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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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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1: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野星燈 作者:鐘僅

內容簡介】:

   顧嘉年高考落榜,去鄉間外婆家過暑假。

  她偶然闖進一座被爬牆虎覆蓋的別墅,裡面住著一位鄉親們口中足不出戶、見不得光的怪人。

  孩子們甚至在背後悄悄叫他吸血鬼。

  假期結束之際,她做了兩件事,和爸媽商量復讀,向他告白。

  一件成功了,另一件失敗了。

  *

  兩年後,顧嘉年在人才濟濟的晝大中文系點燈苦讀。

  某節文學鑑賞課上,教授布置的書單有小半都來自一位風頭正盛的新人作家——憑借一部長篇小說和系列中長篇小說獲得了各大文學獎項。

  顧嘉年坐在凌晨兩點的圖書館,翻開那本長篇小說的序。

  他寫著。

  「開篇坎坷,經歷十多次停筆,皆因困頓現實對浪漫幻想的消磨。直到有一天,她敲開我的門,撥開門口雜亂的山茱萸,遞進來一盒點心。從此光傾瀉進來。」

  *

  遲晏視角。

  剛刪掉第十二版開頭,有個不長眼的人突然敲響了他的家門。

  他陰著個臉去開門,發現門口站著個拘謹的高中女孩子,大眼睛白皮膚,手裡還拿著一盒餅乾。

  他礙著長輩欠下的情面,開始不情不願地結束了自己足不出戶的生活,照顧起這個被高考重壓壓垮的小孩。

  讓她在家裡看書。

  給她鑰匙。

  陪她去看病。

  陪她去逛街。

  安慰她,鼓勵她,誇獎她……

  小孩很有禮貌,很有分寸,卻從來不叫他哥。

  終於盼到她暑假結束要去復讀,這小孩居然扭扭捏捏地跟他表白。

  「……」

  遲晏看她一眼:「等你高考完再說吧。」

  *

  等到第二年高考結束,遲晏算著出分時間給她發了條微信。

  「成績怎麼樣啊?」

  好半天後,她回:「嗯,考得很好。」

  又敲過來一行:「謝謝你,遲晏哥。」

  遲晏,哥。

  「……」

  媽的,人越老越容易被騙。

  一句話簡介:光年以外,野星為燈。

  立意:愛與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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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1:35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一章

  十七歲末尾的初夏。

  顧嘉年離開家的時候,只帶了幾件換洗衣服、錢包和手機充電線,行李箱和書包剩餘的空間全都塞滿了書。

  爸媽開車送她到高鐵站,便匆匆返回了各自的單位。

  她背著包,拉著小小的行李箱,茫茫然站在望不到頭的候車大廳裡。

  環眼四顧,大廳裡人頭濟濟,或坐或站,每一個都從容地或玩著手機、或和同伴笑談、或吃飯打瞌睡,統統是熟練的旅人。

  陽光從兩層樓高的落地窗外傾瀉而下,將她瘦弱局促的影子投在冰冷光亮的地磚上。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遠行。

  顧嘉年深吸一口氣,再次拿出車票確認候車口、車次和發車時間。

  好在全神貫注下,總算沒有出什麼差錯。

  高鐵緩緩駛出車站,平穩又難以察覺地攀到極快的速度。窗外成片高大的居民樓如同電影倒帶般飛速倒退。

  後背靠在結實的座椅靠墊上,有一種如履薄冰後終於上岸的踏實感。顧嘉年緩緩地吐出提了許久的氣,從包裡拿出一本小說。

  「姑娘,這是去上大學?」

  顧嘉年反應過來是在問她,從書裡移開眼抬頭看去,問話的是鄰座的阿姨。

  沒等她回答,阿姨又問道:「你是今年剛高考完吧,這才七月初,是去軍訓嗎?」

  接踵而至的關心,讓顧嘉年瞬間漲紅了臉。

  她還沒學會敷衍和轉移話題,只好低下頭,窘迫又乖巧地回答:「我高考沒考好,不去上大學了,爸媽讓我去外婆家住一陣子。」

  阿姨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半天沒說話,許久之後拍拍她肩膀:「沒事,復讀也不錯,休息一陣子再出發!」

  顧嘉年這次學會了沉默,笑著點了點頭,又埋頭進書裡。

  她沒有打算復讀。

  不管將來怎麼樣,她都不打算再讀書了。高考成績出來的一個星期裡,爸媽像念經一樣在她耳邊威逼利誘,她卻堅決不低頭。

  直到外婆的一通電話打來。

  「你們別念叨了,讓停停到我這兒來過個暑假吧,鄉下涼快。」

  於是才有了這趟旅程。

  *

  七個小時之後。

  顧嘉年坐在二舅的皮卡副駕駛上,眺望車窗外層層疊疊的竹山。

  風掃過,竹林像一朵朵豎立的羽毛般搖晃。天空是通透的青色,潮熱的空氣中夾帶山林與竹葉的氣息,吸一口進去,熨開身上每一個毛孔。

  皮卡車在曲折盤繞的公路上前行,四周竹山連綿起伏。山與山之間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偶爾又有零星幾個水潭,像是鑲嵌在綠絲絨布上的水晶。

  有一隻大青牛臥在水潭邊的濕地上,身上停了幾隻在旅途中休憩的鳥。

  顧嘉年忽然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車子停下。

  外婆家是兩層磚樓,早年間刷了白色和棕色的漆,現在已經剝落了大半。

  外婆拄著拐杖、腰背挺直地站在鬱蔥的桂花樹下等她,記憶裡她的頭髮是花白,現在已是全白。

  顧嘉年跳下高高的皮卡車走向她,伸手撥開桂樹枝椏,露出了高考出分之後的第一個笑容。

  之後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且毫不費力。

  沒有人問她高考或者讀書的事,也沒問她未來要怎麼辦,似乎她只是某次放假回來,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婆和舅媽帶她去二樓的房間。

  床鋪、衣櫃都整理好了,棗紅色的實木櫃子裡放著許多她小時候的衣服和相片。

  粉色的碎花床單、青色棉布枕頭、雕花木頭床架……

  顧嘉年摸著這些似曾相識的家具,被試卷和作業埋葬的童年記憶慢慢浮上心頭——她在雲陌鄉下長到七歲,才被爸媽接到北霖讀書。

  吃過晚飯,二舅媽給她端一盤葡萄放在竹案上,笑著摸她的頭髮:「停停瘦了好多,還高了好多,真漂亮。」

  停停是她的小名。

  顧嘉年拿了一顆塞進嘴裡,冰涼又酸甜。

  外婆在幫她收拾行李,從箱子裡拿出七八本厚厚的書,眉頭一下子皺起來:「是你爸媽讓你帶的?兩個混賬。」

  顧嘉年急忙搖頭:「這些不是讀書的書,是看書的書,是我自己要帶的。」

  ——雲陌方言裡,「讀書」通常指的是上學,而「看書」才是閱讀。

  爸媽確實在行李箱裡塞了兩本五三,但臨走前被她偷偷拿出去了。

  外婆的眉頭總算鬆懈下來,笑著幫她把書一本本擺上架子,說道:「是了是了,停停小時候就喜歡看書。也就看書的時候能少鬧騰點。」

  舅媽也笑她:「是啊,沒想到停停現在性子這麼靜,小時候那麼鬧騰,能跑就不願意走,都懷疑有多動症——所以你外婆才把你小名取成停停,希望你能停一停。」

  顧嘉年被她逗笑。

  那夜顧嘉年沒再失眠,擁著棉被一覺睡到了天亮。

  或許是長途奔波身體疲憊,又或許是重重的棉被壓得人安心。

  *

  次日。

  吃過午飯後,又吃了二舅冰鎮一天的西瓜。太陽爬到高處,外婆帶著她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做起了點心。

  這對顧嘉年來說無疑是新鮮事。在北霖的家裡,媽媽從來不要她進廚房,也不許她學做飯,說學習會分心。

  葡萄架縫隙裡透出灼熱的陽光。

  顧嘉年手忙腳亂地捏面團、壓模具,忙得滿頭大汗。

  外婆把壓好的點心胚子放在烤盤上,之後又教她生火,不直接燒木頭,而是要用乾透了的松葉枝和枯草當引子。

  木頭怎麼放也有說法,不能毫無縫隙地堆棧在火苗上,要給新生的火留口呼吸的空間。

  外婆講話很慢,但每一個字都說到實處,顧嘉年照著她說的步驟執行,沒一會兒就生起了火。

  之後的烤製也是外婆說,她來操作。

  點心是加了葡萄乾和梅乾的梅花酥樣式,放在舊時燒瓷碗的土窯裡烤。

  半小時到了,梅花酥還沒出爐,香味就飄了滿院子。一次性烤了許多,分裝到十來個玻璃罐子裡。

  顧嘉年拿了一塊熱乎乎的酥餅,遲疑著咬一口,初咬是脆的,再嚼幾下又很鬆軟,油潤的香味充滿口腔,又帶著醇厚的甜味。

  她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外婆:「這是我烤出來的?」

  外婆笑了:「傻姑娘,那還能是我中途掉包了不成?快去給你大舅、二舅家都送一點,還有隔壁的張嬸家,你小時候還在她家住過。」

  顧嘉年上樓拿書包,背著五六盒梅花酥出發。

  鄉間的路除了幾條主要的馬路,幾乎都是泥路。

  南方的夏天濕潤,泥土地走著比水泥地更加綿軟。

  她四處張望著,滿眼都是山和樹。

  去大舅、二舅家,又是少不了一番寒暄,隔壁的一些鄰居也來串門,都圍著她說她小時候在雲陌如何如何的事。

  顧嘉年大部分都不記得,反倒被別人科普了很多自己的事。

  原來她小時候特別皮,是鄉間鄰里的孩子王,整天帶頭在村子裡亂竄。

  她想像不出來,只在一旁笑嘻嘻地聽,偶爾插幾句。

  又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

  北霖城裡大家都住在高樓大廈的某個單元,回家就閉門鎖戶,常常住了幾年連鄰居是誰都不認得——更何況租戶居多,所謂鄰居通常只有一兩年的緣分。

  *

  從大舅家離開的時候,舅媽給她指了去張嬸家的路。

  「從這條路左拐,三層樓……」顧嘉年站在一座灰白色建築物的院子門口,有些遲疑,「應該,是這裡吧?」

  這是一座三層高的老式洋房別墅,和村裡其他樸素的磚房不同,採用了歐式建築的風格。

  灰褐色花崗岩牆壁上爬滿了綠色的爬牆虎,拱形的木色格子窗整齊排列,頂部鑲嵌著彩色琺琅。

  院子裡紅色的山茱萸和白色薔薇雜亂叢生,還有許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分不清是刻意種的,還是隨風飄來了種子自己長成的。

  洋房的大門緊閉、窗簾也拉著,院子的鐵門倒是沒關。

  顧嘉年猶豫了一會兒,從幾乎被草木完全遮掩的鵝卵石小路走進院子,走到石階下,撥開門口那串紅色的山茱萸,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裡面打開,有冰涼的、不屬於夏天的冷氣,以及寡淡的、清冽的煙草味道,向她襲來。

  房子裡沒有開燈。

  門內外的強烈明暗對比之下,視覺神經元似慢動作般緩慢調節。顧嘉年終於能夠看清漆黑一片的門裡站著的人。

  個子很高,穿著件灰色襯衫,配黑色棉質居家褲,都是簡單鬆垮的樣式。

  顧嘉年的視線不自覺地上移,於明暗交接處分辨出屬於成年男性的清晰分明的下顎線和青黑色鬍茬。

  那咬在唇間的半截煙頭猩紅,於這黑暗之中,仿若夜色裡的篝火,一圈一圈地燃燒著。

  而後,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雙陰沉沉的眼。

  怎麼看怎麼不耐煩。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書包背帶。

  男人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她的臉。

  片刻後,他將燃了小半的煙頭取下,夾在指尖,問她:「什麼事?」

  他是……張嬸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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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1:51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二章

  或許是房間裡倒灌而出的空氣太冷冽,顧嘉年無端地打了一個哆嗦:「我……那個,我外婆讓我送點心來。」

  「你外婆?」

  「我外婆叫孟亦青,就住在那邊。」

  顧嘉年老老實實地伸手指了指外婆家的方向。

  這裡地勢較高,從山腰處往河邊眺望,外婆家那座灰褐色的兩層磚房一覽無餘。

  男人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許久之後,他擰著眉重新看向她,敷衍的視線終於肯耐著性子打量她的臉。

  似乎在辨認什麼。

  大約半分鐘後,就在顧嘉年想要打退堂鼓的時候,他總算移開眼。

  男人極其散漫地將煙頭在門框上摁滅。

  然後慢動作般往旁邊挪了一步,彷佛極不情願地給她讓了個位置。

  「進來,要脫鞋。」

  他的聲音啞澀,語氣卻很有壓迫感。

  顧嘉年不自覺地照做,識相地把鞋脫在門外,光著腳走進去。

  四周窗戶都被窗簾遮擋,屋內並沒有光源,昏暗的視野與冰冷的地板雙重刺激著觸覺與視覺。消散的安全感令她感到莫名的緊張,下意識往後稍稍退了一步。

  適時身側傳來「哢噠」一聲,燈光霎那亮起,照亮了整個屋子。

  顧嘉年往裡看去。

  屋內的裝修風格和建築外表一致,令她想到曾經看過的古典歐式電影。

  只是,好亂。

  七八個淺棕色的空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玄關處,地板上扔著隨處可見的廢棄稿紙團,其上密密麻麻的藍黑色墨跡,似乎在叫囂著被放棄的絕望。

