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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朱羽] 死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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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3:56: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死結  作者:朱羽


三月若在江南,

已是草長鶯飛,

桃李爭豔的季節。

在北國,

卻是大地封凍,

觸眼一片銀芒。

寒風如利刃,

冰凍的大地如砧板,

行走其間的人獸則成了任憑宰割的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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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3:56:38 |只看該作者
第 一 章

三月。黑龍江,呼瑪河畔的永順樓。

三月若在江南,已是草長鶯飛,桃李爭豔的季節。在北國,卻是大地封凍,觸眼一片銀芒。寒風如利刃,冰凍的大地如砧板,行走其間的人獸則成了任憑宰割的魚肉。

提到呼瑪河,只要熟悉黑龍江流域地理概況的人都會想到亮閃閃的黃金。黑龍江流域是我國金礦蘊藏最豐富的地區;提到永順樓這個不大不小的鎮集,大家一定會想到‘懷風堂’。

是藥鋪?不是,是金銀兌換店?也不是,是酒坊?那更離譜。‘懷風堂’到底是啥玩意見?

原來是個印鋪,也就是刻圖章的。刻圖章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手藝,又是開在這個不算太大的鎮集上,有啥稀奇?這裡頭可就大有文章啦!如今在‘懷風堂’掌刀的曾子厚才不過三十剛冒頭,只要遠離永順樓十里地,誰都不知道他這個名字。可是他的祖父曾懷風可就大有名頭了,滿清最後一個皇帝所掌的玉璽就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手筆。你說,‘懷風堂’的名號是不是響叮噹?

這天約莫上午十點鐘光景,鋪子裡來了一位客人,灰鼠皮的帽子、紫貂的嵌肩、駱駝絨的袍子,腳上是一雙水獺皮的短靴,光是這身行頭就要值個三、五十兩黃金。那張英氣勃勃的臉,被寒風撲刺得透著醬紅色,他的兩隻手一直籠在袖子裡。他一咧嘴,兩排整齊的白牙比野地裡的冰雪還要白。

由於曾老先生如此有名氣,這‘懷風堂’的派頭就跟一般印鋪不同了。曾子厚絕不會在店裡露面,不是貴客、不是名貴印材,也絕對不會由他動刀。

一個老師傅迎了過去先打個拱,然後笑著問:“這位少爺……?”

“刻個圖章。”來客接腔接得快,聽口氣,不像是本地人。

“請坐、請坐。”老師傅彎腰搬了一張錦凳兒:“是自備印材?還是要小號給您選一方?

您是要刻名章?還是刻銜章?您要刻個什麼體兒?真草隸篆、鐘鼎甲骨、朱白,由您挑、由您選。”

老師傅這一長串話兒像是在放鞭炮。

“老師傅!”這少年客人可真有耐性,硬等著對方把話說完了,他才開口:“我跋涉千里,受盡風霜雨雪之苦,要是你老人家輕易就把我給打發了,我這一趟不是白跑了嗎?”

“哦?您是……?”

“敝姓裘,足從天津來的,專程來向少掌櫃子厚兄求印一方,請老師傅代為通報一聲。”

右手從袖籠裡伸了出來,抓著老師傅的手一握。在寒冷的氣侯裡,那隻乾癟的手雖然有點兒麻木,可是,老師博的一雙眼睛卻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一瞥之際,就已經發現手裡揑著一枚金元寶,不用掂,也估得出來那是五兩的‘中元’,喝!這真算得上是一筆橫財。

老師傅跑得比野地裡的鬼子還要快,一來一去只不過眨眼工夫,彎著腰,嘴裡說出了一連串的‘請’字。

‘懷風堂’這間印鋪門面不大,宅子倒很深,轉來繞去,進入一間暖閣,曾子厚想必聽了老師傅的吹噓,早在門口迎客了。

經過獻茶,僕僮摒退,曾子厚掩上了暖閣的門,這才向客探問:“裘少爺真是為求印而來嗎?”

“子厚兄!”姓裘的客人好像與故友重逢似的,語氣非常隨和。“我想先問問你的潤格何價。”

“喪少爺!我不是故意友你面前擺架子,我一年難得動機幾回刀,因為我有三不應:點篆不應,俗客不應,劣石印章不應。您既然遠從天津來,想必具備了名石玉材,而且您也絕不是俗客一字一金,您不嫌貴吧?”

“一字一金?子厚兄!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嗎?”

“一字一兩黃金。”

“不貴,不貴。”姓裘的右手又從袖筒中抽了出來,這一回可不是一枚五兩重的金元寶,而是隻沉甸甸的鹿皮袋子。

曾子厚接過鹿皮袋子,抬著一隻角用手一抖,一陣鏗鏘響聲,茶几竟然落了一大堆金元寶。數一數,共十二枚,都是五兩重的中元計六十兩。

曾子厚楞住了,半晌才開了口:“裘少爺!您要刻幾方印章?”

“一方。”

“多少字?”

“九個字。”

“這……太重了、太重了,我不敢收受。”

“子厚兄!憑你的刀筆之技,這六十兩黃金的潤格可以說當之無愧,不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在晌午之前,你務必要替我將這方印章趕出來。”

“好好!”曾子厚連連點頭,“我儘快趕工,請說,是那九個字?您要多大?要什麼印材?”

姓裘的再一次將他的右手從袖筒裡伸出來,一抖,手裡有一張紙,那張紙上寫了密密麻麻的字,還蓋了一個紅紅的關防信印。

“子厚兄!大小、字樣,請你照著這個關防刻得一模一樣。”

曾子厚一打量,臉色立刻大變,原來那個關防信印上的九個字是黑龍江保安總隊關防。

“這……裘少爺;”曾子厚嚷了起來:“偽造陰防信印是要殺頭的呀!”

姓裘的右手又從袖筒中抽了出來,這一回,他的手中拿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的聲音使得這間生了旺火的暖閣也突然寒冷起來。

“子厚兄!偽造關防信印要殺頭那是以後的事,眼前如果你不照我的話去作,立刻就要吃刀子,你斟情衡量吧!”

