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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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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3:46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章

  診室裡,醫生仔細觀察了仍在滲血的傷口,而後點頭道:「處理得很及時。不過傷口太深了,又來回撕扯過,創面非常大,還是需要縫幾針。」

  說著,又讚許道:「你自己包紮的?」

  顧嘉年搖了搖頭,指著一旁的遲晏:「是他幫我包的,我自己下不了手。」

  「手法不錯啊。」女醫生抬頭看了眼遲晏,隨即低下頭,輕聲打趣道,「男朋友?長得真帥。」

  顧嘉年知道醫生是好心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仍是局促地漲紅了臉,連忙抬頭看了眼遲晏,小聲否認:「他不是……。」

  「哦,那是另一個?」

  醫生拖著長音,視線在遲晏和賀季同之間逡巡片刻後,陡然提高音量問道:「哪個是男朋友?幫我固定住她的腿,可千萬不能亂動啊,要開始縫了。」

  她這話說得賀季同愣是沒敢伸手。

  片刻後,遲晏伸出手,穩穩地按住顧嘉年的膝蓋。

  疼痛在剎那間傳來,顧嘉年咬緊了牙沒吱聲,手不受控制地胡亂抓著,攥緊了某個布料。

  剩下的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一共縫了三針。

  好在醫生的手法利索,顧嘉年沒遭太多罪。等縫完針,醫生又重新包紮了傷口,一切處理妥當後,那陣鑽心的疼痛總算消減下去。

  顧嘉年滿頭大汗,如同脫力般往椅背上靠。

  由於方才過於用力地咬緊牙關,此刻卸下勁來只覺得太陽穴和眼窩處鼓鼓地脹痛著,還伴隨著輕微的耳鳴。

  耳邊依稀聽到隔壁診室那個摔破頭的小男孩兒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以及遲晏和她說他要去取藥。

  她無力地點了點頭,卻發現遲晏一直站著沒動。過了一會兒,他把手裡的藥單遞給賀季同,支使他:「你去取吧。」

  顧嘉年抬起頭,疑惑地看過去。

  診室明亮的白熾燈下,遲晏的臉上帶著難得的無奈,她順著他的眼神往下看,這才察覺到他的襯衫下擺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裡。

  她攥得很用力,以至於他不得不稍稍彎腰來遷就她。

  顧嘉年登時紅了臉,立馬鬆開手。

  遲晏扯了扯被攥得皺皺巴巴的下擺,隔著透明的隔間玻璃看了眼隔壁同樣在縫針、正咧著嘴鬼哭狼嚎的小男孩,又回過頭,看著顧嘉年滿頭的冷汗,輕輕「嘖」了一聲。

  「也沒比人家大幾歲,還挺能忍。」

  「怎麼會?」

  顧嘉年沒看他,想了一會兒,又重復了一遍,「我下個月就成年了,起碼比他大八九歲吧。」

  「你不也就……比我大六歲?」

  聲音漸漸低下去。

  遲晏氣笑了:「還挺不服氣?傷口來回撕扯……要是你不逞能,或許不用遭這麼大罪。」

  顧嘉年驟然被拆穿,心虛地把腳從椅子上拿下來,疼得哼唧了一聲。

  耳邊又聽到他沒什麼情緒地說:「你這個年紀,想哭就可以哭,覺得疼不用忍著,沒人笑話你。」

  「那到了你這個年紀呢?」她抬頭,裝作隨意地問道,「不開心就得忍著?」

  診室裡的白熾燈十分晃眼,遲晏低下頭,慢慢悠悠地睨她一眼,哂道:「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再說吧。」

  *

  車子在外婆家的院子裡停下。

  顧嘉年想著醫藥費是賀季同去取藥的時候付的,便主動問他要了微信,打算之後給他轉。

  賀季同隨口道:「讓遲晏推給你就行。」

  顧嘉年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眼副駕駛的靠背,老老實實解釋:「……我沒有他微信。」

  她有他家的鑰匙,卻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他們每天見面,但卻不是需要聯繫的關係。

  「你沒問他要微信?」

  賀季同不知為何語氣古怪地重復了一遍。

  顧嘉年點點頭。

  賀季同忽然笑出聲,飛快翻出手機二維碼給顧嘉年掃上,然後轉過臉,沖副駕駛上的人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遲晏面無表情地嗤了一聲,沒理他。

  顧嘉年發完驗證消息,突然覺得現在是個好機會。

  她鼓起勇氣,裝作隨意地問了句:「對了,遲晏,要不順便我們也加一下微信?偶爾聯繫也方便。」

  「……」

  副駕駛上的人沉默了一會兒:「……順便?」

  賀季同已經把頭埋進方向盤,肩膀不斷抖動著。

  顧嘉年沒明白他在笑什麼,只以為遲晏是不想加她,臉登時變得滾燙。

  她覺得有些難堪,連忙故作大方地擺手,聲音卻很勉強:「沒事沒事……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

  賀季同再次沒忍住,爆笑出聲,又在他瞥過來的眼神裡轉過了頭,對著窗戶笑。

  顧嘉年正在納悶他到底在笑什麼,副駕駛那邊忽然遞過來一個手機,上面有個二維碼。

  她驚喜地道謝,忐忑地加上了遲晏的微信。

  *

  由於顧嘉年意外受傷,晚上的家宴被迫中止。

  舅媽送了做好的飯菜過來,顧嘉年忿忿地吃了好幾隻蒸螃蟹。

  飯後,舅媽和外婆攙她上樓休息。

  木格窗外的天氣由晴轉陰,染紅半邊天的火燒雲逐漸被烏雲覆蓋,天空時不時發出低沉的雷鳴。

  不多時,雷雨來臨。

  冷空氣席捲而來。

  顧嘉年躺在床上,打開微信。

  遲晏和賀季同都已經通過了驗證。

  她點開遲晏的微信。

  暱稱是Y.C,顧嘉年思索片刻,猜測這大概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倒過來。

  頭像則是一張大霧裡的森林。

  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層層疊疊地隱在霧氣之後,朦朧又野性。

  顧嘉年看了一會兒,把圖片存進手機裡。

  接著又點開他的朋友圈,是一片空白。

  她有些失望,想了想,把備注名改成「遲晏」。

  又把賀季同的備注改成「季同哥」。

  她照著今天的醫藥費賬單,給賀季同發了個紅包。

  【季同哥,今天謝謝你。這是醫藥費,你記得收一下。】

  賀季同沒有收紅包,而是一連發了好幾條語音過來。

  顧嘉年一條條點開聽。

  【我這兒正堵車呢。錢你就自己收著吧,哥哥不差錢。】

  【再說了,我還想給你發紅包呢,感謝你給我扳回一城哈哈。是不是覺得哥哥比遲晏長得帥?】

  顧嘉年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緩緩地打出一個問號。

  【?】

  她從小便不善交際,喜歡一個人躲著看書,這便造成了對自己心思敏感的同時,與人相處卻十分遲鈍。

  上學時經常由於聽不懂他人的笑話和潛台詞而遭到取笑。

  賀季同又接連發了兩段語音。

  【我和遲晏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學校。我特麼每年都是全校女生公認的校草第二,你說憋不憋屈?何況第一的那個人跟你還是表兄弟。】

  【他!也!有!今!天!】

  顧嘉年仍然一頭霧水,本想再打個問號,可仔細回憶了下車上發生的事,再結合之前賀季同誇張的笑聲,表情逐漸僵住。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她和遲晏認識這麼多天,從來沒問他要過聯繫方式,卻主動要了賀季同的微信。

  然後還十分「順便」地要了遲晏的微信。

  「……」

  顧嘉年有點窘,想要解釋幾句,但又不知道怎麼說。

  總不能發一句【我其實覺得還是遲晏更帥一丟丟】吧?

  顧嘉年沒再多想,只溫吞地回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給你轉賬而已。】

  賀季同笑得很燦爛:【沒事,只要遲晏不知道就行。】

  「……」

  顧嘉年默默地轉移了話題:【季同哥,你在開車嗎?去晝山?】

  【嗯,回工作室。我還沒跟你說過吧,我和遲晏合夥開了個作家工作室,他負責寫,我負責處理版權,也會接一些影視編劇的活。】

  顧嘉年原本想問問他遲晏的筆名,可思考過後又覺得有點唐突。

  還是等以後混熟了再問好了。

  她想到方才賀季同說,從小到大都跟遲晏在一個學校,便問道:【你們一直在晝山上學?我表弟開學要去晝山一中了,他讀理科,你知道一中理科怎麼樣嗎?】

  賀季同沒有再發語音,而是打字過來:【一中整體教學質量還不錯,不過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

  過了幾秒,他又敲過來一句。

  【我和遲晏在熙和,和一中不在一個區。我是理科生,遲晏讀文科。】

  顧嘉年正想回復,他又發過來一句:【嘉年妹妹,我先不說啦,要開車了。】

  她只好刪掉回復,發了句【拜拜,路上小心。】

  晝山市熙和中學……

  他的高中時代,會是什麼模樣呢?

  顧嘉年心血來潮,找到熙和中學的校園網站。

  在搜索欄裡試探著打下「遲晏」兩個字。

  幾秒鐘後,她驚喜地發現,網站真的給出了一個索引鏈接。

  是熙和文學社文件館的網址,遲晏的名字赫然在歷屆社長名單中。

  原來他高中的時候,是文學社社長啊。

  顧嘉年飛快點進那個網址。

  裡面有歷屆社長的簡單介紹與照片,全是統一的紅底二寸照。

  顧嘉年一張張地往前翻,在翻到某一頁時忽然屏住了呼吸。

  熙和文學社第二十九屆社長,高三文科一班,遲晏。

  居中的照片裡,一個十六七歲的男生穿著件乾淨的白襯衫,沖著鏡頭勾起一邊的嘴角。

  他的眼底彌漫著笑容。

  那笑意是鬆弛、陽光、愉悅的,寫滿了自信與灑脫。

  與現在是截然不同的氣質。

  顧嘉年驚喜地看著這張照片,慢慢彎起了唇角。

  她兩指在屏幕上向外滑,放大照片,仔仔細細地觀察著。

  他的樣貌與現在渾然一致,卻多了幾分青澀,也多了幾分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驕傲。

  顧嘉年屏息看了許久,如獲至寶般把照片存進手機裡。

  她興奮地坐直身子,把熙和文學社的網站翻了個遍,接著又去翻學校貼吧,想要找到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這個過程並不困難,因為他在校的那幾年中,貼吧裡不斷有帖子在議論他。

  那些帖子下的樓蓋了一層又一層。

  「遲晏這次又考了文科班第一,他成績這麼好,應該會去北霖大學吧?」

  「我怎麼聽說他想去晝山大學。」

  「他好像眼光挺高的,沒聽說過有女朋友。」

  「長得好看、成績好、家世又好,眼光高一點也正常吧。」

  「好懷念遲學長,他擔任熙和文學社社長的時候,社裡的閱讀氛圍真的好好。」

  「是啊,他走之後,文學社逐漸形式化,年年走下坡路呢。」

  ……

  顧嘉年一條條瀏覽著這些帖子,彎起的嘴角就沒有放下來過,只覺得他的一切都令她驚喜,令她歡欣鼓舞。

  一些帖子裡甚至有人發了他的照片。

  顧嘉年翹著腳俯臥在床上,點開那些照片,一張張仔細翻看著。

  有一張是在籃球場裡。

  模糊的背景下,少年的身影正好在聚焦點,他手裡拿著球突破他人的防線,臉上的笑容肆意又張揚。

  一張是在講台上。

  他在某個場合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手裡連稿紙都沒拿,氣定神閒地對著全校師生,侃侃而談。

  還有一張是在走廊。

  他倚靠著欄桿,身邊圍了五六個人。他與他們在交談,眉眼輕鬆,言笑晏晏。

  ……

  顧嘉年猶如挖掘到了一個寶藏,貪婪地把每一張照片都下載下來,存進手機裡。

  她像一個兢兢業業的考古學家,反復翻閱著所有和他有關的帖子。

  她對他的了解不再局限於爬牆虎別墅的一方小天地,而彷彿坐上了一架時光機,穿越到他的從前。

  顧嘉年的腦海裡,逐漸構建出一個中學時期的遲晏。

  ——眾星捧月般的風雲人物,成績優異的尖子生,全校公認的校草。

  走到哪裡都是焦點。

  她與有榮焉,心中喜悅,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等反復瀏覽完所有的帖子,夜已經深了。

  雷聲漸歇,雨卻沒停。

  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在窗沿上,順著老化的玻璃窗縫隙湧進來,打濕了書桌一角放著的書包。

  顧嘉年眼皮一跳,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打開書包仔細檢查裡面的東西。

  好在幾本讀書筆記都沒有弄濕,筆也沒有漏墨的跡象。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忽然從書包的側面欄摸到了她的學生卡。

  她下意識拿出來檢查。

  彎起的嘴角霎那間僵住。

  學生卡上,是一張顏色寡淡的、毫無笑意的臉。

  眼神麻木地看向鏡頭,疲憊卻沒有焦點。

  顧嘉年模模糊糊地記起來。

  這張照片,是高二上學期掛失之後補拍的。

  拍這張照片之前,她剛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裡出來。

  班主任說,她這次的期中考試成績實在太差,需要找家長。

  她滿心慌張和焦慮,無人可訴說。

  顧嘉年想起了那段在霖高的日子。

  因為成績差、又是擇校生,被老師建議不要參加任何社團,專心讀書。

  她坐在班級的後排,每天獨來獨往、沉默寡言。

  如同一隻離群的孤雁。

  她一個人去吃飯、一個人打水、一個人路過熱熱鬧鬧的籃球場,行色匆忙到從未駐足看過一場球賽,沒有為人歡呼過,沒有給人遞過水。

  她甚至從來沒有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和人眉飛色舞地聊過天。

  那些屬於青春的澎湃、熱烈與悸動,似乎都和她無關。

  她幾乎用盡所有的課餘時間,想要努力地往前追趕。

  卻依舊擺脫不了「差生」這個名號。

  ……

  腳上的傷口忽然開始細密地疼痛起來,那疼裡又帶著一些癢和麻。

  顧嘉年緩慢地將那張學生卡翻過來,照片朝下扣在桌上。

  夏雨依然,肆無忌憚。

  她麻木地躺回床上,許久後,扯過被角蓋著臉。

  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就算真的有時光機,讓她與他同齡。

  他們之間也根本不會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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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3:59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一章

  大暑過後,一場持續了幾天的雷雨帶走了七月的最後一周。

  雷雨終於停歇,山裡的溫度不降反升。

  八月初,夏正盛。

  顧嘉年的傷口拆了線。

  菜地裡的蔥蒜收了好幾茬,顧嘉年幫著外婆除草,一起把春天留下的黃瓜籽栽下。

  這些日子以來,外婆教給顧嘉年許多關於種菜的知識——

  春季適合播種各種瓜果;夏季則是蔥蒜的季節;夏秋之間開始種蘿蔔,而等到秋分過後,野菊花開,便該下豌豆和蠶豆了……

  外婆家雖然只有幾片菜地,可一年四季的新鮮果蔬都能自給自足。

  午間陽光熾熱,熱浪滾滾,麥稈扇已經承擔不了重任。

  吃飯前,顧嘉年幫著外婆把那台外表看起來像是老古董的立式電風扇從雜物間搬出來。

  那電扇十分沉重,上面鏽跡斑斑,鍍層的油漆幾乎掉落了大半。

  顧嘉年很懷疑它還有沒有用。

  等插上電,聽到平穩的嗡嗡聲和零件齒輪之間平滑的轉動聲,她才信服。

  外婆拍了拍電扇笨重的後腦勺,目光懷念:「這是我和你外公當年在集市上買的,老品牌,好用著呢。」

  風扇徐徐地吹著風,把悶熱的空氣吹開一個口子。

  顧嘉年對素未謀面的外公十分好奇。

  外公在她出生之前就去世了,顧嘉年只知道他曾經在村支部當會計,是村裡難得的文化人,至於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她曾經看過外婆房間牆壁上掛著的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裡,和年輕時的外婆並肩站在一起的,是個高大瘦削、神情嚴肅的年輕人,穿著妥貼的中山裝,還戴著眼鏡。

  那是顧嘉年對外公唯一的印象。

  外婆歇下來,忽然問她:「停停,是不是在鄉下待的有些無聊了?」

  顧嘉年搖頭:「怎麼這麼說?」

  外婆看著她,摸了摸她的頭髮:「你這幾天都悶悶不樂的,一直待在家裡,不怎麼說話,也不去看書。我猜想是不是每天的生活太平淡了?」

  顧嘉年愣住。

  原來外婆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一直沒有說。

  她以為自己表現得沒有那麼明顯。

  自從受傷那天,她已經有十天沒有去遲晏家看書了。

  外婆問起過,前一周她還藉口說腳傷還沒拆線。可拆線之後,她卻依舊沒有去。

  顧嘉年知道自己在逃避。

  或許是在雲陌的日子太過愜意,抑或是這段時間北霖那邊一直沒有來消息,她竟然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好像把自己當成了一個高考順利結束後來鄉下度假的小孩。

  她甚至開始產生一些不應該屬於她的旖旎心思,開始企圖了解一個人的過去,雀躍地憧憬著和他的未來。

  然而那天,當她看到那張學生卡之後,忽然覺得彷彿大夢初醒。

  心底有一個聲音越來越清晰。

  「我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她不斷想要說服自己,把心底那些剛剛起步的感情埋藏下去。

  就去看書好了。

  她本來也只是去看書的。

  就當他是一個鄰居家優秀的哥哥,她可以遠遠看著他,為結識這樣優秀的人而感到驕傲。

  可每當有這樣的念頭,顧嘉年便會覺得心裡像是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

  她很清楚,她難以做到。

  外婆見顧嘉年神色怏怏著不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心疼地嘆了口氣。

  片刻後,她看著那把電扇,忽然想起什麼,眼神一亮道:「停停,明天早上正好有集市,想不想去?」

  「集市?」

  顧嘉年勉強自己回過神來,裝出被挑起興趣的樣子:「是表弟說的早集嗎?」

  外婆跟她介紹:「嗯,我們鎮的早集是四方有名的,每個月有兩次,十里八鄉的人都會來玩。集市上什麼都有,吃的喝的、時新家電、款式新穎的服裝,還有一些平時見不到的玩意兒。」

  她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正好去散散心,換換心情,好不好?」

  顧嘉年知道外婆滿心希望她能在這裡過得開心一些。

  她沒法辜負她的好意,於是彎了嘴角道:「好。」

  外婆果然笑開,轉眼語氣又有些猶豫:「只是去趕早集需要早起。集市是五點半開始,我們五點鐘就得起床,坐你二舅的車去,你能起得來嗎?」

  顧嘉年笑了笑:「能。」

  反正她最近的睡眠質量也很差。

  外婆見她答應,神色歡喜得像個孩子。

  她戴上了老花眼鏡,開始忙忙碌碌地給二舅打電話、制定計劃、列購物清單。

  儼然把這次出行當成了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

  她腿腳不好,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去過集市。

  何況這次又要帶上她的寶貝外孫女,無論如何都不能出差錯。

  *

  可惜這個計劃晚飯前便被打破了。

  二舅打電話過來,說他的皮卡車在路上爆胎了,正在找人幫忙拖車,明天早上去不了。

  從雲陌到鎮上,開車十幾分鐘,走路卻要一個多小時。

  以外婆的腿腳,走路去顯然是非常不現實的。

  祖孫倆掛了電話,都沉默了一會兒。

  還是顧嘉年先說:「阿婆,不要緊的,我們可以下次再去。」

  外婆沒有說話,只是有些擔憂地看著她。

  顧嘉年綻開一個笑容,安慰她:「我真的沒事,可能就是前兩天腳受傷了嘛,總是靜養著,人有點沒精神。」

  祖孫倆默默吃完晚飯。

  顧嘉年上樓,百無聊賴地翻著朋友圈。

  第一條便是賀季同發的,時間是五分鐘前。

  【在深山老林裡陪某人打游戲,不得不說,村裡信號真不錯,感謝祖國!】

  配圖是兩個switch手柄和整面牆的游戲投影。

  顧嘉年看了眼他的定位,竟然在雲陌。

  他在遲晏家?

