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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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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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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8: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天罰

  對於當日在場的所有人而言,這都是永生難忘的一天。

  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到死都說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麼。

  非要用語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罰」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軍還在遭受三面夾擊。城牆上的禁軍飛箭如蝗,右軍積極參與圍攻,不明所以的左軍聽見禁軍的嚷嚷聲,只得後知後覺地跟上。

  但圍攻的三方各自為戰,互不相應,誰也使喚不動誰。而中軍畢竟是百戰之師,乍遇突襲慌亂了一陣,隨即便布成陣勢果斷應戰。他們的人數有壓倒性優勢,兩翼鐵騎又配合默契,橫衝直撞一陣,竟真的衝亂了左右兩軍的隊伍,又從輜重裡搬來了飛梯朝城牆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勢。

  禁軍被這騰騰煞氣嚇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軍射去,要阻住他們攻城。

  直到右軍的隊伍裡傳出那一聲「殺」之前,戰況還在膠著——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不是沙場上空迴蕩了千年的金鼓聲,卻像是無數道炸雷,裹挾著九霄之上的怒意,朝著城牆與中軍同時劈去。

  城外將士駭然抬眼,只見那雷聲過處,騰起一片飛濺的血霧。

  沒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樣恐怖的破壞。

  第一排禁軍連帶著副統領,在幾息之間被祭了天。

  中軍幾名領頭的副將,驍勇一生,直到栽下馬去成了鬼,也沒明白擊中自己的是什麼。

  餘人尚在驚恐中呆若木雞,那天罰卻毫無止歇之意,又朝他們轟來。

  沒有已知的防禦能與之抗衡。

  那些為擋住刀槍劍戟而設計的盾牌與盔甲,似乎突然成了鹵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轟亂炸,粉碎了兵馬的血肉,也將眾人的戰意踐踏成了齏粉。

  終於,有人顫聲喊道:「右軍……是右軍!」

  他們百般戒備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個,不是兩個,而是一支軍隊。

  能被洛將軍帶到都城來的中軍將士都是精銳,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回。

  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潰退了。

  他們面對的不是戰爭,而是單方面的屠殺,是幽都門開,十殿閻羅座駕親臨。

  這一退,便一發不可收拾,完整的陣型瞬間崩成了一盤散沙。眾人爭先恐後地向後奔逃,而後排卻還有不明情況的兵馬在向前擁擠,人群撞在一處跌倒疊壓,猶如失控的蟻群。

  中軍都成了這樣,更遑論禁軍。

  城牆上的攻勢再也不成氣候,嚇破了膽的兵卒只想縮回牆後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軍,仗著地形優勢,還想朝下射箭;也有終於理解發生了什麼的左軍,隔著中軍沒看清右軍的武器,此時倒無畏地殺將過來。

  然而,潮水一般頂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

  右軍準備了多時,彈藥充足,彷彿無窮無盡。林玄英留下的幾名心腹巨人指揮有度,從拔槍開始就再未折過一兵一將。

  巨人看準時機,大手一揮:「架飛梯!」

  城中,林玄英一槍一個,三槍便崩了那內侍與兩名將軍,乾脆俐落地收割了幾方人馬的頭領,又朝餘人殺去。

  他帶進來的小隊都是絕世高手,行動間更是迅速,對上端王的伏兵,幾乎彈無虛發。

  宮中雖然還有人手源源不斷地奔出來,但明顯士氣不足,甚至沒勇氣踏進射程,只敢遠遠地打轉,時不時飛一些箭矢暗器過來。

  林玄英尋了掩體避著,看出他們想耗盡己方的彈藥,嗤笑一聲:「想得倒美。」

  他聽著遠方城門處的悶雷聲,悠然道:「你猜他們還有多久能破城?」

  這一天,城內城外都經歷了一場科技的洗禮。

  事實上,右軍在第一波無差別轟殺之後,便開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對左中兩軍開火。

  然而左中兩軍緩過一口氣來之後,卻仍是躊躇不前。

  城門轟然告破。

  右軍開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內的禁軍。

  中軍隊伍裡,有人恥於當逃兵,掙扎著朝右軍舉起長戟,腳下幾番發力,竟是重若千鈞,遲遲邁不出一步。

  當啷一聲,長戟脫手墜地。

  那小卒恍若未覺,喃喃道:「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時,城門樓上掛下了一面旗幟。玄黑的底色,以金線繡出交龍圖案,九條織帶在獵獵寒風中飄拂。

  龍旗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牆。他們臉上的偽裝已經盡數卸去,站在高處靜靜俯視著城下叛軍。

  巨人在旁邊聲若洪鐘,傳出老遠:「吾皇在此,還不來降!」

  叛軍麻了。

  今日之前,這些將士頂多猜到自己要來替端王幹活,對付殘存的擁皇黨。

  沒人告知過,他們在對付皇帝。

  對付皇帝,那是什麼罪?

  左軍還剩一個副將軍未死,此時也在絕望中走向了瘋狂,嘶聲喝道:「吾皇已崩,這一定是右軍找人冒充的!右軍……右軍才是叛賊啊!」

  巨人轉頭看了看夏侯澹。這種時候,就該由皇帝本尊出面來彰顯天威了。

  夏侯澹點點頭,醞釀了一下。

  夏侯澹:「一條斷脊之犬,還敢在我軍陣前狺狺狂吠,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右軍聽見好罵,殺聲震天。

  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覺到她在瞳孔地震,小聲笑了一下:「這句台詞我已經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聲道:「賊子夏侯泊矯詔,召外兵至京師,謀殺帝后,罪大惡極,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誅之!」

  他這通身的煞氣,委實不是哪門子冒牌貨能學出來的。

  那副統領心裡其實非常清楚這一點,雙腿一軟,當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萬死!」

  夏侯澹掐著時間停頓了一下,才把話說完:「但皇后開恩,念在爾等脅從不明真相,今日倒戈來降者不殺。」

  叛軍降了。

  右軍氣勢如虹殺進城中,與林玄英裡應外合解決了頑抗的禁軍,又火速奔著皇宮去了。

  城中百姓縮在家中,只聽到窗外大軍地動山搖地踏了過去,還在瑟瑟發抖,不知這回又要躲幾天,殊不知這天已經變完了。

  夏侯澹坐鎮城外,片刻後林玄英的心腹來報:「端王躲在寢宮裡不出來,還將太子和國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質,林將軍不敢強闖,讓屬下來請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還是照實轉述道,「請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條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抄吧。」

  林玄英熟門熟路地帶人繞去冷宮,撬開門鎖,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蓋物,爬進了那條地道的入口。

  他們從地道另一頭爬出來的時候,寢宮裡正在上演一齣鬧劇。

  有個太監見外頭情勢急轉直下,苦勸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作勢要推著他的輪椅帶他出逃,卻在瞬間掏出匕首,想殺了端王做投名狀,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夏侯泊再是狼狽,好歹還有幾個死士躲在暗處保護。死士跳出來擒住了那太監,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擰斷了太監的脖子。

  夏侯泊此時已經在精神失常邊緣,自己操縱著輪椅移動到那群人質跟前,伸手點了個女人,對死士道:「殺了她,把頭割下來丟出去,給夏侯澹看。」

  林玄英便在這時帶人從床底下跳出來,快準狠地射殺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轉頭望著他們,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閃著冷然的快意,對林玄英舉起手中一物。

  正是被庾晚音嫁禍給中軍、又被禁軍查收後送進來的那把槍。

  林玄英瞳孔驟縮,閃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卻倒轉槍口對準自己,摸索著扣動扳機——

  無事發生。

  庾晚音早在輜車裡計劃時,就卸掉了這支槍裡的彈藥。

  林玄英的人隨即撲上去制住端王,綁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團塞進他嘴裡,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復,拍著胸口走回他面前,報以一個惡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尋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該多——傷心啊。」

  當下林玄英帶著人,清剿城中的端王餘黨。

  由於擔心端王狡詐,留了死士作為後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暫時沒有入城,而是繼續留在城牆上,對城外的大軍發表動人演說。

  收繳叛軍所有武器後,庾晚音指揮著人手救治傷員,夏侯澹則臨時點了幾個積極投誠的小頭目,讓他們幫著維持秩序。

  殘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親自出來了,面色有些難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說話。

  「我們找到了端王拿來冒充你的那具屍體。」城牆內側,林玄英將夏侯澹帶到一隻棺槨前,又示意手下推開棺蓋,露出了裡面的屍身。

  夏侯澹走近過去,垂眸看著這個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亂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難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這種程度,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藝,還需要對他非常、非常瞭解……

  庾晚音跟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槨邊一動不動。

  林玄英語聲低沉:「我原想著把屍體抬出去,當眾揭開偽裝給大家看看,免得日後再起什麼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見那層面具已經被人揭過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屍體臉上一層薄薄的面具,將之輕輕揭開一角。

  北舟靜靜躺在他們面前。

  庾晚音腳軟了一下,踉蹌著站住了。

  夏侯澹則仍舊低著頭,許久都沒任何反應。

  林玄英想起與這便宜師兄相處的那些時日,再見到北舟這般死狀,心臟也是一陣揪緊。但他刀口舔血這麼多年,見慣了各種屍體的慘狀,深吸幾口氣也就鎮定了下來:「我讓人去查,找來了一個太醫院的,說是知道些內情,陛下可要見見?」

  蕭添采被帶了過來。

  他侷促不安地行了禮,抬頭瞧見庾晚音時,又偷偷對她點頭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還不知道謝永兒的死訊,心頭彷彿又被插了一刀,用盡全力才維持住表情。

  蕭添采:「啟稟陛下,此人……北嬤嬤……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稱呼絆住了,小心翼翼地覷著夏侯澹的臉色。

  夏侯澹:「講。」

  蕭添采只得自己選了個稱呼:「北先生是被中軍送進宮中給端王的。他當時扮作陛下的樣子,不僅僅是外貌,連言行舉止都學得惟妙惟肖,宮中沒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並未起疑。

  「端王當時應該是想要軟禁陛下,所以找了太醫給陛下……給北先生治傷。我作為弟子,也跟著去打下手。北先生傷得很重,氣息奄奄,脈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識還清醒,與人對話時,完全就是陛下的樣子。師父給他把脈時雖覺得脈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並不十分確定,又因為畏懼端王,並未立即說出口。」

  「回到太醫院後,師父左思右想,才告訴我脈像一事。我對端王……很是仇恨,便勸師父瞞下此事,任由端王繼續被蒙在鼓裡。」

  「直到幾日之後,北先生傷情惡化,吐血昏迷了過去,宮女為他擦拭血跡時,無意中發現了他臉上的偽裝。我當時送藥過去,恰好撞見宮人慌慌張張奔去稟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藥迷暈了門口侍衛,溜進去用針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將他弄醒過來,告訴他端王要發現了。」

  「也是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陛下身邊的北嬤嬤。」

  「他也認出了我來,面上不顯驚慌,只問我端王有沒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說沒有。他又讓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說……我自當盡力。他笑著稱謝,又說自己這幾日來一直在找機會殺了端王,無奈端王始終不露破綻,他又傷重無力。眼下只剩最後一次機會,想叫我幫忙。」

  蕭添采說到此處,似是想到了當時的畫面,語聲多了一絲哽咽。

  「我知道他要拚死一搏了,便又給他行了一遍針,逼出了他身上僅存的內力。他讓我躲遠些別叫人發現,又躺回去裝昏,等著端王過來。」

  「再後來,我躲得太遠,只瞧見端王是帶了一群手下一道進去的,沒過一會兒,其中一個手下的屍體就被抬出來了。所以我猜測,是端王狡詐,自己不敢上前,卻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況。北先生實在沒有辦法,最後只能帶走一個嘍囉……」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輕聲讓林玄英帶走了蕭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邊,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我明明已經告訴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什麼時候?」

  「最後一次分別前。」

  庾晚音在心底長長地嘆息一聲:「北叔生命中的寄託太少了。也許在他心裡,你已經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他是心甘情願的。」

  不知過去多久,林玄英又回來了,見他倆還站在棺槨邊,搖了搖頭,徑自上前運力推上了棺蓋:「別看了。算算日子,我師父這段時間也該出關了,我去給他送封信。他跟北師兄是至交好友,這棺槨在何處下葬,得聽聽他的主意。」

  他拍了拍夏侯澹:「我師父很厲害,算準了很多事,或許他對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行了,別站著了,要不我給你找個沒人的地兒,痛快哭一場?」

  夏侯澹轉了個身,眼眶卻是乾燥的:「看好夏侯泊,可千萬別讓他死了。我得好好計劃一下,怎麼款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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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8: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天機

