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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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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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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21:45: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七章 狗日的會試
    晚間,范閒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與婉兒略談了一下白天與二皇子的會面,便又迎來了意料之中另一位客人——來客是辛其物,太子東宮近人。

    入座看茶,看著手中的紙條子上的那些姓名,范閒微微一笑,知道太子要做什麼,卻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來找自己。

    「為什麼給我看這個?」范閒拿著手裡的紙條子,苦笑搖頭道:「少卿大人,會試的事情,下官是根本插不了手的。」

    數月之前,在與北齊的談判過程中,這二位一是正使一是副使,配合的倒是極為默契,而且性格上也沒有太牴觸的地方,加上前些天兩個人醉了一次,如今自然熟絡了些。辛其物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輕聲解釋道:「你應該清楚這些人名是什麼。」

    范閒當然清楚,後天就是會試開考之日,在這個節骨眼上,各府裡都像小媳婦兒與馬伕一般不停地暗通著款曲,後門的門檻都快被踩爛了,據說禮部大老郭攸之不厭其煩,又不敢得罪太多王公貴族,所以乾脆請了旨,躲進了宮裡。另外四名同考和提調,也是已經將禮部太學當作了自己的府第,根本不敢回府,

    但是依東宮的能量,如果太子想在此決科舉之中提拔一些自己想培養的年輕人才,應該有的是法子,單說那位會試總裁官郭攸之,人人都知道,那是位堅定的東宮支持者,隨便遞句話去,應該就不會有問題,怎麼會找到自己來了。

    似乎察覺到他的疑惑,辛其物微笑著搖搖頭。說道:「小范大人才氣縱橫。世人皆歎,但看來對於京中的諸多規矩卻是不大瞭然。本朝一應科舉規矩都是依著前朝慣例來的,改動並不太大,為防止舞弊。應試學生們的卷子都要重新抄寫,防止筆跡被人認出來,最關鍵的,卻是糊名這個步驟。」

    辛其物繼續說道:「紙上這六個人名,都是我親自見過的人。」他微笑說道:「有才之人。」

    范閒向來以為自己是一個很冷靜的人。但當辛其物走後。他安靜地坐在書房中。看著手中那張紙條時,依然有些隱隱的憤怒。後天就是會試的正日子,而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除了總裁,門師,提調之外,會試諸官之中。自己還擔任著一個很麻煩很重要的角色。

    先前的談話之中,辛其物告訴他,朝廷已經下旨,今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擔任此次會試的居中郎——居中郎這個有些古怪的職位,其實就是全權負責此次會試的秩序的官員,手中握有相當的實權,更關鍵的是,當夜裡封卷之後,在改卷之前的漫漫長夜裡,在禮部官員和太學教者重新抄卷之靠,糊名的事宜,是由居中員一手負責。

    但凡想在這次會試裡玩些小手段的人們,首先要處理的,便是糊名的環節。就算那些學子身後的背景已經買通了禮部官員,甚至是座師考官,但如果糊名時不先做手腳,批閱試卷的考官也無從下手。

    本來這麼些年的科舉過去,這些舞弊營私的買賣,慶國官員們早就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各方勢力的分配也有了一些可供參考的定式,但是由於此次是聲名大盛的范閒,很莫名其妙地坐到了居中郎的位置上,所以朝中各方不免有些拿不準。誰也不知道這位小范詩仙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所以太子才會毫不避嫌的讓辛其物事先來範府,他認為范閒應該不會違背自己的意思,而且這些日子裡,太子認為東宮也給了范閒足夠的恩賞,也該是范閒表明自己態度的時候了。

    范閒又看了一眼紙條上的六個人名,笑了笑,將紙條毀成粉末,然後緩緩走回自己的臥室,心裡對於那位二皇子平空多出了一絲感激,如果二皇子也來這麼一手,自己夾在中間,真是很難處理。

    但他依然有些低估了事情的複雜性。

    林婉兒坐在桌旁微笑望著他,然後輕輕叩了叩桌子,她的手指邊上幾張潔白的紙看上去乾淨的令人發寒。范閒歎息一聲,一拍額頭說道:「不要告訴我,那上面寫的是人名。」

    林婉兒嘻嘻一笑,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膊,讚揚道:「相公果然是個聰明人。」

    范閒苦笑道:「本來以為去北齊之前,我們可以在京都裡好好休養生息,誰知道……」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咒罵了起來:「是誰讓我當這個居中郎的!」

    「我父親,你父親。」林婉兒苦兮兮地望著他,「雖然然這個職司及不上提調,但位在要害。按往年裡的慣例,這一拔的學會會試之後入朝為官,將來見著你的面,也要喊一聲老師,實在是個很……」

    范閒沒好氣道:「咱們那兩個不怎麼親的爹是不是有些太熱心了?我才十七,難道以後在朝上,讓一拔中年翰林迂腐學士見著我行禮?」

    林婉兒愁雲一掃而空,笑嘻嘻說道:「如今你在京裡名聲太盛,這次甚至有人推舉你出任座師,如果不是年紀太小被宮裡駁了回來,你可能成為數百年間,這世上最年輕的會試座師。」

    范閒說道:「不是什麼好事,現在很後悔殿上發酒瘋那段。」不過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後悔藥可以吃,他將妻子遞過來的紙條細細看了看,發現上面的人名有些還比較熟悉,都是京中比較出名的學子,有些自己曾經接觸過的人,確實有些才學,看到這裡,范閒的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既然我是居中郎,他們還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府裡?」范閒歎息道:「這紙條子就是他們舞弊的罪證,送到我手上,他們的膽子未免太大了些。」

    「都是老規矩了。」林婉兒久居宮中,自然知道這些事情,解釋道:「往年的居中郎雖屬要衝,但是職供太低,所以各方都不怎麼看重,反正如果宮中哪位想栽培自己幾個心腹,那位居中郎只好裝看不見,哪裡敢多話。只是今年輪到相公擔任這個職可,那些人忌憚你的手段背景,卻不瞭解你的性情,所以才會像對待總裁官一般,捉前來向你打聲招呼,表示禮貌,也表示尊敬。當然,那些自認巴結不上你的官員,當然還是會依老例去走座師的門路,不敢來騷擾你。」

    「如此看來,我只要依往年規矩做就好了。」范閒微微皺眉,他是真的沒有想到慶國的官場已經敗壞到如此地步,一想到那些在郊外書塾裡辛苦度日的學生,心裡不免還有些不舒服。

    「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林婉兒不是尋常人,輕聲說道:「即便這些人的面子一個不賣,誰還敢把相公你怎麼著?」

    范閒苦笑,心想您是郡主,當然誰都不怕,雖然自己身後的背景也是不小,但是您那太子哥哥卻是要借此事看自己表態。他轉而問道:「這些人名是誰送來的?」紙條其實只有三張,沒有他想像的多。

    林婉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羞一笑道:「其實,都算是我惹出來的事兒?」

    范閒異道:「怎麼講?」

    林婉兒應道:「今天入了趟宮,去寧才人宮裡坐了坐,你知道我小時候向來在她身邊玩大的。這是一椿。」她接著愁眉不展說道:「至於其它的兩張紙備,一張是父親派袁先生送來的、另一張卻是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送來的。」

    范閒搖搖頭,寧才人代表的自然是那位依然遠在西方戌邊的大皇子,宰相大人既然將自己送到居中郎的位置上,斷然沒有不利用自家女婿的道理,倒是那位樞密院的老秦大人,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面,但知道是三朝元老,軍方的超級實權人物,不老老實實栽培幾個將領,怎麼也來文臣科舉裡插一腳。

    「算了,都是小事,既然舉國皆是烏鴉,我自然也不會去冒充丹頂鶴。」范閒淡淡說道,將這些紙條全數毀了,輕輕攬著妻子的雙肩,往前府走去。

    ——————

    二月初九,大比之日,慶國的讀書人要將十年寒窗所學,盡數賣於帝王家,至於帝王家買是不買、就看這幾場考試。那些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像游動的魚兒一般,或惶然或興奮地往大試的地點:禮部二衙考院裡走去,看上去就像是奮不顧身地在往一個狹小的魚簍裡鑽。

    范閒頭晚已與總裁官郭尚書,兩位座師,兩位提調見過面了,諸臣有些緊張地安排妥當一應程序,第二日便分別行使職司。

    一把太師椅擱在大門之側,身旁是衙門差役還有監察院按例派來的官員。范閒安安穩穩地坐在眾人中間的太師椅上,冷眼看著這些學生在自己的面前走過。

    學生行過他的面前,不論老幼,都是恭敬行禮,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聲名,不認識范閒的人,敬的是他的位置。在門口,范閒身邊的虎狼之吏早己拉開了布幔,開始挨次搜身,嚴防學生夾帶違禁之物入內。

    范閒啜了一口茶,看著這些扛著被褥馬桶吃食,像極了村裡長工般的苦命學生們,不由搖了搖頭,忽然看見一個被檢查完後的學生正準備入院,一翻白眼,喊道:「等等!」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八章 考官其實是有趣的工種
    院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無數道目光有些畏怯地投向了小范大人,不知道那位學生有些什麼問題。范閒看了那個扛著一團爛被褥的學生兩眼,忽然問道:「查過了嗎?」

    禮部吏員與監察院官員同時報道:「已查過了,並無異樣。」

    那位學生抬頭挺胸看著這位年輕的范大人,面色平靜,並無一絲慌亂。范閒微微皺眉,再問道:「脫了衣服查的?」

    「是,大人。」他身邊的官員看見院門口堵的人越來越多,不免有些著急,再過半個時辰,宮中的御令就要來了,如果以這個速度,生員們極難完全放進去。

    正此時,范閒忽然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走到那位一臉平靜的學生旁邊,打量了他兩眼,忽然笑了起來,附到他耳邊說道:「你的衣服有問題。」

    他說話的聲音極小,所以只有那位學生聽到了,那位學生在二月初的陡寒天氣裡,竟然額上冒了些汗出來!這位學生姓楊名萬裡,全然不知道這位以詩才名噪天下的小范大人是如何發現自己的秘密,在范閑靜靜的目光下,不免有些要崩潰的傾向。

    范閒忽然微笑說道:「你進去吧,如果此時說穿了,你十年功夫白廢,但是記住,這兩日考院之中,你不要讓我發現你用了你的衣服。」

    楊萬裡驚喜交加,後怕難止,哭喪著臉說道:「謝大人成全。」生怕這位兩隻眼睛像老鷹一樣的年輕居中郎再次反悔,把破爛的被褥一扛,掩面就衝進了考院之中,心裡拿定主意,這兩日裡斷斷然不能將身上衣服拆開。去看裡面的夾層。」

    緊接著。范閒又警告了幾個妄圖想夾帶小抄入考院的窮學生,漸漸的,圍在他身邊的吏員們也明白了怎麼回事,雖然很是驚訝於小范大人的眼力與判斷。但也有些隱隱著急,時間上怕有些來不及。

    范閒卻似乎頭一次做官做出了感覺,微笑著——審視著入院的學子們,很仔細地一個也不放過,扒掉了許多雙鞋。許多頂帽子。許多枝後藏紙團的毛筆,在考院的門口堆成了一座小山。到此時。那些排著隊的學生們才知道,今年這位居中郎竟然是位殺氣十足的厲害人物,不像人們想像中的詩仙涎漫,不會怎麼理會自己諸人的舞弊之事,於是趕緊退了出去。將身上夾帶的東西扔到考院背後的陰溝裡。

    今日監察院領頭的是范閒地熟人,那位目前暫代一處部分職司的沐鐵沐大人。他聽著手下的匯報,趕緊到了這邊,見著范閒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禮拜了下去,有些為難說道:「大人,時辰不早了,得快些。」

    旁邊的禮部吏員與監察院中人看見他對范閒如此恭謹,不免嚇了一跳,心想監察院的人居然會對一位文臣如此客氣,此時才想到范閒身後的背景,一位宰相,一位尚書,一位郡主,於是再不敢多嘴,只是靜靜聆聽范閒的回話。

    范閒摸出舶來的懷表看了看,發現時間確實不早了,這才搖搖頭停止了這次有趣的遊戲,站起身邊,朗聲對考院門口的數百名學生說道:「本官范閒,想來諸位也是聽過。先有大家見著了,為免耽擱會試正時,今日便不脫衣搜身。」

    眾生員大喜。

    范閒微笑看了四週一道,說道:「你們自己把身上夾帶的東西扔進這竹筐裡,一概不咎,如果這兩日考試之中被本官發現了,當心我讓人把你扒光了扔在皇城前面,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斯文是何等模樣。」

    眾生員大懼,這才知道詩仙小范大人的微笑裡,原來蘊藏著沁骨的殺氣。於是眾人各自老實魚貫而入,至於還有沒有那一等想要冒險的學生,那是日後之事。

    這一放行,速度頓時快不了少,不一會兒時間,考院門口就馬上回復清靜,只留下滿地臭鞋,無數紙屑,看上去倒有些淒惶。禮部的吏員趕緊安排人手打掃去,以迎接宮裡開考的旨意,還要佈置香案鳴炮,一時間忙了個不亦樂乎。

    眾人一邊忙碌著,一邊想著這位小范大人行事果然與一般慶國官員大不相同,若不理會那些夾帶之事便罷了,哪有像今天這種查出來了,依然放行讓學生進去考試的道理?這事兒若攤在別的考官身上,只怕御史台那邊又是好一陣擾嚷,但誰也知道,范閒既然敢這麼做,當然是不怕這些事情。

    范閒坐在太師椅上,微笑看著眾人忙碌著,一邊與身邊的沐鐵搭著話。沐鐵如今的職位早起來了,一直以為是拜范閒所賜,所以顯得對范大人格外親熱,說道:「范大人辛苦了,呆會兒旨意一道,炮響開考後,大人盡請回院中休息,這一應勘防之事,自然交由下官處理。」

    范閒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職司所在,呆會兒還要在考場裡轉悠,哪裡有閒功夫。」

    「大人頭一次領這個差使,所以不知道,其實入了考場,便不用太過操心。」沐鐵以為這位年輕的權貴不清楚會試的潛規則,陪笑說道。

    范閒忽然轉而低聲問道:「這次去北齊,沐大人去不去?」

    沐鐵一愣,對於他的轉話沒有什麼思想準備,下意識裡回答道:「院裡還在安排,不過應該是四處那邊的事務,我可能插不上手。」他忽然眼睛一轉,想到這位小范大人會寫詩卻不愛寫詩,偏生喜歡做些小生意,以為自己猜到了什麼,笑著說道:「范大人是不是準備在北邊進什麼貨?那個我可以幫助安排一下。」

