  真正自矜才學的自然不會如此,賀蘭瓷面上掛著矜持笑容,實則逃命似的想往外走。

  不留神,撞見陸無憂同樣被一群姑娘圍在當中,不過他就遊刃有餘地多,不止一篇篇文章看過來,還客客氣氣評點,溫和有禮的笑容就沒從他臉上下來過。

  她抬頭望去時,陸無憂似有所覺,倏忽抬睫,視線短促相撞。

  兩人臉上俱掛著完美又疏離的假笑。

  相撞的一瞬,卻又感覺到彼此無言的一抹嫌棄,彷彿同類相斥一般。

  小堂妹還對他痴迷不已。

  賀蘭瓷斟酌著道:「我覺得他人似乎……」

  小堂妹疑惑:「嗯?」

  賀蘭瓷繼續道:「……有些不堪為良配。」

  小堂妹不能理解:「他哪裡不堪為良配了!要是能嫁給他,要我這輩子再也不沾葷腥了都可以!小瓷姐姐你是不知道,光看他那張臉我都……」她傻笑了一聲。

  賀蘭瓷覺得自己大概是無力回天,只得道:「這便隨你吧。」

  然而,賀蘭瓷也沒料到小堂妹的打擊來得如此快。

  她前一日還在叨念著「陸公子真好」,後一日便回來撲倒在榻上,哭得眼淚滂沱,一副肝腸寸斷的模樣,賀蘭瓷都大為震驚,嚇得連忙道:「怎麼回事?」還以為她出了什麼事。

  小堂妹也不過十三四歲,她嚎啕大哭了一會,吸著鼻子道:「他拒絕了,他不喜歡我,根本不會娶我……」

  賀蘭瓷更為震驚:「你幹什麼去了?」

  小堂妹哭紅了臉不肯說,只在榻上撒潑打滾。

  「是他的錯,不能怪你,別哭了,哭腫了眼睛明日……」

  賀蘭瓷連哄帶勸都沒用。

  小堂妹悶在榻上哭得枕頭都濕了,抽噎著道:「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

  她也不是沒勸過。

  賀蘭瓷無奈至極,前事種種,再加上她近來也益發煩惱,她琢磨著,想出了一個缺德主意。

  她放出風聲說心慕才學高者沒多久,全書院的人都對號入座安到了陸無憂身上。

  兩人在書院遠遠擦肩而過,都有人竊竊私語。

  賀蘭瓷反正用的是化名,也不怎麼在意,別人來問她是不是真的對陸無憂有意,她也笑而不語。

  這一招禍水東引,效果斐然。

  本來一窩蜂騷擾她的,現下不少都去找陸無憂麻煩了,當然,因著賀蘭瓷貌美之名遠揚,也有少部分女子見之露怯,心生退意。

  ——連這般美貌的姑娘都打動不了陸公子!其他人只怕更沒希望。

  很快,本就和她不太對付的陸無憂冷颼颼笑著看她道:「我何時得罪過姜小姐?」

  賀蘭瓷也很客氣道:「陸公子哪裡的話?」

  「你心慕才學高者?」

  賀蘭瓷點頭道:「確實。」

  這還真是句實話。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那你心慕我?」

  賀蘭瓷也笑道:「公子何出此言?這話我可沒說過。」

  陸無憂勾著眼睛看她,笑意越發冰冷了:「全書院現在都這麼覺得了,姜小姐也不介意?」

  賀蘭瓷提議道:「陸公子不妨下回考差些,別人自然不會往你身上作想。」

  陸無憂差點被她氣笑,面上仍是不變道:「姜小姐不仁,那就莫怪我不義了。」

  小堂妹期期艾艾來問她:「小瓷姐姐,陸公子說他就喜歡長得美的,而且只喜歡最美的那個,他指的……會不會是你啊?」

  賀蘭瓷不由驚訝道:「你不是再也不喜歡他了,怎麼還關心這個?」

  小堂妹糾結著道:「可、可是我也沒有那麼討厭他。」

  「你哭得那麼傷心你都忘了?」

  小堂妹道:「那也不能全怪陸公子嘛。」

  賀蘭瓷眉梢挑起道:「……嗯?」

  小堂妹扭捏道:「雖然他拒絕了我,他人還是很好的,我一時有些想不開罷了,我現在想開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是不能讓他喜歡上。小瓷姐姐,你先前跟我說對他無意,應該不是騙我吧。」