  夏侯泊被關進了天牢最深處的一間暗室,享受了由皇家暗衛親自看守的奢侈待遇。

  這些暗衛在原作中也跟隨夏侯澹到了最後一刻,直到被端王趕盡殺絕。這一次,乾坤扭轉,他們倒是得以倖存。然而他們每個人都是北舟親自訓練出來的,見到夏侯泊,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自然不會讓他好過。

  暗室既無窗戶,也不點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更無從判斷時間的流逝。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

  夏侯泊的輪椅早就被收走,雙手也被縛住,只能躺在潮濕的草垛上。或許是因為高燒,他已經逐漸感覺不到雙腿的劇痛了。

  除去排洩物的臭味,他還能聞到某種揮之不去的腐爛味兒——自己的軀體正從內部開始腐敗。

  他汗出如漿,奄奄一息,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雙眼。冥冥中他總有一種錯亂感,彷彿自己這一生不該是這個走向、這個結局。

  不知何時,他墜入了幻夢之中。

  那是一個逼真的夢。夢裡他頭角崢嶸,算無遺策地弄死了太后與皇帝。旱災來時,舉國餓殍無數,民不聊生;燕國趁虛而入,燒殺擄掠。但他,文治武功的攝政王,一舉打退來敵,又憑著至高聲望,帶領大夏百姓熬過艱難歲月,最終由太子禪讓皇位,成了一代明主。

  他躊躇滿志地睥睨天下,身邊似乎還站著一道纖細的倩影。他以為那是庾晚音,然而轉頭過去時,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正自疑惑,一盆冰水兜頭而下,他摔回了牢籠地面。

  夏侯泊眯著眼睛轉頭望去。

  庾晚音手執燭台,靜靜站在鐵欄外。緋紅的燭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臉上,莫名透出一絲陰森。

  沉默幾秒,夏侯泊嘶啞道:「我夢見你預言過的畫面了。我站在萬山之巔,八方來拜。」

  庾晚音近乎憐憫地望著他。

  夏侯泊心中立即被這眼神激怒了,完好的半面上卻只露出哀愁:「晚音,到最後了,你說一句實話,你的『天眼』是真的存在,還是一個幌子?」

  庾晚音笑了:「當然是真的。你剛才夢見的正是你原本的結局,很美好吧?早說你在做這個夢嘛,我這盆水可以晚點再澆的。」

  夏侯泊:「?」

  庾晚音:「打斷你的美夢了真不好意思,不如我來補充一些細節吧。」

  她貼心地描述起來,他是如何旗開得勝,麾下的中軍將士如何與他並肩作戰,君臣相得……

  夏侯泊勉強維持的平靜終於繃不住了:「不用說了。成王敗寇,我以一介凡夫之身與爾等抗衡,到最後落敗了也無話可說。只是你們憑著天眼,暗中使奸計策反三軍,實非君子所為。」

  庾晚音聽見夏侯泊居然要定義君子行徑,差點樂了:「忘記告訴你了,中軍並沒有背叛你。中軍千辛萬苦為你抓來陛下的時候,自己也不知道那個陛下是假的。」

  她已經和夏侯澹復盤過了,當時北舟帶他們逃出邶山後,因為重傷獨自離隊,選擇的正是北方——那是中軍趕來的方向。

  如今站在北舟的視角,不難分析出他當時的計劃。假扮夏侯澹,是為了替他分散火力;故意被抓捕送入宮中,是為了刺殺端王;而選擇中軍,是為了挑撥離間。他是中軍抓來的,即使失敗暴露,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

  而他所料不差,這顆種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涼薄殘忍,生根發芽,茁壯成長,最後結出了惡業之果。

  北舟什麼都明白。

  但他做出這計劃的時候,才剛剛得知夏侯澹的真實身份。那一刻他心中轉過了什麼念頭,他們卻永遠不會知曉了。

  正如她永遠無從得知,謝永兒走出馬車去為她拖住木雲的那一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

  庾晚音心中越痛,面上就笑得越開心:「你知道嗎,洛將軍直到咽氣,都以為你是被禁軍挾持了,而他在解救你。嘖,中軍將士若是在天有靈,得知你僅憑一點似是而非的懷疑,就恩將仇報,鳥盡弓藏……會作何反應?」

  「我沒有——」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來,「那是你們從中作梗!」

  庾晚音充耳不聞:「實話說,到了那一步,無論中軍如何,勝負都已成定局了。即使陛下與我雙雙身死,右軍也會趕來送你一場煙花。」

  夏侯泊想到他們手中那逆天的鬼東西,愈發嫉恨得眼前發黑。

  上蒼怎能如此偏心,讓他一生如螻蟻般掙扎,卻給夏侯澹如此厚愛?

  庾晚音彷彿看穿了他的想法:「其實,你曾經有過一次翻盤的機會。老天爺為你送來過一個人,一個可能打敗我們的人。而她對你情根深種,準備好了與你並立世間,琴瑟和鳴。」

  夏侯泊的眼前驀地閃現出夢裡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有一道活潑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著:「永兒會陪殿下走到最高處……」

  「住口。」他嘶聲道。

  他要的是最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了。

  庾晚音漠然地望著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親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勝算。」

  夏侯泊突然爆發:「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庾晚音唇邊浮現出一抹諷刺的冷笑。

  夏侯泊深吸一口氣:「我已一敗塗地,還請娘娘自持,賜我一個痛快。」

  「痛快?」庾晚音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來殺你的,我是來救你的。」

  她轉頭示意暗衛打開牢門,點起燈火。

  一群宮人與太醫苦著臉走進了鐵欄,捏著鼻子開始沖洗地面,為他擦身消毒。

  庾晚音:「你這兩條腿是不能要了,趁早鋸了,說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

  庾晚音回憶著腦中那點現代醫學知識,又對太醫交代了幾句消毒和止血事項,然後讓宮人往夏侯泊嘴裡塞了團布:「端王殿下,千萬別死哦。只要活著,就還有翻身的希望,不是麼?」

  她惡意地微笑了一下,轉身朝外走去,穿過天牢長長的甬道時,身後傳來了被布團悶住的尖銳哀嚎。

  這個截肢手術的結果傳到御前時,夏侯澹正在與李雲錫等人開會。

  這幾人見了他自然是熱淚盈眶,百感交集。夏侯澹強行攔住了李雲錫的過激舉動,正對他們交代著要事,太醫過來了,戰戰兢兢道:「端……夏侯泊撐下來了,但還需退燒醒轉,才算是性命無虞。」

  夏侯澹揚起眉:「撐下來了?他還真是百折不摧啊。」

  這句話說得彷彿在真心實意地誇獎他,甚至還透出一絲由衷的喜悅。老太醫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開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對是錯。

  接著便聽夏侯澹吩咐道:「截下來的那兩條腿,扔進鍋裡燉爛了,等他醒後端去他面前。除此之外,三日內別給他吃食。」

  太醫告退時連路都走不直了。

  李雲錫的臉色也白了,欲言又止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為君之道諫言一番。然而對上夏侯澹的眼神時,卻被一股無由的恐懼攫住,那已經張開的嘴唇硬是閉了回去。

  那一瞬間,他感覺眼前的皇帝……是真的要瘋了。

  都城中百廢待興。

  林玄英還在帶人巡查,將流竄的叛軍斬草除根。

  最終贏家夏侯澹似乎並不打算慢中求穩,剛回到龍椅上,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大清算。

  端王黨徹底退出歷史舞台。

  有些資深太后黨,在太后倒台之時將寶押給了夏侯澹,此時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賭對了人,就等來了罷黜或貶謫。

  盤根錯節的勢力被連根拔起,苟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無數府邸被查封,無數私庫被撬開。

  而先前那些與端王作對的文臣,有些關在牢裡,有些躲在府中,還有些已經在回老家的路上,又被一個個地召回來官復原職。除此之外,皇帝還拔擢了一批多年來苦熬在底層的官員,填補朝野空缺。

  李雲錫等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

  皇帝剛剛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而那邪門的「神兵」此時還在都城裡巡邏,正是勢不可當、威望最盛之時。所有人都被嚇蒙了,這會兒別說是朝堂換血,就算夏侯澹要率軍搬走邶山去填海,也沒人敢質疑。

  當然,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

  如此粗暴的權力交接,確實有些操之過急。而以他處理端王餘黨的方式,少不得又要擔上暴君之名。

  但有些事,他不想留給庾晚音去做。

  庾晚音在研究輿圖。

  他們盡力將傷亡控制在了最低,但此番三軍叛亂,一路與各州守軍交戰,還是造成了一些破壞。那些損毀的城池道路正等著修補,新上任的工部尚書剛剛遞來摺子。

  庾晚音想起謝永兒生前計劃的快遞和外賣事業,便要來了輿圖,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畫畫。趁此機會,正好可以規劃一下交通運輸。

  她不知道憑自己有限的能力,能在有生之年將這個世界改變成什麼樣子。但如今原作中的內憂外患已經一一平靖,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湧來,至少在肉眼可見的未來,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身邊傳來動靜,啞女端來了茶壺為她添茶。

  人靠衣裝,原本乾瘦如柴蓬頭垢面的小偷,在拾掇清爽、換上宮女的衣裙後,居然也顯出了幾分少女的清秀。只是面色依舊蠟黃,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又怕她在宮中受人欺負,便將她收在了身邊。啞女生性機靈,很快適應了這份新工作。

  庾晚音見她若有所思地瞥著桌上的輿圖,便招招手:「過來看看,找得到故鄉在哪兒麼?」

  啞女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想說「找不到」還是「不記得」。

  她又指了指庾晚音。

  「你問我?」庾晚音想了想,自己的來處根本不在這個次元。她又在圖上找了找庾少卿府,也指不出在哪兒。最後只說:「我也不記得了。」

  啞女:「?」

  「不過沒事,現在我已經有了新家。以後,你也會找到的。」

  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你就是我的故鄉」,笑意剛剛浮現,轉瞬又變得黯然。

  一切都在變好……只除了一件事。

  都城裡的混亂平息後,她第一時間召見了蕭添采。

  在他們離宮期間,蕭添采一直沒放棄過那個「以毒攻毒」的思路,成日撲在醫書堆裡翻找。

  蕭添采:「先前陛下身中的兩種羌國奇毒,我都找到了殘存的古方。但古方不全,而且其中幾味藥材名字極其古怪。再查下去,只查出是羌文,至於指的是何種藥材、大夏境內有沒有,就不得而知了。」他遞上自己謄抄的方子,「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國查探?」

  羌國因為收留了燕王札欏瓦罕,此時正在被圖爾率軍征伐,殺得一片焦土。

  即使她現在去信讓圖爾挨個兒拷問戰俘;即使他們撞了大運,真能從俘虜口中問出點什麼;即使圖爾立刻搜齊藥材寄回來——一來一去,至少也要三個月。

  但距離夏侯澹上一次凶險的發作,已經過去了十日。庾晚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毒發身亡,但多半,等不了三個月。

  庾晚音:「那你能不能猜測這幾味藥材的作用,在大夏找出替代品?」

  蕭添采:「……假以時日,或許可以。」

  「假以時日?」

  「至少三年。」蕭添采跪下謝罪。

  庾晚音還能說什麼呢?她說:「起來吧,這不怪你。」

  如今只能送信給圖爾,寄希望於一個奇跡了。

  在她長久的沉默中,蕭添采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忍住:「敢問娘娘,謝妃她……出行可還順利?」

  庾晚音:「……」

  她沒敢看他的眼睛:「離宮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蕭添采愣了愣,面露憂色:「啊。」

  「我會派人去找她的。」庾晚音說著,攥緊了手心。

  該不該告訴他?

  該怎麼告訴他?

