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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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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6:3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章

  遲晏:「……」

  他有時候真的很想知道賀季同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的。

  遲晏懶得解釋前因後果,只問了句:「我們工作室快倒閉了麼?你怎麼這麼閒?」

  賀季同替自己辯解:「誰閒了,我這是忙裡偷閒。」

  遲晏「呵」了一聲,又看向賀季同腳邊拴著的那條金毛,掀了掀眼皮:「你養狗了?」

  賀季同聞言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不再糾結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含糊其辭道:「……書屋老板的狗,我幫著照看下。」

  「還說不閒,都有空管別人家的狗了。」

  遲晏沒再看他,伸手推開書屋旁邊那扇鐵柵門,徑直往裡頭黑洞洞的樓梯口走去。

  同時對顧嘉年說:「跟上。」

  顧嘉年點點頭,快步跟著他走進鐵柵門,還不忘轉頭禮貌地跟賀季同打了個招呼。

  賀季同眯著眼,朝她露出一個亮閃閃的笑,而後又重新躺下,把書蓋回臉上。

  樓梯間翻新過,還有些刺鼻的油漆味。

  遲晏帶著她走到二樓,左拐,推開一扇玻璃門。

  顧嘉年頓了下,看到門口有個小小的壓克力門牌,上面寫著「四季文學工作室」。

  之前賀季同說過,他和遲晏合夥開了個工作室,應該就是這裡了。

  兩人推門而入,門口感應式的門鈴「叮咚」一聲響起來。

  顧嘉年四處看了眼,工作室面積不小,裝修是粗獷的工業風,水泥牆,黑色工業燈,沒有吊頂的天花板上白色管道縱橫交錯。

  長長的走廊兩旁是好幾間辦公間,全都安裝上磨砂玻璃隔斷。

  左邊門上寫著「編輯部」,依稀能看到有四五個工作人員在對著計算機埋頭幹活。

  右邊則是茶水間。

  顧嘉年剛轉眼過去,恰好有個穿著粉色上衣的女孩子拿著杯咖啡匆匆忙忙從裡頭出來,嘴上還說著「來了來了!」

  顧嘉年低頭看了眼她胸口的卡通銘牌,上面寫著「編輯助理喬薇」。

  喬薇的視線落在遲晏身上,愣了須臾,而後驚呼了一聲:「……老板?」

  「你今天怎麼來了?」

  喬薇詫異了許久,心想還好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她。

  很多新來的員工只知道他們工作室有兩個老板,卻從來沒見過遲晏。

  她還是工作室成立的那天見過一次。

  不過,時隔一年能一眼認出來,也確實是看臉。

  聽說兩個老板是表兄弟,這家族基因擺在這,要想記不住都難。

  遲晏卻顯然是對她沒什麼印象了,下意識地掃了眼銘牌,而後客氣道:「嗯,今天來有事。」

  又問她:「賀季同的休息室和會客廳有人麼?我去休息會兒。」

  「應該沒人吧,老板剛剛下樓了。」

  喬薇說著,去前台找到備用鑰匙給他,又看向顧嘉年。

  顧嘉年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自我介紹,手肘卻被人拉過。

  「走了,好睏。」

  遲晏散漫地拉著她穿過編輯部、財務部和市場部,在最裡頭的拐角上了另一個樓梯。

  喬薇咋舌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片刻後回過頭,看到好幾個五顏六色的腦袋從不同的隔間裡冒出來,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

  「我靠,大帥哥?」

  「誰啊,老板的新客戶?」

  「還帶了個妹子?我們老板呢?」

  喬薇笑道:「什麼客戶啊,是我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老板。」

  「我去,是二老板?」

  「難怪長這麼帥,聽說跟老板是表兄弟,好像是有點像。」

  喬薇沒好氣地攤了攤手:「是啊,可惜一個在樓下幫人看狗,一個八百年不來工作室,一來就帶了個妹子。」

  顧嘉年倒是沒聽到這些議論聲。

  她的手臂被他拉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走上樓梯。

  樓上還有另外一道關著的門。

  遲晏沉默著用鑰匙打開門,這才放開她。

  顧嘉年抬眼看去,遲晏斂著眉眼,神色頗有些睏倦,一邊開門一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她沒忍住,也跟著打了個濃濃的呵欠,恰好被他偏過頭看到。

  遲晏一眼瞥見她一張小臉睏到皺成一團,好笑地問道:「咖啡後勁過去了?」

  「嗯,好睏。」

  顧嘉年含含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先前在路上還能強撐著打起精神,現在馬上就要到休息的地方,精神鬆懈下來,忽然覺得睏得不像話。

  簡直想直接在門口找個地方躺下來。

  遲晏見她眼皮打架、睡眼惺忪,心裡有些想笑,他推開門,帶著她走進會客廳。

  接著又推開裡面那間休息室的門,說道:「這裡是賀季同的休息室,不過他平時另有住處,從來不睡這。你放心休息,有事叫我,我睡會客廳的沙發床。」

  他放低了聲音:「好好休息,晚上我開車帶你回雲陌。」

  安排得十分妥當。

  顧嘉年乖巧地聽著,綿軟地「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摸索著按下休息室的燈。

  她抬眼望去。

  休息室不大,簡約的歐式雙人床上此刻蓋著一床雪白的被子。

  下一秒,或許是感應到燈光,抑或是聽到動靜,被子裡忽然伸出一隻消瘦而白皙的胳膊,修長五指之上紅色的指甲格外醒目。

  被角處隨著動作,慢慢露出一席淩亂的棕色長髮。

  女人久睡方醒的聲音繾綣而沙啞,語調彷彿能夠勾人心魄:「賀季同,幾點了?你給我帶飯了麼?」

  遲晏:「……」

  顧嘉年:「……」

  遲晏「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眉心跳了跳。

  目光悠悠地轉到顧嘉年臉上。

  顧嘉年瞪大了雙眼,方才濃烈的睡意消失無蹤,她僵硬地轉過頭,對上遲晏的視線。

  然後在他那雙漆黑的眼裡看到了隱隱的同情,與重新席捲而來的慈悲寬容。

  顧嘉年:「……」

  還沒等她有機會說話,樓梯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賀季同一口氣跑上來,彎下腰兩隻手撐著膝蓋,劇烈喘著氣,眼睛卻盯著休息室的門:「我差點忘記裡面有人……你們,還沒,開門吧?」

  遲晏的眉毛悄然擰起來,如同慢動作般翻了個白眼。

  「給我們找個地方睡覺,現在。馬上。」

  壓根懶得評價他的私生活。

  賀季同聽他這口吻便知道他們已經開門看到了情況。

  「……」

  他難得沒有解釋,也沒貧嘴耍賤,只說道:「那我帶你們去我家?離得不遠,還能住得舒服些。」

  遲晏沒再說話,跟著他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看了顧嘉年一眼,還朝她伸出了手。

  那眼神彷彿在問:「需要扶你一把麼?」

  「……」

  顧嘉年張了張嘴,最終半句話都沒說出來,徑直越過他,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許久之後,遲晏才收回落空的手。

  然後盯著她挺直的背影,耷拉著眼皮跟上去。

  *

  等再次折騰到賀季同的住處,顧嘉年只覺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身體在強撐著走路,但靈魂卻好像已經進入了沉睡世界,迷迷糊糊地聽著賀季同跟她介紹客房、浴室和衛生間。

  她像個傀儡一樣順著他的指揮走進客房,脫了鞋子躺到床上,倒頭就睡。

  奔波了一天一夜,神經又一路緊繃,此刻總算繃不住了,頃刻間就進入了睡眠。

  都顧不得是新環境,周身是陌生的床和氣息。

  甚至連外套都沒有脫。

  遲晏站在門口和賀季同小聲交談著,回過頭去,發現顧嘉年已經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脫外套,她睡得並不踏實,眉頭淺淺皺著,呼吸也不算平穩。

  一張小臉耷拉著,似乎沒做什麼好夢。

  她睏到連被子都沒蓋,也沒有用枕頭,睡相卻十分好。

  雙腿老實地平放著,雙臂安放在身體兩側,如同本能一般懂事乖巧。

  遲晏想起剛剛和顧嘉年一起看到的場景。

  以及她在樓道上與他擦肩而過之後,那刻意挺直的纖細脊背。

  視線又觸到她皺起的眉頭。

  心裡突然有點煩躁。

  這小孩好不容易開心點。

  遲晏悄聲走進去,幫她蓋上被子,走之前猶豫了會兒,又托起她的後頸,塞進去一個枕頭。

  床上的人感覺到柔軟的觸感,適應性極強地轉動了一下瑩白的脖頸,找到最舒服的角度。

  眉頭鬆開了些,淡色的唇慢慢拉直,呼吸也逐漸平穩。

  只是頸後溫熱柔軟的碎髮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蹭過他手心。

  如同撓癢癢般。

  遲晏立刻抽開手,挪開視線不再看她,隨即轉身帶上了門。

  罪魁禍首正坐在客廳裡抽煙。

  看起來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遲晏垂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走過去拿起他手裡燃著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不耐道:「要抽出去抽,臭死了。」

  賀季同倒是沒生氣,淺淡地笑起來,盯了他許久,又看向緊閉的客房門。

  好半天來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你現在越來越像個人了?」

  遲晏扯了扯嘴角,坐在他旁邊。

  大大的皮質沙發瞬間陷進去。

  他閉上眼打了個呵欠,慢慢說道:「那我剛好相反。」

  「什麼?」

  「我覺得你吧,越來越不像個人了。」

  「像個人渣。」

  賀季同:「……」

  不知道他又不爽些什麼。

  他懶得解釋今天的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乾脆拿上車鑰匙站起來:「走了。」

  遲晏本想讓他把車鑰匙留下,坐地鐵回去。

  但看他滿臉不尋常的鬱色,又咽下話頭,敷衍地點點頭:「滾吧,晚上讓人把我的車開回來。」

  「嗯。」

  玄關大門被關上,室內陷入了寂靜。

  賀季同家沒有拉窗簾的習慣,午後的陽光刺眼地照進客廳。

  遲晏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抬手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忍不住起身去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

  房間裡又回歸了熟悉的黑暗與寧靜。

  他拖著步子躺回沙發上,隨手扯過一條毯子蓋上。

  他拿出手機,開機。

  有幾條短信彈出來。

  「阿晏,你再幫爸爸一次。」

  「最後一次,以後我絕對不打擾你。」

  他面無表情地把那個手機號拉進黑名單,然後把手機調了靜音放在茶几上。

  仰面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睡意再一次消失,如同從前許多個晝夜。

  越來越像個人了麼?

  他怎麼不覺得。

  *

  顧嘉年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等終於清醒之後,房間裡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

  窗外是晝山濕潤的夜。

  淅瀝的雨掛在玻璃窗外側,如同流動的塗鴉。

  顧嘉年摸了摸身上蓋著的陌生被子,聞著房間裡不熟悉的氣味,腦子緩緩地轉了好幾個彎,才想起來她現在是在賀季同家裡。

  這兩天發生的事如同電影放映般在她腦海裡倍速走過。

  生日、吹蠟燭、爸爸的那一耳光。

  她漫山遍野地奔跑,在遲晏家的花園裡問他借煙。

  他同她說生日快樂,帶著她坐淩晨第一班夜車,翻山越嶺來到晝山,帶她去看晝大的圖書館。

  他們還跟他的室友一起吃了飯。

  她知道了他海鮮過敏,很會打架,還得過木華獎。

  顧嘉年忽然翻了個身,拿過枕頭蓋住臉,眼睛一點一點地彎起來。

  這兩天的事就像一個荒唐詭譎、離經叛道的夢。

  一場出乎意料、突如其來的旅行。

  記憶裡她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去陌生的城市。

  所有的假期都被補課與作業塞滿,連回趟雲陌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是去旅行。

  小時候爸媽唯一一次帶她出去旅行,是去一個離北霖不遠的城市。

  那天爸爸正巧出差,公司給了一張度假村的券。

  於是他帶上一家人去臨市的度假村住了三天兩夜。

  顧嘉年還記得第一天她十分興奮,一下午在度假村旁的沙灘上和另外一個來旅游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好久,堆了沙子城堡,撿了貝殼和海螺。

  可等她玩到筋疲力竭回到房間之後,媽媽卻推給她一個筆記本,要她寫出游作文。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多好的作文素材啊,可不能浪費了。」

  顧嘉年疲憊地拿起筆,一遍遍寫,媽媽一遍遍看,卻無論如何都不滿意。

  「你不是從小就喜歡看書嗎,都看到狗肚子裡去了?怎麼一點主題都沒有,重寫!」

  顧嘉年只好再一次擦掉重寫。

  原本真實簡單的旅程在她反復修改重寫之後變得面目全非。

  直到最後,她撒謊寫道自己在旅途中遇到一位不慎摔倒的老奶奶,和小夥伴一起扶她回了家。

  結尾又加上強行升華主題的總結,表示自己在這次旅游中學會了助人為樂、與人為善。

  媽媽才終於滿意。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同樣。

  顧嘉年在那個筆記本上,撒了無數個謊,才總算得到媽媽的認同。

  自那以後,顧嘉年就再也不期待旅行。

  哪怕偶爾爸媽大發慈悲地說假期要帶她去爬山、去看海,她也通通找學習和作業的借口來逃避。

  所以她從來不知道旅行的意義。

  除了能夠成為寫作文的素材之外。

  可這次短暫的旅行,如果可以稱之為旅行,卻讓她忽然明白了旅行的意義。

  花一段時間,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和喜歡的人一起。

  親眼看看書裡才有的世界,去看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去感受歲月,感受文化,感受信仰。

  感受所有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所體會不到的心跳聲。

  然後重新認識自己。

  明白她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顧嘉年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某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

  眼眶為之而熱燙。

  心跳越來越烈,從一開始的掙扎、仿徨,慢慢轉化為堅定。

  不可不為的堅定。

  她利索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查找某個身影。

  然後,毫不費力地看到遲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靜靜地坐在黑暗裡,沒有睡覺,也沒有玩手機。

  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或許是聽到她推門而出的聲音,他抬起頭,順便抬手按下沙發後牆壁上的開關。

  客廳驟然亮起來。

  「睡醒了……?」

  他的視線對上顧嘉年紅紅的眼睛。

  小姑娘抱著枕頭站在客房門口,淚眼氤氳地看著他。

  彷彿一覺睡醒之後,回想起來仍然悲傷難耐。

  遲晏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沒有起身,就這樣靜靜靠在沙發背上看著她。

  兩天一夜沒有入眠,思緒混亂到喪失禮貌與自制力。

  他慢慢挑起一邊嘴角,語氣中有難以掩蓋的嘲意與尖銳。

  「就這麼喜歡?」

  顧嘉年卻沒有注意到他在問什麼。

  她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彎著腰與他對視。

  「遲晏。」

  她眼眶發燙,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試探地抓住他衣袖。

  「你說,我去復讀好不好?」

  「讀文科,換個學校,重新來一次。」

  「我好像突然就沒那麼害怕了。」

  因為有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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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6: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一章

  遲晏低頭看著小姑娘牽著他衣袖的手指,聽到她起初試探、逐漸堅定的話,難得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對上她的眼。

  她靠得很近,睫毛根根分明,一雙圓圓的眼睛裡有淚光彌漫,像兩顆寶石。

  遲晏的眼神下意識暗了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混賬。

  他剛剛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堅強,還很有韌性,倘若不是父母錯誤的教育方式與這麼多年的壓榨與逼迫,她本該是個十分優秀、充滿自信的姑娘。

  他喉頭滾動著,想要說些什麼,又聽到繼續喃喃說著。

  「高二開學的時候,剛剛文理分班。班主任讓我們每個人都寫下自己想去的大學,貼在桌角上激勵自己。我一直都沒有寫,甚至連全國有哪些大學都沒有認真去了解過。」

  「我就是覺得每天都過得很辛苦,做不完的數學題,考不完的試。每天睜開眼,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順利捱過這一天,不要挨罵,不要哭,不要失眠,」顧嘉年慢吞吞地說著,「哪裡還有時間去思考以後想去什麼大學,可是——」

  她說到這裡,突兀地停下話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會不會太過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遲晏輕拉住她手腕,讓她坐在他身邊,順著她的話:「嗯,可是什麼?」

  顧嘉年依舊牽著他的衣袖,另一隻手死死地抱著枕頭。

  她嘴唇張合了幾次,不敢直視他的眼,窘迫地低下頭。

  聲音如同從牙縫中一點點擠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在異想天開,可是我現在……」

  她逼著自己一口氣說出來。

  「我想考晝山大學。」

  「我想轉去文科班,想去晝大中文系。」

  「特別,特別想。」

  顧嘉年艱難地說完這幾句話,忽然覺得身上的枷鎖「哢噠」一聲被打開。

  她重新抬起頭來,忐忑不安地與他對視。

  卻沒有他眼裡找到任何輕視與意外,反而是本該如此的釋然。

  顧嘉年鬆了口氣,覺得渾身上下都溫暖了起來,她絮絮叨叨地繼續說道:「我下午在去工作室的地鐵上用手機偷偷搜了一下,看到前段時間晝大一百四十周年校慶的視頻。」

  「現場來了很多往屆的校友,他們有的是如今名聲赫赫的主持人、藝術家,也有夙夜匪懈、推動著人類科技進步的科學家、研究人員,還有各個領域知名的企業家、政治家。」

  「我看著他們,覺得我這樣的人,和他們之間大概相差幾個銀河系。」

  「但是……」,她語無倫次地說著,「但是我又覺得,並非每個人的成功都是與生俱來的,這些人年輕的時候或許也經歷過很多挫折,未必就是一帆風順。我或許沒有那麼多天分,但如果從現在開始拼盡全力的話,我是不是……可能也還來得及?」

  她停下來,忽然靠近了一些,認真地注視著他,氣息低到微不可察:「遲晏,你覺得,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說話。

  停頓的那幾秒裡,他並非在猶豫,只是在思考該說些什麼才能對得起她這番自白。

  室外雨聲淅瀝,她的呼吸與他交織。

  遲晏低聲說:「嘉年,你做出的這個決定很有勇氣,也必定可行。只是這條路或許會很漫長、很艱難。未來的這一年裡,你或許會遇到極大的挑戰,會遭遇挫敗、失望,也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忘記現在的堅定與信心,甚至覺得後悔,想要放棄。」

  她壓低了呼吸,認真聽他講。

  「只是你可以時時刻刻想起我的話。」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他說完,低下頭,目光平和地直視著她。

  虔誠而肅然。

  「我跟你保證。」

  他的話一字一句鑽進她耳朵,室內燈光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像在發著光。

  顧嘉年努力地把這個畫面刻在心裡,許久之後,她鼻尖泛紅地笑起來。

  「好,我記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亮的,唇角不可控制地揚起一個弧度:「等回去之後我就打電話跟爸媽商量,這一次不管他們如何反對責罵,我都不害怕。」

  「嗯,真勇敢。」

  遲晏彷彿被她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和遲晏商量完,顧嘉年彷佛放下了一樁心事,整個人都輕鬆下來。

  這才意識到他們似乎靠得有點太近了。

  而且她剛剛竟然又下意識地拽他的衣服。

  她怔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往後挪了挪屁股,順便鬆開了他的衣袖。

  遲晏低頭看了眼。

  顧嘉年心裡赧然,還以為他又要說她愛扯人衣服的習慣。

  不料他卻只是輕輕撫了撫衣袖,而後伸手去茶几上拿了一個杯子,替她倒了杯水。

  顧嘉年接過杯子慢慢喝著水,盤起腿坐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那我們一會兒回雲陌嗎?我都有點不敢見外婆,一聲不吭地就離家出走,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別擔心,我下午跟她打過電話了。不過……今晚應該回不去了,帶著你,可不能疲勞駕駛。」

  遲晏說著,慢慢往後靠,抬起手背蓋住眼睛。

  「再在這裡住一夜好嗎?明天再帶你回去。我需要睡個覺。」

  顧嘉年這才聽出來他的聲音很不對。

  音色乾啞不說,尾音也拖沓著,懶洋洋的沒什麼力氣。

  再看他整個人,頭髮半濕著,身上換了另外一件T恤,大概是洗過澡了。

  肩膀耷拉著,姿態鬆垮沉悶,不是睡醒之後的慵懶狀,反而是筋疲力竭後強撐著的樣子。

  顧嘉年心裡一緊,忍不住問他:「遲晏,你下午沒有睡麼?」

  遲晏想了想,說了實話:「嗯,睡不著。」

  「怎麼會睡不著?身體不舒服嗎?」

  他陪著她奔波了一整夜,她都睏到剛著床就睡了,他卻一直未眠。

  難道是生病了?