  門口一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胡桃木邊櫃上擺著兩盆早已枯死的盆栽,乾癟的黃葉耷拉著,呈現一派荒廢的姿態。

  玄關往裡則是挑高的、直通穹頂的大廳,巨大的水晶燈如同孤家寡人般懸吊著。

  兩側窗戶被不透光的深色窗簾覆蓋,將窗外的炎熱和陽光遮擋嚴實。

  顧嘉年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大廳的牆壁所吸引,瞳孔在觸及到那場景的瞬間,像條件反射般放大。

  好多,好多的書。

  多到難以查找合適的形容詞。

  ——三面直通屋頂的牆壁上訂滿了厚重的實木書架,高得駭人,將整個大廳環抱,有種遮天蔽日的架勢。書架上粗暴地堆放著雜亂的書,橫豎交錯,一層一層塞得擁堵滿當,猶如鱗次櫛比的蜂窩。

  顧嘉年的目光粗粗掃過那些書脊,中文、英文,以及許多她不認識的文本,像是拉丁語系。

  書架之下是一張巨大的同色書桌,一邊堆著零散的書,另一邊放了一台筆記本計算機。

  其餘的地方,全都堆滿了被藍黑色字跡覆蓋的文稿。

  實木椅子、黑色壁爐、塞滿半空酒瓶的簡易酒架。

  以及煙灰缸裡堆滿的煙頭。

  各種雜亂的元素擠進雙眼,顧嘉年屏住呼吸,心臟忽然異樣地亂跳了數下。

  她彷彿穿越進了一個廢墟裡的異世界,荒蕪、擁擠,安靜而無人打擾。

  沒有作業,沒有考試,只有書。

  無窮無盡的書。

  直到有人出聲拉她回到現實。

  「我開個會,你先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別出聲打擾我。」

  男人說著,把摁滅的煙頭丟進煙灰缸,而後自顧自地坐到書桌後邊,皺著眉掃落桌面上的廢紙團,翻開筆記本計算機。

  卻沒說讓她在哪坐一會兒。

  顧嘉年已經難以分心去支起防備。

  她的視線牢牢地被那些書和書架吸引著。

  她光著腳安靜地走進去,猶豫了片刻後,在大廳的一角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沙發是皮質的,很大,足以把她整個人毫無死角地包進去,極有安全感。

  沙發前面的地板上,放了一張白色羊毛地毯,腳心踩上去,觸感柔軟得彷佛夏日的雲層。

  而她的身後,就是一整排的書架,觸手可得。

  顧嘉年閉上眼睛,試圖從記憶裡翻出點蛛絲馬跡。

  外婆說她小時候在張嬸家住過,她卻全然想不起來,甚至對「張嬸」這個稱呼也只有十分淡薄的記憶。

  也難怪顧嘉年不記得,到了北霖之後,她的寒暑假全部被各色各樣的補習班塞滿,再沒時間回雲陌。

  也沒機會再來張嬸家。

  顧嘉年搜索不到任何有效的記憶,於是睜開眼睛,迫不及待地回頭看沙發後的書架。是一整排的中外小說。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挖到了龐大金礦的礦工。

  顧嘉年從小到大只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看書。

  而她又非常缺書。

  念初中之後,爸媽對閱讀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轉彎,覺得看這些雜書會讓她分心,便不再給她買書,亦不許她花時間去書店和圖書館。

  帶來雲陌的這些還是高考之後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其中有幾本翻了好幾次。

  可惜這金礦有主。

  顧嘉年滿懷希冀地抬頭看向書桌後的人。

  他散漫地坐在計算機前,手上百無聊賴地轉著一支筆,偶爾對著屏幕點頭低語,似乎完全遺忘了房子裡還有她這個人。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熱切,男人在會議的間隙裡抬頭,掀起眼皮向她看來。

  顧嘉年怔愣了片刻,而後在他逐漸不耐的視線中局促地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書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口型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幾不可見地點頭,又低下頭開會。

  顧嘉年鬆了口氣,如獲大赦般回頭挑書。

  書架上的書有好幾本都在她的書單上,難以抉擇。

  她就近挑了一本,攤開在膝頭。

  書的內頁很新,沒有摘記,但某些詞句被人用墨藍色筆跡淺淺滑過。

  那些句子劃得十分準確,逐詞逐句地劃進她心坎裡。

  顧嘉年忘乎所以地陷入故事裡。

  冷氣覆蓋了整個房子,中央空調嗡嗡作響,好聞的木調香薰氣味充斥鼻尖。

  時間無人察覺地流淌著。

  腳步聲響起的時候,顧嘉年仍然沉浸在書裡,完全沒意識到有人在靠近。

  直到眼前的光線被遮擋,她才反應過來。大腦在虛幻與現實間切換,當機了好幾秒,口中輕輕「啊」了一聲。

  「看得還挺認真……」

  男人隨手將一個綠色絲絨盒子扔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又問她:「點心呢?我餓了。」

  他離她很近,近到顧嘉年能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眉毛上濃密的毛流,也能聞到他身上冷冽的煙味。

  她愣了愣。

  而後那對眉毛便皺了起來:「不是說,你外婆讓你送點心來?」

  「……哦。」

  顧嘉年回過神,小心翼翼地把書本闔上,低頭從包裡拿出一盒梅花酥。

  男人伸手接過,打開蓋子,拈起一塊酥餅放進嘴裡,嚼了幾下後略略掀眉:「味道不錯。」

  說著又吃了幾塊。

  看來是真的餓了。

  總算吃完點心,他習慣性地從口袋裡摸出煙盒與打火機,而後似是有所察覺般看了一眼顧嘉年,停頓了幾秒,又將它們收回去。

  他轉而看向她放在一旁的書:「在看巴爾扎克?」

  顧嘉年點點頭。

  她看的是《古物陳列室》,巴爾扎克的中短篇小說選。

  男人彎下腰來,拾起書。

  他的身量極高,哪怕是彎著腰,對顧嘉年來說依舊很有壓迫感。她不由自主往後靠了靠,後背貼到椅背,試圖把自己從他的影子裡剝離出來。

  男人一邊翻著書,一邊隨意地在沙發前的地毯上盤腿坐下。

  這下輪到顧嘉年居高臨下了,她卻恨不得縮進沙發裡,再矮一截。

  書頁翻動的聲音細微作響,白皙修長的手指與泛黃的紙質書頁摩擦,擦出暖和的氣息。

  顧嘉年開始坐立不安。

  時間像是一個怪獸,把人的勇氣一點點吞食,越長大越膽小。

  她在心裡嘀咕著,明明她小時候是鄉親們口中的孩子王,據說能引領一幫孩子在村子裡胡作非為,怎麼現在變成了這麼一個膽小鬼。

  好在他重新開啟了話題:「都看過些什麼書啊?」

  「我就是胡亂看,」聊到書,顧嘉年的神情自然了很多,略略思考後回答:「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系列讀過《高老頭》、《幻滅》和《幽谷百合》。莫泊桑和喬伊斯的短篇小說……還有胡塞尼、阿特伍德、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國內的比較喜歡錢鐘書、蘇童和余華。也想看點魔幻現實主義和意識流,但還讀不太懂。」

  男人低著頭翻書,顧嘉年只能看到他濃密而淩亂的髮頂。

  他似乎有在認真聽她的話,思索了一番後,點頭道:「還不錯。」

  不知為何,顧嘉年像是通過認證般,莫名地鬆了口氣。

  他不再聊書的事:「你外婆身體還好嗎?」

  顧嘉年的心情已然輕鬆許多,點頭道:「嗯,除了腿腳有些不便,身體很健康。這個梅花酥就是我們一起做的。」

  「那就好,」他說著,把木几上的綠絲絨盒子推給她,「你把這個帶回去,是給她的回禮。」

  那盒子十分精美,顧嘉年張了張嘴,不敢擅自做主收下。

  「放心吧,不是給你的,只是讓你轉交給你外婆。一定要親手交給她,聽明白了?」

  顧嘉年遲疑著將盒子放進書包裡。

  男人點點頭,胳膊撐著地面站起來,再一次從口袋裡摸出煙,卻沒有點燃。

  只是閒閒夾在指尖。

  顧嘉年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這是送客的意思,於是背上書包道別——幾次回過頭看沙發扶手上那本沒讀完的書。

  手機上應該也能看吧?

  雖然她通常不喜歡用手機看書,覺得難以集中注意力,而且看久了眼睛會累。

  「我的書不外借,」他像是能讀懂她的想法,顧嘉年沮喪地低下了頭,「不過——」

  他把煙咬進嘴裡,點燃,「——如果你能保證一直像今天這麼安靜,可以到這裡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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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2:0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三章

  從爬牆虎別墅出來,顧嘉年沿著山路慢慢往下走。

  黃昏薄暮,落日未被城市高樓遮擋,一路坦途地溫柔抵達村莊,給每一寸田地都鋪上暖調的金黃。

  沿途的野薔薇從未經過打理和修剪,開得張揚。有幾根花枝落在地上,被她撿起插在書包側邊的口袋裡。

  幾處農屋都有炊煙升起,田裡的農民也大多收工回家吃飯了。

  顧嘉年的心臟毫無章法地跳著,臉頰因為莫名的亢奮而微紅。思緒一半還沉浸在方才的故事裡,另一半則沉溺於今天的奇妙經歷。

  張嬸家的房子像是她夢中的烏托邦,等她以後工作了,有錢了,一定也要這麼裝修。

  把客廳當書房,擺好多好多的書,一下班就回來看書。

  最好再養一隻貓,她看書的時候,就讓它臥在膝頭。

  爸媽的話又繞上心頭。

  「看書看書,光看書有什麼用?不會讀書、不會考試就是白扯。北霖競爭壓力這麼大,一分就是千萬人,你要是考不上大學,以後恐怕連地下室都住不起。」

  顧嘉年低下了頭,抿緊唇,專心看路。

  *

  剛走進院子,顧嘉年便看到外婆和大舅二舅家的兩個表弟都在等她,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中年婦女。

  眾人見到她,臉上的焦急神色總算鬆緩。

  二表弟陳鎖問她:「停停姐,你這是上哪兒去了?找了一圈都沒找到人。」

  顧嘉年茫然道:「我剛從張嬸家回來,張嬸不在家,不過她兒子在。」

  「兒子?」一旁站著的中年婦女驚訝出聲道,「我只有一個女兒。而且,我剛剛一直在家啊。」

  兩相一對,顧嘉年才知道,原來這位就是外婆口中的張嬸,而剛剛那座別墅也並非張嬸家。是她走錯路了。

  顧嘉年回憶了片刻,驚覺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被鋪天蓋地的書吸引,又先入為主以為那是張嬸的家,竟然從頭到尾都沒向他確認。

  她有點窘,心想這人倒是奇怪,就這麼讓她在家裡看了一個多小時的書。

  大表弟陳錫又問她:「所以,你剛才去了山腰那邊的別墅?那座牆上全是爬牆虎的房子?」

  顧嘉年點點頭。

  兩個表弟都沉默了,驚嘆道:「你竟然闖進去了,那裡面可住著一個怪人。」

  「怪人?」

  顧嘉年想到那滿屋的空酒瓶、煙頭、廢棄稿紙,還有書。

  確實很怪。

  陳鎖解釋:「聽我爸說,那座房子空置了幾十年,一直沒人住。直到一年前有人搬進來,門窗緊閉、從來不出門。只是每周會有兩撥人開車來,整箱整箱的物資往裡送,也不知道用不用的完。」