    范閒哈哈一笑道:「沒事沒事,只是隨口問問。」旁邊有下屬端上茶來,范閒向沐鐵讓了一讓。沐鐵好奇問道:「范大人,看來今天心情不錯。」

    范閒唇角微翹,瞳子裡閃過一絲莫名的神情,似笑非笑,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半晌後才輕聲說道:「其實……我一向以為,讀書而不用考試,乃是人生最大樂趣。入京之後,我最怕的便是會試,沒料到一年時辰,我竟然成了居中郎,能讀書,而不用考試,更能輕鬆無比地看著讀書的同仁們辛苦考試,原來,這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聖旨至,奉炮鳴,香案撒,院門閉,一年一度的慶國春闈會試正式拉開了帷幕。范閒聽著考院的重重木門在身後緩緩合上,心裡一陣恍然,前世之時的高考,自己也沒有參加過,當時以為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今世之時,這會試自己又無法參與,雖說輕鬆,但心中也是猶自些小遺憾。

    「拜見大人。」入了大堂,春初寒風從門口處湧了起來,范閒向坐在正中的禮部尚書郭攸之行了一禮,說道:「院門已閉,無大人手令,不得再開,此時院中各路郡州縣的學子已經拿到了試卷,開始做題了,負責送吃食用水入內的角門處,由監察院沐大人及禮部大人們共同把守,應該無虞。」

    郭攸之看著下方的這位年輕五品官員,看著他那張清俊的面容,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旋即滿臉微笑道:「小范大人辛苦了。」接著對身邊兩位座師吩咐道:「依往年規矩,一個時辰之後,你們下場巡視一番。」

    這兩位當年春闈的座師一位是太學正,一位是同文閣的大學士,都是陛下欽點,聽著郭尚書發話,點頭應道:「聽大人安排。」

    郭攸之又轉向范閒說道:「小范大人,你的職可是考場秩序,協助兩位提調,不定時巡場,還要留神角門處動靜,隨時準備接旨。」

    這位禮部尚書歎了口氣,對天抱拳一禮道:「春闈之試,為國擇良材,不可不慎,諸位大人各自用心些吧。」

    隨著郭尚書的發話,考院之中的各色官員們都各歸其職,一股嚴肅而緊張的氣氛悄然無息地瀰漫在考院中的每個角落裡。所有人都知道,當今皇帝陛下在數次北伐之後,已經將治國的重心轉移到了文治之上,所以對於每年一次的考試,顯得格外重視,甚至前些年還曾經有過微服視察的先例,所以誰也不敢大意。

    而且此次春闈對於那些正埋案伏首疾筆的學生們來說,更是人生中最緊要的一個關頭,若能順利通過,那便是躍上了龍門,若是不行,只能黯然回鄉,準備來年的鄉試,一折一返,不知會消磨掉多少人的青春年華,更有那等倔傲之輩,一旦落第之後,竟是纏綿居於京中不肯歸鄉,頹敗者有之,浪蕩者有之,更多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乃國之大典,此乃士子之生死場。

    范閒站在石階之上,閉目聽著考院裡四面八方響起的沙沙之聲,想到太子諸人遞來的紙條,唇角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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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九章 春風化雨入春闈
    日頭漸漸地升了起來,驅散了考院裡的寒意,那些緊張的學子們終於有機會可以暖一暖自己的身子。他們不停地搓著手以保證落在紙上的筆跡不會顯得過於生硬,這試卷書法也是評分標準之一,所以雖然已經開考良久,但大多數人還只是在打腹稿,並沒有急干動筆,看來這考院裡的士子們,大多數都是曾經有過痛苦經歷的可憐人。

    范閒滿臉微笑地在考場裡行走著,腳步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以免打擾了這些學生們的。說來也奇怪,學生們破題之時往往最是害怕考官在自己身邊經過或是打量自己的試卷,但當這些學生們發現站在自己身邊駐足觀看的,竟然是考院門口那位赫赫大名的小范大人時,每個人卻不免生出些許自信來。

    因為范鬧不像那兩位座師和提調一般滿臉肅然,反是掛著如談談陽光般的笑意,所以但凡敢抬頭看范閒臉的學生,總是會覺得小范大人臉上的笑容是在鼓勵自己。

    在考院的每一處走了一遭,范閒回到了角門處,沐鐵早就已經泡好茶等著了,看著他坐到椅子上,才壓低聲音笑道?「挺悶的,范大人選在這兒歇腳,倒是最合適,角門這裡要與外界交通所以倒不怎麼難受。」

    范閒一笑,心想自己如果真回正廳與郭尚書坐在一起,只怕對方不高興,自己也會不舒服。一邊飲著茶,他一邊卻想起了一椿很蹊蹺的事情,太子那邊給的名單只有六人,但卻沒有賀宗緯的名字。他入京之後便知道賀宗緯是大學士的學生,而且是東宮潛臣,按理講,今朝應該是要參加春闈的。

    他暫且將這事放下,將目光隔著數重小門,又投向考院的最裡處,心裡生出了一絲慌謬之感,自己只不過是藉著酒瘋演了下李太白,出了本詩集,居然就能坐在這裡監考,這人生果然是很不公平的事情。

    那些猶在奮筆的學生們,如果知道堂堂捨試的結果,早已經被朝中宮中的那些大人物像分西瓜一樣地分好了,他們的心裡會有怎樣的想法?

    時間似平過的極慢,范閒已經快要在角門的椅幹上睡著了,才發現日頭剛剛移到了正中。相關衙門已經派人送了中飯過來,角門自然有人接著,細細查驗過食具之後,發現並無異常才將其中六份食盤抬到了中廳。

    范鬧去了中廳與那幾位大人一面用著午飯,一面聽他們講上午的情況,東南角那裡被提調大人逮了個舞弊的學生,提調搖頭歎氣道:「見過舞弊的學生,沒見過這麼舞弊的學生,居然堂而皇之將整本破題策放在書案下面抄,以為四周有隔幕就不會有人發現,哪裡知道四處巡視的官員眼睛是尖的。」

    此次春闈總裁禮部尚書郭攸之忽然皺眉道:「這書是怎麼帶進來的?」

    范鬧知道這是自己的失誤,微笑應道:「先前檢查太慢,監察院那邊的官員催丁一下,所以下官有些著急,怕誤了聖上定的時辰,所以出了紕漏,請大人恕罪。」他這話請了罪,卻將責任推了一半到監察院方面,倒是油滑。

    郭攸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倒沒有難為他,畢竟這種小事歷朝歷代的科舉都無法杜絕,也不能以此來攻擊范閒,只是聲說道:「小范大人初歷此事經驗不足,你們幾位大人要事幫一些。」

    范閒笑著向四周的幾位大人拱手一禮,尤其是對著自己的直屬上司太學正說道:「學正大人,下官才疏學淺,請多多看護。」

    太學正便是那日殿上受陛下眼神所指的舒大學士,他本是莊墨韓的學生,但是畢竟深以自己是慶國人為榮,所以倒不怎麼記恨殿前范閒將莊墨韓激得吐血一事,反是呵呵指著范閒笑道:「奉正大人,若你才疏學淺,這慶國上下哪有人敢自稱有才?」

    另一位座師和提調也紛紛笑著附和,拿范閒打趣:「堂堂慶國第一才幹,若非學識驚人,小范大人此時應該在場中奮筆疾書餓了啃兩個干饃,哪裡能坐在此處用飯。」

    這話一說,連郭攸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范鬧的才學究竟如何,范閒自己是沒有絲毫信心,但看來不論是在京都官場,還是在慶國天下,眾人對范閒的信心倒是比他自己還要強烈許多。

    考院裡的學生們依然在緊張恐懼地做著試卷,天時也漸漸地暗了下來,范閒在場中走了幾圈,看了眾人試卷還真發現丁幾個有真材實學之人,不免多駐足看了看。雖然他在澹州時也曾經通讀這個世界的經書,但畢竟設有想過經科舉入仕途,所以真要做起這等文章來,怕是還不如大多數人,畢竟洩為人,誇張點說也是博覽群書之徒,眼光還是有的。

    他暗中將那幾個人的名字記下,然後走到角門處,假意打呵欠,一偏頭,發現沐鐵已經是半躺在椅上快要睡著了。他不由失笑,心想這個沐鐵也是個妙人,做事的能力自然是有的,不然陳萍萍也不會讓他代掌一處部分權力,只是做人的本事就差了些,也許是剛剛開始學習拍馬屁這種事情,每次看見范閒就無比恭謹,無來由地讓范閒有些不自在。

    「大人角門開不得。」看見居中郎范閒走到角門旁一個偏僻處,一位監察院官員面露為難之色,上前攔住,說道:「除了送飯送水,角門必須一直關閉。」

    「本官知道這規矩。」范閒笑了笑說道:「只是想隨便走走看,看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這話顯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合體統,堂堂國朝大典,皇皇春闈之試,身為考官的范閒卻想在考院裡尋些好玩的東西。但是很奇怪的是,那位監察院官員聽著這句話後,卻是微微一笑應道:「院子裡好玩的東西挺多,大人以後常來。」

    范閒平靜了下來,看著這位官員普通的臉龐,忽然開口說道:「我要找的就是你,」

    「不錯,提司大人。」那位官員低頭道。

    范閒看著他的雙眼,知道這位監察院官員官職不高,但肯定是陳萍萍安插在一處的親信,不由微笑說道:「陳大人說了具體的時間沒有?」

    「春闈之後,三日之內。」那位官員輕聲應道。

    「好,我還有件事情要你幫忙,我需要查幾個人的來歷。」范閒將自己先前記的人名告訴了這位官員,靜靜說道:「不查家世,只查為人如何。」

    「是。」那位官員輕聲道:「請提司大人出示令牌。」

    范閒自腰間將那塊幫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的監察院提司令牌取出,在官員的眼前晃了一晃,然後溫言問道:「記清楚丁嗎?」

    官員柔聲應道:「記清楚了,不過此事下官會上報院長。」

    「明白。」范閒溫和笑道:「封卷之前,我要你的回報。」

    「是。」

    「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嗎?」

    「不用。」那位官員輕聲說道:「下官只是院裡一位低層官員,不敢勞煩大人費神記名。」

    太子要在朝廷裡安排自己十幾年後的人手,大皇干或許也是如此,至於岳父和樞密院那邊,則是典型的奸官行徑了。想到這裡,范閒不由苦笑了起來,自己這位老岳丈還真不肯給自己省些事啊。

    不過他也明白,這是官場裡的常態,而自己馬上要做的事情,倒是有些變態。

    范閒有些唏噓,心想再過些年,等自己年紀再大些之後,是不是也應該安排些自己的人,進入這個像遊戲場一樣的官場?但眼下他還無法做這些事情,首要的是要與監察陸軍配合好,將此次春闈的事情處理完美,不要給自己留下太多麻煩。

    在成功地用言將長公主逼出宮後,他一直很平穩地處理著一切。如果不是這次東宮方面拉自己的手段太過霸道,或許他還會依然忍下去。而且他認為自己的計劃並不怎麼冒險,先不論明面上的力量,自己身後的黑暗之中站著一位大宗師,站著一方恐怖的院子,這都是很多人不曾知曉的力量。他相信自己只要不去觸動慶國皇室最根本的利益,在這個看似強大,實則互相牽制的官場上,自己大有可為之地。

    既然重生之後要掄圓了活一把,自己就能過於退讓,不然豈不是白瞎了母親大人留下的這多香噴噴幫手?那些皇子高官們能做的事情,自己憑什麼不能做?自己不但要做,還要做得漂亮。

    「我骨子裡真是個很混帳的人啊。」范閒看著考場裡那些辛苦的學生,滿臉微笑,心想著:「和尚摸得,憑啥自己不能摸,自己不但要摸,還偏不讓和尚去摸。」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章 你糊我糊大家糊
    「胡鬧台!」

    陳萍萍咕噥著罵了一句什麼,桌旁那幾位監察院的頭目有些畏懼地看著院長大人發脾氣。陳萍萍將膝蓋上的毯子扯了下來,咳了兩聲,花白的頭髮亂糟糟的沒有一絲美感,說道:「院裡的規矩很清楚,宮裡的事情我們不能插手,除非陛下下旨。」

    四處頭目言若海苦笑搖頭道:「只是未免可惜了些,以往倒是查過科舉舞弊之事,但這種事情都是發生在高門大院之中,我們安插的人手不足,難以找到線頭。今次得了這幾個人名,順籐模瓜,不難將事情背後的官員揪出來,只是想不到竟然會牽連到東宮。」

    監察院內部的說話向來極其大膽辛辣,除了對於皇帝陛下的無上忠心之外,這些密探首領們根本不在乎旁的人。

    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花白的頭髮與窗上的黑布一映,顯得格外分明,他冷冷說道:「這位提司大人的命真好,陛下昨夜才決定今年要查科場弊案,他就送了這麼份禮物來。」

    言若海對於那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提司也是極為好奇,不知道對方是如何能拿到那些名單,輕聲應道:「早該查了。」

    「嗯。」陳萍萍一揮手,讓這些屬下自去各府安排,準備數日後的大動作,卻將言若海留了下來,半晌之後,才寒寒說道:「知道提司身份的,有很多人,所以這件事情根本無法保密,陛下還想給太子留些顏面,所以東宮那邊的人我們不要動。」

    「那宰相?」言若海忽然間靈光一閃,猜出了提司的身份,不免有些震驚無語。

    陳萍萍瞇著眼睛看著他:「你既然知道他是誰。當然知道,他的岳父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動的。」

    「其實這些人都不能動。」言若海苦笑道:「除了太子之外。一位是宮中的貴人,一位是宰相,還有一位是樞密院的元老,我們院中與軍方關係一向良好。總不能為了這些小事把關係撕破了。」

    「嗯。」陳萍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這三條線都要動,但是都不要追到根上,不然朝野震動,連陛下都無法收場。這些做臣子的啊,或許就是猜到了陛下不可能因為科場弊案而窮治天下官吏。所以這些年才會如此大膽。」

    他忽然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有些陰寒:「但他們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人的膽子比他們還要大。居然一反手就賣了這麼多人。」

    言若海皺眉道:「范提司此舉大為不妥,一下子得罪這麼多貴人,如何收場?」

    「他這是把題目交給老夫在做。」陳萍萍的臉色不知道是怒還是狂燥,總之心情不怎麼好:「他知道老夫不會讓他站在風口浪尖上,之所以給這名單過來,只是告訴我,他不想被人牽著鼻子走,要我幫著處理!」