曾子厚的兩眼發直,心頭在想:自己如果不動那把雕刻刀,這姓裘的一定會動他那把殺人刀。

“子厚兄!這個關防本來就是你的傑作,如果你要刻得一模一樣,那是毫不困難的。”

曾子厚沒有說話,轉身坐了下來,他看看那張公文,只見上面寫著:‘查裘文傑為本總隊隊員,請假返鄉探親,沿途軍警准予放行,切勿留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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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3:57:16 |只看該作者
第 二 章

不到五點鐘,天就墨墨黑了。

一輛由兩頭大麥騾拉著的雙轡套車在呼瑪縣保安大隊的門口停了下來,守衛的正待喝問,車上已經跳下來一個人,口裡連聲喊著:“總隊派來的公差,大隊長在嗎?”

守衛的也許斗大的字識不了一個,但他仍然煞有介事地問道:“有沒有公文。”

這個從雙轡套車上跳下來的小夥子正是那個姓裘的,不過,他現在的穿著又改變了。早上他在永順樓‘懷風堂’出現時是文質彬彬的,現在,他卻是一副赳赳武夫模樣,腰間的槍穗子猩紅耀眼。

姓裘的好像懶得和守衛的說什麼,一掏摸,將公文遞了過去。

“請等一等,”守衛的說話客氣了一些,大概他看出來這個從總隊派來的公差的職位恐怕還不低。

呼瑪縣保安大隊的瓢把子名叫金天保,從前跟鬍匪張幹過馬弁,從來鬍匪張被招安混上了‘帥’字,他也被攀龍附鳳地幹上了大隊長。他不識字,沒關係,他身邊總帶著認字的師爺。

守衛的高挑著馬燈,師爺手拿公文朗朗地念著:

‘茲派警備隊長裘文傑前來提解劫持奇幹河金礦局金車重犯莫高到省查辦,該大隊應立即將莫犯解交裘員,並派幹練隊貝數人護送到省,不得有誤。’金天保嘟嚷著:“裘文傑?警備隊隊長?俺怎麼沒聽說過?”

“隊座!”師爺哈著腰,活現一隻幹蝦米。“您有好多年沒到省城裡去啦!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人事變遷可大著哩!”

“去叫那小子進來,我要盤盤他。”金天保揮揮手,守衛的連忙擱下馬燈,向外跑去。

他又轉頭向師爺論:“莫高這小子還有好多同黨沒有落網,說不定……”

“隊座!這關防信印可是假不來的……再說,警備隊長必定是總座的親信,千萬得罪不得。”

兩人言來語去之間,裘文傑已經進來了。他雖然沒有穿軍裝,還是向金天保甩手行了一個軍禮。

“裘隊長!總座的身體還好嗎?”

“除了咳嗽的老毛病之外,倒還好!”

這一說,金天保可不疑了,不是自己人,還真不知道總隊長有咳嗽的老毛病。

“麥隊長!我擺酒給您接風,然後我找個土妞兒陪你一宿,桶它幾火,明兒一早好上路……”

“金大隊長!”裘文傑的口氣好冷好冽。“奇幹河金礦局的金車出事之後,二十多天了,一萬八千多兩金錠子沒有下落,省裡追、京裡追,胡帥還親自打過幾次電話,你大概也不明白總座心裡來是什麼滋味。請派四個乾淨俐落的兄弟,我立刻就要上路。”

金天保窘在那兒,臉上像火炮。師爺一見勢態不妙,連忙打圓場:“裘隊長!趕了老遠的路,酒飯總是免不了要吃飽喝足,再說,打造一輛囚車,也得化上兩三個鐘頭的時間,先歇歇,先歇歇!”

“金大隊長!盛情心領,來日再來呼瑪,一定打擾,這一回的確不敢耽擱,囚車也用不著了,將莫高釘上二十斤的大鐐,他飛不了。”

“裘老弟!你可知道莫高有多少黨徒?”金天保兩道濃眉皺成了一團。“萬一有個差池……”

“我輕騎簡從,沒有從省裡帶人來,就是怕引起莫高黨徒的注意。金大隊長!犯人交給我,出了差錯是我的事,與你無干。”裘文傑這小子一定是個老幹家,明明拿著偽造的公文來誰提要犯,他竟然威風凜凜?把個金天保給唬住了。

“好好好!”金天保再也不敢自作主張。“我立刻派人送你上路……裘老弟!四個夠了麼?”

“只要身手乾淨俐落,四個兄弟足夠了。”

“放心!我一定選派四個年輕力壯,火頭兒奇準的兄弟給你。”

裘文傑在呼瑪縣保安大隊耽擱不到半個鐘頭,就走了回頭路……不!他走的並不是回頭路,他是從西邊來的,現在是往東去,黑龍江的省會北安是在呼瑪縣的東邊。

四名好樣的護衛各騎一匹耐寒耐勞的蒙古種高頭大馬,外帶兩匹騾子給養,兩人在前,兩人在後,雙轡套車走中間。這位警備隊長很‘委屈’地和劫金重犯莫高,同窩在車廂裡。

莫高的個頭兒很大,站起來像一座塔,蹭下來還是像一座塔,他大概對黃金特別有興趣,竟然鑲上了滿嘴大金牙。這小子很有幾斤蠻力,據說,有兩條蠻牛發性,頂起角來,他一手抓一隻,輕而易舉地就將兩條頂角的蠻牛分開了。還有人親眼看見他用手就扭斷了一個人的脖子。他是個膽大包天而又性情殘忍的悍匪。漠河金礦總局洛古河金礦分局,奇幹河金礦局,以及富克山金廠的運金車都被他搶過。這一次他的落網,套自己的一句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邪楣!

從呼瑪到北安,有八百里之遙,照常情,裘文傑應該帶著人犯到興隆溝乘火車南下。可是,裘文傑卻有他的說法,總隊方面得到情報,因為那一萬八千兩金錠子藏匿的地方只有莫高一個人知道,所以他的黨羽千方百計地要他活著離開保安隊的手裡,早在鐵路沿線滿布眼線,莫高一起解,他們就要動手劫持。裘文傑卻出其不意地輕騎簡從地舍火車而走山道,憑他的口齒,這種說服足以使任何人信服。

從呼瑪縣向東南走,約莫一百里之處是老道店,以他們前進的速度來推算,在天亮前可以抵達。三月已無雪,雖然夜風峭勁,在一片銀光之下,趕夜路倒也不十分困難,不過,才到下半夜的時候,裘文傑就下命令停止前進了。

他似乎早就看好了地形,叫停的地方正好有一座山神廟,四匹馬,四匹騾子拴在廊下,七個人進了廟堂。人多好辦事,一堆旺火立刻燃燒起來。

從上車到現在,莫高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似乎毫不耽心他的命運和前途。裘文傑遞給他一壺燒刀子,他咕嘟咕嘟兩口就暍光,遞給他一大塊幹餅,也是三口兩口就不見了。