  賀蘭瓷對這種海底針似的少女心事無法理解。

  「當然,但你不會還想……」

  小堂妹笑靨如花道:「只要小瓷姐姐你對他無意就行!」她還對鏡整飭了一番自己的容貌,「我也挺好看的。」

  賀蘭瓷:「……」

  小堂妹好應付,為了應付其他對陸無憂虎視眈眈的姑娘,賀蘭瓷還得裝出一副黯然傷神她和他絕無可能的樣子。

  然而全書院上下依舊都跟看他們熱鬧似的,只要陸無憂在的地方,賀蘭瓷一出現,立刻便會聽見嘰嘰喳喳議論的聲響,反之亦然,比夫子、山長來的通傳還靈敏。

  有人的地方,兩個人都還算客氣守禮,當只有他們二人時,就只剩下唇槍舌劍,爭鋒相對。

  後來,賀蘭瓷也覺得自己當時確實是衝動了,年輕氣盛,一時頭腦發熱,才會如此,然而再見到陸無憂,卻又本能地沒什麼好話。

  陸無憂陰陽怪氣地對她道:「姜小姐這篇文章倒是寫得不錯。」

  ——故意挑她寫得最差的一篇。

  賀蘭瓷也回嘴道:「陸公子謬讚,只是我三篇文章,你卻獨獨挑中這一篇,品鑑能力著實令人佩服。」

  陸無憂輕笑道:「畢竟三篇看起來都差不多。」

  賀蘭瓷下意識道:「陸公子睜著眼睛,亦目不能視,著實可憐。」

  陸無憂道:「我目不能視,怎麼看到姜小姐的絕世姿容?」

  賀蘭瓷道:「陸公子……能好好說話嗎?」

  陸無憂轉眸道:「姜小姐要求還挺高,我現在不正是好聲好氣跟你說話嗎?」

  賀蘭瓷道:「那可能陸公子理解的『好聲好氣』異於常人。」

  ***

  賀蘭瓷結束回憶,又轉頭看向正貼著她靠過來的陸無憂,手指在他頰上點了一下道:「真的還挺有趣的。」

  陸無憂捉著她的手道:「哪裡有趣了?」

  賀蘭瓷忍不住笑著道:「互相吵嘴的時候吧,我們成親之後好像就不大這樣了。」

  陸無憂抬眸看她,隨即勾起唇角道:「想跟我吵嘴還不簡單?只要你想我可以跟你吵到明天早上。」

  賀蘭瓷道:「……?那倒也不用。」

  「先從哪裡吵起呢。」陸無憂坐到她身側,似在思忖,「就從你為什麼現在還沒對我換個更親暱的稱呼開始好了,夫人,考慮一下。」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賀蘭瓷張了張嘴,小聲道:「夫君。」

  陸無憂:「……」

  賀蘭瓷道:「嗯?怎麼了……不是你讓我叫的?這個還不行?」她嗚咽了一聲,「等等,我還要繼續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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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番外(二)

  賀蘭瓷也沒想到,一個稱呼而已。

  陸無憂一晚上翻來覆去讓她叫,賀蘭瓷聲音偏輕柔,綿軟著叫「夫君」時,自己都覺得過於肉麻,難以入耳。

  她受不了,陸無憂倒很喜歡,拖長尾音誘她再叫兩聲。

  以至於第二天,這兩個字滾過賀蘭瓷舌尖時,原本沒覺得那麼羞恥的她,莫名浮起了一陣恥意。

  賀蘭瓷還是決定短期內先別這麼叫了。

  耽擱了一晚,還是要繼續收拾。

  此番兩人回青州省親——陸無憂名義上還是個青州人——他狀似無意地提了句:「我爹娘前些日子從域外回來,送信過來說他們也打算去青州,你要不要順路見一面?」

  賀蘭瓷愣了好一會才道:「你爹娘是真的存在嗎……」

  雖然陸無憂和賀蘭瓷隨意閒聊時,常能提到他的父母,但事實上她還一次都沒見過。

  陸無憂斜眸看她:「怎麼說話呢,我難道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賀蘭瓷輕咳了一聲道:「但都這麼久了……」

