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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鐘僅 -【野星燈】《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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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5:0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章

  風穿行在淩晨六點的大街小巷。

  晝大教職工樓,三室一廳的老舊公寓裡,古樸而整潔的書房。

  天邊泛白的時候,窗外的路燈堪堪熄滅。

  年近六旬的老教授終於放下手中那沓厚厚的文稿。

  枯坐了十幾分鐘之後,他抬手摘下老花眼鏡,端坐的肩膀緩緩塌下來。

  撫著太陽穴,嘆了一聲。

  深冬的清晨,萬籟俱寂。

  窗外連隻鳥都沒有。

  教授珍而重之地將那疊論文重新整理好,收進文檔袋裡,這才站起身,打算去客廳裡倒杯水喝。

  熬了一夜,腳步有些不穩,可神情卻無倦意。

  他打開門,發現同樣年邁的妻子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口,臉色有些擔憂。

  「老沈,年紀大了可悠著點。改作業而已,白天再做嘛,何苦熬一整夜?你這固執的脾氣可得改一改。」

  沈晉朝妻子點點頭,難得沒有反駁。

  經歷大半生風雨,走過世界各地幾十個國家的教授,此刻滿眼渾濁血絲,喉頭有點哽:「是,是我太固執了。」

  他喃喃著妻子聽不太懂的話。

  「我只是熬了一夜。」

  「我的學生,他熬了好幾年呢。」

  *

  冬愈發肆意。

  晝夜都是涼風與雪。

  顧嘉年向陳妤請了一周的假,終於有時間門準備各科的期末考試。

  前陣子忙論文,不免落下了點復習進程,只好又熬了幾個夜。

  聖誕前一天的下午,她終於考完了最後一科中國古代文學。

  交完卷,顧嘉年鬆了口氣,在位置上趴了一會兒,太陽穴如同針紮一般泛著疼。

  這次好像確實有點過了。

  連軸轉了兩三周,再年輕的身體也有些難以承受了。

  好在都結束了。

  等助教清點完試卷,同學們陸陸續續走光之後,顧嘉年才站起來。

  她裹緊身上的棉襖,斂目走出教學樓外。

  冬日半午的風攏過滿地乾枯的落葉,捲起她裙角與微濡的髮。

  上了大學之後,顧嘉年幾乎春夏秋冬都在穿裙子,只是材質、風格不同罷了,像是想要把臃腫土氣的少女時期曾經做過的長裙夢,全都彌補一遍。

  風大到彷彿要吹倒人。

  顧嘉年閉了閉眼,穩住歪斜的腳步,踩著滿地的積雪往寢室走去,一路上使勁把手縮進衣袖裡。

  沒走幾分鐘,鞋子裡的腳趾便沒了知覺。

  晝山的冬天雖說溫度比北霖要高,可體感並不好多少。

  空氣裡彌漫著屬於南方的濡濕水汽,那水汽裡又帶著冰碴般的冷意,從四面八方將人密不透風地困住——便連每天穿的衣裙鞋襪都是濕濕冷冷的。

  前段時間門一直起早貪黑寫論文,顧嘉年的手指平生第一次長了難看的凍瘡。

  傷口又疼又癢,撓破了會結痂,一根手指腫到兩倍大。

  風從棉襖下擺灌進去,遍體寒涼。

  顧嘉年快步走回寢室,熱熱的空調風一吹,腦袋裡的眩暈感更深了一些。

  上下眼皮也止不住地打架。

  她脫力般趴在桌子上,用手指來回捏著酸痛發麻的後頸,又翻出一塊巧克力塞進嘴裡補充糖分。

  耳朵嗡嗡作響,依稀間門聽到兩個室友在討論文學鑑賞課的大作業。

  陳樾的語氣裡帶著驚喜:「我竟然得了A-,我感覺我寫得很敷衍啊,沒想到沈教授人這麼好!」

  林笙的運氣就沒這麼好了,看著頁面上那個「B-」唉聲嘆氣。

  顧嘉年聽著她們的談話,遲鈍的大腦閃過瞬間門的清明,摁著脖頸的手指驀地頓住。

  文學鑑賞課的論文,出分了?

  兩個姑娘查完分數,嘰嘰喳喳地說了一會兒別的,又來問顧嘉年:「嘉年,你查了嗎?」

  「還沒有,」顧嘉年仍然趴在桌子上,咬了咬舌尖逼自己打起精神。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馬上查。」

  話是這麼說,可腦袋太沉了,實在是抬不起來。顧嘉年睜開眼,索性用額頭抵著桌沿,伸手摸到手機,低著頭摁開。

  昏暗的寢室裡,手機屏幕發出瑩瑩亮光,照亮她的臉。

  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操作著,登上查分系統。

  等待系統刷新的那幾秒裡,狂轟亂炸的心悸感甚至比高考那次還劇烈——起碼那次她心裡有底,可這一次,她並沒有足夠的信心。

  一瞬間門,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她會不會猜錯了沈教授的心理?

  會不會,弄巧成拙了?

  頁面最終刷新出來,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拖動到最後一列,分數所在格。

  A+。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又重新刷新了一下。

  還是A+,沒有變。

  高懸了接近一周的心臟陡然鬆懈,顧嘉年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眼眶因為長時間門的疲憊而刺痛著,鼻子不受控制地發酸,嘴角卻止不住地翹著。

  她這是,做到了吧?

  那四十九頁的論文,她寫了兩周,沈教授給了她A+。

  那是不是說明,起碼,他完完整整地看過了。

  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手上的凍瘡忽然開始發癢。顧嘉年把手機攤在腿上,抬手到嘴邊,用牙齒細細咬著解癢。

  心裡也跟著手指的感覺一起,又酸又疼,又麻又癢。

  疲憊的大腦睏倦至極,她彎著唇角,繃著最後一根弦打開郵箱,再三斟酌思索,編輯了一封郵件。

  郵件不算長,但她現在實在邏輯混亂,來回檢查之下,磕磕絆絆地寫了二十分鐘。

  點擊發送之後,顧嘉年心裡的弦總算徹底鬆開。

  她笑得輕巧,站起身想著爬上床稍微休息一會兒,晚上好有精神去赴同遲晏的約會。

  可剛剛離開椅子的支撐,眼前頓時天旋地轉,身體控制不住地往旁邊倒,雙手胡亂攀著,卻沒找到支點。

  耳朵裡彷佛有千萬隻飛蟻鋪天蓋地掠過,意識如同被吸進一個黑色漩渦。

  神智徹底喪失之前,顧嘉年聽到有人在慌張地喊她的名字。

  零零亂亂,聽不清楚。

  *

  顧嘉年再次醒來的時候,意識還混沌著,只隱約覺得頭疼得厲害。

  眼眶和眉骨深處像是在演奏打擊樂,此起彼伏地跳動著。

  她伸手揉著眉心,懵懂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病床裡。

  房間裡除她以外,空無一人。

  顧嘉年茫然地側過頭去看窗外,天色烏黑埋葬一切。

  只剩消毒水的氣味充斥鼻尖。

  幾分鐘後,意識終於慢慢回歸,想起了正事。

  對了,要看看那封郵件有沒有回復!

  還得看看時間門,看這天色,不會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吧?

  她慌忙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在床頭摸索著想找找看有沒有手機,病房的門卻在此刻被推開。

  顧嘉年下意識地偏頭看過去。

  深夜的醫院走廊沒有開燈。

  遲晏打開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他的臉一半隱在黑暗裡,辨不出神色。

  半晌之後,他耷拉著眼皮走進來。

  顧嘉年這才看清楚他。

  ——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外套濡濕著,頭髮也半濕。手上拎著一個保溫盒,低著眉,唇角拉直著,臉上的神情是她從沒見過的冷硬。

  遲晏與她對視了幾秒鐘,沒有說話,只是脫了外套徑直走到她床前。

  顧嘉年也沒說話,咬著唇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病房裡飲水機在嗡嗡響著。

  遲晏站在床邊,彎下腰伸手摁下按鈕,把床搖起來一些。

  顧嘉年被動地倚靠著床背坐起來,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幫她放好吃飯用的小桌板,又動作麻利地拆開保溫盒,一層一層拿出來放好。

  就是不跟她說話。

  顧嘉年猜到他在氣什麼,咳了一聲,難免有點心虛。

  她低頭去看桌板。

  三層的保溫盒,一層是清淡的雞絲粥,一層是他做的小菜,還有一層是點心。

  是一貫的精致。

  他大晚上回家給她做飯了嗎?

  顧嘉年又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沖他眨了眨眼睛:「遲晏,那個……你看到我手機了嗎?」

  他木著臉給她拆好餐具,又幫她把散在胸前的長髮歸攏好放在肩後,動作輕柔,聲音卻硬邦邦的:「看什麼手機?眼睛不疼嗎?先吃飯。」

  「……哦。」

  顧嘉年偃旗息鼓,聽話地低下頭喝著雞絲粥。溫熱香濃的粥滑入食道,熨平她的眉頭。

  就連頭疼的症狀彷彿都好了些。

  她配著小菜,乖乖地喝到見底,一邊沒忍住瞟他幾眼。

  他曲著長腿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沒看她。

  一張俊臉像是長了霜。

  倒是新奇,這大概是他們在一起之後,他第一次有脾氣吧?

  顧嘉年很久沒見過這樣的遲晏,在她面前冷著一張臉寡言少語的,彷彿回到了當初在爬牆虎別墅的時候。

  所以,男朋友生氣,該怎麼哄來著?

  顧嘉年在腦海中把看過的愛情故事走馬觀花般過了一遍。

  要不,賣個慘撒個嬌?

  但是他性子一向寡淡,又不是十七八的小男生,會不會不吃這套?

  反正試試又不吃虧。

  顧嘉年想到這裡,俯身湊過去點,伸手攀上遲晏的衣角左右晃了晃。

  她把那一角布料捏在手心裡,又裝模作樣去摁腦袋:「遲晏,我頭好疼啊,我還生病了,你抱抱我好不好?」

  「……」

  顧嘉年盯著遲晏的臉,看到他眼球在眼皮底下掙扎著動了動,終究是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看她。

  臉上雖然還是沒什麼表情,可眼底的冷硬已經消了大半。

  顧嘉年努力壓下翹起來的嘴角。

  看來不管對付什麼年紀的男人,撒嬌果然最有用。

  她再接再厲。

  「你真不抱我嗎?我最近好辛苦啊,頭好疼。」

  遲晏坐著看了她一會兒,「嘖」了一聲,而後冷著臉靠過來。

  沒抱她,只是兩隻手擱到她太陽穴上,幫她按著頭。

  他靠得很近,冰涼的衣袖觸到她耳廓,依舊是好聞的松木香氣。

  修長手指在她額角不疾不徐地摁著,力道恰到好處,嘴角卻還繃直著。

  顧嘉年心裡有點樂。

  他這氣也生的有點沒骨氣啊。

  顧嘉年的嘴角忍不住揚起來,大方地伸手摟住他的腰。

  額上揉按的動作倏地停住,隔了兩秒又繼續開始按——倒是也沒有推開她。

  顧嘉年心裡更想笑了,得寸進尺地往他懷裡鑽,自顧自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耐著性子哄他:「遲晏,今天是你生日,你開心點嘛。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

  她話音剛落,懷裡的人總算有了動靜。

  語氣荒唐又無奈。

  「還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就這麼嚇唬我?嗯?」

  今天接到消息的時候,賀季同說他臉白得像鬼。

  「顧嘉年,」他想到這裡,氣不打一處來地捏住她的臉扯了扯,「你男朋友今天才剛過二十五,還不想英年早逝呢。」

  是呢,他今天二十五歲了。

  顧嘉年沒吱聲,兩隻手圈在他後背,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

  遲晏任她抱著,一直壓抑著的心疼終於控制不住地泛上來。

  他的視線掠過女孩子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青黑,慢慢落到她手指上——原本因為長期寫字關節就有點彎曲,現在又長滿紅紅紫紫的凍瘡。

  顧嘉年仰起頭,察覺到他目光所在,下意識縮了縮手,企圖把難看腫脹的手藏起來,卻忽然被他鉗制住。

  遲晏牽住她,仔仔細細地看那手指上的傷疤和深深淺淺的咬痕,喉頭滾動著,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克制著語氣,好脾氣地同她商量:「我知道你對學業看得很重,也想未來在學術上有一番作為,這很好。」

  「但我們做事情不能莽著來吧?是不是該循序漸進、徐徐圖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這樣搞下去,咱倆肯定有一個得先垮。」

  「好,我知道啦,」顧嘉年虛心地接受他的建議,「這次確實是有點胡來,以後肯定不會的!」

  她說著,忽然又想起正事,再加上他現在語氣和軟,氣應該消了。

  於是又打起手機的念頭。

  「遲晏,我手機在你那嗎?」

  遲晏「嗯」了聲,卻不給她,輕輕揉著她手上的凍瘡,半脅迫地問她:「先把話說完,以後絕對不胡來,認真的?不准嬉皮笑臉,也不准避重就輕轉移話題。」

  顧嘉年立馬跟他保證:「認真的,絕對真!下次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以身體為重!」

  遲晏盯了她一會兒,才「哼」了聲,從口袋裡拿出她的手機給她。

  顧嘉年鬆了口氣,點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十一點五十。

  差一點就過了。

  她一邊應付著他的話,一邊心臟怦怦跳著,點進郵箱,刷新了一下。

  遲晏那邊還在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生日倒是沒什麼,只是可惜了電影票、訂的餐廳還有花,本來想……再討好你一晚上的。」

  「原本……也有話跟你說,但就你現在這個身體,還是別聽了吧,留到你康復。」

  「小朋友,你要說到做到啊,別拿身體開玩笑。你不是一直讓我好好生活嘛,那你自己怎麼能搞成這樣?這一頁就揭過去,下一次我……」

  只是他話沒有說完。

  懷裡的女孩子忽然抬起頭,唇角翹得很高,眼睛又紅又亮,如同墜落的星辰。

  她無意識地張嘴,像隻小松鼠般啃著自己長滿凍瘡、疼癢難耐的手指頭,另一隻手把手機屏幕懟到他面前。

  尾音止不住地發著抖:「遲晏……你看。」

  「我做到了。」

  遲晏下意識地看過去。

  那白晃晃的屏幕裡,躺著一封郵件。

  這郵件沒有標題,也沒有正文,只是附上了一個wrd格式的附件。

  他頓了一下,伸手點開那個附件。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序言。

  晝山大學中文系主任,沈晉,於此嘉年十二月末作。

  遲晏滿眼恍惚地抬起頭。

  病房裡,雞絲粥殘餘的香氣在彌漫。

  白織燈在發熱,飲水機在叫囂。

  他的小姑娘穿著寬寬大大的病號服,臉上帶著笑,沒什麼形象地放下啃滿了牙印的手指頭,連名帶姓地喊他好幾聲。

  「遲晏,遲晏,遲晏。」

  顧嘉年嘴角高高地揚著,眼底籠了一層熱燙的水漬。

  真的趕上了。

  雖然只是輕飄飄的、毫無儀式感的一封郵件。

  雖然比不上他送她的那十九個精致包裝的生日禮盒。

  可那也是她用四十九頁的論文換來的呢。

  她今天就真的覺得,自己特別特別厲害,特別特別棒。

  顧嘉年再次伸手扯住他冰涼衣角,笑著眨去眼底的氤氳,鄭重其事地祝賀他。

  「遲晏,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遲晏,祝你從今天開始,永遠快樂,永遠做自己。」

  「還有……」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下,磨磨蹭蹭地紅了臉。

  幾秒鐘後,她一鼓作氣地仰起頭,嘴唇和牙齒莽撞又青澀地磕上眼前那對,她垂涎已久的、形若翅膀的鎖骨:「就,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說過呀?」

  「遲晏,我也很愛你的。」

  「最愛最愛你,從來沒變過。」

  *

  屹立百多年的晝大中文系辦公樓。

  夜晚的辦公室裡,沈教授發完序言,退回到下午收到的那封郵件上。

  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讀著。

  「沈教授,下午好。

   很抱歉再次打擾您。

   其實這次的作業,我並沒有按照您的要求做概括性的鑑賞。

   為了能夠囊括原文的大部分內容和行文細節,我羅里吧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這幾天裡,我一直惶恐不安著,怕您沒耐心看完,也擔心因為不符合要求被您拒批——直到方才,我查到了分數,心才落回肚子裡。

  我想在這裡鄭重地感謝您能夠花費不菲的精力和時間,看完我的長篇大論。您或許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意義萬分重大。

  其次,請您原諒我耍的這個小聰明,您應該多少猜到了我的心思。

  就像我論文中說的那樣,《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在保有硯池一貫的風格之外,遣詞造句、故事結構、以及對人設的把控,比起當年更甚一籌。這三年以來,他並沒有荒廢自己的才華與時間,他找回了曾經的自己,也超越了曾經的自己。