  顧嘉年不自覺走到窗前,推開窗子往外看。

  窗外斜對著的山腰那邊就是遲晏家的別墅。

  微紅的落日餘暉下,顧嘉年依稀望到庭院外的空地上,停著賀季同的車。

  他們在打游戲麼。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想象著遲晏打游戲的樣子,會和平常一樣漫不經心呢,還是也會有尋常的勝負欲?

  他的手指很長,平時敲鍵盤時就能看出來手指非常靈活。

  或許游戲也打得很好……

  顧嘉年回過神來,收回眺望的視線,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他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正當她想關上窗子時,忽然看到樓下院子裡,外婆正在拄著拐杖繞著小院走路。

  顧嘉年探頭看去。

  外婆走得很認真,一圈一圈緩慢地繞著,偶爾坐下來歇會兒,然後又站起來,繼續走。

  彷彿蹣跚學步的小孩子。

  顧嘉年怔在原地,忍不住喊了她一聲:「阿婆。」

  外婆轉過眼,對上她的視線。

  她揮了揮手,笑著高聲回應她:「停停,明天我們還是去集市吧,外婆再多走幾步就習慣了,能走得動。下周你就過十八歲生日了,我想去鎮上給你買點布料,裁一條裙子。」

  她說著,拄著拐杖繼續走著。

  顧嘉年瞬間紅了眼眶。

  外婆好像從來都不要求她有所謂的「光明前程」和「美好未來」。

  她只希望她現在過的每一天,都能開心。

  許久之後,顧嘉年吸了吸鼻子,點開賀季同的微信:【季同哥,我看到你朋友圈,你在雲陌?】

  【明天想和我還有我外婆一起去趕早集嗎?】

  半分鐘後,那邊直接打了個語音電話來。

  顧嘉年努力把情緒收回去,清了清嗓子,悶聲接起來。

  賀季同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嘉年妹妹,你們要去集市?」

  顧嘉年聽到他那頭傳來遙遠的游戲背景音:「嗯,本來說好坐我二舅的車去,結果二舅的車子壞了。」

  她又補充道:「只是早集特別早,五點多就要出發,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五點鐘?什麼集市這麼早?」

  賀季同一邊說話,一邊走動,而後游戲背景音逐漸變響。

  他把手機拿遠了些,問道:「遲晏,你知道鎮上有早集嗎?」

  顧嘉年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把耳朵貼近手機聽筒。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像是晚間迂回的風灌進她耳廓。

  片刻後,她聽到遲晏的聲音從聽筒裡模糊地傳來:「不知道,沒去過。」

  她有十天沒有聽過他的聲音。

  好像變陌生了一點。

  可她的心情竟然就不可抗拒地好了一些。

  「算了,問你也白問,用腳趾頭想一想都知道你沒去過,」賀季同又問顧嘉年:「集市好玩嗎?」

  「我也沒去過,」顧嘉年慢吞吞地說著,「不過我表弟他們都說很好玩,吃喝玩樂什麼都有……街邊還有老式的那種游戲廳,可以玩拳皇。」

  賀季同聽到拳皇,果然十分感興趣,興奮地對顧嘉年說:「行,我們加入。」

  電話那頭,被莫名代表的人發出一聲不爽的笑聲:「『我們』是指你和你的腦子?你平時這麼習慣用腳趾頭想問題,是得記著帶上點腦子出門。」

  「……」

  賀季同也笑了笑,語氣輕快地回他:「『我們』是指我和我那個還沒去世、也沒癱瘓、腳趾健全、還能出門的表弟。」

  「……」

  他說著不再搭理遲晏,繼續和顧嘉年說:「反正明天早上我們來接你。」

  又在「我們」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掛完電話,顧嘉年下樓和外婆說了這個消息,外婆十分高興。

  顧嘉年看著她回到廳堂裡,重新戴上老花眼鏡,往之前列的購物清單上添了幾條。

  嘴裡還絮絮叨叨著:「還要買布、針線、紐扣……」

  顧嘉年跟著笑起來。

  她起碼應該好好地和外婆一起過完這個來之不易的假期。

  至於感情,就當作途中遇到了一處好看的風景,拍照留念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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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4:14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二章

  賀季同掛完電話,回到房間裡。

  這是遲晏家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個游戲間和影音室。

  遲晏家也就是這裡待著比較舒服。

  起碼沒那麼陰森。

  他走過去,推了推歪躺在沙發上打游戲的人,問他:「你真不去啊?」

  遲晏把對面的角色打掉最後一層血皮,頭都沒抬:「她又沒叫我,你自己陪她去唄。」

  「也對,」賀季同摸著下巴順桿往上爬,「微信也是先加的我,『順便』加了你。誰讓我長得比你帥呢,真沒辦法。」

  遲晏撇了撇嘴,懶得跟他爭:「明天老實點啊,人還沒成年呢,別總這麼騷包。」

  「廢話,我還能真那麼禽獸嗎?再說了,明天她外婆也去。」

  遲晏聞言終於回過頭看他:「顧嘉年外婆也去?」

  「嗯,所以才叫你陪我嘛。老人家腿腳不好,我這不是怕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扶老人的,照顧不過來麼。」

  「反正陪嘉年妹妹去醫院那次你不是已經破例出門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賀季同咕噥道,「……我還想抽空去打拳皇呢。」

  遲晏安靜了會兒,隨即把另一個手柄扔給他:「這把你要是贏了,我就去。」

  賀季同:「……」

  「你乾脆直接拒絕算了,怎麼還順帶羞辱人呢?」

  他這一晚上一把都沒贏過。

  「別廢話,你就說你來不來吧?」

  「……來。」

  賀季同憤懣地坐下來,和他對打。

  兩分鐘後,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狂喜道:「我居然贏了?我進步了還是你退步了?」

  遲晏把手柄扔到一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臉上卻完全沒有輸的人該有的懊惱:「既然這樣,那我明天勉為其難陪你去一趟吧。」

  賀季同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可等回過神來之後又覺得不對勁。

  遲晏明顯是在聽到顧嘉年的外婆也去之後才改變了主意。

  賀季同的笑容立馬垮下來「……你不會是故意輸給我的吧?」

  他說著,腦袋飛快地轉了轉。

  遲晏為什麼這麼照顧顧嘉年的外婆呢?

  遲晏和他爺爺沒有血緣關係。

  遲爺爺單身了一輩子,人到中年才收養了遲晏的爸爸。

  據說他年輕時曾經有過一個難忘的初戀,所以一直沒有結婚。而上次顧嘉年說,她外婆和遲晏的爺爺是舊識。

  幾條線索串聯起來,賀季同覺得自己彷佛發現了一個驚天大八卦,登時捂住了嘴,激動道:「難道嘉年妹妹的外婆就是你爺爺那個終生難忘的初戀?」

  遲晏:「……」

  他這個表哥從小學習不怎麼樣,但八卦起來比誰都精。

  賀季同見遲晏沒有反駁,確認了自己的猜想:「這麼勁爆的嗎?難怪你對嘉年妹妹這麼好,讓她在家裡看書,還破天荒出門陪她去醫院。」

  遲晏沒搭理他。

  賀季同還處於興奮中,繞到他身前:「跟我講講唄,他倆到底怎麼好上的?你爺爺後來為什麼被踹了啊?還是說是他辜負了她?」

  「你有那個功夫八卦,還不如練練打游戲,菜到我贏你都覺得沒勁。」

  遲晏懶得再聽他聒噪,站起身往樓上走。

  賀季同喊了聲:「你去哪?」

  「去睡覺,明天不是要五點起麼?」

  遲晏皺著眉,匪夷所思地嘆了口氣:「五點……這個世界早晚要被小孩和老人掌控。」

  *

  第二天淩晨,天邊仍泛著青白色。

  顧嘉年扶著外婆站在葡萄架下,注視著橘黃色的車燈撥開清晨的迷霧,駛進小院。

  等車子慢慢停穩,遲晏從車上下來,打開後座車門,扶著外婆坐進車裡。

  顧嘉年側過頭偷偷看他。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薄衛衣,沒戴棒球帽,晨風揚起他淩亂的鬢髮,露出清爽的額頭。

  這感覺竟然和那些照片中他十六七歲的模樣有些像。

  如果忽略眼裡濃鬱的倦懶。

  顧嘉年想像不出賀季同是怎麼說服他的,竟然能讓他早上五點從床上爬起來,跟他們一起去趕早集。

  外婆坐穩後,收起拐杖橫放在腳下,和遲晏寒暄了一會兒。

  兩人聊完,遲晏又看向顧嘉年。

  顧嘉年察覺到他的視線先是落在她臉上,而後一寸寸下移,最終落在她的帆布鞋上。

  她僵硬地站直了身子,聽到他問:「腳好了?」

  顧嘉年點了點頭:「嗯,前幾天就拆線了。」

  「行,」遲晏抬了抬眉,徑直打開副駕駛的車門,邁著長腿坐進去:「那你自己上車。」

  原來是在考慮還要不要扶她。

  顧嘉年愣了下,隨後慢步繞過車尾從另一側車門上車,心裡卻莫名有點懊悔。

  她應該說還沒好全的,畢竟傷口還有點癢。

  下一秒,她又搖搖頭,把這麼可恥的想法趕走。

  *

  車子停在小鎮入口的停車場。

  淩晨的天空是寡淡的灰藍色,街兩旁的路燈還沒有熄滅,可小鎮交錯的三條街道上卻已經擠滿了行人。

  平時蕭瑟的路面擺了各種各樣的攤鋪。

  從地裡剛採摘來的新鮮蔬果、自家做的粉乾麵條、各種文具、書本、新奇的玩具……

  逛集市的人們走走停停,隨著人群艱難地浮動著。

  人多到讓顧嘉年想起了北霖的地鐵站和繁華商圈。

  但這種感覺又十分不同,沒有明碼標價的櫥窗,只有樸素親切的叫賣。

  賀季同從車上下來,兩眼發光地看著路旁炊煙滾滾的燒烤攤:「這麼熱鬧?」

  他說著便打算往人群裡擠,卻被外婆伸手攔住。

  外婆拄著拐杖,神神秘秘地帶著他們繞到街後側的一條小弄堂裡,從一間米店的後門進去。

  店鋪老板熟稔地和老太太打招呼,笑眯眯地目送他們從前門出去。

  從米店出來,又拐了兩個胡同,竟然繞過了擁擠的入口,直接到了主街上。

  街上人潮擁擠,四個人卻愜意地在一家早點店門口的長桌前坐下,點了四碗餛飩。

  長桌上已經坐了幾個人。

  這還是顧嘉年第一次和人拼桌,外婆坐在最寬敞的側邊,她和賀季同坐並排。

  遲晏坐在另一側,他們之間還隔著兩個陌生人。

  鄉下的人們彷佛都沒有社交障礙,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一桌陌生人迅速開始互相攀談起來。

  由於顧嘉年的口音非常北方,很快遭到了他們的圍堵。

  她慢吞吞地回答了好幾個諸如從哪兒來、來雲陌做什麼、準備待多久之類的問題。

  大家彷彿是在旅行途中相遇的背包客,輕鬆地交談著不相干的話題。

  只除了遲晏。

  顧嘉年在聊天的間隙裡朝他那側看去。

  他坐在一群陌生人之間,低著頭玩游戲。

  長長的眼睫遮掩住眼中事不關己的神色,周身彷彿有無形的銅牆鐵壁。

  鄰座有個打扮十分搶眼的女孩頻頻看他,還朝他吹了個口哨。

  遲晏皺著眉,乾脆俐落地扣上了衛衣兜帽。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中學階段和同伴們一起言笑晏晏的模樣,心裡又升起一些酸澀感覺。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他更多。

  只是六七年過去,他的性格為什麼會有這樣大的轉變呢。

  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

  顧嘉年的視線幾乎沒辦法從他身上挪開。

  她有十多天沒見過他,明明之前心裡想過放棄,可此時此刻看著他,卻仍然難以抑制心裡的悸動。

  她突然就想通了一些,那就這樣吧。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反正她現在沒辦法不喜歡他。

  偷偷喜歡人又不犯法。

  顧嘉年只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側過臉問賀季同:「季同哥,你這兩天怎麼會在雲陌?」

  賀季同托著下巴歪過頭來:「我得盯著某些人。」

  他說著偷偷遲晏那邊努努嘴。

  顧嘉年看過去,他仍然在低頭玩手機。

  她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盯著他?」

  賀季同攤了攤手:「怕他拖稿唄。這個人坑品很差的,他這本新書開頭都改了十幾二十次了,總說不滿意,要推翻重寫。我嚴重懷疑他就是想偷懶。」

  「哦……」,顧嘉年若有所思著,又躊躇著問道:「那個……季同哥,你能告訴我遲晏的筆名嗎?」

  賀季同正拿著紙巾擦手,聞言側過頭,眼神玩味地在她臉上繞了一圈:「這麼好奇?」

  顧嘉年避開他的視線,伸手去筷筒裡拿筷子,語氣隨意:「也沒有,就是我從前也喜歡看《傾言》,說不定看過他寫的文章呢。」

  「那你自己問他唄,」賀季同說著,揶揄地看著她,「你不會是……不敢吧?」

  顧嘉年誠實地點了點頭。

  賀季同張了張嘴,「撲哧」一聲笑得十分誇張,肩膀不斷抖動著,直到餛飩上桌才停下。

  他的笑聲哪怕是在這麼嘈雜的環境裡也十分引人側目。

  遲晏從手機屏幕上抬頭,目光在交頭接耳的兩個人之間打轉,彷彿在看兩個智障。

  賀季同咧了咧嘴,沖他做了個口型:「吸血鬼!」

  然後遲晏那對好看的眉毛就更深地擰了起來。

  外婆推薦的餛飩鋪果然很美味,而且很大一碗,一個人吃綽綽有餘。

  這種南方的小餛飩和之前顧嘉年吃過的很不同,皮很薄,肉也只有一點點。

  然而那湯裡泡了紫菜、蝦米和榨菜碎,邊吃餛飩邊喝湯,十分鮮美。

  顧嘉年的胃口完全被打開了,一口氣吃光了一大碗。

  直吃得眉毛舒展開,額角的汗慢慢浸出來,彷彿心裡所有的鬱氣都隨之消散。

  吃完才猛然察覺自己有點吃撐了,而且她一路埋頭苦吃,一句話都沒說,進食速度超過了全桌人。

  好在大家都在邊聊天邊吃餛飩,並沒有注意她。

  顧嘉年又看向遲晏。

  或許是起得太早了,他沒有什麼食欲,面前的那碗餛飩幾乎沒有動。

  他的臉隱藏在餛飩氤氳的熱氣之後,看不出什麼情緒。

  被拉著早起來逛集市,他大概很煩吧?

  她還以為他不會來。

  顧嘉年在心裡猜測著,不料撞上了遲晏的目光。

  她避無可避,只好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對他露出一個笑。

  遲晏皺著眉,企圖解讀她這個討好笑容的含義。

  他想起顧嘉年方才盯著他的餛飩出神,便移過目光看了眼她面前的碗。

  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到見底。

  遲晏放下勺子,猜想她是不好意思說。

  這小孩,年紀不大,包袱倒是一直挺重。

  於是片刻後,顧嘉年便看到遲晏滿臉寬容地伸出長臂,遠遠地把他的那碗餛飩推到她面前,途經好幾個陌生人,那過程彷彿翻山越嶺。

  「想吃就說,別這麼眼巴巴地看著我。」

  他的話音剛落,桌上的人們都抬起頭,順著那碗「飄洋過海」的餛飩看過來,隨即停在顧嘉年的臉上。

  挨著她坐的那位農民大哥豎起了誇讚的大拇指:「果然是北方姑娘,看著瘦弱,一個頂倆。能吃是福啊!」

  顧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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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4:2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三章

  吃完餛飩,遲晏去結賬。

  顧嘉年聽到老板娘口中報出的那串數字,驚覺原來她的那點積蓄在雲陌有著很強的購買力。

  從早餐店出來,外婆帶著他們去了布店,準備買幾匹布給顧嘉年做裙子。

  顧嘉年從沒進過布店,城裡現在幾乎很少有人家會自己做衣服,大多都是買的成衣。

  一進門,玻璃櫃裡整齊擺放著密密麻麻的布頭,每個顏色和花色都不同。

  外婆拿了好幾匹在她身上比量著,有玫紅色格紋的、墨綠色碎花的……還有寶藍色水波紋的。

  她抉擇不出,便問顧嘉年喜歡哪個。

  顧嘉年看著那些布,想像不出它們做成裙子的樣子,她搖了搖頭:「好像都可以,我也不知道。」

  於是外婆又問其他倆人的意見。

  賀季同對女生的衣裙顯然沒什麼興趣,隨口說了幾句便站在門口張望著,企圖查找顧嘉年口中那個街邊的老式游戲廳。

  遲晏倒是認認真真地幫外婆參考。

  片刻後,他指了指那匹墨綠色碎花的布頭:「她皮膚白,穿墨綠色應該不錯。」

  外婆聞言把墨綠色那匹挑出來,在顧嘉年身上試了試,許久後肯定地點頭:「果然是,還是小遲眼光好。」

  她看著顧嘉年,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喃喃誇道:「我們停停真漂亮。」

  顧嘉年紅了臉,忍不住側過身照了下店裡的鏡子。

  鏡子裡,女孩子穿著一條中規中矩的米色及膝裙站在擠擠攘攘的各色布頭之間。

  領口和袖口處露出的皮膚白皙晶瑩,在室內的暖光燈下依然呈現出淡淡的冷白色調。

  她好像真的很白。

  從小到大收到的誇獎中,除了名字好聽之外,便是皮膚白了。

  顧嘉年從來沒當回事,也沒太在意過,覺得大家都差不多。

  可此時此刻從他口中說出來,卻又不同了。

  她不自覺地彎了彎唇角。

  外婆見顧嘉年臉上帶著笑,便以為她也讚同遲晏的話,於是拍板定了這個墨綠色。

  她又挑了幾個同色不同材質的扣子和裙邊布料,然後讓老板娘幫忙給顧嘉年量一下尺寸。

  顧嘉年瞬間緊張了起來。

  她剛剛被迫吃了一碗半的餛飩,現在整個肚子撐得圓圓鼓鼓的。好在量尺寸的時候遲晏走到門口去和賀季同說話,沒有看她。

  買完布料,幾人又陪著外婆買了清單上記載的秧苗、種子、給咕嚕的小魚干和一些做點心用的麵粉、紅薯粉等。

  買完東西,整條街才走了一小半,遑論還有另外兩條更加熱鬧的街道。

  顧嘉年見外婆的眼裡已有倦色,便提出她先陪外婆回車上,讓遲晏和賀季同自己去逛。

  外婆卻不要她陪,態度頗有一些強硬。

  她走進之前那個米店裡坐下,又招呼遲晏和賀季同過去,悄聲拜托他們:「小遲,你們倆帶著停停去逛會兒,她這兩天心情比較悶,你們陪她散散心,好嗎?」

  她說著,對上遲晏關切的目光,便又笑道:「不用擔心我,我在這裡和老板坐著敘敘舊,很久沒見了。」

  遲晏遲疑著點頭。

  於是四個人變成了三個人,很快又變成兩個人——賀季同終於看到一家街機廳,兩眼放光地加入了平均年齡最多十歲的拳皇隊列,把顧嘉年扔給了遲晏:「你陪嘉年妹妹逛會兒街啊,我先玩會兒啊,有什麼好吃的給我帶點!」

  遲晏好笑地看著賀季同:「憑什麼?」

  「兩個人陪和一個人陪不都一樣嘛,」賀季同已經開了一局,從人群裡艱難地回過頭,作勢要把手柄遞給他,扯著嗓子喊道:「那要不咱倆換?你替我接著打游戲,我陪她逛街。」

  至於為什麼要用喊的——

  他的游戲機周圍擠滿了小鬼頭們,全都七嘴八舌地吵嚷著,給游戲裡各自選中的角色歡呼打氣,七八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喉嚨加起來簡直要震破耳膜。

  顧嘉年感覺那一剎那遲晏的呼吸都暫停了片刻,他往後退了一步,目光陰沉地在這些小孩和她之間巡視,最終沒好氣地問她:「去哪兒?」

  顧嘉年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會變成他們兩個單獨逛集市。

  她支吾著說:「那就隨便逛逛?你要是不想逛,我們也可以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等過段時間回去就行了,外婆那邊我去說。」

  「……」

  遲晏看了她一眼。

  這小孩怎麼總是一副很怕他的樣子,難怪上次受了傷都忍著不敢說,還怕把他家的地毯弄髒。

  雖然他確實是不怎麼想逛街,但也不至於到欺老瞞幼的地步吧?