  謝永兒死前特地讓他們瞞著蕭添采,當時說的是「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但或許,她真實的心思是不想讓他難過吧。

  如果只當她斷了音訊,消失在了天涯,至少還留了一份念想……

  庾晚音心中還在糾結,蕭添采卻已經道謝告退了。

  「等等。」庾晚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

  這是謝永兒離宮前夜,託付她轉交的信。這一路上顛沛流離,她一直貼身保管,終於完整地帶了回來。

  蕭添采一刻也不願多等,甚至當著她的面就拆開讀了起來。

  庾晚音不知道謝永兒會寫些什麼,忐忑地覷著他的臉色。

  蕭添采讀著讀著,居然燒紅了面頰。他慌亂地收起信紙,告退時險些同手同腳,卻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躍。

  庾晚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一切都在變好……只是那個美好的未來裡,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又過兩日,林玄英突然稟告:「家師來了,正在宮外等候傳召。」

  夏侯澹親自去迎,庾晚音精神一振,也跟了過去。

  無名客長得仙風道骨。

  一身布衣,鬚髮皆白,偏偏從面容又看不出年齡來。一雙吊梢狐狸眼,含笑的目光挨個兒掠過幾人,卻又像是徑直穿過了他們的身軀,望進了虛無之所。

  簡而言之,長了一張指路NPC的臉。

  四目相對,卻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禮:「久仰先生之名。」

  眼前之人先後為他們送來了北舟和林玄英,確實當得起這一禮。

  無名客並不像許多傳說中性情古怪的高人,溫和地回了一禮:「陛下,娘娘,辛苦了。」

  庾晚音一怔,只覺得他這一聲洞察一切的慰問,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風範。

  幾人身畔掠過一陣勁風,是林玄英越過他們,一個助跑飛撲了過去:「師父——!」

  無名客抬起一根手指,猶如豎起了一面氣牆,愣是將他擋在半空不得寸進:「阿白,出師數年,怎麼功力沒什麼長進?」

  林玄英大呼冤枉:「我容易嗎!要練兵,還要打仗,還要到處找解藥……」

  提到解藥,庾晚音連忙望向無名客。對方卻並無反應,只是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林玄英立即膨脹了:「確實。」

  無名客:「?」

  片刻後,幾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槨前。

  無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輕聲道:「數年前一個雷雨夜,我在山頂意外見得天地之變,陰陽之化。那一卦耗盡我半生修為,不得不閉關數年。異世之人遠道而來,對此世來說,卻是意外的轉機。然而潛龍勿用,陛下初來乍到,命格重寫,中有大凶之劫。」

  他微微一嘆:「欲涉大川,當有益道。北舟陪伴陛下渡過此劫,也是求仁得仁了。」

  庾晚音似懂非懂,忍不住問:「先生勸北叔來都城找陛下時,已經知道他會……擋災而死了嗎?」

  無名客沉默不語,面現悲憫。

  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

  勘破天機者,卻不能救人,甚至還要從中推波助瀾,引領他們走向既定的結局。既然如此,勘破又有何意義?

  無名客轉身望著夏侯澹:「北舟曾對我說過,他身死之後,希望能葬在故人身邊,永遠陪伴她。還望陛下成全。」

  夏侯澹點頭應了。

  庾晚音心中湧現出無數疑問。

  無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運嗎?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來嗎?這未來還有多長?能改變嗎?

  他勘破天機後送來了林玄英,而林玄英這麼多年四處求解,卻依舊對夏侯澹的毒無能為力。這是不是意味著,無名客也束手無策?

  又或者,夏侯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這片天地帶來新生,然後像流星一樣消逝?

  然而他們已經走投無路,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庾晚音張口欲問,卻被夏侯澹搶了先:「依先生之見,夏侯泊該如何處置?」

  無名客:「帝星未復明之前,國之氣運一直懸於武曲貪狼。而今貪狼已隕,武曲黯淡。但氣運仍未完全歸攏,此時若讓他死於非命,武曲寂滅,恐傷國祚。萬望陛下三思。」

  夏侯澹:「難道為了世界照常運轉,必須養他到壽終正寢?」

  「事無絕對,只消帝星歸位後……」

  夏侯澹舉起一隻手:「慢點死就行?」

  無名客:「……」

  無名客:「是這個意思。」

  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長鬚:「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之間自有大勢,猶如洪流,湯湯然而莫能遏。如果逆流而行,常如螳臂當車,無從破局。」

  庾晚音總覺得他意有所指。

  她那憋了一路的問題就在嘴邊,此時卻不敢問出口了。她害怕答案是「聽之任之」。

  無名客恰在此時道:「順天命之所指,此之謂聞道也。」

  庾晚音的心一沉——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其中似乎有詭秘的笑意。

  無名客輕聲問:「記得我當年寄來的那二十四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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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大典

  皇命易位,帝星復明。熒惑守心,吉凶一線。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或許是因為聽多了無名客神神叨叨的禪機,這天夜裡,庾晚音做了一個夢。

  她在穿行過一條狹窄的長廊,迎面遇到的宮人每一個都神情焦灼,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他們如此惶急,以至於對她行禮都很敷衍,更無人張口問她為何來此。

  她的手在袖中打顫,掌心被冷汗打濕,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緊手中的東西。

  她要做什麼?——去殺一個人。

  為何要殺他?——想不起來,但必須去,馬上去。

  「庾妃娘娘,陛下正等著呢。」安賢推開門來,朝她行禮。

  安賢?安賢不是被端王擰斷了脖子麼?自己又何時變回了庾妃?

  庾晚音隱約意識到這是夢境,然而夢中的四肢卻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張龍床邁去。

  不能去,快停下!

  她撩開床幔,顫聲道:「陛下。」

  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動了動,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朝她望來——

  庾晚音喘著粗氣彈坐而起。

  「晚音?」睡在旁邊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庾晚音仍然僵直著,發不出聲音來。

  夏侯澹支起身,讓守夜的宮人點起燈燭,又把人揮退了,轉頭望著她:「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做噩夢了嗎?」

  「你還記不記得……」庾晚音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剛認識的時候我告訴你,《惡魔寵妃》裡的暴君是在全書結尾處死於刺殺?」

  「嗯,但你當時想不起刺客是誰了。」

  庾晚音艱難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剛剛想起來是誰了。

  原作中的她對端王一往情深,卻處處被謝永兒壓過一頭,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眼。她幾次三番作死後,端王甚至對她心生厭惡,直言再也不願見到她。

  絕望之下,她送了端王一份終極大禮。

  她用淬毒的匕首刺傷了夏侯澹,給了端王一個名正言順入宮勤王的機會。

  暴君傷重而亡,妖妃卻也沒能善終。端王不允許自己的光輝一生裡留下謀逆的污點,賜了她三尺白綾給暴君陪葬。

  是啊,一切都是毒婦作亂,偉大的救世主別無選擇,只好含淚登基。

  盡管知道這段劇情只屬於原作,庾晚音還是被這個夢的內容和時機噁心到了。

  夏侯澹:「夢見什麼了,要不說給我聽聽?」

  「……沒什麼。」庾晚音說不出口,低聲咕噥,「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偏偏是在今天,見過無名客之後……」剛見過一個神棍,轉眼就夢到早已遺忘的劇情,讓人很難不視之為某種徵兆。

  她不肯說,夏侯澹也就不再追問:「沒事,夢都是假的。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他點評得客觀極了,彷彿她「心情不好」只是因為晚飯不合口味,而不是因為自己快死了。

  庾晚音籲了口氣:「睡吧。」

  正如他所說,這段劇情當然不可能發生。謝永兒已死,夏侯泊已殘,原作中所有的天災人禍都被扼殺在了搖籃裡。他們已經改命了,甚至連天上那所謂的「五星並聚」都已經過去了……

  庾晚音渾身一震,再次坐了起來。

  不待夏侯澹問詢,她徑直跳下床飛奔到窗邊,推開窗扇朝外望了出去。

  夏侯澹:「你怎麼連鞋都不穿?」

  窗口視野受限,庾晚音看了半天沒找到,又衝出了後門。

  夏侯澹披頭散髮追了出來,為她罩上大氅:「祖宗,穿鞋。」

  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磚地上,凝固成了一尊仰頭望天的雕像。

  夏侯澹跟著她向上望:「……啊。」

  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五顆主星閃爍著冰冷的光,連成了一道完美的直線。

  他們上一次確認的時候,這條線的尾巴還是拐彎的。當時她以為五星不再並聚,代表那一劫已經過去。卻沒想到,它是尚未來臨。

  夏侯澹眯了眯眼:「沒記錯的話,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腦中飛快檢索著與無名客有關的一切記憶。

  鬼使神差地,耳邊迴響起林玄英對夏侯澹說的話:「我師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她的心臟直直朝下墜去,墮入不見底的深淵。

  無名客讓他們順天命之所指,這「天命」難道指的是原作劇情?

  那神棍特地指點她刺死夏侯澹?

  庾晚音出離憤怒了。

  她轉頭四顧,開始考慮半夜召見無名客的可行性。

  夏侯澹看看天,再看看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笑了一聲。

  黑夜裡,他蒼白得像一縷遊魂,神情卻很平靜:「五星並聚,否極泰來——對這世界來說,失去一個瘋王,得到一個女帝,的確是否極泰來了。」

  「不許瞎說!」庾晚音怒道,「你活下去才算否極泰來!」

  夏侯澹息事寧人道:「好,你說了算。把鞋穿上。」

  庾晚音:「……」

  自從重逢以來,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相當淡定。

  他像是沉浸在熱戀中的毛頭小夥子,得空就與她膩在一起,該吃吃,該喝喝,歲月靜好,及時行樂。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對那近在眼前的死別視而不見。偶爾庾晚音情緒低落,他還要插科打諢將話題岔開。

  庾晚音終於穿上了鞋。

  「冷死了,回吧。」夏侯澹將她拉進屋,塞回被窩裡,「實在睡不著,不如幹點暖和的事?」

  庾晚音:「?」

  庾晚音:「你不想談談這件事嗎?」

  「哪件事?刺殺?」夏侯澹舒舒服服躺回她身邊,「我倒想著真到了那時候,與其發著瘋嚎叫個十天半月才死,倒不如求一個痛快。說不定是我求你動手呢。」

  庾晚音被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刺得心絞痛:「你覺得我會對你下手嗎?」

  夏侯澹思索了一下:「確實難為你了。沒事,我怎樣都行,隨你樂意吧。」

  庾晚音腦中那根弦斷了。

  「樂意。」她輕聲重復。

  夏侯澹愣了愣,試圖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問我是樂意親手殺了你,還是樂意眼看著你慢慢嚥氣?」

  夏侯澹慌了。

  他僵硬著看了她片刻,才想起翻找帕子。

  「真要隨我樂意,你就該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宮去,或者等你死了我再來!我不樂意認識你,不樂意吃小火鍋,不樂意上你的當,不樂意讀你的信……」

  夏侯澹終於找出一張繡帕,訕訕地遞過去,庾晚音卻不接。

  她憋了太久,終於一朝爆發,哭得渾身發抖:「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呀?」

  夏侯澹沉默片刻,將她擁進懷裡,溫聲道:「萬幸的是,皇后胸懷博大,定能以德報怨,應天從民,千秋萬歲。」

  「我不能!」

  「你已經可以了。阿白匯報過,在我歸隊之前,你一個人也能獨當一面。以後還會更好的。」他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別哭了,我給你賠不是,成麼?如果這個世界有輪回,欠你的來生一定償還。」

  「我不要來生,我要今生今世。」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誰討要,也顧不得自己聽上去蠻不講理,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我要你留下,陪我——」

  夏侯澹:「……」

  夏侯澹低聲道:「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

  庾晚音抽噎了一下,依稀聽出他聲音的異樣,掙脫他的懷抱看去。夏侯澹雙目含淚,溫柔而無奈地望著她。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庾晚音忽然意識到,她不應該辜負夏侯澹的苦心的。

  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著的回憶,供她聊作慰藉。可她卻讓他哭了。

  她慢慢平復呼吸,接過絹帕擤了一下鼻涕:「算了,那你就好好補償我吧。」

  寒冬九盡之後,天氣開始漸漸回暖。

  寄給圖爾的密信仍舊沒有收到回音。羌國戰局混亂,他們甚至無法確定圖爾有沒有收到信。

  皇帝只要不在理朝,就抓緊一切機會與皇后約會。遊湖賞月,踏雪尋梅,繡被薰籠,不亦樂乎。

  夏侯澹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惡化了。他的進食和睡眠一天天減少,熬得眼窩都深陷了下去,愈發接近噩夢中的那個暴君形象。庾晚音清楚,他的頭痛正在朝那個臨界點加劇。

  但他從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絲半點的痛苦,實在忍不住了,就消失一陣。庾晚音只作不知。

  她已經哭過一場,此生都沒有第二場了。

  欽天監在皇帝的授意下,就近算了個封后嘉禮的吉日。

  這場空前絕後的典禮,從準備階段就震驚朝野。皇帝似乎要彰顯天威,慶祝遲來的掌權,還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榮寵,徹底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

  這場嘉禮代表著新時代的開端,所以它要氣象盛大,還要別出心裁。不求莊嚴古板,但求雍容爛漫。

  剛剛換血的六部接下了職業生涯第一場考驗,馬不停蹄地緊急協調。

  金玉禮器與錦繡儀仗一車車地運進宮門,一同出現的還有冬日裡不常見的奇珍花草,從舉國各地長途運來,將整座皇宮妝點得斜紅疊翠、香影搖曳。

  大殿間從嘉禮前三日起就氤氳著清潤的芬芳,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齋戒熏香,告祭天地。