喪文傑吩咐大家找地方睡覺,明兒天亮就趕路。

一壺燒刀子下肚,也有了三分酒意,莫高往牆角落裡一靠,立刻就鼾聲大作。

他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有人拍著他的面頰,把他叫醒了。

他睜眼一看,拍打他的人是裘文傑,那個駕車的車把式正用一把彎刀在挑著火。那四個護送的漢子不見了,火堆旁邊卻放著四支匣槍,猩紅的槍穗子中夾雜著一根黑絲絡子,那正是呼瑪縣保安大隊的標記。

裘文傑在笑,那股子笑有點兒陰陽怪氣,任何人見到那種笑容都會渾身發毛,只有莫高的感受不同,他好像又灌進了一壺燒刀子。

“隊長!那四位兄弟呢?”

“他們睡在冰窖子裡。”

“冰窖子?被你埋了!”

“嗯!”

莫高突然縱聲大笑起來,他那種笑聲,十天沒有進食的餓狼都會聞聲嚇走。裘文傑卻好像很喜歡那種笑聲,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兩個人的狂笑聲幾乎可以震垮這座山神廟,可是,那個車把式卻好像一點不受影響,他仍然在用彎刀挑火,彎刀將火堆的中央挑了一個大洞,然後,彎刀躺進了那個火紅的洞裡。

“兄弟!你是老四的手下?”莫高突然停止了笑。

“老四?”裘文傑的口氣不是承認也不是承認。

“不不不!你一定是老五的手下,只有聰明的老五才有你這種聰明的手下。”

“老五?”

“管你是老幾的手下,反正總要叫我一聲總瓢把子……來!先把手鍊腳鐐弄開……兄弟!

別小看金天保,說不定他還派了人在暗中踩盤子,咱們得趕快離開這兒……帶傢伙沒有?”

車把式站了起來,他大概有三十來歲,個頭兒不高,瘦瘦精精的,他從沒吭過一聲,就好像是個啞吧。

他一手抓住莫高的手鐐,猛地往上一拉,使莫高的兩手高舉,右腳一拾,膝蓋用力頂在莫高的頸窩處,莫高就好像夾上了夾棍。

他立刻嚷了起來:“咦?兄弟!這是幹啥呀?”

裘文傑的笑聲雖然停住了,他臉只那股子陰陽怪氣的笑容卻還沒有消退,他說話的聲音還是那麼柔柔和和的:“莫老大!錢財是身外之物,誰也沒法子帶進棺材裡去,你落得慷他人之慨,作個順水人情……那一萬八幹兩金錠子你藏在什麼地方,漂亮點,我賭咒發誓,一定給你買副棺材,不讓你睡冰窖子。”

莫高想掙扎,他這才發現那個軍把式雖然個頭兒小,身骨兒瘦,那兩隻手臂卻像鐵柱子一樣,腳鐐又被裘文傑一腳踩住,使他手腳都動彈不得。

“姓裘的!原來你想黑吃黑。”莫高唯一能動的就是那張金光閃閃的嘴,“你找錯了主兒!任你千刀萬剮,你也休想得到一點金屑子。”

“莫老大!你說什麼來著?”

“姓裘的!任你幹刀萬剮,你也休想得到一丁點兒子,你要是還沒聽清楚,我可以再說一遍。”

裘文傑沒有發火,只是,他臉上那股子陰陽怪氣的笑容更加濃郁;他一拾手,抓起了火堆中的彎刀,現在,那把彎刀已經燒得通紅。

“莫老大!你在呼瑪縣保安大隊關了幾天啦?”

“五天。”

“難怪你的鬍渣子滿臉都是,你可曾用過火刀剃鬍髭、修臉,現在你可以試試火刀的滋味。”

莫高絕不相信這個世界還有人比他更狠、更殘酷;他也絕不會相信,這個貌相清秀,言語斯文的年輕小夥子會作出如此殘忍的事。沒料到,裘文傑不是唬人,他是即說即作,火紅的彎刀飛快地貼上了莫高的左頰,青煙升騰,焦味沖鼻,嚎叫刺耳,裘文傑那隻把握住彎刀的手竟然連抖都沒有抖動一下,這小子!他的心腸一定是個鐵鑄烕的。車把式更絕,連眼皮子都沒有眨動一下。

彎刀又插進了火堆中那個火紅的洞裡,莫高的半邊臉頰也焦了,黃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冒出來,他渾身的肌肉都在抽搐,由於他看了三分酒意,他還沒有痛昏過去。

“莫老大!聽說你有個‘陰陽判官’的綽號,現在你這張臉正好配合你的混名現在我又要問了,那一萬八幹兩金錠子你到底藏在那兒?”

“姓裘的;”莫高的嗓門沙啞了,卻絲毫沒有屈服的意味。“你……還有什麼花招?”

裘文傑右手一拾,寒光倏現,他用匕首的功夫真是獨到,莫高身上穿的衣服非常厚重,卻被喪文傑手中的匕首一挑到底,左右崩裂,刀尖卻沒有傷到一絲皮肉。

“姓裘的!你真夠聰明,一找就找到了地方,”莫高這混球真夠種。“一萬八幹兩金錠子就藏在我肚子裡,剖開,你它孃的要是不剖開我的肚子,你就是我的大爺的灰孫子!”

裘文傑一點兒也不生氣,他笑著說:“莫老大!你滿肚子的肥油,拿到案子上去當豬肉賣只怕也沒人要,不過,在我眼裡倒很值錢,我這一刀下去,就好像一萬八千兩金錠子扔進了黑龍江。莫老大!咱們倆就這麼耗下去了,我倒要瞧瞧你能耗多久?”

裘文傑右手中的匕首花俏地扔在左手,空出的右手飛快地又抓起火堆中的彎刀,火紅的彎刀毫不留情地貼向莫高的肚皮,又是一陣青煙,又是一股焦味。這一次沒有嚎叫,莫高也是一個有感覺、有痛若的凡人,他終於痛苦昏過去了。

現在,裘文傑臉上那股子陰陽怪氣的笑容清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懊惱之色,也許他原先預料莫高這種人並不難對付,現在結果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裘文傑放下彎刀,打了一個手勢,車把式鬆了手,放倒了莫高,走出了山神廟。一會兒,他去而復回,手裡拎著一塊溼淋淋的布,蓋住了莫高的額頭。

一陣抽搐、一陣顫抖,莫高又甦醒了。

“姓裘的!”莫高的聲音很微弱,可是措詞仍很強硬,“我也不知道你是那路瘟神,真讓我姓莫的開了眼界,世上竟然還有比我更狠、更兇的人……姓裘的!還是那句老話,你休想得到一丁點兒金屑子!”