  先生,我人微言輕,也並未親歷當年的事,自認為沒有資格做任何評說和勸解。但我作為硯池將近十年的老讀者,作為您的學生,想在這裡懇切地請求您幫個忙。

  如果您覺得《林中人》沒讓您失望,能否懇請您,抽空幫忙寫一篇序言。我知道我繞過硯池本人,直接和您提這個請求有些唐突,也有些無理。

  可是先生,他曾同我說過,這是他和您的約定。

  您的學生沒有一刻忘記過這個約定,他一直殷切地期盼著,有一天能夠重拾初心,赴您的約。

  我想懇請您,能給他一個機會,也給您自己一個機會。

  再次感謝您的耐心與包容,也盼望今晚能收到您的回信。

  敬祝冬日有暖,長夜有燈。

  學生,顧嘉年。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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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5:18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一章

  顧嘉年不記得自己說了多少句愛他。

  她從記事起就是一個不太擅長表達情感的人,也總覺得相較於「喜歡」,「愛」字好像太沉重、太不含蓄了。

  所以哪怕在一起半年多,哪怕心裡再鐘意他,想把世界上最好的愛都給他,她也從沒親口說過「愛他」。

  可此時此刻才發現,當你急切地想讓一個人感受到血液裡翻滾的、骨骼裡衝撞的、每一寸皮膚裡交織的感情的時候。

  只能說這句話了。

  「我愛你。」

  「最愛最愛你。」

  顧嘉年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勾著他脖子,魯莽地用嘴唇碰著他的下巴、鎖骨、喉結,沒有任何技巧地吻著他。

  她的淚淌進他領口,嘴唇貼著他頸邊溫熱跳動的脈搏,聲音平緩。

  「遲晏,你十九歲那年,我還是個小孩子,我什麼都做不到。」

  「那會兒對我來說,六歲的年齡差,是我跨不過去的鴻溝。」

  「可我後來又想,人生這麼長呢。」

  「你還會有二十九歲、三十九歲、四十九歲……等你到八十九歲的時候,我就是個八十三歲的老太太,那我們就差不多大了。」

  她埋在他頸間肆意地笑。

  「這麼一想,覺得舒心許多。」

  「因為往後,我可以像你照顧我那樣照顧你,像你愛我那樣愛你。」

  「一直愛你。」

  她話音落下。

  懷抱中的軀體倏地僵住。

  片刻後,自方才一直恍惚無措、任她亂來的人,開始反客為主地佔據主導地位。

  他拿下小桌板,欺身上來,伸手將她摁在懷裡,比任何時候都要用力。

  他胡亂地埋頭在她頸項領口,掌心從她肩頭一寸寸撫下,最後重重拈在她腰窩,像是想要把她揉進身體裡面。

  再沒有所謂的禮貌、克制與隱忍。

  唇齒啃咬時比她更加莽撞,甚至是粗野。

  兩個人互相觸碰著、親吻著、啃噬著,不像是情到濃時溫柔繾綣的纏綿,更像是本能地想要把自己一頭紮進對方的世界裡。

  告訴彼此。

  別怕,我與你在一起。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遲晏摁著顧嘉年的腰將她往下帶了帶,下巴強勢地擱在她髮端,兩個人才輕喘著停下。

  病床本就有坡度,這一番動作下來,顧嘉年才發現自己越滑越下了,而遲晏也半躺在床上,雙手還禁錮著她。

  她方抬眸,便見到他精致的鎖骨與白皙頸側泛著不尋常的紅,性感的喉結上下滑動著,難捱的喘息聲繞在她耳尖。

  初見時寡淡又英俊的吸血鬼,此刻被拖拽著沉淪於人間門。

  ——每一寸皮肉上,都寫滿了情與慾。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抬頭,看向他的臉。

  他亦毫不掩飾地垂眸看她,眼皮透紅,那顆藏在眼睫中的痣輕微抖動著,眼底捲刮起與皮肉一致的濃烈慾望。

  「別動,」遲晏壓低頭顱吻她鼻尖,輕慢地笑,語氣卻無比誠實,「你讓我……緩一緩,我有點控制不住想……」

  他頓了一下,閉著眼喘息著攤牌。

  「想要你。」

  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卻首次向她坦誠他的性慾與佔有慾,甚至在直白地和她商量起這件事。

  「只是在病房裡不行,今天也不行。」

  「得等到你身體好起來,以後在家,你也願意的時候。」

  原本一直覺得她太小了。

  他潛意識裡總認為,她年紀小,不管什麼事都該慢慢來。

  私心裡也端著一點年長她六歲的架子,想要在她面前當個穩重端莊的成年人。

  所以每次與她接觸時,他都克制地關起慾望的獸,收斂著內心狂亂的情意,小心翼翼遷就她的天真爛漫。

  所以一直斟酌著不敢與她說曾經的事,不敢觸及他心底的那方陰暗世界。

  怕嚇壞她,更怕她對這個泥濘又復雜的世界和他,失望。

  可今天忽然覺得。

  他的小姑娘一直頑強又堅韌地飛速成長著。就像她說的,於漫長生命而言,六年的時間門並不長。

  她早已足夠與他並肩,甚至能做到他殫精竭慮都沒法完成的事。

  那麼他也不必再自以為是地遮住她的眼。

  就讓她與他一起,直面最原始的慾望,看這世界的隱秘角落,窺探人心的難料與詭譎。

  果然。

  在聽到這樣直白的情事之後,懷裡的女孩子雖然臉色猛地爆紅,卻沒有被嚇跑。

  她滿臉發燒地把腦袋埋進他頸邊,露出領口的那截脖子都泛著紅。

  呼吸紊亂了半晌後,她聲音囁嚅又含糊地應了一句。

  「嗯,那就以後再說。」

  遲晏的唇角勾起來,努力平復生理上的情慾和狂亂的心跳,終於啞澀地開口問她。

  「怎麼知道的?」

  「又是怎麼……做到的?」

  或許在看到先生的那封序言時他還有些恍惚,可聽到她隨後熱烈的告白,感受到鎖骨上的疼痛,再聽到那句「十九歲」。

  他還有什麼不明白。

  ——今晚他原本忐忑不安要說的話,無需再言。他的停停比誰都清楚他曾經的痛楚、齷齪與執念。

  顧嘉年聞言緩了緩,鎮定著不為之前的旖旎片段和他剛剛的話發瘋。

  她清了清嗓子,徐徐地把一切都告訴他。

  從那天他「隨口胡謅」的那個《荒原》的結局開始,到她在陳妤的書屋裡重溫《荒原》,滿心覺得不對勁。

  再到在私房菜館,眼見到程遇商與他之間門的爭執、發現程遇商撤掉所有與《荒原》有關的版權、組裡聚餐時鄭齊越的話……

  「所以我便大概肯定了,《荒原》是你代筆寫的。」

  遲晏一直僵著身子聽到這,下顎猛然收緊。

  聽到她如何敏銳地從這些細碎的線索中發現他腐朽的曾經,哪怕此刻已經聽過她說愛他,依舊免不了心慌,下意識地企圖分辨她的語氣。

  無法控制又真切地害怕,怕她瞧不起他。

  他艱難地開口,本能地想要解釋遲延之在簽合同時做的手腳,也想解釋自己已經付了違約金收回了這本書,卻沒能說出來。

  心底覺得自己這樣急於在她面前撇清的樣子,更加齷齪。

  「遲晏,」顧嘉年感受到他的不安與欲言又止,心裡難受地揪了揪,伸手撫上他臉頰,「你別怕。」

  「雖然沒機會和十九歲的你說。」

  「但我很愛他,也很心疼他。」

  遲晏閉了閉眼,脊背繃直著,好半天才「嗯」了聲。

  無話可說地把臉擱在她髮端。

  ——她知道了這一切,卻沒有他以為的濾鏡破碎後的失望與不屑。

  ——她穿梭進時光裡,拾起了那個最難堪的他,遞給他最好的禮物。

  他的小姑娘。

  比他曾經想像的、奢望的,以千萬倍計,更加愛他。

  「後來我在工作室看到《林間門人》的樣書,才知道你的執念,於是就去找了鄭齊越。」

  「他和我說了一些沈教授的事……」

  遲晏聽完,也覺得詫異。

  這件事連他都不知道。

  他心裡嘆了口氣,更能體諒先生的不容易。他對他的態度竟是因為心裡的結。

  又覺得寬慰心酸。

  原來曾經想要渡他半程山水的恩師,並不是他以為的那樣痛恨、瞧不起他。

  「我就在想,或許沈教授只是害怕看到你變得像沈樂安一樣,喪失了文人的信仰與靈魂,所以才不肯看你的書。」

  「但是怎麼樣讓他看呢?」

  顧嘉年說到這裡,仰起頭,嘴角高高掛起來,雙眼亮晶晶地講自己的高光時刻:「然後!我就忽然想到!他可以拒絕看任何書,但不能拒絕批改學生的作業!」

  「所以我就利用文學鑑賞課的大作業,寫了一篇《林中人》的分析和鑑賞,冗長囉嗦地寫了四十九頁,逼得先生不得不看。我一開始還有些擔心會弄巧成拙,不過好在沒有,沈教授給了我A+呢。」

  「我就再接再厲給他發了封郵件,結果!真的如我所期盼的那樣,在淩晨之前發來了序言。」

  「遲晏,」她笑容燦爛,眉眼飛揚,張著一口白牙向他邀功,「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聰明?」

  遲晏的注意力卻落在那一句帶過的「四十九頁」上。

  一個大作業而已,她寫了四十九頁。

  他經歷過晝大的考試月,知道那有多難熬。可她卻從忙碌到窒悶的復習時間裡,不惜消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分割出這四十九頁。

  遲晏終於恍悟,她這駭人的昏厥從何而來。

  那滿手的凍瘡和滿眼青黑又從何而來。

  他張了張嘴,發現喉頭忽然哽住了。

  下一秒,他仰起頭,伸手將她的腦袋摁回他頸邊,不讓她看。

  哪怕再坦誠相待,有些形象也得維護一下。

  許久後,遲晏執起她腫脹的手,放在唇邊輕柔地吻著。

  笑著誇她。

  「嗯,我的停停,當真是聰明。」

  「特別特別厲害。」

  *

  顧嘉年暈倒這件事,雖然嚇人,但原因只是疲勞過度和低血糖。

  所以倒是沒什麼大礙。

  於是在醫院掛了兩天吊瓶後,她就被醫生宣布可以解放了。

  期間門,高海菡和幾個室友們每天都來醫院看她,見到遲晏後紛紛朝她擠眉弄眼地起哄。

  高海菡還乾脆加入了她們的群,硬生生為了八卦擠進了她們寢室的小集體。

  顧嘉年坐在車裡,看她們旁若無人地在討論。

  就好像她不在群裡。

  【高海菡】:嘖,你們今天看到沒?她男朋友給她熬了粥唉,還有配菜和點心!我的媽呀,現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這種男人?是科幻片?

  【林笙】:對啊,媽的,都說找男朋友要找醜一點的,踏實。現在看來這東西跟顏值無關,我以後還是找帥的吧,越帥越好。

  【陳樾】:你們重點是不是偏了?關鍵難道不是得找個年紀稍微比咱們大一點的嗎?你們就看看咱們班裡的那群剛成年的二傻子們。還熬粥呢,前兩天追我的那個人,在我說我來姨媽之後,請我去吃芒果沙冰……

  三個人說完後,矛頭忽然統一:「顧嘉年,你男朋友有沒有兄弟?表兄表弟也行啊,實在沒有姐妹也行,只要帥。」

  顧嘉年想到賀季同,回了句:「有倒是有,他有個表哥和他同歲,長得很帥,但是……應該有女朋友了。」

  她考試前最後一次去書屋,不小心撞到季同哥和陳妤姐在茶水間門裡接吻。

  時隔這麼多天還是他們,那應該是在談戀愛吧?

  當時陳妤姐窘得不行,季同哥卻睨了她一眼,彷彿無事發生:「嘖,沒事,嘉年妹妹又不是小孩子了。再說了……咳咳,禮尚往來嘛。」

  顧嘉年說完,群裡開始怨聲載道。

  她好笑地收起手機,又轉過頭,慢吞吞地對駕駛座上的人說:「先別回家,我剛剛訂了花、電影票、蛋糕和餐廳。可能沒有你那天訂的那麼好……今天陪你補過個生日,好不好?」

  *

  兩個人一起看了電影,吃了蛋糕和夜宵,等再次回到家時,已經再一次夜深了。

  濃黑的風吹散滿街霧氣,濕冷空氣籠住冬青樹。

  客廳裡,兩個人都洗漱完。

  遲晏坐在沙發上,給顧嘉年塗凍瘡藥膏。

  仔細檢查完才發現,她腳趾頭上也長了。

  白嫩圓潤的小腳趾上鼓起來一塊紅,一碰她就癢得想往回收。

  「別動。」

  遲晏好脾氣地控住她腳腕,哄她:「這個藥膏止癢的,抹上就不癢了。」

  顧嘉年的聲音軟綿綿的:「哦,好吧。」

  晚餐時她點了杯低度數的雞尾酒,是之前喝過的椰林飄香,雖說沒醉,可還是有一丟丟暈。

  她靠在沙發上醒酒,兩隻爪子和腳老老實實送給他,任他東抹西抹的。

  遲晏細致地幫她擦完最後一處傷口,這才拉她起來,親親她眼睛:「去睡覺,晚上不許撓。」

  「哦。」

  顧嘉年磨磨蹭蹭又沉默地往客房裡走,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來。

  她回過頭,咬著牙看他。

  「我可能忍不住不撓,怎麼辦?」

  遲晏覺得她有點奇怪,還是好脾氣地順著她說:「那你盡量忍忍?控制一下?」

  「……」

  「控制不了,就是想撓……」

  遲晏挑了挑眉,心裡有點想笑,這是喝了點酒,跟他犟上了?

  「那你想怎麼辦?撓破了容易感染。」

  顧嘉年深吸一口氣。

  「除非你幫我控制……」

  「……」

  「……?」

  「就……」

  顧嘉年低下頭用手指頭捲著衣角,爆紅著一張臉,無可奈何又嫌棄地咕噥著,「遲晏,你怎麼這麼笨啊。」

  這種事情難道不是該一點就通的?

  而且上次在病房裡停不下來的,明明是他。

  顧嘉年的聲音如同蚊囈。

  「你不是說等我身體好了,在家裡,我也同意的話……」

  「我今天還特地喝了點小酒壯膽。」

  她咬著下唇,再也說不下去了,走進門裡飛快關門,差點沒被自己丟臉死:「……不懂就算了。」

  下一秒,即將闔上的門被掌住。

  有人不容反抗地推開門,散漫笑著走進來,五指鬆鬆扣住她搭在門把手上的手指,而後慢動作般幫著她把門一點點闔上。

  客廳裡的光被擋在門外。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裡,他沉沉笑起來,胸腔都在震動,眼波瀲灩。

  像個被她這隻不夠格的狐狸勾引到手的俊俏書生。

  「聽懂了,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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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5: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二章

  顧嘉年的手指還搭在門把手上,被他修長冰涼的五指包著。

  這一瞬間,房間裡的空氣開始凝滯,身前的人高出她一個頭,低著頭居高臨下看她。

  他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笑。

  ——被動得像個任她採擷的無辜書生。

  所以。

  聊齋故事裡到底是怎麼寫的呢?

  是狐狸勾引了書生。

  還是狐狸落入了圈套?

  顧嘉年腦袋裡暈暈乎乎的,鼻尖全是專屬於他的氣息。

  空氣裡聲色犬馬地在燃燒。

  圈套就圈套吧,他總不至於讓她一敗塗地。

  無暇再想,顧嘉年咬著唇走上前一步,踮起腳勾住他脖頸,將他拉著彎下腰,一口吻住他喉結。

  可她的動作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就那樣懶洋洋站在那兒,不動聲色地任由她親吻著,毫無反應,甚至都沒有伸手摟住她。

  黑暗裡忽有光源。

  顧嘉年睜開眼往下看,見他修長手指摁開手機屏幕,飛快在上面點動著。

  他居然在這種時候?

  玩手機?

  他是……不想?

  顧嘉年血液湧到頭頂,心裡驟然有點發澀,眼眶也跟著紅了。

  她停下唇齒間一廂情願的吻,垮下肩膀後退了兩步,忽然感覺自己真的就像一隻被冷淡書生拒絕的狐狸,可憐兮兮的。

  可下一瞬,那亮著光的手機被隨意擲進綿軟的地毯裡,發出鈍悶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壓迫感來臨的剎那,想要逃離的腰肢被猛然挽過,而後身不由己地被打橫抱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桀驁又沉淪的笑。

  如同放出了心裡的猛獸。

  「跑什麼?」

  直到天旋地轉,後背黏貼柔軟的床單,眉眼落下密密麻麻又灼熱的吻時,顧嘉年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身上的人卻早已反客為主,慢條斯理又信手拈來地操縱著她所有的感官與氣息。

  還不忘穩住她。

  「先忍一會兒,別急。」

  「剛叫了配送,加了錢呢,很快就到了。」

  「……」

  原來他剛剛不是在玩手機,而是在買那個。

  但是讓人配送也太羞恥了吧?她可不要去拿。

  不對……

  誰急了?她看起來很急嗎?