  到了典禮當日,八音迭奏,繁花鋪路,織毯從宮門一路延伸到禮堂。盛裝打扮的皇后款款行來,碎金寶光如天河之水,自她的鳳冠上傾瀉而下。

  庾晚音微昂著矜貴的頭顱,一路穿過匍匐的人群,祭服長長的裙擺曳地,像捲起了一場幻夢。

  負責安保的林玄英神情復雜,目送著她昂首走向孤獨。

  冗雜儀式後,皇后拜於香案,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皇帝將她扶起,與之攜手並立,接受朝拜。

  年方八歲的小太子低眉順眼地上前行禮。

  自從太后身死,他許是得了高人指點,一下子變得安分守己。不僅在夏侯澹面前哭著檢討,還置辦了一堆賀禮送入庾晚音的寢宮,一口一個母后叫得恭順,似乎要表明當好一個小傀儡的決心,讓人暫時尋不到由頭廢了他。

  眾臣跟著山呼皇后千歲,埋下去的臉上神態各異,戒備者有之,尊崇者亦有之。死裡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熱淚盈眶,接觸過皇后本人的年輕臣子們一臉欣慰。

  按照傳統,嘉禮到此就圓滿結束了。

  但夏侯澹顯然並不滿足於此,笑道:「難得的好日子,朕與皇后設了宮宴,請眾愛卿同慶。」

  於是宮宴又從晌午一直持續到夜裡,珍饈美饌、金漿玉醴、雪水中湃過的甘甜供果,如流水般呈上。

  這不管不顧的奢靡作風,看得李雲錫眉頭緊鎖,直呼成何體統。

  夜幕一降,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皇后,看朕給你變個魔法。」

  他大手一揮,四面花影間忽而升起萬束流光,當空團團綻開。

  臨時改良過的焰火花樣奇巧,火樹銀花重重疊瓣,一波接著一波,映得滿天星月黯淡無光。

  眾臣驚呼連連,有人乘醉大笑,有人即興作詩。

  李雲錫被楊鐸捷搭著肩膀高聲勸酒,已經沒脾氣了。

  罷了……讓他們高興一回,明日再勸吧。

  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盡管只是果釀,喝了這麼久,也已經歪著腦袋視線模糊了。

  朦朧視野中,煙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紅的側臉上流換,往來喧囂都隨之岑寂。渺遠的高處,天心勾月澄澈無塵,垂憐著這一片綺麗的煙火人間。

  「皇后可還滿意?」夏侯澹湊近她耳邊笑問。

  是補償,也是贈禮,日後風雪如刀,也可從餘燼中取暖。

  庾晚音只覺喝下去的溫酒都灼熱起來,將她的五臟六腑文火炙烤。

  夏侯澹沒等她回答,又牽起她的手:「讓他們喝,我們先溜了。」

  離開那一片喧囂後,耳朵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安靜,還在嗡嗡作響。

  帝后二人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面,慢悠悠地踱過迴廊,散步消食。煙花已散,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權,將御花園照成了一片淨琉璃世界。

  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應該談情說愛,再速速回屋滾上三百回合。

  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貪欲,更讓唇舌變得不受控制,她一開口,卻是一句:「如果不是在這本書裡……」

  她還不滿足,還想要更多。

  無名客的預言、身不由己的噩夢,又喚醒了她那份存在危機。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他們只是在角色扮演麼?這一份感情中又羼雜了幾分「命定」?

  庾晚音一來這個世界,就進入了地獄模式,被迫為了存活而鬥爭。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類、天然的戰友,他們走到一起,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

  如今她終於有餘暇戀愛腦了,可以糾結一些令人著惱的細節了。

  比如他們的相知相戀對夏侯澹來說,是天經地義,還是別無選擇。

  如果他們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如果這世上還有其他同類,他還會心無旁騖地愛上她嗎?

  事到如今再尋思這種問題,顯然已經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個答案,也不知道誰能作答。

  她還沒組織好語言,夏侯澹卻已經接過了話頭:「如果不是在這本書裡,2026年,我也工作幾年了,我倆大概可以在地鐵上相遇吧。」

  庾晚音:「?」

  夏侯澹悠閒地看著庭中月色,語氣神往:「那天地鐵特別擠,我站著刷手機,忽然發現面前坐了個女孩,也在拿手機看小說。也不知是讀到什麼內容,她邊看邊樂不可支,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發現她長得很可愛。」

  庾晚音笑了,順著說道:「她肯定不喜歡被人偷看,說不定會抬頭瞪你一眼。結果發現是個帥哥,於是默默原諒了你。」

  夏侯澹:「那我可就得寸進尺,開口要微信了。她會給我嗎?」

  「……不好說。」

  「求你了,我不是奇怪的人。」

  庾晚音忍俊不禁:「行吧行吧。」

  「太好了。我會跟她聊小說,請她看電影,帶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鍋。每次見面,她都顯得更有趣一點。每一天,我們都比前一天更合拍。然後,要是見她不討厭我,我就開始給她送花,一束一束,很多很多的花。」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在用話語描摹一個甘美的幻境:「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三個月,還是四個月,又或者是半年?某天回家的路上,我會緊緊抓住口袋裡的戒指盒,對她說:『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餘生了。』我偷偷觀察著她的反應,要是她不搭腔……我就再忍忍。」

  庾晚音笑出聲來:「不可能,你是這麼慫的人嗎?」

  「我怕她不答應。」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許是因為夜色太過旖旎,庾晚音的心跳得飛快,已經消退的緋紅又攀上了面頰。

  她忽然抵受不住身側直勾勾的目光,略微偏過頭去:「可惜這裡沒有地鐵,也沒有電影。」

  「但戒指還是有的。」

  夏侯澹緩緩單膝跪下,遞上了一枚戒指。

  庾晚音一眼瞧見其上長羽舒展、振翅欲飛的鳳凰,細看之下,才發現鳳羽間疏朗的梧桐枝葉。

  鳳棲於梧,清致高華。

  最古老的禮讚,勝過萬千風雅情話。

  祭服未褪的君主認真地仰頭看著她:「你願意嫁給我嗎?」

  大風忽起,載著他們遙渡前塵。頭頂星河搖墜,擊出恢弘的鐘罄之音。

  說好了再也不哭的。

  庾晚音抬手遮住眼睛:「我從一開始就是你的妃子呀。現在還是你的皇后……」

  「那怎麼夠?」夏侯澹笑著為她套上戒指,「我還要你做我的新娘。」

  無名客在都城小住了數日,一直等到北舟停靈結束,入土為安。

  夏侯澹趁著這一屆朝臣還不敢非議,直接拍板,以親王之禮葬之。

  北舟風風光光入了皇陵,但那個華麗的墓穴卻只是衣冠塚。他的屍骨被悄然埋在了慈貞皇后旁邊。

  至此,都城之變劃上句號。

  林玄英重新整頓了投降的三軍,帶著新封的將軍名號,回南境收拾殘局了。他們都知道不久後這帝位還得換,為免生亂,需要早做準備。

  無名客左右無事,決定陪弟子走一道,順帶指點他修行。

  帝后二人將他們一路送出城外。

  林玄英在長亭裡與夏侯澹乾了一杯,心中知曉這八成就是死別,嘴裡卻說不出什麼煽情之語,憋了半天,只能說一句:「放心去吧,我不會帶走她的。」

  夏侯澹:「……我謝謝你。」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將無名客單獨帶到無人處說話。

  庾晚音:「陛下已昭告天下,念在手足之情不殺夏侯泊,只將他終身囚禁。我們會盡量不用重刑,留他苟延殘喘個幾年。」

  無名客躬身一禮:「在下替天下蒼生謝過娘娘。」

  風吹長草,他白衣飄飄,儼然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姿態。

  庾晚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奇異,輕聲問:「先生做的所有事,並非為了某一人,而是為這方天地請命,對麼?」

  無名客拂鬚道:「天地自有緣法而不言,吾等肉體凡胎,能僥幸窺見一二,也是受天意所托,因此不敢不竭力而為。」

  「我明白了。」庾晚音道,「先生至今不為陛下指明生路,想來也是這片蒼天並不在乎他了。」

  無名客眼皮一跳:「娘娘慎言。」

  庾晚音笑了:「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將人騙進來十年,吸乾心血,用完就扔——」

  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庾晚音索性抬起頭,直直朝上望去,紅唇一抿,挑起一個諷刺的笑:「所謂天道,竟如此涼薄。」

  無名客驚了。

  他當了大半輩子世外高人,沒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主兒。這是不要命了麼?

  庾晚音卻又朝他肅容道:「先生可否為陛下算上一卦?」

  「……固所願也,實在是所求無果……娘娘,」無名客深思片刻,只能把話攤開些,「帝星歸位,只需要一顆,娘娘心中難道不知?」

  「我當然清楚。我來了,所以不必保全另一人了。」庾晚音點評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悶雷聲聲猶如羯鼓,開始朝這個方向滾動。遠處,右軍隊伍中的馬匹不安地騷動起來。動物心智未開,反而更容易察覺冥冥中暴漲的洪荒之怒。

  庾晚音鎮定地站著,氣息幾乎停滯——

  然後,她舉起了一把槍。

  無名客淡然以對。

  直到她掉轉槍頭,抵住了自己的腦門。

  無名客:「?」

  庾晚音:「陛下若是死了,我便隨他而去,你們自去找下一個救世主吧。」

  無名客驚愕幾秒,又恢復了鎮定,高深莫測道:「娘娘不會下手的。」

  庾晚音二話不說扣下了扳機。

  無名客猛然色變——

  庾晚音丟開那支沒裝彈的槍,笑道:「原來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沒等無名客做出反應,她又舉起了第二把槍:「先生不妨掐指一算,這一回有沒有彈藥。再仔細算算,我會不會下手。」

  無名客:「……」

  無名客深呼吸:「娘娘不應如此。局勢才剛剛穩定,這也是陛下嘔心瀝血換來的成果,娘娘若是撒手不管,這一切就毀於一旦了……」

  庾晚音:「不應如此,但我樂意。」

  無名客終於急了:「這是逆天而行!」

  「你錯了,這不是逆天而行。這是要天順我的意。」庾晚音在大風中衣髮俱揚,一字一句道,「我們社畜可以包容一切甲方,除了不付錢的。想讓我坐這個位子,就得把我要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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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9: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三章 啞女

  這段發言的囂張程度已經超出了無名客的認知,他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此言彷彿並不是沖著自己,而是豪指雲霄,與天殺價。至於他,只是個夾在中間的傳話人。

  陣雷不絕,如萬面鼓聲。四野長草如濤,在風中升沉。

  庾晚音確實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行了一禮,心平氣和道:「請先生起卦。無論這一卦有沒有結果,我都算是收到回復了。」

  無名客考慮了很久,從了。

  他定了定神,沒去翻找法器,而是仰頭望向伴著雷聲貫穿天際的道道銀蛇,屈指掐算。

  閃電由遠及近,在他們頭頂狂舞,閃得視野忽明忽暗。無名客站得紋絲不動,口中唸唸有詞。庾晚音觀察了一會兒,猜到他在以數起卦。

  她不打擾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等著,手中的槍始終沒有放下。

  不知過了多久,無名客收了手,脫力般搖晃了一下。

  庾晚音:「先生?」

  「雷水解。」

  庾晚音呆了呆,不解其意。

  無名客:「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話音未落,頭頂一道炸雷劈下,砸在他們五尺開外,將那一片地變作了焦土。

  無名客當場跪下了。

  「什麼事進退不決?」庾晚音連忙追問。

  又是一道炸雷。無名客一躍而起,轉身便走,擺手道:「不可說了!轉機到了娘娘自會察覺!」

  庾晚音還想追問,然而無名客身形如鬼魅,眨眼間已晃出了幾丈遠,再一眨眼連人影都快瞧不見了。

  他也不知是在躲天罰還是躲庾晚音,連林玄英都不等了,自顧自地絕塵而去。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句指點,卻依舊語焉不詳。

  庾晚音嘆了口氣,只得自行琢磨。

  回宮路上,她一路沉思著自己究竟在哪件事上「進退不決」,甚至沒有注意到夏侯澹異常的沉默。

  一下馬車,夏侯澹就開口道:「我去開個會。」

  他一直到天黑都未歸。庾晚音照例等他一道用晚膳,卻只等來一句傳話,讓她自己先吃。

  她知道夏侯澹的頭疼又嚴重了。最近幾日他消失得越來越頻繁,人已經瘦到了臣子上奏都要加一句保重聖體的程度。即使與她共處時,也總在強顏歡笑。

  庾晚音焦躁起來,晚膳沒嚥下幾口,趴在床上一邊等著夏侯澹,一邊翻來覆去地找線索,連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再被喚醒時已是午夜,枕邊依舊是空的。