  顧嘉年想到這,連忙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想要伸手量量他額溫,卻忽然瞥見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

  屏幕亮起,彈出了兩條無關緊要的推送。

  他開了機。

  她頓時想起什麼,猶豫了會兒,躊躇著猜測:「那個……遲延之又給你打電話了?」

  遲晏靜了片刻,挪開手背,睜眼看她,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訝然:「記性還挺好。」

  顧嘉年沒解釋。

  她記性一般,但關於他的事,她一向用心。

  她試探地問道:「他是誰啊?你們之間有過節嗎?」

  遲晏這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似乎在考慮要像往常那樣敷衍,還是說實話。

  敷衍是一貫省力的做法。

  可這次,他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後者:「他是我爸。」

  顧嘉年呼吸停了一瞬。

  這個讓他接連難眠的電話,竟然來自他爸爸。

  她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就屬於最糟糕的一類。

  所以完全能明白這種荒謬的局面,明明是來自最親的人的消息,竟然會讓人輾轉難眠、窒息至此。

  顧嘉年沒忍住,訥訥問道:「那你們是……吵架了麼?」

  「沒有,」這次遲晏倒是回答得很快,「沒吵架。」

  「他不敢跟我吵架。」

  「畢竟,」他荒唐地扯了扯嘴角,「他還得管我要錢。」

  「萬一哪天徹底得罪了我,他可怎麼辦。」

  顧嘉年張了張嘴,看著他倦怠又情緒平平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貼吧上看到的那些話。

  都說他家境矜貴優越,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少爺。

  外婆也提過,他爺爺在世的時候做食品生意,家底非常豐厚。

  那他爸爸又怎麼會這樣?

  顧嘉年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句話。

  是他室友鄭齊越的打趣:「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好像就是他大二那年的事,他還因此誤食了裝在老乾媽罐子裡的蝦醬。

  她當時以為只是調侃。

  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不尋常,難道大二那年,他家裡出了什麼變故?

  和他爺爺生病有關係嗎?

  遲晏說完,餘光瞥見顧嘉年皺著臉、鎖著眉,臉上明顯有著隱忍的擔心。

  就連思考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呼吸,好像生怕冒犯了他,或者說錯什麼話勾起他的傷心事。

  情緒是能夠傳染的。

  他突然覺得不該任著性子把話題往這麼沉重的方向帶。

  本來他從來不願提這些,就算在賀季同面前。

  可能是今天太疲憊,在她這裡不知不覺地就卸下了防備。

  想到這,遲晏歪了歪身子,好脾氣地打起精神,半開玩笑道:「不談錢,還有別的想問的麼?我正好睡不著,你陪我聊天,我有問必答。」

  顧嘉年回過神來,面色古怪地重復道:「有問必答嗎?什麼都可以問?」

  「嗯。」

  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那個什麼,你室友當時不是誤會我們……然後他說你們宿舍其他兩個人都脫單了。」

  「嗯,怎麼?」

  顧嘉年移開眼,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頭髮撥到耳後。

  「就……大學戀愛好玩嗎?」

  「……」

  遲晏看了看她。

  還沒上大學呢,已經想知道戀愛好不好玩了?

  「不好玩,會被騙,騙財騙色騙感情。」

  顧嘉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怎麼知道……你也被騙過?」

  她說著,忍不住側目看過去。

  心裡有點酸酸脹脹的。

  遲晏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手肘支著扶手,另一端的指節支著太陽穴。

  話裡卻帶著不可一世的鋒芒:「怎麼可能。頂多我騙別人,不過我懶得,也不想。」

  顧嘉年想想也是。

  鄭齊越也說他當時拽得不像話。

  她翹起嘴角,又聽他說:「但我室友都被騙過,可慘了。」

  遲晏頓了頓,半真半假地嚇唬她:「男生都是這樣,更別說女生……嘖。」

  他沒說具體有多慘,但那聲淺淡的「嘖」卻讓顧嘉年真切地腦補出了那種悲慘。

  她無端端打了個哆嗦,不敢再說戀愛的事。

  空氣沉默下來。

  心裡明明存著很多問題,又莫名一個都想不起來。

  顧嘉年苦惱著,目光突然瞥見他支著額角的手。

  他的手指又長又直,十分俊秀好看。不像她的手,食指與中指因為常年寫字而彎曲變形,突出一個醜陋的老繭。

  她曾經見過這雙手游刃有餘地敲鍵盤、玩世不恭地轉筆、搖晃酒杯的模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掐了掐枕頭,突然想到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那我能問問你的筆名嗎?之前就想問來著,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其實是一直不敢問,怕他不耐煩。

  話問出口,顧嘉年又覺得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確實拉近了很多。

  幾天前,他們還涇渭分明、互不相干,一個看書,一個工作,哪怕是在同一個空間裡獨處,也鮮少有交集。

  她在他眼裡,最多就是一個愛看書、脾氣有點倔、自卑又拘謹的鄰居家小孩。

  她那時候大概想像不到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在某個下雨的夜晚,跟他窩在同一個沙發裡,聊一些閒事。

  遲晏聞言抬起眼皮,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也不是什麼秘密。

  他伸手一圈圈繞著沙發墊上的流蘇,漫不經心地說:「是我的名字倒過來。」

  名字倒過來?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跟著念出來:「晏……遲?」

  她念完,又覺得這個筆名無比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

  到底是在哪裡聽過呢?

  顧嘉年努力搜索著記憶,某個塵封多年的名字忽然從記憶深處翻湧而出。

  「晏遲……硯池?」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雙手收緊那抱枕,緊貼著胸口,結結巴巴地問:「……是不是……硯台的硯,池水的池?」

  這回輪到遲晏驚訝了:「……你知道?」

  他沒有否認。

  顧嘉年張了張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彷彿內心那根沉寂了多年的弦被毫無預兆地撥動了,開始劇烈地顫動著。

  他是硯池?

  竟然是他?

  硯池,遲晏。

  她之前居然沒有將他們聯繫起來。

  一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久遠記憶被觸發,如初生薔薇般拱開泥土長出枝椏。

  顧嘉年之前和賀季同說,她從前喜歡看《傾言》,並不是在撒謊。

  可以說,《傾言》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顧嘉年剛接觸《傾言》的時候是小學五年級。

  有一天放學之後,爸爸單位有事,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會晚一些來接她去上奧數班。

  過了約定的時間,爸爸仍舊沒來。顧嘉年等得無聊,走到學校門口的書店,準備看會兒書打發時間。

  書店門口的陳列櫃上擺著許多最新的雜誌,她從一堆花花綠綠、五花八門的雜誌中,挑了一本封面最樸素的,名字叫《傾言》。

  她心不在焉地翻著,走馬觀花般閱覽,時不時抬起頭看書店裡的時鐘,想著爸爸什麼時候才能來。

  雜誌裡那些對十一歲的顧嘉年來說還十分晦澀難懂的文本如同浮光掠影般走過,直到她翻到一篇恰好在連載的中篇小說,《浮木與枯海》。

  講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為了查找夢裡經常出現的一片枯海,獨自一人踏上旅程的故事。

  那期雜誌上連載的是這篇小說的結尾部分,按理說她沒看過前面部分,應該看不進去。

  可顧嘉年竟然莫名其妙地看完了,還看得淚盈於睫、心潮澎湃。

  她第一次認識到文本的力量,第一次知道,原來故事可以這麼寫。

  原來不同的文本組合在一起,能有這般振奮人心的力量。

  就算不知道故事的始末,甚至不了解主人公的背景與生平,依舊會被某個割裂而出的段落所打動。

  看完結局之後,顧嘉年鼓起勇氣問書店老板借閱了往期六個月的雜誌,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把這篇小說從頭看到尾。

  爸爸來的時候,店外已經下起了大雨,顧嘉年再次看完結尾,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怔怔地想著書裡的世界。

  彷彿有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在她眼前被打開。

  跟著爸爸走進雨裡的時候,顧嘉年躊躇著問:「我能把這些雜誌買下來嗎?」

  爸爸撐開傘,瞥了眼櫃台上的雜誌,隨口說道:「改天再說吧,我一會兒還有事,快走。」

  顧嘉年掩住失望,乖順地走進大大的傘沿,卻又不甘心地回過頭去,記住雜誌翻開的內頁上,那個作者的筆名。

  硯池。

  後來,水到渠成的,硯池成為了她在《傾言》上最喜歡的作者。

  她曾經把他文章裡的句子奉為經典,一筆一劃工整地抄在後來被媽媽撕毀的摘記本上。

  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一下學期,她一連追了好幾篇他的小說,短篇、中篇、長篇,統統驚為天人。

  上智華初中之後,學習開始壓得她喘不過氣。

  許多次放學後,她都偷跑到書店,假借買參考書的名義追他的連載,順帶著也看了許多《傾言》上出色的作品。

  可以說顧嘉年對於文學的熱愛就是來自於那幾年的《傾言》,更準確地說,是包括硯池在內的那幾個早期的《傾言》作者。

  只可惜,在她念初二之後,這個作者突然銷聲匿跡了。

  最後一篇《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一連五個月,顧嘉年每次都趕在第一天去看最新的《傾言》連載,卻都沒有看到他的文章。

  再後來,時過境遷,歲月與繁重的課業壓力將這些細微的牽連一層層地掩埋,也把這個筆名埋進了她的記憶縫隙裡。

  顧嘉年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眉如點墨,眼若星河,他彷佛穿越過時間的橋梁,活生生地、懶洋洋地,坐在她身邊。

  她的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一下一下似有回響。

  命運帶給她的,似乎並不止是一座礦山,還有連通地底的深不見底的礦脈。

  窗外雨聲連連,屋內光影無聲。

  顧嘉年突然開口:「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光著腳跑進房間裡,利索地找到睡覺時掉落在床上的手機,然後重新坐回他身邊,翻開了當年的一個文學論壇。

  那會兒顧嘉年還沒有手機,偷用媽媽的手機號注冊的賬號也早已丟失。

  顧嘉年只能憑著自己稀薄的記憶和機械反復的操作,飛快搜索瀏覽著,終於在千千萬萬的帖子中,找到了她曾經發過的那個。

  竟然還沒有被管理員刪除。

  她確認了一下,抖著手,把手機屏幕舉到他面前。

  「你看。」

  遲晏順著她白皙的指尖,垂眼看向屏幕,忽然怔住。

  帖子裡只有一個人的留言,一連四條。

  橫跨了幾個月的時間。

  【停停的嘉年華】:這是一個尋人帖!如果硯池大大能看到這個帖子,可以回復我一下嗎?等了三期雜誌都沒看到您的更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四期也沒有看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五期也沒看到。我快要升初三了,不能再來啦,希望您一切安好。

  他一字一句地讀著那三條留言,目光有著難抑的震動。

  彷彿看到時光的背後,有個執拗又敏感的女孩子,隔著學業與生活的壓力,牽掛著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他。

  遲晏驀地抬眼。

  長大了許多的女孩雙眼裡皆是難以置信的恍惚,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後,她忽然扁了嘴角:「我那會兒還沒有手機,每次都是趁我媽在廚房,偷偷用她的手機發的。」

  「因為擔心被爸媽發現,我沒有辦法經常看回復。每天都盼著你能看到帖子,又怕萬一你回了,我卻沒看到。」

  「但你一直都沒有回我。」

  遲晏看著她睫毛抖動,嘴唇張合。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機。

  突然覺得原來它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用。

  「那你也等我一下。」

  他驀地勾起嘴角,吊兒郎當地說著,修長的手指飛快點開那個論壇,註冊、驗證、登錄,一氣呵成。

  兩分鐘之後,他再次抬頭:「你刷新一下。」

  顧嘉年困惑地扁著唇,聽話地刷新了一下界面。

  時隔四五年。

  那條孤零零的帖子下,突然多了一條回復。

  【硯池】:小嘉年,多謝關心,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如同時光在重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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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7:0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吃過早飯,遲晏便開車帶上顧嘉年回雲陌。

  因為時間尚早,高速公路並不擁堵,過收費站的時候也沒有排隊。

  顧嘉年坐在副駕駛上,側目看向一旁專心開車的人。

  鬍子刮了,眼裡也再不見昨晚的疲倦。

  看樣子昨晚他應該睡得不錯,顧嘉年鬆了口氣。

  自己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昨晚說到他的筆名,意外牽扯出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淵源。

  顧嘉年難掩興奮,與他聊了很多往事。

  譬如那些年裡她是怎麼在爸媽的眼皮子底下,每個月偷溜去書店追他的連載,又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媽媽的手機發帖子、看回復,有幾次還險些被發現。

  她還問了許多當年看他的小說時覺得困惑的問題。

  兩人聊到夜深,直到夏雨漸歇。

  顧嘉年這邊還在說著話,遲晏已經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停下話頭,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睡熟,又輕手輕腳地去房間裡拿了床薄被替他蓋上,這才躺回床上。

  然而或許是因為下午已經睡了一覺,抑或是心情太過激昂,顧嘉年絲毫沒有睡意。

  於是她重新打開手機,反反復復地看著那個帖子上她稚嫩的留言與他新添的回復。

  「小嘉年,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顧嘉年在黑暗裡逐字逐句地無聲讀了許多遍,眉眼彎成月亮形狀,忍不住在床上翻滾起來。

  後半夜,她索性坐起來,從《傾言》的官網上下載了那幾年的電子雜誌,把那篇《浮木與枯海》從頭到尾重溫了一遍。

  不得不說,成年之後重新讀來,比起十來歲的時候讀懂了更多東西,也有了不同的感悟。

  於是今天早上,顧嘉年熬著一雙兔子眼吃早餐,惹得遲晏以為她夜半做噩夢了。

  又打了一個呵欠。

  顧嘉年搖下一半車窗,看向窗外的夏景,想要打起精神來。

  清晨裡的風景與那次夜晚所見大不相同,遠山重疊、鬱鬱蔥蔥,有山霧自林間起,遮掩了青山的半分容貌。

  顧嘉年突然想起個事,轉過頭問遲晏:「你的微信名是Y.C,應該就是硯池的縮寫吧?」

  他正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兩隻手輕鬆搭在方向盤上,隨意地點了點下巴。

  顧嘉年又問:「那你的頭像呢?我記得是一張照片,掩蓋在大霧裡的森林。是有什麼含義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調侃道:「你記性是真的好,隨便一個微信名和頭像都能記住嗎?看來是讀文科的料。」

  顧嘉年怔了一下,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心裡下意識緊張起來,擔心他追問。

  她絞盡腦汁地回想著賀季同用的是什麼頭像。

  好在遲晏似乎就是隨口一問,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沒什麼特殊含義。我去年九月份一個人去了趟大興安嶺,當時拍了這張照片,覺得很好看,所以就當了頭像。」

  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他爺爺去世之後的那段時間。

  他來雲陌之前,孤身一人去大興安嶺?

  顧嘉年忍不住問道:「……去散心麼?」

  她難以明白他當時是什麼心情。

  遲晏漫不經心地點頭:「嗯。原始森林裡有很多平時難見的野生動物,還有很多很多樹,落葉松、白樺林、紅皮雲杉……」

  他說著,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你應該會喜歡那裡,有機會帶你去。」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又熟稔,顧嘉年聞言卻不由得頓住。

  他說以後有機會帶她去?

  以後,是什麼時候?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旅行已經結束了。

  等回到雲陌,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會回歸到正常。

  時間已經走到了八月下旬,離暑假結束還有十多天。

  而她也決定要回北霖復讀。

  那他呢?

  應該還是會留在雲陌吧?

  顧嘉年不禁想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有機會同他一起去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

  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呢?

  許久未見的鄰家妹妹?

  顧嘉年抿了抿唇,睡意驟消。

  從昨天決定復讀之後就持續高亢的情緒在這一剎那突然被澆滅了些許。

  他帶著她找到了通往未來的路。

  但這路上,會有他麼?

  *

  到達雲陌時正好中午。

  是平常顧嘉年和外婆一起吃午飯的時間。

  遲晏出發前就和外婆打過電話。

  車子剛開上石橋,顧嘉年便看到河那側熟悉的兩層小樓前,外婆正拄著拐杖站在那棵她們一起合過影的桂花樹下。

  一如既往地等她回家。

  車輪壓過橋下被水流沖上岸的幾個鵝卵石,桂花樹的影子慢慢放大,顧嘉年心裡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等到車子停下,她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一鼓作氣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遲晏也跟著走下車,原本想著幫她解釋兩句。

  可見到祖孫兩個相顧無言,便又沒有出聲,想著把時間留給她們。

  顧嘉年躑躅著走上前,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有滿腹心事想跟外婆說。

  想跟她道歉,關於對她的隱瞞、搞砸了她費心操辦的成人禮、還脆弱地離家出走害她擔心。

  更害怕外婆會對她失望。

  顧嘉年還記得外婆在爸媽面前那樣維護她,那時候她大概也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一個壞孩子吧?

  可千言萬語到嘴邊,顧嘉年卻一句都沒能說出來。

  她目光抖動著,扯了扯被花枝勾破的裙邊,軟聲道:「……阿婆,你給我做的裙子,我不小心弄破了。」

  外婆聞言,突然伸手擦擦眼角,拄著拐杖走上前,摟了摟她的肩背:「停停不怕,阿婆會幫你縫好。」

  顧嘉年把臉埋進外婆溫暖的肩膀,悶著聲應了句:「嗯。」

  外婆抱了她一會兒,而後拉著她進屋,順帶招呼遲晏也進來。

  顧嘉年以為她是要留他吃個午飯,沒想到一進門,卻看到兩個表弟端著一個新買的蛋糕從廚房走進廳堂。

  她停下腳步,驚訝地發現屋子裡竟然全是人。

  兩個舅舅、舅媽,張嬸、劉叔……甚至還有劉叔家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裡還捧著那箱汽水,正咬著牙吃力地搬到桌子上,看到她進來,他紅著臉從箱子裡拿了一瓶,屁顛屁顛跑過來,塞進她手裡。

  「停停姐姐喝汽水。」

  「我把你給我的路費也拿去換了汽水,是草莓味的。」

  小豆丁討好地扯著她衣袖。

  顧嘉年整個人如同雕塑般僵住。

  她環顧四周。

  那天來參加她生日會的客人們。

  他們竟然都在這。

  彷彿時間被撥回,毫無痕跡地銜接到她離開之前。

  午間的風如同蒲扇掃過,溫熱又平和,初開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狹小的堂屋裡擠滿了人,沒有豐盛的宴席,只有蛋糕。

  不知道是誰帶頭,唱起了生日歌。

  顧嘉年慢慢地握緊了手心,指甲一點點嵌進肉裡,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直到舅媽重新在那蛋糕上插上十八根蠟燭,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停停,大壽星可不能掉眼淚,來,吹蠟燭,我們重新再許個願。」

  顧嘉年憋回淚,笑著應了一聲「好」。

  從晝山回來的這天中午,沒有人問她這兩天的去途,也沒有人問她那不堪的過往。

  如同山風呼嘯而過,留下一路坦途。

  他們特意騰出了另外一天時間。

  陪她吃完屬於十八歲的生日蛋糕。

  *

  那天晚上,顧嘉年沒有上樓,而是窩在外婆的被窩裡跟她一起睡。

  外婆床上有溫暖好聞的舊床褥氣息。

  顧嘉年看著雕花床柱上的一道道刻痕,好奇地問道:「阿婆,這些是什麼?」

  外婆側目看過去,笑道:「是你小時候每年過生日量身高留下的。」

  「最下面這條是一歲,接著是兩歲……五歲,六歲,七歲。」

  顧嘉年看著那些挨在一起的線條,溫溫地笑道:「我長得好慢。」

  「不慢,」外婆摸著那些刻痕,好笑道,「每一年都在往上竄,從會說話到會走路,慢慢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齜牙咧嘴地咬人。」

  顧嘉年忍不住笑道:「我小時候還會咬人?」

  「怎麼不會?」外婆回頭看她,「你咬人可疼了,像個小老虎,我記得小遲也被你咬過好多次。」

  顧嘉年突然覺得小顧嘉年真的好威武。

  讓她現在去咬遲晏?