  可她沒有一句話能夠說出口的。

  所有的思緒全被滾燙的唇齒咬碎,如柳絮般紛紛揚揚,無法成形。

  ……

  偌大的房間裡,玻璃窗開了一半,暖色紗簾被夜風捲起。

  高樓外眺望出去,街兩旁望不到盡頭的路燈連成漆黑宇宙中的燦爛星河。更有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這城市的夜亮如白晝。

  就好像,黑暗只在這間房裡,藏在交疊的唇齒內,匿於柔軟的床單被褥中,隱在糾纏相扣的十指間。

  空氣裡溫度驟升,是往日任何一次都難以企及的熱燙。

  顧嘉年覺得自己似乎在某個界限徘徊,前一秒快要窒息,下一秒呼吸又被他掌控著與他同頻。

  許久後,他漫不經心拆開拿到手的東西,而後將她手壓過頭頂,唇貼在她手腕跳動的脈搏上。

  在最後一刻,所有動作卻頓住。

  遲晏冰涼指尖撫上女孩顫動的眼睫,聲音蠱惑。

  「嘉年,你睜開眼看看我,看看最真實、也最陰暗的我。」

  他又這樣叫她。

  不是小朋友,不是小孩,不是小姑娘。

  他在這場平等的情事中途停下,叫她「嘉年」。

  顧嘉年忽然想起曾經,在那個她痛不欲生的夜晚,覺得自己沒有未來,自甘腐朽的十八歲。

  他把煙換成一杯苦澀的咖啡,聽她說完十年裡的血與淚,也曾經這麼喊過她。

  ——「嘉年,經過這麼多年,你已經是個有獨立思想的大人了。」

  她喜歡聽他這麼叫她。

  顧嘉年順從地睜開眼,黑暗中卻看不清他朗俊容顏,只能見到那雙瀲灩深邃的瞳眸,聽到他情意彌漫的喘息。

  感受到,他最後一次克制自持的等待。

  她沒說話,意亂神迷地伸手勾住他,繾綣地吻在他睫毛裡那顆蠱惑人心的紅痣上。

  疼痛與佔有欲來襲的剎那。

  他紅著眼角,在她耳邊低低地說。

  「嘉年。」

  「謝謝你。」

  謝謝你敲開我的門。

  謝謝你喜歡我。

  謝謝你一千多公里之外的秋日來信。

  謝謝你堅持不渝地來到我身邊。

  更謝謝你,願意愛時光縫隙裡,如此卑劣的我。

  *

  元旦過後,顧嘉年在書屋裡兼職了幾周,攢了部分下學期的生活費,便回了雲陌。

  安詳的村莊裡,各家各戶的門上都貼了春聯,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

  年尾和年頭的交接,許多在外打工的游子也回了家,村子裡整日喜氣洋洋,鄰里親戚們忙著互相串門,分享這一年的辛勞與碩果。

  除夕的那天,顧嘉年接到了一通來自北霖的電話。

  電話那頭,女人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喊了聲「停停」,便欲言又止了。

  顧嘉年沒吱聲,心平氣和地把電話交給了外婆,自顧自走了出去。

  其實這半年裡,她的銀行賬戶偶爾會收到來自北霖的轉賬。

  她按著不動,在元旦那天一次性給退回去了。

  人生那麼長,往後的事不好說,但起碼此時此刻,她還不願意虛與委蛇,她還想做她自己。

  除夕的夜晚,遲晏參加完青榆獎的頒獎典禮,回來陪他們守歲。

  ——《林中人》在連載完成後便陸陸續續獲得了許多文學獎項,上個月出版後更是當選今年的青榆獎得主。這個獎項甚至比之前的木華獎更難得。

  因為木華獎針對的是青年作家,而青榆獎則不限年齡閱歷,同台競爭的甚至是一些成名數十年、存在於教科書上的當代作家們。

  廳堂燒著暖洋洋的爐火,一大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年夜飯。

  遲晏風塵僕僕趕到,禮貌地自罰三杯。

  外婆笑著向大家重新介紹了他:「這位是小遲,我們停停的男朋友。」

  反應最激烈的竟然是兩個表弟,兩個小屁孩兒驚惶不安地瞪著眼睛瞄顧嘉年,無聲詢問她這個吸血鬼怎麼就成他們姐夫了。

  只不過,這無聲的控訴在收到兩個厚厚的紅包之後,立馬變成了彩虹屁。

  「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真挺好的。」

  「是啊,雖然說他之前是有點怪。但我後來想想,愛居家的男人多好啊,不會出去亂搞。」

  「不曬太陽皮膚還白,不像陳鎖,成天在外面瘋跑,黑得跟個炭一樣。」

  「……你才跟個炭一樣。不過停停姐,我覺得小遲哥哥一看就是有點心靈創傷,你要對他好一點,知道不?」

  顧嘉年:「……」

  小遲哥哥?

  怎麼就哥哥了?

  小小年紀就這樣沒骨氣的?

  幾個長輩雖說有些詫異,但詫異過後,更多的是欣慰,越看他們倆越般配。

  娘家人對待女婿,總是越看越滿意,遑論這女婿還長成這樣。

  這身高、這樣貌,哪裡找的出來第二個。

  更別說才華和人品。

  在得知他也是晝大畢業,還是聲名赫然、獎項拿到手軟的知名作家之後,兩個舅舅的嘴簡直笑到要合不攏,輪番拉著他喝酒。

  一杯剛下肚,那邊一杯又續上了。

  遲晏來者不拒地喝著,臉上倒是看不出異樣,幾輪下來,直喝得大舅大著舌頭連連豎大拇指。

  顧嘉年在旁邊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臉色雖然沒變,可眼皮已經紅了大半。

  他喝醉了。

  ——不知道是不是長了那顆痣的緣故,他這人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是眼皮,簡直像個信號器。

  顧嘉年走過去,擰著眉毛把二舅賊兮兮倒酒的手給擋住,鼓著臉頰道:「舅舅,你倆夠了啊,多大年紀了,兩個人對付一個,不光彩吧?」

  「有……有什麼不光彩的?這還……還沒嫁過去就護上了?」

  二舅口齒不清地說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來。

  眼看著兩個舅舅都被喝趴下了,顧嘉年總算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遲晏的眼皮。

  果然燙得很。

  他挺直著脊背坐在長凳上,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可目光卻有些遲緩凝滯。

  顧嘉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果然沒有反應。

  她正要收回手,卻被他輕輕握住,五指強勢地穿插進來,本能地牽著她的手壓到唇邊。

  顧嘉年眼皮一跳,連忙抽回手,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幾個小孩子在玩牌,外婆和舅媽她們在房間裡看春晚,還有一些來串門的親戚們坐在飯桌上聊天嗑瓜子。

  她又轉過頭看著飯桌前的男人。

  在人前一貫寡淡的眉眼,此刻彌漫著藏不住的微醺情意,明明醉得神志不清,手卻鍥而不捨地伸過來拽她的衣袖。

  顧嘉年猝不及防下,被他一把拽到身邊,腰窩裡懟進來一顆熱乎乎的腦袋。

  「……」

  他到底還知不知道這是在哪裡啊?

  這滿屋都是親戚,嗑瓜子的聲音不絕於耳,地上一大片散落的瓜子皮。

  她瞥見有幾個姑婆在瞄他們,還捂著嘴低聲議論了幾句。

  顧嘉年面皮發窘,硬著頭皮扯扯他衣角,低聲哄他:「走吧?送你回去睡覺。」

  他的聲音悶悶的,說出來的話卻要嚇死人。

  「嗯,回去、一起睡。」

  「……」

  顧嘉年連拖帶拽外加捂嘴地把人從外婆家院子裡扯出來,一路牽著他往山路上走。

  他倒是配合,一言不發跟著她往外走。

  青山裡,山路上落滿了殘枝敗葉,雪早已經化了,只有某些不見陽光的草垛裡還積著一些。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著,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霜。

  直到一步一步爬到山腰,走到熟悉的庭院門口,顧嘉年才駐足往山下看。

  山腳下是星星點點的燈火,有山野間零散的屋頂,和漫山遍野青翠的竹林。

  冷風裡帶來輕甜濕潤的植物香氣。

  接近午夜的時候,各家陸陸續續點燃了鞭炮和煙花。

  他們離得遠,聽不到劇烈聲響,只見璀璨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

  不是什麼講究的品色,大紅大綠、形狀各異的火花,一個接一個炸徹蒼穹。

  顧嘉年依稀記起去年的這個時候,她一個人待在九中,連家都沒回。

  那個除夕夜,她領了九中食堂給留校學生發的新年禮包,獨自一人在宿舍裡翻完了兩本書。

  十二點鐘聲響起的時候,她往窗外看,北霖的市內連煙火都沒有,只有鋪天蓋地的雪。

  那是座冷冰冰的城市,大雪裡埋葬著她最痛苦的十年。

  可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顧嘉年側過頭,眼裡映著滿天閃耀的煙花:「喂,遲晏,你喝醉了嗎?」

  他誠實地牽著她:「嗯。」

  「那你都喝醉了,喪失了身體的掌控權,現在我說什麼你做什麼。」

  「……好。」

  顧嘉年嘴角翹起來,看著他言聽計從的乖順模樣。

  朝他伸手。

  「那你過來抱抱我。」

  下一刻,漫天煙火消停的時候,她連人帶襖臃腫地被攏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他的吻落在她唇邊、臉頰,醉醺醺又失望地咕噥:「……我都被你掌控了,怎麼就這麼點要求啊?」

  顧嘉年紅著臉嘟囔:「……這只是第一個嘛。」

  「我還沒說完呢,反正……你都得照做。」

  *

  時光在江南漫山遍野的梅雨中靜靜地消逝。

  這年的春天。

  晝山粉白色的杏花飄了大街小巷。

  寬闊嶄新的階梯教室裡,遲晏穿著簡單的白衣黑褲坐在第一排正中,一身裝扮看起來與旁邊的大學生們一般無二。

  他擱在桌下的手牽著身邊女孩的衣袖。

  眼睛卻看著講台上,經年未見的恩師。

  教授的兩鬢比起幾年前白了一些,臉上溝壑似乎也多添了幾條。

  精神卻還好,腰背也直。

  竟然還穿著當年那件磨舊了的格紋洋西裝。

  教授布置完這堂課的書單,珍重地從講台上拿起一本不算嶄新的精裝書。

  封面的書角因為時常翻折而捲起來一些。

  他的視線從第一排淡淡地掠過,又移開。

  然後面向著滿座的晝大中文系學子,這裡面有數不清的這個行業裡未來的棟樑。

  教授的聲音一貫沉緩,卻毫不掩藏其中的驕傲、與有榮焉。

  「這次的書單,幾乎都來自這本書的作者,硯池。憑借《大興安嶺的林中人》這部長篇小說,以及系列中短篇小說,他幾乎囊括了國內各大文學類獎項。」

  「翻拍的電影上個月上映了,備受好評,我相信在座的很多同學都看過。但或許你們不知道,硯池是你們的師兄,他是我帶過的最出色、最有天賦的學生,是晝大中文系培養出來的瑰寶,更是鐵骨錚錚、堅守信仰的文人。」

  老教授說到這裡。

  目光平緩地與在第一排正中、他闊別幾年的學生對視著。

  「未來的求學路或許不會一帆風順,人生亦如此,這世上艱澀晦暗的現實往往與虛無縹緲的理想相違背。」

  「可不論是仿徨過、做錯過、被生活和現實蹉跎過,我都希望有一天,你們能記起此時心中赤忱的抱負,哪怕走到絕路,也能有重頭再來的勇氣。」

  「曾是昔年辛苦地,不將今日負初心。」

  「這本書,我推薦你們每個人都去讀。」

  「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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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5:5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五十三章

  整月的梅雨季後,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朗天。

  晝大無邊的春色揉進遍天夕陽裡。

  圖書館附近的林蔭路上,兩旁梧桐林立。

  顧嘉年左搖右晃地走在馬路旁人行道的邊緣。

  她時不時回頭,看一眼身後墜著的人。

  他身形出挑、步履散漫,一隻手抬在半空,虛護著她肩背。

  身邊偶有呼嘯而過的單車,成群結隊抱著書的學生們路過他們時紛紛側目,有幾個認識顧嘉年的女孩子,還停下來促狹地跟她打招呼。

  眼睛一直驚豔地往她身後瞟。

  學生們大多行色匆忙,趕赴食堂或下一節晚課。

  也有沒課的,悠悠閒閒在校園裡晃著。

  比如她。

  顧嘉年嘴角掛起一個笑,走到一個分岔路口的時候,驟然停住,回頭。

  身後的人一個不防,胸口被她額頭猛地撞了下。

  他好笑地停下腳步,伸手在她額角揉了揉:「疼不疼啊?」

  顧嘉年搖頭,笑著挽住他的胳膊,覺得吸進肺裡的每一口空氣都是甜的。

  「遲晏,」她說,「我真的覺得此時此刻,快要二十歲的我,才總算是感受到了什麼叫少年人的青蔥歲月。」

  「我走在這條路上,真切呼吸著,就好像這每一棵樹、每一塊磚都屬於我。你也,屬於我。」

  「我覺得未來有很多的事等著我去做,很多書等著我去看。明天很有希望,過去也沒我曾經以為的那般黯淡無光。」

  她說完她自己,又來問他,「你今天聽到沈教授那麼說,是不是也很開心?」

  遲晏眉頭鬆解著,任由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灑進眼睛。

  他低下頭看她。

  女孩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白裙,裙擺飛揚著。

  她臉上泛著健康的紅潤,兩頰經過幾個月的調養長了一些肉,身形雖依舊瘦削,但遠不是當年初見時的弱不勝衣。

  或許是因為在那漫長的青春年歲裡,難過的事情太多,開心的時候太少。

  所以她的快樂從來都掩飾不住,眼睛笑成新月,眼底全是流光。

  「嗯,很開心,覺得自己很榮幸。」

  *

  夜裡,顧嘉年坐在圖書館的討論區裡寫作業,順便等遲晏——陪她吃完晚飯,他便被沈教授叫去了辦公室。

  她打著呵欠看了眼圖書館的壁鐘,已經淩晨一點多了。

  他們竟然聊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對於這對師生來說,闊別的這幾年歲月,或許一晚上都不夠敘舊的。

  時鐘慢慢走著,窗外夜色如潑墨。

  耳邊是熬夜趕功課的學生們細聲的討論。

  這些天在遲晏的監督下,她的作息一直很規律,很久沒這麼晚睡過了。

  顧嘉年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剛想趴著瞌睡一會兒,便聽到身旁的椅子被拉開。

  她回過頭,看到遲晏在她旁邊坐下,視線落在她惺忪的睡眼上,擰了眉:「剛剛不是發消息讓你先回寢室睡,怎麼不回去?又熬夜?」

  「就今天一天嘛,」顧嘉年見到他,睡意散了大半,下意識地去牽他的手,語氣興奮地問他:「怎麼樣,教授跟你說什麼了?聊得還好嗎?」

  「嗯。」

  遲晏先是點了點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垂著眼皮睨她:「也有一部分不是很愉快。」

  顧嘉年心裡一緊,連忙問他:「……哪部分?」

  「聽說,」他慢慢靠過來,磨著牙掐了一把她臉頰,「我們顧嘉年同學現在是中文系系花?組裡好幾個人同時在追你?」

  「……」

  顧嘉年臉皮發紅。

  這種事,沈教授怎麼會知道啊?

  還告訴了遲晏?他怎麼想的啊。

  「先生跟我說,」遲晏嘴角勾了勾,眼睛閒適地眯起來,「有個小男生還寫了十頁的文言文來追你?

  「我才疏學淺,就想問問我們榜眼同學,那篇文言文……還好看嗎?」

  「……」

  顧嘉年聽著他意味不明的語氣,莫名有點心虛。

  這些事她就是覺得沒必要跟他說嘛。

  她溫吞吞地應付:「有倒是有,只不過我學習那麼忙,都時間沒看,哪裡知道好不好看……」

  遲晏拖長了尾音,似笑非笑道:「哦,真沒看啊?那好可惜,我還想拜讀一下呢。」

  「……」

  顧嘉年聽他這酸溜溜的語氣,終於反應過來。

  他不是問責,這是……在吃醋?

  心底的一絲心虛消失無蹤,整個人都熨帖起來。

  她存心逗他,抬著下巴揚起眉毛,莞爾道:「別擔心,還會有機會的。下次再借你拜讀。每天給我寫情書的人這麼多,說不定哪次還會有文言文呢。而且再過幾個月新生又要來了,聽說大一的男生最喜歡寫小作文式的情書。」

  「……」

  遲晏看著她理直氣壯、百無禁忌的模樣,差點被氣笑:「還下次?」

  他悠悠嘆了口氣,半晌後又點頭,刮了刮她鼻子:「確實也是。」

  他嘴角扯起來,眉眼泛著笑:「我們家停停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這世界上長眼的不長眼的都該喜歡你。我要是跟你同齡,也給你寫小作文追你,行不?」

  「……」

  他誇得這麼直白,顧嘉年倒是不好意思了,囂張的氣焰熄滅了大半,強裝鎮定道:「你問我幹嘛,你要追就追……唄。」

  遲晏伸手支著下巴,看了她一眼,酸道:「可惜啊,我怕我沒機會,先生看好的都是別人呢,你就當真會選我?」

  遲晏說到這,下顎控制不住地收緊,想想都覺得荒謬。

  就在剛剛,辦公室裡,他的恩師喝了點酒,滿臉喜氣地拉著他,同他滔滔不絕地談論他女朋友的緋聞。

  「小遲,我聽鄭齊越說,顧嘉年同學是你親戚家的小孩?難怪這樣幫你。這孩子真的不錯,相貌出色,努力勤奮,為人真摯,對文學的敏感度也很高,很適合做學術。而且——」

  遲晏聽到這上半段,笑容剛揚了一半,便垂直僵在臉上。

  「——我覺得她跟我們組裡那個叫蔡子騫的男孩子蠻配的,就是剛剛組會的時候我帶你認識的那個,現在大三。他也是北霖人,長得和顧同學很般配嘛,而且性格非常儒雅,也有才華,聽說追小顧很久了。你師母也覺得般配。」

  「……」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摁著眉心。

  這人年紀大了。

  是不是都會有這種癖好啊?