  遲晏不由得第一次認真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言行。

  他盡量友善地扯了扯嘴角:「走吧,想去哪都行。」

  然後帶著顧嘉年擠進人群裡。

  街上的行人大多都是三兩成群,有爸媽帶著孩子,互相攙扶的老倆口,也有結伴的中學生。

  遲晏走在前面,顧嘉年亦步亦趨地跟著,隨著人群停停走走。

  某個擁堵的拐角處,她沒能剎住車,鼻梁霎時撞上遲晏堅硬的後背。疼痛酸澀的感覺傳來之前,鼻尖嗅到一陣淡薄的香氣。

  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洗衣液,氣味很清新。

  那味道讓她想起他微信頭像上那張被大霧掩蓋的森林,靜謐卻又無處不在地將她包圍。

  他今天倒是沒有喝酒,也沒有抽煙。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不妨胳膊被扯了一下。

  遲晏回過頭,伸手把她拉到和他並排的位置。

  「看著點路。」

  街上除了一些賣小吃、玩具的鋪子,最多的大概是賣髮卡首飾、文具用品的攤鋪,吸引了不少小鎮上的中小學生。

  顧嘉年每次走到文具攤位前就移不開眼。

  這些攤位上的本子和筆竟然出乎意料的精緻,比雲陌村裡小賣部賣的那些文具好看多了。

  顧嘉年挑了一盒水筆芯、一塊雲朵形狀的橡皮、一支史努比的按動彩色圓珠筆……還有七八個本子。

  她從小就喜歡買文具,不管用不用的上,這些精緻的本子和筆都會讓她覺得心情愉快。

  遲晏也買了幾本本子,不過他完全沒有挑,只是拿了最普通的黑色軟皮筆記本。

  顧嘉年想提醒他這種本子雲陌的小賣部也有,價格更便宜,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

  結賬的時候,遲晏看著她懷裡那堆花花綠綠的東西,伸出手。

  顧嘉年卻堅持要自己付。

  遲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強求。

  相處了這麼多天,他哪怕再不在意,也大緻摸清了顧嘉年的性格。

  一個乖巧內向、拘謹局促,甚至有些自卑的小孩,偶爾還有點莫名其妙的執拗和逞強。

  大多時候都很安靜,只有在看書和買到喜歡的文具時才會兩眼放光。

  他從第一天就看出來,顧嘉年非常喜歡看書。人們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時,發光的眼神騙不了人。

  倒是……不討人厭。

  這些天礙於爺爺臨終前留下的遺言和他小時候在雲陌受到的照顧,遲晏不得不對顧嘉年非常容忍。

  允許她在家裡看書、幫她整理書架、破天荒出門陪她去醫院,現在還得被迫陪她逛街。

  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被打破,但奇怪的是,他卻並沒有預料中那麼煩躁。

  反而覺得像這樣久違地曬著早晨六七點鐘的朝陽,漫無目的地閒逛著,身邊跟著一個話不多、很有分寸的小孩,似乎也沒有那麼糟糕。

  逛完兩條街後,顧嘉年覺得小腿開始酸痛。

  兩人於是找了家冰淇淋鋪坐下。

  顧嘉年擔心遲晏覺得她麻煩,便借著服裝攤位的大鏡子打量他,卻發現他自出門以來一直蹙著的眉頭不知從何時鬆開了。

  像是慢慢適應了陽光。

  他坐在簡陋的白色塑料椅上閉著眼,一隻手支著下巴,似乎在閉目養神。

  橙黃色的初升朝陽無害地打在他白皙的臉上,給他染上了些許與以往不同的暖色調。

  大大的落地鏡正對著他們,照出一張簡易的折疊桌。

  桌上,兩人對坐,面前放著兩份少打了一個字母的「阿根達斯」冰淇淋,巧克力榛果味。

  桌下,晨風鼓起她的裙擺,無聲無息地纏上他褲腳。

  顧嘉年覺得整個小鎮都應該能夠聽到她的心跳和呼吸。

  他們竟然在淩晨六點半的小鎮上,一起對坐著吃冰淇淋。

  就好像是情侶之間的第一次約會。

  她屏住呼吸看了很久,趁著他還閉著眼,偷偷拿出手機對著那鏡子自拍了一張。

  剛收起手機,便聽到遲晏慢悠悠地說:「小孩,還挺臭美。」

  顧嘉年側過臉,指了指幾個首飾攤那邊正在對著鏡子狂照的姐姐們:「大孩子也臭美。」

  遲晏十分倦怠地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睛半真半假地誇讚:「嗯,你說得對。」

  顧嘉年又問他:「你很睏嗎?」

  「你說呢?」

  遲晏掀起眼皮打了個呵欠,又閉上眼:「我上一次看到淩晨五點的天空可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顧嘉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慢吞吞地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

  她的話音剛落,遲晏便又睜開了眼,似笑非笑地往街機遊戲廳的方向看去:「不想讓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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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四章

  顧嘉年沒有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只是搖了搖頭。

  她是怕他不來。

  她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起冰淇淋。

  顧嘉年來雲陌之前很少吃冰淇淋,也很少喝冷飲,爸媽說吃涼的容易生病,生病了就得去醫院,會耽誤學習。

  來了雲陌之後,她經常去村裡的小賣部買那種一塊錢一根的奶味小布丁,後來外婆一次性買了一整批,凍在家裡的小冰箱裡。

  外婆說人其實沒有那麼脆弱,只要不過量,夏天吃冰冬天吃辣,其實沒有那麼多的忌諱。

  只是沒想到這集市上冰淇淋的味道竟然比小賣部裡買的好吃多了,顧嘉年一口接一口吃得停不下來。

  遲晏看她吃得歡快,覺得自己彷彿也有了點胃口,於是也跟著吃起來。

  他邊吃邊問:「剛剛聽你外婆說起,我才想起來,你小時候好像是叫亭亭,亭亭玉立的亭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是停下來的停。外婆說我小時候太能鬧騰了,總是漫山遍野瘋跑,所以才起名叫停停,希望我能停一停。」

  遲晏回憶了一下,點頭:「是有點。」

  「有點什麼?」

  「有點瘋,人來瘋。而且你從小就……」,他看了眼桌上那個被她吃了一大半的冰淇淋,說道,「特能吃,那會兒每個周末我去你外婆家吃飯,你都會盼著我來。你外婆還以為你很喜歡跟我玩,其實你就是盼著我給你帶校門口小吃店賣的零食。有一回我忘記了,你一整個周末都沒理我。」

  「……」

  顧嘉年完全想不起來,赧道:「我那時候太小了,不懂事。而且我現在沒有很能吃,是你的錯覺。」

  只是前些日子一直沒有胃口,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所以比較想吃東西罷了。

  遲晏聞言挑著眉看了她一眼。

  這麼一看,這小孩真的變化很大,都說三歲看老,她這完全就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他忍不住問她:「你現在很大麼,要這麼懂事幹嘛?」

  顧嘉年悶聲反問:「懂事點不好麼?」

  「再說了……我也沒你想像中那麼懂事。」

  她說著,埋下了頭,斂了表情默默吃冰淇淋,不再說話。

  遲晏抬了抬眉心。

  怎麼還有情緒了?

  小孩的心思可真難猜。

  倆人吃完冰淇淋後,顧嘉年走到鋪子旁又買了一個,打算帶回家冰起來,明天再吃。

  她想了想,外婆吃不了涼的東西,於是便只給賀季同帶了一個。

  結完賬轉身,遲晏正詫異地看著她。

  目光慢悠悠地從她手裡的兩份冰淇淋轉移到她的肚子上。

  顧嘉年讀懂了他的眼神:「……」

  「這份是給季同哥的,」她解釋著,然後指著另一份,聲音小下去,「這份是給……給咕嚕的。」

  還補充了一句:「咕嚕是我外婆養的貓,特別喜歡吃冰淇淋。」

  遲晏沒有拆穿她:「哦。」

  兩人開始慢悠悠地往游戲廳的方向晃悠。

  早上七點多,陽光褪去了溫柔,變得炙熱。

  早集已經接近尾聲,路旁一些小攤小販們開始收拾鋪位,行人們也大多結束了採購,陸陸續續地結伴歸家。

  顧嘉年推開游戲廳的門。

  門口那台游戲機處,賀季同的角色正粗暴地被一個小孩兒按在地上摩擦。

  「季同哥,我們逛好了,去找外婆嗎?」

  賀季同正焦頭爛額地狂按著手柄,聽到顧嘉年的聲音,猶如遇到了救世主。

  他幾乎是熱淚盈眶般回頭,把剩餘的游戲幣一股腦推到和他對戰的男孩面前,說道:「哥哥先走啦,我朋友找我有急事,特別急,下次再認真跟你玩。」

  小男孩兒一臉睥睨地撇了撇嘴:「你認真了也打不過我。」

  「……」

  賀季同滿臉鬱色地擠出人群,攤著手抱怨:「這些小孩兒怎麼這麼凶狠啊?不知道尊重長輩麼?遲晏,要不你幫我報仇吧?你肯定能揍得他們哭著回家找媽。」

  遲晏乾脆俐落地拒絕了他:「被小孩欺負和欺負小孩都挺可恥的。」

  賀季同:「……」

  他企圖採用激將法:「我覺得你可能也不一定能打過那個小孩兒。」

  遲晏卻不為所動:「哦,那就打不過吧。」

  「能打得過你就行。」

  賀季同:「……」

  顧嘉年沒忍住笑出聲來,順便把手裡的冰淇淋塞給他。

  賀季同揚了揚眉毛,笑著伸出手拍了拍她胳膊:「哇還是我們嘉年妹妹好,還記著我,不像某些人,六親不認。」

  他說著,打開冰淇淋的蓋子,挖了一大口塞進嘴裡。

  三個人又一起逛了一會兒,去米店接上外婆,開車回雲陌。

  回去的路上是遲晏開車,賀季同坐在副駕駛上邊玩游戲邊吃冰淇淋。

  他吃得停不下來,忍不住回頭問顧嘉年:「這是什麼味道啊?挺不錯的。」

  「好像是芝士酸奶味的。」

  「哦,難怪吃起來酸酸的,那你那份是什麼?」

  「我這份和你的一樣。」

  顧嘉年見他吃得香,忍不住有點饞。

  她已經忘記了剛剛撒的謊,打開冰淇淋蓋子挖了一口。

  果然很好吃,不過……好像還是剛剛跟遲晏一起吃的那個巧克力味的更甜一點。

  一路再無話。

  外婆正在閉目養神,顧嘉年百無聊賴地拿出手機。

  先照慣例查看了微信消息,依舊沒有北霖來的新消息。

  北霖的事好像真的離她很遠了。

  那些秘密或許隨著她的離開,被埋藏進回憶裡,再也不會被發現了吧?

  她滿心僥倖地想著。

  顧嘉年安心地退出微信界面,點開相冊,瀏覽今天在集市上拍的照片,心裡有些失望。

  她只是拍了街景、行人和一些新奇有趣的攤位,卻沒有好意思拍一張他。

  直到翻到那張在冰淇淋鋪拍的對鏡自拍。

  她悄悄把手機屏幕往自己這邊傾斜了一些,兩指放大看著照片。

  鏡子裡乍一看像是只照到了她自己,但放大看去,左上角有他,托著下巴靠在桌上懶洋洋的姿勢。

  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發現了她在自拍,正睜開眼看著她。

  顧嘉年看了許久,打開備忘錄,編輯了一條隨筆。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接著配上這張照片。

  她向來有用備忘錄記隨筆的習慣,但全都是每日學習任務、看書筆記等,從來沒有記錄過自己的情緒與生活。

  這是第一條,是關於他。

  顧嘉年摁滅手機,抬起頭看向車前。

  他的衛衣袖口卷起了一小截,露出白皙的小臂皮膚。

  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修長,骨節清晰,落有斑駁樹影。

  她像是藏起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秘密。

  *

  幾分鐘後,車子停下。

  遲晏打開後座車門,有始有終地扶著外婆下車。

  外婆走到桂花樹下,笑眯眯地看著從另一側下車的顧嘉年。

  她手裡拎著一袋花花綠綠的文具,白皙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那模樣同早晨相比彷彿煥然一新了。

  倒是有了幾分小時候的模樣。

  外婆忍不住招呼她「停停,快過來,站在我身邊,讓小遲給我們拍張照。」

  顧嘉年雖然不知道外婆為什麼突然提出要拍照,但依舊乖乖點出手機相機交給遲晏。

  她站在外婆身邊,伸手摟住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頭拘謹地比了一個耶。

  遲晏遠遠地拍了幾張之後,檢查了一下兩人的神情。

  片刻後他朝她們走過來,把拍好的照片遞給外婆看。

  顧嘉年注意到他臉上有著一閃而過的古怪神色,還以為是她的照片不好看,不由自主地咕噥了句:「我不上相。」

  外婆卻很滿意,仔仔細細看著照片:「瞎說,怎麼不上相了,我的停停漂亮著呢。」

  顧嘉年湊上去看照片,不由得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好看的,甚至是她從來沒察覺過的好看。

  照片裡,一老一少相互依偎著站在枝繁葉茂的桂樹下,都沖著鏡頭笑彎了眼。

  滿頭銀絲與烏髮及肩,眉眼之間有五六分相似。

  顧嘉年忽然想起閒聊時,二舅曾說過,外婆年輕時候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

  她十分讚同。

  老太太現在雖然眼角滿是皺紋,臉上也不可避免地長了老年斑,但仍舊是個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老人家。

  而顧嘉年自己竟然也比高中時候好看了許多。

  她的頭髮長得快,中學時爸媽為了讓她節省洗頭的時間,每個月都會帶她去理髮,保證長度只到耳下。

  髮型也是最土氣的樣式,裡裡外外打薄之後緊緊貼著頭皮,從背後看起來像個小男生。

  然而幾個月過去,她的頭髮長長了許多,已經慢慢越過下巴,快要及肩了。

  不再打薄的厚實髮頂襯得一張臉格外的小。

  甚至,她學會了怎麼笑。

  對比學生證上灰撲撲的打扮和滿面愁容、寡淡無趣的臉,現在的她彷彿慢慢褪去了那層陰鬱晦澀的外殼,露出了原來的面孔。

  相較於顧嘉年的驚訝,外婆看著那張照片卻悄悄紅了眼眶,她連連說著:「真好,真好。」

  她的眼裡夾雜著欣慰與心疼:「上次我們倆站在這棵桂花樹下拍照,已經是十年前的事。那天你爸媽把你從我身邊接走,你抱著這顆桂花樹大哭,說什麼都不肯離開。我就和你說,我們祖孫倆一起在桂花樹下拍張照。等你順順利利地在北霖讀完書再回來看外婆。」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我的停停長得比外婆都要高了。」

  顧嘉年也跟著紅了眼。

  她這十年一次都沒回雲陌,每個假期都在作業和補課中度過,卻連「順順利利」四個字都沒能做到。

  是她辜負了外婆的期待。

  拍完照,外婆原想邀請兩個年輕人留在家裡吃飯,但賀季同馬上要回晝山,遲晏則想回去補覺,便只能作罷。

  顧嘉年送他們到車邊,躊躇了會兒,鼓起勇氣問道:「下周三我過十八歲生日,外婆說要簡單辦一場,你……你們來嗎?」

  賀季同挑了挑眉:「成人禮?那是大事啊,嘉年妹妹,想要什麼禮物?」

  顧嘉年朝遲晏看去,他沒有說話,眉心卻幾不可察地抬了抬。

  至少沒拒絕。

  顧嘉年彎了彎嘴角,又看向賀季同,搖頭說道:「不需要禮物,只是簡單吃頓飯,你們人來就行。」

  她說完,提著東西準備和他們道別,卻聽到遲晏忽然開口:「你幫她把東西拎進去。」

  是對賀季同說的。

  賀季同不爽他的支使,撇嘴道:「憑什麼?你是沒長手還是沒長腿?」

  顧嘉年低頭看了眼那兩個完全不重的袋子,連忙擺手道:「不用,我自己能拿的。」

  遲晏沉默了會兒,對賀季同說:「……你幫她拎進去,我晚上教你打游戲。」

  「……」

  「你他媽不早說。」

  賀季同迅速開門下車,從顧嘉年手裡接過那幾個袋子大步往屋裡走,動作彷彿行雲流水。

  顧嘉年兩手空空地怔在原地,滿臉茫然地看向遲晏。

  他看了眼賀季同遠去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到顧嘉年身邊,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她。

  顧嘉年後知後覺明白了:「……你有話跟我說?」

  「嗯。」

  什麼話非得支走賀季同才能講?

  顧嘉年耳朵有點熱,不自然地說道:「那……你說吧。」

  遲晏難得地遲疑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話。

  片刻後,他慢慢說道:「我剛剛退出相機軟件的時候,不小心在後台程序裡看到了你的備忘錄,你忘了關後台。」

  「抱歉。」

  「……」

  看到了她的……備忘錄?

  她剛剛在車上寫的那個備忘錄?

  顧嘉年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停擺,等回過神來後,臉色瞬間漲紅,又立馬變得慘白。

  她怎麼會沒有關後台?

  怎麼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

  她完了。

  他全都知道了。

  還說了「抱歉」。

  這種時候的道歉,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意味著什麼。

  難怪要把賀季同支走。

  是不是下一句話就該拒絕她了?

 顧嘉年從小到大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剛從想要放棄的心態裡掙扎出來,決定默默喜歡他,卻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還是以一種最難堪的方式。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眼眶開始發酸,簡直有想要逃跑的衝動。

  以後是不是不能再去他家看書了?

  他也不會再見她了吧?

  顧嘉年白著臉低下頭,滿心都是被拆穿的羞恥以及暗戀失敗的難過。

  她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全然不敢直視他。

  可下一秒,卻聽到他斟酌的語氣中帶有些許安撫。

  「不要怕,你這個年紀會有這種感情很正常,而且只有我看到了。我沒有要打探你隱私的意思,也不會告訴別人。」

  「但是我表哥這個人從小到大就神經大條,對所有人都很自來熟。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有時候可能沒有什麼邊界感,容易被誤會……」

  遲晏說著,停頓了一會兒,彷彿特意留了幾秒鐘給她做好心理準備:「……他有喜歡的人,已經很多年了。」

  顧嘉年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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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5:17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五章

  「……???」

  顧嘉年的腦子著實當機了一會兒。

  她喜歡遲晏,這跟賀季同有什麼關係?

  賀季同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多少年,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幾秒鐘後,她逐漸緩過神。

  開始回憶起來。

  她在備忘錄裡寫的是:「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遲晏不會把這個「他」當成賀季同了吧?

  「……」

  顧嘉年竟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慶幸的是他沒有發現自己暗戀他,悲哀的是……他到底是怎麼跳過他自己,認定她喜歡賀季同的?