  借她十八個雄心豹子膽她都未必敢。

  祖孫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顧嘉年翻了個身側躺,把兩隻手交疊枕在臉下,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外婆眼角的紋路:「阿婆,今天是你讓他們來重新給我過生日的嗎?」

  「不是」,外婆搖了搖頭,「是陳錫和陳鎖的主意,兩個小鬼今天早上知道你要回來,一家一家地打去電話,沒有電話的就親自去找。你劉叔上午還在地裡耕田,聽到消息,扔下鋤頭就來了。張嬸也是,在鎮上麻將館裡打著麻將呢,接到電話,牌也不胡了,買上蛋糕,搭了個三輪車就趕回了雲陌。」

  「她說,我們停停是整個雲陌的好運,十八歲生日得風風光光地補辦。」

  顧嘉年眼眶一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或許曾經有過不幸。

  但此時此刻,她又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來比她幸運的人。

  許久之後,她才哽咽道:「阿婆,謝謝你們,我還以為……」

  半晌後,她終於提起來:「阿婆,對不起,我……我是個叛逆的壞孩子,我瞞了你們好多事。」

  她話音剛落,忐忑地等待著外婆的回應,可外婆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突兀地轉移了話題。

  「停停,你這次跟著小遲去了晝山嗎?」

  「幾十年過去,晝山應該,變化很大吧?」

  「現在是很好,很新,是個跟北霖一樣的現代都市,」顧嘉年回答完,反問她:「阿婆,你也去過晝山嗎?」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點頭:「嗯。」

  「跟你一樣,也是在我十八歲那年的某個夜晚偷偷去的。不過,我是一個人。走路去鎮上,坐牛車,然後繼續走路。」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樣平坦的水泥路,從雲陌到晝山需要翻過許多山頭,要走好長、好長的山路。」

  顧嘉年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

  「好在一路還算順利,搭了幾趟順風車,也遇到幾個好心人替我指路。那時候的人心還沒有現在這麼復雜,我挨了兩頓餓,摸黑進了晝山城。城門口餛飩攤的大娘見我飢腸轆轆的樣子,免費給我煮了一大碗餛飩。」

  顧嘉年忍不住問她:「可是你去晝山幹嘛呢?」

  還是孤身一人。

  那個年代沒有高速公路,更沒有便捷的大巴。

  外婆笑著與她對視,那雙蒼老的眼睛儘管已經渾濁,可在這黑夜裡卻熠熠生輝,如同月有圓缺。

  「我呀,跟一個人約定好了,去晝山找他私奔。」

  「停停,阿婆那會兒,比你還要叛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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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7:2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三章

  屋外螢蟲飛舞,窗台上那個破瓦罐裡新插的扶桑花枝隨夜風搖曳。

  外婆同顧嘉年講了一個故事。

  是獨屬於那個年代的,並不算新奇,卻真實存在過的故事。

  五十幾年前的一個春天。

  梨花壓滿枝椏的季節。

  一位體弱多病的富家少爺帶著僕從到鄉下養病,住進祖上修建的洋房別墅。

  他聽從醫生建議,每天清晨都要繞著河邊走三趟。

  於是每天都能見到一位在橋洞下浣衣的鄉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爺實在無聊,有一次便走下河道,與姑娘攀談起來。

  起初並不愉快。

  兩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截然不同。

  一個是受過先進教育、矜貴桀驁的富家少爺,一個是安守本分、被家裡安排著成年就要嫁人的農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卻四體不勤,就連穿衣吃飯都要依靠傭人。

  他說她唯諾迂腐且大字不識,甚至最簡單的兒童讀物都讀不懂。

  誰都瞧不上誰。

  可是後來,少爺屈尊降貴教女孩識字看書,給她講新時代,講開放,講男女平等、戀愛自由。

  講女孩子也應該擁有受教育的權力。

  女孩呢,則手把手教少爺洗衣做飯、種菜放牛,逼著他每天陪她風吹日曬、翻山越嶺。

  說只有接了地氣,身體才能結實。

  他們就這樣拌嘴吵嚷了一整年,誰都沒有戳破那層曖昧的窗紙。

  直到女孩快要滿十八歲,家裡開始給她相看人家,而少爺也身體大好,即將要被接回城裡。

  說是家裡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爺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親手栽種的玫瑰花。

  他別別扭扭擰著眉毛,埋怨道:「托陳叔從晝山城送來的種子,可貴了。我連著種了好幾茬,全都死了,只長成這一株。你教我種菜的辦法根本就沒有用。」

  姑娘接過那束從未見過的火紅,眼裡有淚,語氣卻好笑:「我教你種蘿蔔白菜,可沒教過你種花,能生搬硬套麼,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個月你要成年?家裡在給你說親了?」

  「嗯。」

  少爺的喉結上下滾動,躊躇著思考,到底要不要帶著她離經叛道、攪亂她平安順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應,更怕她後悔。

  沒想到姑娘卻先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下個月五號我過生辰,你來的話,我們可以……」

  她把玫瑰捧進懷裡,花刺紮進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帶我去坐你說過的火車和汽車,好不?你不是說你曾經跟著家裡去過北方的玫瑰莊園品酒,我們也去好不好?我喜歡這紅色。」

  「好,」少爺突然伸手抱住她,盯著她白皙的脖頸,哽聲道,「跟你一起,去哪裡都好。往後我給你打一串項鏈,紅寶石的,比玫瑰還紅。」

  ……

  「可是那天他沒有來。」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於是從家裡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晝山。去往他曾經說過的那個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從前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到鎮上趕集,我甚至都沒想到我能到晝山。」

  聽到這裡,顧嘉年淚眼朦朧地摸著外婆眼角的皺紋,問當年那個孤注一擲的姑娘:「那……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姑娘說,「我在他家後門坐著,等到了剛從雲陌回來、風塵僕僕的陳叔。我才知道,原來他病了,病中讓陳叔替他赴約。沒想到陳叔在路上耽擱了,這才與我錯過。」

  「陳叔帶著我從後院小門進去,隔著窗口的一樹玉蘭,我見到他。」

  「身子才剛好的人,又那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臉白得像鬼。說是同他父親爭吵,推搡之間撞到了腦袋。什麼腦震蕩,發了高燒,他父親硬著心腸不肯請醫生,我去的時候他還神志不清呢。」

  「陳叔說,他買好的兩張火車票被家裡人發現了,吵了好大一架,還以絕食抗議。」

  「陳叔說,他讓我等等他,他會賭贏的。」

  外婆嘆了口氣。

  「是我沒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給賭沒了。」

  「我從晝山回來,聽從了家裡的安排結婚,讓陳叔轉告他各自安好。後來聽說他身體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與少爺的故事戛然而止。

  紅玫瑰與紅寶石,只是記憶裡脫離軌道的一場夢。

  但外婆的敘述卻在繼續:「我回來的那天也以為人生就此中斷了,看不見未來與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會就此中斷的,時間是最能撫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時又最強大,等過些年你會發現,沒有什麼坎是一個人跨過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結了婚,他是村裡的會計,人很靦腆,長相也秀氣。他也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是從北方來的下鄉知青,我見過。長得漂亮、很有學識和禮貌,待人也親厚,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隊回北霖讀大學了,同他偶爾有書信往來。」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樣,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一輩子放在心裡。」

  「結婚那天我們就說好,這輩子就當戰友,把剩下的歲月當作戰場,一起拼搏到最後。」

  顧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聽故事的過程裡,已經猜到那個少爺是誰了。

  也意識到遲晏曾經遞給她的那盒紅寶石項鏈,並非不小心拿錯。

  「阿婆,那你……沒有遺憾嗎?」

  外婆想了想,說道:「我也以為會有遺憾,可到頭來仔細想想,好像沒有。」

  她溫和地看著顧嘉年,一字一句地說:「姑娘後來有了一個聰慧拔尖性格要強的女兒,兩個資質平平卻性情敦厚的兒子。往後的歲月裡,她又添了兩個鬼頭鬼腦的孫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個寶貝外孫女,那是上天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從前往後看,人生荒唐到過不下去;但從後往前看,其實每一年都是嘉年。」

  「停停,你的坎,也會過去的。」

  「嗯,」顧嘉年抱住她,眼淚浸透她的白髮,「會的,我要去復讀了,阿婆。」

  *

  第二天吃過早飯,顧嘉年背著書包去爬牆虎別墅,她像往常那樣用鑰匙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客廳裡。

  只是沒想到遲晏已經睡醒了,正坐在書桌後一邊喝咖啡,一邊散漫地敲著鍵盤。

  顧嘉年把書包放在沙發腳下,驚訝道:「遲晏,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往常他最早也得十一點多才會起床。

  遲晏抬眸睨了她一眼,語氣好笑:「想起就起了,管這麼多?怕我打擾你看書?」

  顧嘉年連忙擺擺手:「哪有,而且我今天不打算看書,既然你在——」

  她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陪我打個電話?很重要的電話,超級重要,我自己一個人有點不敢。」

  遲晏頓了片刻,問她:「打給你爸媽?」

  「不是,爸媽那邊我準備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再告訴他們。」

  顧嘉年說著,把之前從網上找到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輸進去,解釋道:「是北霖九中招生辦的電話。三年前他們打電話來家裡招攬過我,我答應了,但後來被我爸媽逼著毀約,去了霖高。」

  「我想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我能不能去九中復讀。」

  遲晏頷首,又漫不經心問她:「需要我幫你打嗎?」

  「我可以勉為其難扮演你的監護人。」

  「你幫我打?」

  顧嘉年本就緊張,對這個提議頗為心動。

  然而掙扎了許久後,她仍是咬了咬牙,搖頭道:「……算了,我還是自己面對吧,橫豎就是一刀。這才是第一道坎,未來一年還有很多難關,我不能總是躲在後面。」

  她說著,抬頭看他一眼。

  而後低聲咕噥道:「你……你在這裡坐著陪我就行。」

  遲晏聞言抬眉。

  這小孩,永遠比他預料的更有勇氣。

  他嘴角掛起一個弧度,揚了揚桌上的抽紙盒,調侃道:「好,那我給你準備好紙巾。」

  顧嘉年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我哪有這麼沒出息。」

  說著,一鼓作氣按下通話鍵。

  「——嘟嘟嘟,」電話被接起來,是一個年輕女性例行公事的聲音,「北霖九中招生辦公室,請問您有什麼事?」

  顧嘉年瞬間挺直脊背,手指握緊了手機,咽了咽口水。

  「您……您好。」

  她的聲音比起對面來,明顯稚嫩又緊繃:「那個……我想問問,你們文科班還……還招復讀生嗎?」

  對面停了一秒。

  顧嘉年又畫蛇添足般套近乎:「三年前,九中文科一班的周成斌老師曾經給我打過電話,只是我後來去了霖高。」

  話說出口,她就後悔了,明顯太緊張,說話沒過腦子。

  她在說什麼啊?

  這哪裡是套近乎,這分明是挑釁。

  果然,女人聞言沉默了會兒。

  顧嘉年通過她的語氣都能想像到她在皺眉。

  「你去了霖高?那為什麼不回霖高復讀?」

  顧嘉年腦袋裡閃過無數個預先準備好的、更為保險的回答。

  比如覺得九中更適合自己,霖高比較注重理科教學,九中離她家更近等等等等。

  可那些體面遮羞的回答最終被她擠出腦袋,她腦子一熱,鬼使神差地交代了所有前因後果。

  她老老實實回答著,說了逃課的事,也說了抽煙的事,也說了霖高不要她復讀。

  期間,電話那頭的女人不斷提問,語氣犀利、不帶感情。

  顧嘉年一字不落地將那錯軌的三年時間全都交代了一遍。

  最後,她問她為什麼想要復讀。

  顧嘉年頓了頓,乾巴巴地講了這些天的心路歷程。

  她像個被審問的犯人,失去了潤色的能力,只剩老實巴交的陳述。

  一通電話打了大半個小時,對面女人的呼吸聲淺淺,似乎完全沒有被她的敘述打動。

  沉默過後,她說自己不能做主,要跟年級組的老師們商量一下,三個小時後再跟她聯繫。

  顧嘉年禮貌地掛斷電話,而後脫力般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好半天後,她扁了扁嘴,慢吞吞地說道:「要不你還是拿來吧。」

  他挑眉:「拿什麼?」

  「紙巾,」顧嘉年苦著一張臉,「我可能下一秒就要爆哭了,我在忍著呢。」

  遲晏好笑地「噢」了聲。

  他拎著紙巾盒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彎腰薅了一把她頭上睡得翹起的軟毛,挑眉道:「現在倒是誠實了。」

  顧嘉年發著呆,沒什麼反應。

  遲晏搖了搖頭,重新繞回書桌後。

  沒有問她過程和結果。

  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到方才頭頂有涼涼的溫度撫過。

  她沒心思去想那是什麼,只覺得時間格外漫長。

  她特地跑來爬牆虎別墅打電話,就是擔心結果不好,外婆會跟著操心。

  沒想到果然被她搞砸了。

  腦子裡亂亂地回憶著剛剛電話裡頭的一問一答,現在想起來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在踩雷。

  她怎麼能說實話呢?

  在校抽煙、翹課,違反校紀校規,霖高不要她,九中就會要她了嗎?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九中的招生辦老師,肯定不會收這樣的學生。

  是不是循規蹈矩先不說,就她這個腦子,誰能收她?

  沒當場拒絕她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如坐針氈。

  等她感覺已經天荒地老的時候,看一眼手機,時間居然才過去五分鐘。

  她忍不住站起來,想從書架上挑本書看,卻發現自己好像突然之間不認識字了,連書名都讀不進去。

  「《在細雨中……》你還逃課、抽煙?在學校裡?」

  「《百年孤……》你模考考了幾分?語數英分別多少?」

  「《你當像鳥飛往……》所以你為什麼覺得你學不好理科,就能學好文科呢?」

  「……」

  顧嘉年焦灼地在幾排書架前來回穿梭,企圖找到一本沒有字只有圖的書。

  不知不覺走到了遲晏的書桌後面。

  身後帽兜突然被拎住。

  她垮著臉回頭,見他站在書桌後,一隻手插兜,另一隻手閒閒拎住她,好笑道:「怎麼慌慌張張的,在翻什麼?」

  顧嘉年極力把腦袋裡那些冰冷的女聲趕出去,反問他:「……你在做什麼?」

  遲晏頓了會兒。

  他的目光在她慌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忽然鬆開她,轉身把筆記本計算機推過來:「賀季同催我要新書的開頭。這些天反反復復一共改了十六版,我挑不出來,你幫我挑。」

  「……我?」

  顧嘉年難以置信又受寵若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不確定地重復了一遍:「你要我幫你……挑開頭?你確定?」

  遲晏事不關己般隨意地點頭:「你不是正好沒事,想找點事做?」

  又順手幫她拉開椅子,用下巴示意她坐下。

  「沒事倒是沒事……那,我看啦?」

  顧嘉年坐在這把她從來沒坐過的寬大實木椅子上,畢恭畢敬地接過筆記本計算機。

  她看著屏幕上按編輯時間排列整齊的十六個文檔,心裡瞬間被復雜的感覺淹沒。

  一方面覺得肩上擔子千斤重,自己何德何能給大作家挑開頭。

  他自己都挑不出來,她又能幫上什麼忙?

  另一方面又飄飄然,心裡幾千個小人在歡呼雀躍:「我居然在幫硯池大大看文!」

  十三歲的顧嘉年要是知道她還能有這麼出息的一天,大概會半夜激動到從被窩裡蹦出來吧?

  不管是哪個情緒佔主導地位,搞得她都再也沒有心思去合計剛剛那通電話。

  顧嘉年虔誠地點開第一個文檔,腦袋湊近屏幕,字斟句酌地看起來。

  遲晏倒是落得清閒,走到她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兩個人位置對調,他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背上,閒閒翻著書,時不時還抬眸打量書桌後的人。

  那椅子對她來說矮了點,手指握鼠標的姿勢有些費力,腦袋也像個小松鼠般往前湊。

  倒是看得認真,唇緊緊抿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緩緩地挪動著,臉頰時不時鼓起,眉頭還偶爾皺一下。

  遲晏盯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摩梭著書脊,一下,兩下。

  片刻後,他驀地垂下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本來只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麼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一點點緊張。

  這心情讓他想起高一那年第一次給《傾言》雜誌投稿後,等待回音的那幾天。

  陌生又遙遠的忐忑不安。

  他哂笑著低下頭,不再看她。

  靜默片刻後,開始看書。

  直到時鐘緩緩走過兩圈半。

  顧嘉年終於看完最後一個文檔,仍然沉浸在文本裡,內心震動著伸了個懶腰。

  這才發現自己看得過於入神,以至於此時此刻渾身都僵硬了。

  她抬眼看去,遲晏正坐在沙發上閉著眼,慵懶地靠著沙發背,修長的指節清閒地支著俊朗的下顎線。

  這單人沙發對於她來說過於巨大,於他卻是剛剛好。

  個高腿長,就算坐著也有不可一世的壓迫感。

  屋裡安靜,只有時針在發出聲響。

  她靜靜看著他,移不開眼。

  這樣的一個人。

  既荒唐頹廢、玩世不恭,又有穩重的溫和與篤定。

  外貌得天獨厚,什麼事都信手拈來。

  文本也同人一樣,有著與生俱來的鋒芒。

  顧嘉年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地鼓動。

  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自己問外婆會不會遺憾。

  那她自己呢?

  就這樣把他藏在心裡,會有遺憾嗎?

  一定會的吧。

  她才十八歲。

  可卻有直覺,此生往後都不會再像這樣喜歡一個人。

  顧嘉年不敢再想下去,回過神來,拿起計算機挪過去,蹲下來戳了戳他胳膊,小聲道:「遲晏,我看完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裡有些許惺忪睡意。

  聲音也有著繾綣的沙啞:「嗯,怎麼樣?」

  顧嘉年壓下心底的悸動與不安,認認真真地和他說自己的感想。

  「我覺得每一版都很好,我都捨不得看完。」

  「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我最喜歡第六版。」

  遲晏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在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裡,她的選擇竟然與他一致,僅僅十六分之一的概率。

  這些開頭賀季同和其他幾個編輯們也看過。

  他們各有所好,但統統不看好第六版,覺得太過平鋪直敘,沒能凸顯他的文本功力。

  而他在走過這些年的困頓現實之後,亦不得不承認,對於文本已經沒有當年那般敏銳與自信。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所以才會接連停筆十數次,磋磨割裂到喪失信心。

  「嗯,」遲晏的喉結上下滑動著,問她,「你為什麼這麼認為呢?」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

  「我給不出什麼專業的建議,」她斟酌著說道:「但是,在你銷聲匿跡之後的那半年裡,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不是說敘事順序或者文風多麼相似,可我看到第六版的開頭,就覺得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

  遲晏啞然。

  這些年過去,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的文本到底應該是怎麼樣的。

  此刻卻被人篤定相告。

  這就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遲晏看著顧嘉年的雙眼,那瞬間眸中忽然閃過一絲難捱的悸動。

  支著下巴的手指收了收,指尖嵌進掌心。

  他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著。

  縱使他把家裡這上萬本書全部看完,大概此刻同樣會詞窮。

  文本最是千變萬化,可造日月星辰,可寫人間四季。而她卻是萬千組合之外,最莫測的那個。

  不可捉摸,無法言說。

  兩人一坐一蹲,靠得很近,呼吸相聞,靜靜地對視著。

  某些微不可察的曖昧氣氛在蔓延。

  顧嘉年莫名感覺到臉頰在升溫,她不知道他這樣看著她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她說得對還是不對呢?