裘文傑又拿起了火紅的彎刀,這一回他是用彎刀點燃了一根菸卷兒,然後將菸卷兒塞進了莫高的唇間,顯然,他決定改變策略了。

“莫高!你要想想清楚;就算我此刻放你走,你跑不了五十里地就會被逮著,你的兄弟們也不會放你過門。莫高,相信我兄弟一句話,把那批金錠子交出來,我會給你留下一些,不管你要去哈爾濱,還是天津、上海,甚至去東洋扶桑三島,我都有辦法……”

“我相信你的神通廣大,不過,有一伴事情你一定辦不到,你休想得到一丁點兒金屑子!”

“莫高!這把火刀你能夠挨幾次?”

“你再試試看,我不相信你的手不會軟。”

“莫高!我不是存心嚇唬你,像你這種提著腦袋瓜子闖蕩的人嚇也嚇不倒,剛才我一連桶了四個,手都不軟,少說我也可以連灼你四十次。”

“那就來吧!”莫高閉著眼,竟然一點也不在乎。

“莫高,我千方百計把你從保安隊裡放了出來,就衝著這點交情,你也該酬謝我呀!”

“姓炎的!你要這麼說,那就對了!”莫高睜開了眼睛,他雖然身受莫大的痛苦,而他的精神並不十分萎靡。“立刻送我到三道卡,我一定以千兩黃金相贈,我姓莫的說話算話。”

“一千兩?那未免太少了。”

“說!你要多少?”

裘文傑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說:“一萬八千兩,一丁點兒金屑子也不能少……”

莫高的雙腳一拾,兩腳之間的那根粗大的鏈條就套上了裘文傑的頸項,他身子不停地滾動,裘文傑的臉立刻變成了醬紫色,他大概作夢也沒有想到莫高鐐銬加身,又受了巨大的痛苦折磨,竟然還有如此猛烈的反擊。

車把式手足無措,急切中,抓起一根燃燒的木柴,向莫高劈頭打去,無奈莫高的身子飛快地滾動,屢擊不中莫高兩腳間的鐵鏈緊緊地絞著裘文傑的頸項,想在虎口奪食的人看來要葬身虎口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然閃進一道白影,這個人的身法奇快,落地無聲,他的手掌準而有力地敲擊在莫高的膝蓋處,莫高兩腳的勁道消失,裘文傑的頸項才從粗大的鐵鏈中滑脫,頸項間的表皮都已經被勒破了。

是一個女人;是一個非常年輕、非常美豔的女人。她穿著一身狐裘,在袖子上各有幾條閃亮的金線,那是很名貴的金線狐的皮作的,一身白色,更襯托出她那嬌豔的臉龐。

這個女人的出現,比莫高向他反撲還要更令裘文傑吃驚。這個女人絕非不遠之客,她可能暗暗跟蹤裘文傑已久,那麼,裘文傑整個計劃都完了。

裘文傑的眼睛看著地上那把匕首,那把匕首在他左腳邊的莫一尺的地方。

“別看那把刀子!”那豔麗的女人輕輕地說:“我不相信世上真有恩將仇報的人!”

裘文傑沒有作聲,抬頭看了車把式一眼。車才式站在那女人的右側,那根冒煙的木柴還抓在他的手裡。他作勢欲將木柴往火堆裡扔,一拾手就轉變了方向,粗大的木柴突然揮向那女人的腦袋。

女人輕輕一閃,車把式撲了個空,裘文傑趁機以左腳勾起了地上的匕首,他使用匕首的功夫太靈巧,只不過眨眼之間,匕首已從他的右手中擲出。女人的手法更快,手一拾,就將那把勢如電光石火的匕首給接住了。

“白狼!”女人一聲叱叫。“沒想到你真是一匹狼,我救了你,你反倒要殺我!”

裘文傑楞住了,女人接刀的手法固然令他吃驚,女人叫出了他的渾名更令他吃驚。

“你你剛才叫我什麼?”

“我叫你白狼!難道叫錯了嗎?”女人將手中的匕首耍弄著,匕首輕巧得像是一支繡花針。“白狼!你在哈爾濱混得不錯,聽說你在替一個過氣的白俄公主當保鏢,生活還過得去,我真不明白你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大荒原裡來幹什麼。”

裘文傑掏出雪白潔淨的手帕,擦拭著頸項間滲出的血漬,他目光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豔麗的女人。他的思潮卻如風車般一個勁兒地打轉;這個女人是誰?她怎麼會知道我的底細?……突然,他的目光一亮,脫口說道:“哼!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來路了。”

一身白的女人雖然在一現身的時候炫露了幾手,而她給人的感覺卻是可以親近的那一類典型;她似乎是那種很能保留人家的面子,很會替別人留面子的那種人。

如果裘文傑也這樣想的話,他可能就錯了。事實上,她絕不是那種典型;這個曾經在‘庫穆爾山’幹過山賊的金線狐可不是很好將就的。

金線狐?這個名字可真絕,她身上穿的不正是金線狐身上的皮毛麼?相傳雌性的金線狐對雄性的同類有極為強烈的獨佔欲。凡是與它交配的雄狐,在一度銷魂之後就會死於雌狐的尖牙利齒之下。因此,獵人所捕獲的金線狐,幾乎千遍一律都是雌的,而這種狐狸的繁殖率也很低,它的皮毛也就顯得格外珍貴了。

不錯,這個女人就是在黑龍江地頭上赫赫有名的金線狐。是因為她喜歡金線狐的皮毛而有名;還是因為她對男性有獨佔欲,那就不得而知了。

裘文傑竟然認出了這個神秘出現的女人是誰,他倒還算是頗有見識的。

“白狼!”金線狐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那張美豔絕倫的臉突然變得令人望之生畏。

“知道我是什麼來路那沒什麼稀奇,在這塊地面上認識我的人可多了,能夠知道你白狼底細的恐怕不多……剛才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你在哈爾濱混得挺不錯,食有美酒、宿有華屋,你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大荒原來幹什麼。”

“我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嗎?”