  那邊教授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還在興致高昂地說著,半點不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文人:「我們肯定不好去說什麼的,但她是你親戚嘛,你可以跟她提點提點,就你老師我看人的眼光來說,小蔡麼,真的不錯。」

  顧嘉年聽到這裡,笑得前俯後仰,眨著眼睛問他:「那你怎麼說?」

  「我說……確實是我家親戚沒錯——」

  遲晏想到後來老頭一臉錯愕的表情就覺得萬分好笑。

  「——只不過,是我未來媳婦兒。所以小蔡麼,真的不行。」

  顧嘉年聽到這裡,笑了半天後,突然意識到什麼,別扭地轉過臉去,咳了一聲。

  什麼未來媳婦啊。

  她埋頭去寫作業,認真抄了好幾句題幹,好半天後才說:「我會的。」

  「什麼?」

  遲晏沒反應過來。

  顧嘉年伸手壓平作業本,支支吾吾。

  「你剛剛不是問我如果你跟我同齡,也來……追我,我會選你嗎?」

  「我會的。」

  白澈燈光下,她落在作業本上的指尖暈出點與側臉一般的紅。

  遲晏心裡忽地停了半拍。

  他想起先生在知道了他們的關係之後,給他看了一封郵件。

  是他生日那天的下午,她在暈倒之前寫的。

  「當時看這封郵件,只覺得這小姑娘對你一片誠摯,肯定很欣賞你這個作者。現在看來,明明字字句句都是情意嘛,是老師眼拙了。」

  「小遲,我說過的,往後皆是坦途,沒騙你吧。她或許,就是你的坦途。」

  「是。」

  ——她是他溫柔又堅定的坦途。

  遲晏一字一句看完那封郵件,忍不住和恩師告別,一路快步地穿過晝大曾經無數次困住他的黑夜,急切地來圖書館見她。

  他想到這裡,收眉斂目,修長手指把從先生那兒借來的那本書推到她面前。

  「今天沈教授布置了書單,讓你看這本,你不看看嗎?」

  顧嘉年低頭看去,是《大興安嶺的林中人》實體書。

  她心下好笑:「幹嘛,推銷你自己?」

  這版實體書她宿舍裡收藏了二十本,不過都沒拆塑封,一個是因為這本書她早就反反復復研讀過了,第二個也是因為不捨得拆。

  每天還時不時擦擦灰,被林笙說像是貢品。

  遲晏垂著眼皮看她:「嗯,推銷就推銷吧,我誠心誠意推銷給你看,那你看不看啊?」

  「好吧,」顧嘉年滿臉傲嬌地翻開捲翹的封面,「那我就看看——」

  目之所及,她話音倏地停下。

  扉頁裡有他遒勁的字跡,寫著滿頁懇切的序言。

  顧嘉年的視線落在了最後幾行。

  「開篇坎坷,經歷十多次停筆,皆因困頓現實對浪漫幻想的消磨。身如困獸,思想在黑暗牢籠裡掙脫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敲開我的門,撥開門口雜亂的山茱萸,遞進來一盒點心。」

  「從此,光傾瀉進來。」

  在這淩晨兩點的夜裡。

  窗外是溫柔的杏枝與香樟。

  這間圖書館有著高高的拱形穹頂,明亮巨大的落地窗,足夠窺見窗外圓滿的月。

  每張桌子上都有溫暖的讀書燈。

  鱗次櫛比的書架莊嚴地佇立著,藏滿幾千年流傳的人類文明與智慧結晶。

  耳邊是中央空調輕盈的呼吸聲,不同專業、不同年紀、甚至不同膚色人種的學子們,用各樣的語言細聲細語地討論著他們為之挑燈夜讀的功課。

  這是他的小姑娘,奮力爭取來的,最璀璨最耀眼的青蔥歲月。

  遲晏驀地想起了第一次同她見面時。

  他剛好推翻第十二個開頭,滿心窒悶地點了一根煙。

  聽到敲門聲,他指尖夾著煙,陰著個臉去開門。

  陽光鋪陳而入的剎那,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看到門口站著個拘謹又白淨的女孩子。

  她伸手撥開擋在門階上那串紅彤彤的山茱萸,踟躕半晌後,怯生生地對他說:「那個……我外婆叫我送點心來。」

  山茱萸果紅豔,襯得她皮膚雪白、模樣純澈,只是她行止間卻滿是怯懦與自卑。

  可就是這樣的她。

  在往後的歲月裡,固執又堅韌地一步步走向他,親手打開了他的牢籠,拾起他的三魂七魄。

  從此,光傾瀉進來。

  「顧嘉年。」

  他喊了她一聲,連名帶姓地,語氣有點點鄭重。

  「嗯,幹什麼?」

  被喊的人忽然抬起眼,眼裡噙著淚,卻彎著唇角看他。

  「你今天不是問我,開不開心嗎?」

  「我說我很開心,也很榮幸。開心是因為先生誇讚了我。榮幸是因為……我萬分榮幸,你的青蔥歲月裡,我能與你同行。」

  「再跟你說一遍——」

  遲晏伸手撫著她溫軟的臉頰,眼眸深暗,神色再沒了半點玩笑。

  「——顧嘉年,我愛你。」

  「然後,謝謝你。」

  許久後。

  他眼前的姑娘泣不成聲,又是笑又是哭地俯身過來,淺淺吻在他唇邊。

  低聲細語地和他交頭接耳。

  「我也愛你,然後我也。」

  「謝謝你。」

  我們在最糟糕的時候遇到了對方。

  那時光的曠野裡荒蕪不堪,沒有樹木和花朵,沒有鮮活的空氣,無垠的蒼穹也沒有星光燦爛。

  可那曠野裡有你和我,努力維持著快要燃盡的光和熱,彼此為燈。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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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6:18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第五十四章 討債鬼和布穀鳥

  十六年前,晝山灼熱的夏天。

  世紀初的南方都市裡,地鐵才通了一條線,城中林立的高樓卻不少。

  霓虹探照燈、路邊隨處可見的電話亭、大街小巷販賣的報紙。

  繁華與敗落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裡並發著。

  還沒來得及開發的城市邊緣,立著建了一半的幾幢爛尾樓——售樓大廳早已關門大吉,牌匾上書寫著幾個闊氣的大字,「裕和花園」。

  廢棄工地裡,泥濘的坑中積滿了昨夜那場暴雨。

  圍牆下不遠處,一位相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梳著背頭,行動間滿身酒氣撲鼻。

  他嘴裡叼著根煙,伸手指了指那片廢棄工地,彎下腰藏起臉上的躁鬱,耐著性子地對身前的少年說:「看到沒,這是爸爸承包的工地,現在資金鏈斷了,房子蓋不完,債主都追上門了。」

  眼前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的模樣,個子已經比同齡人高許多。

  他繼承了男人的好樣貌,年紀雖小,已足夠窺見那比他父親更加出挑的皮相與骨相。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好看的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沁血的傷口,眉眼間亦流露出些許不符合他年齡的淡漠。

  他全然沒看那工地一眼,語氣冷而平:「所以,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男人以為他當真是疑惑,於是盡量緩和了語氣,自顧自說著他的計劃。

  「阿晏,等會兒我帶你去你爺爺家吃晚飯,你跟他說說,讓他給我撥點款。老不死的,這次竟然這麼難搞。他一向喜歡你,你跟他說說,肯定沒問題的。」

  只是他話音方落,便聽眼前平靜的少年突兀地笑了一聲。

  「喜歡我?」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喜歡你的兒子?」

  男人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嘲諷,頓時怒火冒上心頭,揚起手掌就想落下去。

  可落到一半,卻看到少年配合著微微仰起臉,眼中滿是刺目的不屑。

  男人克制著脾氣放下手掌,痞痞地笑起來,眼神陰鷙:「我要是沒好日子過,你也得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他親兒子,你也不是他遲沈忻的親孫子。上次我聽他說,以後要把雲陌鄉下那幢老洋房給你。嘖,你看看,晝山這價值連城的家產一字不提,卻單單說要把那窮鄉僻壤的房子給你,他可真看得起你。」

  「所以,」男人把嘴裡的半截煙吐到地上,又放緩了聲音,「阿晏,你跟爸爸才是一體的,咱們得爭取咱們的利益。你沒事就該多去老頭家裡,多討討他歡心,說不定這事兒還能轉圜。」

  他說著,伸手想拍少年的肩膀,卻被輕輕避開。

  ——剛剛那欲落下的巴掌之下,少年不躲不避地迎上自己的臉,可此時面卻低斂著眼中厭惡,後退了一步。

  小少年低下頭,不去看他臉上虛偽的神色,正張口想拒絕,卻見身邊走過來一位拄著拐杖、老態龍鐘的婦人。

  老太太手上拎著一籃新鮮蔬果,身形佝僂,卻努力仰起頭看那高高的大樓骨骸。

  「你們也是來看這房子的?他們說老板破產了,這樓蓋不好了。」

  老太太喃喃著:「我不相信,每天都要來看一看才甘心。」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兒子和兒媳婦兩個人,攢了好多年的錢,全都存了作首付。我沒出息,一點忙都幫不上,兒媳婦也不嫌棄,還說……說這三室一廳的房子要留一間給我住呢。」

  「我是不想去住的,偶爾過去幫他們做做飯帶帶孩子還好,長住在那兒,他們年輕人不自在……」

  「這老板啊,這輩子缺德,下輩子也沒有好報應。」

  老人說著,凝視著那樓房許久,踩著滿地泥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

  「媽的,咒誰呢?」

  遲延之看著她背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罵了句,晦氣地踢了腳路邊的石頭,卻終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偏過頭看眼前這個打小就和他擰著來的兒子,惡聲惡氣地罵了兩句:「不去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靠你,小混……」

  可他話音還未落,眼前少年卻忽地抬起了頭。

  他手心緊緊攥著,眉眼間那一絲不忍的掙扎變作戾氣。

  回答卻莫名改了態度。

  「去。」

  遲延之愣了一下,轉眼笑開:「真是我的好兒子,早這麼說多好。」

  他還想再說幾句好聽的,可少年卻已經轉身走了。

  炙熱陽光直達翻著塵土的地面。

  少年瘦削的影子被拉長,一半落進那泥水坑裡,一半落進那鋼筋水泥架裡,沾滿了髒污與泥濘。

  *

  一個多小時後,晝山錦明府。

  上世紀末新建的最奢華的別墅區,鄰里大多是晝山老牌的實業巨佬和商業大腕。

  遲沈忻家坐落在臨江一隅。

  這地方遲晏一年總得來幾次,每次都是跟著遲延之。

  周管家給他們開了門。

  父子倆在客廳坐了接近半個小時,遲沈忻才從書房裡走出來。

  他摘下老花眼鏡,挺直著腰背坐下,相貌斯文卻不苟言笑。

  連招呼都不打,只略略頷首,語氣疏離:「什麼事?」

  「沒什麼事。爸,我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您嗎?」

  遲延之遞上一盒季善坊的糕點,動作神態皆是恭順。

  九歲的遲晏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看他父親如同變臉般討好地送上禮物。

  這樣的情形每年都會發生幾次,大多是在逢年過節,能有個更好的登門理由——以至於曾經有一次,遲沈忻讓他在花園裡看書時,他曾聽周管家和家裡的傭人談起他們父子。

  「每次送完禮物就是要錢。」

  「討債鬼和小討債鬼。」

  「不圖利益不登門。」

  只是這次,要錢這個環節,換了主力軍——遲延之已經暗自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見他坐著不動,眼含不耐的催促。

  被他盯著的小少年垂下睫毛,半晌後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逼著自己站起來,微微彎了脊背對遲沈忻說:「爺爺,是我有事找您談。」

  遲沈忻審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見他一雙攥緊的手在身側泛了青白,才點頭道:「你跟我來。」

  半晌後,遲晏跟著他走進書房。

  房門閡上,遲沈忻自顧自坐到書桌後,卻沒喊他也坐,就那麼靜靜審視著他,等著他開口。

  畢竟才十歲不到的年紀,哪怕心思再敏銳早熟,此時也漏了怯。

  蜷了手指,卻只握住滿手的汗,血液跟著湧上臉皮。

  滿腦都是那句話。

  ——「小討債鬼。」

  少年閉了閉眼,牙齒叼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才總算出聲說道:「我……我想請您,幫忙出資裕和花園。」

  他話音落下,遲沈忻許久沒出聲。

  掛鐘在牆上一幀一幀地走動著。

  半晌後,老人才語含隱怒地哂道:「遲延之讓你來的?你也願意?怕沒有好日子過?」

  對著這樣小的少年,三個問題,個個犀利。

  哪裡談得上半點喜歡。

  也不怪他。

  遲晏齒間已有血腥氣,他用舌尖抵著咬破的唇角,掀起眼皮。

  「我願意,但不是為他,也不怕沒有好日子過。」

  他一個個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又將工地上的偶遇說了一遍。

  「書上說裕和兩字,是富裕寬和的意思,如果能繼續建下去,建好,那裡應該會是很多人的家吧。」

  他年紀小,這些生意場上的博弈他一概不懂,只是單純覺得——

  那些房子若是能建好,裡面會住著恩愛的夫妻,其樂融融的祖孫。

  會有陽光落進那些窗子裡。

  遲沈忻聞言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久後,他嘆了口氣,拉了少年過來,指著他眼角眉梢的傷口問:「怎麼弄的?」

  遲晏繃緊著下巴,誠懇答道:「打架。」

  「……聽說你還經常曠課?」

  「是。」

  「為什麼?」

  小少年挺直著脊背,眼底掠過片刻的茫然。

  「不想去,沒意思,沒什麼想學的,也沒有人想見,不如待在家裡看書。」

  「至於打架……總有人看我不爽,我也沒辦法。」

  說到這裡,他終於孩子氣般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打不過我。」

  「……喜歡看書?」

  遲沈忻問完,見到眼前緊繃的少年忽然鬆了肩膀,跨下脊背,如同一隻卸下防備的幼犬。

  他抬頭小心瞥他一眼。

  眼底有掩不住的光芒閃過。

  小少年彎著唇笑起來,彷佛在談論唯一一件令他輕鬆歡快的事。

  「喜歡。」

  遲沈忻看著他頃刻,又不談書了,只說:「裕和花園的事我再考慮幾天。即便是出資,掌權者也不能是你父親,我會和他商量。」

  遲晏心底的弦總算放鬆,又覺得這樣伸手要錢的自己,和遲延之有什麼區別。

  他心下愧怍,腦海裡忽然回想起遲延之的話。

  自幼懂得察言觀色的小少年,此刻眼裡有著思索和掙扎,最終如下定了決心般說道:「爺爺,聽我爸說,您把雲陌鄉下的房子留給我了。」

  遲延之說過,那房子不值錢,雲陌亦是個窮鄉僻壤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人的神色,繼續說:「我想去雲陌讀書,以後我便在那兒生活……您在晝山的產業,我不要。」

  他不想繼續當個惹人厭的討債鬼。

  「雲陌啊……雲陌。」

  遲沈忻聽罷他的話,卻沒說答應不答應,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裡翻湧起半生的回憶。

  那是九歲的遲晏,讀不懂的山岳與滄海。

  「既然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想見的人,暫時去那兒也好。」

  「雲陌是個好地方呢……」

  *

  幾天後,遲沈忻派司機將遲晏獨自一人送到了雲陌。

  後備箱裡還放了幾箱他給遲晏買的書。

  雲陌的盛夏沒有高樓大廈。

  稻田與青山相伴。

  自我放逐的小少年聽從爺爺的囑咐,去了那座落於河邊的灰褐色一層磚房。

  他駐足片刻,慢慢走到那扇木色大門前,伸手撥開一叢碧綠色的桂枝,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裡面被打開。

  暖烘烘的糕點香氣傳出來,鋪了他滿面,視野裡卻沒看到人。

  遲晏下意識地低頭,見到門裡站著一個頂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個子只有桌腿高。

  小孩兒長得極其水靈,臉蛋生嫩,嘴裡叼著塊糕點。

  一雙肉乎乎的手扒著門框,不知在哪兒摸了一把髒髒的灰,臉也蹭了半扇。

  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膽怯地在他臉上轉了轉,嘻嘻笑起來,而後撒開腿如同乳燕初飛般跑回廳堂裡。