  直到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顧嘉年嚇了一跳,驚覺三個小時到了。

  她連忙站起身與他拉開距離,抖著手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

  她手忙腳亂接起來,清了清嗓子,緊繃地問道:「喂……請問結果出來了嗎?那個——」

  「——你們……要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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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7:4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四章

  對面靜默了幾秒。

  顧嘉年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耐著性子等過一個呼吸的時間,追問道:「我……我還有戲嗎?」

  電話那頭傳來淺淺的笑聲,像是被她的話逗笑了。

  「嗯,有戲。顧嘉年同學,九月一日上午八點來報到,高三十班,還是周老師的班。不過——」

  女老師的聲音比起上通電話,輕鬆了不少,少了些許公事公辦的冰冷感,多了點帶著溫度的笑意:「——三年前承諾你的是文科實驗班,這次只能是普通班,你來嗎?」

  顧嘉年腦子當機了好幾秒。

  這個意思是,九中同意讓她去復讀?

  秒針簌簌走著。

  顧嘉年的視線在沙發扶手上放著的書上空洞停留片刻。

  暖黃色讀書燈打在藍色封皮上。

  顧嘉年終於回過神來,飛快道:「來來來,我一定來!」

  下一秒,她目光下意識地上移。

  視線所及之處,遲晏垂著眼眸,怠惰地勾起一個笑。

  而後他拿起筆記本計算機,自顧自看起來,不再費神聽後續。

  顧嘉年的視線無意識地飄在他臉上,思緒卻仍在電話裡。

  她像是生怕對面反悔般,補充道:「……那個,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嗯,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我們年級組老師剛剛聯繫了霖高,拉了你高一一年政史地的成績單。你文科基礎還可以,直接插班高三雖然冒險了一點,但往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

  「一會兒我給你發一個高二的政史地課程大綱,你去買一下教科書,自己先看看。雖然高三會從頭開始復習,但你畢竟缺了一年課,如果不想一開學就跟不上,這幾天勤快點抓緊學一學。」

  顧嘉年連連稱是。

  女老師繼續補充道:「你們班還有幾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直接讀高三的同學,跟你情況比較類似。等開學之後,班主任會安排你們晚自習另外補課,這一部分費用包含在復讀的繳費清單裡,我也會一會兒發給你。」

  女老師一條條說到這,話鋒突然一轉,打趣道:「這次,你爸媽不會再次反悔吧?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顧嘉年斬釘截鐵:「不會。」

  她沒解釋。

  如果爸媽不同意,她就自己當自己的監護人。

  至於學費,九中是公立高中,一年學費要不了多少。

  大不了,她可以用課餘時間勤工儉學,總是能扛過去的。

  顧嘉年想起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

  在爸媽瞞著她去幫她交霖高的擇校費之前,她騎著單車吹著風去過九中。

  她記得九中門口有一個自西向東的彎道,坡度很高騎不了車,她不得不推著車走上去。

  而那彎道的兩旁,開著好幾家生意忙碌的書屋。

  或許她可以跟老師報備一下,課餘時間去某一間書屋裡打工。

  反正她已經成年了。

  時間如金色麥田,被秋風撥亂了三年。

  如今總算回歸正軌。

  「好,那就開學見。順便說一下,九中的校規中也明確,在校抽煙絕對不允許。」

  「不抽,肯定不抽!」

  顧嘉年信誓旦旦保證著,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她怔怔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連手機都忘記放下來,低下頭對遲晏喃喃說:「他們說,要收我。」

  遲晏抬起頭,神色尋常地道:「嗯,知道了。」

  空氣靜了一瞬。

  然後耳邊響起小姑娘後知後覺的驚呼聲。

  軟乎乎的,卻很炸耳。

  她如同被按開某個開關,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嘴裡還絮叨著:「你說他們應該不會反悔吧?等開學了我一定要親自去謝謝那個女老師,聽我說了那麼多,竟然還願意收我,肯定是個頂頂善良的人……我得回去跟外婆說一下,還要跟爸媽打電話通知他們,嗯,是通知,不是商量……」

  「……要買書,要復習,還有一個多禮拜就開學了。」

  一邊說著。

  一邊那嘴角高高翹起來,眉眼飛揚著,眸子裡充斥著驚喜與快樂,彷彿點點星光灑在湖面。

  這不加掩飾的情緒明快到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哪怕剛成年,骨子裡也還是個孩子。

  遲晏忍不住跟著她舒了眉眼,覺得空氣流淌得比平常要快。

  呼吸都變得順暢。

  顧嘉年忙忙碌碌著,快樂地收拾東西,許久之後,她突然停下手中的一切。

  如同愣神般朝他看來。

  遲晏被她看得有些異樣,挑眉道:「看什麼?」

  「遲晏——」

  小姑娘叫他的名字,那飛揚的眉眼拉直,漂亮的臉上帶著難得的嚴肅。

  下一秒,她說道。

  「多謝你。」

  「謝什麼?」

  顧嘉年言簡意賅,難抒胸臆:「就,全部。」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哦,你是該謝謝我,」遲晏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好脾氣地說道,「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

  顧嘉年用力點頭:「嗯,我沒忘。」

  她鬼使神差地拉長了時間線,說道:「等以後有時間,你去北霖或者我回雲陌,我再請你吃飯。」

  *

  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裡。

  在顧嘉年離開之前的日子裡,夏天飛快地收尾。

  八月末那幾天氣溫已經有了明顯下降。

  門口的葡萄葉和桂花夜時常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

  二舅開著修好的皮卡去鎮上給顧嘉年買了高二的教材。

  好在雲陌和北霖用的都是人教版,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氣。

  顧嘉年開始每天去爬牆虎別墅學習。

  她自己心裡很清楚,既然不看書,又買了教科書,她並沒有必要去遲晏家。

  但她就裝作是因為對直行產生了慣性,從而忘記轉彎一般,仍然每天雷打不動地上午去他家報到。

  輕車熟路地坐在「專屬」的單人沙發上,把教科書和筆記本鋪在矮桌上,一學就是一上午。

  好在遲晏沒有問她。

  就好像他也習慣了。

  這些天裡他起得很早,說是因為決定好了新書的開頭,按部就班地開始寫作了。

  令顧嘉年詫異的是,他真的用了第六版開頭。

  原先遲晏讓她幫忙挑開頭的時候,她以為頂多就是把她的意見拿來當個不大不小的參考。

  沒想到他最後竟然真的採用了她的意見。

  顧嘉年感到受寵若驚之餘,又擔心他太過草率。

  於是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幾次,最後得到答案:「只是恰好你選的跟我鐘意的,是同一個。」

  「哦。」

  顧嘉年翹起嘴角。

  一邊覺得這就是緣分,一邊又覺得看來她水平還不算太差。

  兩個人又回到了曾經那種互不打擾的生活,顧嘉年照著老師給她的大綱按部就班地看著,偶爾也會讓遲晏指導指導她——畢竟放著一個高考文科全市第二的學霸不用,實在有點暴殄天物。

  由於遲晏的作息更改,他們每天獨處的時間大大加長。

  顧嘉年非常慶幸。

  在雲陌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

  她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更是。

  復讀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某些不捨與慌張的情緒開始蔓延。

  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呢?

  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

  顧嘉年想起那天遲晏說要她別忘了請他吃飯。

  她擅自拉長了時間線,想要留一個下次見面的機會。

  可那句話彷彿是句玩笑話,沒人真的確定下來,下一次見面會在哪。

  他沒說他要去北霖,她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回雲陌。

  北霖和雲陌之間。

  高鐵加長途汽車,緊趕慢趕也需要七個小時。

  *

  哪怕再慌張不捨,時間也不會跑得慢一點。

  到了顧嘉年離開的前一天。

  夏風捲起碧綠稻田,幾本高二的教科書已經全都被她淺淺翻了一遍。

  顧嘉年把兩個月前二舅幫忙放進儲物間的行李箱拖出來,認認真真收拾了行李。

  回程的行李比來時多了許多東西。

  有外婆親手做的三條裙子、舅媽醃的小菜、張嬸塞給她的一捆鞋墊。

  還有一些鄰里們送來的雜七雜八的特產。

  顧嘉年利索地檢查完所有證件,又確定了一下手機裡那張訂好的高鐵票。

  然後讓外婆陪著她,撥通了北霖家裡的電話。

  自從她生日之後,他們再沒有來過消息。

  或許是眼不見心不煩,破罐破摔暫時把她擱置在一邊,又或者是等著她去道歉。

  電話接起來,顧嘉年就知道,原因是後者。

  爸爸的語氣極其傲慢冷漠,問她:「知道錯了?後天開學,跟我去霖高認個錯,可能還……」

  「我訂好了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九月一號淩晨到北霖,然後直接去九中報到。」

  她打斷爸爸的話,乾巴巴地交代了重點——她要去九中復讀,念文科,還要住校。

  關於學費和生活費,倒是用不著她去校外打工了,外婆說如果她爸媽不同意,她來拿這個錢。

  昨天晚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把顧嘉年叫到房間裡,給她看自己的存折。

  「在雲陌用不著花錢,這些年賣米、蔬果、家禽,每個月還有村政府給的養老金。」

  外婆戴著老花眼鏡,給她看存折上的數字,眉開眼笑:「你看,多著呢。」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沒有繼續聽對面的回復,而是把話筒交給了外婆。

  然後走出了院子。

  倒是與勇氣無關,她只是不想同他們道歉,也對他們的態度不甚在意。

  屋內外婆的聲音被拉遠。

  顧嘉年沿著山路往上走。

  落日浮沉,給遠山鍍上一層淡金色,等待著寂靜良夜到來。

  傍晚的喧囂剛過,沿途薔薇與扶桑已經開敗,剩了光禿禿的綠色葉子。

  風簌簌吹過山坡上所有植被,不同形狀是不同的聲響。

  顧嘉年小心辨認著,把每一株花草的聲音記進心裡。

  關於雲陌的記憶。

  充斥著這個夏天最熾熱的味道。

  顧嘉年抬頭看去,山腰上的那座別墅隱在花叢後。

  如同一座林間古堡。

  這些天裡與他獨處的時候,心底的某個聲音無數次叫囂著想要脫口而出。

  告訴他。

  不要就這樣埋在心底。

  可直到最後一天,她依舊沒有勇氣。

  既怕就這樣埋在心底,往後會有遺憾。

  更怕一旦說出口,連請他吃下一頓飯的機會都沒有。

  顧嘉年躊躇著下不了決定,覺得這件事竟然比給九中老師和爸媽打電話還要難。

  她甩了甩頭,把腦袋裡站在兩個立場互相爭吵的聲音趕出去。

  那就去道個別吧。

  好好跟他道個別。

  走到爬牆虎別墅院外的時候,手機鈴聲恰好響起。

  顧嘉年摁開屏幕,看到是賀季同打來的微信電話。

  她有些詫異地接起來:「喂,季同哥?」

  賀季同那邊有著嘈雜的背景,像是酒吧的蹦迪聲。他推開某個門走出去,聲音依舊沒什麼正形,單刀直入地問她:「嘉年妹妹,聽遲晏說你明天要走了?回北霖讀書去了?」

  「嗯,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上午就要從雲陌出發,去縣城的高鐵站。」

  「哦,你讓遲晏開車送你了嗎?反正他的車上次也開回雲陌了。」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一邊推開庭院的門往裡走,一邊說道:「不用,我二舅會開車送我去高鐵站的,不用麻煩他。」

  「那好……」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復又說道,「對了,我把給你的禮物放在遲晏那了,你記得去他家拿一下。」

  顧嘉年愣了愣:「禮物?……什麼禮物?」

  賀季同笑道:「生日禮物啊,早就買好了。那天我沒抽出時間去參加你的成人禮,結果第二天你到晝山來又很匆忙,我就忘記給你了。」

  顧嘉年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還有禮物嗎?我以為那天你讓遲晏給我帶的蛋糕已經算是禮物了。」

  沒想到賀季同卻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事,條件反射般反問道:「什麼生日蛋糕?」

  顧嘉年心裡奇怪,剛想再追問,賀季同卻忽然讓她等會兒,而後低聲同對面某個人交談了兩句。

  等他再回來,已經滿不在乎地換了個話題。

  「反正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不用跟我客氣。祝你成年快樂,而且,」他慢慢說,「也要謝謝你,嘉年妹妹。」

  顧嘉年怔住:「謝什麼?」

  「遲晏新書的開頭定下來了,他昨天晚上剛把大綱做好發給我們。這本書前後磋磨了六七個月,現在總算確定下來,嘉年妹妹你居功甚偉。」

  顧嘉年被他謝得臉紅,低聲道:「沒有沒有,遲晏說他本來也是選的那個開頭,我只是恰好跟他選了一樣的。」

  「不是挑開頭的事,」賀季同緩緩說道,「我是想謝謝你在雲陌的這些天裡,幫了他很多忙。」

  顧嘉年心虛地囁嚅道:「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吧,他才是……幫了我很多。」

  這麼一想,這一個暑假裡,麻煩他的事數不勝數。

  到他家裡看書、被螃蟹夾到腳、讓他被迫淩晨五點起床去逛集市、帶著她連夜去晝山、陪她復習。

  雖然臉上總是不耐煩。

  但他一直都在照顧她。

  賀季同聞言換了個說法:「嘉年妹妹,你是沒見過我表弟高中時候的樣子,比我還拽,仗著自己讀書有天賦,樣貌家世又好,簡直狂妄到想上天。」

  「和現在這副鬼樣子相比,完全是兩個人。」

  顧嘉年沒解釋自己曾經在貼吧裡見識過他口中十六七歲的遲晏。

  她把聽筒貼近耳朵,繼續聽他說。

  「但在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

  賀季同寥寥幾字概括完,驀地頓了一下。

  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沉悶。

  「——我後來才知道,他爸把家裡的積蓄都挪用來還了高額賭債。遲晏這麼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期間具體發生了什麼,連我都不清楚。」

  「等我去參加他爺爺葬禮的時候,他已經成這幅鬼樣子了。他爺爺去世之後,他曾經寫的幾本書被影視公司看中,賣出了版權,得獎也是那陣子。他把大部分錢投進我的工作室,成了合夥人,算是感謝我爸媽之前幫襯過他爺爺的醫藥費。工作室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資金,慢慢做大的。然後,他就人間蒸發了。」

  「他消失了大半個月,回來之後就搬家到雲陌,從此閉門不出,活得像個吸血鬼。」

  顧嘉年的呼吸停了幾瞬。

  她想起遲晏說過,去年的暑假他獨自一人去了大興安嶺。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

  她握緊手機,聽到賀季同又嘆了口氣:「所以才要謝謝你。」

  「哪怕你同他而言是個麻煩也好。有你這個麻煩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正好重新做人。」

  他說著,調侃道:「可惜嘉年妹妹,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賀季同說到這裡,電話那頭恰好有人找他攀談,他又說了兩句,匆匆掛了電話。

  他最後一句顯然是玩笑話。

  可顧嘉年怔怔地舉著手機,看著爬牆虎別墅緊閉的大門,心裡突然覺得無比酸澀,又恐慌。

  下一秒,門突然從裡面打開。

  遲晏走出來,蒼白的臉一半沉在暗處,一半浸在光裡。

  他扶著門框,皺著眉問她:「怎麼不進來?在打電話?」

  他在客廳裡,依稀聽到她的聲音,還以為是錯覺。

  小孩今天上午已經來過了,而且,明天早上就走了。

  可哪怕是這樣,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開門出來。

  沒想到她真的在這。

  「嗯,」顧嘉年盯著他,喃喃道,「是季同哥的電話。」

  她話音落下,遲晏無聲地沉默了會兒,回答有些拖腔帶調。

  「——哦,是,他把給你的禮物放我這了。」

  難怪會過來。

  顧嘉年隨口「嗯」了聲,下意識環顧四周。

  是與初見時一樣的荒蕪花園。

  薔薇枝椏依舊瘋長,花瓣已經謝落一地。紅彤彤的山茱萸被亂七八糟說不出名字的植物覆蓋,門口鵝卵石路上堆滿青苔與枯枝。

  別墅的每一個窗子都被厚厚的窗簾所覆蓋。

  沉悶而閉塞。

  她的視線挪到遲晏身上。

  他穿著深色家居服,掀著眼皮,神色不耐,懶懶散散站在門口。

  一如從前。

  可顧嘉年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心慌。

  耳邊重復回響著賀季同玩笑般的話。

  「可惜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那個孩子們口中的吸血鬼。

  顧嘉年突然怔怔地對遲晏說:「你在這裡等我會兒。」

  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遲晏愣了片刻,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見她的背影像個兔子,飛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他斂起了所有心情,百無聊賴又莫名聽話地站在門口,等著晚風吹進來。

  幾分鐘之內,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

  山路那邊終於有了聲響。

  小姑娘從夕陽的餘溫裡跑上來。

  推開門。

  手裡拎著個沉甸甸的鋤頭。

  遲晏眼皮一抖。

  看著她抿著唇,費力拎著那把鋤頭走進來,然後不由分說地,開始割庭院裡的雜草。

  這兩個月裡,這小孩顯然只跟她外婆學了個幹農活的皮毛,那姿勢乍一看像是一回事,但那兩條瘦弱的胳膊完全不足以支持長時間的勞作。

  沒一會兒,她就氣喘籲籲起來。

  遲晏忍不住趿著拖鞋走出去,再一次伸手勾住她帽兜,好笑道:「突然發什麼瘋呢?看我這花園不順眼了?」

  「嗯,是不太順眼。」

  「你之前不是還跟賀季同說,挺有氛圍感的?突然又變卦了?」

  「嗯,變卦了。」

  顧嘉年斂了眉眼,執拗地看著他。

  明明是有點冒犯的語氣。

  可下一秒,他卻沒所謂地點點頭,寬容大量道:「行,看在你明天就要走的份上,我不跟你這善變的小孩計較。」

  說著,好脾氣地接過她手裡的鋤頭。

  幫她一起幹完剩下的活。

  薄暮裡,兩人都靜默無言。

  只是埋頭幹活。

  等將花園裡全都清理一遍之後,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兩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累到不想說話。

  所有的雜草全都連根鏟起,和那些枯枝一起,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院子外的空地上。

  劉叔剛剛耕種回來路過這裡,讓遲晏留給他家燒柴火竈。

  花園終於露出了本來面貌。

  薔薇、扶桑、火紅色的山茱萸……

  竟然還有一小叢從前埋在深處的月季,鬱鬱蔥蔥又整整齊齊地綻放著。

  那條鵝卵石的小路也變得乾乾淨淨。

  遲晏把鋤頭扔到一旁,站起來拍了拍手上沾的塵土,去屋子裡翻出賀季同留下的那個禮物丟給她。

  顧嘉年接過禮物,心不在焉地放在膝頭,低頭看著眼前的石子路。

  遲晏重新坐下來,問她:「不打開看看?」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有些不習慣她的沉默,好半天後,似笑非笑地問道:「是剛剛賀季同在電話裡讓你弄的?倒是很聽他話麼。他確實看我這花園很不爽。」