  並且這個指控無法反駁。

  因為這句話裡只有兩種可能性,推翻一種,就意味著承認另一種。

  顧嘉年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變化莫測的臉色令遲晏有了難得的反思。

  他是不是不說得太重了。

  畢竟她還只是個沒成年的小孩。

  雖然他不能完全明白這種暗戀的心情,但也大致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最敏感。

  何況是顧嘉年這樣一個就連沒打麻藥縫針的時候都能強忍著不哭的女孩。

  要強又敏感。

  他猶豫著伸出手,生平第一次作出安撫性的動作——拍了拍顧嘉年的肩膀。

  而後側過臉,耐著性子說:「難過是正常的,想哭不用忍著,我不看就是了。」

  「……」

  顧嘉年是想哭,但是欲哭無淚。

  她本來就知道遲晏只是把她當作鄰居家的小孩在照看,此時此刻他的反應和態度讓她更加確定了這點。

  他只是以一個鄰居家哥哥以及賀季同表弟的身份在好心地提醒她,想讓她在沒有陷得那麼深的時候及時止損。

  至於她到底暗戀誰、喜歡誰這件事本身,並沒有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顧嘉年扁了扁嘴,十分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難過,也不想哭。」

  又木著臉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瞎寫的。」

  遲晏聞言轉過頭來,「嗯」了一聲。

  但那語氣彷佛只是在遷就她的臉面。

  他肯定不信。

  這事兒換了她自己,她也不信。

  顧嘉年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逼著自己說:「就算……就算現在有一點點,也可能馬上就不喜歡了。我變心很快的。」

  「你不用替我操心,總之,謝謝。」

  她說完,低下了頭,肩膀徹底垮下來,頭埋得低低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看著她耷拉的肩膀和強裝出來的不在乎,心裡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混帳。

  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許久之後,他說:「好。」

  倆人沉默間,賀季同從堂屋裡出來,走到車邊。

  他感覺到這倆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疑惑道:「怎麼了?」

  顧嘉年沒吱聲。

  她根本不敢看賀季同。

  她剛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思,讓他背了黑鍋,此時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了句抱歉。

  遲晏也懶得理他,只是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賀季同見到他倆不尋常的態度,越發好奇起來:「不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嚴肅。還把我支走?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他的視線在一人之間巡回著,恍然道:「遲晏,你不會因為嘉年妹妹覺得我長得比你帥,就私底下挑撥離間吧?你也太小心眼了。」

  遲晏皺起了眉,看著賀季同的眼神彷佛在看一個腦袋缺根筋的傻子,他清清淡淡地「嘖」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嫌棄:「你可閉嘴吧,快上車。」

  說著沒再理他,繞過車頭拉開駕駛座的門。

  賀季同跟著上車,仍有些摸不著頭腦,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用嘴型問顧嘉年:「他吃槍藥了?這麼凶幹嘛?你們倆吵架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沮喪地擠出一個笑,目送他們離開。

  *

  幾天時間很快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中旬,立秋之後。

  對於大多數高中畢業生們來說,暑假進入了最後一個象限。

  班級群裡,同學們開始曬自己的機票、火車票,準備好奔赴天南地北的大學。

  他們班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除了幾個成績不理想打算復讀的,不去上大學的只有顧嘉年一個。

  曾經的班幹部熱心地發了許多諸如《大一新生行李清單》、《大一軍訓必備》、《住宿生活指南》等帖子,顧嘉年略略掃過,每一行都充斥著大家對於大學生活未知的渴望與期待。

  顧嘉年漠不關心地瀏覽了一圈,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過了中午,爸媽仍然沒來消息。

  她覺得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隱隱的失望。

  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

  吃過中飯,一舅幫著外婆從雜物間裡把逢年過節才能用上的大圓桌面搬出來,還去大舅家借了一個。

  宴席安排在晚上,賓客只請了大舅、一舅兩家人、鄰居張嬸和劉叔一家,以及其他一些還在雲陌的親戚。

  兩張大圓桌綽綽有餘。

  賀季同卻來不了。

  他一大早就在微信上給顧嘉年發了祝賀,還連發了三條消息道歉,說是晝山工作室那邊有急事,他實在抽不出空閒時間來雲陌。

  顧嘉年有些失望。

  既然賀季同不來,那遲晏多半也就不來了吧。

  自那日逛完集市回來,她雖然恢復了每天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但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種格外微妙的境地。

  他對她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

  他們之間交集依舊不多,但僅有的那幾次,遲晏都表現出了一種超出尋常的寬容態度。

  像是在耐著脾氣彌補自己的過失,慈悲地關照一個剛剛失戀的青春期小孩。

  比如偶爾在她搆不著書的時候主動從書桌後站起來,從書架上層幫她拿書;

  在她的沙發旁邊擺了一張更舒適的小寫字桌,讓她能夠更方便地記看書筆記;

  甚至那寫字桌上面還放了一包抽紙。

  就好像她隨時會因為感情失利而忍不住爆哭一樣。

  如果放在從前,顧嘉年肯定會為了這些貼心的細節歡呼雀躍。

  可現在,她只覺得欲哭無淚。

  哪怕她好幾次都跟他重復,她已經不喜歡賀季同了。

  他只是表示知道了,可態度依然沒有變,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憐惜了一點。

  大概是以為她都失戀了還在假裝堅強,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吧?

  顧嘉年晃了晃腦袋,收拾好心情,走下樓。

  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每逢哪家擺宴席,大家通常會空出一整個下午,早早便來了,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

  這些老少皆宜又成本很低的娛樂活動,串起了一整年的快樂。

  顧嘉年走進堂屋旁的廚房。

  外婆和兩個舅媽都在忙活著,她們手腳麻利地處理著一樣樣新鮮食材。

  半人高的木桶裡蒸了一大鍋米飯,遠超一十多個人的分量。用柴火蒸出來的米飯十分軟糯,散發著一陣濃濃的米香。

  顧嘉年見二舅媽在水池邊用刀背刮著魚鱗,走過去想要幫忙,被她笑著轟出去:「今天誰都可以進廚房,壽星除外。」

  大舅媽也沖她喊:「停停,你出去把你大舅叫來生火,再不叫停,褲衩都要輸沒了。」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了聲,轉身走到門外的院子裡。

  那把老式電風扇拖著長長的電線,從堂屋裡探出頭來,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葡萄架下支了幾個小方桌,大人們圍成幾桌打麻將。

  幾個小輩也湊了一桌,正在打撲克。

  兩個表弟看到她,誇張地「哇」了一聲,連聲說道:「停停姐,你今天真好看!」

  「你這條裙子太好看了,你以前怎麼不這麼穿?」

  顧嘉年低頭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的裙子是外婆這幾天做的,用的是在集市上買的那匹墨綠色布料。

  款式雖然算不上多麼新穎別致,但勝在簡單大方,很出效果。

  顧嘉年身材纖細,爸媽從前為了方便,總是給她買寬寬大大的衣服。

  而外婆做的這條完全是照著她的尺寸,量身定做,腰線和胸線都掐得很合適,完全凸顯了她的身材。

  顧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大人那桌走去。

  大舅正對著門口的電扇,頭髮被風吹得鼓起來,可即便如此他已經輸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了。

  他面前的籌碼只剩下幾張,其他的都被另外三人瓜分了。

  顧嘉年走過去,把大舅媽的話轉告他。

  沒想到大舅並沒有鬆口氣,反而滿臉掛著「還沒翻本」的不樂意。

  他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大舅媽正隔著窗子用眼神警告他。

  大舅訕笑著縮了縮脖子,磨蹭半天後仍是不敢違抗,只好跨著臉把爛攤子交給顧嘉年:「停停,那你幫我繼續打,輸了我出,贏了歸你。」

  顧嘉年還沒接話,那邊湊成一桌打撲克的小孩們就不樂意了。

  叫囂得最凶的是二表弟陳鎖:「爸,憑什麼停停姐可以賭錢?我們也想。」

  顧嘉年看過去,發現他們桌上擺的籌碼全是汽水瓶蓋。

  在這種難得的家庭聚會上,小孩子們雖然可以打牌,但並不被允許賭錢。

  於是賭注只能是汽水瓶蓋——每攢滿三個喝剩的汽水瓶蓋,就可以去村頭的小賣部裡換一瓶新的汽水。

  這是一種顧嘉年只在小學數學題裡見過的交易方式。

  來雲陌一個多月裡,她自己也攢了不少瓶蓋,只不過還沒有去兌換過。

  大舅不情不願地往廚房晃,聞言回頭罵陳鎖:「你停停姐今天十八歲生日,成年了,當然可以玩錢。你才幾歲?小毛孩,玩你的瓶蓋去吧。」

  又放低聲音對顧嘉年說:「停停,好好玩啊,別輸太慘,省得我挨罵。」

  陳鎖忿忿不平地沖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顧嘉年其實從來沒玩過麻將。

  可牌桌上三人都在等,她躊躇了會兒,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

  大舅已經把牌整理好了,顧嘉年認真看去,只能勉強識得幾個條子、筒子和東南西北風,卻連出牌、贏牌的規則都不知道。

  她忐忑地看著二舅打了一張西風。

  牌剛落地,坐在她上家的張嬸便敏捷有力地喊了一聲「碰!」,然後瀟灑地把她自己的兩張西風推倒,丟出一張一條。

  輪到顧嘉年。

  桌上三人齊刷刷地抬眼看著她,眼神裡暗含催促。

  顧嘉年瞬間頭皮發麻,她窘迫地低頭,瞪眼看著那些被大舅排列在一起的麻將牌,只覺得它們像是書本上的數學題,分開來她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她完全裝不下去,剛想坦白自己不會,便看到一隻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到眼前。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微曲,閒閒地在她的牌面上那兩個條子之間點了點。

  「吃。」

  顧嘉年回頭看去。

  遲晏彎腰站在她的身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襯衫,一隻手上輕輕鬆鬆地提著一個巨大的雙層蛋糕,臉色是一如既往的懶倦。

  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間,電風扇正好杭齒杭齒地轉過頭來。

  悶熱的下風鼓起他的衣角,露出若隱若現的腹肌。

  顧嘉年僵住,突然想起他家地下室游戲房旁邊放著的跑步機和那些運動器械。

  還沒等她再想下去,便聽到他嘖道:「……想什麼呢?打牌都三心一意的。」

  「……沒什麼。」

  顧嘉年心虛地想著,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成年了。

  已經不算少兒不宜了。

  她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按照之前張嬸的做法,把那兩張牌倒下去,再去把牌桌上的一條揀回來。

  才終於有空閒轉頭問他:「你怎麼來了?還帶了蛋糕。」

  她說著,看著他手裡那個蛋糕,心裡有些驚喜。

  他不僅來了,還給她買了蛋糕?

  「……賀季同買的,」遲晏把蛋糕輕輕地放在一旁的圓桌上,又補充了句,「他讓我必須送到。」

  「……哦。」

  顧嘉年低下了頭。

  原來不是因為要來參加她生日,只是替賀季同來。

  或許還夾雜著對她的安慰。

  倒是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激烈的牌桌,匯聚到他身上。

  二舅見到兩人之間的交互,疑惑地問顧嘉年:「停停,你朋友?從市裡來的?」

  鄰座幾個孩子們也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顧嘉年給他們介紹:「不是,他就住在雲陌。」

  二舅搖頭:「不可能,這村子裡,方圓十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下腿恍然道:「……山腰那邊的鬼屋?」

  顧嘉年:「……」

  吸血鬼和鬼屋,陳鎖絕對是二舅的親兒子。

  雖然其他人並不管那座別墅叫作「鬼屋」,但聽到二舅這麼說,都立馬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山腰那座被爬牆虎覆蓋的洋房別墅。

  眾人一時間齊刷刷地抬頭,詫異地看著遲晏,沒有出聲。

  只有二舅繼續耿直地嘀咕著:「……居然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個瘸腿老頭呢,從來不出門。」

  他說著,把遲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半晌後表達了對他的肯定:「嗯,很健全。」

  遲晏這輩子大概是頭一次收到「健全」這樣的誇讚。

  但對方是長輩。

  還是孟奶奶的小兒子。

  他沉默了好半天,好脾氣地憋出一句:「……謝謝。」

  顧嘉年沒忍住,側過頭偷笑。

  鑑於顧嘉年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手,幾個大人默許了有人在旁邊教她。

  遲晏正好無事可做,這麼吵嚷的環境實在沒法分心做別的事。

  再加上顧嘉年無聲的哀求,便搬了條竹椅坐在她身邊指點她。

  他好像很有經驗,常常能判斷出其他人聽什麼牌,從而巧妙地避開。

  顧嘉年起初還因為他在身邊顯得十分拘謹,可跟了兩圈之後慢慢掌握了規則,便全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什麼矜持、斯文,在直白的輸贏面前統統拋到一邊。

  她甚至會為了一張牌跟二舅爭得六親不認,甥舅兩個彼此吹鬍子瞪眼,毫不退讓。

  有了遲晏這個軍師,再加上新手氣運,顧嘉年一連贏了七八局,之後也是贏多輸少,桌上的籌碼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贏得紅光滿面,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那麼多賭鬼。

  打到最後,劉叔率先撐不住離桌,揚言下次再和顧嘉年一決勝負。

  張嬸沒有輸贏,一臉慶幸地站起來,去廚房裡幫忙。

  反倒是二舅輸得最多。

  他一邊不情不願地掏出鈔票放在桌上,一邊一臉忿忿地盯著遲晏,顯然是把這次的賭場失利全歸咎到他身上了。

  牌桌就此散席,只餘顧嘉年兩眼發光地坐著,把面前的鈔票按照面值大小從上到下疊起來,一遍遍地數著。除去一舅輸掉的那些,竟然還剩了好幾百。

  這對顧嘉年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

  她樂不可支地把錢歸攏整齊,裝進錢包之前又遲疑了一會兒,而後看向遲晏:「……分你一半?」

  語氣十分不情願。

  遲晏瞥了眼那些被捋平的紙幣,根本懶得搭理她。

  顧嘉年樂見其成,喜滋滋地把錢收起來,驚喜道:「沒想到你竟然會打麻將,還打得這麼好。」

  不僅是麻將,上次聽賀季同說過,遲晏打游戲也打得很好。

  遲晏順手從桌旁的井水桶裡拿了一瓶冰鎮著的汽水,把瓶蓋扣在桌沿上輕輕一磕。

  瓶蓋落地發出清脆的「啵」聲,瓶子裡冰涼的氣泡剎那間湧出來。

  他抬起頭,就著那瓶口喝了好幾口,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

  這才睨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吸血鬼了?什麼都不會。」

  顧嘉年想起了她在貼吧裡看到的那些他高中時期的照片。

  是了。

  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如眾星捧月般活在熱熱鬧鬧的世俗裡,做什麼都能做得好。

  肆意地打球、和同伴玩鬧,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受盡追捧。

  而她今天第一次在遲晏身上看到了那個白襯衫少年的影子。

  顧嘉年回過神來,摸了摸鼓鼓囊囊的錢包,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每天都打麻將,是不是馬上就發家致富了?」

  「發家致富倒是不見得,可能會輸成窮光蛋。你到時候可別像他一樣哭鼻子。」

  遲晏說著,朝著鄰桌的方向歪了歪頭。

  顧嘉年望過去,原來是劉叔家的小兒子。

  他一不小心輸光了所有汽水瓶蓋,正坐在椅子上抽泣著掉眼淚。

  顧嘉年好笑地看著他滿臉的鼻涕和淚水,大概是把家底輸了個精光,實在可憐。

  她進屋拿了自己攢的那袋瓶蓋給他,蹲下來安慰他:「別哭了,姐姐的給你。」

  小豆丁的眼睛立馬亮了,想要據為己有,又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甕聲甕氣地說:「那我去給你們換汽水。」

  「嗯,」顧嘉年眯著眼睛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在摸咕嚕的毛,「去吧,其中一十個是你的路費。」

  小豆丁聽到這話,歡呼一聲,這才收下所有的瓶蓋往外衝,還不忘回頭喊:「停停姐姐最好了!」

  顧嘉年笑著回到牌桌上,整理打完的麻將牌。

  遲晏還坐在空蕩蕩的牌桌邊上喝汽水。

  午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他身上、臉上。

  他的表情懶懶的,卻沒有皺眉。

  院子裡吵吵嚷嚷。

  另一桌的幾個大人還沒結束,面紅耳赤地爭執著這張牌是該「吃」還是該「碰」。

  孩子們又玩起了打沙包,「砰砰」作響。

  炊煙從廚房的頂端裊裊升起,鳥兒嘰嘰喳喳躲開,閒來無事啄一口汁水豐沛的葡萄。

  顧嘉年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遲晏。

  從足不出戶、煙酒不離,到陪她去醫院、被賀季同拉著逛集市,再到現在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會。

  從一開始見到陽光會皺眉,到現在神色輕鬆地坐在人群裡喝汽水。

  他像是一隻頹廢厭世的獅子,被迫地從陰冷洞穴裡走出來,重新開始適應外界的生活。

  顧嘉年的嘴角彎起來,一邊把麻將牌一個個地摞起來放進盒子裡,一邊慢吞吞地說道:「遲晏,我感覺你好像比之前更適應人多的地方了。」

  遲晏聞言沉默了會兒,把喝了一半的汽水瓶擱在桌上。顧嘉年看見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一口汽水。

  許久後,他偏過頭來看她,白皙的脖頸上有葡萄葉的斑駁投影。

  「……有麼?」

  「有。」

  顧嘉年肯定地說道:「真的,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為什麼那麼排斥出門,但現在真的好了很多。」

  她遲疑著多說了一句:「……以後也一定會慢慢變好的。」

  會慢慢回到從前的樣子。

  遲晏扯了扯嘴角。

  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安慰到。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思很敏銳,而且行事也非常有分寸。

  安慰人時能做到不打探、也不冒犯。

  就連許多大人都做不到這點。

  遲晏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今天剛剛成年的小姑娘穿著條出挑的墨綠色長裙,身材纖細、皮膚雪白。

  她的嘴角帶著笑,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雜亂的牌桌。

  就像平時看書時那樣,一坐就是一上午,安靜又斯文,渾身上下看不見任何屬於這個年紀的衝動與急躁。

  遲晏突然想知道這小孩在北霖讀書的那十年裡到底是怎麼過的。

  才會從一個哭喊著要他帶零食、沒帶就不跟他說話的任性小孩兒,變成了如今這般隱忍懂事的模樣。

  不過……

  他沒忍住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叫我遲晏?」

  顧嘉年茫然地看過去。

  不叫他遲晏,那應該叫什麼?

  遲晏舉了個例子:「你每次叫賀季同,都叫他季同哥。」

  「我也比你大六歲。」

  遲晏著重強調了那個「也」字,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一點點不爽。

  雖然在她眼裡,他長得比賀季同難看了一點點……

  可能也不止是一點,而是「順便」加微信、不被邀請逛集市、「順便」被邀請來參加生日會的程度。

  但也不至於連哥哥都不喊了吧?