    言若海不敢接話,心裡卻是更加震驚,那位司南伯的大公子究竟與陳院長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居然敢如此行事?而且看大人的表情,竟似真的準備按照他的方略去做。

    陳菏萍回復了冷靜,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只是笑聲未免有些尖銳難聽:「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

    言若海好奇問道:「范提司這樣做,對於他有什麼好處?」

    「這個世界上總是有些怪人,不是為了自己的好處做事的。」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上流露出一種很少見的尊敬神情,這種神情,言若海甚至在院長提到陛下時都沒有見到過。

    「請大人示下,此次查科場弊案,最上可到哪級?」

    陳萍萍微微抬頭,寒聲說道:「陛下覺得郭家把持禮部夠久了。」

    「明白。」

    「一處目前沒人,沐鐵不夠聰明,所以此事由你領頭。」

    「是。」

    ——————

    春闈已經進入了第三輪,范閒拿起溫熱的濕毛巾擦了擦眼角,發現最近幾天確實有些疲乏,眼屎都多了起來,不由苦笑著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再細細去看那些趴在桌子上睡覺的學生,心想連自己這做考官地都如此辛苦,這些學生只怕更是可憐。

    今日是春闈會試的最後一天,范閒已經在禮部二衙的考院內呆了好幾天,雖然家中時常送些醒神的東西和吃食過來,但身體和精神也已經疲乏到了極點。他打了個呵欠,走到那個楊萬裡的身邊,細細去看,這些天裡,他發現這個叫楊萬裡的學生倒是老實得很,夾在衣服裡的那些東西還真是一動未動,不免有些高興。

    更讓他意外的是,這位楊萬裡竟然胸中頗有才學,幾道疏論做得雖然不是滴水不露,見解也不是走的堂而皇之的路線,但勝在切實,不飾虛華,倒合了范閒的性子。監察院那位無名官員的回報也來了,這位楊萬裡家境貧寒,自幼在泉州族學讀書,鄉試的成績也是極好,而范閒與他又有揭弊之交,所以不免多留神了一些。

    此時最後一場試題楊萬裡已經做完了,正滿臉倦容地在看有沒有什麼紕漏,餘光瞥見小范大人又一次來到自己身邊,不免有些緊張。

    雖然是考院之中,范閒自然不可能與考生做交談,但楊萬裡折騰了幾天之後神思已然有些恍惚,竟是大著膽子捏了捏自己的衣襟,然後可憐兮兮地看了范閒一眼,似乎是在問這位年輕的考官,當初在考院之外,是如何發現自己的夾帶。

    范閒忍俊不禁,心想憑你的才學,用得著徐這些手段嗎?也不方便與他說話,只是將右手食指輕輕點了點楊萬裡的被褥。

    楊萬裡一頭霧水,低頭望去,只見自己身後那團像黑老棗般的被褥,再看看自己身上雖然數日不洗卻依然透出清貴氣的綢緞長衫,心頭一動,知道自己的馬腳是如何露出來的了。試想哪有一位能穿得起水洗綢長衫的考生,會扛那樣一卷黑不拉嘰的被褥進場。

    他不由憨憨地笑了一聲。

    范閒微微一笑,心頭做了決斷,便將雙手負在身後往回踱去。

    ……

    時已入夜,考生們漸漸離開了禮部考院,經歷數日折磨,眾人早已是委頓不堪,呵欠連天,渾身酸臭,一臉惘然。還剩下一些筆頭慢的考生猶在伏案咬筆,又有一些學生卻是燈下和衣睡著,還沒有到時間,自然也沒有考官去管他。

    禮部之側銅駝巷中忽然響起一聲鑼,鑼聲清脆,似乎要喚醒籠蓋在京都上空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

    「時辰到,各學子住筆。」

    隨著一聲喝,禮部下屬官吏們開始清場,將那些猶自抓著毛筆不放的學生將院外趕去。有位至少有四十多歲的考生,頭髮已經花白了,試卷卻還沒有做完,哭嚎著死不肯離開自己的書案,結果最後慘被幾位監察院的吏員生生架了出去。

    良久之後,眾人似乎還能聽到那位考生嚶嚶切切,鬼哭一般的難聽聲音,在禮部考院之外迴盪著。

    范閒歎了一口氣,心裡卻沒有什麼同情——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是一樣的,你能夠做什麼,適合做什麼,其實是全看你自己的努力罷了。並非他是個冷漠無情之人,只是對於他來說,這些學子們的會試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會試……卻才剛剛開始。

    春闈結束當夜,便要馬上封卷,這是范閒的職司,而總裁官與兩位座師兩位提調,都是高坐堂中,也不敢離開,全等著范閒領著人完成糊名抄錄這兩道手續,然後才能封卷畫押。

    明燭大亮,整個禮部二衙裡一片繁忙景象,外間是數十位老吏在分割試卷,分類整理,另一個小房間裡,則是范閒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看著兩位禮部的官員在進行糊名。

    所有的試卷糊名之前,都要先送到范閒面前過一道,范閒不敢怠慢,細細看著卷子上的名字,與那四張紙條上的名字做著對應,過了許久之後,他已經從裡面挑了十數張卷子,不引人注意地擱在了自己的右手邊。

    在他側方的那兩名禮部官員低著頭互視一眼,知道那十幾張卷子是朝裡宮裡的大人物打過招呼的。

    做完了手頭上的事情,范閒向那兩個人招招手,示意開始糊名,那兩位禮部官員不敢怠慢,趕緊開始將試卷上的學子姓名藉貫一處用紙張蓋住。

    范閒也不避嫌,細細在旁看著,終於發現了這些慶國的官員們是怎樣進行這種事情,原來但凡是自己挑出來的卷子,在糊名的時候,所用的紙條會比一般學生糊名的紙條略微短上一絲。

    看著禮部官員嚴肅地在自己挑的試卷上鄭重的糊上短紙條,范閒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如果日後郭攸之知道,這些試卷並不全是朝中大員所請,有幾份卻是自己看中的真有才學之人的卷子,比如那個叫楊萬裡的憨人——郭老匹夫會不會氣到吐血?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小手段落在監察院大老的手裡,郭尚書連吐血的機會只怕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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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一章 驚雷
    糊名時長短相差極少的那一絲紙,若隨意看去,絕對看不出什麼古怪,但如果是抄錄的官員心中有數的話,一定能分辯出來。范閒看著楊萬裡的卷子被糊上一截短紙後,心情無來由地變得極佳,笑著搖搖頭,忍不住開口問道:「就算挑出來了,但抄錄的時候,怎麼做記號?」

    他身邊的那位官員有些為難地笑了笑,知道這位新晉的紅人還是不大瞭解規矩,小意回答道:「小范大人,抄錄時只要在某些字的筆畫上下功夫,那批卷的大人,自然就明白了。」

    范閒恍然大悟,讚歎道:「這樣就算批卷的大人不知道是誰,但只要知道是正確的人就成。」

    「是啊,大人。」禮部官員很有禮貌地回答道,心裡卻在腹緋這位才名驚天下的年輕人,卻連官場中的這些老規矩都不知道。

    孰不知此時范閒也在肚子裡暗罵這些人愚蠢、如果不是慶國官員們太過囂張,這種漏洞百出的老規矩居然能沿襲這麼多年,自己也不可能利用其中漏洞,為那些真正的讀書人做些事情。

    當然,他也明白,之所以整個官僚權貴機構一直都默認這個方法,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不論是不是政敵,都已經默認了這種分西瓜的手段,除了瘋子之外,體系內的官員們沒有誰敢多生事端。

    其實東宮和那幾位大老,甚至包括宰相大人都有別的手段來安排這件事情,但都不約而同地找到了他,一是因為居中郎主理糊名,是環節中重要的一個步驟。另一方面則是除了林宰相外,其它這幾方都要看看范閒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范閒的態度其實很簡單:去你媽的。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閒一樣閒到犯嫌,畢竟不是誰都像范閒一樣有個好爸爸,鐵扇公主牛媽媽。

    一夜忙碌,能夠決定無數士子人生的春闈終於劃上了一個休止符號。諸多官員揉著發困的雙眼。聚在了正廳之中,聽著本次春闈的總裁官,禮部尚書郭攸之大人訓話。

    一番毫無新意的說辭,為國取材的謊話之後,郭攸之有些困頓地揮手讓諸位下層官吏散了,然後和藹望著范閒說道:「小范大人這幾日也辛苦了。」

    「不敢。」范閒強打精神笑道:「大人不敢言苦,何況下官年輕著。」

    郭攸之微笑道:「大家都辛苦。」其實此時在場的幾位高級官員都明白此次春闈的內情究競如何,從中撈了好處的不止郭攸之和兩位座師。就連范閒都不知道,前幾日裡,早有人將他應得的一份銀兩送入了范府。那個數目竟是比澹泊書局半年的收入還要可怕一些。

    接連數日的會試,整個考院之中都瀰漫著一股黃白之物的餿臭之味,范閒站在石階之上。用手捂著鼻子,最後看了一眼黑暗的試院,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滿足的笑容。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多年了,只知道自己要活下去。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活下去,直到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之後,才發現,原來做一個普適意義上的好人,感覺還真的不錯。

    當然,好人不是迂腐的老好人意思。

    三部官員已經會集了試卷,在宮中黃門太監的帶領下,在大內侍衛與監察院密探的保護下,一行人穿過京都快要發白的夜空,往太學而去。數日之內,這批糊名抄錄後的試卷便會批閱完畢,從而擬定三甲人選,再送御覽殿試,從而評出今次的狀元、探花、榜眼……

    范閒離開了這個臭氣薰天的考院,院門口早有范府的馬車等著了。上馬車之後,他接過籐子京遞過來的毛巾,胡亂擦了一下臉,有些疲憊問道:「父親對我的做法有什麼意見沒有?」

    「沒有。」籐子京將自己受過傷的大腿挪了一挪,輕聲回答道:「只是老爺似乎有些不高興,總覺得少爺應該提前和宰相大人知會一聲,而且此事牽連的範圍太廣,若真惹得眾怒,只怕相爺與老爺都極難回護您。」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自己後面還有個監察院,更關鍵的是陳萍萍讓王啟年傳過話,陛下今年準備整頓吏治,自己只是順勢而為罷了。估計陳萍萍表面上此時正在罵自己惹事,心裡卻是在暗爽終於有個由頭動手。

    范閒只是給監察院提供一個理由,然後監察院再將這個理由擺在陛下的面前,讓那位皇帝下個決斷。至於太子、寧才人那邊,范閒另有安排,先前糊名的時候,不論是東宮還是大皇子的托請人,范閒都擇了有才學的幾個名字隱了起來,稍做保護,也算是給對方一個交待。

    等事情出來後,范閒想讓人們感覺,自己做這件事情並不是在朝政的哪一方中有所偏向,而只是一個純粹的文人,基於某種酸腐的執念,做出了一個「高潔」且瘋狂的決定。

    ——————

    後幾日京都裡風平浪靜,既然范閒已經爆了料,監察院方面隱藏在暗中的力量開始配合起來,至少在三甲名單出籠之前,一直沒有什麼驚悚的消息在官場上傳開,而最後定三甲,范閒偷偷塞進去的那些人居然沒有被剔出,很明顯在太學和禮部裡,都有陳萍萍那個恐怖老人的眼餞,在暗中幫助范閒隱藏。

    而郭攸之那些高官們,或許是前些年科場舞弊做得太順手,而且身後又有東宮之類的大主子做靠山,所以關註明顯不夠,競是沒有看出那麼明顯的問題來。

    二月二十二日,道路兩旁春枝漸展,枝上小鳥成歡成對,正是喜氣盈盈的春之佳時。地處京都西側距太學不遠處的客棧裡,在等著消息的各地學子們都心慌慌地聚集在樓下,桌上沒有擺什麼酒菜,因此這些學生們此時根本無心飲食,將心思全放在了打聽消息上面。

    「沒戲。」一位山東路的學生苦笑著搖頭道:「估計今次還是沒戲。」

    「佳林兄何出此言?」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學生面色微黑,正是那位在考院上與范閒有過目光對視的楊萬裡。

    他來自泉州,時常在海邊謀生活,與那些出身豪貴,前半生盡在書堂裡度過的才子書生大不相同。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心情倒是極為放鬆,從桌上夾了一筷老醛泡花生吃了,一面嚼著,一面含糊不清說道:「佳林兄乃是山東路出名的人物,一手策論寫得精彩至極,前幾日大家看過之後都是讚不絕口。至於小弟本來就不擅此道,文字功夫不成,雖然自信若牧一縣足以,但肯定是沒有什麼可能上榜。」

    那位成佳林來自山東路,今次已經是第三次參加會試了,他苦笑著壓低聲音說道:「這些事情難道你我還不清楚?每科取的人只有那麼多,朝中大員們托幾個,宮中定幾個,太學的取幾個學生。像我們這種外地來的,或許在家鄉有些名氣,但放在這京中又算是什麼?就算朝廷想找幾個有才之人做陪襯,以堵天下士子之口,也有大把京中名士可選,怎麼也輪不到我們頭上來。」

    酒桌之上另一位讀書人面相精瘦,看上去不是有福之人,或許是喝得多了,胸中又有積鬱不能發,故而說話極為大膽,冷笑道:「佳林兄說法不錯,我看這科舉日後還是不要再考的好,免得你們二人還要浪費這多銀錢做路費。什麼狗屁會試,不過是朝中高官們給自己挑狗罷了!」

    成佳面色一黯,接著卻是微微一懼,勸告道:「季常兄聲音小些,若讓監察陸軍的密探聽著,不說你我仕途如何,只怕連身家性命都有問題。」

    那位季常兄姓侯,也是個極不愛走權貴路子的怪人,雖說在京中薄有才名,向來與賀宗諱齊名,但就因為他那張利嘴,那個性子,故而一直有些落寞,此時聽著友人擔心話語,不由哈哈大笑道:「監察院雖然恐怖,但那些密探又怎會瞧得起你我這些小人物?他們如果真的厲害,怎麼不去盯盯科場之上的弊案?」

    楊萬裡搖搖頭道:「監察院雖然口碑一向極差,但在監督吏治之上,確實是極有用處的。」

    侯季常擺擺手指頭道:「官家哪有清白人?若寄望於監察院,豈不是與虎謀皮。」

    楊萬裡反駁道:「官也是讀書人裡選出來的,哪裡可能全是壞人,我看……」一時間他竟是在京都出名的官員中找不到個以清名著稱的人不免有些訥訥,半晌後忽然眼睛一亮說道:「我看太學奉正范閒大人,就是個極好的官。」