“白狼!如果你真知道我是誰,你就應該明白我的脾氣,凡是我提出的問題,就沒有誰敢不回答。”

裘文傑那張臉子本來就很白,金線狐這番話是不是嚇得他臉色發白,那可看不出來。不過,他的口氣還是那樣輕淡,顯然,金線狐的盛氣並沒有為他帶來任何壓力。

“你可知道狐狸最怕什麼?”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問,金線狐沒有作答。

裘文傑似乎也不期待對方的答案,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獸中之王是虎,可是狐狸並不怕虎,它還會跟在老虎的後面‘狐假虎威’……告訴你,狐狸最怕狼,它狡、狼更狡;它詭、狼更詭,而且狼比狐狸更狠毒、兇殘。”

“這就是你的答覆?”金線狐的眼睛珠子瞪得溜圓,而她的聲音還是柔柔的。熟知她性情的人就知道她將要大發脾氣了。

“金線狐!黑龍江從西北到東南,幅地遼闊,你一個人佔不盡,也吃不完,又何必找我的碴兒。你淘你的金,我喝我的西北風,咱們河井兩不犯,行麼?”

“白狼!說句良心話,我並沒有把你看在眼裡,你就是有本領把整個雷克山金廠搬走我也不會眼紅,我現在已經不是當初十六、七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歲,人不犯我,我已經很樂了,我可不願意去冒犯別人。白狼!你可要弄清楚,是你犯我,可不是我犯你。”

“金線狐!我又犯了你什麼啦?”

金線狐想要說什麼,卻又臨時改了口:“好啦!白狼!天寒地凍,曠野荒郊,可不是話家常的地方,你為什麼來到大荒原,我不問;以後你愛怎麼闖蕩,我也不管。如你所說的那句話:咱們是河井兩不犯……”

“行!”

“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伴。”

“你是山大王,你當然要收買路錢,說吧!可得先衡量一下我的能力。”

“一個很小很小的條伴把莫高交給我。”

裘文傑的眉毛微微一皺。

金線狐又很快地接了下去:“莫高的兄弟們曾出過賞格,凡是救出他們莫老大約,就可以得到五百兩黃金的賞格,我會替你要到手……”

“金線狐!如果你真的明白我的根根底底,你就該知道,我在哈爾濱要賺這五百兩黃金也不太困難。到俄國人開的俱樂部去賭輪盤,化點精神,拿出點耐性,耗個三天三夜,就行了。”

“白狼!那你就應該趕緊回到哈爾濱去,在這大荒原上,一粒金砂可能需要用一條性命去交換。”

“金線狐!衝著你剛才救我一命,我也不能不賣這個交情,反正這小子是銅包的皮肉鐵打的心,他早就放過話,我休想得到一丁點兒金屑子……”

“沒錯!”躺在地上一直沒開腔的莫高這時吼了起來:“任憑你將我大卸八塊,你也休想得到一丁點兄金屑子!”

“金線狐!”裘文傑沒有去理會莫高的吼叫。“你說教我把莫高繳給你,我答應。不過,有兩件事咱們可得好生合計、合計。”

“你說。”

“莫高的兄弟不少,我用火刑對付他,他一定懷恨在心,難免會找我尋仇。等他將來殺我,倒不如現在我把他丟棄算了。”

“我保證莫高不再找你算帳,說句公道話,是你把他救出來的,你們是兩不欠,大家扯平。”

莫高沒吭聲,這表示他也同意。

“另一件事……”裘文傑的語氣相當凝重。“我偽刻關防印信,假造文書,劫走重犯,而且還丟棄了四個吃官糧的保安隊員,保安隊方面一定會偵緝出,你要保障我的安全。”

“白狼!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沒有隻手遮天的本事。不過,我還是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如果你在十天之內離開大荒原,我在金天保那邊可以為你說幾句人情話。要是你硬賴著不走,日久天長,我可不負責。”

“那”裘文傑抱拳一拱。“謝啦!”

金線狐拾起手來,打了個手勢。

山神廟外立刻竄進來四個人,清一色健壯的大姑娘,腰裡都彆著匣槍,她們手裡拿著鑿子、鐵錘之類、一進來就為莫高打開手銬腳鐐,看樣子,一切都是事先準備好了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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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3:58:17 |只看該作者
第 三 章

火堆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那是這座山神廟中唯一的聲響。裘文傑靜靜地坐在那兒,他的頸項間已經纏上了白布,但願將來傷愈之後頸項間不要留下瘧疤。

他的貌相很清秀,人也是絕頂聰明,但他為什麼要用上一個‘白狼’的綽號呢?不過,這個名字對他倒是相當切合的。看他對待莫高的行為的確比狼還要殘忍,還要狠毒。

一隻銅壺擱在火堆上,這時,壺嘴子已經冒出了絲絲白氣裘文傑拿下銅壺沏茶,立刻茶香四溫,他是個很講究生活情趣的人,從他在野地裡還要喝茶就可以看出來。

車把式從外面跑進來,輕輕地說:“裘少爺!天快亮了!”

他並不是啞巴,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車都套好了嗎?”

“妥啦!”

“好!等我喝完這壺茶。”

“裘少爺!我可要提醒你,當時在縣保安隊,那個姓金的混球是被你唬住了,他要是打一通電報到總隊去求證,咱們就穿幫了。事後他可能會那麼作,如果他派馬隊追上來……”

“鐵柱子!”裘文傑叫著車把式的名字。“別耽心!那娘們不是答應咱們在十天之內安穩沒事嗎?只要她答應了,就算天坍下來也有她頂著。”

“裘少爺!我真不瞭解,你怎麼會答應把莫高交給她的,咱們化了那麼多心血……”

“鐵柱子!別傻!她帶了那麼多人,咱們已經吃癟了,為啥不漂亮點,落得作個順水人情,再說莫高那個混球連一個屁都不肯放,咱們把他弄死了還替他刨個坑兒,那有多累呀!”

“裘少爺!你當時就知道那娘們帶了不少人嗎?”

“鐵柱子!別以為我常年住在哈爾濱,對這荒原上的事就不明白,那娘們一露面我就認出她來了,金線狐在這荒原上行動,是絕不可能只有她一個人的。”

“她跟莫高到底有啥關係呀?”