  聲音也清脆,像春季的布穀鳥。

  「阿婆,你說的那個哥哥來了!」

  「還是個漂亮的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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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6: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第五十五章 草莓蛋糕和停停瓜

  在雲陌的生活比少年想象中要輕鬆許多。

  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家,自我放逐到一個新的環境,還是孤身一人,說不忐忑惶恐是不可能的——心裡那點屬於小少年的中二魂雄起,覺得自己彷佛是個背井離鄉的奧特曼,為了裕和花園裡的人們,到這窮鄉僻壤打怪獸。

  可等到了這裡,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來的路上做好的劍拔弩張、生人勿近的氣勢,半點沒能用上。

  這裡有一種書上說的包容性,明明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南方小村,尋常的竹山、藍天與清風……景色也沒比旁的村莊更出挑。

  可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人們,卻有著極強的接納性,不問過去、不詰將來。

  才堪堪過了一個星期,小遲晏便覺得生活比起從前,似乎更加順遂自由。

  學校是遲沈忻幫忙安排的,在距離雲陌走路一個多小時的鎮上。

  路途畢竟遙遠,遲晏便選擇了住校。每周五放學,爺爺安排的司機會去學校接他回雲陌。

  遲晏雖然年紀小,但從小跟在不著家的浪蕩子父親,自理能力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再者雲陌洋房裡各色生活用品應有盡有,獨居倒不會不方便。

  只除了,他不會做飯。

  於是周末的一日三餐,他只好去山腳河邊的孟奶奶家吃。

  來雲陌之前,遲沈忻便和遲晏叮囑過,到這兒之後讓他來找一位叫「孟亦青」的奶奶。

  他沒說別的,只說孟奶奶是他的故人,會幫忙照拂一二。

  ——更沒說過,孟奶奶家還有個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的外孫女,雲陌村裡唯一一隻「小怪獸。」

  小孩兒名叫「婷婷」或者「亭亭」——遲晏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她分明才三歲,卻已經頗有些「小霸王」的氣勢,走街串巷、鬧騰不休,常常把相親鄰里鬧得雞飛狗跳。

  遲晏來了幾個周末,幾乎沒見過她安靜斯文的模樣——哪怕是此時此刻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著飯,兩隻腳也不肯老老實實擺著,非要左搖右晃才順心。

  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寫滿了快樂,彷彿和他是兩個物種。

  九歲的小少年臉上的疤痕已經看不見了,規規矩矩地端著飯碗,有些好奇地觀察這份他從小便沒經歷過的快樂。

  小姑娘腦袋上頂著兩根羊角辮,鬢角翹著軟乎乎的呆毛,滿眼放光地盯著面前的菜,臉頰塞得鼓鼓囊囊。

  吃相不大好,胃口卻大。

  她還不會用筷子,吃什麼都是用一個專屬的搪瓷勺子。

  或許是因為嘴饞又貪心,這邊舀進嘴裡的菜還沒往下咽,那邊小勺子已經伸出去挖另外一樣菜;那廂勺子尖剛舀起新的菜,這廂尖尖的乳牙已經著急忙慌地將嘴裡原有的食物囫圇嚼上幾下,吞咽下去。

  ——以此惡性循環,越吃越快,以至於遲晏常常懷疑這小孩兒到底能不能嘗出飯菜的味道。

  是個無憂無慮又無法無天的小孩兒。

  半點沒有作為留守兒童的自我認知。

  遲晏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皺了眉,伸手輕輕按住她飛速伸向下一樣菜的小肉手。

  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稍微慢點,這麼吃容易噎著,噎著可不好受。」

  「也得多嚼幾下,有助於消化。」

  小孩兒聞言擰了好一會兒眉毛,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在「聽話」和「幹架」之間打轉,最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氣焰全都收起來,好脾氣地「哦」了一聲。

  而後鼓著腮幫子慢吞吞地嚼著嘴裡上一口食物。

  還口齒不清地給自己數著數。

  「一,二,三,六,五,八。」

  明明連比三大的數都數不明白,可臉上表情卻非常自信。

  「八口了!行了叭?」

  小孩兒自顧自數完,咽下去,大眼睛上的兩條眉毛像毛毛蟲一樣扭起來,眼巴巴看著他。

  遲晏鬆開按著她手背的手指。

  「……行吧。」

  小孩兒聞言歡呼一聲,立馬又舀了一大勺冬瓜肉片裡的肉——她極其喜歡吃肉,不太看得上蔬菜。

  遲晏想了想,在她即將送進嘴裡的那個堆得高高的勺子上,放了一片冬瓜。

  小孩兒頓了片刻,皺著一張臉強忍著沒把那片冬瓜撥下去,「嗷嗚」一口送進嘴裡。

  又開始數數。

  孟亦青洗完手回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慢悠悠坐下,詫異地笑著看遲晏:「小遲,我們停停從小無法無天的,自由慣了,在這村裡沒人治得了她……倒是肯聽你的話。」

  遲晏看了埋頭吃飯的小姑娘一眼,「嗯」了一聲,沒拆穿她。

  哪裡是因為聽他的話,小小年紀就知道為了達成小心思,和他虛與委蛇了。

  果然,等他吃完飯、幫孟奶奶收拾了碗筷後,剛走出院門,身後便傳來「biubiubiu」毫無章法的腳步聲——來自於小孩兒腳上那雙會發光也會發聲的鞋子。

  聽說是她舅舅給買的,小孩兒稀罕得很,每天都穿著。

  遲晏心下好笑,卻故意沒回頭,只是放緩了腳步。

  小姑娘果然加快了步子,三步並作兩步繞到他身前,伸出胖胖的爪子拽住他——由於個子實在太矮,只堪堪拽住了他的衣角。

  雲陌初秋的夜晚高澈無雲,幾隻懶散的飛蛾在燈下打轉。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看著她那雙剛吃完飯又不知道去哪裡玩得泥乎乎的手,和自己衣服上隱約的爪印子。

  「……」

  這小孩兒真的沒人揍麼?

  只是下一秒,他的氣卻消了一半。

  小孩兒有求於人的時候,從來不吝嗇撒嬌。彎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甜甜的聲音彷彿含了幾顆糖:「哥哥!」

  奶聲奶氣的。

  「……」

  小少年忍不住彎了嘴角,可心裡又門清。

  這種語氣、這種待遇,一般來說,後面肯定都跟著——

  果然。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回學校了呀?」

  「嗯。」

  遲晏耐心地聽她鋪墊。

  「上學好玩嗎?」

  禮貌地回答她不走心的問題。

  「不好玩。」

  「那學校裡有小怪獸打嗎?」

  「沒有。」

  小姑娘烏黑的眸子無所謂地轉了轉。

  顯然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和他不走心的回答半點都不關心。

  終於慢吞吞地引出了正題。

  「哦,那……學校裡沒有小怪獸,肯定有好吃的叭?可不可以下次回來,給我帶一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下了頭,臉上卻全然沒有半點羞赧。

  「……」

  有心機,但不多。

  遲晏笑出聲,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用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綁起來的羊角辮:「下次可以直接問這句,不用這麼迂回。」

  小姑娘聞言抬起頭,眉毛不解地擰起來:「『魚灰』……是什麼?」

  「……沒什麼,等你長大點,多識字、多看書就知道了。」

  「哼,」他話音落下,小孩兒倒是滿心不樂意了,「我不認識字也能看書啊,我有好多書的,阿婆和舅舅都喜歡給我買書。」

  還補充了句:「我特別有文化的。」

  遲晏回憶了一下。

  說得倒是沒錯。

  某些周末,陽光普照、酒足飯飽的午後,小丫頭從外頭走街串巷回來,偶爾會虔誠地洗乾淨爪子,趴在矮几上,翻開她那堆花花綠綠、沒有文本只有插畫的圖書——也只有看圖書的時候,兩條眉毛才各自歸位,人也能消停點。

  遲晏看著自詡「特別有文化」的小孩兒撅起來的嘴,了樂不可支地讚同她:「嗯,好,是哥哥說錯了,婷婷特別愛看書,懂得比我多。」

  「就是。」

  小孩兒說著,又輕輕扯了扯他衣角,語氣重新變得甜膩軟萌:「那你給不給我帶?我想吃冰淇淋和辣——」

  她說到這頓住,賊兮兮回頭看了一眼,觀察到身後沒有外婆出沒,才又悄悄轉過來湊近他,用另一隻沒拽他衣角的手擋在嘴前:「——辣條。」

  表情還有點沮喪:「阿婆不准我吃辣條,之前舅舅給我買過,可好吃了。」

  小少年挑了挑眉。

  「你阿婆不准我就准了?」

  「……」

  小姑娘想了一會兒,覺得好像他說得倒也沒錯,她鼓了鼓腮幫子,伸出一根手指頭:「那我跟你換,我這個星期使勁吃蔬菜,能不能換一包辣條?就一小包。我還可以送你兩本書,好不好?」

  九歲的遲晏態度已經很堅定,絕不被糖衣炮彈所誘惑。

  「不行,冰淇淋可以商量,辣條不可以。而且,冰淇淋也得吃蔬菜換,一周的蔬菜,換一盒冰淇淋,不准撒謊,我會向你外婆證實。」

  小朋友聽完這話,會說話的眼睛又在「接受」和「幹架」之間反復橫跳。

  遲晏加了點籌碼:「可以再加個小蛋糕。」

  「……!!!」

  小孩兒立馬把「幹架」拋擲腦後,揉了揉眼睛,像是怕他反悔般把手指頭懟到他胸前:「我要草莓味的蛋糕!我們拉勾,哥哥不准忘掉哦,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少年彎了彎嘴角,伸手勾住她肉乎乎的手指頭。

  「嗯,說好的。」

  只可惜那周,停停小朋友賣力地吃了一個星期的冬瓜、南瓜和絲瓜。

  掰著手指頭盼到下一個周五,卻沒有盼到她的冰淇淋和小蛋糕。

  *

  雲陌所屬的小鎮名叫青橋鎮,鎮子不大,鎮上只有一所中心小學。周邊幾個村子的小孩兒們幾乎都在這兒上學。

  鄉下的孩子們大多性格單純,但每個年級裡總是免不了有那麼幾個中二病爆棚的刺頭,自封為校霸。

  這些桀驁不馴的小學雞們最看不慣的,就是比他們更刺頭的人。

  ——於是,開學時臉上帶著勳章般的傷疤、每周五坐著洋氣的小轎車回家、明明上課跟他們一樣睡大覺卻次次能考雙百的轉學生,很快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這天放學,遲晏從長長的睡夢中醒來,懶洋洋收拾好放滿閒書的書包,走到校門口。

  他和等在門口的司機打了聲招呼,隨即拐進一條栽滿月季的小巷子——巷子裡有小鎮上唯一一家口味還不錯的蛋糕店,起碼蛋糕裡的草莓是真草莓。

  十幾分鐘後,他提著蛋糕出來,正想拐進另外一家冰淇淋店,卻被一群比他矮一小截的男生堵住。

  為首那個男生T恤上印著一隻劣質的霸王龍,因為洗了多次掉色,前爪沒了一隻。

  但也擋不住他臉上的桀驁與自信。

  「你就是三年級六班新來的轉校生?」

  「……」

  霸王龍滿眼睥睨地看他,身後墜著六七個嚼口香糖的小孩兒,齊刷刷地仰著脖子。

  「說吧,單挑還是群挑?」

  「……」

  真的好幼稚啊。

  比家裡那個吃飯還得用勺子的小朋友還幼稚。

  自認比他們成熟一萬倍的小少年根本懶得搭理他們,拎著蛋糕就要走。

  下一秒,一陣尖銳的笑聲傳來。

  矮個子霸王龍伸手指著少年手裡拎著的那個粉色盒子——準確來說,是指著盒子上畫著的那顆大草莓,爆笑出聲:「噗哈哈哈,你們看到沒,轉學生愛吃草莓味的蛋糕!」

  他身後的一群跟屁蟲們彷彿聽到了什麼驚天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草莓味的呢。」

  「真的是草莓味。」

  「哪個智障會吃草莓味的蛋糕,牙還沒長齊吧?」

  「……」

  小少年攥了攥拎蛋糕的手指,終於有點不爽。

  沒法忍的不爽。

  說不清是因為家裡小孩的品味被嘲笑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停下腳步,回頭數了數人頭,彎腰將那可可愛愛的粉色盒子安穩擱置在路邊那叢月季下。

  然後沖他們歪了歪腦袋,勾著唇擼起了校服袖子。

  *

  染紅半邊天的夕陽逐漸落下。

  山那邊爬上幾顆星。

  孟亦青接到電話,匆忙套上出門的外衣。

  她推開門,看見成日裡皮得要上天的外孫女正安安分分地抱著膝蓋,坐在院子裡的竹凳上。

  平時早就該玩散了的羊角辮此刻老老實實綁著。

  印著草莓的小罩衫上也乾乾靜靜一塵不染。

  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出去玩,一直眼巴巴地坐在這,不知道在等什麼。

  孟亦青覺得有些異常,走過去看了一眼。

  ——女孩子兩眼泛紅,皺起的小臉上掛著兩條白零零的淚痕。

  嘴撅得快要能掛油瓶,卻還念念有詞著。

  「騙子。」

  「嗷嗚嗚。」

  「我吃了那麼多冬瓜南瓜絲瓜。」

  「我都要變成一個停停瓜了。」

  「我以後再也不理他了。」

  「特別特別壞。」

  「……」

  孟亦青自然不知道她在罵誰,時間匆忙,也沒時間打聽前因後果。

  她把小姑娘摟過來哄了幾句,等她不哭了,才跟她說:「停停,你去洗把臉,然後自己上樓去好不好?阿婆得去一趟鎮上的醫院,今晚應該回不來。」

  「二舅媽一會兒會過來給你講故事、陪你睡覺,二舅媽肚子裡有小寶寶了,你要乖乖的啊。」

  愛憎分明的小姑娘十分懂事地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

  聲音裡全是鼻音。

  「嗯」完,又抬起頭來稚氣滿滿地問她:「阿婆,你去醫院幹嘛?你也要生寶寶嗎?」

  大概是聽二舅媽說過,生寶寶要去醫院。

  小孩兒從此就把「生寶寶」和「醫院」掛上了鉤。

  孟亦青搖搖頭:「不是。」

  她想起剛剛接到的那通電話。

  「是遲晏的奶奶嗎?我是他班主任。你家孩子跟幾個同學打架,胳膊脫臼了,現在在中心醫院。」

  孟亦青嚇了一跳,忙問傷得重不重,是哪個混小子打了他。

  沒想到班主任沒好氣地說:「是七八個混小子……被他打了——」

  「——個個都比他慘,遲奶奶,您記得從後門進,現在那群家長還堵在醫院大門口,想找您討個說法呢。」

  「……」

  孟亦青收起回憶,和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外孫女解釋道:「阿婆是要去照顧小遲哥哥,他……咳咳,他生病了。」

  「他……生病了?」

  小羊角辮聽完,怔忡了片刻,而後忽然嚎啕哭起來。

  上氣不接下氣的。

  一雙眼睛還執拗地看著她。

  「那他……要死了嗎?」

  「小遲哥哥,就跟張爺爺一樣,要死掉了嗎?」

  「……」

  大概又是之前的某一次,聽大人們在談論鄉裡那位長壽的張爺爺生病去世,學習能力很強的小孩兒再一次自發地將「生病」和「死」劃上了等號。

  孟亦青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看著外孫女紅紅的眼睛。

  少頃後,心下倒是有點寬慰。

  她倒是很喜歡她的小遲哥哥。

  她低下頭,摸著小姑娘的腦袋,連哄帶勸地解釋了好幾句,可小孩兒依舊不相信。

  哭得越來越大聲。

  孟亦青沒轍,只好說道:「那你跟阿婆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小遲哥哥只是胳膊受傷了,不會死的。」

  ——於是半小時後,掛了彩的小少年心裡還在復盤剛剛那場發揮得不太出色的架。

  難得地感覺懊惱又丟臉。

  「剛剛最後一下,我太莽撞了。不然就他們這些小矮子,根本不夠我揍的。」

  他成熟穩重地復盤完,修長手指在病床沿上輕輕敲著,在腦海裡精細地做著下一次的作戰計劃,忽然聽到病房門被推開。

  他驀地抬起頭,看過去。

  視野裡撞進一隻軟乎乎的「布穀鳥」,揉著眼睛飛奔進來,一頭栽在他病床邊。

  而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他沒有受傷的那條胳膊。

  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童言童語。

  「哥哥,我不吃蛋糕了,也不會不理你。」

  「我變成一隻停停瓜也行……」

  「……嗚嗚,你別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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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第五十六章 白色窗簾和藍色天空

  孟奶奶問過醫生具體情況之後,便離開去給一大一小兩個小孩買晚飯了。

  留下停停病房裡陪病人。

  遲晏覺得與其說是這小孩兒留下來陪他,不如說是他被留在這裡帶孩子。

  他住的是一間雙人病房,空間算是寬敞,且另外一個床位並沒有住人——在班主任的強烈要求下,醫生不得不把他和那七八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屁孩分開,單獨安置在一個病房裡。

  遲晏本就喜歡安靜,倒是落得輕鬆。

  只不過現在——

  小少年半躺在病床上,吊著一隻胳膊,垂著眼皮看小姑娘嘰嘰喳喳地在病房裡到處亂竄。

  似乎全然不記得剛剛還抱著他胳膊呼天搶地了。

  真是沒心沒肺。

  久違地出了家門到了新的地方,小羊角辮滿眼的淚和恐慌僅僅維持了兩三分鐘,便被新鮮感和好奇心所取代。

  像隻到了新環境的小貓。

  起先還有點陌生和局促,神態拘謹地東看看、西嗅嗅,等熟悉一會兒後簡直不要太囂張。

  比如此刻,她手腳並用爬上矮矮的窗台上,左手扯著窗簾布,右手拽著另一張空病床的床單,咧著嘴呵呵地沖他笑:「哥哥,這些都是白色的!我知道白色,我還知道紅色、黃色、藍色……綠色。」

  眉眼飛揚著。

  對自己的知識儲備格外驕傲。

  她才三歲。

  卻彷彿已經把這世界上所有的快樂都據為己有了。

  他的三歲又是什麼樣的呢?