    他身旁兩位友人自然知道楊萬裡在衣衫裡夾帶被小范大人揪出來的事情,不由齊聲取笑道:「原來讓你考完,便是好官,這好官也真簡單了些。」

    三人又說笑了幾句,酒漸上頭,不免開始低聲罵起朝廷裡的弊端,又扯回前面若監察院真肯徹查弊案的話,這科場風氣或許還真有可能好轉。

    正此時,忽聽得客棧外一陣喧嘩,三人好奇站了起來,聽著有士子在外狂喜嘶吼道:「科場弊案發,禮部尚書郭攸之奪職入獄!」

    轟的一聲!春雷在京都的上空咋響,一陣清新春雨灑向客棧內外的學生身上。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二章 科場弊案
    稀稀疏疏的雨點,落在客棧的四周,伴著雨點,時不時還有一道春雷響起,而那些學生們卻似乎呆了,傻乎乎地站在客棧內外的細雨中。這條巷子是外地學子趕京赴考親居之地,故而人數極多,而在先前那聲喊後,人群馬上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沉默之中。

    許久之後,才有人回過神來,向先前喊話的那個學生圍了過去,好一陣擾嚷,就像是炸開了一般,七嘴八舌問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侯季常、楊萬裡三人臉上也露出了激動的神色,卻強壓著內心的衝動,只是走到了欄邊,聽著眾人的對話。

    問話的人太多,答話的卻只有一個,弄了半天,三人才聽明白,原來昨夜監察院一處竟是出動了一百多名密探,分作了五路,直接撲向了城南郭府,而有四路卻是去了另四處宅子,捉了四名江南來的學子。

    由於動作極快,所以消息被掩蓋了整夜,直到早朝之時,皇帝陛下才淡淡說道,他已經頒旨,令監察院詳察本次科場弊案,朝堂之上頓時隔入了某種混亂,此時諸位大臣才知道為什麼禮部尚書郭攸之會沒有站在隊伍之中。

    內心深處真正一片平靜的,只有宰相大人,戶部尚書大人,當然,還有那位依然沒有上朝的監察院陳萍萍大人。

    此次監察院的行動極快極準,尤其是抓四名江南士子的隊伍。當場搜出了他們與某些官員來往的書信,而在郭府之中,更是查抄出來了數目相當驚人的銀兩。據初步的調查結果顯示,這四位江南士子家中均是一方豪強,竟有三家鹽商,此次入京趕考攜帶了大批金銀,走了許多路子,終於投到了郭尚書的門下。

    郭攸之此時已經入了監察院的大獄,而那四位江南士子也成了可憐兮兮的座下客,監察院四處更是從昨日起,就開始令江南分部著手拿人,務求辦鐵案。因為名義上這四位江南士子是買通了春闈總裁官郭尚書,但實際上大部分的銀錢卻是遞進了東宮,所以此案的最後背景是……太子。

    當然,這些細節上的事情,自然學生們不會知道一絲一毫。只知道在雨中痛罵郭尚書,竟是連可憐老郭的老母弱子都沒有放過。

    陛下此次徹查科場弊案的決心看來極大,除了禮部之外,至少還有十數位官員因為此時被停職待查,據江湖傳言,之所以此次查的如此之快,捉得如此之準。全因為一份黑名單,那名單上面寫著此次春闈與朝中官員們勾結的士子名字,監察院由士子著手,反推而索,成效極佳。

    侯季常有些震驚地從欄邊走回酒桌,舉起酒杯傾入喉中,似是不覺酒水辛辣。猶自出神說道:「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楊萬裡與成佳林二人也沒有從這驚天的消息裡回過神來,下意識問道。

    侯季常哈哈一笑,重重一拍桌面,說道:「沒想到監察院出手如此之準,如此之狠,竟能搞到能致朝中貴人於死地的名單。」他端起酒壺,給二位朋友杯中倒滿,舉杯相邀。滿臉興奮道:「來,咱們敬監察院一杯!」

    「干!」楊成二人哪有它話,興奮的舉杯而盡。

    此時客棧之中全是興奮的年輕學子在邀人痛飲著,慶國官場積弊已久,雖然誰都知道不可能僅僅靠捉住一位禮部尚書。就完全改變這種局面,但正所謂萬裡之行始於足下,只要陛下真的發現了問題,願意解決這個問題。這些年青的、有朝氣的、甚至可以說是單純至極的讀書人們,都相信,慶國的未來一定會變得更美好一些。

    ……

    良久之後,酒意漸上胸腑,楊萬裡迷離著雙眼,有些傻傻地笑道:「真是痛快,就算此次不中,但能身逢如此驚天之事發生,也算是痛快了一回。」

    成佳林喝得少些,人也最清醒,他對於仕途向來熱衷,有些遲疑問道:「既然此次科場弊案已經揭開了,那……此次春闈會不會重考。」

    「不會。」相反侯季常在幾壺酒下肚之後,清瘦的臉上卻顯得平靜了起來,眸子變得極為清亮,「這只是陛下的一次警告,而且此事有過先例,十二年前,天下初定,春闈也有事變,當年斬了十四位禮部官員,但是春闈的成績依然照常發佈,只是那些與官員有染的學生被除名,由後面的補了上來。」

    「那……咱們豈不是有機會了?」楊萬裡憨憨地笑著,本性純良的他想問題很簡單,「三甲只有這麼些名額,等那些走歪門邪道的仁兄被除名,我們的機會就大多了。」

    侯季常冷笑道:「如果不是有更貴的貴人也在做這件事情,郭尚書只不過是一部大臣,哪裡敢在這國之大典上動手腳。那些貴人要保的學生只怕更多,只不過剔了四個鹽商的兒子,於大勢又有何補?」

    另二人心想,果然如此,不免又有些豁然。半晌之後,楊萬裡忽然一拍桌子,笑道:「不論如何,這也算是一椿痛快事。去年京裡最轟動的便是那場言紙,逼著長公主回了信陽,今年最轟動的,恐怕便是這份黑名單了,居然生生掀翻了一個當朝尚書。」

    成佳林面有憂色道:「等明天三甲出來了再說吧。」

    侯季常與楊萬裡知道他地性子,對於此次春闈依然抱有幻想,微微笑,也不去理他,說道:「我得去把史闡立那小子從床上拉起來,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楊萬裡笑道:「記得讓他買些吃食。」

    ——————

    「漂亮,真漂亮。」范閒輕輕彈著王啟年帶過來的紙,心情大佳。婉兒坐在他身旁,有些擔心說道:「你不擔心太子哥哥知道是你告發的弊案?」

    今日,被父親重重訓斥了一頓的范閒,破天荒被禁了足,只得老老實實呆在了府裡。他知道這椿事兒做得確實有些過於荒唐,當然,如果不是事先從院裡得到消息,知道皇帝陛下今年準備殺雞儆猴,范閒也不敢來當這個「污點證人」與滿朝文武為敵。

    其實那份名單算不得什麼秘辛,范閒手中有幾張紙條,那些座師提調,誰手裡沒幾張?單看這種光明正大的弊場聲勢,就知道慶國官場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了。也正因為如此,此次監察院查弊案,才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也沒有誰會首先懷疑到范閒的頭上來。

    聽著妻子發問,范閒的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神情,道:「你那位太子哥哥的膽子太大,手段太差,這滿朝文武也是一群膽大包天的糊塗蛋,春闈舞弊是何等樣的大事,竟然鬧得天下皆知,就算我不告發,若陛下要查,難道他們還想瞞住?」

    婉兒從被窩裡爬了起來,靜靜地看著他的臉:「相公,以後不要這麼行險了,世上沒有不過風的牆,若真讓人知道此事與你有關,日後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范閒又說了一個妻子聽不懂的俏皮話,微笑說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婉兒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這位相公知書達禮,滿腹詩華,外表看似平穩,但誰也鬧不准他什麼時候會做出如此癲狂的事情來。

    范閒知道妻子擔心自己,靜靜說道:「此事的關鍵還是宮中。科舉是什麼?是陛下為自己收攏人才的手段,前朝有位皇帝曾經在科舉的時候哈哈大笑,說天下英推從此盡入我的網中。陛下能容忍朝中官員用科舉的名額來換取財富,但不能容忍所有的名額都被用來換取不義之財。更何況,太子和大皇子都在這件事情裡插了手,咱們的皇帝舅舅不得不要問自己一句……自己這兩個兒子到底想做什麼?」

    婉兒有些聽不明白,好奇說道:「自然是要培植自己日後在朝中的勢力。」

    范閒笑著繼續問道:「那陛下就要問了,你培植自己的勢力做什麼?大皇子可是個領兵的人,在朝中要這麼大的勢力做什麼?」

    婉兒苦笑道:「那太子哥哥呢?他是一國儲君,培養人才倒算是說得過去,畢竟他將來也是要執掌國朝的天子,以往在東宮聽太傅講課的時候,太傅曾經說過,東宮不能無為,不懼流言,率先準備一些臣子以備將來之用,這才算是真正的赤忠,天子家的孝義。」

    范閒搖搖頭,露出淡淡譏屑說道:「太傅文章大約是好的,道理肯定是對的,但問題是,當今陛下身體健康,東宮這時候就開始培養人才,陛下不得在心裡問自己一句:太子難道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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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三章 雨中訪友(一)
    婉兒倒吸了一口諒氣,發現事情確實是這樣,又聽著范閒繼續微笑說道:「所以說,,陛下能忍一時不能忍一世,能忍百官,不能忍自己的兒子,如果陛下一直不想便罷了,但只要開始想第一個問題,便無法控制地會懷疑到很多的東西,所以整頓科場弊案也就成了自然之事。」

    林婉兒將頭靠在他的懷裡,輕聲說道:「其實這些事情說起來也簡單,若我願意想也能想明白,為什麼太子哥哥他們想不明白?」

    「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太子本身已經開始有不安全感。」范閒想到年初時皇帝陛下給三位成年皇子的賞賜,那裡面含著的深意,就連范閒也看不大明白,想來不論是太子還是大皇子,都有些驚悚不安,所以此次科場之上,才會伸手伸得如此長。

    林婉兒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求相公能封王裂土,只求能做個逍遙侯爺就好了,這些事情總是麻煩得厲害。」

    「富貴閒人,固我所願也。」范閒笑著應道,想到賈寶聖的那個外號,接著說道:「只是有些事情看不慣,總會犯犯嫌,誰叫我與父親大人的名字取的都不怎麼好。」

    見他打趣家翁,林婉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頓了頓又問道:「父親那邊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放心吧,父親當天夜裡就去了趟相府。」范閒又說回了最開頭那幾個字,搖頭讚歎道:「所以我先都說監察院這事辦得漂亮,你看看最近落網的這些官員,除了郭尚書之外,包指東宮、樞密院裡都有人落馬,岳丈那邊雖然也捉了一位方侍郎,但畢竟沒有傷筋動骨,這種分寸感如果不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老手來辦,斷然不能掌握得如此爐火純青。」

    「這很難嗎?」林婉兒微笑問道。

    范閒手指輕輕從妻子的黑髮間梳過,輕聲回答道:「很難,要讓那些勢力痛,又不能讓他們痛死。免得陛下不好處理。」

    說完這話,他的眉宇間湧出淡淡憂色。

    「怎麼了?」心細如髮的婉兒抱緊了相公的胳膊,關心問道。

    范閒搖了搖頭,想將心裡那個隱憂揮去:「我本來以為這次揭弊案,一定瞞不住天下人,所以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沒想到監察院將我掩護得極好,不過你說得對。這個世上沒有水泥牆,總會被東宮知道我與監察院的關係。而且……慶國的瘋子太多。我這時候在擔心那個跛了的瘋子。」

    「陳萍萍?」林婉兒馬上知道他說的是誰,但她並不清楚相公除了告發弊案之外,與監察院那個恐怖的情務機關還有什麼聯繫,所以有些疑惑,這疑惑太過強烈,甚至掩去了水泥牆這三個不明之字。

    范閒笑了笑、並沒有將這事兒完全說明白,只是輕聲道:「我擔心陳萍萍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要瞞這件事情。」

    「他敢!」

    每一個少女都喜歡自己的相公是個滿心正義感的英雄,所以范閒此次暗中告發弊案。雖然林婉兒有些擔心,但內心深處滿是滿足與驕傲。此時聽著陳萍並要將相公推到世人面前,一想到那種危險。嬌軀一震,郡主之氣大作,哼道:「我明天就入宮找太後去!」

    范閒哈哈大笑,安慰道:「陳萍萍就算將我托出來,只怕存的也不是什麼壞念頭。」

    林婉兒聽不明白,范閒卻清楚,這是一個好機會,在夜宴詩會之後,如果想在慶國百姓之中牢固樹立自己的地位名聲,此次揭弊案一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按照費介老師曾經說過的,既然母親的親密戰友陳萍萍同志一直不甘心自己當個內庫富家翁,非要讓自己執掌監察院,那麼按照傳說中陳萍萍的性格,藉著春闈弊案一事,讓自己猛然躍出眾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問題在於,得到與失去的比例到底是多少,這一點范閒還有些拿不準。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看著窗外的浙浙細雨,這才發現時辰己經近午,自己竟是與妻子在床上纏綿了大半日,不免甜甜笑了起來,只是笑容裡有些疲憊。此次揭弊案,一是因為自己確實可憐那些真有才學的士子,二是不忿那些皇子們把自己當繩子一樣在拔,最重要的原因,卻是因為他想最後試一次陳萍萍。

    范閒將去北齊,所以他必須清楚,那個實力恐怖的監察院老人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態度,同時,他更想看清楚,那位隱在老人背後的九五至尊對自己究竟是什麼態度。

    態度決定一切,態度決定關係,態度可以揭示歷史,可以揭示……身世。范閒微微瞇眼,透著烙印著母親氣息的玻璃窗,看著天上的烏雲,覺得慶國的一切就像一道有趣的腦筋急轉彎,而自己似乎一直行走在無限接近真相的道路上。

    也許,目標已經很近了。

    ——————

    范府之外微濕的長街上,一輛沒有標記的馬車正安靜地停在那兒,忽然間,一個人影從裡面像落葉一般飄了出來,將要降落到地面的時候,右掌在車廂沿上一搭,整個人已經鑽入了馬車裡。