“鐵柱子!這還不明白嗎?莫高劫金她收藏,他們是老來老往啦!”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頓了一下,鐵柱子又期期艾艾地說:“少……少爺!這話我……我不該問的,可是,不問又彆扭。您在哈爾濱的日子過得挺不錯,幹嗎跑到這大荒原上來受……受活罪呀?”

“鐵柱子!我這個人靜不得,安穩的日子過久了會犯賤,總想找點兒新鮮的刺激,就這麼回事,明白了嗎?”

鐵柱子點了點頭,其實,他還是沒弄明白。

裘文傑一口氣喝光了小壺中的熱茶,轉動了一下他的頸項,站了起來,揮揮手說:“走吧!咱們去金山鎮。”

“往回走?金山鎮離呼瑪縣才五十里地,你不怕?”

“怕什麼呀?”

“金山鎮歸呼瑪縣管,說不定那個姓金的保安大隊長正在四處抓你,萬一……”

“鐵柱子!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那娘們說話算話,十天之內絕不會出半點漏子。”

“裘少爺!我勸您還是往東走,十天一幌眼就過去,您還是回到哈爾濱去過您的安穩日子吧!您到金山鎮去幹啥?那邊又沒有熟人,……”

“誰說沒有熟人,金山鎮上有一個狐狸窩哩!”

“裘少爺!您要去找她?”

“沒錯,她還要給我五百兩黃金,不拿白不拿,別以然我真能在俄國人的俱樂部裡輕輕鬆鬆贏到那筆錢,那是癩蛤蟆鼓氣吹的。”

“咱們是不是拿到了那筆錢就走?”

“鐵柱子!你的膽子怎麼突然小起來啦!”

“裘少爺!我是為您著想啊!”

“你沒聽說過?好人不長壽,禍害一千年。像我這種人,閻王也未必肯收我,我一去,他掌管的陰間就一定不會太平,……好啦!咱們上路吧!”

一路上,裘文傑可以在車廂裡衝盹兒,鐵柱子可得集中精神駕車,這小子真是人如其名,毫無疲累的狀態。天剛擦黑,一百二十里地就下來了,雙轡套車威風凜凜地抵達了金山鎮。

這兒是中蘇交界的重鎮,緊臨黑龍江畔。這兒有流浪的白俄,有中蘇雜交所生出的‘二轉子’,有來往兩國的私梟,也有收購不明來路黃金的私客,因此市面顯得畸型的繁華。酒樓、招商客棧、妓寨,比比皆是。

套車一進集鎮,裘文傑就挑起了車簾在察看燈火輝煌,人聲喧騰的市街,他教鐵柱子將套車停在一家名叫‘金風閣客棧’的門口。

車一停,拉馬的夫子,迎客的外櫃,一窩蜂地迎了上來,那股子殷勤勁兒,直讓旅客覺著舒服透了,不過,他們的眼光都很尖利,寒酸客人絕對得不到這種熱烈接待的。

裘文傑向櫃上要了一間上房,一間下房,掌櫃的將號簿推到貴客面前,又用雙手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支筆。

“請掛個號。”

“掛什麼號?”裘文傑一副不懂事的樣子。

“這裡是邊界,過了江就是老毛子的地界,所以,保安隊盤查得緊一些……”

“這裡可是歸呼瑪縣管?”

“是是是!縣保安大隊有一箇中隊駐在這兒,不過您請放心,咱們東家跟軍中隊長很有交情,不會到這兒來打擾客人,掛個號也只是形式形式,作作樣子。”

裘文傑提筆揮舞,鐵柱子看著他寫下‘裘文傑’三個字特,不禁心裡直冒冷氣,他心裡想:這不是自找麻煩嗎?隨便胡謅一個名姓,又有誰知道?

“哦!原來是裘少爺,從哈爾濱來,遠客遠客!”掌櫃的可真會作買賣。“那……小號可要好生侍候啦!”

裘文傑屈起中指,反轉過來,以指節骨兒輕敲著櫃面,口氣像主子吩咐下人似的:“掌櫃的!你可要記住:酒要香的、菜要好的、姑娘要嫩的,你對我這位遠客真要好生侍候……”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掌櫃的一個勁兒地哈著腰。

“還有,派人給我送個口信……”

“哦!裘少爺在這兒還有親戚朋友嗎?”

“親戚朋友倒沒有,我是來要債的,告訴那口子,就說我已經到了。”

“裘少爺!那口子是誰呀?”

裘文傑貼著掌櫃的耳朵根子上輕輕說了一聲,就好像一個法術的法師在他耳根唸了一句魔咒,使得他猛地一震,臉色也變得慘白、慘白。

裘文傑一個轉身,大踏步向內院走去。

半晌,掌櫃的才回過神來,招招手,將專門侍客的內管事叫到跟前,低聲囑咐:“東廂四號房來了一位狠客,千萬要好生侍候,吩咐灶上準備一桌上好的全席,再派人到萬花樓去,教他們多送幾朵花兒過來……我要出去一趟,立刻就回……”

掌櫃的掉頭就走,定了兩步又回頭,又加上一陣叮囑:“立刻掛上滿客的燈籠,停止迎客。”

內管事的可弄糊塗了,東西兩廂的上房,以及側院的統鋪,還空著四成,空著廂房不作買賣,這是為啥呀?

儘管這位內管事心裡疑惑,卻不敢違抗掌櫃的指示,立即照話行事,絲毫不敢怠慢。

金鳳閣所有侍客的好手幾乎都集中了東廂四號房,連那住在隔壁下房中的鐵柱子也沾了光。裘文傑享受了熱水澡、換上了潔淨的衣服、一杯熱騰騰的香茗已送到了面前,緊接著,各種精美的酒菜也端進房來,然後又是一陣鶯聲燕語,這個叫金花、那個叫翠花,又是什麼桂花、菊花……環肥燕瘦,把一張圓桌都坐滿了。

下房中的鐵柱子雖沒有享受這份豔福,倒也是酒菜豐富,款待熱烈。他只希望在飽餐一頓之後,好好在熱炕上睡一覺,明天一大早起來還能見得到他的主人。

上房中的裘文傑變成了一個不知死活的花花公子,左擁右抱、暴食狂飲。從他那道精明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應該是一個具有相當警覺性的。在獸群中,狼的警覺性是相當高的。

可是,號稱‘白狼’的裘文傑為什麼如此招搖呢?他難道沒想到這樣作會為他帶來極大的危險嗎?