  陳錫附和著:「是啊,從搬進來到現在,村裡從來沒有人見過他。你們說,什麼樣的人不能見光呢?」

  顧嘉年搖搖頭,卻見陳錫做了個陰森森的鬼臉,自問自答:「會不會是……一隻裝成人的吸血鬼?」

  顧嘉年和陳鎖同時打了個哆嗦。

  兩個表弟還想再八卦,卻被一旁沉默許久的外婆下了逐客令:「好了,各回各家,各忙各的去,我帶停停回去做晚飯。」

  兩個小鬼這才作罷。

  *

  廚房是專門搭的,獨立於兩層磚房之外,一側和堂屋連通,另一側則有獨立的出入口。

  側門外不遠處就是河,一群搖搖擺擺的鴨子被趕上了岸,排著隊往家走。

  夕陽於河那側的竹山後慢慢落下,暮色試探般逐漸轉深。

  屬於夜的寂靜覆蓋了整個村莊。

  棚頂有燈,拉繩的那種。暖黃色的光透過窗子灑在院子裡,光束中有細碎塵埃飛舞,幾隻蛾子停在窗沿,想要探尋這灼熱來源。

  顧嘉年找了個沒用的瓷瓶,把撿來的薔薇花枝放進去,擺在窗台。

  外婆坐在土竈後生火,讓顧嘉年給她打下手。

  顧嘉年從來沒進過廚房,連雞蛋都不會打,磕輕了蛋殼沒敲開,磕重了蛋殼又碎在了蛋液裡。切西紅柿也切得大小不一,直到第二個才好一些。

  外婆不笑話她,只讓她自己嘗試。

  兩個人的晚飯做得很豐盛,一葷一素一湯,都是農家簡單的菜式。

  做菜是外婆動手,不過顧嘉年也沒閒著,而是在旁邊全程觀摩學習。

  才知道原來炒菜也是技術活,熱了鍋再放油不容易黏,醃肉要放點紅薯粉才會嫩,什麼時候下調料、調火候也都有講究。

  不同的食材,烹飪時長也不同。

  「農村的柴火竈做飯快,如果是城裡的煤氣竈或者電磁爐,那又要再摸索了。」

  外婆說著,把小炒肉和西紅柿雞蛋湯端上飯桌,用圍裙擦了手,笑道:「這幾天你給我打下手,以後我給你打下手。學會自己動手做飯,豐衣足食,往後不管怎麼樣都餓不死的。」

  顧嘉年用鐵釬扒拉竈膛裡的柴火,被那煙熏紅了眼,好半天才應了一聲。

  爸媽永遠要她上進,而外婆是在教她如何生存吶。

  兩個人安靜地吃完了晚飯。

  飯後,外婆讓顧嘉年幫忙搬了兩把竹椅,放在廊簷下。

  祖孫倆一左一右地坐在門口乘涼,借著堂屋透出的光。

  顧嘉年被分配到一柄麥稈扇。

  蚊香一圈一圈燒著,熏開嗡嗡作響的蚊蟲,顧嘉年望著屋外濃重的夜色,只覺得自己彷彿也陷了進去。

  她點開手機,除了班級群外,沒有未讀消息。

  爸媽的,語文老師的,都沒有。

  往常這個時候她在做什麼呢?

  這個時間,應該是晚自習的第一堂課。

  高三的晚自習,三天兩頭就有小測。她最盼望考語文,因為那是唯一一門出成績後不會挨罵的學科。

  其他各科老師都不待見她。最厭惡她的大概是數學老師,經常扯著她的試卷,點著她的腦袋說她笨得沒邊,讓她用不著再白費精力,反正怎麼學都學不明白。

  回想起來,其實小學初中時她的數學成績也沒有那麼差。

  怎麼就越念越差了呢?

  「停停,今天去了那人家裡,去看書嗎?」

  外婆的話打斷了她的回憶。

  「啊,是,在他家看了一個小時的書,是挺莫名其妙的。」顧嘉年抬手撓了撓頭,有些興奮,「不過我從來沒見過誰家裡有這麼多藏書的,整整三層樓高的牆壁都被書佔滿了,該有幾千本吧?」

  「是嗎?」外婆笑呵呵地說道,「倒是和他爺爺一樣,愛看書。」

  顧嘉年沒聽清後半句,只聽到她的語氣,問道:「阿婆,你認識他?」

  外婆沒有回答,搖了搖麥稈扇。

  顧嘉年忽然想起一件事,轉身跑去廳堂拿書包,從裡面拿出年輕人給她的那個盒子。

  「他說這是送給你的回禮,讓我一定親手交給你來著,」她把盒子遞給外婆,「我差點給忘了。」

  那盒子巴掌大小,外表用細致的墨綠色絲絨布包裹,開口處搭著黃銅扣,分量沉甸甸的。

  外婆接過盒子,用手指細細撫摸著,嘆了一口氣。

  顧嘉年卻有些好奇,這麼好的包裝盒,裡面會裝些什麼呢?

  「阿婆,不打開看看嗎?這戶人家真有錢,咱們只送了一盒點心,竟然還有回禮。」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將黃銅搭扣打開,翻開蓋子。

  顧嘉年湊過去看,不由得驚呼了一聲。

  盒子裡放著一串珍珠項鏈,圓潤光澤的珍珠每一顆大小都一致,在泛黃的燈光下依舊熠熠生輝。項鏈底端是個紅色寶石吊墜,折射著月光與燈光,十分閃耀。

  顧嘉年不懂珠寶,卻也能看出來這項鏈價值不菲。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外婆,一臉茫然:「他怎麼送這麼貴的東西?」

  外婆伸手摸了摸那顆紅寶石吊墜,沒有說話。

  她看向門口對著的那棵桂花樹,樹影搖晃,把燈光切割得稀碎。月亮靜靜地爬上山崗,有幾顆夏夜的星遙遙墜著。

  許久之後,外婆把蓋子閡上,對顧嘉年說:「或許是拿錯了吧,下次你幫我還給他。」

  「哦。」顧嘉年點頭,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又收進書包裡。心想這人真是奇怪,這麼貴重的東西也能隨意拿錯。

  乘完涼,祖孫倆分別洗漱,準備睡覺。

  顧嘉年搬了把板凳坐在外婆的床邊,幫她按腿。老年人的腿容易浮腫,皮和肉似乎半分離,一按一個坑。

  她輕輕地捏著,又去拿熱毛巾想給她敷一敷。

  「停停啊,先別忙活,我不難受。」外婆坐在床沿,伸手招喚她。

  顧嘉年拿著毛巾走過去,依著她坐下。外婆伸出手,用粗糙的掌心輕輕撫摸她的頭髮:「看書有趣嗎?」

  「嗯,有趣,」顧嘉年說到書,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那個人說我之後可以一直去他家看書。」

  她說著,聲音又低下來:「不過他們都說,看書沒什麼用,課餘時間最好拿來刷題、做五三。我以前也努力去做了,總是達不到他們的要求。」

  「他們是誰?」

  顧嘉年想了想,好像所有人都這麼說過。

  「爸媽、老師們。同學們也不太喜歡我,覺得我是個書呆子,我在班裡沒幾個朋友。」

  其實背地裡的稱謂遠比「書呆子」難聽,她不幸聽到過幾次,卻沒勇氣回懟。

  顧嘉年越長大越內向,很少同人交流,總是喜歡帶本書自己在一旁看。久而久之,她變得格格不入。

  外婆從枕頭下面拿出一把木梳,輕輕幫她梳頭,一下又一下。

  「你的小名叫『停停』,是因為你小時候比較鬧騰。那你知道你的大名為什麼叫『嘉年』?」

  顧嘉年搖搖頭。

  外婆笑著說:「在你出生的前幾年,雲陌時常發大水,房子淹了重蓋,田地也埋了,日子快要過不下去。只有你出生的那年,雲陌一切平安,穀物豐收,家家戶戶都能吃飽飯。那是個嘉年啊。」

  「我的停停,有好運呢。想去的話就去吧,去看書,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管他們怎麼說。有些東西,以後會想明白的,到時候再做不遲。」

  顧嘉年眼睛濕潤著,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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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2:2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四章

  次日一早,顧嘉年在滿屋陽光中醒來。

  她擁被坐起,聽了會兒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只覺心情大好。

  換下睡衣,把床鋪好,被子疊起,蚊帳撩開掛在木床兩邊的金屬掛鉤上。

  這些事情往常都是沒時間做的。

  顧嘉年撫平枕頭上的褶皺,只覺得才來短短三天,過去的事像是上輩子的事。

  她彷彿穿越到了並行世界——另一個世界裡的她正被鬧鈴吵醒,如機械人般洗漱、梳頭,拿著媽媽買的早點跑著去擠公交,偶爾公交晚點遲到了,還得站在教室門口罰站。

  桌上手機震動著,亮起的屏幕上顯示有幾條新消息。

  她心裡一緊,緩慢地深呼吸著,點開。

  不是爸媽,也不是老師。

  只是班級群裡有個同學發了和女朋友一起出門旅行的照片,引起了一片起哄。

  顧嘉年安心地放下手機,推開窗戶,呼吸了一口屬於大山的新鮮空氣。

  窗外是河,河的那邊是環繞遍野的竹山,竹子隨風搖擺,彷佛在沖她打招呼。

  她揮了揮手回禮,輕聲說了一句「早安」。

  雲陌是個山村,隸屬南省丘陵地帶,四面都環山。因著地勢,古時大概是與世隔絕的村子,好在得益於前些年的新農村建設,才有幾條環山公路通進來。

  顧嘉年隔著窗子往樓下的院子裡看。

  外婆已經起床了,正坐在竹圈椅上縫衣服。她戴著老花眼鏡,鏡腿用紅線掛在而後。

  身邊放了一個火爐子,上面放著一個棕色的瓦罐,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氣。

  她腿上還臥著一隻橘色的貓咪,正張著嘴,打了一個極其倦懶的哈欠。

  貓?

  顧嘉年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

  外婆年紀雖大,但聽力很好,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頭,笑著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指了指身邊的瓦罐:「在煮粥,馬上好了。」

  粥是雜菜粥,煮得黏糯的大米、黃澄澄的小米和幾樣野菜混在一起,看著就很有食欲。

  顧嘉年的目光卻被那隻貓吸引了。

  她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靠近它。

  貓咪渾身布滿橘色花紋,鼻子周圍有個瓶蓋大小的白斑,鬍鬚很長,身子不算胖,四肢看著很矯健有力。它感覺到有人接近,從外婆膝頭上翻過身,懶洋洋地睨了顧嘉年一眼,而後不甚在意地轉過臉去。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除了臉上的斑點,這隻貓簡直和她想像中以後要養的貓一模一樣。

  「阿婆,這是誰家的貓啊?」

  「這是咱們家的貓,叫『咕嚕』。」

  「咱們家的?」顧嘉年驚訝地看著貓咪,「那前兩天怎麼沒見到?」

  外婆伸手撓了撓咕嚕的下巴,咕嚕舒服地眯起眼睛,從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彷彿在向顧嘉年說明它名字的由來。

  「農村的貓咪一般都是放養的,關不住。咕嚕只有夜裡會回來吃飯睡覺,白天都在外面玩,所以前兩天你沒看到它。」

  顧嘉年咋舌,難怪咕嚕膽子這麼大,見到她都不害怕。她從前去補課老師家,她養的貓咪十分怕人,見到陌生人都會躲進床底,也不敢出門。

  「那它晚上回來的時候,阿婆還得給它開門?」

  「不用,堂屋的後門從來不鎖,虛掩著,它知道的。」外婆笑著說,又指了指貓背,「你來摸摸,它喜歡被摸後背。」

  顧嘉年心裡有點打怵。她沒有養過寵物,媽媽有潔癖,說貓狗都很髒,從來不讓她養。

  小時候同學家養了小烏龜,顧嘉年也央求著爸媽給她買,爸媽說等她數學考到九十五分。

  顧嘉年還記得那年期末她的數學考了九十四點五。那零點五分就如同注定的命運一般,拼盡全力也夠不上。她好像一貫難以如願。

  看著外婆鼓勵的目光,顧嘉年伸出手,輕輕觸了觸咕嚕的後背。

  觸感極其柔軟,毛茸茸的,熱乎乎的。貓咪的體溫通常要比人類高一些。

  顧嘉年還想再摸一把,便感覺到咕嚕背上的毛警惕地豎起,她嚇了一跳,「啊」了一聲收回了手。

  外婆笑出了聲:「你呀,小時候還敢追著蛇跑,現在怎麼連貓都怕。」

  顧嘉年窘得不行,可她完全想像不出來自己追著蛇跑的樣子,總覺得小時候的自己是不是缺乏恐懼因子,怎麼什麼都敢做。

  她再次伸手放在咕嚕的背上,等它適應了,才敢輕輕地來回摩挲,從後脖頸一直順著皮毛摸到後背,兩三次後,咕嚕又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不再排斥她。

  顧嘉年蹲下身來湊近它,撓撓它的額頭。

  咕嚕舒服得翻過了身,把鼓鼓的肚皮露給她。

  顧嘉年的心都要化了:「小咕嚕,以後我給你買好吃的。」

  外婆用一隻手輕輕摸它圓鼓鼓的肚皮:「可不是小咕嚕了,它要當媽媽了。」

  *

  吃過雜菜粥,顧嘉年幫外婆洗了碗筷,而後又背著書包去爬牆虎別墅報到。

  清晨的陽光柔和,野薔薇散發出淡淡的野性香味。顧嘉年心情輕鬆,不由自主地哼著歌,等走到門口的時候已是滿頭微汗。

  門鈴按了幾下才開。

  男人穿著一身深色家居服,同昨天類似的款式,只不過是換了顏色。

  他頭髮淩亂,光著腳站在門後的黑暗裡。

  顧嘉年看到他那雙好看的長眉擰著,下巴上的青黑色鬍茬瘋長,滿眼都是睏倦,一副夢中被吵醒後煩躁的模樣。

  他抬眸掃她一眼:「怎麼這麼早?你們小孩都不用睡覺的麼?」

  顧嘉年看了眼手錶,已經早上九點了。

  但他的態度彷彿在說,現在是淩晨五點。

  顧嘉年抱歉道:「你還在睡覺?那……要不你接著睡?你一般幾點起床,我等你睡醒了再來。」

  男人盯著她,沉默了片刻後,轉身向屋裡走。

  「你自己看書,我去睡覺,別吵我。」

  「啊,這樣麼……」

  怪異感又浮上心頭。

  這個人和她以往見過的大人都不一樣。

  暴躁又隨意。

  回個禮隨隨便便地把那麼貴的首飾錯送出去,第二次見面竟然讓她在家裡不受監督地待著,自己跑去睡覺。

  萬一她是壞人怎麼辦?等他一覺醒來,會不會發現家裡全都被搬空了。

  顧嘉年聯想到他醒來後一臉茫然地望著空空蕩蕩的大廳和不翼而飛的幾千本書,「撲哧」笑出了聲。

  男人聽到笑聲回過頭,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你笑什麼?」

  顧嘉年馬上擺手,正色道:「沒什麼。」

  他沒再搭理她,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拖鞋扔過來。

  顧嘉年看著地上那雙嶄新的灰色棉布露趾拖鞋,還帶著標籤。她登時感覺這次的待遇好了一大截。

  「洗手間是過道右側的第一扇門,飲水機在廚房。」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說:「不要碰我計算機,不要上樓,不要吵。」