  陸無憂語氣頗有幾分無奈道:「鬼知道他們上哪逍遙去了,小時候帶我和未靈出門一走就是一兩載,都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能跑,所以我才寧可留在教……念書,都懶得往外去。總之跟你說一聲。」

  賀蘭瓷略有點緊張。

  「……有什麼需要囑咐我的嗎?」

  陸無憂莞爾道:「這倒沒什麼可囑咐的,做你自己便是。」

  如今尚未推行新政,陸無憂還不算太忙,賀蘭瓷又剛過了鄉試,兩人算是忙裡偷閒抽這麼一兩個月的工夫,回一趟青州,以後只怕更沒時間。

  鄉試過的比賀蘭瓷預料得還平穩些。

  第一日的三道四書題和四道五經題賀蘭瓷都覺得自己答得還不錯,第二日除一道五經題以外,便是詔、判、表、誥各一道,對賀蘭瓷而已實在過於輕鬆簡單,最後一日則是時務策,也即五篇策論,更是沒什麼難度。*

  陸無憂本來還坐到她對面,想跟她說說過來人的經驗,被賀蘭瓷婉言謝絕了。

  ——因為他在禮部,她甚至還覺得自己要避嫌,臨考那段日子都沒怎麼同陸無憂說話。

  鄉試第一日,她起大早出門去貢院科考時,陸無憂還在府門口送她。

  他替她理了理鬢邊散下的碎髮,又打量了一番賀蘭瓷簡便的衣著,道:「估計會考到晚上,記得別餓著。」

  賀蘭瓷點頭道:「我帶足乾糧了。」

  「會有炭盆,可以烤些熱食。」陸無憂又慢悠悠道,「努努力,爭取將來我們一門雙狀元。」

  賀蘭瓷道:「……?我們又不是兄妹!」

  陸無憂笑道:「夫妻不是更好,到時候狀元牌匾,床頭一塊床尾一塊。」

  賀蘭瓷連忙止住他不切實際的幻想:「等我先考過了鄉試再說。」

  陸無憂繼續笑道:「不逗你了,也別太緊張,正常答卷便是。」

  賀蘭瓷也抬手幫他理了下官服襟口,唇角也浮現出笑容:「知道了。」

  隨後她登馬車去考場,不久後,陸無憂也乘轎去往皇城內閣的衙門上值。

  夫妻倆就此各奔東西,畫面還有些好笑。

  只是考卷上交了,雖是糊名,但定名次的時仍會揭開,到她這裡主考官似乎也犯了難。

  最後張榜時,她的名字還是與男子分列,倒顯得更顯眼了。

  上京城內也很快傳開了。

  賀蘭瓷美貌之名上京皆知,但對其才名卻知之者甚少,也因她極少有詩文辭賦流傳,此番中舉實在出人意料。

  原本朝廷開女科就是好事者看戲居多,昔年各朝各代朝令夕改的政策也有不少,有女子能過童試和院試就已經夠驚人了,沒想到還真有女子能中舉!