  顧嘉年依舊沒有吱聲。

  遲晏側目盯著她。

  月影與晚風交雜。

  她的臉白皙到快要透明,一張從來都情緒豐富的臉上,難得沒什麼表情。

  她的情緒好像實在很差。

  遲晏眉心跳了跳。

  然後無法控制地,嘆了口氣。

  他掛起嘴角,慢慢違心地說道:「以後也不是沒有見面的機會,我們工作室在北霖也有業務,賀季同偶爾會去出差,你可以找他吃飯。」

  「等你將來上了大學,慢慢也就忘了,沒多大事。」

  按在石階上的修長手指卻悄無聲息地蜷起來。

  可他話音方落。

  那邊沉默了一晚上的小孩突然抬起頭,目光顫動地看著他,咬了咬牙。

  像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不是賀季同。」

  她一字一頓說完,又重復了一遍,還煞有介事地加了個「從來」。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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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7:5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五章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顧嘉年說完,逼著自己不要低頭,也不要跑掉。

  直到身邊的人稍稍鎖了眉,不確定地問:「……什麼?」

  顧嘉年捏了捏拳頭,緩緩吸了一口氣,而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破釜沉舟般遞到他面前。

  「你之前不是……不小心看到過我的備忘錄嗎?」

  她鼓足勇氣,赧然又孤注一擲地說:「那……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遲晏怔忪了片刻,下意識地低下頭照著她的指示去讀手機屏幕上那行,他曾經不慎窺視過的文本。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看看是不是……」她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軟軟地給出提示,低若喃語,「……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遲晏讀著那行字,猶如高中時候做那些無謂的閱讀理解,一貫聰慧靈光的大腦像是一台報廢許久的機器。

  一起去早集。

  一起吃餛飩。

  一起吃同款冰淇淋。

  參加她的……成人禮。

  大概一個世紀過去之後,直到深宵裡飛來曠野的螢蟲,嗡嗡作響,吵鬧非凡。

  他才費力費時地從這句話裡,將那個由於某些誤導性很強的先決條件,而從一開始就被他忽視了的,那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驀地抬起眼看她。

  女孩白皙的臉側有著局部又迥然的微紅,她緊緊咬著牙關,硬著頭皮趁熱打鐵般點開備忘錄裡附著的那張圖片。

  遲晏順著看過去。

  屏幕裡是那張他當時匆匆掠過一眼的照片,是她在冰淇淩鋪前的對鏡自拍。

  他記得那會兒他還笑話她臭美。

  女孩泛著紅的白皙指尖顫抖著劃過屏幕,將那照片一寸寸地放大,直到——

  像素模糊之前,鏡子的左上角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他支著下巴,側對著鏡頭,神色懶散地看著鏡子裡的她。

  定格的剎那,女孩的裙擺被晨風撩起,在桌底拂過他膝頭。

  遲晏難以置信地抬眸,見昏沉夜色下,她的眼睫如同蟬翼般抖動。

  同樣抖動的,是她的聲音。

  「所以……」她艱難卻又再一次直截了當地排除了那個錯誤答案,「……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然後不由分說地,聲音微顫著,給出了正確答案。

  「遲晏,我喜歡你,一直……都是你。」

  昏沉的夜風嘩啦啦吹過樹葉。

  近處遠處的鄰里在太陽完全沉下去之後,接連亮起了燈,獨屬於村莊熱鬧又安寧的夜幕來臨。

  遲晏目光震動著,心裡某種情緒猝不及防、應接不暇地到來。

  輕輕摁在石階上的手指再一次收緊,粗糲的大理石面剮蹭著指節。

  「我喜歡你。」

  這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就這樣清晰撞入他耳廓,如同曾經孤身一人行至大興安嶺深處,以為迷了路,卻忽然聽到濃霧裡風撫過松針,無形地給他指了方向。

  萬般情緒驟然湧上心口,以至於他竟然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反應。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抖著手收回手機,心緒緊繃地看著他沉默的側臉,胡亂猜測著他此刻的反應。

  驚訝,措手不及?

  肯定會有的吧。

  顧嘉年聽了外婆講的那個故事之後,已經大致清楚遲晏為什麼對她這麼照顧了。

  也知道他只是把他當做親戚家自卑茫然的妹妹。

  他對她,不是那種感情。

  一個礙於長輩的顏面一直照顧著的小孩,有一天突然別扭地跟他表白。

  是個人都會覺得驚訝,會不知作何反應吧?

  至於其他的,顧嘉年暫時看不出來,也害怕去猜。

  但起碼能夠肯定的是……她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她最害怕的煩擾與不屑。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口氣,臉頰依舊燙到快要爆炸,可握緊的拳頭卻一點點地鬆開。

  這麼艱難的話都說出口了,這個世界竟然並沒有崩塌。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沒有因為她的話憤然離去。

  心裡那些躁動不安的、害怕遺憾又害怕被拒絕的矛盾情緒,隨著話說出口,好像逐漸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她抱著膝蓋坐在微涼的石階上,把滾燙的臉貼住冰涼的膝頭,咬著唇自顧自地說道。

  「遲晏,其實我在來之前都想好了,只跟你好好地道個別,其他的埋在心裡就好。」

  「因為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並不合適,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去復讀,才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呢。何況……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她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不想讓你難做,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她說到這裡,悄悄側目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自白,眼睛隨意地瞟著石階下的地面,脊背卻微微緊繃著。

  顧嘉年突然感覺到。

  遲晏也有一點緊張。

  被表白的人緊張,不管他是打算拒絕還是接受,起碼說明表白的這個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無關緊要。

  顧嘉年心裡有點酸,又軟得一塌糊塗。

  他是那個深夜帶著她翻山越嶺去晝山的人呀。

  他祝她生日快樂,希望她勇往直前,希望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算不是愛情。

  他也對她足夠足夠好。

  顧嘉年突然紅了眼睛,逼著自己慢慢放平情緒,勇敢地把她今天突然決定要告白的原因說給他聽。

  「我是不想讓你為難,但剛剛的電話裡,季同哥跟我開玩笑說,擔心我這個麻煩走了之後你又會變成原來的樣子。不曬太陽,不跟人交流,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房子裡,整日煙酒為伴。」

  顧嘉年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回憶起剛剛自己拎著鋤頭的魯莽模樣,笑道:「然後我就突然有點害怕,就……就突然想讓你知道。」

  「不管你這幾年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變得這麼厭世頹廢,不論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怎麼待你。總還是會有人很需要你,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就比如,我。」

  顧嘉年的心跳劇烈地跳動著,她繼續說:「外婆教給我生存的能力,而你教給我學會生存之後,該怎麼樣過好自己的人生。」

  「倘若沒有你,我大概永遠都沒辦法振作起來,沒辦法看清自己想要的東西,得到勇氣。」

  「所以……我很需要你,也……」

  「非常非常,喜歡你。」

  女孩軟軟的聲音和著晚風鑽進耳廓,微癢。

  又像是順著耳朵上的血管,鑽進心臟。

  「季同哥說,就算是添麻煩,總比無人打擾要好。」

  「那,遲晏,你不要馬上回應我的告白,你就把它當作一個麻煩,一個懸而未決的麻煩,好不好?往後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覺得世事都寡淡無趣,那你就可以分心想一想,你該怎麼解決這個麻煩。」

  花園裡安靜無聲。

  顧嘉年說到這裡,撐著膝蓋站起來,裝模做樣地整理頭髮,順便擦掉眼角的熱意。

  她半開玩笑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得走了。反正,你知道我脆弱敏感又愛哭,就算要拒絕我,也請好好措辭一年。」

  「我也會記著你的話,就算再難都會勇往直前,等一年之後,我能堂堂正正地坐在晝大的圖書館裡,在借記卡上寫下『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的時候,再來聽你的回應,好不好?」

  顧嘉年一口氣說到這裡。

  她驚覺自己的語速快到不可思議,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打斷的機會。

  她怕再緩一緩,自己就說不下去了。

  她努力假裝著輕鬆的表情,心臟卻快要從胸口闖出來。

  血液都在燃燒。

  等待著來自他的審判。

  夏夜蟬鳴聲起,幾只不識趣的蟋蟀在石階上亂竄。

  顧嘉年忐忑又緊張地垂眸,看到遲晏朝她伸出手。

  就如同她生日那晚。

  同樣的夜晚與花園,只不過這一次是她站著,他坐著。

  顧嘉年怔住,然後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聽你絮絮叨叨那麼多,走之前也不知道拉我一把,坐得腿麻。」

  還添了一句:「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恍然地「噢」了一聲,伸手拉他起來,卻意外地沒有花什麼力氣。

  他的手依舊很冰涼,一觸及分。

  然後那隻手輕輕落在她頭頂,隨意地薅了把她的頭髮。

  遲晏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暗。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髮頂,溫熱柔軟的髮絲卻似乎撓過他心尖。

  這小孩。

  前一秒還在說非常非常喜歡他,後一秒就自顧自說了一年。

  還要他等她考上大學,等她前途無量。

  即便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訴他,小孩說的沒錯,她比他更懂事。

  但,有這麼跟人告白的麼?

  遲晏竭力地拾回理智,克制住所有衝動的念頭,慢慢收回手,指尖卻似乎貪戀那觸覺,難耐地蜷起。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獵手還是獵物。

  許久後,他嘆了一口氣,終於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那就等你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學,再說。」

  顧嘉年總算抹掉眼淚,笑起來。

  總算沒有直接拒絕她。

  「嗯!」

  過了一會兒後,她又聽到他聲音悶悶地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十點,我二舅會送我去高鐵站。」

  遲晏的聲音有些勉強。

  「……嗯。」

  夜色實在太濃,他的臉已經快要看不清輪廓。

  顧嘉年閉了閉眼睛,終於朝他揮了揮手。

  「那……遲晏,再見。」

  她說完不敢再停留,強忍著淚轉過身去,拎上鋤頭,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走出這個兩個月前不小心闖入的異世界。

  就像宮崎駿《貓的報恩》裡的小春,在貓王國重新找回自我之後,一步步爬上王國最高的塔頂,最終回到人類的世界。

  然後鼓起勇氣,重新去面對,那些需要她咬牙面對的現實。

  *

  賀季同收到消息提示音的時候,應酬的酒局剛結束。

  他手裡轉著車鑰匙,晃到酒吧門外的停車場,突然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

  他隨手點開消息,愣住。

  是來自他那個八百年不會主動發消息的鄉下表弟。

  而且,是一個紅包,更準確的說,是一筆轉賬。

  因為遠遠超出了紅包的限額。

  賀季同倒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數著:「一,二,三……草,這麼多個零?啥情況?想不開了,開始分配遺產了?」

  他立馬打了個語音電話過去。

  對面接起來,賀季同語氣欠扁地問道:「嘉年妹妹還沒走呢,你就喪成這樣了?等著啊,死慢點,哥好歹還能趕去雲陌給你收個屍,順便再撈一筆。」

  遲晏:「……」

  賀季同說完,拉開車門坐上車,靜靜等待他表弟預料之中的反擊。

  沒想到對方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好脾氣地解釋道:「只是給你的勞務費。」

  聲音裡帶了些詭異的愉悅。

  賀季同愣住:「什麼勞務費?」

  電話那頭,他那個人模狗樣的表弟淺淺淡淡地笑起來:「辛苦了,在我這裡當了這麼多天的人渣。」

  「……」

  這又是哪跟哪?

  還沒等賀季同反應過來,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覺得他表弟現在真的越來越精神錯亂了,一邊惡狠狠地接受了那筆轉賬。

  *

  第二天一早,遲晏拿著車鑰匙,穿著整齊地推開家門,便看到門口站著兩個小孩,正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來敲門。

  他認出是顧嘉年的兩個表弟,兩次生日會上都見過。

  一個年紀小一些的叫陳鎖,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叫陳錫。

  兩個小鬼也看到了他,神情皆有些發怵。

  幾秒鐘後,陳錫使勁推了推陳鎖的後背,後者硬著頭皮走上前,把手裡抱著的一個紙箱子送到他面前,結巴道:「那……那個,昨天晚上我奶奶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一共三隻。」

  「我和堂哥一人一隻,最後一隻,停停姐說讓我們拿來給你。她說,除了昨天晚上說的那個麻煩之外,這是她給你留下的另外一個麻煩,她還說,如果你覺得實在麻煩的話,也可以不要。」

  陳鎖話音剛落,陳錫就皺眉道:「你這說的什麼啊,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跟繞口令一樣,停停姐是這麼說的嗎?」

  陳鎖反駁道:「是啊,肯定沒錯,我逐字逐句地記住了,她就是這麼說的。」

  兩人為此爭論不休,半晌後,陳鎖手裡的紙箱被人穩穩地接過。

  那個有影子、還頗為年輕英俊的吸血鬼接過沉睡中的貓咪,問他:「你姐姐人呢?」

  兩個小鬼異口同聲。

  「已經走了。」

  「坐我爸的車,走了。」

  任務完成,他們拔腿就跑,兩個活力四射的少年跑起來,揚起一片塵土。

  只剩遲晏站在石階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

  才早上九點。

  昨天晚上那樣的情況,還不忘算計他。

  不要他去送她。

  也罷。

  遲晏慢悠悠地坐下來,掀開紙箱上蓋著的柔軟的青色棉布。

  裡面蜷著一隻巴掌大的小貓,黑色花紋,皮毛油光水滑,身子隨著呼吸淺淺地起伏著。

  旁邊還放著一包貓食與羊奶粉。

  他倏地想起那天深夜,在去晝山的大巴上,她萬分好奇的八卦。

  看來,咕嚕肚子裡孩子的爸爸不是張嬸家的狸花貓,而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啊。

  *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

  一千多公里以外,擁擠又忙碌的北霖。

  高樓林立的東城區外環,北霖九中B幢教學樓。

  樓梯拐角處是那個成績不怎麼樣的文科高三十班。

  教室裡,堆滿試卷的講台前面。

  在全班亂糟糟的起哄聲中,一個皮膚白到發光、長相斯文又漂亮的女生在黑板上乾脆俐落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她轉過身笑起來,眉如遠山,眼若星河。

  「我叫顧嘉年,是新來的復讀生。」

  「請同學們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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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8:1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六章

  十月的北霖。

  接連下了幾場秋雨,教學樓外的成片海棠葉耷拉了腦袋。

  十一放假前的這個周五,傍晚的下課鈴聲剛響,教室裡便如同開鍋的水,轟然地沸騰起來。

  壓抑了一個月的高三十班學生們歡呼著收拾書包,三兩成群地結伴走出教室,計劃著開學以來的第一個長假該怎麼度過。

  住校生也不例外,大多都回宿舍收拾行李,或近或遠,準備奔赴各自的家。

  陰沉沉的大雨灌進窗子之前,教室裡最終只剩了兩個人。

  顧嘉年坐在座位上,開始整理這次月考的政治錯題。

  她缺了一整年政史地的課,在這一個月裡,幾乎用了全部的課餘時間門去追趕。

  好在每天晚上,任課老師們會給班裡的三個理轉文的復讀生開小灶,再加上顧嘉年不分晝夜地咬牙學習總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起碼前兩天的第一次月考成績,比起剛開學那次的摸底考試,已經進步了許多。

  一轉眼,她離開雲陌已經整整過了一個月。

  北霖已至深秋,短袖換成了毛衣。

  在九中的復讀生活也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除了每周跟外婆通話一次,顧嘉年再沒有閒暇同任何人聯繫。

  而且,九中的紀律並不比霖高鬆懈,住宿生的手機需要上交,不過每周都可以用宿管處的公用電話聯繫家裡。

  她一次次在與外婆通過電話之後,駐足在公用電話前,卻無法按下任何一個數字。

  她沒有他的號碼。

  雲陌的夏天,雖然只過去了一個月,卻已經模糊得如同一場夢。

  每天躲在被窩裡背歷史書背到睡著之後,顧嘉年會夢到雲陌那片鬱鬱蔥蔥的竹山、如同綠寶石般的稻田、漫山遍野的野薔薇。

  以及那條以曠野星光為燈的山路上,走在她身前的那個人。

  ……

  顧嘉年短暫地開了會兒小差,瞥見書桌角貼著的晝大圖書館的照片,立刻逼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試卷上。

  「……解決矛盾,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對立,統一……」

  「……生產發展,擴大內需……」

  這是開學之後,為了能夠提升學習效率和復習的速度,顧嘉年苦思冥想後摸索出的學習方法——

  刷題的時候不要太注重完整的句子,也不要無腦地背誦冗長的答案,而應該學會抓重點,把有限的大腦放在每個得分點所踩的關鍵詞上。

  顧嘉年為了能夠追趕上大家,幾乎每天復習到兩三點,然而一兩個星期之後,她發現一味超負荷的背誦,效果並不好。

  她遇到了復讀以來的第一個坎。

  然而,幸運的是,這次沒有一輪又一輪的家教與她分享五花八門卻又互相矛盾的學習經驗,也沒有爸媽在身邊無比焦慮的指責、謾罵,顧嘉年終於有時間門坐下來思考,適合於自己的學習方法。

  她想,自己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也就是說,她不能總是在一道題目上浪費大量精力,去背誦一些得分點以外的語序構成。

  刷題的時候,每個題目只需要快速地默出關鍵詞,然後對著答案查漏補缺。

  平時復習時也盡量記住關鍵詞,等到考試的時候隨意發揮組合成完整有邏輯的句子。

  她摸索出這個方法之後,果然發現學起來事半功倍,時間也終於夠用了。

  等顧嘉年終於把整張試卷上的錯題全都按照這個方法整理了一遍之後,沉悶的雨水掠過屋簷,從開著的窗口砸進來。

  顧嘉年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去關窗,這才注意到教室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是她的同桌。

  同桌此刻並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將後排三個同學的座椅橫著拼在一起。

  一雙筆直出挑的長腿大剌剌地平放著,瘦削的脊背靠著牆,吊兒郎當地打著手游。

  表情十分狂拽酷炫。

  她同桌一向很有本事,能在紀律森嚴的九中偷藏手機,還從來沒被發現過。

  似乎是注意到她學完了,同桌拔掉耳機,手機聲音外放著。

  顧嘉年聽到游戲激烈的背景音裡夾帶著兩個妹子的驚呼聲。

  「ADC哥哥好強,五殺絕了。」

  「哥哥下把繼續求帶!」

  顧嘉年看到她同桌漂亮的臉上掛起一個睥睨全場的笑。

  「……」

  下一秒,她那個不可一世、被所有任課老師稱作「刺頭」的同桌收起了筆直的大長腿和手機,撩了撩鬢邊的頭髮向她看來,眨眼道:「看什麼呢,小嘉年,學習學累了,想跟哥哥學打游戲?」

  「……」

  顧嘉年終於忍無可忍。

  「宋旻雯,你反串反上癮了吧?」

  大雨失魂落魄地拍打窗戶。

  貌美如花的同桌聞言恍悟地睜大眼睛,誇張道:「對哦,我都忘了,是有點上癮,多謝提醒。」

  然後又長手長腳地走過來,彎下腰看她密密麻麻的錯題集,「嘖」了一聲:「小嘉年,你可真牛逼。」

  她說著,掃了一眼顧嘉年桌子左上角貼著的那張晝山大學圖書館照片,說道:「摸底考試那會兒,你文綜分數只比我高一分,咱倆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你當時說你要考晝大,我以為你長得這麼好看,腦子卻壞掉了,還深深同情了你一個月。」

  「沒想到,原來……」

  同桌甩了甩一頭大波浪,心情愉悅地說,「……是我腦子壞了。」

  「……」

  為什麼這種話可以用這種口吻說出來。

  顧嘉年默默收起錯題集,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月餅,遞給她:「吃不?前陣子過中秋的時候,我外婆給我寄的。」

  「吃,」宋旻雯接過月餅,三兩下拆掉包裝咬進嘴裡,囫圇吞棗般咽下去一塊,含混不清地問道,「所以你十一放假都不回家麼?」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

  這一個月裡,不管大小禮拜,她都一直待在學校裡,沒有回過北霖的家。

  也沒有人讓她回。

  開學那天,爸媽勉為其難地過來幫她交了學費和住宿費,丟下兩句話。

  「不管你再怎麼胡鬧,也不能花你外婆的錢,我們還丟不起這個人。」

  「學費和住宿費給你交了,你願意住學校就住學校吧,好自為之。」

  又是這個詞。

  「好自為之。」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情緒趕走,反問道:「你不是也從來都不回家?」