  沒良心、沒眼光、以貌取人的小孩。

  虧他容忍她這麼多。

  顧嘉年卻被他問得愣住了。

  她好像下意識就這麼叫了。

  甚至微信的備注也是這樣,賀季同的是「季同哥」,而他的是「遲晏」。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區別對待背後的根本原因,慢吞吞地紅了臉,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要她怎麼解釋。

  難道要說因為他在她心裡比較特殊麼。

  遲晏見她皺著臉苦惱的樣子,嗤了一聲,懶得難為她費勁找借口。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別皺著個臉,」他從一旁的井水桶裡拿了瓶冰汽水,遞到她面前,「喝麼,還挺甜的。」

  「……喝。」

  顧嘉年紅著耳朵伸手接過那瓶汽水,笨拙地學著他的方法用桌沿敲開瓶蓋。

  沒想到她用力太過,冰涼的汽水直接從瓶口噴湧出來,濺了她滿臉。

  那些水汽茲拉茲拉地在她臉上冒著泡泡,而後迅速消散。

  遲晏好笑地轉過臉去。

  順便從隔壁桌上拿了一包紙,扔給她。

  顧嘉年僵在原地。

  她怎麼總是在他面前這麼狼狽。

  好半晌後,她舔了舔被汽水打濕的嘴唇。

  真的好甜。

  她忍不住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

  *

  到了飯點,飯菜陸陸續續地被端上桌。

  大家都暫停了手頭的活動,熱熱鬧鬧地圍坐在圓桌旁。

  顧嘉年作為今天的主角被安排坐在主位,頭上還戴了個紙質的皇冠。

  這種皇冠她只在肯德基裡見那些過生日的小朋友戴過,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應該挺滑稽,不過卻完全沒覺得不自在。

  外婆用圍裙擦了手,滿面笑容地把遲晏帶來的那個更大的蛋糕擺在最中間,仔仔細細數著插上十八根蠟燭。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媽幫她點上蠟燭,笑著說:「停停,許願吧。」

  顧嘉年環眼四顧,每一個人都滿眼祝福地看著她,似乎是要見證什麼虔誠的時刻。

  似乎她長大成人,真的是今天發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們騰出一天的時間來,歡聚在一起為她慶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遲晏的對上。

  他懶懶笑起來,朝她舉了舉汽水瓶。

  顧嘉年忽然就紅了眼眶,心臟彷彿浸泡在一整罐檸檬汽水裡,酸甜參半。

  她成年了呢。

  順利地成年了。

  她曾經以為她捱不到這一天。

  顧嘉年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我能好好長大,只需要長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那就交給時間來決定吧,她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了。

  許完願,她睜開眼睛,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

  孩子們歡呼著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大人們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開,露出了裡面香甜細膩的蛋糕胚,還點綴了許多水果。

  舅媽給顧嘉年這個壽星分了一塊最大的,她還沒吃上一口,兩個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邊臉側劃了一道。

  顧嘉年怔愣著,隨即抄起蛋糕反擊。

  場面一時好不歡樂。

  顧嘉年在陳錫臉上劃下一道奶油,躲避著回過頭。

  忽然看到山那邊夕陽火紅、晚風溫柔,田野與山川交匯,群雁起飛。

  好像世界萬物都在為她慶祝。

  慶祝這個充滿喜悅和歡聚的,屬於她的成年禮。

  直到有突兀的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摻進一個不和諧的音節。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吃食,往出聲的方向望去。

  一輛黃綠相間的市牌出租車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門口,片刻後,後座門緩緩打開。

  一對中年夫婦從後座上下來,其中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駕駛座的車窗外,拿出錢包付錢。

  顧嘉年聽到那司機嘟囔著:「我開你們這一單都不賺什麼錢,回去又載不到人,要不多給點?」

  男人耐著性子,多拿了一張鈔票。

  顧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們的出現都會讓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沒有多想。

  甚至內心驚喜地想著,原來爸媽還記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來,卻沒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對中年夫婦身邊,拘謹又開心地低聲說著:「爸,媽?你們怎麼來了?你們從北霖趕過來的?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就是個生……」

  她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爸爸連司機找回來的零錢都來不及接,便轉過身來。

  抖著手。

  在她左邊臉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用了極大的力氣,顧嘉年被那力道帶得整個人往一側倒去,踉蹌了幾步才穩住重心。

  在疼痛到來之前,左耳率先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幾百隻螢蟲鑽進了耳道,在裡面橫衝直撞著。

  而另一隻沒有受傷的耳朵彷佛游離到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地聽到身後的宴席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周圍的空氣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氣泵抽走,渾身血液即將被抽離。

  她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臉,怔愣在原地。

  片刻後,顧嘉年聽到了身後傳來外婆的怒吼。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外婆蹣跚著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將顧嘉年護到了身後,怒不可遏地嘶聲道:「兩個混帳,停停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

  媽媽卻打斷了外婆的話。

  一向體面端莊的女人,此刻顧不得眾人都在場,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媽,你還護著她……你還要護著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說著,重重地喘息了幾聲,想要張嘴,可接下來的話卻像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還是爸爸接過了話題。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仍在顫抖著。

  他冰冷的視線越過外婆,緊盯著顧嘉年的眼睛。

  他的語氣平靜到可怕,一字一句地問她:「顧嘉年,我再問你一遍,你高考考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復讀?」

  顧嘉年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她死死捂著臉,抖動著嘴皮沒有說話。

  爸爸又緩慢地重復了一遍:「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不復讀?」

  他的聲音並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顧嘉年卻覺得牙關都在震顫。

  心臟突突地跳著,太陽穴因為過分的惶恐開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復讀。」

  她的心裡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地說道:「出分那天我就說過了啊,就是覺得……上大學也沒什麼意思。我不喜歡讀書,就算復讀一年可能也……」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抖,以至於沒能說完。

  因為爸爸眼裡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冰點。

  他額角的青筋突起著,臉色因為極度忍耐而漲得通紅。

  下一秒,顧嘉年感覺領口被猛力一拽,脖頸處疼痛瞬間襲來。

  她就這樣被拽著領子,踉蹌著被硬生生地從外婆身後扯出來。

  她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他。

  「你他媽還敢撒謊!」

  爸爸揪著她領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滿血絲,如同捲起了毀天滅地的颶風。

  「你竟然還有臉撒謊!我們昨天去學校給你辦復讀手續,你知道你們班主任是怎麼說的嗎?」

  他的聲音憤怒到嘶啞:「他說,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顧嘉年回去復讀。他說,沒有在高考前開除你,讓你能夠參加完高考,已經是學校網開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復讀,你是沒法復讀!」

  「顧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養出來的乖女兒,好女兒。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個月,每天晚上跟老師撒謊說去上補習班,然後翹掉晚自習,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學校天台上抽煙?」

  「你怎麼敢在學校裡,在所有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翹課,抽煙?」

  「你、怎、麼、敢???」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然後忽然放開了她的衣領。

  如同丟掉什麼礙眼的東西。

  顧嘉年踉蹌著站穩,恐懼如海嘯般捲來。

  腳下的地面彷彿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們知道了。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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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5:33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六章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

  顧嘉年從高考之前就開始提心吊膽、滿心驚恐地等待著東窗事發。

  甚至每天查看消息都是一種煎熬。

  可一個多月過去,她在雲陌的日子一直風平浪靜,不論是語文老師、班主任還是爸媽都沒來過半條消息。

  就彷彿這個秘密會隨著她在雲陌的生活永遠被埋葬。

  爸媽厭惡的眼神如同一場末日颶風,將她捲入時間的漩渦中,回到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天。

  她一直努力逃避著、不願也不敢去回想的那天。

  那一天傍晚,晚自習的第一節課,顧嘉年像往常那樣用補課的藉口逃出令人窒息的教室,背著書包躲到教學樓頂層那個廢棄不用的天台上。

  那天的晚風也同往常一樣蕭瑟卻自由。

  偌大的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備戰高考,天台上只有她一個人。

  顧嘉年背靠著水泥圍牆坐下來,把自己藏在圍欄的陰影裡,哆哆嗦嗦地點燃藏在衣袖裡的煙。

  那煙是托人買的最便宜的那種,劣質的煙草味十分刺鼻。

  可奇怪的是,只有這味道能讓她漸漸地平靜下來。

  她讓它就這樣一圈圈地燃燒著,腦子裡恍恍惚惚地想著,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呢。

  多好啊,難以置信的好。

  她終於終於熬到了現在,她做到了呢。

  這樣漫無天日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她終於可以逃離爸媽、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學校、逃離這個冷冰冰的城市。

  到時候她就把煙戒掉,去一個離北霖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大學。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留起長髮,穿上好看的裙子;去書店裡找一份兼職、看自己喜歡的書直到深夜;交上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吃想吃的冰淇淋,一起去爸媽從來不讓她去的KTV和電影院。

  然後重新開始一步步嘗試著,去過有尊嚴的、自由的生活。

  煙頭坍縮成猩紅色的點,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在忽閃著翅膀。

  顧嘉年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像著,直到樓道裡響起令人頭皮發麻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跳,慌張地回頭看去,在心裡祈禱只是偶爾來透氣的學生。

  可從樓梯口走進來的,是她的語文老師。

  是這些任課老師中,對她態度最友善的一個。

  顧嘉年的心裡咯噔一下,迅速將那燃過一半的煙頭藏在手心裡,滾燙的火星將她的手心燙出了血泡。

  盡管她的動作很快,可語文老師依舊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過來,在聞到天台上還未消散的煙味後,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她看著顧嘉年蒼白的臉色,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掰開她的手指,語氣充滿不可置信又透頂的失望。

  「顧嘉年,我原本以為你雖然成績差,但還算是個好孩子。沒想到啊,你撒謊說去上補習班,逃了晚自習,就是為了躲在這裡抽煙?這裡可是霖高,整個北霖最頂尖、校紀校規最嚴格的霖高,你知道被發現在校抽煙會有什麼後果嗎?重則開除,輕則勸退,更遑論你還翹了一個月的課!」

  「你這是在自毀前程!」

  顧嘉年後來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被語文老師發現之後的那幾分鐘裡,她在想些什麼,是恐懼?是驚慌?還是破罐破摔的絕望?

  身體彷彿開啟了保護機制,將那個過程從她的大腦中刪除了。

  再次有記憶開始,是語文老師帶著她敲響班主任的門。

  她把煙頭交給班主任,搖著頭轉身走了。

  顧嘉年還記得班主任看她的眼神。

  就像爸爸現在這樣,只是更多了一些鄙夷與不齒。

  就彷彿在說:「果然是她這種差生能做出來的事。」

  他又叫來了年級主任,兩個人關上門,開始了殘忍的審判。

  他們訓斥了太多太多,多到顧嘉年已經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她在兩個老師的不斷逼問之下,恐懼地交代了她是如何開始吸煙的,是誰給她買的煙,又是如何兩頭瞞過爸媽和老師,成功翹課的。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哭著求他們不要告訴爸媽,求他們讓她參加完高考。

  晚自習下課前,班主任最終放她離開。

  他神情嚴厲,語氣卻充滿譏諷:「顧嘉年,你就慶幸吧,如果不是因為過幾天就要高考了,你一定會被開除,我保證。」

  「但倘若你沒有考好……按照霖高一貫嚴苛的校紀校規,我們不可能再要你這麼一個會帶壞學校氛圍的差生來復讀。我們絕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你走吧,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嗎?

  她沒有做到。

  她渾渾噩噩地度過高考前的最後幾天,一個字都復習不進去;高考的那兩天如同世界末日般漫長,那些試卷的每一行裡都寫滿了她的恐懼,不論她怎麼努力都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高考之後、出分之前的那些日子裡,顧嘉年謊稱感冒,把自己關在了家裡。

  她拉著窗簾,滿心惶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恐懼到渾身震顫。

  既怕東窗事發,又怕考砸之後從此再沒有退路、沒有未來。

  每一天,從白晝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晝。

  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總算捱到了出分那天,顧嘉年在爸媽的催促下查了分。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在看到分數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臟依然光速下墜。

  果然很砸。

  史無前例的砸。

  像是愚人節離譜的玩笑。

  在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的霖高,這個分數說出去大概都不會有人信。

  根本沒有學校可以報。

  她知道她完了。

  果然,爸媽看到了分數後難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粗暴地推開她,湊到計算機前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串數字絲毫未變。

  然後他們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瘋狂地咆哮著,質問她原因。

  顧嘉年一言不發。

  在得不到答案之後,他們開始訓斥她。

  像往常每一次考試考砸之後那樣,不,是更甚。

  這一次,他們用盡了畢生所學的知識體系裡最最難聽的話。

  顧嘉年仍然一言不發。

  她如同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木偶,聽著他們斥罵、然後開始互相爭吵、彼此指責埋怨。

  爸爸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媽媽則開始放聲大哭,肆無忌憚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細數這十年裡他們為了她的成績、她的未來付出了多少金錢和努力,控訴著自己的嘔心瀝血和殫精竭慮最終卻換得這麼個結果。

  就好像參加高考的是他們。

  「我就算養條狗養十年也會有回報吧?你呢?這就是你給我們的回報?」

  「要不大家都別活了吧,一家三口一起跳下去,就從這十八樓的窗外。」

  「你考成這樣,是想把爸媽逼死嗎?」

  顧嘉年依舊一言不發。

  她難以想像如果他們知道了原因,知道她甚至沒法回霖高復讀之後,會不會真的跳下去,帶著她一起。

  直到最後,爸媽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

  他們達成了共識,說第二天就去霖高幫她辦復讀手續。

  顧嘉年終於開口。

  「你們別去,我不想復讀了。」

  「我不想再讀書了,也……不想上大學。」

  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只是她不想而已。

  這樣的未來,什麼長髮、長裙、深夜的書店,什麼冰淇淋和電影院……自由自在不受掌控的生活、志同道合的三兩知己;

  熱愛的、渴望的、夢寐以求的未來。

  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她痛苦地說服了自己,然後死死地咬緊了牙關,如同一個戰士一般,絕不動搖。

  回憶如同洪水過境,無數情緒隨著浪潮瘋狂湧動。

  等回過神來,顧嘉年才發現周圍的所有嘈雜都消失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吃東西。

  顧嘉年捂著腫痛的臉頰,滿眼茫然地回頭看。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他們的目光並沒有惡意,可剛剛的那些溫暖和鼓勵統統不見了,他們詫異地看著她,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看著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壞孩子。

  顧嘉年的目光移了移,劉叔家的那個小豆包在和她視線相接的那一剎那,不自然地往媽媽身後藏了藏。

  手裡還捧著那箱用她給的瓶蓋換的汽水。

  顧嘉年覺得自己的脖頸彷彿一架生了鏽的機器,緩慢地轉動著。

  她最終望向遲晏的方向,看到他皺著眉,抬起腳步像是想要朝她走來。

  他也聽到了吧。

  聽到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壞孩子。

  她覺得自己在分崩離析地傾塌。

  腦袋裡忽然響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如同狂風迂回地灌進空蕩蕩的峽谷,研磨著每一顆粗糲的沙塵。

  那些聲音藏在耳朵裡面,紮根在大腦深處。

  它們頻率極高,似乎有無數鬼魅在嘶吼著、瘋狂地游走著,刺痛她的頭顱。

  猶如謝幕一般,這個世界在眼前瞬間變得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像電影放映結束,在以倍速離她遠去。

  外婆做的燙嘴的鍋巴、鉗住她腳趾的青色螃蟹、集市上的巧克力冰淇淋,還有遲晏遞給她的汽水瓶。

  那些酸的、甜的、疼痛的、滾燙的知覺,都在飛速地離她遠去。

  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風聲。

  顧嘉年難以抑制地尖叫了一聲,用雙手痛苦地捂住耳朵,開始狂奔。

  身後依稀傳來零碎的呼喊聲、吵罵聲以及呵斥聲,和她腦袋裡那些令人恐懼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她不顧一切、漫無目的地奔跑著,試圖將腦袋裡的那些聲音趕出去。

  漫山遍野。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用光了所有力氣,死死喘息著跌倒在地。

  膝蓋、胳膊和臉頰瞬間被尖銳的石子與帶著刺的花枝割破,血液麻木地湧出來。

  頭顱裡叫囂的風聲終於消失了,大腦恢復了平靜。

  顧嘉年開始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液流動的聲音,甚至,她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

  她睜開眼,茫然四顧,意識到自己竟然繞回了遲晏家這個荒涼的無人庭院裡。

  夕陽早已落下,漆黑的夜晚來臨,身後的薔薇花叢裡有昆蟲爬過的細微聲響。

  幾隻螞蟻攀爬到她滿是泥土的手上,試圖翻山越嶺。

  顧嘉年緩慢地支起身子,木訥地轉過身抱著膝蓋,就那樣坐在荒草叢生的花園深處。

  靜悄悄地等待著她的十八歲生日過去。

  耳邊依稀能聽到一些人在遠處呼喊她的名字,那些聲音來來回回、忽遠忽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

  那些查找呼喊聲逐漸消失了,黑夜沉悶地覆蓋了一切,萬籟俱靜。

  顧嘉年聽到庭院的門被推開。

  有人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在快要踏上石階前忽然突兀地停下腳步,轉了個彎,向這雜草叢生的花園裡走來。

  他的腳步踩過滿地枯枝與殘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撥開滿身是刺的薔薇叢。

  那些花枝上的刺劃破了他手背,有細密的血珠冒出來。

  他慢慢彎下腰,伸手擦掉她兩邊臉頰上那摻了血液與泥土、已經渾濁不清的奶油。

  「疼麼?」

  他問。

  「遲晏,」顧嘉年抬起頭盯著他,清清淺淺地笑起來,「你有煙麼?借我一根唄。」

  *

  殘敗的花叢之後,小姑娘抱著膝蓋坐著,一張巴掌大的臉腫了一半,嘴角也破了一個狼狽的口子。

  可她似乎毫不在意,散漫地扯著嘴角,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遲晏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嘉年。

  其實她在他面前的狼狽次數並不少。

  被螃蟹夾了腳趾,疼到飆淚卻不敢吱聲;在得知喜歡的人有心上人之後垮了肩膀、塌了眉毛仍然強裝沒事;學著他開瓶蓋卻沒控制好力道,被噴湧而出的汽水澆了滿臉,可笑又荒唐。

  甚至是方才挨打的時候,滿臉驚懼、惶恐又絕望。

  可從來不是現在這樣,灰頭土臉、滿臉傷痕地坐在荒蕪的花叢裡。

  明明渾身污垢,卻睜著亮晶晶的眼,笑嘻嘻地管他借煙。

  彷彿終於脫去了那層拘謹壓抑的好學生外殼,想要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追求心底最後的自由。

  哪怕知道自己在墜落,不斷地墜落,她也想要那種自由。

  遲晏忽然覺得心口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這個小姑娘,她到今天才剛滿十八歲而已。

  顧嘉年見他沒有反應,便又笑著問了一句:「你肯定有的吧?我煙癮犯了,難受。」

  她的聲音如同囈語。

  「你應該知道這種感覺?好像有螞蟻在我身體裡面爬,你幫幫我好不?」

  她說完,盯著他的眼,看到他破天荒地沒有皺眉,只是扯著嘴角點頭:「有。」

  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薔薇花枝遮住了他一半的臉。

  他的黑色襯衫袖口有好聞的木質香味,依舊能讓她想起一陣大雨過後,被掩埋在濃霧中的原始森林。

  顧嘉年沒有回應,她用上了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那個自己,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分辨他眼裡的情緒。

  沒有笑意,也沒有厭惡和輕視,更加沒有同情與憐憫。

  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閃避,平靜地和她對視著,直到她終於肯垂下眼,伸手握上他的手。

  觸碰的剎那,兩人似乎都打了個寒顫,雙方都分不清是誰的手更涼一些。

  夜風舞動著衰敗花園裡的每一從花草,茂密的爬牆虎如同一張巨網,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原始地。

  顧嘉年收起了臉上的笑,麻木地任由他牽著站起來,踏過那些荒草與尖刺,走上石階。

  她猶如一個提線木偶般跟著他走到門口,然後看著他單手掏鑰匙、開門、拿拖鞋、開燈。

  這過程中,他一直沒有鬆開她的手。

  顧嘉年被牽著走到那個幾乎專屬於她的單人沙發旁坐下。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將一旁的讀書燈打開,暖黃色的燈光瞬間照亮大廳的角落。

  柔軟的皮質沙發將她毫無縫隙地包裹著,身後書架上依舊放著那些令她神迷的書本,一切都那麼令人熟悉,但她卻不是來看書的。

  或許是常年不受光照,這房子裡的溫度比外頭還要低,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渾身發冷,卻仍然不忘抬頭問他要煙。

  「等著。」

  許久之後,遲晏拿了條毯子過來,手裡還端了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咖啡,以及一碟巧克力蛋糕。

  顧嘉年蜷縮在沙發裡,掃了一眼那托盤裡的東西,抬眼問他:「煙呢?」

  遲晏慢慢地把托盤擱在矮桌上,輕輕推到她面前。

  然後把那條毛毯蓋在她身上。

  「抱歉,煙沒有了,」他垂著眼,顧嘉年沒辦法從他的語氣裡判斷出來他是不是撒謊,只聽他接著說,「喝杯咖啡吧,雖然是晚上。」

  顧嘉年不為所動。

  遲晏補充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喝點吧,有用的。我之前煙癮犯了控制不住的時候,就會喝咖啡。」

  顧嘉年笑著脫口而出:「那你不也沒有控制住麼?自己都是癮君子,要我怎麼相信你?」

  「我控制住了,」遲晏毫不閃避地直視著她的雙眼,「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吸過煙。那次在醫院,我也沒有點煙。」

  顧嘉年怔住,她記得的。

  那次在醫院裡,他說是去外面吸煙,卻並沒有點燃,只是夾著一支未燃的煙靠著欄桿站著。

  不僅是那次,似乎從第二次見面開始,她就再也沒見過他抽煙,也沒在他身上聞到過煙味,取而代之的是這種清新好聞的木調香氣。

  原來竟然是因為她麼?

  為了能讓她這個未成年人不受二手煙的迫害?