  這一時之間,街頭巷尾、酒肆茶寮熱議不斷,甚至不亞於當初曹國公世子為了賀蘭瓷退親一事,到處都是嘖嘖稱奇之聲。

  當然,也有些酸溜溜的言論,諸如……

  「其父是益雲總督,其夫是內閣閣臣兼禮部侍郎,又聖眷正隆,想中個舉還不簡單嗎?」

  「怪我沒生個好人家,沒嫁個好夫君,不然說不定我也能當個舉人老爺……」

  很快也有人駁斥道:「那其兄賀蘭簡怎麼至今連府試都沒過?」

  「說賀蘭大人會徇私舞弊,你怕是第一天來上京吧。」

  更叫人啞口無言的是賀蘭瓷流傳出來的答卷。

  確實篇篇錦繡文章,氣象萬千,工整嚴謹兼之文采飛揚,雞蛋裡挑骨頭也找不出什麼錯來。

  「……難不成是其夫捉刀?」

  「但這文風瞧著也不像陸六元啊,而且陸六元此次也未插手鄉試科考。」

  「你們就不願承認,這是賀蘭夫人確有文采嗎?聽聞她在晃州辦書院時,還曾親自給女童講過詩文……」

  「我也聽說過,賀蘭夫人在晃州就常幫陸六元理政,並非沽名釣譽之輩……」

  賀蘭瓷本人毫不知情,也並不在乎。

  等完桂榜放榜後不久,她就和陸無憂踏上了回青州的馬車,她多年未回去,也有些想念伯父伯母和……小堂妹,不知道她如今還記得陸無憂是誰麼。

  回鄉省親,陸無憂新換的馬車格外寬敞。

  賀蘭瓷手肘撐著迎枕,捧了一卷《會試二三場程文選》在看,陸無憂自然毫無意外地在對面淨手煮茶,不一會,只見茶湯碧綠,葉脈青嫩,附於葉片上的白毫如雪花般沉浮,一股茶香四溢,一聞便知是好茶。

  陸無憂道:「貢茶。那誰送的,名曰敬亭綠雪,嘗嘗。」

  賀蘭瓷很習慣性地接過,品了品道:「是味道不錯。」

  雖然她還是對泡茶沒什麼太大興趣,但是陸無憂泡,她就喝,久而久之成了習慣,也能品出些區別來。

  而且不知是陸無憂確實足夠一絲不苟,還是她偏私陸無憂的緣故,總覺得他泡出來的茶,格外香醇一些。

  她又啜飲了兩口,剛想問問陸無憂覺得如何,那人已經徑直坐過來,托著她的腮,又用她的唇舌品嘗起來,舌尖嬉鬧,舌根都在被細細吮著,有些發麻。

  口中還殘留著的幾分滾燙的茶香,很快便被陸無憂掠奪的一乾二淨。

  只餘他唇間的味道。

  賀蘭瓷薄喘著,鼻腔發出些哼唧聲,秋日尚暖,她抬臂,衣袖輕滑,嫩藕似的手臂掛在陸無憂的肩膀上,因為過於舒服的親吻,纖指屈伸,忍不住在他背脊上蹭了蹭。

  煮茶的小火爐還在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陸無憂則慢條斯理在她唇中逡巡,絲毫不顯急迫,從舌尖到舌根,口唇中的每一處,反反復復,好像這本來就是他的領地,長指還在她的頰邊輕撫著摩挲,似乎想讓她更舒服一些,卻只帶來一些細微的顫栗。