  喚醒她的暗衛聲音顫抖:「娘娘,陛下他……」

  庾晚音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匆匆起身披上了外袍:「帶路。」

  夏侯澹在一間不住人的偏殿裡。

  這偏殿外頭看著不起眼,走進去方知戒備森嚴。庾晚音一見這些侍衛的陣勢,心臟就開始縮緊。

  室內一片狼藉。摔碎的器皿、翻倒的屏風散亂一地,尚未收拾。皇帝被綁在床上,氣息奄奄,已經陷入昏迷。

  他的身上、額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就連雙手的指甲都磨損裂開了,慘不忍睹。蕭添采正為他包紮,轉頭見到庾晚音的臉色,連忙跪下。

  庾晚音深呼吸幾次才能發出聲音:「為什麼不行針讓他睡去?」

  蕭添采:「陛下這回發作不比往日,行針已經不起作用了。微臣開了安神的藥,加了幾回劑量強灌下去,剛剛才見效……」

  他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體內毒素淤積,已入膏肓,這一次……」

  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燭火拖長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著她沉沉地朝下墜。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地問:「還有多久?」

  「……這毒在腦子裡,或許這兩日便會渾身癱瘓。接著便是神志不清,或許還會眼瞎耳聾,至多拖上十天半月……」

  蕭添采咬緊後槽牙,神色中也有內疚與不甘,「微臣無能,愧對陛下與娘娘重託,請娘娘降罪。」

  庾晚音從他手中接過藥,坐到床邊捧起夏侯澹的手。藥粉灑在指甲翻開處的血肉上,連她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夏侯澹卻昏沉著毫無反應。

  庾晚音細致地包紮了傷口,輕聲道:「繼續加藥,盡量讓他一直睡著。」

  蕭添采以為她已經接受現實,只想減輕夏侯澹離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頭:「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離開。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衛,吩咐此處嚴禁出入。對外則宣稱皇帝偶感不適,今日不朝。

  國事剛剛步入正軌,早朝雖然取消,許多事務卻依舊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寢宮梳洗更衣,準備去見人。

  啞女服侍著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麼了?——哦,」庾晚音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跡,見啞女還在找傷口,安慰道,「不是我的傷。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幾秒內拿定主意,將這句作為對外統一說辭。

  啞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沒再表示什麼,只在她換完衣服打算離開時又拉住了她,端來一碗溫熱的甜粥並幾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間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進食了。她揉了把啞女的腦袋,一口乾了甜粥,心緒稍定。轉頭望著陰沉的天色,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再給你最後一天。別不識好歹,明日我就罷工。」

  啞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疊急奏,又召人詢問圖爾的消息,結果依舊是沒有回音。那所謂的轉機,彷彿只是無名客為了脫身而編出來的說辭。

  庾晚音揮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書房的桌案上,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庾晚音警覺抬頭:「誰?」

  「娘娘。」一名暗衛也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低頭朝她行禮。

  「十二?」庾晚音認出了他的臉,「今日不是你輪班吧?」

  十二:「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邊的暗崗也要立即增加。因為是密令,所以屬下今日藏在暗中保護,請娘娘勿怪。」

  「那你現在怎麼出來了?」

  「稟娘娘,那位啞女方才從寢宮消失了一刻鐘。」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準了其他暗衛所在,閃身極快,從他們看不到的死角裡脫身了。只有屬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沒有防備,讓屬下瞧見了她一閃而過,去了小藥房的方向。」

  所謂小藥房是近日才改造出來的一間屋子,只為夏侯澹一人服務。夏侯澹病情漸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藥。有心人若是翻看藥渣,就能判斷出他情況極差。所以為了保密,這小藥房的位置極為隱蔽,普通宮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竇越來越大:「陛下那邊沒事吧?」

  十二:「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銅牆鐵壁,沒人混得進去。」

  庾晚音冷靜下來,凝神思索。

  其實到這一步,任何異狀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無異狀。如今線索已經出現,只是還需要順藤摸瓜才能找到謎底。

  時間緊迫,她吩咐十二:「讓偏殿把小藥房今日送去的藥全部倒掉,重新煎過。繼續監視啞女,但是不要打草驚蛇,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結果這一日接下來的時間,啞女卻又老實了。

  入夜後夏侯澹在偏殿裡醒過一次,從睜眼的第一秒就拿頭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綁縛已經鬆了,此時驟然動作,四周宮人猝不及防,硬是讓他結結實實撞了兩下才撲過去按住他。

  庾晚音試圖餵他喝藥,夏侯澹卻不斷掙扎,雙眼對不上焦,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庾晚音喚了幾聲,他恍如未聞。最後還是被暗衛掰開牙關,用蠻力灌下去的藥。

  他重新昏迷後,身經百戰的暗衛都紅了眼眶,擔憂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呆立了片刻:「他不認得我了。」

  暗衛喃喃找話安慰她。

  庾晚音只覺得荒誕:「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去開個會。」

  她麻木地轉了個身,走了。

  庾晚音回到寢殿,神色如常地跟啞女打了聲招呼:「今日有些乏睏,我先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指望著啞女能放鬆警惕,再度溜出去行動——無論那行動是什麼,情況都不會更糟了。

  然而等了兩個時辰,始終沒有動靜。

  庾晚音身上漸漸發冷,在被窩裡縮成一團。

  轉機快點出現吧。再遲一些,就沒有意義了。

  厚暖的被窩鎖不住熱氣兒,漸漸變成了冰窟。庾晚音牙關打顫,惱恨自己在這種關頭撐不住,居然發起燒來。想叫人去請太醫,又怕驚動了啞女……

  突然間她呼吸一滯。

  亂成一團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段模糊的記憶。今日早晨,自己是不是喝過一碗甜粥?

  床簾外透入朦朧的亮光,有人點起了燈燭。一道瘦小的人影接近過來,掀開了簾布。

  啞女站在床邊,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庾晚音努力抑制著牙關的顫抖,緩緩從被窩裡抽出手,將槍口對準她。

  啞女視而不見,問:「娘娘,不舒服?」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知道啞女並不是啞女。

  同一時刻,她也明白了對方為何會扮作啞巴——這短短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帶了明顯的異域口音。

  啞女也不管庾晚音作何反應,微笑道:「你,中了毒,開始發抖後,一炷香,就會死。別擔心,我有解藥。」

  庾晚音剛一張口,啞女抬起一根手指:「小聲,你的人,別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果然放下了槍,將聲音壓得極低:「你想要什麼?」

  啞女滿意地點點頭:「你去殺了皇帝。他死了,你就能活。」

  庾晚音思緒飛轉,一些零碎的線索串了起來。

  對方的口音、初見時那恨不得置人於死地的敵意、半路上發現自己身份之後突然轉變的態度……

  庾晚音:「你是羌國人。」

  這不是一個問句,所以對方沒有回答。

  庾晚音搖晃著坐起,將被子裹緊,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語聲仍是不緊不慢:「你跟著我入宮,是為了行刺。你摸清了暗衛的方位,也摸清了小藥房的位置。通過我今早的表現,你推斷出那些藥是給陛下用的,便決定趁他病,要他命。」

  小藥房裡煎的藥並不對症,因此對方無法判斷夏侯澹究竟是什麼病,也就不會知道即使什麼手腳都不做,他自己也會死。

  「結果,你去小藥房下毒,卻被發現了。你等到夜裡,還是沒聽見喪鐘,知道任務失敗,只得借我之手再試一次……」

  說到這裡,庾晚音卡住了:「奇怪,你既然一早就通過甜粥給我下了毒,為何又多此一舉跑去小藥房,平白提前暴露了自己?」

  啞女聳聳肩,只是催她:「一炷香。」

  庾晚音置若罔聞,繼續輕聲問:「還有,你明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夏侯澹是誰,為何不在流亡的路上早早下手,反而幾次三番幫我們?」

  啞女的臉色冷了下去,平日裡滴溜溜亂轉的一雙靈巧眼珠,此時死死地盯著庾晚音,顯出幾分狠厲。

  「——啊,我明白了。」庾晚音自問自答,「當時掌權的是端王,你幹掉我們也沒用。你想看我們與端王自相殘殺,只是我們獲勝之快超出了你的想像。眼見著端王敗局已定,你才想出來做黃雀,對麼?」她笑了一下,「若真是這樣,那你小小年紀,看得倒是挺遠,想來在羌國時也不是個尋常百姓吧。」

  啞女忍不住冷笑一聲:「每一個羌國人,都知道。夏國和燕國,要打起來。你們不打了,我們就完了。」

  羌國弱小,一直在大夏和燕國之間夾縫求存。他們沒有強大的軍隊,又不肯低下頭來當藩國求庇護,生存之計便是種種搬不上檯面的手段——毒藥、偷盜、色誘、挑撥離間。

  和從前的燕國一樣,羌國也喜歡往夏國輸送死士。能殺死幾個大人物,攪得大夏內亂一陣,便會被奉為勇士,家人也會得到獎賞。

  在圖爾與夏結盟、攻入羌國以後,那些千方百計逃入大夏的流民,多少也抱著相同的目的。他們一邊掙扎求存,一邊尋找一切機會製造災禍,拖垮大夏,結束故鄉的苦難。

  啞女:「我父母,女王的勇士。我,也要當勇士。」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天真的狂熱,聽得人莫名膽寒,又莫名悲哀。

  庾晚音輕聲問:「當勇士……然後呢?」

  啞女眼神空洞了一瞬,又笑了起來。

  庾晚音忽然想起太后蔻丹指甲裡的毒引。蕭添采說,這毒只有羌人才能研製出來。太后用它消滅了一代代的敵人,如今自己下了地獄,還要擺夏侯澹最後一道——但她最初是如何得到毒種與毒引的呢?那又是哪個羌國勇士的光輝戰績,竟成功亂了大夏整整三代?

  青史留名的刺客都是二流刺客。那些佼佼者已經消失於時間的長河,猶如從未來過。

  「我還有一事不解。」庾晚音道,「你連貼身衣物都在進宮時換掉了,這會兒又是從哪裡變出的毒藥?」

  啞女看了一眼窗外:「天,要幫我。」

  這用詞讓庾晚音心念一動,有靈光一閃而逝。

  她跟著望向窗外,挑起眉:「那些花草?」

  為了她的封后大典,從全國運來了不少奇花異草。庾晚音追問:「那些花草裡,湊巧就有你需要的全部藥材了?一樣不差?」

  啞女眨了眨眼,猛地反應過來,惡狠狠道:「再不走,你就死!」

  庾晚音面露遺憾。

  她知道十二就在附近偷聽,所以拖著啞女套話,想抿出點有用的信息。怎奈啞女不是蠢人,看穿她的意圖後,再也不肯說一個字,伸手就拉她下床。

  庾晚音的鎮定是強撐出來的,其實五臟六腑都快要被冰凍上了,渾身僵冷無力,被啞女強行扯到地上,扶著床柱才站穩:「我做不到……皇帝周圍有重重防衛,我一掏出武器就會被射成篩子……」

  「走。」啞女推著她往門口邁步。

  庾晚音踉蹌了一下,口中還在勸:「……一切食物飲水都有人試毒,何況無數雙眼睛盯著,即使是我也沒機會投毒。別著急,此事需要從長計議啊……」

  一炷香的時間確實很短,庾晚音能感覺到周身的力氣正與體溫一道飛速流逝。

  如果現在活捉啞女,還來不來得及用刑逼她交出解藥?又或者,她能救活夏侯澹?

  然而,此人心性如此堅忍,又恨大夏入骨,絕不會屈從於威逼利誘。就連她口中許諾的解藥,多半也是不存在的。

  既然設了這個局,應該是想一箭雙雕,同時滅了帝后吧?

  可惜這算盤注定落空,因為賊老天是不會允許雙殺的。自己與夏侯澹,最終總會活一個……

  剎那間,庾晚音頓住了。

  ——活一個?