  聽到三個「不要」,顧嘉年馬上點頭,表示明白。

  才見兩次面,顧嘉年就能猜到這個人極其不願意被人打擾。

  他能允許她在家裡看書已經是奇跡了,對她的容忍有一些,但不多。

  他說著,懶懶地走上過道左側的樓梯。

  看來臥室在樓上。

  顧嘉年遲疑著叫住了他:「那個,還沒問你叫什麼?」

  男人倚著樓梯的木扶手回頭。

  屋子裡的燈光只開了最低檔,色調昏黃,木扶手的格柵將光線分割成無數等份。

  扶手之上未被切割的光將他的側影放大許多,投在他身後的牆壁上——

  清晰可見的睫毛、高挺流暢的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頜線。

  顧嘉年的心臟忽然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幾下,在密閉的空間裡彷佛有迴響。

  她立刻移開視線,看向書架,沉甸甸又神聖的書本讓她從無端的怪異感受裡清醒過來。靜謐持續了幾秒,她以為他是在等她先自我介紹。

  「那個……我叫顧嘉年,寓意是有好運的一年。」

  「我知道。」

  顧嘉年有些疑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知道我叫什麼?」

  「嗯,」他的聲音懶洋洋地鑽入她耳朵,向她介紹自己,「遲晏,遲日曠久,海晏河清。」

  遲晏。

  顧嘉年在心裡重復一遍,過了許久才再次抬頭看他,他的背影很快拐進二樓玄關轉角,消失不見。

  他怎麼知道她叫什麼?

  難道外婆和他說過嗎?

  外婆應該認識他吧。

  那麼外婆有說她是高考失利來過暑假嗎?

  顧嘉年莫名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她的事。

  或許就算別人知道了也覺得沒什麼,但就顧嘉年淺薄的十七年閱歷、以學習作為使命的小半人生來說,她自暴自棄、高考失利,是作為一個失敗者被放逐到此的。

  思索不出。

  顧嘉年坐進昨天坐的單人沙發裡,回過頭想要找上次看的書,這才發現她身後的這一排書架竟然被整理過了。

  第三層和第四層整齊地擺放著《人間喜劇》系列,其餘幾層則是其他通俗易讀的現實主義小說,類型與風格和她前一次提到過的書單高度重合。

  她環顧四周,發現其餘的書架並沒有動過,依舊雜亂無章。

  顧嘉年的心裡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她望向二樓的方向,只能看到雪白的牆壁和玄關櫃子。

  她甩了甩腦袋,總算把亂七八糟的雜念拋出去。

  這一看就是兩個小時,期間她給自己倒了水,去了衛生間,在沙發周圍方圓一兩米的範圍內也敢隨意地伸展胳膊和腿了——就像一隻逐漸熟悉了周遭環境的貓咪。

  十一點,大廳裡的擺鐘敲響。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顧嘉年闔上書本,抬頭看去。

  遲晏換了一身衣服,白色的圓領棉麻襯衫和垂順柔軟的灰色長褲。

  他剛洗過頭,一隻手拿著毛巾擦著半濕的髮,有幾滴未被毛巾纖維俘獲的水珠沿著耳廓淌下,順著流暢的脖頸線條流進衣領裡。

  顧嘉年問出憋了許久的問題:「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外婆跟你提過我嗎?她說什麼了?」

  遲晏被她這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煩躁,他懶懶散散地走到書桌後坐下,伸了個懶腰,而後支著下巴抬眼,久睡方醒的嗓音格外沙啞。

  「嘉年。」

  他的語氣平緩,彷彿是在呢喃她的名字,又好像只是在單調地念這個詞。

  「你外婆告訴過你名字的寓意,但大概沒說,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吧?」

  「那會兒,」遲晏說著,伸出手比量了一下桌腿的高度,漫不經心地哂笑著:「你才這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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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2:3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五章

  顧嘉年怔愣住。

  她的名字,是他起的?

  現在想來,爸媽確實從來沒和她說過這名字的由來,或者說他們也不清楚。顧嘉年是留守兒童,小時候爸媽去北霖打拼,把幾個月大、只有小名的她留在了雲陌鄉下。

  顧嘉年一直很喜歡自己的名字,這也是她幼時最初認的字,是外婆一筆一劃教她寫的。

  嘉、年。

  她曾埋怨過「嘉」字筆劃太多,但還是認認真真記住,一遍一遍歪歪扭扭地練習。

  後來長大了,她憑借這個名字獲得了許多初見者的好印象,轉學去北霖、小升初、初升高,很多新同學們看到名冊上她的名字,都來打聽她這個人。

  大家說她的名字很好聽,喜慶又文雅。

  雖然這點由名字帶來的新鮮感和好印象持續不了太久,但顧嘉年依舊很感激,覺得這個名字是她寡淡的人生裡罕有的確幸。

  沒想到竟然是他取的,這個她以為才見過兩次的人。

  難道,她小時候就認識他?

  顧嘉年悄悄抬頭看遲晏。

  他坐在大大的書桌後面,姿勢十分懶散,一隻手斜斜支在桌上,蜷起的指關節抵著太陽穴。

  另一隻手攤開一本棕色的筆記本,又從竹製筆筒中挑了支鋼筆,單手拔開筆帽,在紙上「沙沙」地寫起來。

  那聲音像是乾枯的薔薇枝椏劃過粗糙的石子路。

  不久後,他又換上另一隻不同顏色的筆,在某一行寫過的字上劃了一個圈,像是敲定了什麼重點。客廳的水晶燈光柔和地打在他的側臉,深邃眉眼與淡薄表情渾然一致。

  外婆曾經說過,她三歲之前一直叫「停停」,出生時登記的也是小名。

  三歲之後才改成「顧嘉年」。

  那時候他多大呢?

  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歪著頭、抿著唇,用鋼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不同的名字作為候選,然後用紅筆圈出其中一個,敲定了跟隨她十幾年的名字?

  心臟像是打開了一個細微的口,有難以察覺的莫名情緒流淌出來,泵進血液裡,燒紅耳朵。

  空氣彷佛燙人,顧嘉年霎時心慌意亂地移開了眼。

  時間就這樣過了許久。

  緊張的情緒開始在房間裡蔓延,顧嘉年說不上自己為什麼緊張,只覺得心跳加速、呼吸難持,寬大的沙發也不再給她提供安全感。

  好在口袋裡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她的思緒。

  顧嘉年摸出手機,解開鎖屏。

  眼皮登時一跳。

  是媽媽的電話。

  她離開北霖後,第一次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

  顧嘉年捏著手機,大腦在那一瞬間閃過了無數種可能性,心臟直直地往下墜。

  她不敢不接,躊躇了片刻後抬頭看了眼遲晏。

  他已經放下了紙筆,轉而敲起了鍵盤,神情專注。

  顧嘉年咬著牙側過身,用手輕輕擋在唇邊,按下通話鍵,壓低聲音道:「喂,媽。」

  對面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電話那頭靜謐的幾秒鐘彷彿吸走了她周圍的所有空氣。

  顧嘉年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角,屏住呼吸,逼自己做好心理準備。

  卻聽到媽媽問她:「吃過午飯了嗎?」

  沒有質問她別的事。

  顧嘉年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鬆開衣角:「沒有,一會兒回去吃。」

  媽媽聞言頓了片刻,似乎想要分辨她周圍的環境。

  須臾後她聲音警覺地問:「你在哪?」

  顧嘉年轉過頭,看了遲晏一眼。

  他還在專注地看計算機。

  她回過頭,含糊其辭地撒了個謊:「我在……鎮上圖書館看書,不能大聲說話。」

  電話那頭沉默了會兒,媽媽又說道:「那你現在給我拍個照。」

  顧嘉年感覺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都在抖,她把電話拿遠了一些,盡量不讓自己抖動的呼吸聲傳過去。許久後,她說:「好。」

  掛了電話,顧嘉年第一次沒有徵得遲晏的同意,而是把手機調了靜音,找準角度迅速地對著大廳書架的一角拍了張自拍。

  她覺得這件事解釋起來會很荒唐。

  比如媽媽為什麼要她拍照,她又為什麼撒謊。

  她仔細檢查了照片,滿當的書架倒是真的有幾分圖書館的感覺,然後點擊發送。

  發完消息後,她忐忑不安地回過頭,再往書桌那邊看去,卻撞上了遲晏的目光。

  顧嘉年心裡不安。

  他是不是聽到了她的話?

  看到她拍照了?

  她忍不住從沙發上站起來,絞盡腦汁地找了個話題:「那個,遲晏,你喝雜菜粥嗎?外婆讓我給你帶的。」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早說。」

  顧嘉年鬆了口氣,從書包裡拿出粥盒給他。

  遲晏打開蓋子,用搪瓷勺舀了一口粥送進嘴裡。

  他吃得很快,但吃相非常好,搪瓷勺沒有發出一點和牙齒碰撞的聲響。

  等那粥下去一大半他才停下:「味道不錯,替我謝謝你外婆。」

  顧嘉年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外婆說我之後經常要來您家看書,送點吃的也是應該的。外婆在教我做飯,還有點心……上次的梅花酥就是外婆在旁邊教,我來烤的。」

  她說完立刻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一通說辭像是突如其來的自我表現。

  「哦,這麼厲害……」

  遲晏慢悠悠地恭維,語氣卻聽不出半分真誠。

  他把雜菜粥的盒子蓋上,起身從書架邊的簡易酒櫃裡挑了瓶酒。

  顧嘉年坐回沙發上,失神地看著他把淡褐色的酒液倒進酒杯裡,心裡卻仍在焦慮。

  照片發出去到現在,媽媽一直沒有回復。

  是不相信她的說辭?

  顧嘉年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開始把注意力轉移到遲晏身上。

  他喝了口酒,然後把酒杯擱在一邊,開始打字。

  敲擊鍵盤的聲音像在敲擊琴鍵,修長的手毫不費力地囊括鍵盤上的每一個按鍵,散漫地舞動著。

  顧嘉年就那麼出神地看著他,心裡的躁亂彷彿在這零碎的敲擊聲中逐漸平息。

  直到視線裡的人緩慢地抬眸,涼涼看過來。

  遲晏慢悠悠地拿起酒杯晃了下:「看什麼看,好學生禁止飲酒。」

  她看起來像個好學生嗎?

  「誰想喝酒了……」顧嘉年說著,心煩意亂地起身,木著一張臉,「我要走了。你要是吃完的話,把碗筷給我。」

  她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語氣有一些沖。

  遲晏挑了挑眉,像是想要分辨她這莫名又沒有預兆的情緒由何而起。

  片刻後他又懶洋洋地垮下眼皮,無所謂地把粥盒推給她,扯了扯嘴角。

  那表情彷佛在說:「陰晴不定的小孩。」

  顧嘉年也知道自己的情緒非常莫名其妙。

  她覺得自己不該把氣撒在別人身上,於是揉了揉臉,低聲補充道:「我是說,我得先走了,外婆在等我吃飯。」

  她走過去,把粥盒收進書包,又從裡面拿出那個綠色絲絨盒子遞給他:「還有,外婆說你拿錯東西了,這麼貴重的項鏈,你下次還是收好吧。」

  遲晏聞言收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拿過盒子,打開看了一眼。

  珍珠溫潤,紅色寶石在水晶燈照耀下更顯璀璨。

  他向她確認:「你外婆說,拿錯了?」

  顧嘉年點頭,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遲晏閡上盒子,收進書桌抽屜裡:「那……就算是我拿錯了吧。」

  顧嘉年一頭霧水,只覺得外婆和遲晏都像是在打啞謎,一個說「或許是拿錯了」,另一個說「就算是拿錯了」,那到底拿錯沒?