  賀蘭瓷微微支起身子,在陸無憂還不緊不慢之際,稍稍抬頜,抵著他的舌尖,又把他給送回去了。

  陸無憂輕笑了一聲,托著賀蘭瓷的手臂,剛勾著舌想誘導她來侵入侵入自己,就聽見外面傳來人聲。

  「——陸大人,京中有急報。」

  兩人只能喘著氣即刻分開。

  陸無憂掀開馬車簾子,面上仍帶著笑,卻是怎麼看怎麼顯得冰冷:「什麼急報?」

  來人下馬,緊張地雙手一遞,道:「是……聖上送來的,說要讓您批復。」

  陸無憂唇動了動,什麼也沒說,接過送來的一疊奏章。

  他雖然沒發出聲音,但賀蘭瓷總覺得估計不是什麼好話。

  陸無憂剛想問隨從要筆墨,賀蘭瓷已經把自己帶的筆遞給他了,同時迅速開始研墨,她氣息尚未平復,頰邊還紅著,輕聲道:「公務要緊。」

  陸無憂看了一眼她尚且豔麗濕潤的紅唇,低頭沾了墨快速書寫,道:「我很快就好。」

  他筆走龍蛇,不到一炷香功夫迅速批完,遞出去,然後扯過賀蘭瓷道:「繼續。」

  馬車繼續行進,賀蘭瓷還猶豫了一下:「我嘴裡已經沒有茶味了。」

  陸無憂從善如流倒了杯茶,遞給她道:「來。」

  賀蘭瓷端著茶杯道:「你這個品茶的方式是不是不太對……」

  陸無憂挑起眼睛,理直氣壯道:「我的茶,想怎麼品,自然我來決定。」

  賀蘭瓷也沒猶豫太久,一口飲盡,再度和陸無憂勾纏到了一起,然而沒親一會,又聽外面道:「陸大人!又有公文送來!」

  陸無憂:「……」

  賀蘭瓷:「……」

  陸無憂面色不善地接過,筆走龍蛇寫得更快,為了防止賀蘭瓷多想,以為他敷衍朝政,他還補充道:「全是無關緊要的事務,像是……」他隨手拿了一份給她看,「欽天監測了今秋吉日,想多放一日休沐重陽祭祖,問我哪天最好,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麼知道,還有……」又是一份,「他們覺得那誰他爹的謚號不夠長不夠好聽,想再往上加兩個字,問我哪兩個字最合適……禮部又不是只有我一個官。」

  賀蘭瓷看過,也覺得離譜,不由道:「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陸無憂飛快寫完道:「我覺得應該是因為,未靈原本想去看他,得知爹娘回來之後,數月前就決定先去青州。」

  賀蘭瓷覺得花未靈那個速度也確實該提早點走。

  「然後……?」

  陸無憂似笑非笑了一聲道:「他心中不平罷了。」

  畢竟有人帶著夫人悠悠閒閒回鄉省親,有人只能孤寡一人在宮中繼續看奏章。

  陸無憂想著,掀簾道:「待會再有公文送來,一律攔下,晚上住進驛館再一併給……」

  他還沒說完,賀蘭瓷按住他的手道:「萬一真有重要的呢。」

  陸無憂想說大雍朝堂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幹活,其他朝臣也不是死的,但見賀蘭瓷認真的眸子,他話音也一頓,輕嘆道:「算了。」

  他剛放下簾子,忽然見賀蘭瓷靠了過來。

  她方才很努力看了看她的程文選,又看了看陸無憂,在中間思忖抉擇了一瞬,覺得會試反正也要明年三四月了,也不在意這麼一時,便抬起螓首,又吻住了陸無憂。

  柳暗花明,陸無憂忍著笑,啟唇隨便她親,還攬著她的腰,度量了一下她最近是胖是瘦。

  感受到他夫人很賣力地用唇舌與他親近,眼睫都在輕顫,陸無憂不由笑意更深了一點,手臂一抬,便側身把她抱到了自己的膝上。

  賀蘭瓷身子一抖。

  下一刻,外面又響起了聲音。

  「陸大人,還有公文送來!」

  就算有所準備,兩人也還是都僵了一瞬。

  賀蘭瓷剛想起身,陸無憂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胳膊伸出馬車外,語氣冷淡道:「拿過來吧。」

  隨後一疊奏章被擱在了馬車桌上。

  陸無憂復又含著她的唇道:「親完了再看。」

  賀蘭瓷騎在他身上,低垂頭,良心陷入了微妙的煎熬,總覺得正事沒做,先親熱不太合適……

  陸無憂見狀,又輕嘆了一聲道:「行,那先看。」

  賀蘭瓷鬆了口氣,點頭道:「看完再親。」

  陸無憂有些不滿地抱著她蹭了下,又在賀蘭瓷肩窩深吸了一口氣,蹭得賀蘭瓷都感覺自己不太好了,這才認命地放開她,攤開奏本一目十行,快速看起來。

  賀蘭瓷亦是心猿意馬,她掩飾似的又喝了口茶,微微側頭看他迅速神色專注起來的側顏,不由伸出一點指尖。

  還沒碰到他,便聽見那道清潤的嗓音拖著調子道:「夫人,你就先別碰我了。」

  賀蘭瓷輕聲道:「只許州官放火。」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不然,待會我可能就不止想親了。」