    「走。」范閒屁股剛剛坐到椅上,就發話。

    籐子京從御者的位置上回頭看了少爺一眼,苦笑道:「少爺,如果老爺知道這時節你還出門,會教訓小的。」

    范閒笑得更苦:「再不趕緊走,不止老爺要拿棍子打我這不孝子,就連你那位溫柔的少奶奶都要拿繩子來綁我了。」

    這時節,京裡真是人心惶惶的時候,禮部尚書郭攸之被逮下獄的消息。只用了一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座京都,但凡與春闈有關的官員們都坐立不安地留在家中,生怕一會兒之後,監察院的密探會來敲門,然後客客氣氣地請自己去喝茶。

    而范閒身為弊案的關鍵人物,深知內情的司南伯范建大人與晨郡主更是不敢放他出手,所以他只好偷偷溜了出來,歎氣說道:「籐大,幸虧少爺我在京裡還有你這個心腹,不然連出趟門都不容易。」

    一直安靜坐在他身邊的王啟年,笑容明顯變成了最苦的那個,愁眉苦臉道:「大人,下官一直想努力成為你的心腹。」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調笑道:「王啟年,你應該去說相聲去。」

    馬鞭一響,黑色的馬車緩緩向前行去。車輪碾過街上的水窪,四周的青樹被雨水一洗。更顯青嫩,在馬車的後方,有幾個監察院的密探穿著各色雨具,遠遠跟著這輛馬車,他們都是啟年小組的人。專門負責范提司的安全。

    「如果朝中有官員報復怎麼辦?我這裡的人手有些不足。」王啟年是知道范提司與院裡做了什麼事情,有些擔心。

    范閒微微一笑,眸子裡寒意一現:「現在不是當初,我們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牛攔街。本官倒想看看,除了那個瘋婆子,還有誰敢在京都裡,聖上的眼皮下面刺殺我。」

    「去哪裡?」籐子京也不回頭,低聲問道。

    范閒看了王啟年一眼,王啟年輕聲說了個地名,然後解釋道:「很湊巧,大人看上的那幾名學生,都住在一家客棧裡。」

    ——————

    馬車在疊衣巷的外面就停了下來,空中還在落著小雨,范閒下車後與籐子京二人撐著紙傘往裡走去,王啟年早已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這疊衣巷是外郡來京舉子聚居的地方,今天京裡又爆發了科場弊案,所以此時猶是人聲鼎沸,擁擠得厲害。范閒舉著傘,小心翼翼地從街沿往裡走著,傘面略微向外傾著,免得傘上的雨水落到街邊簷下避雨的小販鍋中。

    「借光借光。」一位身材瘦削的讀書人急切地喊著,手裡提著兩壺酒,擦過范閒二人地身邊,朝著前方急奔,竟是不畏由天而降的雨水,只是此人路過時,回頭看了范閒一眼。

    范閒舉著傘,看著消夫在雨中的那人,搖頭笑道:「這和當初畢時的那群瘋子多像?只要考試完了,就得狂醉一番。」他砸巴砸巴嘴,有些遺憾當初因為身體的原因無法參加學校的畢業宴。

    籐子京聽得不是很明白,但依然恭謹解釋道:「估模著是郭攸之倒台一事,讓這些學生如此興奮。」

    「郭尚書的風評很差嗎?」范閒隨意往前行著,看著就像是個喜歡在雨中散步的公子哥兒。

    籐子京笑道:「京官沒幾個風評好的,莊裡有句俗話,若將六部的官員排隊砍了腦袋,估摸著能有一個是冤枉的。」

    范閒哈哈一笑,心想前世時也有這種笑話,打趣道:「那你說我父親是不是冤枉的那個?」

    世人皆知,司南伯范建先為戶部侍郎,後為尚書,不知道從國庫裡撈了多少銀子,若說大貪官,范閒的父親岳父,只怕是逃不出前三名去。但這話籐子京哪裡敢說,聽著少爺這問題,冷汗就開始往後背裡鑽,苦笑道:「少爺,小的失言,您可千萬別介意。」

    「貪官怕什麼?世人不患官貪,卻患這官貪而無能。」

    「公子這話不妥。」

    忽然有個人毫不客氣地從旁鑽進了范閒的傘裡避雨,手裡捧著一個紙包的燒雞,燒雞的微焦香味連這漫天雨絲都掩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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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四章 雨中訪友(二)

    雨,一直落下來,巷中行人裡的幾把傘像幾株可憐的花兒一樣開放著。

    范閒微笑看了這個莽撞的年青人一眼,發現對方身上已經濕了一大片,於是沒有說什麼,如果對方真是個歹人的話,在先前那一瞬間,范閒至少有五種方法讓對方馬上喪失行動能力。

    狠顯然,這只是一個買燒雞去湊酒席的窮書生。於是范閒並不停步,舉傘往前走去。他走得瀟灑,那位擠進傘裡的年輕人也是瀟灑,竟不多說一句,站在范閒的右邊,借他的布傘擋著頭頂天空,神態自若地跟上前去。

    就這般同傘而行數十步,范閒愈發覺著這年輕人的性情有些可愛了,如果是一般的書生,哪裡會這樣冒失鑽進別人的傘下,而且沉默共行數十步,竟是一絲不自在的神色也沒有。於是他微微偏頭,細細打量了一番,發現這位年輕人長相倒是普通,只是兩抹眉毛極濃、就像是被人用毛筆厚厚塗了一道般。

    籐子京落後兩步跟著。

    這傘下的二人依然沉默都行,不知道是在比拚著耐心還是什麼,終究還是范閒微笑著發問:「先前說不妥,不知哪裡不妥。」

    見傘的主人發話,那位年輕書生極有禮貌地笑了笑,說道:「官若貪了,自然不會將心思放在政事之上,所以若想貪官有能,這只怕本身就是極件可笑的事情。」

    范閒笑了笑,發現傘下並不能容下兩人,身邊這年輕書生的右肩已經濕了大塊,於是悄悄將傘生那邊挪了挪,應道:「貪官即便疏於政事,但也總比什麼都不會的人做官後一通瞎弄要好些。」

    年輕書生一挑眉毛,似乎有些不解:「只要肯做事,總比荒廢政事要好些。」

    范閒握著傘把的手緊了緊,搖頭說道:「一條河堤,不修的話大概隔幾年就會決一次。如果一個不會河工的清官。在河堤上一陣瞎修,說不定每年都會決幾次口,你說那些沿河居住的百姓。到底是希望郡上是位無能勤勉的清官,還是位無能懶惰的貪官?」

    年輕書生一時語塞,半晌之後呵呵笑道:「這怕也是特例,一任父母官總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比如量田發糧,除災濟民,斷訟決獄。如果是個懶官。這治下只怕也會亂七八糟。」

    范閒笑了笑,說道:「所以關鍵在於能力,還不是在清或貪。」

    其實他這看法倒不見得是正確,說來還是受了前世那些官場小說的影響,但這種論點在如今慶國的民間,倒也頗為新鮮。那位與他共傘的年輕書生不免來了興趣,追問道:「如果一位官員有能力。卻十分貪腐,難道朝廷就由著他去?」

    不知怎的。范閒聽他這樣一說,便想起了自己的老丈人,那位慶國著名的奸相林若海,世人皆知其貪,但陛下深知其能,故而一直任用至今,再想回這年輕書生問的問題,只好搖頭說道:「吏治本就是艱難繁複事,哪有簡單有效的法子。不過若只求朝廷監管,自修德養,便奢求官場之上一片清明,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朝廷若加強監管力度,難道不能防治貪腐?」年輕書生皺著眉頭,粗眉如椽擠作一堆,「就說今日那位禮部尚書郭攸之已然下獄,如果監察院前些年也如今次一般,科場的風氣整會敗壞成如今的模樣。」

    范閒其實在政治方面沒有什麼高見,但是骨子裡卻有些清談不怕誤國的糊塗勁兒,興致一起,就接下話去:「若是監察院陳院長向郭攸之行賭,讓他的子侄被錄入頭等之中,那你說誰去監管此事?」

    年輕書生不以為然道:「自然還有陛下神目如電。」

    范閒更加不以為然回道:「以一人治天下,哪裡如此容易?」其實他清楚,皇帝一定還有暗中的手段在制衡獨大的監察院,這種手段裡甚至可能還包括父親一直沒有顯露出來的力量,但是前世一些青澀的政治理念,讓范閒對於皇帝這種工作一向有些嗤之以鼻,從來不認為將天下把作碗作肥肉的天子,會有那麼個精神,有那個閒心去理會官場之上所有的不公。

    隨意說著話,傘下二人來到一間客棧外面,那年輕書生溫和一笑說道:「謝謝公子半傘之賜,我已到了。」

    范閒將傘側了一側,瞄了眼客棧上的店名,發現真巧,居然也是自己要找的地方,笑道:「我與你一同進去吧,我要去客棧找人。」

    客棧的名字很俗很福很大眾——同福客棧。

    與年輕書生入客棧的時候,知道了對方叫做史闡立,也是此次入京的老生。只是范閒此時不方便說出自己姓名,所以只是告訴了對方自己姓范。

    「范公子來尋什麼人?」史闡立此時才從這位公子身上的服飾發現對方一定是位權貴子弟,故而說話不像先前傘下那般無拘,倒多了分矜持,「我來方友,不便多談,日後有緣再見吧。」

    他說完這話,向范閒行了一禮,便往客棧稈堂的角落裡行去。那裡有一方酒桌,桌旁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鬥酒,旁邊有位已經酒醉不知人事,伏桌而睡,看這些人酒桌之上前沒有擺放什麼菜餚,看來是在等史闡立的燒雞。

    范閒眼睛一瞇,便看清楚那桌上醉著的人就是自己要來尋訪的楊萬裡,微微一笑,竟也跟著史闡立往那酒桌走去。

    史闡立卻不知道他還跟在自己身後,將油紙包好的燒雞往桌上一放,對著停住了拼酒的二人笑罵道:「好你個侯季常,喊我送菜來,去不將酒給我留一些。」

    侯季常笑道:「栽這酒也是先前才在巷口打來的劣酒,口味雖是不好,但是量卻是足的,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山東路的才子成佳林。」他剛把手伸向成佳林的方向,卻愕然發現史闡立的身後站著一位滿臉笑容,清秀無比的公子哥,偏生這公子哥看上去似乎還有些眼熟。

    「史兄,這位是?」侯季常疑惑問道。

    史闡立一怔,回頭才發現范閒竟是跟著自己來了這酒桌,苦笑說道:「范公子,只是借了半片傘,不至於還要收躲雨錢吧。」

    范閒看出對方對自己似乎有些忌憚,想來是猜出自己出身豪貴,不敢太過親近。於是他笑著說道:「不敢收錢,只是有些口饞史公子帶的這燒雞。」

    史闡立無可奈何說道:「范公子不是來尋人嗎?」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范閒微笑道,當初在流晶河畔初見聖顏的時候便曾經撂過這兩句話,結果一點反應也沒有,但今天用在這些讀書人身上,果不其然,侯季常等人馬上明白了是什麼意思,大感有趣,問道:「范公子竟是來尋我們的?」

    范閒指指醉中的楊萬裡說道:「我與楊公子有故,所以今日特意前來拜訪。」

    侯季常笑道:「還從未聽說萬裡在京中有這般豪闊的朋友,來來來,范公子請坐,淡酒燒雞,不嫌棄就好。」史闡立本來就有些喜歡范閒談吐,此時見他既然是友人之友,也不再端著架子,笑著讓出座來。嗯,

    那邊成佳林卻是推了半天楊萬裡沒有推醒,不由訥訥向范閒笑了笑。范閒倒是好奇另一椿事,對侯季常拱手一禮道:「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

    「侯季常。」

    「侯公子為何認定在下就是個豪闊的公子哥兒?」范閒聽著季常二字便忍不住想笑,問道:「在下自忖生得倒也不是肥頭大耳,一看就是終日飽食無事之徒。」

    侯季常笑著告了個歉,道:「公子這身衣衫就值不少銀子,哪裡是一般讀書人能穿得起的。至於豪闊二字,只是我們向來開玩笑慣了,還請公子莫要介意。」他此時總覺著這位公子面熟,但酒後有些眼花,所以老想不起來。

    「哪裡哪裡。」范閒溫和一笑,自在桌邊坐了下來。讀書人都有灑脫勁,多了位不速之客倒也不是太在意,反正楊萬裡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所以除了成佳林倒是勸了范閒幾杯之外,侯季常與史闡立二人倒是旁若無人地拼起了酒。酒未足,意欲滿時,又開始坐而論道。

    這道卻不是玄之又玄的那道,卻是國家經濟民生之道。范閒在一旁拿了根雞腿慢條斯理地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這二人辯論,發現侯季常的想法有些偏法家的感覺,極重律法,而史闡立卻是個感性人物,極重教化。

    只是說來說去,偏法家的並不一昧求苛,進教化的也不是一昧勸諭,倒其是兩個看事極明的讀書人。偶爾間說到各郡路政事,也是細細辨析,並不一昧泛談,更不像一般書生那般總將眼光放在天下二字上,卻不知道這天下兩個字比世上絕大多數人的眼簾要寬大太多。

    范閒越聽越是得意,這侯季常的名字可是自己糊名的對象之一,看來自己的眼光確實不錯,只是這位史闡立性情溫和灑脫,怎麼考院之中卻沒有什麼印象?