酒至半酣,掌櫃的在房門口出現了。

那些殘花兒立刻起身離座,退到屏風後面去了,那本是這些花兒重整脂粉的地方,此刻她們是暫時迴避,因為掌櫃的一進門就向她們打出了眼色。

掌櫃的走到裘文傑的面前,低聲說:“裘少爺!我已經到金姑娘那兒去過了。”

“哪個金姑娘?”

“就是少爺您要找的人,金山鎮上老老少少都這麼稱呼她,誰也沒有膽子把她的混名掛在嘴邊上。”

“她怎麼說?”裘文傑的架子可真大,聽他的口氣,金線狐似乎只是一個隨他踢來踢去的皮球而已。

“金姑娘說:她手邊有點瑣碎事兒,不能立即過來看您,可是稍晚一點再過來。要是您打算留下萬花樓的粉頭侍候您,為了不擾您的春宵好夢,金姑娘就明兒一大早再過來……”

“掌櫃的!恕我說句不給面子的話,你找來的這些花花草草比起哈爾濱專接外國水手的那些爛貨還要差得遠,教她們回去,賞錢多給,把這些膩人的酒菜也給我撤走,熬一鍋小米粥,幾碟清爽小菜,再去給金線狐捎個信兒,我等她,今晚務必請她過來一趟。”

“是是是!”掌櫃的哈著腰,腦袋瓜兒差點碰到了他的腳尖。

掌櫃的走了,那群花兒也走了,一眨眼間,眼面前收拾得乾乾淨淨,一鍋清香撲鼻的小米粥、醬瓜、鹹蘿蔔之類的小菜也擺了上來。

送醬菜、小米粥上來的夥計卻沒有退下,垂手站在桌邊,似乎隨時等侯著這位狠客的召喚與差遣。

在拾眼一瞥之下,裘文娛立刻發現這小夥計有點兒扎眼;說得更明白一點,裘文傑認為他不是真正的小夥計。憑他那一身結實的肌肉,炯炯的眼神,不管去幹什麼行業都此幹這客棧的小夥有出息。

“給我盛粥!”裘文傑低聲吆喝,像是驅使一個奴才,小夥計沒吭聲,立刻盛了一碗粥,雙手託放到裘文傑的面前。

裘文傑一抬手,扣住了那個小夥計的左腕。他這一招絕非試探,而是用上了全副的勁道。

如果他看走了眼,這小夥計的腕子可能要休養一年半載才能復原。

事實上裘文傑絕不可能看走眼,他那雙‘狼眼’似乎具有穿透的威力。

小夥計的腕子被裘文傑扣住了,可是,他的身子卻依然保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也沒有動。

“什麼來路?”裘文傑低聲喝問。

“小的是金姑娘派來的。”

“派你來幹什麼?”

“保護您的安全。”

裘文傑鬆開了手,對方的腕子上連一道印疤都沒有留下。他有點兒愧赧的感覺,如果對方存心抗拒,他也許扣不著那隻剛強勁的手腕。

“保護我的安全?”裘文傑翻著眼皮子,沒好聲地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裘少爺!”那小子的語氣很穩,不阿諛,也沒有激怒。“您雖然來到金山鎮沒多久,消息卻已經傳了出去。金山鎮不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休想瞞過金姑娘。聽說,有人要取您的性命,所以……”

“金線狐把我姓裘的看成什麼了?我是燈芯草,一折就斷?我是雪花子,一落到手心裡就化?我姓裘的還需要別人來保護,這簡直是笑話!你給我滾!”

佟春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他跟裘文傑素不相識,幹嗎要等他三年?

裘文傑既沒有吃驚,也沒有意外,他那對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佟春霖,似乎想一眼看透這老小子葫蘆眼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佟春霖也不再往下說了,這老小子的火候很到家,他深得箇中三味,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半晌,裘文傑才開口:“在見到這張火紅拜帖之前,我從來沒聽說過閣下的大名,你有把握沒找錯主兒嗎?”

“裘大少!”佟春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說:“我可不是玻璃罐子裡的綠頭蒼蠅,矇頭亂撞,你好交遊,喜歡朋友,可是你還從來沒有馬馬虎虎地跟人家換譜拜把子,除了聶龍這個生死不渝的小兄弟之外,你不曾交到一個知心的朋友,這沒錯吧?”

裘文傑的兩道濃眉倏地連結到一處去了,佟春霖這一敲似乎敲中了他的心坎。

佟春霖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三年前,聶龍隻身來到了北大荒,再也沒有回去,你這個作哥哥的難道就不關心他的生死存亡麼?所以我說,你早在三年前就該來了。”

裘文傑仍然沒有吭聲,他真是沉得住氣。

佟春霖的右手從衣襟處伸進腰間,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裹出來,他緩緩解開,顯露了兩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行家一看就知道那兩把匕首是寒鐵打造的,柄把鐫刻著精細的龍絞,顯然是出於名匠之手。

佟春霖的目光突然變得閃亮,聲音卻壓低了:“小聶龍在江湖上有個綽號,叫做‘三耳四手’,三耳是他的姓,四手是形容他除了父母給他的一雙手之外,再加上這兩把像手一樣靈巧的刀……我說這些幹啥?你和聶龍是把兄弟,還會不知道麼?”

裘文傑以一根指頭在觸撫那兩把匕首的鋒刃,他似乎在專心一致地欣賞那一對兵器,並沒有去注意聆聽佟春霖所說的故事。

半晌,裘文傑才哼出兩個字:“好刀!”

佟春霖訝異地瞪大了眼珠子,聲音壓得更低了:“裘大少!才三年,你們的兄弟之情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嗎?”

“這一對匕首要賣嗎?”裘文傑的話題只繞著那一對匕首打轉。

“這兩把匕首是奉贈的,我賣的是別的東西。”

“你要賣什麼?”

“我要賣的是消息,你千里迢迢來到北大荒想要得到的滑息小聶龍的生死存亡。”

裘文傑的神態突然一變,就像一個一直在昏睡中的人,突然從大夢中甦醒過來。

“姓佟的!你找錯主兒了,我姓裘的這一輩子也沒有跟人拜過把子,叩過頭,也不認識什麼姓聶的。我到北大荒來是走走逛逛,看看有沒有什麼橫財好撈……好了!你可以走了,也請你帶走這兩把匕首。刀是好刀,你既然不賣,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佟春霖先是一楞,接著,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裘大少!真沒想到,你年紀輕輕竟然如此老辣。沒錯,江湖路險,防人之心不可無。

不過,在我佟春霖面前大可不必來這一套。如果憑你自己的本事去探討聶龍的生死存亡,可能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在我這兒,你只要付出二百兩黃金,眼面前你已經有了五百兩黃金的進帳,你又何必如此小氣?”