  九歲的遲晏其實對三歲時候的自己已經沒有細致的印象了。

  只記得媽媽去世後,遲延之的脾氣越發暴躁,行事也越加荒唐。

  他成日成宿在外打牌喝酒,回來便把鞋子一踢、襪子一脫,在沙發上倒頭就睡。

  三四歲的小遲晏偶爾半夜餓醒出來找東西吃,總能見到他坐在沙發上抽煙,也不開燈,電視的聲音卻調到最大。

  他看見他也不理會,自言自語般罵很多人、很多事,罵這人世間不公,罵遲沈忻不器重他,罵媽媽死得太早,把爛攤子丟給他。

  爛攤子。

  三歲的遲晏或許也沒有什麼知識儲備,但這個貶義名詞他竟然意會了。

  他知道,他就是那些爛攤子中的一樣。

  別人的三歲或許和她一樣快樂。

  起碼爛攤子和討債鬼的三歲,配不上那些快樂。

  小少年想到這,沒來由地拉直了唇角,語氣平平地敷衍她:「哦,那你真厲害。」

  可惜小姑娘完全聽不出來他在糊弄,從窗台上跳下來,鞋子又發出清脆的「biubiu」聲。

  她得到「表揚」,嘴角掛得更高了一些,慢吞吞從窗前挪過來,扒在他床邊,雙眼發亮地問他:「那你知道什麼東西是藍色的嗎?」

  雖是在問他,但滿臉都是「你不會問我,我教你」的得意神色。

  小少年試探地說:「天空和……大海?」

  「……你不知道沒關係,我……啊?」

  他話音落下,只準備了這兩個答案的小姑娘臉上的得意消失殆盡,怔愣著張了張嘴,兩隻眼睛無措地瞪起來。

  片刻後,她又皺了一張臉,似乎想要絞盡腦汁再想一個藍色的東西,好證明自己懂得更多。

  遲晏手指摩挲著床單,掀著眼皮好整以暇地觀察她。

  抿直的嘴角慢慢勾起來。

  三歲的他,記憶裡只有灌滿房子的黑夜和煙味。

  但九歲的他,在這個沒有人叫他「討債鬼」和「爛攤子」的窮鄉僻壤,說不定也能沾染點她的快樂。

  直到那張小臉越漲越紅,兩條毛茸茸的眉毛扭成了麻花,眼睛裡也開始憋了半泡淚,也沒能憋出來半個字時。

  他才忍著笑,不動聲色地說:「不對,天空是綠色的吧?大海……好像是紅色的?哥哥不記得了,你知道嗎?」

  果然,下一秒小姑娘便來了精神,那半泡眼淚被她憋回去,重新變得眉飛色舞:「不對不對,哥哥你好笨啊,天空和大海都是藍色的,樹葉和草地才是綠色的,鮮花和太陽是紅色的!」

  「哦,」小少年伸手揪揪她辮子,慢悠悠又好脾氣地誇她,「還是我們婷婷記性好。」

  「那本來就是,我記性很好的。」

  小姑娘說完,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伸手拽住他的被子想借力往病床上爬。

  可她個子實在太矮,爬了半天沒爬上來。

  杭齒杭齒的樣子十分滑稽。

  小少年冷眼看了一會兒,單手把她拎上來,讓她穩穩地坐在床沿。

  小孩兒倒也規矩,大概是顧及他的胳膊,沒有鬧騰,老老實實地坐在床沿,軟乎乎又熱騰騰的身體安分貼著他。

  她一邊晃著兩隻腳,一邊興高采烈地又跟他說了好幾種顏色。

  只不過每種顏色,她充其量只知道兩個映射的東西。

  大概是她看的圖畫書裡邊只教了兩個。

  窗外的夜色漸濃。

  耳邊充斥著小孩兒口齒不清的聲音,普通話還不太標準,一句話裡蹦出好幾個他聽不懂的方言,是平仄溫和的吳儂軟語。

  遲晏心不在焉地聽著,偶爾接個話,心裡卻想著別的事。

  司機沒接到自己,肯定會和遲沈忻報告。再者孟奶奶知道了他打架的事,大概也會告訴他。

  不知道爺爺會不會覺得生氣,或者失望。

  他心裡後知後覺地開始有點後悔。

  他來雲陌,本來就是不想夾在遲延之和遲沈忻之間,當一個小討債鬼給他添堵。

  但他好像沒做到。

  小少年想到這,眼皮耷拉著,心裡亂亂的,長長的睫毛阻擋著透澈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暗而深的陰影。

  ——直到耳邊喋喋不休的童言童語驟停,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清脆又綿長的「咕」聲。

  遲晏下意識低頭看去。

  小姑娘滿臉通紅地捂住了肚子,見他看來,立馬睜大眼睛擺了擺手,欲蓋彌彰道:「我肚子沒叫,我不餓。」

  「……真的。」

  這句卻沒什麼底氣。

  「……」

  小少年耷拉著的眼角提起來,樂不可支地揚起了眉毛。

  他想了想,側彎了腰,探過手臂繞過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倒是忘了還有蛋糕。

  遲晏從抽屜裡拿出那個安然無恙的粉色盒子,端端正正地擺在她身邊的被單上,又一隻手拎著她掉了個方向,讓她和他一樣靠在床頭,兩條腿直直伸著。

  蛋糕就擺在兩個人中間。

  小姑娘有點好奇地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盒子,指著盒子上的圖案脆生生說道:「這個是草莓,阿婆給我買過,很貴的。」

  「嗯,是不便宜。」

  小少年耐著性子,單手解開盒子上的蝴蝶結緞帶,又幫她打開蓋子,拿出配好的勺子和叉子,這才揉了揉她腦袋:「吃蛋糕吧,草莓味的。本來想跟你外婆求證你有沒有好好吃蔬菜,再把它給你……看在你來醫院陪我的份上,當作獎勵你。」

  他話音方落,便感覺身邊小孩兒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著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那幾顆擺了造型的草莓,而後咽了咽口水。

  肉爪子伸出去之前,還不忘極其有原則地說:「那你等我吃完去問我阿婆,我這一個星期每天都在吃蔬菜的,冬瓜南瓜絲瓜,吃了好多瓜。」

  說完,便急不可耐地接過他手裡的勺子,挖了一大勺奶油,連帶著上面那顆最大的草莓。

  就要送進嘴裡之前,她忽然遲疑了一下,而後禮貌地折了方向,眼巴巴送到他面前。

  就連聲音都斯文禮貌了不少。

  「謝謝哥哥,第一口你先吃吧。我阿婆說,別人給我買吃的,要說謝謝,還要分享。」

  遲晏詫異地挑了挑眉。

  其實他早就注意到,這小孩兒雖然不修邊幅、不懂規矩,行事頗有些無法無天,可其實被她外婆教得很好。

  說吃一周的蔬菜換蛋糕,就老老實實吃了一周。

  沒來得及買冰淇淋也不會胡攪蠻纏。

  現在竟然還知道說「謝謝」。

  小少年伸手捏捏她臉頰,張嘴吃掉那口甜得發膩的奶油和草莓。

  小孩兒終於安心地一口接一口,飛快地起吃剩下的蛋糕,吃得滿臉糊了奶油,毫無吃相可言。

  ——她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一個快樂、自信、懂禮貌,閃閃發光的人吧。

  九歲的遲晏頗為欣慰地想著。

  也就是存了這樣的想法,後來在孟奶奶為小孩兒的大名發愁的時候,自問博覽群書的小少年腦海裡閃過了「嘉年」兩個字。

  這樣的小朋友。

  她出生的那年,必定是個嘉年,因為她的存在,給身邊的人帶來的,全是歡樂與好運。

  這些人裡自然也包括他。

  九歲的小少年曾經滿心壓抑卻又自命不凡。

  他覺得上學都沒什麼意義,沒有想學的東西,也沒有想見的人。

  他甚至隱隱覺得長大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大人不見得就多麼英明神武,長大之後煩惱也不會消失——譬如暴躁荒唐且一無是處的遲延之,也譬如有著萬貫家財卻淡漠孤單的遲沈忻。

  ——可這些日子裡冷眼旁觀這小孩兒心無旁騖地吃飯、神采奕奕地翻圖書、肆無忌憚又張牙舞爪地鬧騰。

  他忽然明悟,原來這世界上可以有純粹的快樂。

  既然暫時不知道未來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麼。

  那就跟她一樣快樂好了。

  *

  關於雲陌、關於那個羊角辮女孩子的印象,雖然隨著時光而變得淡薄,可依舊隱隱約約地貫穿了遲晏的整個青少年時期。

  回到晝山、跟著爺爺生活、考上熙和中學、在每一次考試中名列前茅、開始在《傾言》上發表文章……

  他逐漸成長為和九歲的他截然不同的人。

  快樂、自信、積極而善良。

  有自己的夢想和信仰,有可以暢談的朋友親人,閒暇間會與三兩好友在籃球場上酣暢淋漓打一場球,也會在圖書館枯坐一整天看書、寫故事。

  也因為繼承了遲延之的好相貌,受到了許多優待和追捧。

  漸漸活成了別人眼中耀眼的天之驕子。

  哪怕是十九歲之後,最痛苦不堪、暗淡無光的那幾年裡。

  在拉著窗簾的簡陋出租屋裡,沒日沒夜地寫那些剝離開他自身血肉的文本時;在飢一頓飽一頓、勉強用麵包泡麵老乾媽度日時;在淩晨三點盯著手機短信,木然又絕望等待那筆罪惡的稿費到賬時。

  他極偶爾地會想起九歲那年的雲陌。

  想起九歲那年遇到的那個愛吃草莓蛋糕的孩子。

  ——於是二十二歲的遲晏,在安葬完遲沈忻之後,在孤身一人走了趟大興安嶺後,鬼使神差地搬回了雲陌這座荒涼的無人別墅裡。

  或許是因為他潛意識裡以為,這一次在同樣的地方,他能再次獲得像十三年前那樣無暇的天真與快樂。

  ——直到有一天。

  有個女孩子在他心情最煩躁的那天,敲開了他的門。

  「我外婆讓我送點心來。」

  「我外婆叫孟亦青,就住在那邊。」

  他順著女孩兒的指尖看過去。

  記憶裡那座小樓沒有如今那般矮,門口的桂花樹也沒這麼高。

  他遲疑著,把視線投向門口這個女孩子。

  辨認了許久。

  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早就褪去了三歲時候的嬰兒肥,眉眼依稀有著兒時的模樣。

  白皙的臉尖得快要脫相。

  她依舊像小時候一樣,非常有禮貌。

  可眼底卻沒了當初熱烈的神采,無憂無慮的自由和小霸王般明火執杖的囂張。

  反而瑟縮、畏懼、局促又不安。

  她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成為一個快樂、自信、閃閃發光的大人。

  也已經全然記不得他。

  遲晏盯著這瘦弱的女孩子許久,心底的某處隱秘淨土在寸寸塌陷,殘忍到血液和呼吸都開始凝滯。

  時間最擅長撕碎所有天真的靈魂和信仰。

  那漫長的幾秒鐘裡。

  他甚至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她沒有梳羊角辮的頭髮,問問她現在還喜不喜歡吃草莓蛋糕,知不知道除了大海和天空以外的藍色。

  可他終究沒有。

  只是收斂了生人勿近的氣場,將猩紅頹喪的煙頭摁滅在門框,側過身讓出一半的空間。

  「進來,要脫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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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7:0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第五十七章 雪山和繃帶

  去年夏天,爺爺去世之後的一個月內,遲晏大二之前寫的幾本小說經過了幾年的沉寂,都陸陸續續被挑中,簽了各項影視、出版、周邊版權……關注度上來之後,有一本長篇更是一舉拿了當年的木華獎。

  高額的版權費在那個他已經不需要的時機紛沓而至,如同上帝開的一個玩笑。

  他將一部分版權費投進了表哥賀季同的文學工作室,作為合夥人入資資金,隨後獨自一人去了一趟大興安嶺,之後便搬回了雲陌。

  這一年裡,他在雲陌這幢兒時住過一個學期的別墅裡閉門不出,沒日沒夜地在準備他的新書。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可惜一年以來,卻沒能寫出任何令他滿意的文本。

  大綱、人設、文風,這些原本如同本能一般信手拈來的東西,如今卻步履維艱。

  許多個夜裡,他躺在床上,在黑夜裡盯著自己的雙手,覺得這十指上曾經被賦予的天賦與能力,似乎被無情地褫奪了。

  截止今天,在這個女孩子敲門之前,他恰好推翻了第十二個版本。

  心情可謂是差到了極點,自然也絲毫沒有敘舊的心情。

  遲晏蹙眉踢開歪七扭八的幾個空酒瓶,徑直往裡面走。路過玄關時,他回頭看了一眼。

  女孩子低著頭脫了鞋,烏黑的眼睛怯懦地盯著黑黝黝地房間裡,神色瑟縮,腳下亦跟著躊躇不安。

  遲晏頓了會兒,久違地伸手按下開關。

  高挑的客廳裡,璀璨的水晶燈霎那被點亮。

  女孩緊繃的肩膀也因著這難得的光亮有了片刻鬆弛。

  只是下一秒,她又微微睜大了眼睛,顯然是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燈一開,房子裡所有的狼藉無所遁形,滿地的廢棄稿紙、空酒瓶、堆滿煙頭的煙灰缸……

  遲晏辨出她眼裡只有驚訝,並無之前的害怕,便不甚在意地往裡走,留下話讓她隨便找個地方坐會兒,便接著開剛剛開到一半的會。

  遠程會議是與《晝夜》的影視改編有關,大致的走向他早就親自把關過,只剩下一些影視呈現方面的細節尚需定奪。

  劇方的幾個編劇在激烈地討論著,時不時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遲晏專心聽著,偶爾說一下自己的看法。

  《晝夜》是他的第一部影視化作品,當時有幾家影視公司報價,他挑了一個價格中下的,只因為這家給的片方團隊,從導演到編劇、演員都是業界口碑十分出色的。

  他自己也非常上心。

  直到會議間歇,他總算有閒暇摘了一邊耳機,這才聽到客廳一角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響。

  遲晏怔忡了片刻,忽地想起家裡還有個人,於是掀著眼皮看過去。

  女孩子穿著簡單的衛衣牛仔褲,烏髮淺唇,身子整個陷進客廳一角皮質的單人沙發裡,單薄得有些可憐。

  她正抬眸看著他,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視線,眼裡尚未來得及收起熱切滾燙的神情。

  遲晏忽然想起了她小時候目光灼灼地盯著堆滿食物的小勺子時的情景。

  這莫名的熟悉感令他鬆了擰著的長眉,目光詢問地看著她。

  女孩兒躑躅片刻,如下了決心般伸手指了指身後直通穹頂、幾層樓高的實木書架,用口型無聲地問他:「我可以看書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點頭,恰好會議繼續,他便不再多言。

  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劇方退場後,工作室的幾個編輯又拉著他討論了會兒《林中人》的開頭。

  個個七嘴八舌地發表著建議。

  賀季同也跟著摻和:「我說表弟,你就不能給個準數麼?到底什麼時候能定下來啊?我看這十幾個開頭都挺好啊,尤其是第三個,辭藻溫和,引人入勝,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另一個編輯反對:「我反而覺得第十個開頭最好,以主角和配角的矛盾衝突作為切入點,讓人很想繼續窺探究竟。」