  「……」

  賀蘭瓷掀簾,看向窗外的風景,唇瓣微啟道:「其實我也有點……」

  陸無憂猛然抬頭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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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7 08:29:51 |只看該作者
青州番外(三)

  陸無憂頓時公文也不想管了,只一下合上,擱筆看著她,喉結滾了滾道:「有點什麼?」

  賀蘭瓷被他盯著,視線飄了飄,又慢慢凝起,回望過去。

  她模樣美得不似真人,平日看總有些距離,這會眼風下透著欲說還休,竟也像在勾引人。

  賀蘭瓷慢吞吞道:「你幹嘛明知故問。」

  陸無憂眸色沉下來,指節輕點著奏章,也慢吞吞道:「……想聽你親口說。」

  賀蘭瓷把他的奏章重新攤開道:「你先處理完再說。」

  陸無憂道:「你這樣我哪來的心思看?」

  賀蘭瓷耳尖發燙,她抬手用一縷髮遮住耳朵道:「現在又不急,反正路途長得很……」一點唇瓣輕咬,「馬車上也不是沒有過……」

  「瓷瓷。」陸無憂突然出聲打斷她,「你有心思的話,那不如你來幫我看?」

  賀蘭瓷一愣:「嗯?」

  還未反應過來,陸無憂已經忍無可忍地一把將她抱了過來,賀蘭瓷坐在他腿上,後背貼著陸無憂的胸膛,整個人被他圈進懷裡,她手肘撐著桌面,眼前是陸無憂那摞未曾批復完的公文。

  賀蘭瓷怔愣著,感覺到身後軀體滾燙。

  陸無憂的手還不安分地觸碰著她,輕抽衣結,同時催促道:「好了,大部分你應該都知道該怎麼處置,遇到不確定的,可以來問我……」

  賀蘭瓷瞠目結舌了一瞬,道:「……???這樣我也沒心思啊!」

  陸無憂撥開她身後柔軟垂下的烏髮,調整姿勢,在她後頸白皙的肌膚落下一吻,道:「我相信夫人如此勤政,定能坐懷不亂……」

  坐懷不亂是這麼用的嗎?

  「當然,你處理完就該輪到我了。」陸無憂意味深長地捏了她一下道,「夫人只是有點,我卻有很多呢。」

  賀蘭瓷:「……!」

  之後發生的事情,賀蘭瓷實難回想,只記得馬車著實顛簸。

  明明確定自己已經鍛煉得不那麼易疲,還是在下馬車時,腿軟得幾乎站立不穩。

  陸無憂扶了她一把,低聲道:「你逞什麼強?」

  賀蘭瓷挑起眼睛瞪他:「是你……」她頓了頓道,「沒有節制。」

  陸無憂則輕聲道:「要那東西幹什麼。」

  沒說兩句,驛丞攜著驛丁便已慇勤迎接上來,賀蘭瓷立刻扶著陸無憂站穩,娉婷而立,衣冠齊整,鬢髮不亂,看不出半分破綻來。

  陸無憂剛要開口寒暄,猝不及防間,兩人都聽到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

  賀蘭瓷:「……?」

  陸無憂:「……」

  ***

  回青州這一路,賀蘭瓷和陸無憂原本也沒想搞出多大的動靜來,奈何著實小看了底下官員揣摩上意的心思,每到一處就聽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喜迎陸大人與夫人歸鄉,搭配上各種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

  著實過分熱鬧,就差沒弄個舞龍舞獅的班子在外頭演出。

  兩人在驛館裡吃著飯,都能時不時被炸一下。

  朝廷讓官員回鄉省親,沿途下榻驛館吃住都不收分文,算是在朝官員的額外優待。

  陸無憂還算泰然自若,賀蘭瓷有點吃不消,最後總算到了青州,她才鬆了口氣。

  誰料到了青州,還沒等落腳,青州的布政使、本地的知府又都派人來請,陸無憂遊刃有餘應付,轉頭跟賀蘭瓷道:「你先去你大伯府上,我明日來接你。」

  賀蘭瓷迅速點頭。

  賀蘭瓷的大伯賀蘭誠舉人出身,在青州家有薄財,當初賀蘭瓷回老家養病,被他視如己出,也多虧了他賀蘭瓷才能去江流書院入讀——她爹肯定是不許的——因而賀蘭瓷一直很是感激。