  大人的事真的很復雜,搞不懂。

  別說大人了,她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搞不懂。

  顧嘉年心不在焉地走出庭院,手機依然沒有收到新的消息。

  忽然有人在身後叫她的名字,她恍惚地回過頭。

  遲晏正站在門口的石階上,抬起手臂抵在額前,企圖阻擋過於熱烈的陽光。適應了一會兒後,他趿著拖鞋往外走,皺著眉走進陽光裡。

  院裡雜草叢生,薔薇瘋狂舞動,扶桑花肆意招搖。

  夏日的蟲鳴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一群烏鴉被驚起,成片飛落山林。

  神秘古堡、荒蕪花園、英俊到不真實的男人。

  一切美好又荒唐,像是中世紀怪誕故事裡古老的夢魘。

  這富有衝擊力的畫面讓顧嘉年回過神來,短暫地忘記了煩心事,倒是忽然想起了陳錫的話——

  「會不會是……一隻裝成人的吸血鬼?」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略帶緊張地探過腦袋去確認他身後的地面。

  遲晏走到她身邊,把手裡的鑰匙遞給她,臉上寫滿了被陽光直射的不耐煩:「以後自己開門進來,不要吵醒我。鑰匙別弄丟,也不能給別人。」

  顧嘉年木訥地接過鑰匙,喃喃道:「竟然有影子……」

  遲晏:「……」

  然後光速黑了臉,嗤道:「想什麼呢,我又不是吸血鬼。」

  *

  午飯,外婆打算用前一天剩的米飯做蛋炒飯。

  她把米飯拿出來,用筷子一點點撥散,又吩咐顧嘉年打蛋:「蛋炒飯最好用剩飯,才能炒出乾爽分明的感覺,剛蒸好的米飯太黏軟。」

  顧嘉年心不在焉地用兩根筷子攪打著雞蛋,幾天下來,她已經比較熟練了。

  外婆開始炒飯。

  她先往鍋裡倒了油,回過頭想跟顧嘉年講解,卻看到她一臉出神的模樣。

  外婆停下手,把鍋鏟塞到她手裡:「停停,要不今天你來做?」

  顧嘉年回過神,不確定地指了指自己,聲音毫無自信:「我來嗎?」

  她還沒有獨自掌過勺呢。

  外婆鼓勵地點點頭,輕輕推著她站在竈台邊。

  顧嘉年被趕鴨子上架,只好硬著頭皮按照以往外婆教的步驟放配料、雞蛋、米飯。

  果然很快就翻車了。

  或許是火候不對,也可能是她翻動的手法有問題,那些米飯受熱後迅速發黏,全部黏在了大鐵鍋的鍋底,形成一層硬硬的結痂。

  上層的飯則受熱不均,全部糊在了一起。

  顧嘉年沮喪地看著鍋裡一大坨米飯和雞蛋形成的混合物,內心不安地抬頭,看了眼外婆——就像往常做錯了一道數學題。

  外婆卻雲淡風輕地蓋上了鍋蓋,神秘地對她說:「不急,等一會兒。」

  顧嘉年疑惑地點了點頭。

  幾分鐘後,外婆揭開鍋蓋,把上層熱氣騰騰的米飯盛起來。

  短短幾分鐘之內,那些原本黏糊的米飯吸滿了蒸汽,變得又香又軟,彷佛被施了時間魔法。

  更讓顧嘉年驚訝的是,外婆盛完米飯後,又把鍋底那層經過長時間燜煮後變得更厚、更完整的結痂成片鏟下來,裝進一旁的盤子裡。

  外婆笑眯眯地說:「托你的福,我們今天中午加餐一份鍋巴。」

  顧嘉年懷疑外婆在安慰她,遲疑著夾了一片鏟碎的鍋巴放進嘴裡。

  滾燙帶來的灼痛過後,酥脆的口感夾雜著雞蛋和米飯的香氣散進齒間,還有一絲絲屬於柴火竈的焦味,竟然是好吃的。

  她的心情驟然間好了起來。

  群山環抱,把過於熱烈的陽光鎖在外面,只放了恰到好處的部分進來。

  風淺淺吹著纏繞在架子上的葡萄藤。

  祖孫倆搬了桌椅到院子裡,曬著太陽,慢悠悠地一起吃著簡單的午飯。

  咕嚕也沒有出去亂轉,而是趴在屋簷下的水缸旁邊呼呼大睡。

  外婆吃了很多鍋巴。

  鍋巴比較硬,她毫不在意地用假牙嘎嘣嘎嘣嚼著,對這道意外所得的美食讚不絕口,直讚得顧嘉年的不安和沮喪消失無蹤,簡直要以為自己是個十分有天賦的廚子了。

  顧嘉年吃光碗裡最後一口炒飯,雙眼熠熠生輝,抬起頭說道:「外婆,要不我以後去當個廚師吧?」

  「好啊。等哪天我帶你去四表叔家,他從前是飯店的廚師,你可以跟他學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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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光年以外 第六章

  飯後,顧嘉年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外婆關於遲晏的事。

  「我小時候認識他嗎?就是那個爬牆虎別墅。」

  外婆把蚊香放在兩把竹椅中間。

  猩紅色的點慢慢繞著黑色線圈,淡淡的煙霧飄散,輕慢地消失在夏夜裡。

  外婆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角的皺紋笑得深陷:「你記起他了?」

  顧嘉年搖搖頭。

  或許是在北霖的生活太壓抑刻骨,以至於七歲之前的記憶十分模糊。

  顧嘉年把頭髮撥到臉側擋住略微發紅的耳朵,慢吞吞地說:「是遲……是他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小時候也在雲陌生活嗎?」

  「是啊。」

  外婆彷佛陷入了回憶:「那年他只有不到十歲吧?一個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他爺爺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忙照看一二。不過他平時住校,只有每周末放假才會到我們家來吃飯。」

  顧嘉年驚詫道:「他還在咱們家吃過飯?每周末?」

  「嗯。」

  外婆又說起取名的事:「當時你才三歲,你爸媽打電話來,說想提前接你去北霖念幼兒園,要起個正式的名字。他們倆都是知識分子,卻迷信得很,非要找人算一算。結果後來倆人找的算命先生說法不一,僵持不下,一直沒個定數。我就說我來取。」

  「我讀書不多,翻字典也沒個頭緒,最後還是遲晏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說了這個名字。」

  「他說,從你出生的那年起,雲陌年年是嘉年。我覺得那孩子有文采,這名字的寓意又好,便就用了。只不過名字起好了,你爸媽那邊又出了岔子,直到你七歲才來接你。」

  顧嘉年沒想到她和遲晏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連忙又問道:「那他為什麼會轉來雲陌讀書?而且是一個人來的?他爸媽呢?」

  全然沒注意到她的關注點全在遲晏身上。

  好在外婆似乎也沒有發現:「他家在晝山,爸媽大概忙著工作吧。」

  晝山市是個和北霖一樣大的南方城市,距離雲陌開車只要兩個小時。

  「至於為什麼轉學來雲陌……我只知道他在晝山時經常曠課、打架,被學校記了處分。家裡人沒辦法,才同意他轉學到鄉下來。不過他在這裡只讀了一個學期,就被他爺爺接回晝山了。」

  「後來那些年,他都是跟著爺爺在晝山生活。」

  顧嘉年聽到這裡,心裡一驚。

  沒想到遲晏竟然曠課、打架,還是在那麼小的年紀。

  還被學校記了處分。

  她的手不由得攥在一起。

  「說起來也好笑,他在雲陌那半年,你經常盼著周末跟他一起吃飯、玩游戲。他走的時候,你還扯著他的手大哭了一場。沒想到現在卻全然不記得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

  那天晚上,顧嘉年擁著棉被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遲晏隱在煙霧後的臉、晃著酒杯的手指,和那雙總是帶著不耐情緒的眼睛。

  她又想起那些堆滿桌子的雜亂稿紙,以及上面瘋狂叫囂著某種情緒的筆墨。那些筆墨又延伸進她看的書裡面,變成了一條條彎繞的下劃線。

  爸媽總是對她說,希望她將來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考上一所好大學,讀一個容易就業的專業,最好再考個研究生。

  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裡生存下來,才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結婚、買房、生子,在北霖牢牢地扎根。

  他們稱之為人生這趟列車必經的軌道,一旦錯軌,便會車毀人亡。

  可顧嘉年望著那條軌道,卻覺得十分迷惘。

  彷彿雙手雙腳被綁縛著負重前行,連方向都辨不清。

  她拼盡全力也跟不上那些呼嘯而過的列車。

  反而在這個軌道之外的荒涼別墅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劇烈的渴望。

  這渴望猶如劃破雲層的閃電般闖入她心間,猝不及防地劈開所有昏沉。

  她看到了一個昏黃城堡裡的異世界。

  一個令人心動的異世界。

  他住在無人打擾的房子裡,擁有龐大藏書和肆無忌憚的獨處時光。

  他能夠自己掌握屬於自己的規則,不受束縛,頹廢卻自由。

  他年少時也曾曠課、逃學,甚至獨自一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

  他是否和她一樣,迷惘著、叛逆著,企圖從那些既定的軌道裡掙扎出來。

  ——那是不是意味著。

  是不是意味著,或許有那麼一點點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她的將來也並非就此腐朽了呢?

  顧嘉年側過身來,緩慢地蜷起身體,感受著胸腔裡劇烈的心跳和酸澀的悸慟。

  她想著那些潰爛流膿的過去,眼角逐漸滾燙。

  她呼吸難耐,輾轉難安,甚至想立刻爬起來,衝過去問問他,期盼著他這個「過來人」能給她指道方向。

  她對他的好奇猶如別墅外的爬牆虎,急切地攀上牆壁,用盡渾身力氣把那幢孤僻的建築包圍,卻始終難以探進那一扇扇封閉的門窗裡。

  那天是顧嘉年來到雲陌後的第一次失眠。

  直到月亮爬到最高處,蟲鳴消停、萬籟俱寂的時候,睡意仍然不肯來襲。

  她盯著濃墨般的黑夜,一次次伸手擦拭眼角,輾轉反側到天亮。

  *

  之後的兩周裡,顧嘉年的生活作息就像從前上學時那般規律,只不過不再需要爸媽和學校密不透風的監督——她早起鋪床,幫外婆餵雞、種菜、除草;吃完外婆做的早飯,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中午回來幫外婆做午飯;下午是她和外婆的烘培時間,會做棗糕、綠豆糕或餅乾、麵包。