  說起來,她和宋旻雯的緣分還真不淺。

  都是復讀住校生,又恰好是同桌,就連生日都只差兩天——她比宋旻雯大兩天。

  當然了,她同桌從來不肯承認這點,總以身高壓人,每次稱呼她必加一個「小」字,對自個兒的自稱則不是「哥哥」就是「姐姐」的。

  宋旻雯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問道。

  「是嗎?我之前周末沒回去過嗎?」

  「好像還真是哦,那要不我國慶回去一趟好了,反正也無聊。」

  顧嘉年沒接話。

  她同桌哪兒都好,長得漂亮個子高,就算脾氣拽了一點吧但也沒什麼壞心眼,就是確實——

  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腦子不太好。

  然而顧嘉年並不覺得煩。

  她反而很喜歡她這個新同桌。

  也很喜歡這個班裡的絕大多數同學。

  九中普通班的氛圍與霖高截然不同,沒有那麼劍拔弩張的競爭關係,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班主任周永寧。

  並且,這群人並不以成績給人劃分級別,哪怕顧嘉年摸底考試時考了倒數,他們卻並沒有因此疏遠她。

  這些平均年齡比她小一歲的小孩們,對她熱絡又充滿好奇。

  當然,這些好奇大多都在她的外表上。

  ——褪去了瑟縮與苦悶的殼、又拋棄了從前爸媽強制的土氣髮型與穿著打扮之後,顧嘉年那遺傳自外婆的好樣貌逐漸展露出來。

  從第一天的自我介紹開始,就有人不斷議論她的外貌,甚至偶爾在走廊上,還會有男生沖她肆無忌憚地吹口哨。

  以往的顧嘉年一定會十分不習慣這樣的注目,能避則避。

  然而在雲陌鄉下鄰里之間門摸爬滾打了兩個月,從一開始很不習慣鄰居間門的問候,到後來能在集市的餛飩攤上同四五個陌生大哥侃天侃地。

  她好像已經進化了。

  在抓緊時間門學習之餘,顧嘉年偶爾也會同班裡的女生們一起紮堆在走廊上,倚著欄桿聊八卦。

  她們跟她分享好看的文具、貌美的畫冊和衣裙,還跟她分享喜歡的愛豆,甚至是喜歡的男生。

  這些陌生的體驗,讓顧嘉年開始明白青春期的校園生活該是怎麼樣的。

  也開始逐漸學會誠懇地接受讚美。

  那些作為「差生顧嘉年」所幾乎沒有收到過的,來自同齡人的讚美。

  比如,上周她偶然聽到班裡另一個女生說,她和她同桌都被外班的人稱作「文科班新來的兩個級花」。

  因為風格實在不同,不好對比,排名一直不分上下。

  同桌聽到這個說法後,忿忿不平了許久。

  狂拽地叫囂著:「我們小嘉年這麼好看又這麼可愛又這麼軟萌,怎麼能跟人並列呢?再說了——」

  「——老子他媽是級草!級草!」

  顧嘉年看著坐在她對面的同桌狼吞虎咽地吃完月餅,又朝她伸出手,露出意猶未盡的討好:「好好吃,就是吃太快了,沒吃出來是什麼味道的,還有嗎?」

  她慢吞吞地從書包裡又拿了一個遞給她,慢慢彎起唇角。

  在十多年孤身一人的讀書時光裡,她頭一次有了存在感和歸屬感,也有了好人緣。

  只是。

  如果每天晚上能夠不那麼想念雲陌,想念那座庭院、那滿屋子的書和那個人,就好了。

  *

  去食堂吃過晚飯,顧嘉年撐著把傘,獨自繞著操場散步。

  宋旻雯吃完月餅,竟然真的收拾書包回家了。

  沒心沒肺的。

  整座校園裡寂靜無聲,似乎只剩了她一個沒有回家過節的人。

  雨越下越大。

  說是散步,其實是在自討苦吃。

  褲腳和鞋子通通濕了一大半。

  顧嘉年沒了法子,快步繞回寢室樓下,站在雜誌架旁的屋簷下發起了呆。

  她想起和遲晏最後一次聯繫。

  是在她開學的那天。

  那會兒她的手機還沒上交。

  遲晏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平安到學校了嗎?】

  顧嘉年也只來得及回了一條。

  【嗯,到了,放心。】

  卻不知道他之後還有沒有再聯繫她。

  或許他也沒時間門吧?

  顧嘉年聽外婆說,在她離開的一個星期之後,遲晏回了晝山的工作室,在忙工作。

  顧嘉年猜測是與他的新書有關,她離開之前就聽他說過,要與出版社的編輯核對稿件,還有一些寫書之外的瑣碎事情要處理。

  他回了晝山,離開那座寂靜的爬牆虎別墅,生活在人群裡。

  有人陪伴,有事可做,應該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孤單了吧?

  顧嘉年安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悵然。

  這個夏天之後。他們都相繼離開了那個異世界,回到了各自安好、毫無交集的軌道上。

  那個昏沉良夜裡的告白,彷彿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不知道失去聯繫的一年之後,他還會不會記得要給她答復。

  他會不會根本就忘了她。

  顧嘉年垂下了頭,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澀。

  逼著自己背了兩段文言文。

  等心情平復之後,她轉身打算回宿舍繼續復習文數,卻恰好瞥到雜誌架上最新的一本《傾言》。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翻來它,看到了扉頁裡面的第一篇最新的連載。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作者,硯池。

  他的新書竟然已經開始在《傾言》上連載了!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跳著,瞪大了眼睛,坐在雜誌架旁邊的椅子上一口氣看完這一期的連載。

  其實內容她都看過,只是從雜誌上讀到,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顧嘉年戀戀不捨地看完最後一行,正想合上雜誌,突然看到文下有一行小字。

  「本篇版權歸屬於四季文學工作室,歡迎讀者來稿。」

  讀者,來稿?

  顧嘉年心口猛地一跳,怔愣片刻後,站起身將校褲的褲腿折了三折,撐起傘衝進雨裡。

  她一路跑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個信封,一沓信紙,和一疊郵票。

  然後趴在小賣部堆滿辣條和鹵蛋的矮桌上,寫下了一封簡短的信。

  「致硯池大大,

   展信佳。

   看到了你重新在《傾言》連載文章,內心激動萬分。

   我這裡已經入秋,接連下了好幾場雨。

   寫信的時候,雨水快要把校門口的矮冬青淹沒。

   想知道晝山的秋天如何?有雨嗎?你記得添衣,早睡,多出門。祝好。」

  落款,一個勤勤懇懇的苦逼高三生。

  她飛速寫完,黏貼郵票,寫上記憶裡的地址,將信投進校門口的郵箱裡。

  既然他重新開始連載了,像這樣每日寄去工作室的讀者來件應該很多,或許最終根本不會到達他手上,就算到他手上,他肯定也不知道是她。

  她從不期盼得到回信。

  然而卻忽然覺得,同他再一次有了牽連,心裡勇往直前的勇氣再一次被填滿。

  *

  一個多月後。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

  顧嘉年的全科排名從班級三十五升到了十六名,年級排名從七八百到了四百以內,其中,她的語數英成績穩步上升,而文綜成績則是有了大幅度提升。

  雖然離她的目標,還有千萬里遠。

  她同桌在旁邊看著倆人此時已經相差甚多的分數,笑嘻嘻地豎起了大拇指,還擅自把她桌角那張已經刮花的圖書館照片揭下來,換上一張塑封好的新照片。

  當天晚上,顧嘉年把這次的成績單掐去姓名學校,封進信封裡,寄出去。

  歸來後卻驚詫萬分地收到了宿管阿姨遞給她的一封來自晝山的回信。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致苦逼又勤懇的某個高三生,

   展信近安。

   輾轉多日才收到你的來信,抱歉,讓你久等了。

   晝山的秋天很晴朗,溫度不減,工作室樓下的梧桐被曬乾了葉子,希望你能分我一場雨。

   學習要注意勞逸結合,多休息,別熬夜。

   另外,天氣涼了,少吃冰淇淋。

   你的,硯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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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8:2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七章

  次日晚上的理轉文補習班上,地理老師正在講解前一天的小考試卷。

  補習課是在平時用來上公開課的階梯教室裡,專門針對臨近高三才理轉文的同學,每周進行三次。

  此刻教室裡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十個人。

  十班一共來了三個,顧嘉年、宋旻雯,以及另外一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的女生。

  顧嘉年是開學之後才知道,九中的文科規模是北霖所有高中裡最龐大的,每屆生源中,文科生佔比高達百分之四十五。

  她記得之前在霖高,文科生的人數只有理科生的五分之一。

  在這種情況之下,九中對待文科的態度比其他學校要重視很多,對理轉文的同學也十分友好,才會誕生這樣的理轉文額外補習班。

  沒想到她誤打誤撞之下,倒是來對了地方。

  只不過今天,顧嘉年開了小差。

  大腦完全沒法集中注意力,黑板上的所有文本全都零零散散地在眼前掠過,那些粉筆字跡消失重組,變成另外幾個字。

  「你的,硯池。」

  北霖的晚秋,十一月中旬,霜降已過。

  接近零度的晚風鍥而不捨地撩著窗簾,夜雨如同潑墨。

  偌大教室裡,粉筆沙沙地劃過黑板,伴隨著後排同學交頭接耳的聲音。

  顧嘉年的臉慢慢開始發燙。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遲晏會給她回信。

  他竟然……知道是她。

  在上一封信裡,她壓根沒有寫寄信人。

  可這封回信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晝山市第九中學,高三十班,顧嘉年收。」

  所以宿管阿姨才能直截了當地把信交給她。

  昨天晚上收到信後,顧嘉年滿腹驚詫又激動,將那封不到半頁紙的回信翻來覆去看了許多次,以至於最後在被窩裡復習到三點半,才完成她自己給自己布置的任務。

  好在由於她是新插進班級的,分寢室的時候落了單,她得以暫時單獨住一個四人間,沒有室友,學到多晚都不會打擾到別人。

  說回信。

  除卻前面的諸多問候,那句落款彷彿一片羽毛,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撓著她的心。

  其實這種落款方式很常見,就像英文信件結尾那個公式化的「Yours sincerely, xxx」一樣。

  可同樣的話用中文表達起來,卻較英文中恭敬客套的感覺多了幾分繾綣與溫軟。

  就好像,他真的屬於她。

  顧嘉年亂七八糟地想著,遲晏既然知道是她,還能給她回信,是不是意味著或許一年後她有那麼一點點成功的可能性?

  還是說,他只是像從前一樣想要鼓勵她好好學習呢?

  兩個念頭在大腦裡彼此爭鬥,誰都不願意被對方說服。

  思緒天馬行空放了兩個題目的假,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

  她思索不出,耷拉著肩膀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逼著自己回過神來仔細聽講。

  一堂課後,地理老師講完了整張卷子,清了清嗓子說道:「學期已經過半,理轉文補習還有最後一次就要結束了。我看了大家最近幾次的考試成績,除了個別頑固的同學之外——」

  老師說著,視線在雙眼放空的宋旻雯臉上打了個轉,可惜對方一雙大眼睛迷茫地半睜著,顯然沒接收到這信號。

  「——都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進步。當然了……」

  地理老師說到這裡,臉上神情柔和了些,目光繼而轉向宋旻雯身邊安安靜靜低著頭的女孩子,讚許道:「進步最大的還是十班的顧嘉年同學。比起第一次摸底考試,她的地理分數整整提高了三十分,有幾次小考甚至超過了許多實驗班的同學。你們大家要向她學習啊。」

  全班同學整齊劃一地向她看來,大多都眼含敬佩。

  顧嘉年多少有些赧然,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卷子,低下頭整理筆袋。

  宋旻雯倒是終於從睜眼打瞌睡的狀態裡回過神來,格外與有榮焉,臉上一副「小嘉年牛逼等同於我牛逼」的表情。

  然而等地理老師離開教室,後排的座位上卻突兀地傳來一聲刺耳的譏諷。

 「兩個多月提高三十分,該不會是作弊吧?」

  顧嘉年聽到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沒有回頭,自顧自收拾書包。

  宋旻雯卻沒她這麼好脾氣,團了一個紙團扔過去砸人腦門上:「陸許陽,你他媽有病吧,整天找我們小嘉年茬?以前三年裡怎麼沒覺得你這麼煩人啊,小心你宋哥我修理你。」

  陸許陽見到宋旻雯有些發怵,卻仍然嘴硬道:「又他媽有你什麼事?我就是看她不爽,你管得著嗎?」

  陸許陽是文科十二班的插班復讀生,從前也是九中的,高中三年與宋旻雯同班。

  此外,他與顧嘉年也認識,淵源更久。

  他們是智華初中的同班同學,顧嘉年得知他也在復讀的時候,還有些詫異。

  顧嘉年對陸許陽最初的印象並不是後來這麼尖銳的模樣。

  顧嘉年剛讀初一時,壓力還沒有後來那麼大。那會兒年級裡有個讀書角活動,每周五在校閱覽室舉辦,大家會一起讀一篇文章,交流心得。

  他們班只有她和陸許陽參加。

  兩個人都喜歡看書、看雜誌,久而久之關係便比普通同學近了一些。

  兩人全是興趣相投,常常在課下交換書單,偶爾也會分享彼此的閱讀筆記。

  只是後來,爸媽和老師給的壓力越來越大,她也逐漸忙碌於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和家教課,再沒有時間參加讀書角。

  與他的聯繫便慢慢淡了。

  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顧嘉年不記得初中那會兒自己怎麼得罪過他,可他對她的態度從初二之後便開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冷嘲熱諷倒也罷了,還時常帶頭取笑她。

  她記得初中畢業前,大家互相寫同學錄。陸許陽給全班所有人都寫了,唯獨沒寫她的。

  顯然他當時就已經看她很不爽,並且這份不爽並沒有被時間沖淡,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顧嘉年把卷子和筆袋放進書包,默不作聲地拉了拉宋旻雯的衣袖:「算了,別理他。」

  倒不是膽怯,只是她深知這一年時間對她來說有多寶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視就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

  宋旻雯聽她的,咽下了這口氣,也開始收拾書包。

  可惜今天陸許陽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或者是終於被她一貫以來視而不見的態度給激怒了,突然不依不撓起來。

  顧嘉年正要拉上書包拉鏈,陸許陽卻突然從後排走上前,扯住她的書包帶,挑眉道:「顧嘉年,我聽你們班裡的人說,你想考晝山大學?還在書桌上貼了晝大的圖片?」

  顧嘉年用力扯了扯書包帶,沒理他。

  片刻後,陸許陽又撇了撇嘴角,譏笑道:「開什麼玩笑。你中考連霖高都沒考上,還是交了幾萬塊錢擇校費才進去的。現在又灰溜溜地來了九中,就你還想考晝大?別做夢了。」

  顧嘉年聽到這裡,終於有了反應。

  她慢慢鬆開書包帶,轉身對宋旻雯說:「雯雯,你先回教室吧。」

  宋旻雯頓了一會兒,眼神威脅地瞪了一眼陸許陽,聽話地先走了。

  其他同學們也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教室裡便只剩了他們兩個。

  片刻的安靜之後。

  顧嘉年語氣平和問道:「陸許陽,我可以問問你,我是哪裡得罪你了嗎?如果有誤會,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沒必要每次都用這種方式。」

  她原本不想浪費時間的,但現在卻覺得如果就這樣放任不處理,或許會招來更多的麻煩。

  可沒想到她問出口,對方的反應卻像是始料未及,怔愣在當場。

  他頓了幾秒鐘,驀地鬆開了手裡拽著的顧嘉年的書包帶。

  沉甸甸的書包「啪嗒」一聲側翻在地上,裡面的書和草稿紙從沒有拉上的書包口掉出來,散落一地。

  顧嘉年抿著唇彎腰去撿,聽到頭頂上他滿是惡意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沒什麼誤會……我就是純粹看你不爽,從初中開始就很不爽。整天一副清高的樣子,你以為你自己是公主麼?你還不知道吧?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顧嘉年的手頓時僵住,許久後,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撿掉在地上的本子。

  陸許陽盯著她白皙的後頸,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聽說,你現在在十班人緣還可以?那是因為大家還沒有真正了解你,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明明一點本事都沒有,卻總是裝作一副學習好、瞧不起人的樣子。」

  他說著,惡劣地想看她備受打擊的模樣。

  可顧嘉年這次卻絲毫沒有停下動作,抿著唇一絲不苟地把最後一本書撿進書包裡,拉上書包拉鏈。

  她沒有看他,也覺得沒有同他爭論的必要,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快步地走到教室門口。

  直到最後一步,她突然停下來,背對著他低聲說道:「隨便你們怎麼想,建群也好厭惡我也罷,我不在乎。但是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人。」

  她說完,一步一步走回教室裡。

  陸許陽盯著女孩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握了握拳。

  可顧嘉年其實並沒有她表現的那樣不在乎。

  那天剩下的晚自習課上,顧嘉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學習任務。

  她勉強逼著自己做完語文和英語的加練,實在是沒了心情。

  雨漸漸停了,剩秋風肆虐。

  窗外柏油路上枯黃的銀杏落葉被狂風歸攏在一處。

  路燈眨出昏暖的光,教室裡的白熾燈卻亮到刺眼。

  顧嘉年眼神空洞地看著五三上的數學大題。

  唇角不由自主地抿緊著。

  她一向知道自己人緣不好。

  初三那年,她為了達到爸媽的期待,向他們證明自己沒有那麼笨,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去學習,以至於推掉了所有的班級活動和同學聚會。

  就連去食堂吃飯都不再與他人一起。

  從那之後,她變得越來越形單影隻、沉默寡言,曾經為數不多的朋友也開始逐漸疏遠她。

  顧嘉年彼時自然失落過一陣子。

  但那時爸媽安慰她,說等她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朋友自然會來,那些疏遠她的人都只是嫉妒她。

  他們反反復復地強調:「成功的道路永遠是孤獨的。」

  顧嘉年心裡清楚,事實並不像爸媽所說的那樣,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嫉妒她,何況她並沒有令人嫉妒的資本。

  大家只不過是單純地不喜歡她,覺得她不合群、死讀書、競爭意識太強。

  可這些年來,她以為大家不過是不太喜歡她而已,畢竟她那樣壓抑緊繃的脾性在那群活力四射、風華正茂的少年人裡,確實不受歡迎。

  只是今天才知道。

  她不是不受歡迎。

  「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其實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

  原來她不是不受喜歡。

  她是令人噁心,是令半個班級的同學都要拉群詛咒她的那種噁心。

  顧嘉年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水筆。

  金屬的筆蓋嵌進皮肉裡,卻感覺不到什麼疼痛。

  *

  那天晚上,顧嘉年回到寢室之後,坐在桌前,努力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初中的時候確實是她太急迫,為人又壓抑,沒能處理好學習之外的人際關係。

  而且大家那時候都不成熟,愛恨太尖銳,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況現在,她在十班好端端地待了兩個月,沒有人不喜歡她。

  她已經有了新的朋友,融入了新的集體,從頭開始了。

  可盡管道理都懂。

  她依舊心緒難平。

  顧嘉年想著,從書桌上翻出信紙和筆,就著台燈的光寫下給硯池的第三封信,與第二封只隔了一天。

  她沒有說這些煩心事,只寫了日常的學習生活和問候,卻囉嗦到難以停筆,事無巨細全都鋪上去,絮絮叨叨地寫了三頁紙,才總算能夠把那些陰魂不散的壞情緒隨著信紙一起封進信封裡。

  顧嘉年把信封塞進書包,長出了一口氣,然後翻開沒做完的五三,開始專心刷題。

  *

  這件事如同一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被顧嘉年暫時遺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次她找陸許陽單獨說過話之後,他再也沒有找過她的茬,甚至在學校裡都繞著她走。

  彷彿是對著某個討厭的人把所有怨氣撒完之後,開始想要避而遠之。

  顧嘉年自然樂見其成,更加抓緊時間學習,不再費心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她繼續有起有伏地進步著。

  學習的過程很枯燥,甚至是痛苦的,與遲晏曾經描述的一樣,每一次起起伏伏的進步,背後都伴隨著挑戰、失望甚至是挫敗。

  好多個寒涼的夜晚,她都復習到趴在桌子上睡著,第二天又得渾身僵硬地早起。就連宋旻雯都開始嫌棄她越來越重的黑眼圈。

  可這一次與曾經的每一次都不同,她的寢室裡沒有監控,她不再裝模作樣地握著筆伏案,實際上卻在發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很清楚她的目標,為此她分秒必爭、枕戈待旦。

  等到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之後,顧嘉年的總排名已經攀升到班裡第八,年級一百五十,穩穩超過了一本線。

  與此同時,她收到了署名硯池的第二封回信。

  距離她寄出前一封信只過了兩個多星期。

  從北霖到晝山,貼票平郵的時間是七到十五個工作日,平均來講大概要兩周左右。

  也就是說,就算他收到她的信之後立刻回復並寄出,也得下下周才能到。

  難道,他寄的是掛號信?可是從信封的樣式來看,卻又像是平信。

  顧嘉年暫時按捺住心裡的疑惑,拆開信封,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他一一回復了她的日常,做了一些有趣又禮貌的點評。兩人的信件往來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挑明身份,他的語氣彷佛真的在耐心地回應一個陌生的小讀者。

  還附上了瑣碎的日常。

  「前陣子連載壓力有點大,煩得想抽煙,便多屯了幾箱咖啡膠囊,有點用。」

  「工作室旁的落葉梧桐掉得差不多了,只剩樹梢上的最後一片。樓下書屋的那隻金毛每天都虔誠地蹲在樹下,盼著最後一片葉落下。可惜前天夜裡它悄無聲息地掉了。金毛失望到狂吠了一整天,我被它吵得一個字都寫不進去,理所應當地偷懶了一天。」

  顧嘉年看得笑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了另外一個遲晏。

  他平時不苟言笑,可寫信的時候卻不吝言辭,偶爾還有些詼諧的小幽默。

  似乎比起說話,他更習慣用筆墨來表達。

  她彎著唇角,讀到最後一條日常:「昨天出差,是一個離晝山很遠的城市,行程很忙,歸期不定。你好好學習,下一封回信或許會遲到。」

  他出差了?