  啞女:「他相信你。」

  她將庾晚音逼到門邊,從袖中取出一隻小瓷瓶,似笑非笑道:「他流血了。」

  猶如閃電劃過漆黑的天幕,在這玄而又玄的一瞬間,庾晚音看清了此間一切狡詐的因果。

  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她的腦中山崩海嘯,眼睜睜地望著啞女將小瓷瓶遞過來:「灑在傷口上。」

  庾晚音耗費了畢生演技,露出一臉恐懼與絕望,顫抖著藏起瓷瓶,走出了寢宮。

  她一離開啞女視線,十二就帶著幾名暗衛冒了出來,緊張地攙住她:「娘娘。」

  庾晚音加快腳步走向偏殿:「去制住啞女,留活口。讓蕭添采打開藥箱等著。」

  偏殿。

  蕭添采從瓷瓶中倒出一點藥粉,反復嗅聞驗看,情急之下甚至送入口中嘗了一點兒:「像,很像。」

  他又從藥箱裡取出一隻試藥用的耗子,以匕首劃開一道口子,將藥粉灑了上去。那耗子登時血流如注,汩汩不絕,再灑金瘡藥,也絲毫沒有止血的跡象。

  蕭添采抹了把冷汗,宣佈道:「與上次燕國刺客劍上淬的毒非常相似,會讓人血流不止,不癒而亡。臣能嘗出其中幾味藥材,與殘存的古方相符。」

  圖爾說過,那毒是羌國女王留下的。

  正是因為夏侯澹上次被刺後不僅沒死,還一度頭痛減輕,才讓他們有了以毒攻毒的主意。然而羌國女王一共只留了那麼一點,圖爾已經用盡,又復原不出藥方,這才需要上天入地去尋。

  豈知今日得來全不費工夫。

  庾晚音坐在夏侯澹床邊,已是搖搖欲墜,旁邊跪了幾個束手無策的太醫。她沒有理會太醫,只問蕭添采:「能用麼?」

  這麼一瓶來路不明的玩意,能救回皇帝嗎?萬一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直接讓人暴斃了呢?

  蕭添采冷汗涔涔,不敢點頭,轉向跪在一旁的老太醫:「師父以為如何?」

  老太醫顫顫巍巍:「這……需要一些時日查驗……」

  然而他們沒有時間了。

  庾晚音發著抖,視野開始昏黑下去。在她旁邊,是面無血色、氣息急促的夏侯澹。

  蕭添采絕望地收回視線。一旦皇后倒下,想必宮中更無一人敢拍板對皇帝用藥,承擔意圖弒君的罪名。

  他咬了咬牙,正要開口——

  「拿來。」庾晚音道。

  蕭添采一愣,老太醫已經開始勸阻:「請娘娘三思啊!」

  庾晚音只是對蕭添采攤開手:「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蕭添采遞過了瓷瓶。

  庾晚音已顧不得其他,全憑著本能去解夏侯澹的繃帶,然而氣力不濟,摸索了半天都解不開。

  蕭添采既然開了頭,也就不再瞻前顧後,索性上前幫著取下繃帶,露出了夏侯澹縱橫的傷口。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勉強舉起瓷瓶。

  床上的夏侯澹忽然睫毛一顫。

  滿室死寂中,他慢慢撐開眼簾,沒有焦距的目光虛虛地投向床側。

  如同噩夢照進現實,形如枯槁的瘋王與他深愛的刺客對視。

  又如初見的一幕重現,他皺起眉頭,茫然地沉默著。

  半晌,他張開口,聲音是撕裂後的喑啞:「……晚音?」

  庾晚音手中一傾,瓷瓶中的藥粉灑落下去,輕柔地覆在了他的傷口上。

  殷紅的血液開始湧出,將衾被染出大片喜色。

  夏侯澹的肌肉繃緊,表情卻無甚變化。這點痛楚與他腦中正在經歷的相比,模糊到似有還無。

  他又問了一遍,似是在找人:「晚音?」

  庾晚音笑了笑:「How are you?」

  「……」

  夏侯澹也跟著慢慢揚起一個微笑:「I'm fine, and you?」

  滿室宮人垂著腦袋,誰也不敢露出疑色。

  庾晚音傾倒了小半瓶,體力不支,歪倒了下去,躺在夏侯澹身側。蕭添采眼疾手快,接過了她手中的瓷瓶。

  庾晚音想要示意他觀察效果再酌情加量,一開口,卻只發出氣音。

  蕭添采含淚道:「娘娘放心。」

  庾晚音點了點頭,掙扎著握住夏侯澹的手。

  遠處,暗衛驚慌失措地奔來:「娘娘!啞女咬破藏在口中的蠟丸,自盡了……」

  庾晚音反應平靜。方才跟啞女對話時,她就猜到結局多半是一換一。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她不再理會暗衛,轉頭專心致志地望著枕邊人,試圖牢牢記住他的眉眼。

  夏侯澹的視力和神思都模糊了,弄不清她做了什麼,只當自己此刻是迴光返照,抓緊時間交代她:「好好的。」

  庾晚音微弱地笑道:「嗯。」

  「親一個?」

  「好……」

  黑暗籠罩下來。

  風吹不絕,帶來第一縷早春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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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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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19: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尾聲

  一年後。

  天牢。

  暗室依舊逼仄而潮濕,只有一線微弱的光從鐵欄縫隙漏入,照出牆角畸形的人影。

  夏侯泊靠坐在牆邊閉目養神——他也只能坐著——皸裂滲血的嘴唇翕動,低聲念叨著什麼。若有人湊到極近處聽,就會發現他不過是在不斷計數。

  沒有日夜,也不聞聲響,只有沉默的守衛偶爾送來泔水般的食物。夏侯泊只能靠著計數大致估算時間,使自己不至於陷落於虛無的漩渦,失去最後的理智。

  但今天注定是個特殊日子。

  腳步聲接近鐵欄,有人放下了吃食,接著卻沒有馬上離去。

  幾秒後,持續了一年的死寂忽然被打破了:「殿下。」

  夏侯泊停滯了數秒才遲緩地偏過頭去。

  來人哽咽著又喚了一聲,這回夏侯泊分辨出了他的聲音,是個昔日部下。

  夏侯泊:「……你是如何進來的?」

  「屬下無能,屬下該死!」那老部下二話不說先磕了個頭,「這裡的守衛油鹽不進,屬下等了一整年,終於趁著外頭大亂、人心動搖,才託人打點,得以混進來見到殿下。但他們只讓屬下說兩句話,就要來趕人了……」

  夏侯泊只捕捉關鍵詞:「外頭大亂?」

  老部下:「是。去年都城之亂前殿下留下的囑咐,屬下牢記在心,後來幾番輾轉,籠絡到了太子,設計引庾后去弒君。」

  「成了麼?」

  「出了些岔子,夏侯澹雖然身死,可恨那庾后卻僥幸留得一命,還傚法呂武執掌了大權!不過蒼天有眼啊,一介婦人哪會治國,去年旱災一鬧,舉國大亂。」

  「旱災?」夏侯泊眼皮一跳,依稀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夢。

  老部下:「田間顆粒無收,餓殍不計其數。都說是因為妖后弄權,引來天怒。如今四處有人起義造反,那庾后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啦。」

  他老淚縱橫道:「屬下正在聯繫殿下的舊部,想從中推波助瀾,待庾后被推翻,便趁亂營救殿下。」

  數道腳步聲。守衛來趕人了。

  那老部下壓低聲音,慌張地留下一句:「還請殿下多加保重,至多再忍上一年半載,便是東山再起之日……」

  他走了。

  暗室內又恢復了死寂,連那似有若無的計數聲都遲遲沒有再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傳出一聲悶笑。

  無人進來呵斥囚犯,他便自顧自地笑個不停,逐漸演變成癲狂的大笑。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守衛們面無表情地聽著動靜,目中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嘲諷之色。

  都城郊外。

  春光淡蕩,萬物生發。平日裡空曠的郊原上,今日卻車馬喧闐,仕女遊人盛裝打扮行走在和煦陽光裡,往來間捲起一路香塵。

  正是清明踏青時。

  人們祭掃了墳墓,又席地而坐,享用三牲與美酒,言笑晏晏,與逝者同樂。

  端王耳中兵荒馬亂的世界,此時一片平和安適。

  近郊處幾座氣派的新墳邊,卻是人影稀少。一群侍衛遠遠攔下了閒人,只有幾輛不顯身份的馬車停在附近。

  爾嵐清掃了岑堇天之墓,點起香燭,燒了金錢冥紙。

  身後有人遞來一捧新鮮帶露的花朵。

  庾晚音:「給,與祭品擺在一處吧。」

  爾嵐意外地接過,見花束裡還有一把青翠的穀物,不禁微笑:「娘娘有心了。」

  岑堇天一直挺到了去年秋日才病逝。

  旱災如期而至,但各地田間早已照著他給的法子,種下了大片燕黍與其他抗旱的作物。再加上所有糧倉提前一年便開始秘密屯糧,大夏有備無患,原作中的飢荒並未發生。秋收時,岑堇天在眾人簇擁下滿足地合上了眼。

  爾嵐將花束輕輕放在祭品間,神情平靜:「岑兄,燕國戰局已經平定,圖爾當了燕王,又寄來了一道盟書。太平盛世已至,岑兄在這裡,年年可見五穀豐登了。」

  不遠處,汪昭的墓碑上也終於刻了真名。李雲錫和楊鐸捷祭拜過後,拉了幾個年輕同僚共飲,趁著酒勁向他們吹噓著與汪昭的交情,假裝與汪大人很熟。

  他倆如今位高權重,一個在戶部終於用上了當初稽核版籍的成果,忙著歸田於民;一個在吏部主持恩科,遴選人才。年輕臣子滿臉崇拜,聽一句信一句,只差當場拿筆記下來。

  東風有信,年年掃落胭脂香雪,哪管人間盛衰興亡。

  畫舫上結識的六名學子半數長眠。

  餘下半數,活進了當時描畫的光輝圖卷中。

  一片花瓣被和風捲起,落在了爾嵐的髮間。

  庾晚音垂手為她摘了,在她耳邊悄聲道:「李雲錫今日偷看你幾回了。前兩天他還找我打聽來著。」

  爾嵐失笑:「娘娘莫非有撮合之意?」

  「那倒不至於。」庾晚音拉她起身,示意她陪自己散一段步。

  兩人並肩走入花蔭,離開了旁人的視線。庾晚音道:「這事兒講求一個情投意合,你若無心,我便替你擋了。」

  爾嵐有些出神:「他同我私下談過。他說自知比不過岑兄,但如今岑兄已逝,這滿朝的人也只有他知我一二。我若退隱,不如嫁與他,日後夫妻同心,也不至於枉費了胸中意氣。」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共事時間久了,漸漸有人從蛛絲馬跡瞧出端倪,懷疑起了爾嵐的性別。近日這傳聞愈演愈烈,已經報到了庾晚音面前。

  李雲錫正是因為聽聞此事,才找爾嵐談了這一席話,全程臉紅如關公,根本不敢看她。

  他這麼個將規矩體統掛在嘴邊的死腦筋,能做到這一步,也不知暗中下過多少決心了。

  庾晚音:「但你……還是拒絕了?」

  爾嵐沉默半晌,嘆了口氣。

  她放慢腳步:「如今重開恩科,朝中人才輩出,爾嵐此去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她望著庾晚音,緩聲道,「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娘娘。」

  庾晚音心中一熱。

  爾嵐抬手理了理她的雲鬢:「……畢竟帝后共治,總會引來悠悠口舌。娘娘如今聲威正盛,尚無人敢以卵擊石。可今後日理萬機,千頭萬緒,一旦出錯……」

  「出錯也無妨。」一旁有人道。

  夏侯澹緩步朝她們走來,將侍衛宮人都留在了遠處。他已摘了沉重的冕旒,長髮半束,穿花而來的風儀好似誤入此間的世家公子,一派清貴無害。

  口中的話語卻還在繼續:「文治武功是娘娘的,偶有小錯是朕犯的。直臣相諫,娘娘會從善如流;如有奸佞借題發揮,朕的瘋病可以不定期復發,一不小心就當堂殺人了。」

  爾嵐:「……」

  爾嵐慌忙見禮。

  庾晚音迎過去:「給北叔掃完墓了?」

  「嗯,來接你回宮。」夏侯澹執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撓了兩下,眼底笑意蘊藉。

  解釋春風無限恨。

  「等我一下,我這兒還沒談完呢。」庾晚音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先回馬車上躲風吧。」