  顧嘉年已經能夠獨立完成好幾道簡單的家常菜,青椒炒肉、木須肉、絲瓜炒蛋……她的廚藝每天都在進步,也大致能夠摸清做菜的步驟。

  看書方面,顧嘉年照著自己的書單一本本按部就班地往下看,閱讀能力大有長進。

  只是和遲晏的關係卻並沒有因為日日打卡而變得熟稔。

  兩人的時間點並不能完全重合,顧嘉年早晨去看書,而遲晏通常要睡到中午才起。

  她每天都會盡量多留一會兒,等到他起床再走,卻一直躊躇不前,沒有找到和他搭話的機會。

  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交集。

  他們的交集都在書本上。

  顧嘉年看的每一本書裡幾乎都有遲晏寫的筆記,這些筆記引導著她,撥開一些隱喻性很強的段落,看到故事的本質。

  他的字很好看。

  顧嘉年偶爾會在記筆記的時候,偷偷學他的字,幾天下來,有幾個筆鋒已經模仿到三分像。

  另一件事就是,這兩周期間,爸媽沒再來電話。

  學校和老師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顧嘉年慢慢地把心放進了肚子裡。

  北霖的一切就這樣隨著時間而褪色,她歡欣鼓舞地開始習慣在雲陌的生活。

  *

  大暑這天,江南的梅雨時節徹底翻篇,盛夏宣告來臨。

  早中晚三餐都在大舅家裡吃。

  聽外婆說,每逢大小節日,一大家人都會聚在一起吃飯。

  早飯非常豐盛。

  舅媽做了這個時節的蓮芯茶,是用新鮮蓮芯和蓮葉煮成,十分清涼解暑。顧嘉年喝了好幾杯,淡苦味的茶水彷佛舌頭清洗劑,喝完茶之後再吃菜肴,似乎更能品出菜的本味。

  飯桌上,大人們在用雲陌話交談,聊耕種、工作和生活。

  雲陌的方言十分生僻艱澀,顧嘉年小時候在雲陌長大,原本也會說方言,只是去了北霖之後,爸媽希望她學會標準的普通話,不許她再說雲陌話。

  久而久之,現在的顧嘉年只勉強能聽懂,但自己卻說不來了。

  飯後,幾個小輩坐在一起聊天。

  二表弟陳鎖掰開一個家門口摘的毛桃,分給顧嘉年一半:「停停姐,一會兒我們要去抓螃蟹,你去嗎?」

  顧嘉年啃著略微有些苦澀的桃子,眼睛噌得亮了:「抓螃蟹?去河裡嗎?」

  陳鎖點頭:「嗯,河裡有很多螃蟹的。我媽做的香辣蟹特別好吃,去嗎?放心吧,不會危險的,河水很淺,只到大腿。我和哥哥經常去。」

  顧嘉年想著把今天上午的閱讀時間推到下午,便興奮地跟著兩個表弟出發了。

  他們早有充分的準備,背了竹簍,還帶了點魚餌料。

  等到河邊,兩個表弟在岸邊把褲腿捲起來,穿著涼鞋直接踏進水裡。

  顧嘉年伸手觸了一下水面,被涼得一激靈:「這水好冷。」

  「冷嗎?」陳鎖裝作疑惑的樣子,伸手對她說道,「停停姐,你過來一點,這邊不冷。」

  顧嘉年將信將疑地走過去,沒想到胳膊上載來巨大拉力,她沒站住,一個不穩直接淌進了河裡,水花激起,整個人都濕了一半。

  兩個表弟哈哈大笑,顧嘉年氣結,立刻抄起一旁的竹簍反擊。可惜竹簍漏水,每一次還沒潑出去就漏了大半。

  幾人打了一會兒水仗,氣喘籲籲地開始找螃蟹。

  螃蟹全都藏在石頭底下,要翻開石頭才能找到。河底的石頭長滿了青苔,觸手滑膩。

  顧嘉年一開始還不敢翻,怕裡面會鑽出來可怕的未知生物。後來見兩個表弟接連開張,羨慕之餘,這才大著膽子翻石頭。

  翻到第三塊石頭,總算發現一隻螃蟹,小小的只有半指大,八隻腳靜靜地巴在石頭上,眼睛鼓鼓的,竟然還在吐泡泡。

  顧嘉年興奮地舉著石頭,又不敢伸手去抓,只好招呼表弟:「快來,我這裡找到一隻!」

  兩個表弟都湊過來,小螃蟹見到人多,開始虛張聲勢般張牙舞爪起來。

  「這隻太小了,讓它再長長吧。」

  「好吧。」

  忙活了一上午,顧嘉年最終收獲了一小簍螃蟹和一尾魚,相比之下,兩個表弟的竹簍比她的滿多了。

  三人已是精疲力竭,便脫了鞋,坐在河岸邊曬起太陽。

  顧嘉年看著竹簍裡扎堆的螃蟹和活蹦亂跳的河魚,感受著河邊溫熱的風,嘴角慢慢地彎起來。

  爸媽說她如果不上大學,往後會餓死。

  可她現在在學做飯、烤餅乾,還自己捉到了魚和螃蟹。

  等再和外婆學習種菜養雞,或許就餓不死了吧?

  顧嘉年的心臟一點一點浮上岸。

  回家路上,陳錫和她聊起待在雲陌的日常。

  「停停姐,如果你是三四月份來就好了,可以跟我們一起上山挖竹筍和野菜,還有野蘑菇。有一種蕨菜,頭部捲捲的,切了丁炒肉末特別好吃。不過夏天也挺好,每個月都有兩次集市,淩晨四五點鐘就開始了,有新鮮的肉菜,還有一些平時不太容易見著的玩意……」

  顧嘉年聽著,只覺得滿心羨慕。

  他只需要慢慢地長大就好了。

  「不過從明年開始,我就沒這麼自由了。」

  陳錫說著嘆了口氣。

  顧嘉年問他:「為什麼?」

  陳錫踢了踢路邊的碎石子,有點不好意思:「我考上了晝山一中,開學就要去上高中了,學校太遠,坐大巴車要三個小時,我得住宿,不能成天在家玩了。」

  「晝山一中?」

  顧嘉年敏銳地抓到這個字眼,她記得外婆說過,遲晏家就在晝山。

  除了待在雲陌的那一個學期,他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在晝山念的。

  顧嘉年聲音平靜,狀似不經意地問他:「晝山,都有哪些中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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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3:02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七章

  陳錫想了一會兒,說道:「晝山市有很多高中,一中、五中、十二中……還有晝山外國語、熙和等等。」

  他說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其中最好的是外國語和熙和,分數線很高,我沒考上。」

  顧嘉年默默記下他說的這幾個名字,笑著安慰他:「能從雲陌考去晝山讀書,你已經很棒了。」

  陳鎖倒是對這些話題不太感興趣,他今年才念初一,上高中對他來說還很遙遠。

  起碼在雲陌是這樣的。

  在北霖就另當別論了。

  顧嘉年二年級的時候,爸媽就開始操心她該上哪個高中,看各種高中各科排名、榜單,砸鍋賣鐵買了昂貴又破舊的學區房。

  結果後來學區劃分制度被取消,房子貶值了一半。

  陳鎖問她:「表姐,那你在北霖一般都幹什麼?」

  顧嘉年想了想:「平時都上學。」

  「除了上學呢?」

  顧嘉年艱難地回憶起來。

  她的童年很短暫,且被時光切割成了兩半——七歲前在雲陌的記憶十分淡薄;七歲之後,似乎只剩下讀書、作業、補課。

  而在那些狹窄的時間縫隙裡,她會看書。

  想到書,顧嘉年的語氣輕快了很多:「我這兩天剛看完胡塞尼的《燦爛千陽》,要不要講給你們聽?」

  兩個表弟異口同聲說道:「行啊。」

  顧嘉年清了清嗓子,開始和兩個表弟復述書裡的故事。

  沒想到一講就是半個小時。

  陳錫一直聽得認真,陳鎖則從一開始心不在焉的狀態,到後來連連發問。

  「啊?怎麼會這樣,然後呢?」

  「那瑪麗雅姆後來怎麼樣了?」

  顧嘉年娓娓道來,講戰爭的殘酷,人性的復雜和純粹,以及兩個女主人公不幸的遭遇和彼此之間惺惺相惜的救贖。

  說完結局後,兩個表弟都沉默不已。

  陳鎖不自然地回過頭,咳嗽幾聲,掩飾內心的觸動。

  顧嘉年偷笑——這兩個裝模作樣的小屁孩兒。

  片刻後,陳錫從令人震撼的故事中緩過神來,對顧嘉年豎起了大拇指:「表姐,你好會講故事,講得特別生動。你是我見過最會講故事的人。」

  顧嘉年連忙擺手,不好意思地笑道:「這又不是我寫的故事,我只是復述而已。」

  「哪有,你真的很有天賦,」陳鎖強調,「就算是復述,也很難做到這樣,我們語文老師上課的時候總是給我們講書裡的故事,從來都沒有像你講的這麼生動,我都差點……咳咳。」

  顧嘉年半信半疑:「真的嗎?」

  兩個表弟發出了斬釘截鐵的讚同聲。

  顧嘉年能看出他們不是恭維。

  她心下詫異。

  她從未聽到過這樣的稱讚,畢竟沒人有空閒和心情坐下來聽她講故事。

  顧嘉年心裡隱隱有些激動,又說不上來在激動什麼。

  只覺得雲陌真是她的洞天福地,前兩天她才覺得自己好像在烹飪一途上有點天賦,今天就被告知她很會講故事。

  就好像前十七年被埋進地心裡的潛力統統在這幾天被發掘了一樣。

  要是生在古代,她是不是能開個茶樓,自己做些小點心,偶爾客串一下說書先生,過著平淡又有趣的生活呢?

  *

  吃過午飯,顧嘉年背上書包,拎著一小簍她自己抓的螃蟹和一壺蓮芯茶向爬牆虎別墅出發。

  這兩樣是她今天的「書資」。

  出於禮數,她幾乎每天都會給遲晏帶點東西,大部分都是吃的。

  午後的風裡有溫熱的稻香味。

  從蜿蜒的山路回頭看,山坳裡躺著幾畝排列整齊的稻田,稻田與稻田之間是縱橫交錯的田埂,如同一張巨大的網。

  水稻碧綠,一茬一茬整齊地列著隊。

  雲陌村莊呈不規則的蜿蜒線形,嵌在山林與農田之間,沿著一條彎彎繞繞的河。

  這在線的每一點都是一戶農家,院裡大都擺了桌子。

  大人和孩子們分席而坐,吃飯、打牌、行酒令,一起度過這個小小的節日。

  雲陌的人們忙碌於耕種、辛勤勞作,同時又十分有閒心,願意花時間過好每一個小小的時節。

  不同的節日要做不同的吃食,像芒種的烏梅湯、大暑的蓮芯茶、端午的糯米棕,還有中秋的月餅和餈粑。

  這些一代代傳承的儀式感,在北霖似乎已經失傳。

  城裡的人們習慣了快速的生活節奏,他們花費更多的精力在「正事」上,美其名曰為了「好好生活」而努力,但卻最終忘記了該怎麼好好生活。

  走進荒蕪的庭院,顧嘉年一隻手輕輕甩著竹簍,裡面的小螃蟹們被晃得暈頭轉向、七葷八素;

  另一隻手掏出鑰匙,打開門。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時間點來遲晏家,房子裡靜悄悄的,一片黑暗。

  遲晏還沒起床?

  她看了眼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

  顧嘉年沒有多想,輕車熟路地走到往常坐的沙發旁坐下,把裝滿螃蟹的竹簍放在一邊。

  然後打開一旁的落地燈,打算開始看書。

  鼻尖忽然聞到一股濃烈刺鼻的酒味。

  比往常更甚。

  她疑惑地抬起眼,四處查找了會兒,發現書桌後有一個黑色的影子,一動不動。

  顧嘉年心裡一緊,悄悄地抬手,將讀書燈調亮了一檔。

  她循著光看過去。

  那黑色影子是一個人。

  是遲晏。

  他倚靠著書桌後冰冷的黑色壁爐,光著腳坐在地板上,閉著眼睛彷佛在熟睡。

  腳邊還堆著幾個歪七扭八的空酒瓶。

  他的臉掩藏在光線難以抵達的書桌陰影處,平和得彷佛沒有絲毫情緒。

  有一瞬間,顧嘉年甚至沒有看到他胸膛的起伏。

  她的心臟驟然繃緊,站起身,放輕腳步走到他身邊,彎下腰看他。

  壁爐上方就是空調的出風口,一陣冷風從她的脖頸後側灌入,涼得她打了個哆嗦。

  可地上的人卻只穿著十分單薄的睡衣。

  顧嘉年摸了一下地板,溫度果然格外冰涼。

  她猶豫了片刻,伸出手去戳戳他的胳膊,輕聲喚他:「……遲晏?」

  他靜靜地躺著,沒有回應,連睫毛在臉上投下的陰影都是靜止的。

  顧嘉年心裡不安,又小心翼翼地推了他兩下。

  許久後,遲晏的眉頭終於緩緩地皺起,似是不滿睡夢中被打擾。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蹲下來,湊近些看著他。

  他的模樣很糟糕。

  頭髮亂亂的,嘴唇乾澀沒有血色,臉色也異常冰冷蒼白。

  但顧嘉年不得不承認,遲晏長得比曾經高中班裡公認的班草還要好看許多。

  深目高眉,皮膚白皙有肌理感,尤其是鼻梁和下巴長得格外好,沒有一絲多餘的骨骼和皮肉,皮相骨相都是恰到好處。

  只是那眉頭淺淺地皺著,就算閉著眼也有種無邊的壓迫感。

  她就這麼看著他,直到遲晏的眼皮終於動了動。

  須臾後,他緩慢地睜開眼,眼神逐漸脫離失焦狀態,聚焦到顧嘉年的臉上。

  兩人靠得很近,起碼有半分鐘的時間,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臉上。

  顧嘉年的臉側悄無聲息地升起一陣熱意,她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往後退了一小步,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遲晏總算又閉上了眼,他僵硬地曲起一條腿,伸出左手按了按太陽穴,嗓音沙啞地問道:「……幾號了?」

  顧嘉年張了張嘴。

  連日期都不知道,難道他在這裡睡了一整天?

  她欲言又止著,想問他怎麼醉成這樣,可最終只是簡短地回答:「……二十五號下午。」

  「已經下午了?」

  遲晏毫無情緒地喃喃著,用手撐著地板,站起身。

  他看了眼顧嘉年,皺著眉彎下腰把散落的幾個酒瓶扔進書桌旁的垃圾桶裡。

  然後往樓梯那邊走去。

  擦肩而過的時候,顧嘉年忍不住低聲說道:「地板很涼,下次你還是盡量……」

  他沒停留也沒說話,徑直走上樓,丟給她一個背影。

  顧嘉年意識到自己的關心有點超出範圍,於是將後半句話咽回去。

  她豎起耳朵,聽到他上樓,走進某個房間裡,關上了門。

  顧嘉年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走回沙發坐下,翻開書,心思卻完全進入不了故事。

  許久後,樓梯上再次傳來腳步聲。

  顧嘉年偏頭看過去,遲晏換了身衣服,臉上和頭髮上都有水漬。

  他沒有看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像是完全忽視了家裡還有別人在。

  他徑直走到書桌後坐下,動作遲緩地把桌上的一些文稿揉皺,丟進垃圾桶裡,而後打開了計算機。

  冷色調的屏幕光線打在他臉上。

  依舊沒什麼表情,可顧嘉年能敏感地察覺到,他今天心情很糟糕。

  史無前例的糟糕,雖然之前也並沒有多好。

  是出什麼事了嗎?

  顧嘉年猶豫著要不要問他幾句。

  就在這時,書桌上的手機突兀地響起信息提示音,遲晏皺著眉看了一眼,然後神情厭惡地按了關機鍵,「啪」的一聲把手機倒扣在桌面上。

  開始敲鍵盤。

  「噠,噠,噠。」

  低氣壓猶如龍卷風般在整個房間裡呼嘯盤旋。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將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背後縮進沙發裡,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書攤在膝蓋上,反反復復間卻只看了幾個段落,那些往日裡十分吸引她的詞句此刻就像被打亂了語序,全是亂碼,一個字都進入不了她的大腦。

  工作不順利?