  顧嘉年終於目光遲鈍地轉向托盤。

  遲晏注意到她鬆動下來的態度,把勺子遞給她:「冰箱裡只有這個了,雖然不是生日蛋糕,但……是賀季同之前在的時候買的。」

  顧嘉年看著那塊巧克力蛋糕,第一次沒有因為他刻意提及賀季同而辯解。

  她今天還沒來得及吃她的生日蛋糕呢。

  「謝謝。」

  她端起杯子開始喝咖啡。

  咖啡既沒有放糖,也沒有加奶,苦澀而濃烈的咖啡液燙得她舌尖發麻。

  她顧不得燙,一口氣喝完,希望那裡面的咖啡因能夠快些起效。

  只是實在是太苦了。

  顧嘉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蛋糕。

  一口接著一口。

  味覺彷彿被苦味掩蓋了,甜膩的奶油和巧克力混合的味道應該是怎麼樣的,她竟然嘗不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吞咽著,想要填補心裡的茫然。

  可一整塊蛋糕都吃完了,還是不夠。

  她問他:「還有麼?」

  遲晏搖了搖頭:「抱歉,是最後一塊了。」

  顧嘉年敏感地注意到,這是他今天晚上說的第二句抱歉。

  他在好脾氣地容忍著她。

  顧嘉年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任性的人,不再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顧及別人的感受。

  或許她根本就是這種人,她三歲的時候就會因為別人沒給她買吃的而生氣。

  可能天性就是如此,只是裝乖太久,連自己都騙了。

  遲晏說著,又遞了紙巾給她。

  顧嘉年沉默著接過,開始仔仔細細地擦臉。

  紙巾擦拭過臉頰的時候,腫脹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的手沒有半點停頓,繼續擦拭著,甚至連眉毛都沒有蹙一下,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

  遲晏的心口暗了暗,終於蹙了眉。

  他去樓上拿了藥箱,蹲在她身前,第二次幫她處理傷口。

  脖子上、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被薔薇叢劃破的細密的傷,更別說還有被打得腫脹的臉頰。

  顧嘉年聽到他在她耳邊「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話她:「小孩,你在我家怎麼總是這麼狼狽,風水相沖麼?」

  她也笑了一下,沒吱聲。

  可能確實是相沖吧,但說的應該是他和她,她總是給他添很多麻煩。

  遲晏一邊幫她處理臉頰的傷口,一邊說:「我剛剛去拿藥的時候給你外婆打了個電話,她很擔心你。我跟她說了,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話,今天可以住在這裡」

  「還有……你爸媽,你走之後,他們被你外婆杵著拐杖趕上了那輛出租車,大概也是過了衝動勁,說是今天夜裡就回北霖。」

  顧嘉年點點頭,仍然沒有說話。

  她一直沉默著,直到遲晏替她細致地清理完最後一處傷,開口問她:「……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為什麼?」

  顧嘉年終於抬頭看他。

  班主任和語文老師都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可他現在的語氣和他們都不同,沒有嚴厲,沒有不屑,沒有失望,彷佛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本末。

  顧嘉年像是受到了蠱惑般開始回憶著。

  她是怎麼一步步地從好孩子顧嘉年,從爸媽眼裡的小天才,變成差生顧嘉年的呢?

  是怎麼行差踏錯、自暴自棄,直到失去她的未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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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5:50 |只看該作者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七章

  顧嘉年轉學到北霖的時候剛過七歲生日,爸媽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級。

  她在雲陌無憂無慮地玩了六七年,幼兒園裡只學過簡單的算數,多數時間都在跟著老師做游戲。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們,經歷了胎教早教、雙語幼兒園到精英學前班。

  他們和顧嘉年站在一起,彷彿巨人對上小矮人。

  顧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學的知識簡單,她又迫切地想要討爸媽和新老師的歡心,學得十分努力。

  上課認真聽講、回家一絲不苟地完成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

  就這樣,顧嘉年的成績越來越好,小升初的時候考上了東城區最好的智華初中。

  成績出來那天,爸媽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們帶她去吃必勝客,給她點了一個大大的披薩,她至今都記得,那個披薩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們還帶她去游樂場,在飛馳的過山車上神采奕奕地誇她是個小天才。

  顧嘉年就這樣在飄飄然的氛圍中迎來了初中生活。

  智華初中作為片區最好的初中,教學難度大、競爭壓力同樣也很大。

  從第一個學期開始,顧嘉年便發現自己對數學和物理缺乏天賦——學習不再像小學時那樣,只有肯付出就有回報。

  能考上智華上學的孩子,大部分基礎都很好。

  老師講課速度快,盡管顧嘉年全神貫注地聽、一絲不苟地記筆記、課後認真做習題,依舊很難跟上課程的節奏。

  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一個漏眼很大的篩子,那些公式和數字熙熙攘攘落進來,毫無保留地被篩出去。

  老師們自然喜歡理解能力強的學生,這是人之常情。

  但顯然顧嘉年並不在此類。

  她還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著習題集鼓起勇氣去問數學老師。

  數學老師說完解題過程,她思考過後依舊難以理解。

  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數學老師沒說話,只是皺著眉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麼外星生物。

  「動動腦子吧,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顧嘉年的血液沖上臉皮,從此再也不敢去問問題。

  在這樣的狀態下,期中考試排名出來了。

  她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排在全班倒數,總成績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難過,捧著成績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媽的安慰,卻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與焦慮,以及憤怒。

  他們不停地拿著試卷質問她原因,說她這樣下去會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學。

  彷彿她不是期中考試沒考好,而是墜入了一個黑暗、恐怖、深不見底的洞穴。

  之後的每一次考試之後。

  顧嘉年看著爸媽一次次走進房間,因為她的成績而爭吵。

  起初還會關上門,後來連虛掩都懶得,彷彿就是故意吵給她聽。

  他們彼此埋怨對方的教育方法、激動地指責對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後開始辱罵對方的基因。

  「我從小數學就很好,肯定都是因為你,要不然她會這麼蠢?數學老師說,她怎麼學都學不明白!」

  「我從雲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學,我蠢?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顧嘉年躲在門後無聲地哭泣。

  她想要推開門走進去,想要辯解說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們保證,她會好好努力的。

  就這樣,初一下學期到來。

  顧嘉年拼盡全力地學著。

  她把所有的雜書鎖進書櫃,咬著牙刷題。

  既然腦子笨,那就多練習。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習題集,每天晚上在爸媽睡著後繼續爬起來預習、復習,一直學到半夜一兩點。

  那段時間雖然辛苦,可她心裡還有期待。

  她還記著小升初考試之後爸媽臉上的驕傲,她為了證明自己仍是他們口中的「天才」,寧願拼上一切。

  顧嘉年的努力最終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還算不錯的語文、英語,總成績從中下游慢慢爬進全班前五。

  爸媽十分驚喜,焦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從前那種適然的驕傲。

  他們鬆開的眉頭和讚許的眼神讓顧嘉年感到心滿意足,暗自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她似乎摸到了一點學習的節奏——為了在爸媽面前維持所謂的「天賦」,為了跟上大家,她情願付出加倍的時間和努力。

  可惜沒過多久,爸媽的驕傲像泡在漏氣發酵瓶裡的酸菜,飛速變質。

  初二入學家長會上,班主任找爸媽談話,她稱讚顧嘉年是一個可造之材,是個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的好苗子,理應更進一步。

  她直言顧嘉年的理科成績雖然有進步,但依舊不夠穩定,她語重心長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進步,絕對不能懈怠。

  那天,爸媽從學校回來之後,彷彿被打了雞血。

  他們不再滿足於班級前五,而是開始關注年級排名、片區聯考排名。

  他們侃侃而談,他們壯志淩雲,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這些赫赫有名的頂尖學府彷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們激昂地描繪著他們所希冀的、屬於顧嘉年的美好前程。

  於是,從初二上學期開始,爸媽為她請了數理化的家教。各個科目每周額外上三次課,每次兩個小時,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課餘時間。

  顧嘉年剛找到的節奏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爸媽急切地想要得到結果,每個家教幾乎只試一兩個月,期間如果顧嘉年的成績沒有提升,就立刻換人。

  顧嘉年性格慢熱,很難與人快速親近,往往還沒磨合好就已經換了個家教。

  那段時間,顧嘉年覺得自己像是養殖在池塘裡的貝類,被硬生生塞入一個又一個粗糲的石子。

  她忍著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變成珍珠,可還沒成功,舊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堅硬的石子又塞進來,永遠沒有痊癒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舊的旅店,接待著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們大多只住一到兩宿,沒人有時間真正停下腳步了解她、修繕她。

  就這樣,她的成績不進反退。

  從班級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媽的失望與謾罵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紮進她的皮肉,她開始知道,原來罵人的詞匯量可以這麼豐富。

  原來在他們眼裡,她竟然比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為不堪。

  他們不甘心地掰著手指頭,控訴家裡為她請家教而花的錢,和為了提高她的成績付出的精力與時間。

  一筆一筆,通通是疊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顧嘉年從那一年開始失眠。

  她把偷買的書藏在床底,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躲在被窩裡看。

  那些故事陪她渡過了一個個失眠的夜,給了她在孤獨中堅持下去的信念。

  中考前的一個學期,顧嘉年再一次鼓起勇氣往上爬。

  她推掉了所有聚會,整個學期和假期全在刷題與補課中度過。

  也是在那個階段,她失去了初中生涯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等你考上好的大學,朋友自然會來。」

  「成功的路都是孤獨的。」

  爸媽這樣勸慰她。

  她的成績終於又有了起色。

  中考出分,她排在班裡第十一名,總成績比霖高的錄取線只低了三分。

  ——霖高是北霖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也是爸媽最希望她念的高中。

  顧嘉年想要退而求其次,去家附近另一個還不錯的一個高中,北霖九中。

  九中的老師為了和同為第二梯隊的其他高中搶霖高以下的生源,甚至打了電話過來邀請她,說會讓她進文科實驗班,好好栽培她。

  可爸媽卻不甘心。

  他們咬著牙幫她交了霖高的擇校費。

  霖高有規定,中考分數在線下三分以內的同學,可以通過交擇校費的方式,成為擇校生。

  一分是三萬塊錢。

  交完擇校費回來的那天,媽媽忽然開始搜查顧嘉年的房間,從她床底下找出來十幾本雜書。

  她憤怒地將它們全都撕了。

  顧嘉年嚎啕著撲上去阻攔,卻挨了打。

  媽媽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臉上、背上、肩膀上,她擰她的胳膊、掐她的大腿,瘋狂地發洩著所有的憤怒和不甘。

  「你知道你差的這三分是多少錢嗎?」

  「這個學期我還以為你長進了,卻原來每天都躲在房間裡偷偷看這些雜書!要不是看這些書浪費精力、浪費時間,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考上霖高!」

  顧嘉年恍惚地看著一地的碎屑,沒有再為自己辯解。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顧嘉年以擇校生的身份進了霖高,頂著「差生」的名頭。

  爸媽和老師的口中,也頻頻出現「差生」的字眼。

  甚至是同學們提到她時的稱謂。

  「那個差生,顧嘉年。」

  高中三年如同白駒過隙,灰暗到難以完全回憶。

  高一結束,她麻木地聽從爸媽的要求,選了更受學校重視、更好就業的理科。

  高二,她埋頭解那些深奧的數學、物理題,忍受著怎麼學都跟不上的差距,聽著任課老師和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直到升入高三。

  顧嘉年的成績依舊沒有起色,一直排在班級下游,幾次模考成績都在一本在線下徘徊。

  爸媽開始到處請教所謂的教育方法,特別是向那些孩子考上重點大學的同事們。

  他們在她身上嘗試各種招數。

  沒收手機、拔掉網線,定期抽查復習進展,稍不滿意便是嚴厲的言語攻擊和體罰。

  他們還罰她抄寫錯題,希望她深深記進腦袋裡。

  最多的一次,顧嘉年把試卷上的物理錯題抄了五十遍。

  可她抄完那五十遍,下次遇到同一類型的題卻仍然不會做。

  或者說壓根沒有堅持到看完題目,便條件反射般覺得頭暈目眩,痛苦到想要嘔吐。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爸媽開始在書房裡安裝上監控,以便時刻監督她的最後衝刺階段。

  顧嘉年的失眠症越發嚴重。

  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有一些晚上,她握著筆,看著面前的試卷和習題集,靈魂卻像是離開了身體,飄到房間上空俯視著自己。

  她開始疑惑,她到底是誰?

  這個坐在書桌前像個傀儡一樣沒有靈魂的人,到底是誰?

  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放棄」。

  從——

  「我真的不笨,我會努力的。」

  到——

  「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可能,就是太笨了。」

  從七歲到十七歲,顧嘉年咬牙走過充滿荊棘叢的道路,才發現迎接她的不是明亮開闊的山頂,而是腐爛泥濘的沼澤地。

  她不知道自己的失眠症該怎麼解決,不知道成日成日的心悸有沒有藥可醫。

  高考前一個月,她第一次翹了晚自習,想要去學校天台上喘口氣。

  就是那天,她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抽煙。

  是幾個校外的小混混,很眼熟,偶爾會跟霖高的一些差生來往,不知道怎麼混進了學校裡。

  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聊天、大笑,講一些不入流的笑話。

  看到顧嘉年後,他們在煙霧繚繞中沖她吹起了口哨。

  「美女,一起來聊聊?」

  他們的笑聲那樣肆意,沒有任何負擔,彷彿這個世界由他們做主。

  顧嘉年卻像是入了蠱。

  她走過去,問那個為首的小混混要了一根煙。

  第一次抽煙,她難以接受那個味道,幾乎嗆出了眼淚。

  那幫小混混在一旁取笑她:「霖高的好學生都是書呆子,連抽煙都不會。」

  顧嘉年堅持著抽完一根,抖著手拿錢給他們,拜托他們幫自己買煙。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同受了蠱惑般,每天都會以出去補課為借口翹課去天台上。

  小混混們偶爾會來,順便給她帶包煙。

  但大多時候只有她一個人。

  那些晚上,她彷彿得到了長久以來從未感受過的安寧。

  她吹著屬於她一個人的、自由的晚風,任憑自己沉溺在這劣質的煙味裡,墮落著、腐朽著。

  以為能靠著這樣的放縱挺到高考。

  只可惜她一貫難以如願。

  就像小時候為了能養小烏龜,拼命想考到九十五分,最後卻只考了九十四點五一樣。

  那相差的零點五分,就是她的宿命。

  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個晚上,顧嘉年最後一次去天台,卻被偶然來此的語文老師發現。

  從此,更深一輪的噩夢開始了。

  ……

  等顧嘉年終於說完這冗長的十年,夜已經深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剩牆上掛鐘的秒針「滴答滴答」走著。

  遲晏偏過頭看去。

  小姑娘縮在大大的單人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被綠色碎花裙勾勒得格外纖細的腰肢蜷縮著。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任何情緒。

  平靜到像是在說旁人的故事。

  遲晏想要開口打破這平靜,卻覺得喉嚨乾澀難以出聲。

  一貫擅長遣詞造句的人,此刻竟連隻言片語都為難。

  滿室靜謐,空調也停止了運作。

  如同有某種感應,他忽然轉過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

  十一點五十九分。

  他嘆了口氣,忽然難以抑制地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髮頂。

  指尖的觸感還算溫熱,莫名讓他心安。

  「最後一分鐘了,」他扯了扯嘴角,「生日快樂,恭喜成年。」

  他希望她能快樂。

  *

  生日快樂。

  恭喜成年。

  顧嘉年乾澀的眼眶忽然開始發疼,她整個人更深地蜷縮進沙發裡,把臉埋進雙手,淚水如同潮湧般從指縫中湧出來。

  麻木平靜的情緒驟然決堤。

  起初還能抑制哭聲,到後來卻彷彿破罐破摔。

  像是要把十多年的怨氣和委屈全都通過眼淚發洩出來。

  她深深地彎著腰,任由滾燙的眼淚透過指縫浸透裙擺。

  直到有人遲疑著,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弓起顫抖的脊背。

  顧嘉年難以控制地伸出一隻手,如同溺水者般緊緊攥住他的衣擺。

  直到許久之後,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靜些。

  她慢慢睜開哭腫的眼,理智恢復了一些,吸了吸鼻子,總算肯放開手裡攥著的布料。

  「抱歉,沒控制住。」

  遲晏捋了捋皺巴巴的襯衫下擺,好笑地問她:「你這個愛扯人衣服的習慣怎麼來的?」

  那次在醫院也是這樣,疼起來能忍住不哭,卻差點把他的衣服下擺扯爛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誰都扯。」

  遲晏瞥了她一眼,半開玩笑道:「哦,那就是跟我有仇?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知道他不是真的跟她計較。

  大哭一場之後,心裡好像沒有那麼堵了,只是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如同被剝去千斤重的血肉,只剩一副空蕩蕩的骨骼。

  她現在的樣子大概很糟糕。

  鼻子堵塞,頭髮也哭亂了,臉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吸飽了淚水,滾燙又腫脹。

  應該很難看吧。

  顧嘉年偏過頭去,把毯子拉到臉上,只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遲晏看見她的舉動,慢悠悠地哂笑了一聲:「都這樣了還臭美?放心吧,我不嫌棄你醜。」

  「再說了,你也不醜。」

  他這話十分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後卻突然眉心一跳。

  怎麼有點曖昧。

  什麼醜不醜、嫌不嫌棄的。

  像個調戲小孩的混蛋。

  遲晏咳了一聲,想要找補兩句,卻發現顧嘉年直勾勾地盯著書桌後黑色冰冷的壁爐,彷彿在思索冬天燒起來暖不暖和。

  他的眉心又是一跳,聽她開口問他:「遲晏,你覺得,人為什麼要上大學呢?」

  「我爸媽總說如果我不上大學,以後就活不下去。難道一定要讀了大學才可以活下去嗎?」

  遲晏蹙起了眉,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龐大的議題。

  可還沒等到他回答,顧嘉年又喃喃道:「我從前也這麼覺得,高考分數出來的那天,我甚至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整整幾天沒有睡著,害怕爸媽知道這一切,也怕自己以後會活不下去。」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地從抽屜裡翻出美工刀,想要結束這種恐懼……既然以後沒法生存,那乾脆不要經歷那些痛苦,直接邁到最後一步好不好?」

  遲晏的心跳彷彿停了一瞬,幸好她再一次笑著說:「還好我最終下不去手,比起死,我好像更怕疼。」

  她說完,把眼睛也藏進了毯子裡面。

  「但就是這樣的我,來到雲陌之後也慢慢好起來了。」

  「我每天早上疊被子,推開窗戶跟自己說早安;跟著外婆學做飯、種菜、養雞;和表弟們一起去河裡捉螃蟹、挖野菜;甚至淩晨五點鐘起床,和你們一起去趕熱鬧的早集。」

  遲晏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毯子裡傳出沉悶的笑。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餛飩,滿滿一大碗,只要五塊錢。只要五塊錢。」

  她說著,忽然拿掉蓋住整張臉的毛毯,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執拗地看著他:「那麼我為什麼要去上大學呢?」

  「我已經可以活著了不是嗎?就像雲陌的大部分人那樣,幾十年如一日地活著,不行嗎?」

  遲晏沒有說話。

  他的眉心瘋狂跳動著,心口的悶痛感愈來愈烈。

  時間足以摧毀最天真任性的靈魂,撕碎所有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

  他比誰都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再顧不得曖不曖昧、混不混蛋,他難以控制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擦掉女孩眼角的淚。

  它們不斷地從她濕熱的眼眶裡湧出來,被他一次次用手指蹭去。

  冰冷與滾燙相觸,誰也沒有能夠溫暖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顧嘉年依舊固執又渴望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啞澀地在她耳邊響起。

  「嘉年,你說得很對。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你已經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大人了。」

  他第一次叫她「嘉年」,以一種成年人之間對等交談的姿態。

  他沒有覺得她的話是離經叛道、天方夜譚。

  他毫不掩飾地讚同了她。

  顧嘉年的喉嚨擁堵,她努力克制著痛哭出聲的欲望,繼續聽他說。

  「如果只是為了活著,人不是非要上大學。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去讀大學,可他們依舊忙忙碌碌地活著,有飯吃、有衣穿、有屋簷遮頂,或許比你我都要快樂。」

  「只是,」他彎下腰與她對視著,眼裡再沒有平時那般漫不經心的敷衍,「在我們有了能夠生存的底氣,不會為了活下去而惶恐不安之後,才應該想一想,我們希望怎麼樣活著。」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眼角,依舊冰涼。