  「哪裡,明顯第七個最好,景物描寫讓我想起程遇商之前得過青榆獎的那本《妄言》……」

  遲晏「啪」的一聲閡上了筆記本計算機。

  他倦怠地低下頭,撐著額際的指尖泛著白,眼底燥鬱如龍卷風般席捲而來。

  忽然覺得有點累了。

  自欺欺人地在這裡待了一整年。

  以為時間能磨去那人的影響,沒想到不過是徒勞。

  更令他心慌的是,別人都能看出來,他卻好似喪失了分辨能力,以至於全然辨認不出真實的自己和虛假的影子。

  半晌後,他習慣性地摸出盒煙,抬頭卻瞥見光亮的客廳那側,女孩子低頭默然看書的身影。

  她側對著他,後背靠著沙發靠背,可脊背依舊有些戒備性地挺直著。

  書就攤在膝頭,視線跟著一行行往下看,移動的速度不快,似是將每個字句都咽入眼底——倒是沒了小時候急慌慌吃東西的樣子。

  遲晏的視線微微往上,落在她側臉上,眉眼是分外蒼白的臉色和參差不齊的頭髮也無法遮擋的精致。

  只是那眼底有烏青,嘴唇也乾涸,兩頰更是瘦削到沒有幾兩肉。

  她身上穿著的那件薄衛衣寬寬大大,不是什麼好看的款式,領口都脫了線。

  白澈的水晶燈、巨大的沙發、單薄的身影、耷落在膝頭書本上那扭曲發紅的纖細手指。

  總體來說,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場景。

  可遲晏的腦海裡卻驀然閃過了「虔誠」兩個字。

  似是千年寺廟中泛著老舊黃調的經書上,散發的墨香氣。

  時鐘旁若無人地「滴答」走著。

  遲晏靠著椅背,收了煙,抬眸看了她好一會兒,直到滿心壓抑難捱的躁悶漸漸平息。

  他想了想,從抽屜裡翻出一個絲絨盒子——爺爺去世前曾將這個盒子鄭重交予他,同他絮絮叨叨地講了幾十年前的往事,和那個他此生不曾忘記卻求而不得的戀情。

  遲晏那時候才知道,原來孟奶奶是爺爺的初戀。

  他也正是因著這段刻骨銘心的情意,終身未娶。

  只不過爺爺交代過,令他好好保存這東西,莫要去打擾孟奶奶。

  「若是將來……將來她主動聯繫你,你再幫我交給她。她喜歡玫瑰,最喜歡紅色,這紅寶石的項鏈是我曾經答應過要給她的定親信物。」

  曾經叱咤商界的老人,臨終之前滿是潮氣的呼吸模糊了面罩,好半晌滿是皺紋的眼角淌下一滴渾濁的淚,可嘴角卻溫柔地揚著,語氣竟有些寬和的寵溺:「不過我猜她不會要。」

  「她這個人,懂得不多,卻很有原則,這輩子既然嫁了旁人,甭論喜不喜歡,也不會再收我的聘禮了。」

  遲晏拿著那盒子端詳了一會兒。

  他拆開過,也見過那條項鏈,其上的每一顆紅寶石都是遲沈忻這些年裡精心收集的,個個都是拍賣會上最昂貴的上品。

  他腦海中不由得想起這十多年來,偶爾見過爺爺眺著某處遠方走神的場景。

  方才這小孩說,她外婆讓她送餅乾來。

  那便是主動聯繫他了吧?

  遲晏垂下眼眸,拿著盒子站起身走過去,將盒子放在沙發前的矮几上。

  靠得近之後,更能體會她的瘦弱。

  隔著半米的距離,他頎長的身影已經輕輕鬆鬆地罩住她全身。

  他看了眼熟悉的書脊,開口:「在看巴爾扎克?」

  女孩子的心思顯然還沉浸在書裡,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

  她好半天才抬起眼,直勾勾看著他,局促地點了點頭。

  遲晏抿了唇,拾起她看的書翻了幾頁,又問了她平時看過哪些書。

  女孩子談到書,言辭間總算少了些瑟縮,變得自信起來。她侃侃而談,細數自己這些年愛看的書。

  遲晏聽得略略挑眉,雖都是入門書單,可品味竟然相當不錯。他抬眼看她一張一合的嘴唇,又瞥見她眼底掩飾不住的微光。

  是個愛書的孩子。

  不算意外,他記得她小時候就喜歡看各種圖畫書——小時候小霸王般雞飛狗跳的性子,也只有趴在矮桌上翹著腳翻圖畫書的時候,才能窺得一絲安寧。

  遲晏問完,也並未說話,將盒子遞給了她。

  離別前看著她熱切又欲言又止的神色,他點了煙,破天荒准許她往後可以來他家裡看書。

  女孩子歡天喜地出了門。

  遲晏關上門,伸手摁滅了略有些刺眼的燈,閉著眼靠在門後抽完一根煙。

  滾燙煙灰撣落在手心,他睜開眼看著恢復黑暗的房間。

  家裡有個安安靜靜的小孩,似乎也不錯。

  那天下午,遲晏破天荒地開始收拾家。

  客廳裡亂七八糟的廢棄物花了他不少時間,又開窗散去滿屋的煙酒氣。

  還按照小孩兒今天說的書單整理了書架,將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系列,連同其他現實主義流派的入門小說一起放在她身後的書架上,以便她拿取。

  這個別墅除了賀季同偶爾會來,幾乎沒有其他人來過,便連客用的拖鞋都沒有。

  他習慣開冷氣,家裡又是地板,光腳踩上去並不好受——賀季同都抱怨了好幾次。

  遲晏想了想,下單了一雙拖鞋,但耐心也僅僅足夠隨便買一雙最普通的,並沒有心思挑女孩子喜歡的款式。

  買完拖鞋,他放下手機,隨意地環顧四周的環境。

  白亮燈光下,寬敞的客廳裡地板光潔,看著比之前大了些許。

  ——其實每周都會有鐘點工過來打掃,但他一直煙酒為伴,作息紊亂,又壓根懶得收拾,家裡難得像此刻般空蕩整齊。

  遲晏的視線落在被清空的煙灰缸上。

  有些頭痛。

  粗略算起來,她應該快要成年了。

  但或許是先入為主的思想難以改變,他心底還是下意識地把她當作小孩子。

  酒也就罷了,煙看來得戒一戒。

  遲晏想到這,有些不耐地蹙起眉心,頓時又覺得有點後悔,他現在這個狀態,照看小孩子多少有點勉強。

  且他心底清楚,他對她或許有比旁人更多的容忍,但也十分有限——

  這個認知在第二天早上九點被一陣敲門聲吵醒時,變得愈發清晰。

  遲晏開了門,雙眼適應了一會兒鋪陳而入的刺目光線後,便見到女孩子清澈的眉眼。

  「……」

  他皺著眉略略打量了她一眼。

  才一日未見,小孩眼底的青黑便比昨天好了一些,臉上神情也輕鬆了許多。

  還像昨天那樣背著個樣式普通的書包,不夠長的頭髮勉強紮了個馬尾,看著倒是清爽不少。

  「……這麼早?」

  他大概才睡了兩三個小時吧?

  他沒忍住打了個呵欠,轉身把昨天晚上到的那雙新拖鞋從鞋櫃裡拿出來扔給她,隨意交代了幾句便上樓補覺了。

  躺在床上,睡意再次沉沉襲來,睏倦迷糊間,心底更是有點悔不當初。

  這都什麼事兒啊。

  不過在往後一兩周的相處中,遲晏發現情況比他想像中好很多。

  除了勉強戒掉煙之外,他的作息和生活方式似乎並沒有因為家裡多了一個人而有所改變。

  也完全沒覺得自己在「照顧」小孩。

  有時候他甚至會忘記還有這麼個人存在。

  遲晏每天照舊睡到中午才會起,洗漱完去客廳裡吃飯、工作、開會……

  小孩兒拿了他家的鑰匙,自顧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一隅看書,每天十二點準時走人。

  絲毫不會打擾他不說,時不時還會給他帶一些孟奶奶做的吃食。

  大概是心裡覺得給他添了麻煩,她行止間乖得像一隻毫無存在感的貓咪。

  譬如她每次臨走前都會將書本一絲不苟地放回原位;自己帶來的東西,書包、讀書筆記、水杯等等,全都規規矩矩放在沙發腳邊的方寸之地,從不越界;看書間隙去倒水、用衛生間也盡量放低腳步聲,克制地不發出半點聲響。

  ——甚至就連被螃蟹夾了,也因為不敢聲張、怕弄髒地毯,而默不作聲地忍著劇痛,任由那傷口越夾越深。

  對於她這樣令人省心省力的「懂事」姿態,遲晏沒法否認,他一開始是鬆了一口氣的。

  可冷眼旁觀了這些日子,心底卻漸漸的有些不是滋味——她太會察言觀色了,內心敏感到言行間不願意給人添一絲一毫的麻煩。

  他自己也是從她這個年紀過來的。

  十七歲。

  那會兒他是什麼樣子呢?

  說意氣風發、天之驕子或許有點過,可大致是肆意瀟灑的,有自己為之驕傲的理想,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滿心期盼的未來。

  他還記得高三畢業那年的暑假,他如願拿到了晝大的錄取通知書,和賀季同並幾個同學一起結伴去歐洲玩。

  四五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家境都很好,前途也各自光明。

  那個年紀的他們,滿心的桀驁難以馴服,把這世界看得很小,把自己看得很高。

  在瑞士的那些日子,他們成日混跡蘇黎世街頭的酒吧,不蹦迪,只囂張地和當地的白人拼酒。

  偏偏連低度雞尾酒都瞧不上,白蘭地、伏特加、龍舌蘭混著喝,醉了就抱著酒店裡的馬桶狂吐。

  有一天賀季同甚至喝到胃出血,半夜三點在醫院急診病床上坐著掛吊瓶,眼神迷離地裹著被子傻笑。

  一邊傻笑一邊大著舌頭和他說:「表弟,十八歲可真好,不用學習可真好,我想永遠十八歲。」

  那年瑞士蜿蜒的雪山和從山間迷霧中緩緩穿過的紅色火車;聲色犬馬的酒吧裡金髮碧眼的意大利人敗了酒局後甘拜下風的笑;混亂的巴黎街頭,埃菲爾鐵塔下幾個少年肆意張狂的呼喊。

  那些灑脫的青春年少,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那時候的他,從未看過旁人的眼色過活。

  正如同三歲那年,女孩腳上穿著那雙會發出「biubiubiu」聲響的鞋子,上房揭瓦、走街串巷——小孩子才不在乎別人聽了這聲音會不會覺得煩,只要她自己快樂就好了。

  十幾年之後,她自然不會再穿那樣幼稚的鞋子,可卻矯枉過正到連身上該有的天真與任性統統一並收了起來。

  只剩了一副低眉斂目、恭順拘謹的骨架。

  在有限的幾次交談中,遲晏知道了這小孩兒七歲到十七歲的十年裡,離開了雲陌,跟著爸媽在北霖長大。

  此時此刻在爺爺祭日的這一天,他被迫出了家門,站在小鎮醫院的診室裡,滿眼都是女孩拽著自己衣角的泛白的指節,和她額角大顆大顆的汗。

  沒有麻藥的三針,她雙腳幾乎痙攣,嘴唇咬到出血卻竟然一聲不吭。

  明明小時候沒吃到蛋糕都要大哭一場。

  遲晏久違地感覺到死寂的內心裡,有些酸澀情緒蔓延開來。

  他盯著那一圈圈潔白的繃帶,彎曲纏繞著,像是那年瑞士雪山上蜿蜒的雪,卻全然沒有那份盎然。

  他忍不住地想——

  ——那個和晝山一般大的北方都市,到底是如何在十年之間緩慢吞食掉她血肉裡的天真爛漫,將她剝離得只剩一副空殼的。

  他一貫不是一個多管閒事的性格。

  也並不算熱心腸,更自覺活得一塌糊塗,沒有資格好為人師地摻和別人的成長。

  可此刻卻實在忍不住,伸手扶了她顫抖的纖細手腕,放低了聲音同她說。

  「你這個年紀,想哭就可以哭,覺得疼不用忍著,沒人笑話你。」

  還有一句話到嘴邊,覺得難免有點交淺言深了,被他咽了回去。

  ——「你三歲那年的那個草莓蛋糕,我可是捨了一條胳膊護來的,往後就算覺得麻煩,也會盡量護著你,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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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1 00:17: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第五十八章 證件照和遲晏控

  察覺到小孩兒似乎對他表哥有那麼點意思是在從醫院回來的那天。

  她在車上主動問賀季同要了微信,又十分「勉強」又「順便」地要了他的。

  賀季同這個人從小就憑著一張騷包的臉加騷包的個性,在各個年齡段的女生中打遍天下無敵手——只除了遲晏。

  他們倆雖說是表兄弟,但年齡只相差半歲,從小學到高中,除了遲晏在雲陌的那半年,都同校同級。

  結果便是,自認盛世美顏的賀少爺,平白當了十幾年的校草「第二」,直到去念大學才揚眉吐氣。

  賀少爺對這點向來是耿耿於懷的,這次總算翻身把歌唱,簡直不要太囂張。

  小孩兒要到微信,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只剩賀季同前俯後仰的笑聲在車廂裡迴蕩。

  「噗,你他媽也有今天。嘉年妹妹肯定覺得我長得比你帥——」

  「……」

  「不對,」賀季同一隻手輕捶著方向盤,眨了眨眼誠懇道,「她應該是覺得你長得醜。不然為什麼一直都沒問你要微信?」

  「……」

  遲晏對於這種事情一向興致平平,從小到大雖然聽過不少有關相貌的讚美,可私底下的時候,他甚至不願仔細打量自己——只因為他的模樣和年輕時候的遲延之太像,只有幾分骨相繼承自母親。

  但此時此刻,遲晏莫名地覺得心裡堵了一口氣。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車內後視鏡掰過來,仔仔細細照了一下。

  醜?

  雖然他對美醜沒有太大的執念,但……怎麼看都覺得有點荒唐。

  遲晏倏地把鏡子掰回去,擰了眉看窗外。

  院子裡,依稀可見幾個大人圍著一隻腳包著紗布的女孩子噓寒問暖。

  嘖。

  這小孩兒絕對是眼瞎,三歲時候見了他還知道說「漂亮哥哥」,十幾年過去,好端端的人怎麼就瞎了呢。

  遲晏面無表情地轉回頭,伸出手敲敲方向盤:「開車,你想留下來吃飯?帥哥哥?」

  「……」

  賀季同停了笑,開始發動車子,順便驚詫地打量了他一眼:「……我怎麼感覺你有點酸?你這個反應,讓我有點……」

  「有點爽啊哈哈哈哈哈。」

  「我還以為你肯定沒反應呢。」

  「……」

  遲晏把鴨舌帽的帽簷壓低,懶得搭理他。

  等到了「爬牆虎別墅」——這名字也是從小孩兒口中聽來的,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習慣這麼說了——遲晏冷著臉把那簍罪魁禍首扔給賀季同。

  「這螃蟹你帶回去吃吧,我過敏。」

  賀季同抱著那簍螃蟹,樂不可支道:「也是,可能是顏值過敏吧,長得帥的人才配吃。」

  「……拿了滾。」

  賀季同工作室那邊有事,得趕回晝山,便不再跟他貧嘴,拎了螃蟹就走了。

  走到一半,遲晏忽然叫住他。

  他站在門口,身子半倚著門,盯著賀季同騷包的背影意味不明道:「……你他媽悠著點啊,人還沒成年呢。」

  賀季同不耐地揮了揮手:「用你說,走了。」

  越野車順著山路開進雨裡。

  冷空氣隨著水汽而來。

  遲晏在門口站了會兒。

  天色昏淡得像一塊幾百年沒洗的破布。

  他頓時覺得有點沒勁,慢條斯理關了門,斂了眉眼神色倦怠地上樓補覺。

  房間裡抽濕機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遲晏仰躺在床上,一隻手搭著額頭。

  滿腦子都是方才車上小孩兒的那幾句話。

  「遲晏,要不順便我們也加一下微信?」

  「沒事沒事……我,我就是隨口一說。」

  「……」

  遲晏睜開眼翻了個身,從床頭櫃上拿了手機,摁開。

  加了一個多小時的微信聊天框此刻空空蕩蕩,一個招呼都沒有。

  還真是「順便」、「隨口一說」。

  「……」

  他把手機扔回去,扯過被子做了個深呼吸。

  盯著黑洞洞的天花板許久後,忽地嗤笑了一聲,開始反省自己。

  ——大概是在深山老林待太久,居然淪落到跟賀季同比這種東西了。

  看來人封閉太久,心理確實容易出問題。

  這麼一想,心情平復了些許。一陣睏倦上來,總算沉沉地睡過去。

  接下來的一周,家裡並沒有來人。

  遲晏知道顧嘉年的傷口需要七天才能拆線,便也沒有在意,照舊作息顛倒、三餐混亂地混著日子。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眼看著一周時間過去,家裡依舊不見人影。