    正得意間,忽聽著性情溫和的史闡立一拍酒桌,怒斥道:「說來說去,全怪那位小范大人不好!」

    范閒無由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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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五章 閃亮的日子

    原來此時酒桌上的談話已經由官場轉入文場,自然不免會談到這個詩名驚天下的那位小范大人。范閒假意端著酒杯抿著,卻做著準備如果這個傢伙敢說自己一句壞話,就把手裡這杯酒水潑將出去,聊解郁卒之氣。

    不料緊接著卻看見史闡立站了起來,面露桃花之色,口頌肉麻之語,愴然涕下道:「手捧半閒齋詩集讀了數月,這今後哪裡還看得下旁人詩篇?自己又如何還有膽量再提筆落紙?雖說有幾首詩我還是覺著有些怪異,但小范在前,小史何以自處?悲乎哉,悲乎哉。」

    范閒眉開眼笑,想到了那些批評領導同志太不注意休息的可愛人們。

    侯季常卻有些不以為然說道:「詩文乃外道,經世治國又有何助?」說完這話,轉向冷落了半天的范閒求助道:「不知范公子意下如何?」他忽然忍不住又看了范閒兩眼,忽然哎喲一聲說道:「原來是你!」

    范閒再驚,心想難道被對方認出來了?考院裡的燈光可不怎麼明亮,除了楊萬裡這種憨人敢直觀自己,用眼光對話之外,還真沒有太多人敢端詳自己這個考官的面容。

    侯季常下一句來得極快:「先前我買酒路上曾經與范公子擦肩而過。」

    范閒馬上想了起來,原來對方就是那個提著兩壺酒的書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樣一椿小事,侯季常馬上顯得對范閒親熱了許多,開始熱切地說起話來,不止范閒覺著有些奇怪,就連史闡立也有些摸不著頭腦。

    「范公子與那位小范大人同宗。不妨說說對於小范大人半閒齋詩集的看法吧。」

    「不過是拾前人牙慧而已。」范閒臉皮再厚,也總不好意思當著別人的面對自己一頓猛誇。

    誰知道史闡立聽著這話卻怒了,將筷子一擱說道:「難道范公子也與那位莊大家一般?在下本來極重莊墨韓人品,卻料不得是個糊塗老賊,范公子若少讀詩書,還是不要說出這等荒誕可笑言論來。」

    范閒一怔,此時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經在慶國士子的心目中樹立了牢不可破的地位。微羞一笑,不好怎麼言語。見他啞口無言,史闡立被酒意一衝,笑罵道:「同樣都是姓范的兩位年輕公子。這差距咋就這麼大哩?」

    ……

    正在此時,楊萬裡終於在成佳林地服侍下悠悠醒了過來,入眼處便是范閒那張漂亮的臉,嚇得不輕,趕緊站起身來。對范閒一禮說道:「范大……大人……怎會在此?」

    「范大人?哪位范大人?」酒桌上另三位仁兄不免一頭霧水,不知道楊萬裡為何如此緊張。

    楊萬裡苦笑道:「這位便是先前提到的那位。放學生入考院的小范大人……史兄,你不是最喜半閒齋之詩?還不趕緊上前拜見。」

    史闡立這才知道,自己剛才出言訓斥的竟然就是范閒本人!強烈的震驚讓他從凳子上蹦了起來。對著范閒是拜也不好,不拜也不是。模樣尷尬至極。就連沉穩許多的侯季常與成西林二人都張大了嘴巴,看著范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如今的范閒早已經是天下士子心中一等風流人物。後來又娶了宰相的女兒,以十七歲的年紀做了太學五品奉正,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讀書人最艷羨的對象。而他的半閒齋詩話也早已風行天下,飄乎雲端之上的紅光形象,已經與范閒這個名字合做了一體。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怎麼?見著活人了如此吃驚?」

    侯季常第一個醒了過來,苦笑說道:「原來公子便是小范大人,先前真是失禮了。」

    史闡立雙眼放光,對著范閒是深深鞠了一躬,誠懇說道:「不期今日托楊兄的福,竟然能夠親見小范大人,實是萬幸。」

    范閒搖搖頭,微笑說道:「會試已畢,我也不想老呆在府中,所以隨意出來走走,知道楊萬裡住在這間客棧,所以來尋他,只是沒想到運氣不錯,先前酒桌之上,聽著諸位兄台的高論,總算不虛此行。」

    眾生不免有些汗顏慚愧,心想先前自己一干人在這位當世大才子的面前高談闊論,回想起來,確實有些荒唐。就連一向心高氣傲的侯季常也是苦笑道:「都怪萬裡,居然一直醉著。」

    恰此時,說話有些緩慢的成西林終於鈉鈉自我介紹了起來:「范大人,晚生姓成,成西林的林。」一想到似乎能與這位當朝紅人拉上關係,山東路才子成西林無來由的緊張,說話有些磕磕絆絆。

    眾人一怔,旋即才聽出這話裡的錯漏處,不由哈哈大笑了起來。成西林也是臉上一紅,訥訥不知如何言語,也虧得這陣笑,才稍沖淡了一些眾人心頭的震驚。

    楊萬裡聽著小范大人竟是來尋自己的,不免有些疑惑,也有些受寵若驚,問道:「不知小范大人有何吩咐。」

    好在這幾個人都是有分寸的,而且心裡多半還存在拿寶貝擱自己桌上的自私想法,所以沒有嚷嚷起來,是以客棧內外的學生還在飲酒作樂,沒有人知道,諸生日常經常提及的小范大人,此時正在客棧之中,不然只怕又是好一陣喧嘩激動。

    范閒本來只是想來點楊萬裡一下,只是沒料到卻是如此一個局面,自然不好深談,一笑之後說道:「不論如何,我與楊兄也算是一衫之緣。」轉向史闡立道:「與兄兄也有半傘之緣。」又對侯季常說道:「與侯兄也有一擦身的緣份,所以有些話還是想提醒諸位一下。」

    此話一出,就連沒有被他點到名的成西林也緊張了起來,侯季常也無法再保持平穩表情,讀書人誰不想謀個好有程,這位小范大人可以此次春闈的居中郎,此時不避嫌疑來到此處,要講的話自然是極重要的。

    范閒略頓了一頓,斟酌了一下用辭後說道:「三月初一便是殿試了,幾位兄台還是要準備一下。」

    諸生再驚,袖中的手也禁不住有些顫抖——這話看似尋常,但內裡隱著的意思,卻是十分驚人,這位小范大人是朝中紅人,身後更有宰相司南伯這種至尊至貴的人物,如果說有人能夠提前知道三甲名單的話,范閒一定有這種資格。既然他讓己等數人準備殿試,那就說明……自己一定能上榜!

    范閒將手指豎到自己的唇邊,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微笑說道:「不一定,只是來提醒一聲。」

    侯季常有些失神說道:「郭尚書被逮入獄,榜單一定會有所變化。」

    范閑靜靜應道:「成兄與史兄我記不清楚了,但侯兄與楊兄是一定中的。」侯楊二人大喜,再也顧不得自矜,站起身來,對范閒深深行了一禮,知道從此以後,這位年輕的門師,自己二人是拜定了,除非自己不想要以後的坦蕩仕途,繁華前程。

    成西林與史闡立稍覺失望,但心想小范大人只是記不清,也不見著明日不會有個好結果,都在心中安慰著自己。

    客棧中明顯已經不是說話的合適場合,楊萬裡恭敬地將范閒請入自己幾人的內房,然後奉上好茶,折騰了一陣之後,才誠懇說道:「小范大人,學生自問無錢無權無嘴無臉,實在不知如何能得大人青眼相看,更不知道大人為何冒險前來告知這個消息。」

    這無錢無權無嘴無臉八字,真是說透了那些沒有門路士子的辛酸無力。范閒笑著搖搖頭道:「如今慶國科場上的模樣,諸位自然知曉,三甲的名單雖然還沒出來,但大體上也已經定了。至於我今日為何來,著實是怕萬裡你自暴自棄,不溫書,不事應對,殿上丟了臉面,我的臉上只怕也不好過。需知道那日考院之外,是有許多人看著我將你放進考院的,不妨明說,這事我是冒了一些小險,不過倒也無妨。」

    今日京中考官們皆自惶恐不安,偏生范閒倒說無妨,諸生不免有些詫異。

    事已至此,這幾個聰明人自然明白范閒此行的意義,互視一眼,侯季常便當先拜了下去,口道:「學生謝過老師。」楊萬裡再拜,就連史闡立與成西林二人也不再坐著,對范閒行了門師之禮。

    范閒看著比自己年紀還要大了幾歲的四位讀書人,心裡的感覺難免還是有些怪異,笑了笑說道:「我不是相府裡的岳丈大人,我也不是郭尚書,而且我有錢,日後會更有錢,所以你們且放心,我只是看重你們的才學德行,至於殿試之後,入朝為官,只要你們忠心勤政,為國謀利,我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人,自然心裡高興。」

    這話極溫柔,骨子裡又極寒冷。四人一悚,誠懇應下,又稍敘幾句,范閒問清楚了此次賀宗緯之所以沒市參加春闈,原來是因為家中長輩病逝的緣故,歎息了幾聲,,便告辭而去。

    出門後上了馬車,范閒皺著眉著對籐子京說道:「為什麼我做這種事情還是很不習慣?」

    捧哏王啟年適時地出現在馬車中,柔聲應道:「因為大人骨子裡還是個讀書人,不是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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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六章 皇榜

    待范閒離開這家同福客棧之後,室中的四位讀書人面面相覷,似乎想不到天下竟然會掉如此大的一個燒餅砸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可如何是好?」楊萬裡有些傻乎乎地坐在床上。成佳林與史闡立向他恭喜之後,笑道:「從此以後,楊兄等於是攀上了相爺與戶部尚書,這仕途只怕會一帆風順了。」

    楊萬裡憨厚的臉上卻透著一份苦悶:「我向來是極欣賞小范大人才學,此次春闈也多虧大人通融,想來幕後閱卷,這位小范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只是……我更希望小范大人今天沒有來這麼一趟。」

    成史二人啞然無語,知道楊萬裡感覺范閒似乎有市恩之感。

    一向隱為眾人首領的侯季常卻微笑搖頭道:「小范大人若是市恩,斷不必親自來此,萬裡你多慮了,我已決定,從個以後,在朝中便以小范大人為念,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史闡立愕然,心想一向清高自謝的侯兄為何突然轉了性子。

    楊萬裡搖頭道:「我也知道,每科考試,門師學生這是慣例,只是侯兄知道,我一向敬重小范大人才學,考院之中因為身上那件夾帶的緣故,又極喜小范大人性情,所以總希望小范大人與這些朝廷官員能有些許不同才是。」

    「求全了,求全了。」成佳林責備道:「小范大人雖有詩中仙材,但畢竟也是朝中官員,權貴子弟,能夠親身來此。已屬不易。萬裡兄難道希望小范大人是個不食煙火的真仙人?何況真仙人對這個窮苦凡世,並不見得會比一位精於謀劃的能吏要更好。」

    史闡立拍掌讚歎道:「佳林兄話雖少,但今日這話說得透徹。」轉向楊萬裡說道:「若說崇拜之情。萬裡你絕對不如我,半閒齋詩話我時常手捧誦讀,裡面那百餘首詩可以倒背如流,但今日見著小范大人,我卻沒有一絲毫失望。為何?全因為詩乃心聲,這位小范大人確實是我輩灑脫中人,與朝中那等腐朽官員,豈可一道而論。」

    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先前我提著燒雞過來時。巷中打傘之人不多,我這人就愛玩個亂勁兒,瞅著一把傘下的年輕人面容清秀,氣息清新可人。所發議論又有些新奇駭人。所以莽撞鑽到了他的傘下,一路走了過來,如果換作是一般的權貴官員,豈能容我如此無禮?偏那位小范大人卻是滿臉微笑,與我同行,面色沒有一絲不自然。客棧中知道他便是范閒,說實話,愚兄真有些驚喜。范閒范閒,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眾人此時才知道原來先前還有這麼一段事情,怪不得范閒剛才說與史闡立有半傘之緣,想到其中感覺。不由微笑了起來。楊萬裡有些尷尬地摸摸腦袋:「或許……只是感覺有些幻想破滅的寂滅感?總覺得小范大人應該是那種閒臥葡萄架,醒書萬首詩,不理朝中齷齪事的清貴人物。」

    侯季常不贊同地搖搖頭,冷冷道:「那種人物看似清逸脫塵。卻實在是於國無用、於民無益,若范大人真是這種詞臣模樣,我反而會瞧不起他。」

    「不見得,不見得。」楊萬裡歎氣道。

    侯季常淡淡一笑說道:「說來不怕諸位笑話,讀書人何以報國,只有入朝為官一條,而朝政之艱深可怕,又豈是你我這種局外人所能瞭解?所以小范大人今日前來,實際上不是他需要我們,而是他知道,我們需要他。」

    他頓了頓,又道:「我雖有些傲骨、卻不是不知進退的酸腐之人,既然我們有這個機會,當然要把握住,如果在朝中我們一定要跟隨某個人物,那麼我想,范大人應該是最好的對象,想來日後官場上作為,與我們平日裡的理想才能最不衝突。」

    眾人齊聲並道:「為何?」大家本就有些奇怪侯季常堅決的態度,此時聽他再次強調,更感好奇。

    侯季常從桌上端起茶杯,看著旁邊范閒飲剩的殘茶,略有些出神,半晌後才說道:「一個雨天行路的當朝紅人,居然會留神自己傘面上的積水落下時,不要滴入路邊躲雨小販的鍋中,寧肯自己的身上被打濕,還要往外面側一側。如此細心仁厚的人物,如果不是大奸大惡,就是大聖大賢。」

    他微笑道:「一個十七歲的年輕人,不可能隨時隨地都能掩飾得如此之好,所以我認定小范大人是位大聖大賢,我的判斷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我被雨中那幕感動了。」

    房中一片沉默,許久之後,才傳來一陣唏噓之聲。

    ——————

    第二日,考院左側的那面朱牆之上,終於貼出了考生們翹首以盼的那張黃紙。慶國春闈取士規矩倒不複雜,鄉試之後是會試,會試後便要取出三甲人選,只是不定名次,依筆畫排列在皇榜之上。

    三甲的人數歷年不等。因為慶歷三年曾經加開過一次恩科,所以後兩年取士的人數都有些偏少。今年皇榜上的名字,一共只有一百零八個。正因為取得少,所以不論是京中太學的學生,還是各郡各路來京趕考的貢生,都有些緊張難安。

    考院西向是一座橋,若想去朱牆下看榜,得過橋而行,此時朱牆之下已經圍滿了穿著長衫的學生們,人頭攢動,正緊張無比地在大黃紙上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而在橋的那頭,心裡已經吃了定心丸的侯季常與楊萬裡緩步走著,橋面上仍殘留著昨日留下的雨漬,石磚間的青苔顯得格外濕滑,四人往那邊走著,成佳林險些滑倒了,惹得眾人一片笑聲。成佳林自嘲一笑,雖然他與史闡立二人的步子與兩位友人一般緩慢,但內心深處卻是難免緊張。

    來到朱牆之下,四人好不容易擠進了人群,從左手邊開始看起,不知道看了多久,猛聽著史闡立一聲喜呼:「侯兄,侯兄!中了!中了!」

    其餘三人聽著聲音,趕到了史闡立身邊,果然瞧見頭頂第三排裡赫然寫著侯季常的名字,不由好生興奮,楊萬裡輕輕捶了侯季常肩頭一拳,滿臉笑容。

    侯季常微微一笑,想表現出一絲自矜,但是這是何等樣的大事!他雖自號清高,但想到十年寒窗之苦,家中父毋殷切期望,諸多身旁士子艷羨目光,也不免有些飄飄然起來,嘴唇不自禁地咧開,露出了極開心的笑容。