  此番見她回來,大伯賀蘭誠和伯母應氏也都很是欣慰。

  伯母笑得有幾分開懷道:「當初還是個小丫頭,現在都嫁為人婦,是個大姑娘了。伯母先前還擔憂你相貌如此出眾,不知道什麼樣的男子才配得上你,沒想到是敏兒當年天天叨念的那位陸公子……他也確實是個人傑。」

  賀蘭瓷頓時一凜,想起她的小堂妹賀蘭敏,考慮要怎麼解釋這件事。

  伯母又一笑道:「你放心,敏兒前些年也已出嫁了,早不放在心上了。得知你要回來,她還急著說要見你,應該一會就過來。」

  賀蘭瓷鬆了口氣,道:「我也挺想見見堂妹的。」

  伯父則在感慨:「聽聞上京開了女科,你在女科還中了舉,果然虎父無犬女啊,當年送你去江流書院還真沒送錯。」

  小堂妹確實一會就到了。

  她風風火火進來,上來就先盯著她看,然後立刻握住她的手道:「小瓷姐姐,你居然這麼多年都完全沒變……」

  賀蘭瓷:「……?」

  這都過去七八年了,怎麼可能沒變。

  隨後便聽小堂妹興奮不已道:「小瓷姐姐,你真的嫁給陸公子了啊?他現在長什麼模樣啊,變了沒有?聽說男子當官後都會變胖發福,他不會也……」

  還有這種事?

  賀蘭瓷一頓道:「他什麼模樣,明日來了你就能看到了。」

  小堂妹忍不住又更興奮了:「還有你們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啊?當初你不是說對他無意的嗎?他拒絕了這麼多姑娘果然是因為小瓷姐姐你吧?」

  賀蘭瓷被她問得發怔,微微驚奇道:「你不是……」

  小堂妹瞬間了悟,道:「那都多久前的事了,我當時年紀輕不懂事,現在早想通了。不過得知他做了我姐夫,還是有點興奮……」

  是賀蘭瓷不能理解的興奮。

  可當第二日,陸無憂真到府上來拜訪,她看著小堂妹兩眼發光,就差沒拽她衣袖,和當年如出一轍激動表情時,賀蘭瓷又覺得她似乎過分興奮了。

  偏偏陸無憂還在眨著桃花眼,溫柔笑意款款。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笑起來招人這件事倒是分毫未改。

  小堂妹私底下還拉著她道:「我怎麼感覺陸公子……比當年還好看了?」

  賀蘭瓷不得不糾正道:「你得叫他姐夫。」

  小堂妹隨即改口:「姐夫他……」她看向賀蘭瓷的表情,眨眨眼睛,「小瓷姐姐,你不會這個也要吃醋吧?」她連忙道,「我就是欣賞、欣賞,早知道他肯定看不上我啦。」

  「我……」賀蘭瓷想否認,但又確實無法忽略剛才的不高興。

  她定神,理了理思緒道:「這不怪你,我去找他說說。」

  陸無憂那邊剛把她伯父伯母哄得眉開眼笑,見她過來,亦是笑著,不過發覺賀蘭瓷扯他到旁邊一處僻靜地,面色淡淡時,還是斂了幾分笑容道:「怎麼了?」

  賀蘭瓷斟酌道:「我堂妹她以前……」

  陸無憂隨口道:「似對我有意?」

  「你知道?」賀蘭瓷抬眼看他道,「那你還對她那麼笑?」

  陸無憂道:「她都出嫁了,還是你的家人……」說著,他意識到什麼,忽然又笑起來,「瓷瓷,你很介意嗎?」

  賀蘭瓷答非所問道:「總之你收斂點。」

  陸無憂在下面不動聲色地勾了一下她的尾指道:「怎麼辦,你不高興,我還挺高興的。」

  賀蘭瓷無語地輕抽自己的手指道:「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陸無憂則興致盎然地道:「如果我不收斂的話,你會跟我鬧別扭嗎?」