  還是……遇到了感情問題?

  怎麼會心情這麼差。

  那她是不是應該識相一點,先回去?

  遲晏一向不喜歡被人打擾,平時能夠容忍她在家裡看書已經是極限了。

  他今天顯然心情很糟糕,或許根本不想看見她,只是礙於禮貌沒有說罷了。

  顧嘉年胡亂猜測著,想要收拾書包道別,忽然感到右邊腳趾上傳來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腳,低頭看去——一隻青色的大螃蟹不知何時從沙發旁的竹簍裡爬了出來,正伸著鉗子張牙舞爪地夾著她的腳趾。

  顧嘉年的瞳孔在剎那間放大,她驚恐地蜷起腳趾頭,左右晃動著腳面,試圖把它甩下去。

  可那螃蟹彷佛掛在了她腳上,無論怎麼用力都甩不掉。

  那對堅硬的蟹鉗或許是受到了驚嚇,不顧一切地咬緊著。

  牽扯之下,疼痛愈發劇烈,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眶裡往外冒。

  房間裡安靜得呼吸可聞,顧嘉年死死咬著唇,忍著劇痛和害怕沒有出聲。

  她屏住呼吸,逼著自己慢慢伸出手,然後顫抖著捏上螃蟹濕漉漉的殼,企圖把它往外扯。

  誰知那對蟹鉗卻隨著她的動作越夾越深,頑固地鉗著她,紋絲不動。

  傷口疼到快要麻木,顧嘉年眼睜睜地看著一縷縷紅色的鮮血從傷口處流出來,染濕了鞋面,沿著鞋底往下流淌。

  就要弄髒雪白的羊毛地毯。

  顧嘉年的心提起來,太陽穴突突跳著,本能般跳起身,忍著劇痛往旁邊的地板上挪了一步。

  血液霎那間淌到一旁的地板上,可仍然有幾滴濺到了白晃晃的地毯上。

  紅得刺目。

  她心裡一沉,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撞上遲晏的目光。

  「……」

  顧嘉年拼命忍著疼痛,狼狽又荒唐地翹著一隻腳,腳面上掛著一隻她今天早晨費力抓到的那隻最大的螃蟹。

  她穿過重重淚水,在遲晏那張低氣壓的臉上看到了一抹稍縱即逝的錯愕。

  顧嘉年的大腦瞬間被抽成真空,疼痛似乎都在這剎那間離她遠去了,她漲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解釋。

  「我不是故意的……」

  她指了指腳上的螃蟹:「……是它先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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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光年以外 第八章

  「……」

  她在說什麼啊。

  好丟人。

  顧嘉年用左腳單腳站立著,像個滑稽的小丑般來回調整著重心。

  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遲晏站起身,向她走來。

  她還想再解釋兩句關於弄髒地毯的事,想說自己可以帶回去洗乾淨。

  便看到他走到她面前,那張原本寫滿煩躁和生人勿近的臉上,錯愕的笑意稍縱即逝。

  遲晏伸手穩住她晃動的肩膀,慢慢地扶她坐回到沙發上。

  全然不顧血液徹底染髒了地毯。

  顧嘉年呆呆地翹著腳坐著,見他蹲下來,觀察著她的腳。

  顧嘉年不自在地往回收了收腳,卻被他不客氣地「嘖」了一聲,抬手固定住她腳腕:「別動,你越動它鉗得越深。」

  腳腕的皮膚敏銳地感覺到他指尖的冰涼,顧嘉年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被他更緊地固定住。

  「說了別動。」

  「哦。」

  顧嘉年的臉莫名其妙地開始發燙,盡力克制著想要把腳趾頭蜷起來的衝動。

  遲晏皺著眉看了一會兒,然後拖過一旁的矮几代替他的手,墊在顧嘉年腳下:「鉗得很深,強行拿掉會拉扯到傷口。你保持著這個姿勢別動,等我一下。」

  「嗯。」

  顧嘉年伸手抹掉眼淚,忍著疼痛和恐懼,姿勢僵硬地和那隻螃蟹大眼瞪著小眼。

  好在蟹鉗的力道似乎將傷口閉合了,血不再往外冒,倒還沒有那麼狼狽。

  遲晏很快回來,手裡拿著個接了水的木盆以及一個藥箱,蹲下來,把她的腳從矮几上托起來放進水裡,而後從藥包裡拿出一個小鑷子,輕輕敲著螃蟹的殼。

  「忍著點。」

  顧嘉年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難得的安撫,心裡莫名有點酸脹。她吸了吸鼻子,點頭:「……嗯。」

  螃蟹感受到四周有水的存在,逐漸放鬆了警惕,那頑固的蟹鉗也漸漸鬆開桎梏。

  顧嘉年憋著氣,見它慢慢往水裡爬,找準時機迅速收回了腳。

  「嘶……」

  沒有了蟹鉗的禁錮,傷口處的血液噴濺而出,疼痛直截了當地襲來,顧嘉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遲晏眼疾手快地用一塊紗布按住她的腳。

  這才好笑地問她:「怎麼搞的?哪來的螃蟹?」

  「十指連心」大概對腳趾也適用吧。

  顧嘉年在鑽心的痛感裡分出神來回答他的問題:「……是我自己在河裡捉的。」

  「所以呢?你帶它們來陪你來看書?」

  他還有心思貧嘴?

  「不是,」顧嘉年扁了扁嘴,「本來想帶給你做晚餐。我看你心情不好,就沒說,隨手放在沙發旁邊了。誰知道它會自己爬出來,還盯上了我的腳趾……」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

  顧嘉年沒吱聲。

  不過幾次插科打諢之後,竟然就順利地渡過了最疼的時候,傷口開始逐漸麻木,又或者是大腦已經適應了。

  鮮血也不再往外滲。

  遲晏這才拿開紗布,接著從藥包裡拿出碘伏、棉簽和紗布。

  「傷口很深,先處理一下,一會兒得去醫院。你自己會處理傷口嗎?」

  顧嘉年其實沒有處理過傷口。

  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接過他遞來的蘸了碘伏的棉簽,顫顫巍巍地往傷口處擦去,棉簽與創面接觸的瞬間,痛覺復又來襲,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彈開。

  顧嘉年咬著牙又嘗試了幾次,還是弄不好,反復剮蹭之下,剛剛止住的血又有流淌的趨勢。

  她抬頭,窘迫地看向遲晏。

  卻不好意思再向他求助。

  遲晏沒說話,直接拿了根新棉簽,重新倒了點碘伏,蹲下來,開始幫她處理傷口。

  他的動作倒是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

  棉簽彷佛成了這世界上最粗糙的東西,每一根纖維與傷口的碰觸都在她的大腦裡無限放大。

  遲晏抬起頭,看著她額邊的冷汗和咬到發白的嘴唇,稍稍放緩了手上的動作,仁慈地說:「疼就喊出來,哭也行。」

  顧嘉年艱難地把擰起的五官展開:「……就還好,沒有特別疼,也不想哭。」

  手卻掐進了沙發扶手裡。

  「年紀不大,還挺要面子。」遲晏哂笑著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動作卻放輕了一些。

  等把傷口周圍全都清過一遍後,令人痛苦的清創步驟終於過去,顧嘉年鬆了一口氣。

  可疼痛過後,另一種方才沒有精力去管的感受霎時沖上大腦。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低下頭。

  他們之間只有幾十公分的距離。

  遲晏低著頭,正在將紗布一圈圈地纏上她的腳背,動作間冰涼的指尖偶爾會觸碰到她的皮膚。

  有點癢。

  顧嘉年的心臟忽然開始瘋狂地跳動起來,彷佛要衝破胸膛。

  某種原本模棱兩可的情緒在這樣不尋常的觸碰中呼之欲出。

  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臉上,屏住呼吸觀察他的表情。

  他斂著眉,眼神專注,只是很認真地在幫她包紮傷口。

  眉眼、鼻梁、棱角分明的下顎線。

  顧嘉年的視線急轉而下,落在他白皙脖頸下輪廓分明的鎖骨上。

  形狀像一對潔白的翅膀。

  顧嘉年的目光在那兒停了幾秒鐘,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不可言說的怪異感覺。

  她驀地移開眼,抬起手,悄悄咬住蜷起的食指關節。

  空氣靜謐到難捱。

  等把最後一層紗布繞到她的腳背上,遲晏用剪刀剪切多餘的紗布,輕輕打了個結。

  他正觀察著紗布是否牢固,門口忽然響起了開鎖的聲音。

  有人推門進來。

  年輕男人穿著件黑色T恤,在門口隨意地踢掉鞋子,光著腳大剌剌地走進來,咕噥著:「微信不回、手機關機,你不會已經橫屍鄉野了吧?沒死就應一聲,省得我還得費勁給你收……」

  「……我靠?」

  男人的目光越過玄關處高大的黃銅鏡,落在大廳裡。

  然後視線僵硬地在大廳一角那一高一低交錯坐著的兩人之間來回著,最後落在遲晏的身上。

  ——他半跪在地上,低著頭,一隻手掌裡還托著女生的腳。

  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褲腳和他的衣袖交錯著重疊。

  讀書燈暖黃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竟然有一種虔誠的和諧感。

  「遲晏,你……女朋友?」

  男人匪夷所思地看向顧嘉年,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許久,結巴道,「這……這麼可愛?你這成天也不出門,上哪兒找的女朋友啊,不會是……」

  他瞳孔地震,脫口而出:「……網購的吧?包郵麼?」

  顧嘉年頓時僵在原地。

  卻出奇地沒有立刻反駁。

  遲晏卻鬆開她的腳,站起來踹了他一腳:「你是禽獸麼?沒看到她受傷了?」

  男人這才注意到顧嘉年包成粽子的腳,以及地上那些帶了血的紗布。

  看著這慘烈的狀況,他總算正經了些,問她:「妹妹,這怎麼弄的啊?要緊麼?」

  顧嘉年看了眼在水盆裡安靜如雞的罪魁禍首,咬著唇,沒好意思說。

  如果是磕著碰著也就算了,被螃蟹夾了……這聽起來也太丟人了吧?

  然而男人看到她羞赧的表情,臉上神情忽然凍住,接著嘴角顫抖著拉過遲晏,悄聲問著什麼。

  顧嘉年沒聽見他的話,只看到遲晏登時黑了臉,推開他,嗤道:「你整天腦子裡裝什麼呢?她是隔壁家的小孩,還沒成年呢。」

  又問他:「你開車來的?」

  男人點頭:「幹嘛?」

  「那正好,一會兒你送她去趟鎮上的醫院。」

  遲晏轉過頭,又對顧嘉年說,「我去給你外婆打個電話。」

  他說著,走到書桌旁,拿起手機。

  顧嘉年下意識豎起耳朵,聽著他和外婆微弱的交談聲,企圖分辨他和外婆提到她時的語氣。

  眼前突然伸出來一隻手。

  顧嘉年抬頭,那黑T帥哥笑得十分和善,一口白牙晃得人頭暈:「剛剛抱歉啊。我是賀季同,遲晏的表哥,你叫我季同哥就行。」

  遲晏的表哥?