    此時,皇榜上「侯季常」三個金粉寫就的名字,似乎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顯得金貴無比,前程無限。

    ……

    四人這下不再分開,乾脆往右仔細看去,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成功地在皇榜裡找到了楊萬裡的名字,此時才真正相信了昨天小范大人的話。楊萬裡看見自己的名字果然上了皇榜,激動萬分,雙目有些赤紅,訥訥自言自語道:「真的中了,真的中了。」

    他忽然怪叫一聲,從人群裡衝了出去,跑到橋邊,對著橋下的水面大聲吼叫了起來,聲音迴盪在橋洞之中,發出嗡嗡的聲音。

    三位友人微笑看著他,知道他為何如此激動——楊萬裡八歲喪母,自幼在泉州孤苦長大,全虧父親忍著饑寒為他購了不少卷藏書,又一力勸他入族學忍著白眼學習,極其困難地過了鄉試,這才來到了京都。

    但是京都一月,楊萬裡才發現,自己的才能應該是有的,自己的疏論道理比旁的士子還要更切實際一些,但無奈何家山偏遠,族學簡陋,總是沒有學到京中學子們的繁華辭藻,一篇策論寫出來總是乾巴巴的毫不引人。

    所以就連侯季常、史闡立這些摯友也都認為他不可能取中,楊萬裡自己也沒有存什麼指望,所以花了最後的銀子買了一件學生間最流行的夾衫,將史闡立的文章夾在了裡面,想賭上一賭。

    哪裡料到,竟還沒進考院、就被居中郎范閒給揪了出來,當時楊萬裡心喪若死,本以為自己這十年寒窗算是荒廢了光陰,沒想到這位小范大人卻給了自己第二次機會。

    考完出院,他沒敢動用裌衣裡的小抄,自然做的策論詩賦毫無光采可言,所以也絕了錄中的所有念頭,只是飲酒作樂,只是聽說郭尚書被捕入獄才多了一絲歡顏。沒想到昨天小范大人卻親自來同福客棧看自己,並且暗中點明,自己可能會入三甲。

    悲後是喜,絕望後是希望,這種情緒的衝擊一直延續到了今天白天,楊萬裡過橋之後,站在朱牆之下,愈發覺著昨天小范大人的來訪是一場夢,自己是不可能中的。

    ……卻,真的中了!

    楊萬裡望著微蕩河水裡自己那張有些扭曲的面容,稍稍平靜了一下,自然明白為什麼自己短短數日間能得如此造化,心中對那位年輕的大人好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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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七章 權臣剛剛上路

    沒有士子會注意到楊萬裡的癲狂舉動,就連河對岸經過的京都市民都沒有投來好奇的目光。因為在京都裡,這種場景實在是太常見了,尤其是每年春闈放榜之時,考院朱牆左近處,總會平空多出許多瘋子來。

    此時橋那頭看榜的士子們臉色都有些異樣,有的亢奮,有的頹然,中了的仰天長呼,未中的以頭搶地,各色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滑稽可笑。更有慘者嚎淘不止,抱著朱牆旁的那株大槐樹用臉蹭著,任由夥伴們如何拉也不肯放手,直到將自己的臉頰蹭出了鮮血,看著淒慘無比。

    慶國以科舉取士,非高族子弟不得授恩科,所以對於一般庶民學子來說,春闈放榜,是他們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徑,這種壓力與動力,足以將溫文而雅的書生,變作癲狂不已的瘋子。與那些在河畔碎碎念頭叩首拜天,感謝上天讓自己取中的士子們比較起來。楊萬裡只不過喊了兩嗓子,確實顯得有些平淡。

    當然,這也更加突顯了侯季常三人的沉穩。

    等楊萬裡回復了平靜,興高采烈地走回朱牆下時,三位友人已經將整張皇榜仔仔細細看了個清楚,出乎意料的是史闡立居然沒有上榜,而讓大家在失望之餘有些高興的是,成佳林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最後一排中。

    成佳林滿臉掩止不住的興奮,但看著身邊史闡立略有失望的臉色,也不好表現的如何過分,安慰道:「今次不中,明年再來。」

    這是很老套的一句安慰話。但在這種情境下,似乎也只有這樣老套一番。史闡立苦笑了一聲,看著身邊那些失魂落魄的落第考生,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今次我們四人中了三個,已經算是大喜了。比起往年的春闈來說,今年這榜單公允太多,至於我嘛。再作考慮也好。」

    侯季常在一旁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史闡立的肩膀,知道他雖然是四人中最灑脫的人物。但是今日受的打擊依然不小,轉開話題微笑說道:「也不知道小范大人是如何做的,竟能保了如此多人,我看榜單裡比往年大不一樣,那些有真才實學的名字多了起來,愚鈍無能單靠家世之輩卻少了不少。」

    「應是監察院此次查科場弊有的關係。」他們幾個人此時已經走拿了河堤一處清靜所在。坐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依然壓得極低,怕給門師範閒惹什麼麻煩。

    侯季常搖搖頭道:「雖然此次抓的官員不少,但是除了那幾個江南士子外,並沒有別的士子被曝光,由此可見,是在監察院動手之前,范閒大人已經做出了安排。」他搖頭苦笑歎息。心想那位年輕的范大人果然背景雄厚,竟能在國之大典裡做出這樣的手段。不過看來自己果然沒有看錯范閒,今次榜單要顯得公允許多。

    數人又閒談了幾句京中局勢,這兩天落馬的官員著實不少,官場之上人人自危,倒是范閒看模樣自信得厲害。此時一直有些沉默的史闡立忽然開口輕聲說道:「我看,此次弊案被揭,只怕也與范大人脫不開關係。」

    其餘三人震驚之餘,喃喃說道:「若真是如此,范大人……要比咱們想的更了不起了。」

    科場弊案一事當然與范閒扯脫不開干係,只是監察院下手極有分寸,雖然禮部尚書郭攸之倒了,但東宮並沒有受到太深的傷害,所以一時間太子那邊對於范閒也只是懷疑罷了。而且此次榜單之中,東宮需要的幾個人,依然是中了三個,比起大皇子和樞密院那邊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

    范閒坐在書房裡,看著王啟年抄來的皇榜,微微皺眉。這兩日京裡太不平靜,總裁官郭攸之,一位座師,一位提調都已經被監察院請去喝茶了,而自己身為春闈居中郎,主理糊名這個關鍵步驟卻一點事也沒有,不免會讓有心人開始猜測。

    不過他也有些欣喜,自己看好的那幾個學生,除了性情最討自己喜歡的史闡立之外,大部分都順利地進入了榜單,至於殿試後的結果如何,那純要看個人造化,自己確實無法幫上太多忙。

    出了書房,迎面看見一個青色身影走了過來,范閒哎喲一聲,就準備躲回房裡,心裡直是喊苦,誰想到父親大人今天居然會到自己的院子裡來。

    司南伯范建如今己經是名正言順的戶部尚書,但那張嚴整的面容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冷冷地推開兒子未來得及關上的房門,抬步走了進去,厲聲喝道:「你昨天又出去了?」

    范閒苦笑著行了一禮,應道:「父親,昨夜京都有雨,所以想出去逛逛。」

    「你以為你去同福客棧能瞞過幾個人!」

    范建坐了下來,在側房的林婉兒聽著聲音趕了過來,趕緊喊丫環給老爺端茶。范建溫和看著兒媳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回房歇息,一轉臉就寒若冰霜說道:「科場之事,其中關聯何其繁複,你妄自做出那件事倒也罷了。我讓你留在府裡,便是要躲過這場風雨,你昨天又去同福客棧見那幾個學生,今日皇榜一出,眾人都能看的清楚,那幾個學生都在榜上,這讓世人如何看你?」

    范閒笑著應道:「孩兒雖然年紀小,但假假也是個門師身份,去看看考生倒屬尋常,至於這榜嘛……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何必在乎。」

    「可是最近監察院正在查弊案,而這件事情的由頭,就是你遞過去的紙條。」范建冷冷道:「安之,如果你真是一心為國朝謀劃,那就不應該安插自己的人手入三甲,如果你只是想借春闈培植自己的勢力,那就不應該反水將郭攸之拉了下來。」

    司南伯看著面前這今年輕的兒子,半晌之後歎了口氣:「不論什麼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京都官場更是這樣,官中有清官有貪官、臣中有讒臣有諍臣,這是涇渭分明的兩條路,如果你想做諍臣,就不要走讒道。」

    聽見父親稱自己的字,范閒知道老人家心裡確實有些氣,溫和應道:「孩兒不想做諍臣,也不想做讒臣,想做……權臣。」

    此話一出,書房裡的空氣頓時寒冷得似乎要凝結一般,半晌之後,范建才輕聲幽幽說道:「權臣?怎樣的臣子才能稱得上是權臣?」他搖搖頭,臉上浮現出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宰相有權,為父有權,陳萍萍有權,但難道你以為做這樣的臣子就能稱得上是權臣嗎?」

    范閒平靜應道:「不能,因為權都在陛下手中。」

    「那你要做怎樣的權臣?」

    「手中有權,萬事無憂。」范閒誠懇應道:「孩兒想做一個連天子家都無法斷我生死的權臣,因為我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卻沒有保護旁人的能力,所以孩兒需要權力。」

    范建看著自己的兒子,眼光裡透出一絲擔憂。范閒無奈一笑,之所以他會選擇這條異常艱險且無趣的道路走,自然是因為內心深處那抹極濃重的黑色。

    ……

    許久之後,范建的眼中透出一絲寒光道:「以後不要這樣胡鬧了,陳萍萍能保得住你一時,不能保你一世,所以我警告你,和監察院方面不要走得太近。」

    范閒低頭受教:「孩兒知道,所以需要父親不時提點。」他知道父親向來很忌憚自己接手監察院的事情,只是范閒自己卻不肯放棄。

    范建緩緩閉上雙眼,說道:「今次之事,你處理得非常差。就算郭保坤殿上發話,讓你猜到郭家其實是長公主的人,但你也不該親自出手,如果事先你對我說了,憑我與宰相的力量,可以天衣無縫地借科場弊案,將他除掉,而不置於落到目前進退兩難的境地。」

    范閒知道父親說的話是對的,自己冒險與監察院聯手處理郭尚書,只會造成一種開放性的結尾,誰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主動權在院裡。他想了想後說道:「其實,這一次孩兒只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或許只是很多人不屑一顧的廉價的正義感,但范閒仍然保留了一點點,他目前只是擔心陳萍萍的後手究竟是如何安排的。

    似乎猜到兒子在想什麼,范建睜開雙眼,目光裡有一絲安慰,有一絲憂愁,「你可以放棄幻想了,陳萍萍一定會讓所有人知道,此次揭弊案,是范家長公子一手做出的好事業。」

    范閒苦笑,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陳萍萍才不怕什麼東宮太子,只耍能讓自己樹立名聲,只要能讓自己距離掌握監察院更近一些,他什麼動作都敢做。

    離開兒子的書房前,司南伯范建淡淡說道:「以後做事要成熟一些,像權臣這種幼稚的宣言,你自己擱在心裡無聊就好了,沒必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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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八章 京官的反擊

    二月底的某天,京都官場裡忽然開始流傳一種傳言,此次春闈弊案之所以能夠被如此快速準確地查破,全依賴於監察院掌握了一個賄考學子的名單,而這份名單,卻是今次科舉居中郎,素有詩仙之稱的小范大人提供給監察院。據說范閒大人對於科場之上的積弊深惡痛絕,對於天下勤學士子十年寒窗,卻無法擁有一個公平的晉身之階感到異常憤怒,所以才會不顧官場中的層層羅網,奮勇上書陛下,更不惜將身賣與朝中貪官,以獲取那份重要名單。

    總之傳聞很離奇,傳聞中的范閒大智大勇,明明那份名單算不上什麼秘辛,卻被說成了慶國官場裡最陰森的紙條。這種手段,范閒一眼便瞧了出來,定是監察院八處那些余伙弄的玄虛。

    這個傳聞一出,范閒頓時成為禮部諸官的眼中銹釘,肉中倒刺,但另一方面,他在京城百姓與天下士子心目中的聲望再上一步,雖然太學方面和同文閣方面一直保持著沉默,但今日之范閒己儼儼然成了讀書人的精神領袖。

    ……

    范閒整整衣領,整整袖子,自嘲道:「這領袖也太新了些吧?」然後輕輕拍拍身邊妹妹滿是擔憂的臉蛋兒,說道:「擔心什麼呢?哥哥可是慶國最厲害的太子黨之一。」他說話的聲音極輕,用辭極古怪,但范若若依然聽明白了,雖然沒有聽明白內裡隱的再深一層意思。

    林婉兒沒有聽見,就算聽見了估計也不會懂,反正她也不像小姑子那樣擔心,笑瞇瞇地將皇後娘娘賜的玉如意小配件系到相公的腰帶上,假假撣了些灰。說道:「早些回來。」

    果然如司南伯所言,范閒做事確實太過不成熟,留下了太多的麻煩。傳言一出,京都震驚,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范閒的身上,因為弊案垮臺地官員背後的人物雖然忌憚范閒的背景,但依然開始蠢蠢欲動,今日晨間,已有御史台的年青御史們上書宮中,彈劾范閒亦有舞弊之嫌,更有不德之行。

    范閒此時出門,便是要赴刑部受審去也。本來科場弊案一直是監察院在查,但那些因弊案大受折損的官員哪裡肯讓監察院去對付范閒這個污點證人,所以用的是刑部的途徑。刑部方面向來與宰相不怎麼搭路,與范建也沒有什麼交情。

    走出小院,思思半蹲一禮。滿臉恭敬說道:「少爺走好。」范閒看著這個近些日來不怎麼見面的大丫環,哈哈笑道:「小時候就說過走好兩字不大吉利。」思思抿唇一笑道:「那祝少爺早去早回。」

    「成,給少爺煮碗小米粥喝,放些澹州的甜粟,許久沒嘗過你的手藝了。」范閒忽然轉頭問道:「讓你抄的那些東西怎麼樣了?」

    這些日子裡范閒不知道怎樣處理與自己一道長大的思思,又不想讓她在范府裡繼續做丫環,所以乾脆安排她去書房幫自己抄書。思思這些日子裡極少與少爺說話,一顆芳心深處自然有些不安,此時聽著少爺發問。喜氣洋洋說道:「快抄完了。」