  「小姑娘,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活著不是目的。

  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顧嘉年怔怔地聽著他說,好像理解了些許,卻又似乎難以完全消化。

  她痛苦地皺起眉,腦子裡亂亂地思考著。

  卻依舊理不出頭緒。

  遲晏收回手,寬容地等待了很久,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來我家裡看書。從初次見面,我就知道你熱愛閱讀。那麼你知道我家有多少本藏書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喃喃道:「不知道,應該很多吧。」

  「是不少,」遲晏笑著說,「具體的數字我也記不清了,或許有上萬本。」

  「然而全國任何一所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量,都遠遠超過我這裡。」

  「我曾看見你抄閱過我的讀書筆記,那麼你可知道,每一所大學的中文系都有著資歷豐富的教授,他們會準備專業的教案,安排系統的課程,真正帶你打開閱讀的大門。」

  「大學的文件館裡也會有大量前人留下來的文獻,寫滿師兄師姐們的試錯與心得,你可以借由這些經驗,重新看待閱讀,重新看待這個世界。」

  顧嘉年怔住,隨著他的敘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他好脾氣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讓她閉上眼睛。

  「每個愛書的人,心裡都有一座圖書館。嘉年,你想像一下你心裡的那座。」

  顧嘉年被他的言語誘惑,乖順地閉上眼。

  掛鐘的秒針一幀一幀地走動,房間裡安靜到落針可聞。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淌。

  胸腔裡沉寂的心跳重新開始跳動,血液恢復流淌,眼皮因為心緒的劇烈起伏而顫抖,就連呼吸都開始急促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她開始如夢囈般敘說起來。

  「我心裡的那座圖書館麼。」

  「它應該……有好多層樓,明亮的落地窗,四季陽光能毫無遮擋地照進來……」

  「屋頂很高,密密麻麻的書本分門別類地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實木書架上……」

  「所有書桌都靠窗,排列整齊,位置寬敞,最好還有暖黃色的讀書燈,這樣晚上看書也不會傷眼睛……」

  顧嘉年的語速越來越快,尾音開始上揚:「我想要每天都去,一三五看文學類小說,二四六看專業書籍。」

  「周日……周日就讓自己放個假,挑本輕鬆的雜誌、或者怪談類故事,一邊聽著歌,一邊輕鬆地翻到深夜,然後踏著月光回家。」

  「好不好?」

  她哽咽著說完,睜開眼睛,視線脆弱又倔強地落在他臉上。

  「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回答,只是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麼?」

  「你心裡的圖書館。」

  時鐘在深夜裡旁若無人地走著,顧嘉年仰起頭:「現在麼?」

  「嗯,就現在。」

  他說著,拉她起來。

  然後迅速去樓上拿了兩件外套,一件自己穿上,一件丟給她。

  「我們走路到鎮上,坐淩晨第一趟夜班車去晝山。」

  「帶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看晝山大學的圖書館。」

  「好。」

  他們毫無計劃地離開家,趁著夜色出發,踩著滿山的落葉,聽著風。

  一前一後走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

  這條路上沒有車輛,更沒有行人,只有四周茂密的竹林與青山。

  夜風呼嘯,漫山的竹葉嘩啦啦地響起來。

  夜色靜謐又詭譎,空氣冰涼到令人瑟縮。

  遲晏回過頭問她:「冷麼?」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下巴縮進寬大的外套領口裡,仰頭看去。

  這一整條路都沒有夜燈。

  可是。

  她忽然伸出手,指著頭頂的天空。

  「遲晏,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照得路好亮。」

  他停下腳步,隨著她的話抬頭,語氣裡有散漫的笑意:「嗯,是很亮。」

  顧嘉年也跟著笑起來。

  在顧嘉年剛滿十八歲的那個夜晚。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無人的公路上,去往光年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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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八章

  盤山公路蜿蜒曲折,像是沒有盡頭。

  一整條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走了幾分鐘,遲晏才想起什麼,忽然回過頭看顧嘉年,嘴角勾起,揶揄道:「你就這麼跟我出門,不怕我把你拐走賣掉?」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那你可要賠本了,我從小到大都很惹人討厭,估計賺不回路費。」

  遲晏聞言揚起眉毛盯著她,想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片刻後,他又說道:「大概要走一個小時,跑了這麼久,又哭了一晚上,還能走動麼。不用我背你吧?」

  說著還認認真真地打量她片刻:「你看起來倒是不重。」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聲,她自己都沒想到竟然能笑出來。

  只是覺得臉哭得有些僵硬,笑容也十分艱難。

  她擺擺手,不樂意地咕噥道:「誰要你背了?」

  「再說了,我剛剛吃了一大塊蛋糕,還喝了咖啡,精神好到可以跑兩個八百米。」

  她說著,忽然停下話頭看向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

  遲晏應該也沒來得及吃晚飯,更沒吃上她的生日蛋糕。

  顧嘉年突然覺得有點內疚。

  他明明是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卻無端端惹上了這麼一個大麻煩,聽她倒了一晚上的苦水不說,現在還得餓著肚子帶著她跋山涉水。

  顧嘉年內心歉疚地訥訥道:「你沒吃晚飯,餓不餓?睏嗎?」

  「還算你有點良心,」遲晏沒有回頭,慢條斯理地說,「餓是有點,睏倒是沒覺得,你看我像早睡的人麼?」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確實不像,吸血鬼一般都在夜裡活動。」

  遲晏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好笑道:「還知道貧嘴了,看來確實用不著我背。」

  他們走得很快。

  一個小時之後,小鎮的客運站近在眼前。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空曠的候車廳,看著零星幾個旅客,心裡有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一個多月前,她孤身一人站在北霖擁擠的高鐵站裡,明明置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卻覺得滿心孤寂望不到前路。

  現在,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鎮客運站,周圍空空蕩蕩,就連檢票口都沒人排隊。

  她不是一個人。

  顧嘉年就著客運站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

  臉上的傷口還有些腫,頭髮被夜風吹亂,裙子的邊角也被花枝勾破。

  她狼狽到不成樣子,可心臟卻慢慢平穩下來,在這個她以為或許度不過去的夜晚。

  遲晏去買了兩張到晝山的夜班車車票,回來的時候順帶買了幾個麵包和水。

  他把麵包遞給她。

  顧嘉年接過放在一旁:「我還不餓,留著一會兒車上吃。你先吃吧。」

  遲晏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乾脆俐落地啃著麵包,偶爾就一口水。

  幾口就吃完了麵包。

  顧嘉年在旁邊偷看他。

  從外婆之前透露的隻言片語和她在熙和中學貼吧上看到的討論來看,遲晏的家境非常富裕,應該是那種從小養尊處優的驕矜公子哥。

  但他看起來半點不嬌貴。

  他的吃相一直很好,卻從來沒有那種拖泥帶水的感覺。

  不論是吃她做的梅花酥,涼了的雜菜粥,還是現在這個並不新鮮的軟榻麵包,他都很真實地在填飽肚子。

  大巴車三點多發車,司機坐在客運站的門口抽煙。

  等到三點鐘,檢票員才開始陸陸續續檢票。

  和他們同一趟車次的還有兩三個人,都是大包小包、滿身行李。

  在這個時間段去晝山的,大多是鄉下進城的務工人員,圖夜班車票價低一些,寧肯犧牲一夜好眠。

  只有他們倆空著雙手,像是結伴出去郊游。

  上車沒多久,車子便開始啟動。

  司機沉默著開車,沒有同乘客有任何的交互,只有車前廣播裡冰冷的女聲在播報下一站的目的地與到達時間。

  兩人挑了個後排的座位。

  大半夜的奔波之後,遲晏的臉色已經掩不住倦怠,他塞上了耳機,開始睡覺。

  顧嘉年卻完全睡不著,晚上喝的那杯濃縮咖啡開始起作用,整個人有一種異常的亢奮與清醒。

  她的視線挪向窗外。

  大巴很快開上高速公路,與從北霖來時一樣,公路兩旁有許多農田與遠山,只是夜太深,看不清細節。

  她又偏過頭去看遲晏。

  他靠著車窗玻璃歪著頭,似乎是睡熟了。

  顧嘉年忽然覺得他其實沒有賀季同說的那樣脾氣差。

  她想得出神,忽然感覺到座位上有手機震動音,低下頭去,原來是遲晏的手機。

  那震動聲反反復復響了好幾次,他卻一直沒醒。

  顧嘉年擔心有什麼急事,探過頭去看了眼屏幕。

  來電顯示是「遲延之」。

  姓遲……是他的家人嗎?

  就在顧嘉年猶豫著要不要叫醒遲晏,他慢慢地皺著眉睜開了眼,大概是被吵醒了。

  他懶懶地掀起眼皮,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滿臉都是被吵醒的不耐煩。

  可等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時,那緊皺的眉頭開始撤力,眼皮耷拉下來,唇角生硬地拉直。

  臉上忽然沒有了表情。

  顧嘉年卻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情緒突兀地變差了。

  果然,片刻後,遲晏掐掉來電,乾脆俐落地摁了關機鍵。

  這一幕似曾相識,顧嘉年記起他爺爺祭日的那一天,他也是像這樣壞脾氣地在看到某個消息後,直接關了手機。

  難道那天發來消息的也是這個人?

  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嗎?

  顧嘉年正思索著,卻聽到他先壓低了聲音開口,嗓音是方醒的啞澀:「你手機裡有歌嗎?」

  她愣了愣:「有。」

  她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音樂軟件,遞給他。

  遲晏一言不發地接過她的手機,連上他的耳機,停頓片刻後,又分給她一側耳機。

  礙於耳機線的長度限制,他們自然而然地靠得很近。

  遲晏再一次閉上了眼。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偏過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靠她那樣近。

  皮膚蒼白,墨色髮梢淩亂掩著長眉,眼睫如同羽扇。

  長夜裡,窗外飛速倒退的一盞盞路燈在他分明的輪廓在線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頭。

  她的呼吸隨著那光影,時起時落,難以抑制。

  他就這麼靜靜地閉著眼睛,彷彿已經聽著歌重新入眠。

  可顧嘉年知道,他沒有。

  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提醒他:「……遲晏,你沒有按下播放鍵。」

  耳機裡半點聲音都沒有,他卻好像沒有意識到。

  「……」

  遲晏睜開眼看著她,沒有接話,卻忽然翹了翹嘴角:「小孩,幫我個忙唄。」

  「什麼?」

  「看在我餓著肚子陪你出門的份上,」遲晏沖她眨眼,「陪我說會兒話,隨便說點什麼。」

  顧嘉年再一次意識到他心情很糟糕,大概就是源自於那通電話。

  但起碼現在,他不想跟她傾訴。

  她抿了抿唇,絞盡腦汁地找了個話題:「遲晏,你記不記得上次我跟你說,我外婆家養了一隻貓,叫『咕嚕』的。」

  「嗯,」遲晏把頭靠在窗戶上,慢慢打了個呵欠。他想了想,笑起來,「就是那隻你偷吃了它的冰淇淋的貓?」

  「……你看到了?」

  「嗯,」遲晏抬眸瞥了她一眼,「說是給貓買的,還沒帶回家就偷吃了好幾口。」

  顧嘉年咳了一聲,有點心虛,含糊不清地說道:「反正……反正跟冰淇淋沒關係……」

  「……一周前外婆說咕嚕這幾天應該要生寶寶了,她想讓我問問你,想不想領養一隻小貓。」

  遲晏倒是反問她:「你外婆一周前讓你問我,你怎麼現在才問?不捨得?」

  「不是,」顧嘉年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沒找到機會問。」

  誰讓從那天開始他就總是一副很寬容的模樣,生怕她因為「失戀」而情緒失控。

  「而且,我以為你不會想養貓。」

  遲晏和貓是兩個很難聯繫到一起的生物,顧嘉年實在難以想像他皺著個眉,懷裡還抱著隻貓的畫面。

  「是你對我有偏見,」遲晏聞言,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養過。」

  顧嘉年有些詫異:「你養過貓?什麼時候?」

  「在搬來雲陌之前,」遲晏偏過頭去,懶懶道,「是我爺爺的貓,他去世前兩年一直住院,病房裡不讓養貓,就扔給我養了。」

  「那它現在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遲晏沉默了會兒,而後懶懶地「哼」了一聲,拖腔帶調地說:「小沒良心的,跟它主人團聚去了唄。白養了兩年。」

  「啊,怎麼會這樣,它怎麼去世的……」

  「……先不說貓,」遲晏突然打斷她,轉回話題,似笑非笑看著她,「就說你對我有偏見的事兒,你怎麼說?」

  「我怎麼對你有偏見了?」

  「比如,」遲晏抬了抬眉心,盯著她片刻,語氣多少有些不正經,「你覺得我長得比賀季同醜。」

  「……」

  顧嘉年聽不出他是開玩笑還是真的在意,咳嗽了一聲,咕噥道:「還是說貓吧。」

  她大概這輩子都解釋不清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聊著天,從貓咪說到書本,又從書本回到貓咪。

  倆人猜著咕嚕這窩會生幾只,遲晏猜是三隻,顧嘉年猜四隻。

  而後又無聊地八卦起咕嚕肚子裡寶寶的爸爸是誰,到底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還是河岸那邊周爺爺家養的狸花。

  誰都沒有想起來要摘掉無聲的耳機,情緒彷彿能夠通過單薄的耳機線傳遞。

  就這樣互相承擔分享著,把今天晚上所有的煩心事都暫時遺忘。

  這個夜晚,顧嘉年覺得她和遲晏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好像比「鄰居家小孩」和「隔壁的怪人」之間更近了一步。

  在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們彷彿在私奔。

  瞞著其他人,搭著夜班車,一起逃跑到另外一座城市。

  她就這樣絮絮叨叨著,胡思亂想著,在淩晨六點半抵達了晝山市客運站。

  推開客運站大門,外頭是四通八達的公路與高架橋,無數車輛在晨風裡飛馳,過往旅人行色匆匆,擁擠、熙攘。

  這就是顧嘉年對晝山的第一印象。

  另一個龐大的、冰冷的大都市。

  和北霖一樣。

  但她莫名覺得心裡和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一種微妙的牽連。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帶她來的地方。

  遲晏輕車熟路地帶著她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兩人坐在靠窗的卡座吃著泡麵。

  顧嘉年的那份加了雞肉串和鹵蛋。

  她咬著雞肉串,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面林立的高樓大廈。

  與她無數次在清晨起床去趕早班車時看到的北霖一樣。

  只是因著是南方城市,溫度更高些,空氣更加潮濕些。

  幾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三兩成群地推開便利店的門,匆匆買一份早餐,又匆匆去往地鐵站。

  像是設置好的程序。

  顧嘉年咽下最後一口泡麵,跟著遲晏起身,也往地鐵站走。

  晝山的地鐵站比北霖的更新一些,很寬廣,裡面建有咖啡廳、便利店,只不過價錢比外面的貴一些。

  在這裡買早餐的,大概只有一些薪水不錯但擠不出時間的上班族。

  顧嘉年拘謹地跟在遲晏身後,擠進了擁堵的人潮裡。

  七點多的地鐵上已經擠滿了去上早課的學生們和一些路途遙遠的上班族。

  人們睏倦地拉著吊環站著,並不奢求座位,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擁擠。

  顧嘉年卻稍稍有些不習慣。

  只是在鄉下待了一個多月而已,她現在竟然有些不適應大城市的生活。

  身後一個年輕人的書包巨大,大概是裝了沉重的計算機。

  地鐵啟動,那年輕人站立不穩往她這邊倒,計算機的邊角猛地磕在她腰間。

  顧嘉年皺著眉「嘶」了一聲。

  片刻後,她感覺肩膀上載來一股不由反抗的力道。

  是遲晏伸出雙手握住她肩膀,幾乎拎著她和她調換了個位置。

  顧嘉年的後背登時黏貼車廂壁,身前是他。

  擁堵之間,他的外套和她的發出摩擦時的細簌聲。

  顧嘉年平視著,卻只能看到他的鎖骨。

  還是那對鎖骨。

  形狀像潔白的翅膀。

  她驀地移開眼,盡量不讓自己的呼吸打擾到他。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遲晏帶著她轉乘另一條線。

  八點鐘,他們在晴越港站下車,穿過柏油路兩旁零零星星的早餐店和遮天蔽日的梧桐,總算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老校門前。

  不枉一夜跋山涉水、風塵僕僕。

  這校門的圖片顧嘉年曾經在霖高的高考動員宣傳欄上見到過,與北霖大學、南漓大學並列排在名校列表的第一梯隊。

  如今真真切切出現在她眼前,卻比宣傳冊上的照片更加壯觀。

  恍然如夢。

  白牆、青瓦、浮雕牌匾。

  顧嘉年下意識屏住呼吸,努力仰起頭去看那牌匾。

  清晨的陽光已然足夠炙熱,她強忍著灼熱的刺痛睜大雙眼。

  巨大的青石牌匾四周有精美浮雕,正中書寫著四個大字,被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打磨後依然蒼勁巍峨。

  晝山大學。

  下書兩行小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一八七九年於晝山城建校。

  顧嘉年彷佛能夠看到,一個多世紀以來它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這裡,平靜地迎接著每一個充滿熱忱的學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專業、不同性別。

  他們擁有不同的理想與抱負,有似錦前程。

  校門口不斷有來往的晝大學生,有的背著書包抱著專業書籍,有的三兩成群打鬧嬉戲,有的單手騎著自行車、如同清晨自由的風般飛馳而過。

  顧嘉年感覺有那陣飛揚的風吹進她眼眶,她眨了眨眼,喃喃道:「遲晏,你們學校可真好看。」

  「嗯,」遲晏緩慢地勾起一邊的唇角,「帶你進去看看。」

  「好。」

  遲晏帶著她跨過校門,踏上一條筆直的瀝青路。路兩旁種有五顏六色的鬱金香與鬱鬱蔥蔥的香樟樹。

  清晨的老校區,平和而安詳。

  他們漫步在校園裡,腳步不停地穿過高高的鐘樓、爬滿爬牆虎的磚紅色教學樓群、江南小樓風格的校史館,還有龐大的設施齊全的體育場。

  顧嘉年彷彿是這個陌生世界的初生者,睜大了眼睛,拘謹又渴望地用目光探觸著四周。

  直到他在學校正中間那座六層大樓前停下腳步。

  那幢樓極其龐大,建築風格亦是古色古香,下有數十級青石台階,上有高高翹起的飛簷。

  他們拾階而上,遲晏慢悠悠地向她介紹:「晝大圖書館共有一個主館與二十三個分館,分布在不同的校區、不同專業樓,你面前的這個就是晝圖主館。」

  「二十四個館內藏書量加起來超過七百萬冊,如果再加上所有的印刷類文獻、報刊,合計一千三百餘萬冊。」

  顧嘉年咋舌,這個數字龐大到難以想象。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一千三百餘萬冊。

  無數前人將他們的畢生所學用文本記錄,用紙張承載,毫無保留地留給後來者。

  人類社會的文明、知識、科學,就通過這些書冊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生生不息。

  這個社會從來不缺乏苦難和悲傷,也不缺乏偉大與力量。

  那麼從時間的那頭回過頭來看,她那些腐朽的過去,或許也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如同高山橫亙,不可逾越。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衝撞著胸膛。

  她偏過頭看著遲晏:「我們可以直接進去嗎?」

  「需要校園卡。」遲晏眨了眨眼,「我的校園卡已經失效了。」

  「那我們怎麼辦?」

  遲晏看向她:「很想進去?」

  顧嘉年頓了片刻,看著他的雙眼,堅定地點點頭:「想,很想。」

  他也看著她,聞言忽然伸過手來,揉了揉她腦袋。

  他笑起來:「那哥哥去幫你借卡。」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在心底同他道謝。

  遲晏說著,走到門口兩個剛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面前。

  是兩個女生,看著年紀並不比顧嘉年大幾歲。

  其中一個長相文靜,留著一頭長長的黑色捲髮。

  另一個則染著一頭粉紫色短髮,穿著打扮相當時髦,臉上化了漂亮的小煙熏。

  她們手裡都抱著幾本書,笑著和他交談著。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裡的任何一個學生都是成功渡過了升學的所有考驗,從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前途無量的尖子生。