  賀蘭瓷盯著他那張俊逸面龐看了看,嘆氣道:「看我吃味,你這麼高興?」

  「畢竟你以前都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賀蘭瓷道:「誰說的,我很早便說過,覺得你笑起來不太……」

  陸無憂莞爾道:「不檢點是吧?但我哪知道你是看我不順眼,還是……」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兩句。

  賀蘭瓷臉一紅道:「你知道就行了!別招惹我堂妹了。我先過去了。」

  她轉身便想走回廳堂中,畢竟把她伯父伯母冷落在那裡太久也不太合適。

  陸無憂扯了她一下道:「瓷瓷,我喜歡你。」

  賀蘭瓷愕然回頭道:「嗯?你幹嘛……」

  陸無憂輕聳肩,笑道:「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說。沒事,你過去吧。」

  賀蘭瓷簡直被他弄懵了。

  「陸霽安,你……」

  陸無憂低聲道:「又沒必要非得挑個莊重場合,我隨心所欲慣了,你不用在意,反正……你不是也早知道了。」

  他笑得格外溫柔。

  ***

  賀蘭瓷一不留神,又被他弄得七上八下,回去同伯父伯母閒聊時,都有些走神。

  本還想留意陸無憂到底有沒有收斂,回過神來時,已見小堂妹含淚送他們出府,她口中還在道:「真不在府裡多住幾日?」

  陸無憂眸光淡淡道:「便不叨擾了。」

  賀蘭瓷心道,他還是收斂了嘛,尚未開口,便聽上了馬車的陸無憂道:「這樣其實還挺失禮的。」

  「你可以客氣點。」

  「我平時笑著不就是客氣。」陸無憂轉口又道,「不過夫人要求,我只能照辦了。」

  賀蘭瓷默了默道:「我們接下來去哪?」

  陸無憂道:「見我父母啊,他們在青州買了宅子,我們現在過去。」

  賀蘭瓷立刻緊張起來:「這麼突然!?」

  陸無憂微笑道:「都這麼些年了還突然?漂亮媳婦遲早要見公婆嘛。」

  青州多水鄉,水路縱橫,傍晚時分,馬車沿著石板路碾過,還能看見川流不息的小舟與漁船,座座小橋拱立,咿咿呀呀的溫言軟語之下,水岸邊是酒肆客棧通明的燈火,柔柔灑下輝光。

  馬車停在一處不大不小的宅子前,門外森森立著些青衣人和黑衣人,腰間都有佩劍。

  不知是誰開口道:「少主帶著少夫人回來了!」

  賀蘭瓷更覺緊張,陸無憂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隨意點。」

  說著,他一躍下了馬車,抬手還把賀蘭瓷也給託了下來。

  賀蘭瓷跟他走進宅子裡,還未繞過影璧,已聽陸無憂率先道:「還以為你們不要兒子了。」

  隨後響起一道悅耳的女聲:「陸無憂你胡說八道什麼呢,我漂亮兒媳婦呢?」

  賀蘭瓷站在影璧後,踟躇了一下。

  又聽那個女子遲疑道:「你真能娶到又漂亮又聰明,性格好,大家閨秀還出身名門的媳婦?」

  陸無憂氣定神閒道:「娘,我騙你幹什麼。」

  「……你還沒把人氣跑?」

  「不止沒跑,剛才還因為我對人笑笑吃醋來著,特別黏人。」陸無憂說話間帶著笑,又繞了回來,牽著賀蘭瓷道,「行了,害羞什麼?」

  賀蘭瓷深吸了一口氣,保持平靜往前邁了幾步。

  入眼便看見一個長得十分明豔動人,紅衣紅裙的年輕女子,她身側則是個一身黑衣,頭頂長髮高束,面容極其冷峻威嚴,見之便讓人心生畏懼的男子。

  那女子盯著她的臉看,驚道:「居然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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