  顧嘉年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仔細打量之後,在心裡點了點頭。

  雖然兩人風格相差得天南地北,可但看眉眼,確是有幾分相似的,顯然家族基因十分優越。

  她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乖巧地回握:「顧嘉年。」

  「嘉年?名字挺好聽。」

  賀季同順勢在地毯上坐下,支起胳膊撐著下巴,好奇地打量她。

  顧嘉年格外不習慣他人的關注,被看得很局促,於是低著頭把書本攤開,將眼睛埋進書頁裡,盡量躲避和他的對視。

  賀季同終於開口:「嘉年妹妹,你還在念高中嗎?還沒成年?」

  顧嘉年悄悄往書桌後看了眼。

  遲晏已經打完電話,正轉身朝他們走來。

  她不動聲色地提高了點音量:「我下個月就成年了。」

  倒是跳過了第一個問題。

  賀季同還要再問,被遲晏從地毯上揪起來。

  「別亂搭訕,你先去把車掉頭。」

  「誰搭訕了?我這不是擔心她怕生麼。一會兒我單獨要帶她去醫院,不得趁現在熟悉熟悉?」

  賀季同沒好氣地咕噥:「再說了,你總得告訴我鎮醫院在哪兒吧?」

  遲晏沉默了許久。

  賀季同撇撇嘴拿出手機,打算自己查。

  遲晏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我換身衣服,跟你們一起去。」

  他話音剛落,賀季同如同活見鬼般怔愣住,而後瞠目結舌地問道:「……你要出門?」

  遲晏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地上樓。

  賀季同臉色古怪地看著他的背影,對著顧嘉年攤了攤手:「自從去年搬到這個鬼地方開始,他已經快一年沒出過門了,天塌下來他都懶得管。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在哪個深山老林裡被吸血鬼給咬變異了。」

  顧嘉年沒忍住,十分讚同地點點頭。

  又聽他喃喃道:「……沒想到他居然說要出門,而且還是在今天。」

  顧嘉年敏銳地抓到兩個字。

  「今天……有什麼特別的嗎?」

  賀季同停頓了良久,慢慢說道:「今天是他爺爺的祭日。遲晏的爺爺是一年前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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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3:2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九章

  顧嘉年聽到賀季同的話,心裡一緊。

  難怪遲晏今天心情這麼糟糕。

  她還記得外婆曾經說過,遲晏十歲那年從雲陌回到晝山之後,一直跟著爺爺生活。

  她接著問道:「他是因為爺爺去世才搬來雲陌的嗎?」

  賀季同語氣遲疑,模棱兩可說道:「……或許吧。去年辦完葬禮,他就說要搬到雲陌鄉下來。這幢房子是他爺爺留下來的。」

  他說著看了眼二樓的方向,彎下腰湊到她身邊低語。

  「反正你別在他面前提這事兒啊,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他這個人脾氣賊差,最煩別人問他那些糟心事。」

  顧嘉年點點頭,還想再問:「那他……」

  餘光卻看到遲晏從樓上下來。

  她立刻噤聲,把還沒說出口的半句話咽下,轉折生硬到令人難以忽略。

  遲晏果然注意到了,皺著眉問他們:「說什麼呢?」

  顧嘉年有些窘迫,還沒想好藉口,肩膀忽然被人搭了下。

  賀季同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沖著遲晏十分騷氣地眨眨眼:「我和嘉年妹妹的小秘密,你好奇嗎?叫一聲表哥我就告訴你。」

  「……」

  遲晏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沒再搭理他,徑直往外走。

  又回頭對顧嘉年說:「你先在這坐著。」

  顧嘉年「嗯」了一聲,目光不自覺地追隨著他。

  他換了一套外出穿的衣服,淺藍色的襯衫配灰色長褲,頭上還戴了一頂帽簷很深的灰色棒球帽。

  從屋裡往外走的時候,炸眼的陽光頃刻間湧來。

  遲晏下意識停頓了片刻,然後抬手壓低了帽簷。

  顧嘉年看著他走到外面,把擋得嚴實的那些淩亂花枝和碎石子踢到旁邊,草草地清理出一條路。

  幾分鐘後,賀季同把車子掉好頭,站在庭院外看遲晏攙著顧嘉年往外走。

  他打量著那條粗略清理出來的石子路,以及路旁由於堆滿枯枝爛葉而顯得更加荒蕪的花園,語氣十分欠扁:「遲晏,你這庭院可真別具一格,很有品位,不然哪天如果有鬼片劇組想取景,我可以幫你推薦。」

  「……」

  顧嘉年抬起頭,看到遲晏滿臉都寫著「你好煩」。

  這兩個表兄弟倒是很奇怪,性格截然不同。

  遲晏平時一句話都懶得說,而賀季同呢,則是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事,一定會用兩句話。

  他們倆說的話加起來平均一下,可能正好和普通人差不多。

  賀季同繼續喋喋不休:「還有,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個變異的吸血鬼啊?」

  「你這從早到晚拉著窗簾,又是抽煙又是喝酒,搞得家裡陰森森的,長期待下去會讓人產生心理陰影的,尤其是對於未成年人來說。」

  「是不是啊嘉年妹妹?」

  自己嘮叨還不夠,把話題又拋給了顧嘉年。

  顧嘉年熱鬧看到一半,惹禍上身,不由得驚慌地抬頭,正好撞上遲晏的目光。

  他半挑著眉看她,眼裡帶著一絲詢問意味。

  顧嘉年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聲音平穩不帶任何狗腿的痕跡:「也……沒有吧,我覺得安安靜靜的環境挺好的。而且我在的時候他基本沒抽煙。至於這花園……」

  她頓了下,還不習慣撒謊,編得舌頭有些打結:「……花園很好看啊,有種不修邊幅的頹廢美感,嗯。」

  似乎為了說服自己,句末還加了個「嗯」字,表示強調。

  好在沒人聽出來。

  顧嘉年瞥見遲晏的嘴角緩緩勾了勾,沖賀季同挑釁地抬眉。

  然後便聽到賀季同聲音誇張地控訴她:「……個小吸血鬼。」

  一路上,賀季同開車,遲晏坐在副駕駛上。

  顧嘉年獨自坐在寬敞的後座,兩隻腿得以平放。

  她稍稍搖下窗子,讓山風灌進來。風裡有清新的竹子味道,有一片不聽話的竹葉隨風飄進來。

  顧嘉年下意識地拿著那竹葉把玩,眼睛卻通過後視鏡偷偷打量副駕駛上的人。

  光影透過車前擋風玻璃,斑駁地照在他的臉上。

  他皺了眉,一隻手抬起再次將鴨舌帽往下壓了壓,企圖遮擋這煩擾的陽光。

  有座椅靠背的遮擋,顧嘉年肆無忌憚地偷看他,沒有人能發現。

  在這樣狹小密閉的空間裡,他的一舉一動似乎被放大,輕易地擾得她心緒不寧。

  顧嘉年看過很多書。

  壞處是很容易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不擅長與人交流。

  好處是心思敏感,特別是對自己的情緒,往往能較快地察覺到。

  就比如現在。

  這些日子所有模糊不清的情感在她眼前分明。

  她低下頭,惶惑不安地想著,自己大概是在出逃的路上,喜歡上了一個人。

  *

  小鎮離雲陌村並不遠,開車十多分鐘就到了。

  賀季同把車子停在鎮中心醫院的露天停車場。

  顧嘉年還是第一次來鎮上,好奇地四處打量著。

  鎮醫院雖然比不上市裡醫院的規模,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有好幾個部門。

  他們照著指示去往一樓的急診,一進門,一位護士給了他們一個號——這簡單的掛號方式也和顧嘉年往常去過的醫院截然不同。

  急診等候室裡坐了好些人,大多蓋著薄毯掛著吊瓶,只有一個和顧嘉年一起等著叫號的小男孩兒,因為調皮爬樹摔到了腦門,正被他媽媽揪著耳朵罵。

  「哪家小孩兒跟你這麼調皮的?成天上躥下跳,沒摔傻那是你走運!我可不想養個傻兒子。」

  小男孩兒扁著嘴,偶爾犟兩句。

  總算等到他媽去洗手間,小男孩兒好奇地挪過來,打量著顧嘉年的腳,滿臉希冀地問她:「姐姐,你也是爬樹摔倒了嗎?」

  那表情彷佛希望顧嘉年的受傷過程比他還離譜,好讓他能在媽媽面前直起腰來。

  事實上,顧嘉年的受傷過程確實不是什麼正面教材——被自己捉的螃蟹夾了腳,到哪兒也沒地方喊冤。

  而且,十分地、格外地,丟人。

  這才是重點。

  顧嘉年看了眼身旁的遲晏,遲疑著自己要不要在他這個知情人面前撒謊,便看到他站起來,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晃了晃:「我出去抽根煙。」

  於是顧嘉年回頭,低聲對小男孩說:「才不是,姐姐是不小心磕著了,紮到了碎玻璃。爬樹很危險的,你要聽媽媽的話哦。」

  「哦……」

  小男孩兒沒能找到同犯,垂頭喪氣地把屁股挪回座椅。

  「這才乖嘛。」

  顧嘉年說完,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在大門外追尋某個身影。

  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很輕鬆地找到了他。

  他站在門外偏僻的角落,靠著路邊的不鏽鋼欄桿,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說是抽煙,卻沒有點燃,只是在指尖閒閒地夾著。

  她就這麼看著他站在那兒很久。

  直到有位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轉著輪椅在門口來回張望,試圖看看有沒有自動開門的按鈕。

  遲晏走過去,幫他推開門。

  爺爺回過頭,感激地向他道謝。

  他沒說話,又走回了角落裡。

  顧嘉年隔著醫院的玻璃窗,出神地盯著他的側影,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又酸又脹地爬上她的心間。

  他跟他的爺爺,感情一定很好吧。

  她想到遲晏家裡堆了一地的空酒瓶和煙灰缸裡滿滿的煙蒂、冰冷的地板、一室的雜書和荒蕪的庭院。

  還想起今天下午他恍惚地睜開眼,問她「幾號了」。

  除卻腳趾上的疼痛之外,有另一種痛覺隨著血液悄悄流淌,觸痛了她的神經。

  她像是一個螢幕前感同身受的觀眾,再如何共情都難以觸摸到故事裡的人。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賀季同的疑問:「……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顧嘉年嚇了一跳,發現他正順著她的視線疑惑地往外看。

  顧嘉年若無其事地偏了偏頭擋住他的視線,狀似隨意地說道:「就隨便看看,怎麼了?」

  好在賀季同沒再深究,而是好奇地湊過來問她:「嘉年妹妹,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會在遲晏家?」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答道:「我每天上午都來他家看書,今天上午有事,就下午來了。」

  賀季同聞言,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半晌後,他把手擋在唇邊,像說悄悄話般問她:「那個,遲晏是不是欠你錢了?」

  顧嘉年一頭霧水:「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賀季同聳了聳肩:「不然他怎麼可能讓你在家看書?而且今天還因為你受傷,久違地出了家門。」

  他補充道:「他搬來雲陌後從來沒邀請任何人來家裡,說好聽點是圖個清淨,說難聽點就是厭世,完全不想跟人打交道。」

  顧嘉年想了想,解釋道:「大概看在我外婆的面子上吧。我外婆和遲晏爺爺是舊識,他小時候轉學來雲陌,我外婆還幫著照看過他一個學期。」

  賀季同明悟般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嘀咕道:「我就說他怎麼這麼好心。有一次我帶影視公司的人來他家談版權合同,結束後人妹子問他能不能在他家裡看會兒書,他讓人家去圖書館。你說氣不氣人?」

  顧嘉年的注意力卻偏了:「……版權合同?影視公司?」

  賀季同驚訝:「你不知道嗎?遲晏是個作家。」

  顧嘉年怔愣住。

  賀季同以為她沒有什麼概念,補充道:「嘉年妹妹,你看過《傾言》嗎。遲晏從高一時就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文章了。」

  顧嘉年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傾言》她自然是看過的,甚至可以說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小學和初中階段,只要顧嘉年有出門的機會,她幾乎每個月都會去書店看《傾言》月刊。

  只可惜,高中之後她便沒有機會再看。

  作為國內最大的文學雜誌,在短視頻、碎片化閱讀盛行的現在,《傾言》是唯一一本堅持連載文學類小說並能持續保有熱度的文學雜誌。

  甚至被一些文學論壇上的人們譽為國內文學的最後一塊保留地。

  許多名盛一時的作家,都曾在《傾言》上連載過文章。

  顧嘉年下意識地回頭,往門外看去。

  遲晏正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

  他從陽光裡走進來,身上的陰影一寸一寸加深,而那深深皺起的眉頭逐漸展開,如同走進了舒適區。

  遲晏走過來,打斷他們的談話:「到我們了麼?」

  顧嘉年回頭看去,診室門口的小滾動屏上正好播到他們的號碼。

  她被攙著往裡走,心思卻飄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

  她出神地坐下,看著年輕的女醫生嘴唇一張一合地問診,又聽到遲晏在詳細描述她的傷情,以及賀季同在聽說她受傷原因後忍不住的笑聲。

  她對他的職業一直有隱隱的猜測,此刻心裡的線索像是一塊塊拼圖,落在了本該落在的位置。

  原來他是個作家啊。

  顧嘉年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看過的每一本書上都有他的閱讀痕跡,除了一些比較好懂的現實主義流派之外,在另外一些隱喻性較強的象徵主義小說、或者是生澀難懂的意識流小說中,偶爾能看到他的注解與分析。

  這些筆墨通常繞過了讀者的角度,而是從作者的層面去分析小說的構成。

  雖說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遲晏寫的注解卻每次都能準確地觸動她的神經,十分犀利準確,在無形之中引導著她。

  閱讀是一種十分治癒人心的娛樂方式,但若是想要更進一步則會發現,其實閱讀很有門檻。

  顧嘉年這些年裡胡亂且毫無章法地看了一些書,經常會覺得自己像一個在沙漠中徒步的旅者,毫無經驗地闖蕩在巨大的文本沙城之中,常常被風沙迷住了眼,找不到方向;或者被捲進沙漠風暴裡,寸步前行。

  而遲晏的那些寥寥幾筆的注解,則像是沙漠中珍貴的補給站,為她補充糧草、指引方向,讓她有能夠繼續前行的底氣。

  這兩周裡,顧嘉年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閱讀能力在快速進步著。

  有時候,她甚至能夠自發性地拋卻讀者的角度,從另一個層面去分析故事情節的推動、人設的構成和每一個起承轉合所傳達的含義——這種體驗,遠非高中試卷上公式化的閱讀理解能夠給予的。

  這也是顧嘉年這麼多天來勤耕不輟,每日堅持來爬牆虎別墅看書的一個重要原因。

  腳趾上的紗布被一層層地揭開,傷口被撕扯的疼痛令顧嘉年瞬間回過神來。

  她抬起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遲晏清晰的側臉。

  他察覺到她的視線,皺了眉看她:「疼嗎?」

  顧嘉年抿著唇,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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