  全國最優秀的一批學子。

  她的內心頓時有些局促不安,很沒有底氣。

  方才遲晏站在她身邊時還不覺得,此刻她獨自站在這圖書館的門口,四周來來往往全都是晝大的學生,頓時覺得自己像是混進優質生產線的某個不合格產品。

  片刻後,那兩個女生幫他們用校園卡刷進圖書館大廳裡的閘門。

  臨走前,捲髮女生遲疑了片刻,紅著臉對遲晏說:「那個,剛剛就想說,遲師兄,好久不見。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你大四的時候當過現代漢語課的助教,我是那屆的學生。」

  遲晏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反正,遲師兄你的助教課真的講得很好。」

  女生一口氣說完,沒等他回答便連忙推搡著另外那個短髮女生往外跑。

  顧嘉年離得近,回頭看了一眼她們的背影,聽她們在身後激動地小聲議論著。

  「遲師兄真的好帥,他去年畢業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今天竟然回來了?」

  「是啊,你剛剛怎麼不要個微信啊?他還跟我們借校園卡唉,這麼好的機會。」

  「人家帶了妹子來的,你好意思去?」

  她聽到這裡,忽然彎了彎唇角,繃緊局促的肩膀稍稍垮下來些許。

  原來晝大的學生也八卦,也花痴。

  她急忙轉過身,腳步輕快地跟上遲晏,進入圖書館的大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挑高的穹頂和巨大又明亮的落地玻璃窗。

  大樓正中有兩排自動扶梯,往上看,扶梯四周都是透明玻璃隔斷的一間間藏書室,隱隱約約能看到滿滿當當的書架。

  遲晏帶她走進一樓的文學類藏館。

  顧嘉年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彷彿不想驚擾夢境。

  櫛比鱗次的深色書架真的望不到頭。

  雖然只是早上八點半,閱讀區內的一排排整齊的書桌前已經落座了許多學生。

  他們坐在舒適寬大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翻著書,不被打擾、不受束縛。

  遲晏壓低了聲音,慢悠悠地重復著她曾經語無倫次的敘述:「高穹頂、落地窗,四季陽光和實木書架。每張桌子上都有你說的暖黃色讀書燈,自習區二十四小時開放。」

  「晝夜皆有飲水供應,餓了旁邊還有自助售賣機。只要你願意,別說踏著月色回家,便是想曬著日出都沒問題。」

  顧嘉年的心臟在此刻開始狂跳。

  她眼裡蓄著淚,用指尖劃過書架上那一冊冊冰涼的書脊,驀然回頭,看到他笑意散漫、眼睫如羽:「嘉年,和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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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6:2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九章

  與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

  他的神色依舊如同初見時那般懶散閒淡,就連一側嘴角翹起的弧度都顯得玩世不恭。

  記憶裡他一貫話不多,更是很少說一些嚴肅的、莊重的話,但就這麼輕飄飄的彷彿玩笑般的話語,卻一字一句地在她心裡刻下烙印,重若千金。

  顧嘉年眨掉眼裡含的淚,笑著沖遲晏點頭:「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好上千萬倍。」

  好到她只擔心,會搆不著。

  接下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裡,遲晏帶著她將圖書館的六層樓全都逛了個遍。

  從文學類到藝術類,從基礎科學藏館到最新的科研期刊。

  各個領域,不同專業,全是沉甸甸的文本與書籍。

  他沒有再問她問題,也沒同她交談,似乎是想要把這時間全部留給她自己去感受。

  顧嘉年靜靜地看著,用指尖去觸碰,呼吸著書本與紙張散發的木漿與油墨味,一句話都沒有說。

  可某些從青春期開始就混沌雜亂的思想卻逐漸被劈開一條清澈的縫隙。

  她覺得七歲的那個顧嘉年好像復活了。

  那個眼裡充斥著渴望與天真的孩子,從她腐朽的靈魂深處重新睜開了眼。

  她頭一次感受到心跳因為某個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而復甦,呼吸因為渴望而變得急促。

  頭一次主動地去思考。

  讀書的意義。

  考試的意義。

  努力的意義。

  「要是考不好,以後你只能住地下室、吃泡面,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

  「你要努力學習,考上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學,以後才能找個穩定的工作,才能安穩度過餘生。」

  「只有讀好書,你才能生存下去。」

  不是這樣的。

  思緒如同朝陽撥開黑夜,顧嘉年霎那間想起了遲晏的那句話。

  「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她不是為了活著才要讀書,也不是為了他們的期待和束縛而讀書。

  她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拿著屬於自己的校園卡刷進這道閘門,像他們這樣堂堂正正地坐在這裡,看自己想看的書,學自己想學的知識。

  她是為了餘生的每一天能夠從事自己認可的事業,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熱愛的事。

  讀書從來都不應該是一件這麼被動而痛苦的事情。

  *

  等他們從圖書館出來,時間已經走到正午。

  鐘樓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清澈入耳,整整十二下。

  散課的學生們從各專業的教學樓中魚貫而出,或步行或騎上單車,成群結伴地奔往偌大校園另一頭的食堂。

  寂靜的校園開始沸騰起來。

  遲晏走下圖書館的台階,回過頭,看著小姑娘緊緊繃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後。

  眼底有觸動、掙扎與思考,如同湍急暗流。

  他慢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戲謔道:「走吧,我快餓死了。還說我是吸血鬼,我看你也不差。」

  「看起書來兩眼放光,連肚子餓都感覺不到。」

  他有印象,每次顧嘉年在他家看書,看到入迷之後,一整個上午可以滴水不進。

  直到看完某個層層疊起的劇情,才會心滿意足地放下書,後知後覺恍悟過來自己有點渴,然後去飲水機那邊倒一大杯水,噸噸噸一口氣喝光。

  那種時候,他才能從她拘謹的軀殼裡看到那個笑起來牙都沒長齊的孩子的影子。

  他突然有些慶幸這些年裡她還有這麼一個足以透口氣的愛好,才沒有熄滅眼底全部的光。

  才讓他能看到這麼一點機會,拉她一把。

  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聞言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赧然笑道:「好像是有點餓,早飯吃得太早了。我們去哪吃?要不,你挑個地方吧,我請你吃飯。」

  她有點不好意思,來晝山的長途車票、地鐵票,甚至是早上的麵包和泡麵,全是遲晏付的錢。

  她補充了一句:「反正不能再花你的錢了。」

  遲晏嘖了一聲,挑起眉:「這麼客氣?界限分明,養不熟的小鬼。」

  顧嘉年卻堅持,語氣認真:「一定要請你吃飯的,你挑個地方吧。」

  他不知道,他幫她的,哪裡是一頓飯能償還的。

  遲晏頓了一會兒,玩味道:「真要我挑地方?哥哥從小吃山珍海味長大的,怕你請不起。」

  倒也是。

  顧嘉年回想了一下自己手機裡那點可憐的餘額,剛塌了肩膀,忽然又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

  她搖了搖那個錢包,咧開嘴笑得眯起了眼睛:「我都差點忘了,這是我們昨天掙的錢,一共五百多呢。夠不夠?」

  而且幾乎全是從二舅那裡贏來的,花起來毫無負擔。

  遲晏的視線慢慢從錢包挪到她亮晶晶的雙眼和笑意盈盈的臉上,莫名覺得那笑容有點晃眼。

  也或許是正午的陽光太過刺眼。

  他倏地移開眼,喉結緩慢地上下滑動了一下,自顧自往前走,語氣不明地說:「行,那就你請客。」

  顧嘉年應了一聲,快步跟上。

  遲晏帶著她幾乎橫穿了整個校園,從另一側的西校門出去。

  西校門附近是學校見的大禮堂。

  路過禮堂門口的時候,顧嘉年一眼看到牆上貼著的大幅海報,是下周要來晝大做講座的一位知名作家。

  顧嘉年的眼睛亮了起來,驚喜道:「是程遇商啊。」

  程遇商是近些年來上升最快的青年作家,如今不到四十歲,已經把國內外文壇的各大獎項拿了個七七八八。

  他的作品很有深度和現實意味,行文又詼諧幽默,總是能夠從一些底層人物身上看到微不足道的希望與熱忱。

  被讀者譽為是末世界的向日葵。

  顧嘉年其實只看過他的兩三本書,還是高中時偷偷躲在學校裡看的,但已經足夠被驚豔。

  她想到這,耷拉著肩膀說道:「他下周要來晝大講座,怎麼不是這周?不然我也……」

  遲晏忽然打斷了她,意味難明:「你很喜歡他?」

  顧嘉年看著他淡淡的表情,點點頭,如數家珍般說道:「他早期的書我沒看過,但近些年的風格我很喜歡,我最喜歡的是那本《荒……」

  可惜遲晏卻沒有聽下去的欲望。

  他沒什麼所謂地點點頭,連海報都懶得看一眼,徑直往前走了。

  顧嘉年停下話頭,猜測他或許是不喜歡程遇商的作品風格。她吐了吐舌頭,沒再說什麼。

  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在看書的口味上有分歧,不過也很正常。

  顧嘉年沒有多想,跟著遲晏走出校門,走進一家校門口的家常菜館。

  名字叫「常來」。

  遲晏駕輕就熟地帶著她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顧嘉年看著菜館簡陋的裝修以及牆上貼著的十分接地氣的菜單,才恍悟他說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在嚇唬她。

  遲晏彷佛猜到她心裡所想,拿出餐巾紙擦了擦桌面,解釋道:「我大學時經常跟室友一起來這裡吃飯,雖然不是什麼名貴食材,但味道真的不錯。老板娘是個老奶奶,聽說這家店是她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從晝大建校起就開在這兒了,這麼多年生意一直很好。」

  顧嘉年環顧四周,生意確實非常好。

  他們進來的時候也只有這個位置空著,其他地方全都坐滿了客人,大多都是晝大的學生。

  有幾桌大概是學生社團聚餐,兩三個桌子拼成長條,烏泱泱地圍坐了十幾個人。

  顧嘉年轉過眼,恰好遲晏正把一份紙質菜單攤到她眼前:「點菜吧,飯店我挑,菜你來點,公平吧?」

  她「哦」了一聲,剛想問他有沒有什麼忌口,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呼喚:「……遲晏?」

  顧嘉年循著聲音回頭望去。

  門口走進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長得有點像成年版胖虎。

  那男生遲疑地看著他們這邊,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仔細辨認了片刻後,驚喜地走過來。

  他一拳打在遲晏肩膀上,咧著一口白牙笑道:「你小子居然回來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啊?」

  顧嘉年看著他那握起來還帶著四個肉坑的拳頭,只覺得那一拳真不輕。

  果不其然,遲晏「嘶」了一聲,皺了眉看他:「跟你說什麼,讓你用拳頭招呼我唄?」

  語氣卻有笑意:「你怎麼還這麼暴力?我走之後沒人揍你麼?」

  那男生哼笑道:「除了你之外,沒人揍得過我。」

  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顧嘉年,眼裡有詫異與調侃:「你妹子?」

  顧嘉年知道這個「妹子」在這裡指的是女朋友。

  她拘謹地捏緊了菜單,低下頭沒有說話,卻聽到遲晏慢悠悠地說:「怎麼?不服氣?」

  那男生聞言頓了會兒,嘆了口氣:「你有女朋友是遲早的事兒,追你的人那麼多。不過我們宿舍居然就剩我一個單身狗了,嘖,這個看臉的世界啊。」

  顧嘉年卻猛然抬起頭看向桌對面。

  他居然沒有否認?

  而是以這樣模棱兩可的態度回應。

  她的視線撞上遲晏的。

  他手上慢吞吞地將一壺熱茶倒進飯碗裡,轉著圈燙了下碗底又倒掉。

  眼神卻一直與她對視,眼裡意味不明。

  漫長的幾秒鐘之後,他移開眼,扯起一邊嘴角對那男生說:「跟你開玩笑的,她是我親戚家的小孩,我帶她來我們學校看看。」

  說著把燙好的碗與她的調換,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燙另外一副碗筷,順便為倆人介紹:「這是我室友鄭齊越,現在保研本校了。這是顧嘉年。」

  顧嘉年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鬆懈。

  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把菜單捏得太緊了,塑封紙張的邊緣都皺了起來。

  也是,遲晏一直把她當親戚家的妹妹在照顧,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她感覺自己總這樣患得患失也不好,明明只是一句他同室友打趣的玩笑話,可她居然緊張到險些失態。

  她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看向遲晏。

  可他已經沒有在看她。

  「這樣啊,妹妹好,你叫我小鄭哥就行。」

  鄭齊越了解了情況,不由分說地從鄰桌拿了張不用的椅子過來,坐在桌子外側:「一起唄?正好我剛發了工資,我請客。」

  遲晏挑了挑眉,玩笑道:「我今天這是走什麼運,一個兩個的都要請我吃飯。」

  「那必須的,再說了,『常來』我還是請得起的,」鄭齊越又轉向顧嘉年,「不介意我跟你們一起吧?」

  遲晏也同時看向她,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

  「當然不介意,」顧嘉年連忙擺擺手,禮貌地把菜單挪到新客人面前:「那小鄭哥你來點吧,我對這裡不熟悉。」

  沒再堅持由她來請客,想著下次有機會再單獨請遲晏吃飯。

  鄭齊越接過菜單,問過她沒有忌口之後,點了幾個他最推薦的菜。

  有梅漬小排、干鍋雞、孜然羊肉等,倒是跳過了海鮮。

  「你還是海鮮過敏對吧?」

  遲晏點頭:「難為你還記得。」

  鄭齊越笑道:「那怎麼可能忘,大一那年你不小心吃了我從老家帶的蝦醬,半夜發起高燒去了醫院,一路神志不清,我還以為我把你給毒死了呢。」

  「誰讓你把蝦醬裝在老乾媽的罐子裡?」

  兩人互相調侃著,顧嘉年倒是有些驚訝,遲晏竟然海鮮過敏?

  那她上次還給他送螃蟹,原來他根本吃不了啊。

  也不知道最後那些螃蟹他怎麼處理了。

  她又想起集市上的那碗餛飩裡有一點蝦皮,難怪他沒怎麼動口,她還以為他是沒胃口。

  顧嘉年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對遲晏的了解並不算多。

  反倒現在看來,他更了解她,畢竟她所有的過去和難堪都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攤開過。

  在等待上菜的期間,鄭齊越和遲晏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他們倆自從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面,鄭齊越難免對遲晏現在的生活十分好奇:「我說哥們,你怎麼一畢業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你是離開晝山了?」

  「嗯,」遲晏一隻手拿著啤酒瓶,另一隻手托著下巴,看了眼對面那個正乖巧地埋下腦袋喝茶的人,心不在焉地說,「我回爺爺的老家住了,今天也是我離開後第一次回晝山。」

  「這是打算歸隱山林了?」

  遲晏笑道:「算是吧,山裡空氣好,換個心情。」

  「不過大作家,我聽說你高中在《傾言》上連載的那幾本長篇小說這一年裡陸陸續續簽了影視合同,有一本還拿了木華獎。」

  鄭齊越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牛逼,之前我還納悶,你的成績明明是我們宿舍最好的,怎麼反倒就你一個人沒有保研,現在我算是明白了。」

  「我要是有你這兩下子,誰讀研啊。」

  顧嘉年慢慢喝著茶,默默聽著他們的交談,心裡卻十分驚訝。

  木華獎是青年作家獎中分量極重的一個,就連她這樣的文學入門者都十分耳熟。

  沒想到他高中寫的文章拿了木華獎,還是在這麼多年之後。

  遲晏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大想談這事。

  「別光說我了,說說你們吧,研究生生活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鄭齊越撇了撇嘴,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當代苦逼研究生唄。比本科的時候忙多了,每天都在為了論文和課題焦頭爛額,沈老頭也越來越變態,給的課題一個比一個難搞。」

  「我今天就是因為課題搞不出來,才想著來『常來』吃個飯,沒想到竟然能碰見你。」

  遲晏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以作安慰。

  鄭齊越苦悶地回碰,悶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忽然想到什麼,復又問遲晏:「說到沈老頭,你畢業前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哥幾個到現在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你,一提就吹鬍子瞪眼的。」

  「就因為你鴿了他的保研?不至於吧?你從前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天天掛嘴邊的那種。」

  他話音落下,遲晏卻突兀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隨口說:「是麼,我都不太記得了。」

  顧嘉年正小口小口喝著熱茶,聽到他熟悉的敷衍語氣,不由得抬頭看他。

  他靠在窗邊垂著眼皮,再一次把自己的臉掩在陰影裡,眼睫也耷拉著。

  鄭齊越也注意到他寡淡的神情。

  他恍惚記起自從大二的某一個階段之後,遲晏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表情,開始不怎麼愛說話,更不愛提和自己有關的事。

  和剛入學時那個狂妄而不可一世的矜貴少爺截然不同。

  大四之後,他甚至開始成天不著宿舍、不見人影,除了一些必要簽到的課程,幾乎連學校都不來了。

  倒是成績還保持得很好。

  後來大四下學期,又聽說他和沈教授大吵了一架,連保研資格都放棄了。

  鄭齊越沒再執著於這個話題,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大一那年咱倆打了一架。」

  遲晏笑起來:「怎麼不記得。」

  「那會兒我暗戀系裡的一個學姐,還是我們系的系花。沒想到剛開學一個月,她居然向你表白了,還被你臭著張臉給拒絕了。我當時就覺得你小子憑什麼這麼牛逼,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看你賊不順眼……沒想到我居然反而被你給揍了一頓。」

  遲晏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嗤道:「所以你後來就拿蝦醬害我?」

  「那是湊巧,我能這麼惡毒麼?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遲晏沒說話,聽他繼續說道:「我送你上的救護車,當時滿腦子都是恐慌。我要是把你給害死了,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們的關係倒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轉折,最後竟然成了好哥們。

  當然了,這也得益於後來遲晏幫他寫過不少專業課的作業。

  鄭齊越想了想,還是沒問他大二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說道:「下次你要來,提前通知我們幾個,我們大夥請你吃個飯,莊成天他們也總念叨你來著,說要找機會感謝當年的大作業之恩。」

  遲晏再次拿起酒瓶碰了碰他的,笑道:「行,記得挑貴的請。」

  鄭齊越笑:「德性。」

  *

  吃過飯,鄭齊越趕回去寫他的論文,便又剩下顧嘉年與遲晏獨處。

  他們慢慢悠悠地走在西門口這條全是飯店、書店的小路上,聞著道路兩旁夏日香樟樹的獨特香氣。

  「去哪兒?」

  「去哪兒?」

  顧嘉年撲哧地笑了聲:「你的地盤,你決定吧。」

  遲晏看她一眼:「行。」

  於是顧嘉年又跟著他坐上地鐵,換乘了兩條線之後,拐進一條鋪著青石板路的老弄堂。

  與之前路過的繁華商圈相比,這裡頗有些許冷清意味。

  弄堂兩旁都是些文藝範的咖啡廳,還有幾家零零散散的酒吧。

  老舊的牆上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塗鴉,如同孩子作畫般筆觸稚嫩、隨意又生動。

  遲晏帶著她穿過弄堂,走到街邊的拐角處。

  一棵幾人寬的柳樹下有一家概念書屋,靠窗的卡座上冷冷清清坐著幾個人,都在翻書。

  書屋門口放著張躺椅,上面躺著個男人,臉上蓋了本書,正在愜意地曬著太陽。

  他身邊還拴著一隻大金毛,正討好地沖著他們吐舌頭。

  遲晏走過去,抬腳踹了踹他。

  「我靠,誰啊?」

  男人頓時驚醒,書本從臉上滑落,不耐煩地看向來者:「……遲晏?嘉年妹妹?」

  「你們怎麼會在這?」

  賀季同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的視線在風塵僕僕的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先是打量了會兒他那個快一年沒進城的鄉下表弟,接著又捕捉到顧嘉年身上破損髒亂的連衣裙,和外面套著的那件顯然是屬於遲晏的外套。

  這樣的地方,又是這樣的時間點。

  他混沌的腦袋轉了轉,片刻後匪夷所思地得出了結論,對著遲晏為難地攤了攤手:「表弟,你這樣不太好吧,人家昨天才剛成年,你就哄得她跟你私奔了?還來投奔我?」

  「我醜話說在前頭,這種事我可擔不了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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