  夏侯澹不肯:「我旁聽。」

  「別鬧,快去……」

  爾嵐努力裝瞎。

  庾晚音終於推走了夏侯澹,轉向爾嵐:「實話說,我也不捨得放你走。李雲錫和楊鐸捷正混得風生水起,你就甘心輸給他們麼?」

  爾嵐驚訝地抬起頭:「可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兒身。」

  「巧了,我正缺人手去各地興建女子學堂呢。」

  庾晚音按住她的肩:「李雲錫有句話說錯了,世上知你的可不止他一個。胸中既有丘壑,青史一筆,何必假他人之名?」

  片刻後,爾嵐一臉恍惚地走了回去。

  年輕臣子們還在原地野餐,見她獨自回來,驚訝地問:「娘娘呢?」

  李雲錫見到她還是有些不自在,偷看一眼,又悶悶地低下頭去擺弄酒盞。

  爾嵐:「半路被陛下接走了。」

  楊鐸捷忍俊不禁:「真是一刻也分不開。」

  「……」李雲錫仰頭一飲而盡,沒好氣道,「喝!」

  馬車裡。

  夏侯澹:「她答應了?」

  「說是回去想想。她會答應的。」

  夏侯澹低笑起來,咳了一聲:「娘娘聖明。」

  「著涼了?」

  夏侯澹頓了一下:「沒有。」

  庾晚音皺眉望著他。

  夏侯澹的笑容緩緩消失,心虛地去拉她的手:「早上墓地有點冷……我回去就喝薑湯。」

  暖融融的春日裡,他的手指仍是冰涼的。庾晚音輕籲一口氣,別過頭去撩起一角窗簾,望著行道兩旁閒寂的青色。

  「大好春光,別皺著眉了。」夏侯澹輕聲道,「這一年不是好了很多,嗯?我還會陪你很多年的。」

  庾晚音被他道破心事,舒展眉頭笑了笑。

  一年前。

  庾晚音趕去偏殿後,暗衛奉命拿住了啞女。豈料她不慌不忙,只是坐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

  片刻後,她突然歪倒下去,七竅流血。

  暗衛大驚,掰開她的嘴,一顆已經咬破的蠟丸滾了出來。

  啞女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暗衛慌忙逼問她解藥何在,她卻笑道:「沒有解藥……睡一覺,就好了。」

  在暗衛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默默嚥了氣。

  庾晚音在一日後甦醒,果然不適盡去。

  後來,蕭添采仔細驗了那瓷瓶裡的毒粉,有幾味藥材確實取自宮中的花草,但還有幾味遍尋不到。直到他們徹查庫房,聞到一批禮盒氣味奇異,才發覺禮盒所用的木材,取自各種毒樹。

  那一批正是小太子慇勤獻給庾晚音的賀禮。

  順著這條線索,他們抓捕了太子及其身邊的宮人,挨個兒審問,最終串出了真相始末:

  太子眼見著地位不保,甚至性命都堪憂,決定不能坐以待斃,要先下手為強。

  他正愁沒有機會,混入宮中的啞女就主動送上了門。啞女直言自己會用毒,只是還缺幾味藥材,需要他幫著採買。

  於是太子借著獻禮之機為她湊齊了藥材,還給了她一份更完美的計劃:不是直接毒死皇帝,而是先放倒皇后,再以解藥要挾她親自動手。

  他不僅要夏侯澹死,還要借庾晚音之手弒君。如此一來,即使夏侯澹僥幸被護住了,他們至少能幹掉一個庾晚音。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他甚至能同時除去壓在頭頂的兩座大山。

  太子小小年紀,沒有這麼好使的腦子。替他出謀劃策的幕後高人,正是端王殘部。

  原來端王在兵敗之前留了一個計劃,讓老部下去找太子獻策。那老部下作為最後一顆棋子,這麼多年藏得很深,表面上與端王黨從不往來,居然騙過了夏侯澹的眼睛。

  奈何太子入獄後萬念俱灰,為求保命,第一時間將他供了出來。老部下逃跑未遂,在半路上被暗衛捉住,受了數日嚴刑,終於痛哭著投降了。

  整件事情裡只有一個微小變數:啞女沒有完全聽令行事。

  她不僅沒對庾晚音動真格,還搶先去了小藥房,想自己毒死夏侯澹。眾人事後反復分析,此舉沒有別的解釋,只可能是為了將皇后摘出去。

  一個恨大夏入骨的刺客,卻將平生唯一一絲善念留給了庾晚音。

  只是等庾晚音獲知這一切時,她早已入了土。

  小太子被貶為庶民,賜了所宅院圈禁終生。

  至於端王,夏侯澹為他傾情設計了一份極具創意的回禮。

  他們每隔數月便會讓那老部下去天牢裡演一場,讓他在絕地翻盤的春秋大夢裡不斷等待。想來端王意志力過人,必能為了這點微末的希望含垢忍辱,吃著泔水堅持下去。

  等過個三年五載,實在演不下去了,再將真相溫柔地告訴他。

  回宮之後,夏侯澹果然捏著鼻子灌了碗薑湯,又自覺加了件狐皮大氅,裹得如同回到了冬天。

  他之前中的毒在體內埋了十幾年,已經壞了底子。雖然用最粗暴的方式解了,但又留了新的後遺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大半年,無數湯藥灌下去,最近才恢復了幾分血色。

  也是在這一年間,朝中逐漸習慣了帝后共治。

  如今皇帝回歸崗位了,庾晚音卻也沒有釋權的意思,每日仍是與他一同上朝。奏摺上的硃批,全是皇后的字跡。

  有臣子上疏劾之,倒是夏侯澹先發了火:「太醫都說了朕不能操勞過重,你卻要朕獨自加班,是怕朕活太長麼?」

  眾臣諾諾不敢再言。或許要再過些年頭他們才會明白過來,夏侯澹說的竟是心裡話。

  不過僅僅這一年,大部分人已經發現了,皇后雖然字醜了點,但確實是他們企盼了多年的明主——情緒穩定,思維敏捷,欣賞實幹,討厭是非。時不時冒出點一鳴驚人的提案,視角之離奇,彷彿超越了此世;但在實際執行上又樂於廣開言路,不恥下問。

  彷彿有豐富的一線工作經驗。

  今日休沐,連帶著宮人也放了半天假,都在御花園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

  午膳過後,帝后二人在窗前對坐,平靜地喝茶。

  正因不知還能相伴多少年,才更要珍惜眼前的涓滴時光。

  庾晚音:「蕭添采說他下個月回來一趟,給你把脈。」

  太子一案塵埃落定後,庾晩音還是將謝永兒的死訊告訴了蕭添采。

  蕭添采失魂落魄了幾日。庾晚音以為他會就此離去,但他卻又照常出現,一直遵守約定,照顧岑堇天到了最後一刻。

  直到送走岑堇天,蕭添采才前來辭行。

  庾晚音心中有愧,自覺虧欠他良多,蕭添采卻反過來安慰她:「我為娘娘盡忠職守,是謝妃所願。如今離去,也是為了看看她嚮往已久的山川美景。」

  庾晚音忍不住問:「她那封信裡,說了什麼?」

  蕭添采耳朵又紅起來了:「……她說待都城事了,她也有了新的安定之所,會等我去尋她。」

  沉默幾秒,他笑道:「娘娘不必難過。只要這一片山河還安然存在,她的魂靈便仍有所依,終有一日會重逢的。」

  那之後,他便獨自上路了,偶爾還會寄信回來,聊幾句自己所見的各地民生。

  夏侯澹:「他倒是來去如風。」

  「聽說是做了游醫,每到一處便救死扶傷呢。」庾晚音想起當時的對話,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夏侯澹看她一眼,狀似不經意道:「對了,阿白也寄了信來。」

  「什麼事?」

  「沒什麼事,聊聊近況,順帶關心我們一下。」夏侯澹哼了一聲,「附了首酸詩。」

  庾晚音樂了:「給我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

  「看看嘛——」

  夏侯澹推開茶盞站起身來:「難得清閒,去打一局乒乓嗎?」

  庾晚音被轉移了注意力:「也行。」

  後宮自是遣散了——大部分嬪妃離開時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但那隻乒乓球桌留了下來。

  皇帝贏了兩局後,皇后丟拍子不幹了,聲言清明要蕩鞦韆才應景。於是皇帝又遣人去尋彩帶與踏板。

  李雲錫帶著奏章走過迴廊時,遠遠便瞧見御花園高高的楊柳樹下,一抹盛裝倩影來回飛蕩,旁邊依稀還傳來皇帝的笑聲。

  李雲錫正沉浸在孤家寡人的心境中,哪裡看得了這個,忍了半天才調整好表情,請了宮人通傳。

  片刻後皇后落下去不飛了,皇帝獨自走了過來:「有事?」

  李雲錫呈上奏章:「請陛下過目。」

  雖然是休沐,臣子自願加班,夏侯澹也不能不理。

  他將人帶進了御書房,一邊聽匯報一邊翻看那奏章。李雲錫兢兢業業說了一通,總覺得皇帝似聽非聽,時不時還微笑走神。偏偏每當他停頓下來,夏侯澹又能對答如流,害得他想死諫都找不到由頭。

  半個時辰後,一名太監敲門進來,躬身呈上一張字條。李雲錫眼尖,一眼認出了那狗爬般的字體。

  「晚上吃燒烤?」

  夏侯澹看了看,托腮提筆,回了個「1」。

  李雲錫:「?」

  那太監似是司空見慣,收了字條便告退了。

  夏侯澹望向李雲錫,用趕人的語氣問:「還有問題麼?」

  李雲錫:「……沒有了。」

  他行禮告退,剛走出兩步,又聽夏侯澹道:「愛卿留步。」

  夏侯澹指著他的奏章:「愛卿文采斐然,不知詩才如何?」

  「詩?」

  「得空也可以寫兩首酸詩嘛。」夏侯澹認真提議,「反正你也無人可送,不如讓朕拿來借花獻佛。」

  「……」

  李雲錫忍了一天的話語終於脫口而出:「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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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小段子集錦

【一】

  夏侯澹第一次生出做戒指的念頭,是在看到林玄英寄來的雲雀髮簪之後。

  雖然庾晚音當時沒往頭上簪,但她那欣賞的眼神,還是讓夏侯澹生出了嚴重的危機意識。

  他決定打造一枚求婚戒指。

  他的設計理念很清晰:林玄英當你是雲雀,我就當你是鳳凰。扶搖直上,翱翔九天,非梧桐(指我)不棲。

  想法是好的,可惜他畢竟是半路出家當的古人,錯過了琴棋書畫的系統培訓。

  所以當他把那張「鳳棲梧」的草圖遞給工匠的時候,工匠陷入了沉默。

  夏侯澹:「怎麼?」

  工匠戰戰兢兢抹了把汗:「陛下這張公雞上樹……真是神來之筆啊。」



【二】

  爾嵐決定離開都城一段時日,一是去各地考察一下女子學堂的落點,二是遠離朝堂散散心。

  出發前夕,幾個好友為她設宴踐行。

  李雲錫全程悶悶不樂,很快灌醉了自己,一頭栽倒在桌上睡死過去。

  楊鐸捷也喝高了,突然拍著桌子道:「爾兄,人活一世,但求無愧於天地,何須畏懼人言!」

  爾嵐頗有些感動地看著他。

  楊鐸捷:「我知道朝中那些流言,嗝,都是訛傳!我兄弟是男是女,嗝,我還會不知道嗎!」

  爾嵐:「?」



【三】

  林玄英回到南境後,夜夜拉著無名客借酒消愁。

  林玄英:「再過十天半月,都城就該傳來陛下駕崩的消息了吧。」

  無名客:「……」

  林玄英:「師父啊,當初你遣我去扶助他,我還不樂意。可這麼多年過去,我早已當他是生死之交……如今卻要一天天地等他的死訊,我這心裡真是難受啊。」

  無名客欲言又止。

  林玄英又是幾杯酒下肚:「皇后以後孤身在那龍潭虎穴,該怎麼辦?師父你能不能算一卦,我能帶走她嗎?」

  無名客試著張了張嘴:「也未必就——」

  天上一道雷聲。

  無名客又閉上了嘴。

  林玄英醉眼朦朧道:「可惜她不肯走,她不肯走啊。」

  數月之後,死訊依舊沒有傳來。

  傳來的是夏侯澹的一封密信。

  林玄英讀罷,表情瞬息千變,半晌後去找無名客鬧脾氣:「師父為何不早說!看著我醉酒很有意思嗎!」

  無名客:「……」

  無名客高深莫測道:「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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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20:13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人物小傳(一)

人物小傳之北舟

  北舟有時會想,如果易府中第一個撞破自己偷梳女子髮髻的人不是易南,而是其他任何人,只怕自己當時就已經被逐出府去,能不能活著都是未知數。

  但易南不是任何人。

  年幼的大小姐望著瑟瑟發抖的小護衛,只呆怔了一瞬,便咧出一個笑來:「阿北哥哥這樣也很好看。」

  她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像是得到了新的布娃娃,興致勃勃地拉著他坐到鏡前,偷來母親的胭脂水粉,朝他臉上抹去。

  北舟低頭壓抑著起身逃跑的衝動。

  那時即使是他本人,都解釋不清自己心中萌發的隱晦而失控的心思。他只隱約察覺自己與他人不同,卻立即陷入了朝不保夕的惶恐中,以至於連照鏡子時都要錯開眼去。

  易南笑嘻嘻地抹完了,一語驚破迷障:「以後就不是阿北哥哥,而是阿北姐姐啦。」

  啊,完了。

  小孩子守不住秘密,這事兒今晚就會傳到老爺耳中,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北舟戰戰兢兢地等了一天、兩天、三天……