  十天後。

  前一晚熬夜審《晝夜》的最終劇本,遲晏睡到十二點多起床。洗漱完,他擦著半乾的髮走下樓梯,習慣性地看了眼玄關。

  ——沒有多餘的鞋子。

  他垂下眼往空蕩蕩的客廳裡走,發覺顧嘉年常用的書架上竟然積了薄薄一層灰。

  快要經過的時候,他停下腳步,順手從矮桌上拿了張濕紙巾,拂去不起眼的灰塵。

  接下來這個會,他卻頻頻走神。

  遲晏仔細想了想原因。

  之前的許多天裡,他每天起床後下樓,便能看到一個拘謹的身影縮在沙發裡聚精會神地看書。

  而他的書桌上,也往往會有一份熱騰騰的粥,或是各色點心。

  前陣子好像是二十四節氣裡的大暑,她還帶了一壺蓮芯茶來,入口微苦,回味卻甘涼,很好喝。

  然而這十天,家裡又恢復了從前的安寧,按理說他應該覺得輕鬆才是,可心底卻隱隱覺著有些不習慣。

  「……硯池老師?」

  視頻那頭,《晝夜》的跟組編劇一連叫了好幾聲。

  遲晏回過神來,輕輕晃了晃還有點沒睡醒的腦袋:「抱歉,剛剛沒聽清。」

  「嗯,沒事,我們剛剛復審了一下劇本,這次應該沒問題了,辛苦老師。順便說一下,《晝夜》明天在晝山開機,我記得硯池老師您也是晝山人,請問您要來開機儀式嗎?」

  「明天……」

  遲晏想了想,點頭答應。

  他反正也沒事,家裡……又沒有人需要照顧。

  下午,遲晏百無聊賴地翻著本閒書,玄關處忽然傳來開鎖的響聲。

  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皮,放下書看過去。

  幾秒鐘後,門打開,賀季同那張璀璨的笑臉出現在門縫外。

  「……」

  遲晏擰起眉毛低下頭,語氣不大好:「……來幹嘛?」

  他是該把賀季同手裡的這把鑰匙收回來。

  「不歡迎我?你這破地方除了我,還有誰會來。」

  賀季同脫了鞋子,光著腳踩進來,腳心被冰冷的地板凍得縮了一下,齜牙咧嘴地抱怨道:「你就不能買雙客用拖鞋麼?我腳皮再厚也禁不住這麼凍啊。」

  他說到這,忽然又想起什麼:「不對啊,我上次明明看到嘉年妹妹有一雙拖鞋的,你偏心!說,你是不是年齡歧視?成年人就不配穿拖鞋了?」

  「……有話快說,說完快滾。」

  賀季同走過來,把一疊文檔放在書桌上。

  「沒什麼事,就是把《浮木》的報價合同給你拿來。這次有五家影視公司競價,你可以參考一下,看看選哪家,順便……」

  他咧嘴笑起來:「找你特訓一下游戲技能,昨天工作室團建,我居然被喬薇給秒了,被他們笑了好久。」

  「……」遲晏翻著合同,嫌棄道,「就你那水平,有特訓的必要?」

  「話不能這麼說啊,你帶我打游戲,等我水平上來了,咱們還可以組點別人一起玩。嘉年妹妹不是在雲陌麼,可以叫她一起,我前兩天跟她聊天,她說她腳已經拆線了。」

  遲晏倏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哂了一聲又低下頭去看合同。

  他也知道顧嘉年腳拆線了,不過是昨天和孟奶奶打了通電話才知道的。

  至於微信……自從加了他好友,她可是半句話都沒發來過。

  這小孩兒,見色忘友,怪沒良心的啊。

  雖然可能他們也算不上朋友。

  遲晏想到這,擱下手頭的合同往樓下走。

  賀季同見他自顧自走了,還怔愣在原地,未料他走到一半忽然回頭,眼底有些許煞氣湧現:「不是要打游戲?」

  「……」

  賀季同摸了摸脖子,「哦」了一聲。

  怎麼感覺有點害怕。

  兩個小時後,賀季同無力地癱在沙發上,放棄鬥爭般看著自己的角色再一次被摁在地上揍到吐血。

  一邊發了條在深山老林打游戲的朋友圈。

  一邊吐槽他。

  「……你他媽能不能輕點啊?又不是打比賽,有意思麼?」

  遲晏慢悠悠放下游戲手把,頭往後靠,嗤道:「不是你自己說要特訓?輕點有意思?」

  「但你這樣,」賀季同發完朋友圈,抬起頭梗著脖子辯解,「我感覺我什麼都沒學到。」

  「沒學到正好。」

  省得去騙小孩。

  賀季同沒聽清:「……什麼?」

  「沒什麼,說你太菜。」

  「……」

  賀季同被罵得十分不爽,連連嘴炮了幾句,可惜表弟完全不搭茬,已經迅速開了下一局,冷著一張臉道:「再來。」

  賀季同只好滿心憤懣地接著挨揍,對方出手一次比一次狠,完全不顧兄弟情誼。

  賀季同慢慢覺得有點不對勁,猜測或許今天有人惹他表弟了,他正好撞槍口上了。

  誰這麼大膽子?

  還沒等他合計出個所以然來,褲兜裡的手機忽然震動了幾聲。

  賀季同鬆了口氣,拿出手機看了眼,又在遲晏面前晃了晃:「是嘉年妹妹,她看到我朋友圈,知道我在雲陌,問我明天要不要去趕早集……我去給她回個電話。」

  他說著,趁機開溜,推開半地下室的陽台門走到花園裡。

  游戲室裡,遲晏面無表情地把賀季同的角色摁在地上揍了會兒,換上把最鈍的武器,一劍一劍殺到他血皮。

  又覺得有點沒意思。

  他怎麼感覺自己變幼稚了。

  又不是小孩子,互相拉幫結派,在乎朋友是不是跟自己關係更親近。

  再說了,遲晏重復地想,這小屁孩兒本來也不是他朋友。

  也不過就是,當年騙了他一個蛋糕。

  在他家賴了那麼多天,坐著專屬沙發,踩著專屬拖鞋,還要抄他的讀書筆記,而、已。

  嘈雜的背景音樂裡,陣陣談話聲越過陽台的紗門傳進來。

  有說有笑的。

  好半晌後,陽台上的人走進來,電話去沒掛,臉上還帶著笑,問他:「遲晏,你知道有早集嗎?」

  「……」

  遲晏撿起箭頭又戳他兩下,眼皮都懶得抬:「不知道,沒去過。」

  賀季同翻了個白眼,又跟電話那頭交談起來:「集市好玩嗎?」

  這次他沒走遠。

  他的手機聲音調得很大,遲晏清楚地聽到對面女孩子聲音甜而輕柔,帶著一種哄騙的意味:「吃喝玩樂什麼都有……街邊還有老式的那種游戲廳,可以玩拳皇。季同哥,你……來麼?」

  「……」

  季同哥?

  他沒記錯的話,他們也就見了一面吧?

  他以前怎麼會覺得她拘謹局促的,這不是開朗的很麼?

  ……

  賀季同掛了電話,又問他:「你真不去啊?」

  遲晏終於在最後一下戳死了賀季同的藍毛角色,頭都懶得抬:「她又沒叫我,你自己陪她去唄。」

  「也對,」賀季同被虐了一晚上,心裡本來就憋著一股氣,此刻可不得滿臉得意地順桿往上爬,「微信也是先加的我,『順便』加了你。誰讓我長得帥,沒辦法。」

  遲晏依舊沒回頭,根本不想搭理他。

  但想了想又囑咐道:「你也就能騙騙小姑娘,明天老實點啊,人還沒成年呢,別總這麼騷包。」

  「那哪能呢。」

  賀季同坐下,又絮絮叨叨地說了顧嘉年外婆也要去的事,憂心了會兒明天他既要帶小孩,又要照顧老人,不好搞。

  遲晏終於回過頭,遲疑了片刻,勉為其難道:「這把你要是贏了,我就去。」

  接下來的一局裡,他一邊放水,一邊低氣壓地想著。

  他這是為了爺爺。

  才不是為了某個壓根沒有邀請他的、沒良心的小孩。

  輸完游戲,遲晏上樓睡覺。

  順便給劇組發了個消息,說明天有事沒法去參加首映式了。

  結果第二天中午,從集市回來之後,他真的恨不得時光倒流——原本他一直以為小孩兒只是單純因為覺得賀季同長得帥所以下意識和他比較親近,沒想到她是認真的。

  遲晏面色古怪地拿著手機給站在桂花樹下的祖孫倆拍照,想到剛剛他不小心看到的她備忘錄裡的內容,看了眼手機屏幕上鏡頭捕捉到的畫面。

  茂盛的桂樹下,女孩烏髮及肩,一雙烏黑眼眸帶著閒適的笑意。卸去了初來時候滿臉的瑟縮,像是被剝去了一層灰撲撲的外殼,露出裡面的好顏色來——風華正茂,年歲恰好。

  他似乎下意識地將她想得太小了。

  卻沒有覺察到。

  她已經到了這個,心裡能裝著一個人的年紀。

  遲晏按下快門,心煩意亂地走過去把手機遞給她們。

  視線落下小孩兒柔順的頭髮上,心思卻飄得很遠。

  他向來沒有多管閒事的毛病,但此時此刻卻頗有些放心不下——她心裡裝著什麼人他原本管不著,但這個人竟然是賀季同。

  他表哥這個人,說得好聽一些是隨和,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沒有分寸感,還十分愚蠢遲鈍,把誰都當朋友。

  這也就導致他真正喜歡了多年的那個女孩,從心底裡把他當作渣男,比如蛇蠍。

  初三那年,有個女孩子喜歡他喜歡得死去活來,連學都不上了,消息傳到賀季同耳朵裡,沒想到這傻子懵懵懂懂來了句:「是因為我?為什麼?難道是氣我上次搶了食堂裡最後一份雞腿飯?」

  那女孩最後氣得轉學了。

  遲晏偶爾聽班裡同學討論過,喜歡上賀季同的人,絕對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或許不會被渣到,但絕對會被慪死。

  遲晏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聽到小孩兒在邀請賀季同參加她的成人禮,再一次「順帶」邀請了他。

  他抿直唇角,克制地壓下心裡莫名的不舒服感,擰著眉毛冷冷地對他眉開眼笑的傻表哥說:「你幫她把東西拎進去。」

  他最終還是管了閒事。

  還管到了底。

  *

  五年後。

  大興安嶺,原始森林附近一汪深不見底的天池。

  清澈的水中映著兩個靠在一起的身影。

  四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層層疊疊的參天大樹隱匿在濃重的霧氣之後。

  顧嘉年剛做完畢設,論文發了頂刊,還拿了校優。

  她下個月要跟著沈教授去北霖參加直博前最後一次學術交流會,沈教授推了她做主講人。

  顧嘉年第一次擔任會議主講人,內心頗有些緊張,無法放鬆。

  遲晏便提議帶她來大興安嶺玩幾天。

  顧嘉年聽到這提議,有些詫異——那年她成人禮過後,他們從晝山回雲陌的途中,他便提過以後有機會帶她來。這麼多年過去,沒想到他還記得。

  只不過到了這裡後,不知道他怎麼就回憶起了那些連她都快忘記的往事。

  顧嘉年聽著遲晏那略微有些咬牙切齒的語氣,「撲哧」笑出了聲。

  她歪過頭看他。

  他依舊如同初見時那般,面色白皙,眉目英俊,只是神色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帶著漠不關心的寡淡。

  他們在一起四年。

  她見過他太多太多面。

  顧嘉年聽到這些往事,心裡有些沉甸甸的,又覺得酸疼——他們已經相識了二十年。

  她牙牙學語的年幼時期,和鬥志昂揚的青蔥歲月裡,都有他。

  只除了中間那灰色的十來年。

  顧嘉年忽然伸手抱住他肩膀,用鼻尖蹭去他鬢邊的一片落葉。

  臉上掛著笑,問他。

  「……吃醋了?」

  遲晏哼了聲,卻沒躲開她的擁抱。

  「……別給自己戴高帽,我那會兒也沒看上你。」

  哪怕後來知道她喜歡的不是賀季同,再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心梗。

  顧嘉年聽到他那個「也」字,意味不明地「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遲晏,我問你件事。」

  「我生日那天,你拿來的那個蛋糕,不是季同哥買的吧?」

  「……」

  遲晏沒反駁,轉過頭來看她:「不是又怎麼樣?我那是看你可憐,怕你哭鼻子。」

  顧嘉年翹著嘴角問他:「都沒看上我呢,就這麼心疼我?還這麼關注我,這麼會聯想。」

  「……」

  遲晏無話可說,忽地想到什麼,斂了醋意問她:「你不加我微信,不邀請我去集市,我還能理解為你不好意思……但你腳好之後那幾天,為什麼不來我家看書?連句微信都不發。我再聽到你的消息,就是你邀請賀季同去集市那次,你讓我怎麼想?」

  顧嘉年被他問得一愣。

  她慢慢回憶起那個時候。

  那會兒她剛確定自己喜歡他,從賀季同那兒打聽到他的高中,興沖沖地翻了一晚上熙和中學文學社的網站,和貼吧。

  顧嘉年想到這,彎了彎唇角,轉身翻起了書包。

  好半天後,她從書包夾層裡翻出了一張十分老舊、塑料封層都被磨破了幾個角的霖高學生卡來。

  她把那張學生卡翻過來,指著上頭那張面如土色的照片。

  「我一直帶在身邊來著,想要警醒自己,做事情永遠要問過自己的意願,不要再回到當初那樣傀儡般沒有靈魂的日子。」

  遲晏接過去,伸手撫過照片裡女孩子疲憊又無神的那雙眼,沒有說話。

  另一隻手卻輕輕繞過她肩膀,摟了摟她。

  顧嘉年卻沒覺得難過,只是同他解釋:「你不知道吧,那會兒我要了季同哥的微信,跟他打聽你來著。那天晚上,我翻了好久你們中學的貼吧,看到很多你的照片。」

  她說著,又拿出手機,給他看從前存下來的那些照片。

  一共有許多張。

  有那張文學社網站上掛著的紅底證件照,十六七歲的他穿著件白襯衫,出挑得令人心窒;也有在球場上飛馳著打球的樣子,意氣風發、眾星捧月;還有和三五好友在走廊上敘話的時刻,笑言盎然、神采飛揚。

  這些照片,同她的那張證件照相對比,猶如天差地別。

  「我翻看了半夜,滿心都是歡喜,卻不小心窺見了我自己的證件照,當時……」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輕鬆道:「有一點難受,覺得我大概……配不上你。」

  所以才下定決心,把你當作一個鄰居家優秀的哥哥。

  所以笨拙地想要整理好所有不合時宜的心思,想要把那個腐朽不堪的自己,藏起來。

  卻沒想到後來的成人禮上,被他見到了更加難堪的她。

  顧嘉年說到這裡,收起話頭,不願再回憶那些過往,也覺得沒什麼必要。

  畢竟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

  畢竟現在,他就在她身邊。

  可她側過臉,想要挑起新話題的時候,卻見他目光沉沉地盯著她那張黯淡無光的證件照。

  她難得見他神色如現在般嚴肅,便也停下了到嘴邊的話。

  許久後,遲晏低下頭,從口袋裡拿出兩個盒子。

  臉上神色收斂,企圖藏起些許緊繃和迥然。

  「嘉年。」

  他喚了她一聲,然後當著她的面打開那兩個盒子。顧嘉年看過去,只剎那間便睜大了眼,然後後知後覺地捂住了嘴唇——其中一個裡,裝著那串璀璨的紅寶石項鏈,另外一個裡面,放著一個光亮不輸的鑽戒。

  「爺爺臨終時說過,如果孟奶奶不肯收這項鏈,就留給我的妻子;還有這個鑽戒,我挑了好幾年,在等你畢業。」

  「原本今晚在酒店裡準備了求婚儀式,但此時此刻,卻覺得時機恰好。」

  他直視她雙眼,眼底有著攝人心魄的波光,喉頭卻有半分哽然:「從前的照片便罷了。以後,你願意和我一起拍一張新的嗎?我們重新拍一張證件照。」

  「回去就拍。」

  顧嘉年驀地抬眼看他。

  鬱鬱蔥蔥的山林中,四周彌漫的霧氣裡,群雁掠過天池,蟲鳴不絕於耳。

  眼前人一如當年那般笑容晏晏、眼睫如羽,可眼底卻漫了些許沒能掩藏住的緊張。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在十多年後,在這個他曾經迷惘不安的地方,滿心緊繃地向她求婚。

  他這樣的一個人,卻竟然滿心惶恐地,怕被她拒絕。

  顧嘉年滿眼是淚地伸出手遞給他。

  「那你幫我戴上。」

  她話音落下,眼前的人手指卻僵住,似乎有點不可置信。

  他如傀儡般幫她戴上戒指,語氣卻依舊如在夢中。

  「……你答應了?」

  「嗯。」

  顧嘉年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戒指,眯著眼睛笑起來,忽然湊過去,一口咬在他鎖骨上。

  幾個纏綿呼吸後,她溫熱的嘴唇順著他的喉結、下巴、鼻尖,慢慢悠悠地挪到他眼皮上的那顆痣上……最後竟然大膽地牽起他修長的手指,毫不羞赧地盯著他泛起醉紅的雙眼,一根一根地親吻過去。

  微涼的大山裡。

  情意隨著夏風掠過漫山遍野,色授魂與。

  顧嘉年啞著嗓子同他說:「怎麼可能不答應。我見你沒幾面,就想這樣對你,跟你在一起之後,第一次也是我主動的吧……四年怎麼能夠?」

  「這世界上,有人是鎖骨控,有人是痣控,也有人是手控……我不一樣。」

  「我是遲晏控。」

  「想控一輩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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