  還去了離晝山很遠的城市?

  那是北方還是西方?

  所以……這封信是從他出差的城市寄來的?

  平郵只寄了三兩日的話……難道是同城?

  顧嘉年目光震動著,飛快拿過信封,仔細地察看著。

  那信封上並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然而左上角卻印著一個十分不起眼的校徽,或許連寄信人自己都會忽略。

  那是北霖大學的校徽。

  這樣的信封通常是在大學校園裡買到的。

  顧嘉年倏地站起身。

  所以,遲晏現在……在北霖?

  她已經有三個多月沒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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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8:4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八章

  十二月的北霖,屬於高緯度的低溫籠蓋整個校園。

  教室窗外的銀杏葉全都落光了。

  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便烏泱泱地往外衝,爭分奪秒賽跑著奔向食堂。

  都說在九中三年,唯一為之拼過命的就是食堂一樓的板栗燒雞,每天限時限量,先到先得。

  顧嘉年這麼慢悠悠的性子,還從來沒機會嘗過。

  她同桌也十分不屑這種搶飯行為,每天跟著她一起晃晃悠悠到食堂,有什麼吃什麼,全然不挑。

  吃過午飯,兩個姑娘繞著籃球場散步,宋旻雯收斂了大長腿以作遷就。

  呼吸在空氣裡凝成白霧。

  球場裡那幾個打球的男生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沖她們吹起了口哨。

  宋旻雯在九中憑借萬裡挑一的美貌稱王稱霸了三年,現在又復讀,接連禍害了好幾屆青春懵懂的小男生,對這場面自然是司空見慣。

  顧嘉年卻是這幾個月才有過這樣的經歷,多少還有點不習慣。她將雙手攏進羽絨服的口袋,低著頭不去理會那些起哄聲。

  繞過籃球場,兩個人在布告欄下駐足。

  左側貼著上一屆北霖大學空軍飛行員的錄取名單。

  顧嘉年還在想著早上收到的信,心不在焉地一行行往下看。

  「高三二班,陶子默。」

  「高三一班,聞景。」

  「……」

  「高三一班,裴越。」

  宋旻雯的視線略過前幾個名字,伸出手戳了戳最後一個名字,隨口說道:「裴越,我前男友。」

  顧嘉年有些驚訝。

  裴越這個名字就連她這個新來的轉校復讀生都十分熟知,被人科普過好多次——是上一屆九中的級草、北霖大學尖子生,風雲人物。

  不過顯然,她同桌的名氣不在他之下,並且沒有任何尖子生光環加成,出圈全靠美貌。

  顧嘉年注意力在那個「前」字上,忍不住問道:「那你們為什麼分手了?」

  宋旻雯撇了撇嘴,滿臉惋惜:「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想不開去部隊當飛行員去了,從甜甜的小奶狗變成了凶狠的大狼狗。唉,他長得還蠻帥的,我以前還挺喜歡他的呢。」

  「……」

  顧嘉年總是沒辦法跟上她同桌的腦回路。

  不過同桌顯然不認為因為這種離譜的原因把人甩了有什麼不對的,開開心心地看起另一側的校園新聞,嘴裡還絮絮叨叨著:「哇,這個高一廣播社的妹子也太萌了吧,都快趕上我們小嘉年了!改天我要去勾搭!」

  「……」

  顧嘉年不再企圖順著她的思路走,心思又回到那封回信的結尾和信封上的校徽。

  雖然她通過那個校徽猜測到遲晏在北霖出差,但卻並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麼,又是什麼行程。

  早自習前,顧嘉年如同抓心撓肺般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久,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遲晏大概是擔心打擾她學習,在信中完全沒有透露他在北霖。

  她在學校裡又沒有別的消息渠道。

  顧嘉年有些沮喪,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問道:「那個……雯雯,你今天帶手機了嗎?」

  「帶了,怎麼了,你要用?」

  宋旻雯說著,大剌剌地從校服口袋裡拿出手機,遞給她。

  顧嘉年:「……就在這裡?不會被發現麼?」

  「放心吧,老師們都吃飯去了,沒人來這兒。」

  顧嘉年還是找了一個保險點的地方,是教學樓後面鮮有人來往的拐角處。

  她在樹蔭後的石階上坐下來,開始搜索與「硯池」有關的新聞。

  流覽器上頓時彈出來的幾條最近的新聞,顧嘉年點進第一條,發現這新聞重點並不在「硯池」身上。

  新聞報導的是一個電影的首映發布會,十二月六號晚上六點,在北霖大學的星光劇院舉辦。

  十二月六號,那不就是今天晚上?

  顧嘉年頓了片刻,繼續往下看。

  文章主要的篇幅都聚焦在電影導演、製片人和主演的那個頂流明星身上,只有文末的寥寥幾筆提到過「硯池」。

  顧嘉年飛速抓取著信息。

  一旁的宋旻雯也坐下來,歪著腦袋看屏幕,怔了一會兒,感興趣地問道:「這不是韓遂的轉型電影,《晝夜》的首映發布會嘛?韓遂可奶了,我還挺喜歡他的,沒想到小嘉年你也喜歡這一款?」

  顧嘉年沒有回答,目光登時停留在文末的那段話上。

  「本次首映發布會,該電影的原著作者、新晉木華獎得主、作家硯池也會到場。在發布會結束後,硯池將應舉辦方邀請進行原著書本簽售活動,歡迎讀者們踴躍參加。」

  顧嘉年的目光定住。

  他今天會在北霖大學參加《晝夜》的首映式?

  還要舉行簽售活動?

  《晝夜》是遲晏大二銷聲匿跡之前連載的最後一篇長篇小說,之前聽賀季同說過這本去年簽了影視版權,沒想到一年時間過去,電影已經拍完,開始首映了。

  猜測得到驗證,顧嘉年的心跳逐漸加快。

  遲晏真的在北霖。

  北霖距離晝山有一千多公里遠,那是她難以跨域的距離,想要見他一面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現在,他人在北霖。

  就在距離她幾公里之外的北霖大學。

  雖然他在信中刻意隱瞞,大抵不願讓她分心去找他,可顧嘉年實在沒辦法錯過見他一面的機會。

  怎樣才能偷偷地去看他一眼呢?

  不需要見面,只用遠遠地看一眼就行。

  她躊躇片刻,抬頭問宋旻雯:「今天晚上是哪個老師帶晚自習來著?」

  「是老班自個兒帶,怎麼了?」

  宋旻雯說著,想起剛剛看的首映式日期,突然愣住,半晌後咋舌道:「小嘉年,你不會告訴我你想翹課去看韓遂吧?沒看出來啊,你追星這麼狂熱的嗎?」

  「不過你要是想逃學,算是找對人了,九中圍牆的所有狗洞我都一清二楚。」

  顧嘉年搖了搖頭:「我不是去見韓遂啦,而且……」

  她是想偷偷去見他一面,但這一次她不打算翹課逃學。倘若讓他知道她為了見他而逃學。恐怕他會很不讚成吧。

  顧嘉年笑道:「而且我打算跟老班請假……我只是想去見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跟老班請假?」

  宋旻雯聞言露出一臉她在異想天開的表情,信誓旦旦道:「不管去見誰,那臭老頭要是能放你出校門,我宋旻雯三個字倒過來寫。」

  *

  當天傍晚,顧嘉年堂堂正正拿著請假條走出校門,剛沿著校門口的青石板路走了五六步,突然聽到左側下方傳來低聲的呼喚:「小嘉年,等等我。」

  顧嘉年以為自己幻聽了,回過頭循聲看去,見到她同桌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出現在鐵圍欄下的某個被植被覆蓋的生鏽破口處,腦袋上還頂了一片枯葉,笑得滿口白牙:「你連手機都沒有,長得又這麼乖,被人拐走了怎麼辦?讓我雯旻宋跟你一起去。」

  「……」

  顧嘉年笑著走過去,伸手拉她爬出來,拍掉她腦袋上的落葉,心裡卻有點暖。

  她剛剛一個人出校門,又沒有手機查路線,還真有點打怵。

  從九中到北霖大學距離有將近十公里,坐公交車需要倒好幾趟,時間恐怕趕不上。

  好在宋旻雯帶了手機,在校門口叫了輛滴滴,五分鐘之後,兩個人便上了車。

  市區內的交通十分擁堵,車窗外屬於現代都市的萬家燈火與高樓切割著這個城市的天空。

  氣溫已經有零下五六度,卻難得沒有雨,天空一片清朗,火紅色的夕陽洋洋灑灑地填滿建築物之間的每一處縫隙。

  顧嘉年看著窗外的建築物不斷倒退,知道距離在一點點地拉近。

  腦子裡亂亂的,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

  又覺得像是在做夢,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她還坐在教室裡爭分奪秒地復習,今天,卻已經在去見他的路上了。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老班聽她說要去參加一個作家的發布會,詳細打聽了時間地址之後,竟然完全沒有為難她,批了請假條,讓她記得在熄燈前回來。

  顧嘉年回過神來,想了想,把羽絨服外面的校服脫掉,就著宋旻雯的手機原相機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笑了一下。

  鏡頭裡,女孩兒五黑長髮早已過肩,肌膚白皙,笑容溫軟,可眼下卻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嘴唇也十分乾裂。

  一張屬於忙碌高三學生的臉。

  顧嘉年驀地摁滅手機。

  反正她又沒打算同他相見。

  出門時尚且晴朗,然後等她們到達北霖大學電影發布會場外之後,天空卻忽然開始飄雪。

  落日餘暉迅速被烏雲掩蓋,天色驟然暗下來。

  星光劇院在北霖大學的東南角,大門朝著校外,此刻門口已經熙熙攘攘地擠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主演的粉絲。

  其中不乏北霖大學的學生們,都在門口等著檢票,還舉著清一色的粉色燈牌。

  電影首映式還沒開始,門口站著一排安保人員,還有嚴密的安檢措施,沒有票不能進去。

  宋旻雯拉著顧嘉年的胳膊,說道:「跟我來,這種一般都是買票進場的主入口,工作人員和明星會走另外一條通道。」

  她說著,帶著顧嘉年繞過正式的入場口,成功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側門,那裡也聚著一片粉絲。

  宋旻雯熟稔地擠進人群裡,問一個舉著橫幅的女孩子:「妹妹,你也是遂遂的粉絲?你們都有票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答道:「沒有,門票太難搶了,一個月前就搶光了。我們打算在門口等著,一會兒遂遂會從這裡進場。」

  顧嘉年聞言忍不住問道:「那……其他參加的人也都會從這裡入場嗎?」

  「嗯,」小粉絲點頭道,隨口加了句,「除了幾個主演和導演、製作人之外,聽說今天好像《晝夜》的原著作者也會來,叫什麼池塘還是河海的……」

  「什麼池塘河海,他叫硯池,去年的木華獎得主。」

  聽到這裡,一旁幾個北霖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同樣擠進來,七嘴八舌地參與起討論:「我們都是沖著他來的,這部電影聽說他親自參與了編劇把關。你們家哥哥轉型的第一部電影能出演他的作品,說明團隊真的很有眼光,這格調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們說著,旁邊有許多人頓時被吸引過來,從零散的各處歸湧到一起。

  顧嘉年這才意識到,手上沒拿燈牌的人們,大多都是硯池的讀者。

  數量雖然不如韓遂的粉絲,但竟然也不少,而且平均年齡要大很多。有北霖大文學社組織的學生、夾著公文包剛下地鐵的上班族,甚至還有幾個挺著啤酒肚、穿著厚厚大衣與夾襖的中年人,他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成片的粉色燈牌中,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啊,硯池是《傾言》上我最喜歡的作者了。我讀過他三四本書,有一本長篇小說去年還不聲不響地拿了木華獎。連我們導師都說硯池的文章是近些年內地作家裡數一數二的,可惜前幾年突然銷聲匿跡了,為人又太過低調,不然興許早就聲名鵲起了。」

  「那當然,好在前幾個月他又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最新的文章了,水平更甚當年。只不過他這麼多年來從未露過面,不知道真人長啥樣啊?」

  「他的文風平實又銳利,涉獵很廣,我覺得應該是個閱歷很深的和藹老頭子。」

  「也可能是個風華絕代的奶奶,官方從來沒透露過作者的性別吧?」

  「猜來猜去有什麼用,反正一會兒結束之後作者大大還會在劇場宴會廳舉行簽售會,那個不需要門票,到時候還能要到簽名。」

  離六點還有二十分鐘,劇院外的人行道上蓋了薄薄的一層雪。

  等待著的人們也漸漸白了頭。

  顧嘉年戴上羽絨服的帽子,用厚厚的圍巾遮住半張臉,包裹住脖頸之間的縫隙,不讓淩冽的寒風有機可乘。

  在離開雲陌三個多月的這個傍晚,漫天的雪與清冷的風取代了記憶裡屬於大山的夏風。

  她聽著大家嘰嘰喳喳的討論,胸腔裡的心臟穩當而扎實地跳動著,呼吸卻格外紊亂難控。

  放在身側的手緊張地攥著羽絨服收緊的袖口。

  哪怕只是打算遠遠地來看他一眼,可這般等待的過程中,她仍然忍不住地緊張起來。

  宋旻雯再是遲鈍,也稍微察覺到了她緊繃的情緒。

  她停下和韓遂粉絲們的交談,思忖了片刻,眼神恍悟地問她:「小嘉年,這個硯池,就是你要見的人?」

  「嗯。」

  顧嘉年點點頭,輕輕掃落圍巾上的雪,正想同她解釋,忽然聽到耳邊炸耳的驚呼。

  幾秒鐘後,鬆散的人群瘋狂向入口處歸攏,那些覆了雪的燈牌與橫幅被舉起,小粉絲們目光激動地盯著左側的道路盡頭。

  顧嘉年隨著看過去。

  道路盡頭,拐角處的那棵大槐樹後,緩緩開過來幾輛保姆車。

  第一輛車門打開,下來兩個助理,在車前撐開了傘。

  長相俊秀奶氣的頂流大明星韓遂妝造齊全地從車上下來,走進助理的傘中,向著粉絲們露出完美的營業笑容。

  那一瞬間耳邊驟然響起的應援歡呼聲彷佛要掀掉劇院厚厚的大理石屋簷。

  閃光燈亮起,像機快門的聲音不絕於耳。

  嘈雜鼎沸的巷道裡,顧嘉年擠在熱鬧的人群中,手腳已經站到冰冷。

  雪花肆無忌憚地掃過眼前。

  她的視線越過前面兩人肩膀的間隙,落在那個在韓遂身後下車的人身上,手指驀地蜷起。

  心跳在此刻倏然暫停。

  昏黃的薄暮裡,隔著紛飛皎潔的雪。

  劇院屋簷上的頂燈白澈。

  跟在韓遂後面的年輕男人肩寬腿長,眉目英俊出挑,此刻身著正式合禮的筆挺黑西服與白襯衫,虛扶著車門下車,神色一如尋常般淡薄。

  真的是他。

  許久不見的他。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任由狂風掠過眼眶,捲起一陣強烈的酸澀。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一舉一動如同電影中的慢動作,沉沉地映入她眼眸。

  他下了車,視線短暫地掠過人群卻絲毫沒有停留,隨即伸手接過工作人員手中的黑傘,邁著長腿,漫不經心地遙遙綴在韓遂身後。

  微薄的雪隨風捲入黑傘下,落在他挺括的西裝領口與肩線。

  他就這樣慢悠悠地經過她所在的地方,距離最近的時候,大概只有兩米之遠。

  張袂成陰的人群裡,顧嘉年露出圍巾外的一雙眼緊緊盯著遲晏近在眼前的側臉,呼吸停滯了幾瞬。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緩緩咬住凍到僵硬的指節。

  而後難以抑制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身後韓遂的粉絲不斷往前擠,大聲呼喚著自家愛豆的名字。

  顧嘉年被擠得踉蹌幾步,在宋旻雯的幫扶下才堪堪站穩,視線卻捨不得從那人身上挪開片刻。

  許久不見的幾個月裡,他當真聽了她的話,在這熱鬧非凡的俗世中活得很好。

  曾經在小鎮集市的餛飩攤上頹喪到低眉斂目、拒人千里的人,此刻站在備受注目的人群中卻足夠安然自若,於這雪天裡如同閒庭漫步。

  他的身上,竟依稀又有了當年那般眾星捧月的少年風貌。

  顧嘉年忽然感到些許溫熱模糊了她的眼眶。

  他是年少成名的作家。

  他有千萬人挑一的天賦和才華,如若沒有現實的蹉跎,他本就應該是這樣。

  萬眾矚目,受人追捧。

  而這偌大巷道裡,顯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注意到他。

  烏泱泱的應援人群中,此刻接連響起成片吵嚷的驚嘆。

  「你們快看,走在最後那個男的是誰?好他媽帥啊我去。」

  「不會是這電影的某個配角吧?不可能,官宣海報我看過幾百遍,幾個配角的微博我都關注了,沒見過這個帥哥啊。」

  「難道是新加的角色?內娛冒青煙了,這帥得我他媽都要爬牆了!」

  「你是個假粉絲吧,他們倆風格不一樣,那帥哥是很帥沒錯,但一點親和力都沒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居然傲慢連營業都懶得。我還是最愛我們家奶遂,如今已經是頂流,但為人最謙遜有禮,就和剛出道時一樣。」