    「如此就好。」范閒點點頭,往外走去,對跟在身邊的妻子妹妹笑道:「瞧瞧,我一手帶出來的丫環就是不一樣,比若若你還鎮定些。」

    范若若輕聲擔心道:「那是思思不知道今天這事情有多嚴重。」

    確實嚴重,范閒揭弊案得罪了太多人。看朝中官員不惜與宰相和司南伯撕開臉,也要上書參他,也要動用文書索他去刑部,就知道這事情相當嚴重。

    出了范府正門。一向[發靜的城南大街,今日卻顯得十分擁擠。刑部來拿人的官差愁苦著臉。像小偷一樣躲在石獅後面。正門處范思轍又領著范府一幫護衛家丁,手執長帚將官打。囂張無比。

    而街上也湧來許多聽聞范閒要受審的士子百姓,他們已經知道范閒與這場震驚京都官場科場弊案的關係,百姓們簡單的心思不會考慮此事背後隱藏著什麼,只知道小范大人才學好,心腸好,是個好人,好人今日卻要去受審,所以都替范閒感覺冤枉。

    范閒站在門口,微笑看了一下府外的人群,發現裡面大部分是年輕的學子,知道陳萍萍玩這活果然是有效果,低聲對身旁的籐子京說道:「兄弟闡立那四個人如今在哪裡?」

    「依少爺吩咐,眼下有監察院的大人們暗中保護著,王啟年大人建議應該將這四個人送到靖王府去,免得被朝中那些不長眼的官員借此事構陷大人。但屬下以為,少爺應該不想在此事上與靖王世子產生關聯,所以拒絕了。」籐子京低聲回道。

    范閒有些意外地看了籐子京一眼,沒有想到他能猜到自己最不想看見的局面,如果自己將那四個學子送到靖王府,看似安全,但落在東宮的眼中,自己揭弊案就不再是純粹出於正義感與陛下的旨意,而是想站在二皇子的立場上打擊太子,那樣一來,自己與東宮的關係就再也無法緩和。

    看見范閒走出府門,圍觀的士子們爆出了一陣歡呼,紛紛向前湧來,大聲喊著什麼,無非是表達己等對於小范大人鐵肩擔道義的仰慕以及聲援。

    范閒象前世的明星一般微笑著,揮了揮手,輕聲對籐子京說道:「讀書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太單純了。」

    騰子京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范閒忽然開心地笑了起來:「日後若有機會,你想不想出京做官?憑家中的勢力,保你做個六七品的一方父母還是沒有問題的。」

    籐子京一愣,心想自己雖然讀過書,但向來做地是護衛一路,怎麼少爺扯到要做官?但馬上想到,少爺可能是需要在慶國的州郡裡有自己信得過的人,一怔之下應道:「全憑少爺安排。」

    「我安排?」范閒笑了起來,「可惜慶國沒有巴陵郡啊。」

    范閒那張臉本就生得清美,此時開懷一笑,更是陽光無比,如春風一般,讓那些前來聲援的士子們大感欣慰,詩仙範閒,便應是長這個模樣才對。

    他揉揉范思轍的腦袋、喊弟弟不要胡鬧,這才禮貌地與刑部官員打了聲招呼,上了自家的馬車,往刑部駛去。

    ……

    人群漸漸散了,那些趕考的士子們也追向了刑部衙門,沒有人注意到范府強悍的侍衛們拱衛著另一輛馬車出了城南大街,往皇城的方向駛去。馬車裡坐的是林婉兒,昨夜便與范閒在床上商量好了,今日她必須入宮一趟,向東宮和其它宮中解釋一下事情,轉還一下關係。

    話說另一邊,范閒已經單身一人,有些孤單地走入了刑部大堂。這大堂有些陰森,風兒嗖嗖地往裡灌著,初春的天氣,竟讓他感覺有些寒冷。但他猶自微微一笑,對著坐在高處的三位拱手一禮,道:「見過三位大人。」

    春闈弊案事大,范閒又是其中的關鍵人物,所以今天來聽案的除了刑部尚書之外,還有大理寺與御史台的兩位高官。大堂兩側,各有一排刑官十三衙門的官差,看著十分恐怖。

    范閒皺皺眉,發現對方遲遲沒有回話。半晌之後,忽聽著一陣喊威聲起,那位刑部尚書韓志維才冷冷問道:「堂下站著的、可是太學五品奉正范閒?」

    今時今日的范閒,早已不是初入京都,在京都府衙裡一昧微笑的初生牛犢,他看了這位尚書大人一眼,淡淡道:「正是下官。」

    「今日喚你前來,主要是要詢問一下春闈之事。」

    范閒笑了笑,將話擋了回去:「據下官所知,春闈弊案應是監察院奉旨辦理,不知道刑部也在其中。」

    坐在上頭的三位大人聽著這毫無禮數的回話,大感惱怒,但知道面前這人正是當紅之時,背後又有一位宰相,一位尚書,弊案事後,更得士子尊重,也不好拿他如何。這位刑部尚書韓志維向來自詡清明,最見不得此等驕貴模樣,鼻子一哼說道:「本官乃是奉旨協理此案,你不要諸般推托。」

    范閒搖頭道:「下官不曾推托,只是不知尚書大人召下官前來,究竟所詢何事?若是問春闈弊案之中諸般細節,實在抱歉,監察院早有嚴令,下官在案結之前,不得妄自對外透露。」

    大理寺少卿氣極反笑,說道:「難道朝廷問你,你也不答?」

    「監察院是朝廷一屬,刑部衙門是朝廷一屬。」范閒歎氣道:「三位大人也知,此事牽涉過廣,下官實在不知應該如何處理,慶律裡又沒有寫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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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十九章 辯

    一開口就著了個軟釘子,這堂堂三司感覺竟是什麼都沒法發問了。三位大人對視一眼,看出對方心中的惱怒,此次范閒毫不講規矩地將禮部尚書郭攸之掀下馬來,實在是惹怒了許多京官,幸虧大多數官員看在宰相與范尚書的份上不敢如何。

    但這三位大人各自背後,各自心中卻另有來頭,另有盤算。

    許久之後,刑部尚書韓志維忽然寒聲問道:「昨日御史上章參你,范奉正可曾知曉。」

    「知其事,不知其詳。」范閒平靜應道。

    韓志維盯著他的雙眼,問道:「范閒,你不要仗著你的些許才名,身後背景,便如此狂妄。也不要以為老夫會相信你揭此弊案,真是一心為國為民,若你不將自己在春闈之中的齷齪行徑交待清楚,休怪老夫對你不客氣。」

    范閒皺了皺程頭:「大人此話倒是有些問題,若下官在春闈之中做了什麼,難道還會甘冒奇險,將此事上奏朝廷?至於齷齪二字,原物奉還,不敢拜受。」

    「大膽!」三位大人齊聲痛斥,在京中這麼多年,哪裡見過如此狂妄的後輩。韓志維氣得鬍子直抖,痛罵道:「不要以為這滿城京官都會懼怕你身後背景,須知本官能夠執掌刑部八年,靠的就是一身正氣,而不是你這市恩恐嚇的手段。」

    范閒好笑說道:「查案之事,在乎實據,哪有像大人這般慷慨激昂發表議論的作派?下官實在好生不解。」

    韓志維氣極反笑,說道:「好好,那本官來問你,二月十六日,你是否去過同福客棧?」

    范閒知道他問的是那個雨天的事情,微笑應道:「正是。」

    「你是不是去見了楊萬裡等四人?」

    「正是。」

    「楊萬裡在春闈入院之前,你是不是曾與他耳語?」

    「正是。」

    「你身為此次春闈居中郎,身負監場糊名重任……罷。本官直接問你,楊萬裡是杏被錄入三甲?」

    「正是。」

    「當日院外,有多名人證可以證明你已經查出楊萬裡有在衣衫中夾帶。你為何放他入考院?」

    范閒心頭一笑,心想那件綢衣自己早就交待王啟年讓楊萬裡毀了,哪裡會有絲毫擔憂,說道:「此事決然沒有。」

    「沒有?」韓志維大怒發問。

    「正是。」

    「好好好,那本官問你。告日考院之外,那麼多考生被搜出了舞弊之物,你是不是依然將他們放了進去?」

    范閒微微一凜,知道這事往小了說連事兒都算不上,但如果對方真的咬住這點不放。確實有些麻煩,但依然沉穩應道:「正是。」

    「好。」韓志維有些黑瘦的臉上閃著某種光彩。盯著范閒的雙眼,寒聲道:「既然你都承認了,那本官只好收你入獄,留待詳察。」

    范閒異道:「下官承認了何事?」

    韓志維皺眉,冷冷道:「我問你的話。你全部承認。此事顯而易見,五品奉正范閒。身為春闈居中郎,暗中與考生楊萬裡等諸人勾結營私舞弊,視律法如無物,視聖恩於無物,實在是膽大包天。」

    范閒瞇眼看了這位尚書一眼,辯解道:「下官何曾承認過?不錯,下官確實在二月十六日見過楊萬裡,那是因為下官欣賞此子才學。其時弊案爆發,若下官真有徇私之嫌,又怎會在當日就去與他會面?而且會面的地點就在同福客棧,其時學子雲集,難道我就不怕旁人閒話?」

    他笑了笑說道:「既然下官敢去,雖不敢說就能以此證明下官心中一版霽月清風,但怎能以此斷定我與楊萬裡有勾連?好教老大人知曉,我與楊萬裡第一次見面,便是在考院之外,若說事先就有所勾結,實在是冤枉。」

    「那你如何解釋私准夾帶學子入考院?」

    范閒微微皺,眉心想當時看見的人太多,全怪自己太沒將慶國的春闈當回事,所以行事才如此囂張,無奈地搖搖頭道:「因為下官受監察院所托,要暗中盯著那些科場之上的貪官,所以不好因小失大,至於其中詳細緣故,尚書大人大可發文去監察院令他們細細道來。」

    韓志維怒哼一聲,心想監察院是皇帝陛下的特務機構,自己如何去問?他越看范閒那張漂亮的臉蛋越是生氣,將籤筒一推,大聲喝道:「罷罷罷,竟然你不肯認,來人啊!給我打這個無恥之徒!」

    ……

    「打不得!」

    堂上同時有兩個人說出這三個字來、其中一位是大理寺少卿,他苦笑勸著刑部尚書,眼前這後生仔可不是一般權貴子弟,打,那是萬萬打不得的,自己身後的貴人也只求能夠教訓對方一把,治對方那椿罪名,哪裡敢打?

    尚書韓大人稍一冷靜之後,才想起來範閒不止是宰相的女婿,尚書的兒子,更是陛下極欣賞的一代文臣,而且韓志維身處六部地域,哪有不知道林婉兒身份的道理。被兩位同仁提醒之後,韓志維不免皺起了眉頭,若真的把范閒打出個所以然來,自己還真不好向宮裡其他的貴人交待。

    接著三位大人卻有些好奇,另一個說打不得三字的……又是誰?三人往堂下望去,才發現范閒正滿臉無辜地看著己等。

    大理寺少卿有些好笑,忍不住開口問道:「為何打不得?」

    范閒誠懇解釋道:「下官是舉人出身,依慶律不用下跪,問話時不得隨意刑訊,故而言道打不得,不然若明日御史大人來興趣,參韓尚書一個不遵慶律,那豈不成了晚生的不是?」

    審案三人中的都察院御史大夫郭錚其實是郭攸之的遠親,上參奏范閒的,他就是領頭之人,此時聽著對方言語中帶刺,不由寒寒笑了起來,輕聲說道:「范大人不止才學了得,連慶律也熟得很,但你可知道,慶律首疏中,有十五大罪,是可以不用理會你先有講的規矩的。」

    這位御史大夫自然也不會真的敢對范閒用刑,但是用言語恐嚇一下,出出這些天裡京官們的鬱悶氣,倒是很願意做。

    范閒搖搖頭,仍是滿臉無辜道:「依然打不得。」

    大理寺少卿是三司中與科場弊案牽連最少之人,不免好奇道:「事涉大罪,小范大人又不肯開口自辯,這堂上為何還是打不得?」

    范閒卻依然玩了招千言萬語,不如抬出監察院的把戲,誠懇應道:「事涉院務機密,下官未得監察院相關職可允許,實在是不敢詳談。」

    這案子審的,實在是一個憋屈,三位大人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的忌憚與惱怒,這打又打不得,如何才能讓范閒開口認帳?他們身後積壓自的主子立意要讓范閒吃些苦頭,斷沒有就此將他放回府中的道理。

    正此時,忽然一位師爺滿臉緊張地從側簾處跑了進來,附到刑部尚書韓志維耳旁說了幾句什麼。韓志維的臉色馬上變了,雙眼裡寒光一射,卻又有些隱約可見的畏恨。

    范閒微瞇著眼看著上面,體內的霸道真氣早已運轉了起來,卻只聽見韓志維回話裡斷開的幾個詞兒而已,隱隱有東宮二字,狠手之說——不知道是誰遞了消息過來,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這位刑部尚書如此驚悸難安。

    同一時間內,又有兩張紙條傳到了御史大夫郭錚與大理寺少卿的手裡,郭錚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紙條,大理寺少卿卻是面露震驚之色,想了一想之後,竟是起身對身旁兩位大人拱手一禮道:「人有三急,兩位大人先審著,我去去就來。」

    范閒心頭一震,是什麼樣的紙條,竟然會讓這位大理寺少卿玩起了尿遁?來刑部之有,范閒早就查清楚了,那位刑部尚書看似公正廉明,實際上卻是東宮的人,大理寺少卿與樞密院秦家的關係極好,而那位御史大夫郭諍,卻是年青時與長公主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如果不是范閒手中有監察院這種恐怖的力量,一定不知道隱藏了許多年的這層關係。

    正思忖間,忽聽著堂上一陣厲喝:「來人啊!太學奉正范閒咆哮公堂,事涉弊案,身犯十五大罪,給我打!」韓志維尚書臉部肌肉一陣扭曲,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

    此時大理寺少卿早就溜走了,看來他知道接下來刑部的大堂上一定會出現很凶險的局面,而他的主子,根本不想太過得罪范家與宰相。范閒雙目一寒,盯著韓志維的雙眼冷冷道:「難道尚書大人想屈打成招?」

    御史大夫郭諍的眼中也閃過一絲噬厲之色,喝道:「給我打!」

    兩根燒火根朝著范閒最脆弱的胚骨處狠狠敲了過來,刑部的十三衙門做慣了這等事情,棍下無風,依然凌厲。

    范閒臉色帶霜,不動不避,只聽得喀喇兩聲,腿上褲子不禁力,頹然碎成數片——不是他的胚骨斷了,而是兩根棍子齊齊從中折斷,露出森森然的木茬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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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9 2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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