  直到數月之後,又一次被拉到鏡前充當職業布娃娃的他終於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小姐可曾將此事告知其他人?」

  易南莫名其妙道:「當然不會啊。我娘發覺胭脂少了,只當我自己愛美呢!」

  這個秘密又被牢牢地守了很久。大小姐一年年地長大,漸漸放棄了兒時的化妝游戲。

  已通世事的北舟陷入了新的漫長等待。等她回過味來,發覺自己的護衛是個怪人,將他遠遠趕走。

  他等了一年、兩年、三年……

  他不再等了。

  一個平常的午後,大小姐坐在窗邊讀著閒書,北舟沉默地守在她身後。許是讀到了什麼才子佳人的橋段,她忽然出聲感慨:「也不知我未來的夫婿會是何人。」

  北舟想了想:「定會覓得佳婿,白頭偕老,還要生一對伶俐可愛的兒女。」

  易南回過頭對他笑了笑,眼底有淡淡的輕愁。

  「不說我啦。阿北你呢?」

  「我?」北舟立即搖頭,「我命中福淺,想來是遇不到有緣人了。以後,南兒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就做個侍衛,護你們一生一世。」

  易南笑道:「我卻願你終有一日,找到自己的孩子呢。

  = = = = = = = = = = = = =

人物小傳之蕭添采

  蕭添采作為百年難遇的醫術奇才,入太醫院不過三年,就已經默默超過了全體上司。餘下的大部分精力,都用來裝傻和躲懶——眾所周知,太醫是個高危職業,爬太高了容易掉腦袋。

  平日裡若是師父佈置了什麼三天的任務,他就用半天完工,餘下兩天半都是假期。

  蕭添采在太醫院附近有個偏好的躲懶處,草木繁茂,往綠蔭下一躺就能避開所有視線。

  但某一日,他尚未走到那地方,遠遠就聽到了樂聲。

  蕭添採用閒暇時光培養了不少風雅愛好,會撫琴,也能彈琵琶。但傳入耳中的樂聲聞所未聞,說不上好聽或難聽,只是古怪得很。

  蕭添采忍不住悄悄走過去,躲在樹後一探究竟。這一探,就讓他見到了謝永兒。

  謝永兒正在抱著自製吉他練愛的羅曼史。

  可能是因為譜子沒記全,彈得磕磕絆絆,在同一個地方手滑了八次。

  蕭添采聽得呲牙咧嘴,直到她終於離開才長籲一口氣,心中盼著她有點自知之明,或者至少有點求生欲,千萬別去皇帝面前獻藝。

  結果第二天,她又來了。

  謝永兒佔著那地方練了整整一個月,蕭添采沒處可去,只好偷聽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謝永兒終於完整地彈出了一曲,當場跳起來一拳打在樹幹上,怒吼道:「牛不牛逼!」

  樹幹另一面的蕭添采:「……」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

  他們逐漸熟識,然而蕭添采眼睜睜地看著謝妃眼中那兩團永不熄滅的火焰,一日日地黯淡下去。

  起初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在莫名地焦躁。畢竟再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覬覦那暴君的後宮。

  直到有一日,謝永兒偷偷找來,求他為自己開一副打胎的方子。

  蕭添采嚇了一跳,躊躇片刻後低聲問:「是因為太后麼?」

  謝永兒垂首不語。

  蕭添采:「……我可以為娘娘安胎,決不將此事告於他人。待月份大了,娘娘再去尋陛下庇護,那畢竟是他親生骨肉……」

  謝永兒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只是一徑含淚相求。蕭添采不明內情,還在耐心向她解釋此事危險。最後謝永兒將牙一咬:「這個孩子不是龍種。」

  她的眼淚落了下來,不知是傷懷於自己的境遇,還是害怕失去他這根救命稻草。為求他信任,她將一切和盤托出,從與端王初見,一直說到兩情相悅、珠胎暗結。

  蕭添采默默地聽著,忽然生出一絲恍然。

  若她心裡不曾有別人,他或許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的妄念。

  可她分明膽大妄為,肆意地、絕望地愛著某人——只是不是他。

  原來這種感覺,就是妒心啊。

  後面又發生了很多事。

  蕭添采再次見到謝永兒,已是東窗事發之後了。

  她失去了孩子,被皇帝軟禁,被端王放棄,一切驕傲都被碾入了泥裡。

  可她的神情卻前所未有地放鬆,彷彿卸去了什麼沉重的枷鎖,又如大病初癒,有一種虛弱的平靜。

  她求他救治皇帝,又向他直言:哪有那麼多人間真情,她如今的目標,只剩苟且偷生,然後想辦法逃出去,遠走高飛。

  有一瞬間,蕭添采很想問她:「那我呢?」

  我就在你面前,你曾經注意過麼?

  他總覺得她對自己的心意一清二楚,可她似乎被端王傷透了心,再也不願提一字風月。這多少有些不公。

  但他終究沒有開口。因為他想了起來,謝永兒在這深宮裡,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彈琴了。

  謝永兒離宮之前,兩人見了最後一面。

  那一天陽光很好,謝永兒的心情也很好。她似乎已經對一切釋然,像老朋友一樣與他分享自己的宏偉計劃:建立起一個商業帝國,還要拉皇后入股。將來舉國四通八達的大街上,全都會是她的產業。

  蕭添采聽得似懂非懂,只是留意到她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就像很久以前樹下練琴的她,永遠愈挫愈勇,永遠鬥志高昂。

  蕭添采慢慢地笑了起來:「到時候,別忘了偶爾休息一下,彈彈你那隻怪琴。」

  謝永兒:「哈哈哈好啊。」

  謝永兒:「……」

  謝永兒:「你在哪裡聽到過?」

  蕭添采原以為她的宏偉夢想中,並無自己的容身之地。

  直到很久之後,他收到了庾晚音轉交的信。

  「待諸事落定,若聞君至,當重理舊弦,再續佳音。」

  蕭添采的臉「騰」地紅了。他怕被面前的庾晚音看出心事,匆匆收好信箋,連忙告退了。

  他的心中盈滿了喜悅,連步履都輕快起來。

  他要好好琢磨一篇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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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0 00:20:25 |只看該作者
番外 人物小傳(二)

人物小傳之啞女

  啞女當然不叫啞女。但記得她本名的人,都已經死了。

  羌國的小吏敲開陋室的門,瞧見面黃肌瘦的啞女,皺了皺眉:「你家還有別人麼?」

  啞女:「都走了,沒說何時回。」

  小吏無奈,將一個布袋丟給她:「收著吧。」

  啞女打開一看,寥寥一串銅板。

  她問:「為什麼給我錢?」

  「這是你父母留給你的。」

  啞女想了想:「他們死了嗎?」

  「他們成為了勇士,這是獎勵。」

  啞女自然知道「勇士」的意思。她攥緊了那串銅板:「他們死了,就為了換這個?」

  小吏不耐煩道:「當勇士是多少人求不到的榮耀,別不知感恩了。」

  他走之後,啞女將那布袋倒轉過來抖了抖,又抖出一張破破爛爛的契書,上面寫著她父母的名字。

  自願為祖先的榮耀,化作女王的利劍。此去夏國,生死勿論,賞金若干,留給家人。

  要入冬了,鄰居家的阿婆聽說這家的小孩成了孤兒,送了件舊棉襖過來。

  啞女手足無措。羌國戰火紛飛,人人朝不保夕,每一點多餘的善意都是奢侈。

  阿婆摸了摸她的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可還有人接濟?」

  啞女沉默許久,不答反問:「阿爹阿娘去當勇士,是自願的嗎?」

  阿婆望著幼小乾瘦的她,眼中閃過遲疑與不忍,最後堅定道:「是啊。成為勇士是偉大的事,大家都會永遠記住他們的。」

  啞女攥緊了那紙契約。

  過了半月,阿婆再去敲門時,陋室已經人去樓空。

  數年之後,庾晚音身邊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侍女。

  庾晚音每回瞧見她,總覺得瘦小得像是沒來得及發育,再不補充營養,就要錯過竄個兒的機會了。於是每天安排一杯牛奶,有事沒事便塞些糕點零嘴給她。

  啞女也不推拒,總是笑眯眯地收了。

  再後來,啞女死後,暗衛徹查了她的一切用物,在床底下找到了一處暗格。

  裡面藏了一紙契約、一件破舊的棉襖,還有幾隻拿帕子包著的、已經發黴的糕點。

  那都是她一生中最寶貝的東西。

  = = =  = =  = = = = = = = = = = =

人物小傳之岑堇天

  岑堇天是整個朝堂中第一個看出爾嵐是女子的人。

  原因無他,爾嵐對他瞞得不是很走心。

  起初岑堇天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其實所有人有什麼憋在心底的秘密想一吐為快時,都會優先找他。畢竟,他很快就會帶進棺材。

  他知道楊鐸捷在很長時間裡一直不服皇帝,擔心沒遇到明主。

  他也知道李雲錫對爾嵐的感情幾番變化,漸漸復雜。

  所以讓他多守住一個爾嵐的秘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可是後來,在他病情漸重後,爾嵐一直忙前忙後,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這就脫離普通友人的範疇了。

  更何況,爾嵐整顆心都掛在他身上。他有一點點起色,她一整天的心情都是好的。他的病情反復,陷入昏睡時,她便在靠坐在床邊,長久地偷望著他。

  久而久之,他也就明白了。

  岑堇天心裡清楚,自己不能回應。

  他年幼時就被提前判了死刑,知道自己年壽難永,所以將一切精力都放在了研究上。除此之外,他連皇帝是誰都不在乎。

  少年離家後,他與父母兄弟的聯繫都不甚緊密,怕自己離去後徒留傷心。

  不祥之人,是不配結緣的。

  可是那一天,爾嵐許是剛忙完公務就過來找他,穿了一身青色的窄袖騎裝,整個人被襯得腰細腿長,意氣風發,像一株初發之柳。

  岑堇天完美地克制住了,垂下眼睛沒多朝她望一眼。

  直到她背過身時,才放縱了自己的目光。

  岑堇天一直以為自己瞞得極好。

  他們之間始終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沒有過界的接觸,連一句曖昧的話語都未曾講過。

  這條緣線從未牽起,到她年老之時回憶起來,最多也只剩一點淺淡的惆悵吧。

  這樣便好了。

  然而,到他臨終那日,爾嵐穿了一身青衣來送他。

  岑堇天已經神志昏沉了,卻還是本能地心慌了一瞬。

  她是故意的,故意穿上他最心動的顏色。是挑明,是報復,還是追問?

  同僚友人環繞在榻前,岑堇天獨獨與爾嵐四目相對。彼此目光清明,卻都一語未發。

  能說什麼呢?問她何時知道的?彼此都是聰明絕頂之人,他既早已察覺,又憑什麼指望爾嵐被蒙在鼓裡呢?

  事已至此,該道歉嗎?該寬慰嗎?該表明心跡嗎?寥寥數語,又如何填平這生死的鴻溝?

  他的氣息漸弱,視野也被黑暗侵蝕,卻遲遲不知留下哪句遺言。

  模糊的視線中,爾嵐背對著眾人,沖他做了個口型:「來世?」

  她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是盛滿了期待。

  岑堇天笑了起來,艱難地點了點頭。

  他的一生沒有遺憾了。

  = = = = = = = = = = = = = = = =

最後的甜渣 年齡差的段子

  過了很久,繼瞭解蛋(澹 – 男主)的眾多秘密後,魚(庾-女主 )終於發現了蛋穿來之前只是個初中生。

  她脫口而出:那你這算早戀嗎?

  蛋愣了愣:我在書裡過了十多年,不管是靈魂還是這具身體,都早就比你成熟了。

  魚故意逗他:不行啊,我不搞姐弟戀。

  蛋的臉色陰沉下來。

  幾日後一起乘車,他先跳下去,又伸手去扶庾。

  魚:這麼貼心啊?

  蛋:尊老愛幼而已。

  魚:?

  晚上吃飯,他特地給魚倒茶:姐姐吃慢點,別噎著了。

  魚:?

  深夜辦事時。

  蛋:姐姐腰還好麼?要不要早些休息?姐姐瞪我是什麼意思呀?

  魚:夏侯澹,我警告你。

  蛋:要不然先結束吧,我們初中生要長身體,不能睡太晚的……

  魚:張三!

  蛋:叫哥。

  魚:……

  一番軟語廝磨後,她服了軟。

  魚:張三哥。

  蛋:……

  這個史詩級稱呼一出口,纏綿的氣氛一掃而空。

  相對沉默中,這件事無聲無息地揭了過去,誰也沒有再提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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