  除卻這些粉絲之外,顧嘉年也聽到奔著硯池來的人們細碎的討論。

  「奇怪,來的怎麼只有這些明星?難道硯池大大不是跟著片方一起來的?」

  「老年人都守時,會不會早就到了?」

  「也是哦,我媽每次坐火車都得提前仨小時起步,更別提敬業的老文學家了,興許已經進去了。我們還是等一會兒的簽售吧。」

  「……」

  眾說紛紜中,片方的一行人沿著拉起的警戒線往裡走。

  直到快進入口的時候,粉絲口中那位謙遜有禮的愛豆韓遂停下腳步,轉身比了個禮貌又恭敬的手勢。

  昏暗雪夜之下。

  愛豆奶氣俊秀的臉上笑起一個酒窩。

  「硯池老師,您先請。」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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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08:5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九章

  入口處實在太過吵嚷擁堵,沸騰的應援聲中,沒人能聽見韓遂的那句話,大家只是看到他停步側身,手勢禮貌地讓身後那個小演員先進門。

  只有顧嘉年這個知情者通過他的口型猜到他在說什麼。

  幾個韓遂的粉絲語氣不滿地抱怨著:「雖說我們家遂遂為人謙遜是很好,但這個小演員怎麼回事啊,這麼狂?遂遂好脾氣讓他先進,他還真就自顧自進去了?」

  「對啊,內娛又不是沒有長得帥的,倒也不至於剛出道就拽成這樣吧?他當自己是導演還是編劇啊?」

  「……」

  隨著韓遂進場,門口的粉絲接二連三地離開,各自查找避雪的地方,等著一會兒首映式結束再來。

  顧嘉年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剛剛咬著食指關節時太過用力,兩側都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風雪漸猛。

  顧嘉年拍了拍圍巾上的雪,斂著眉對宋旻雯說:「走吧,我們也去找個地方避避雪,首映式結束還要兩三個小時呢。」

  宋旻雯見她神色淡淡,以為她是因為沒見到喜歡的作家而沮喪,安慰道:「小嘉年,你別難過,我聽他們說了,老年人一向守時,可能早就提前入場了,一會兒結束之後有一個小時的簽售,我們早點去,肯定能見到的。」

  顧嘉年聽她一口一個「老年人」,腦袋裡代入遲晏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撲哧」笑出聲來。

  她搖了搖頭好笑道:「我已經見到他了。」

  *

  兩個人在劇院門口就近找了家必勝客坐下。

  顧嘉年斥巨資買了一個黑椒牛排披薩套餐、一疊濃香烤翅和一份千層麵,以此慰勞陪她辛苦奔波的同桌。

  宋旻雯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大快朵頤。

  披薩餅彼此拉著厚厚的絲,她歪著頭咬了一大口,幸福得眼睛都眯起來:「好吃!這課逃得還真不虧,就算老班明天讓我罰站都行。九中食堂除了那道板栗燒雞之外,其他菜可都太難吃了。」

  顧嘉年也慢慢悠悠地啃著披薩。

  必勝客的黑椒醬依舊是當年的味道。

  北霖有許多家西式快餐店,漢堡王、麥當勞、賽百味……前陣子還開了一家據說在國外很火的炸雞店。

  然而顧嘉年最喜歡的還是必勝客。

  小時候,爸媽總會在她考試進步之後帶她來這裡,一家三口分著吃一個大大的披薩。

  十歲左右的顧嘉年最喜歡吃黑椒牛排口味。

  可惜自從念了初一之後,這麼多年過去,她再也沒有吃到過。

  哪怕後來她有了可以支配的零花錢,可以自己一個人來必勝客,她也沒再點過黑椒味。

  似乎每一次點單都會下意識地繞過那個口味,那個專屬於「小天才顧嘉年」的味道。

  可今天看到菜單時,卻不自覺地點了。就好像在這短暫的幾個月裡,突然和內心深處那個執拗敏感的笨女孩和解了。

  顧嘉年一口口咬著披薩,慢吞吞地想著,她本來就不是小天才。

  這披薩呢,不管是什麼口味的,也只不過就是一個披薩。

  兩個女孩子看著瘦弱,但胃口還真不小。

  一起分著吃完了一個十寸的披薩,又吃光那份番茄肉醬味的千層麵。

  宋旻雯竟然還能再啃下兩根烤翅。

  顧嘉年甘拜下風,摸了摸撐到爆炸的肚皮,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她想了一會兒,赧然道:「雯雯,一會兒你還得幫我個忙。」

  「說吧,」宋旻雯挑了挑眉,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皮筋把一頭大波浪長髮紮起來,繼續啃雞翅,「看在披薩和雞翅的份上,你叫我幫什麼都行!」

  顧嘉年咬著可樂的吸管,小聲問道:「就是……等會兒你能不能幫我去排隊簽售?你晚上想吃什麼夜宵都行,我給你買。」

  「可以是可以,」宋旻雯頓了一會兒,吐出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不解道,「但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呢?好不容易請假過來,不見一面嗎?」

  顧嘉年吸溜一口可樂,點頭道:「嗯,遠遠看一眼就夠了,他應該不想我過來,怕我耽誤學習吧。」

  「也就是說,」宋旻雯反應過來,好奇道,「你跟那個作者大大三次元裡認識?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嗯,」顧嘉年頷首道,「至於怎麼認識的……真要說的話,我從小就認識他了。」

  她斯文地笑起來,補充道:「我的名字是他給取的。」

  「哦。」

  宋旻雯了然地點頭,聽著她的描述自顧自腦補出一個和藹的長輩形象,又問道:「對了,剛剛你說已經見到他了?剛才進去的好像只有遂遂和一個配角演員吧?」

  她說著,回憶了一下方才的陣容,腦袋遲緩地轉了轉,然後彷佛是想起了什麼,大驚失色地猜想道:「難道,他不是一個和藹的爺爺,而是個彪形大漢,混在遂遂的保鏢裡了?」

  「不是,反正你一會兒去簽售會就能看到,」顧嘉年被她滿臉止不住的失望神色逗樂,忍俊不禁地問她:「雯雯,你為什麼這麼討厭硬漢啊?」

  就連甩了前男友都是因為人家報了一個硬漢專業。

  宋旻雯被她問住,慢慢悠悠地抽了一張紙,耐著性子仔仔細細地擦掉嘴角的油漬,而後眨了眨眼,搖頭晃腦道:「因為他們太不可愛了,凶神惡煞的,不好不好。當朋友可以,但我不想找這樣的男朋友。我就喜歡白白淨淨、軟軟萌萌,不會惹是生非、好脾氣任我欺負的那種。」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終於等到電影首映式結束。

  簽售會是在劇場的小宴會廳舉辦,很難混在粉絲裡渾水摸魚。

  顧嘉年擔心會被遲晏看到,便交代了宋旻雯幾句,自己坐在必勝客裡等她。

  等買好給宋旻雯的宵夜,顧嘉年無所事事地盯著窗外的漫天風雪。

  狂風有種鋪天蓋地的勢頭,昏暗的路燈照不亮被大雪蓋滿的視野。

  顧嘉年發著呆,胡思亂想著。

  不知道一會兒回去能不能打到車。

  九中附近並沒有地鐵站,這麼大的雪,公交都有可能停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顧嘉年一直坐到店裡因為大雪提前打烊。

  店員鎖了門,她只好拎著一袋烤翅套餐,捧著杯熱可可站在必勝客的屋簷下。

  這種狂風天,頭頂的屋簷完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雨雪肆無忌憚地打在身上和臉上,圍巾與帽子統統失效。

  顧嘉年凍到打顫,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地方避雪,可思及自己沒有手機,擔心宋旻雯回來之後找不到她,只好咬咬牙,往屋簷深處躲了躲。

  這樣寒冷的天氣,每一分鐘都難捱。

  大概半小時後,在她徹底凍僵之前,通往劇院的路上才有了動靜。

  顧嘉年艱難地睜著眼看過去,昏暗的路燈下,宋旻雯撐了把黑傘小跑過來。

  她耷拉著肩膀,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難道是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卻沒排到?

  畢竟簽售有時間限制。

  顧嘉年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愧疚,將手裡已經溫熱的可可遞給她,張著凍到失去知覺的嘴唇,結巴道:「快喝……喝口熱可可,簽不簽名的無……無所謂。」

  好在她一直在宴會廳裡,應該沒像她這樣受凍。

  宋旻雯卻沒有接,耷著眉毛收起傘,然後伸手從羽絨服的內袋裡拿出一本書。

  是本精裝版的《晝夜》。

  她扁著嘴說道:「排到了,簽名也簽好了——」

  顧嘉年眼睛亮了,伸出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過書,不自覺地忽略了宋旻雯欲言又止的語氣。

  她的手指此刻很不靈活,勉強用掌心蹭開封面,果然看到扉頁上有他的親筆簽名,而且還寫了那句她交代給宋旻雯的話。

  「祝你歲歲有樂歲。」

  原本她是想要另外一句的,但又怕會露餡,左思右想之下臨時改成這一句。

  竟是超乎意料的滿意。

  他的字體一如既往地遒勁張揚,一行字組合在一起頗有種行雲流水的氣勢。

  顧嘉年摸了摸涼涼的扉頁,樂不可支地笑起來,簡直想要撲上前去給宋旻雯一個大大的擁抱。

  可還沒等她行動,耳邊卻猝不及防地聽到她同桌低眉斂目的下半句:「——但是,我露餡了。小嘉年,對不起啊。」

  「……」

  顧嘉年有點沒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下一秒,路的那頭傳來陣陣腳步聲。

  她目光呆滯地抬頭看去。

  漆黑的濃夜裡,風雪肆意席捲。

  遠處有車子疾駛而過,車燈閃過,那個她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人,驟然出現在亮起的視野中。

  遲晏依舊穿著方才那身黑西服,臂彎裡挎著件帶帽的薄絨夾克,沒有打傘,就這樣滿身風雪地朝她走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顧嘉年終於後知後覺地想明白宋旻雯口中的露餡是什麼意思。

  她做出了這輩子最快的反應——慌不擇路地向左邁了一步,把自己藏在宋旻雯的身後,還掩耳盜鈴般閉上了眼。

  腳步聲在剎那間拉近。

  遲晏看著眼前企圖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子,呼吸停了一瞬。

  她站在大雪裡不知道等了多久,幾乎快要成一個雪人了。

  身上與頭頂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眉毛和睫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

  與之相比,小小的一張臉卻凍得發青,嘴唇被風刮得乾裂,耳尖通紅,身子還在幾不可察地發著抖。

  遲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樣大的雪,她竟然擅自來了,還站在室外傻等了這麼久,連把傘都沒有。

  今夜北霖的氣溫有零下十幾度,是真的有可能凍死人的。

  他忍了忍,耐著脾氣伸手把小姑娘從她同學身後挖出來,三兩下拍掉她身上的積雪,又飛快地用手裡的薄絨夾克裹住她。

  動作很輕,可語氣中卻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慍怒:「還閉著眼,躲我呢?」

  顧嘉年藏不下去了,心臟砰砰跳著,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遲晏?」她眨了眨眼,聲音卻如同棄療般發著抖,「好巧啊,你也在北霖?」

  「……」

  這下,就連宋旻雯都忍不住因為這個蹩腳的扯謊替她尷尬。

  她小心地戳了戳顧嘉年,低聲說道:「小嘉年,別演了,咱們已經露餡了。剛剛我去幫你要簽名嘛,不知道是不是我演技太不自然,你——」

  她說到這,腦海中閃過「給小嘉年取名字的長輩」這個概念,目光飛速在倆人之間轉動了一圈,最終敲定一個可能性最大的稱謂,「——你叔叔簽完那句話,突然問我喜歡這本書裡的哪個角色,我完全說不出來……後來就露餡了。」

  「……」

  「……」

  「叔叔?」

  「……叔叔?」

  她話音落下,另外兩人的注意力卻默契地繞過了漏不漏餡,停在了另外一個地方。

  只不過話雖相同,語氣卻是不同。

  顧嘉年的是迷惘,遲晏則是被氣笑了。

  顧嘉年見他臉色不佳,連忙擺手:「沒有,我沒這麼說……」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一旁她那個傻同桌恍然大悟地接了一句:「那是……舅舅?也對哦,你們不同姓。」

  她說著,臉上還露出一個「原來如此我可真是個大聰明」的表情。

  顧嘉年:「……」

  遲晏:「……」

  *

  幾分鐘後,兩個女孩子老老實實地跟著遲晏回到劇院小宴會廳旁的休息室裡。

  宋旻雯悠哉悠哉坐在沙發上,一邊借遲晏的充電器給早就沒電了的手機充上電,一邊喝著熱可可玩遲晏借給她的pad。

  只剩顧嘉年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接受盤問。

  遲晏搬了條凳子坐她對面,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許久後,顧嘉年似乎聽到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覺得可能是她的錯覺。

  他沉聲問道:「什麼時候來的?在外面等了多久?」

  顧嘉年不敢撒謊,老實回答道:「沒等多久,之前我一直坐在必勝客裡,還吃了披薩,是他們提前打烊了我才出來的,我怕雯雯找不到我,才沒換地方……頂多就在外面站了半個小時?」

  「……半小時?還頂多?」

  遲晏被她氣笑。

  「你知道今天多少度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

  「……」

  「不查天氣預報,不帶傘,連手機都沒有,你就敢來?」

  遲晏的額角跳了跳,忍著脾氣問她,「翹課來的?」

  顧嘉年原本聽著一項項指控,肩膀一寸寸垮下去,可聽到最後一句,她立馬又支楞了起來,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沒有翹課,我有請假條的。」

  她說著,從羽絨服的口袋裡翻出那張皺皺巴巴的請假條,攤開來遞到他眼前。

  遲晏低下頭看了一眼。

  心裡忽然就氣不起來了。

  假條上,請假理由那一欄明明白白地寫著,「去參加我最喜歡的作家的簽售會。」

  下面還簽著「顧嘉年」三個字。

  「最喜歡」。

  連假條裡都沒有敷衍。

  遲晏緩緩吐出口氣,抬頭看她。

  幾個月沒見,她的頭髮長長了許多。

  此時坐在溫暖的室內,臉上被風雪刮出的青紅色總算消退下去半分,露出了原本的白皙底子。

  漂亮的一雙眼下掛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氣色很差。大概如信中寫的那般,分秒必爭地在學習。

  即便是這樣,她仍是抽空請了假。

  毫無準備地過來,只是為了能夠見他一面。

  遲晏移開眼,語氣卻不可抵擋地軟下來。

  「……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顧嘉年想了一下,安安分分地回答:「你給我的上一封回信,信封的左上角有北霖大學的校徽,我就猜到你是來北霖出差。然後……」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繼續說道:「我又用雯雯的手機查了一下,看到新聞說今晚是《晝夜》的首映發布會,你也會參加……這才請了假過來的。」

  「嗯,倒是學會當偵探了。」

  顧嘉年有點不好意思,翹了翹嘴角:「也沒有啦,就是靈光一閃。」

  其實只是對他的事比較敏感。

  「……不是在誇你。」

  顧嘉年低下頭:「……哦。」

  遲晏問完話,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

  已經很晚了。

  他盯著她的髮頂,摁了摁太陽穴,緩緩說道:「假條上是不是寫著十一點半之前回校?現在已經十點半了,我送你們回去。」

  「好。」

  顧嘉年聽著他越來越軟的語氣,終於鬆了口氣。

  *

  遲晏借了輛工作人員的車,開車送她們回學校。

  天氣太壞,視野差,路又被雪埋住,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出了交通事故困在路旁的車輛,有一輛車前蓋都撞得整個掀翻。

  遲晏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差。

  心裡有些後怕。

  屬於都市的霓虹燈飛快倒退,車內一路靜謐無話。

  兩個女孩子坐在後座面面相覷,就連神經大條的宋旻雯都感覺到氣氛有點壓抑。

  二十分鐘之後,車子停在九中門口。

  校園裡也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路燈被雪壓得越發暗沉,只有二十四小時值班的門衛室還算明亮。

  宋旻雯迅速打開後座的車門跳下車,一邊貓著身子躲著門口門衛的巡視,一邊往圍欄旁走去,還不忘回頭扔給顧嘉年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小嘉年,我先走了,我得找個地方鑽進去,咱們明天見啊。」

  說著,已經動作敏捷地消失在了圍欄之下。

  「……」

  車廂裡少了一個人的呼吸,更加靜了。

  顧嘉年眼觀鼻鼻觀心了一會兒,硬著頭皮說道:「那……遲晏,我也走了?還得去門衛那裡銷假登記,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點。」

  她沒聽到回應,便想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偷偷溜下車。

  卻發現車門上了鎖。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駕駛座的方向:「……遲晏?」

  許久後。

  他的聲音慢慢響起來,有一些緊繃:「這次就算了,不能再有下次了。這麼大的雪,開車不安全,或許連車都打不到,你同學的手機還沒電了。如果我沒找到你,你們打算怎麼回來?兩個女孩子,準備在外面風餐露宿嗎?」

  顧嘉年鼻子有些發酸,沒有吱聲。

  更不敢說一開始她是打算一個人去的。

  遲晏卻沒有再繼續說教。

  他的語氣帶了些妥協,慢慢道:「賀季同的大學同學是九中的物理老師,我原本打算明天抽空過來,找他要一張尋訪卡的。不跟你說就是怕你沒頭蒼蠅一樣亂跑。」

  顧嘉年愣住。

  又聽到他繼續說:「難得來一次北霖,怎麼可能不來看看你,想什麼呢。」

  狹窄的車廂裡,顧嘉年聽著他的話,心跳慢慢地加速,她咬了咬唇,問道:「那……那你明天還來嗎?」

  「嗯,給你買幾件厚點的衣服,你身上這些可扛不過北霖的冬天。你這些天都沒回過家嗎?」

  「沒回,上次期中考試之後,班主任給我爸媽發了成績單。他們打電話給宿管,讓我回家來著,我就說學習很忙,懶得回。」

  顧嘉年慢吞吞說著,心思卻還停留在他的那句話上。

  「怎麼可能不來看你。」

  原來他也想著要來找她的。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想見他。

  顧嘉年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暖和了起來,血液順暢地流動著,耳朵也熱起來。

  心情輕鬆下來之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扶著副駕駛的靠背,好奇地湊上前問道:「對了,雯雯是哪裡漏了餡啊?你為什麼想到要抽查她讀沒讀過你的書?」

  遲晏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挺適合當偵探。

  先不說那個女孩子身上穿了九中的校服,模樣也與她信中曾提及過的同桌相符。

  就說她讓他寫的那句話。

  遲晏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書呢?」

  顧嘉年愣了一下,把捂在懷裡的書遞給他。

  遲晏一隻手接過書,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咬開筆帽,在翻開的扉頁上又寫了一行字。

  然後遞回給她。

  「跟我在這玩對對子呢?」

  他說著,解開了車門的鎖,沉聲道:「去吧,回去路上小心點。」

  「嗯。」

  顧嘉年重新把書捧進懷裡。

  「遲晏,那我走啦……再見。」

  她拉開車門走下車,卻發現他比她更快一步下了車。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

  他伸出手,幫她攏了攏鬆掉的圍巾。

  顧嘉年怔愣著沒有說話。

  他離得很近,西服上依舊有好聞的木調香氣。

  他彎下腰,漫不經心地叮囑她。

  「小孩兒,你可得好好學習啊。但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飯,保重身體。雖然……很開心見到你,但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胡來了。一會兒回去記得沖個熱水澡,把頭髮吹乾。長線作戰,身體可不能垮。」

  他沒說剩下的話。

  畢竟。

  我在你這裡,還有個懸而未決的麻煩。

  *

  那天夜裡。

  顧嘉年洗完熱水澡,全身暖洋洋地坐在熄了燈的宿舍裡。

  她打開小手電筒放在一旁,然後翻開了那本《晝夜》的扉頁。

  他在原本的那句祝福下,又新添了一句。

  「祝你歲歲有樂歲。」

  「祝你年年是嘉年。」

  原來他早就猜到了,她原本想讓他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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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4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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