“姓佟的!我敢打賭這一回你是瞎了眼珠子,走錯了門路找錯了主兒,我再說一遍,我沒什麼把兄弟,也不認識什麼姓聶的……兩個山字疊羅漢,請出!”

佟春霖的臉上仍然浮著笑,他慢條斯理地將那對匕首包起來,似乎藉著緩慢的動作好讓裘文傑有時間反悔,可惜,裘文傑壓根兒就沒有侮意。

那個小包裹又進了佟春霖的腰間,他身子往前一傾,惜聲說:“裘大少!你或者顧忌什麼,有空到萬花樓逛一逛,有個姑娘叫小百合,她知道我落腳在什麼地方……咱倆再仔細談談。”

拱拱手,打聲哈哈。佟春霖掉頭走了。

裘文傑的動作也真快,等到杜雲飛再進房來,他已經躺上了熱炕,呼呼大睡了。

杜雲飛輕悄地吹熄了燈,退出房去。

這一夜,裘文傑睡得可好,那只有他自己心裡才有數。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了身,等他漱洗完畢,早餐端上來的時候,杜雲飛也在房門口出現。看樣子,他這一夜都沒有離左右。

杜雲飛先向裘文傑道了早安,然後輕聲說:“金姑娘不便到這兒來,想請您過去坐坐。”

“行客拜坐客,這是規矩,來,杜老弟!一起用早飯,吃罷就去。”

“不!我已經用過了。”

“一夜沒睡吧?”

“一夜未曾閉眼。”

“看樣子是白耗了一夜。”

“裘少爺,小的可不是故意要您吃驚,昨兒夜裡,少說也有四、五起不明身份的人物想進您的屋子,都讓小的給逼退了。”

裘文傑沒有吃驚,反倒笑了:“這麼說,金線狐在這北大荒還不算是頂尖的人物,誰不知道我是她的客人?竟然還有人想摸黑找我的碴兒,這不是存心不給金線狐的面子麼?”

杜雲飛沒有把話接下去,也許,牽涉到他的女主人,他不便置評。

裘文傑很安閒地吃過了早飯,就跟杜雲飛走出了金鳳閣客棧。

大清早的金山鎮要比夜晚清靜得多,大街上沒幾個行人。兩人剛剛走出客棧,突見一輛雙套馬車由北向南,對著他們衝了過來。馬車來勢相當猛,一眨眼就到了他們面前,杜雲飛一個大步衝前,用身子擋住了裘文傑。

這小子倒是忠心耿耿的,如果這輛馬車上的人有什麼狙擊行動的話,他的軀體就成了肉屏風,死的是他,而受他保護的裘文傑則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執鞭馭車的車把式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婆,在關外,婦孺會駕車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可是這個老婆婆出駕車之術卻是一等的,那兩匹馬兒在她的指揮下竟然變成了棋盤上的棋子,要擱那就擱那

兒,她一提韁,大車就在兩人的面前突然停住了。

車簾揭開,一個身穿大紅捲毛開氅十七八歲大姑娘靈巧地跳了下來。

那大姑娘彎腰行禮,然後恭恭敬敬地說:“裘大少!請上車。”

裘文傑一點兒也不吃驚,他似乎生來就是一個把一切意外都視為當然的人。杜雲飛卻不同了,他在金山鎮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歷史,而他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駕車的老婦人,也沒見過穿著大氅,英氣逼人的大姑娘。

杜雲飛先吸了一口氣,穩住心神,然後才很客氣地問:“請問姑娘受何人的差遣?”

“受家父之命前來迎接遠客。”

“令尊臺甫如何稱謂?”

“奇怪?”大姑娘瞪眼了,“我要請的是裘爺,又沒有請你,你東問西問幹嗎呀?”

“姑娘!小的也是奉了主人之命前來迎客,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之分……”

“杜雲飛!”那姑娘說話一點也不客氣,“別以為我不認識你,你是狐狸窩的狐崽子……”

這種侮辱性的話任誰也受不了,這話不僅侮辱了杜雲飛,連帶地也侮辱了他的女主人金線狐,杜雲飛當然無法忍受,一抬手,耳巴子就向那姑娘颳了過去。

那姑娘站著一動也沒有動。

啪的一聲,坐在車座上的老婦人卻動了皮鞭,鞭梢纏上了杜雲飛的右腕,這一手絕活兒使得裘文傑暗暗地喝了一聲彩!

裘文傑連忙出面打圓場:“杜老弟!我跟金姑娘又不是初見,請你回覆一聲,待會兒我再自己過來,行嗎?”

杜雲飛也知道自己討不了便宜,可是,他肩負保護裘文傑的責任,又不敢擅自作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大姑娘又說話了:“杜雲飛!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你怕萬一弄丟了裘文傑,不好向你的主子交代,是不是?沒關係,你跟裘少爺一起去好了。”

“也好!”裘文傑拉著杜雲飛一起登車,“咱們一起去好了。”

車廂內還鋪著駱駝絨的坐墊。非常講究。那大姑娘沒有再進車廂,她就站在車轅上,大車又以飛快的速度駛動了。

“裘大少!”杜雲飛輕聲問:“你有這麼一個朋友嗎?”

“老實說,在北大荒,我根本就沒有半個朋友。”

“可是,這種冒昧的邀請對你來說,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這又是怎麼回事呢?”

“杜老弟!如果這種事也要吃驚,在北大荒令人吃驚的事情可就多啦!你走著走著,突然發現一頭黑瞎子攔路,突然發現有一頭灰狼在跟蹤你,那不是會教人嚇掉了魂兒麼?”

杜雲飛沒有再接下去,他發現;裘文傑似乎存心在將話題引開。即使裘文傑說的是真話,而他對這個冒昧突然的邀請卻是相當歡迎的。

大車很快就離開了金山鎮,不是駛向黑龍江畔,而是駛向莽莽叢林,柯枝不時拍打著車棚,雖然石叢林中的車道已經非常狹窄,大車的速度卻沒有減緩。

裘文傑又打破了沉寂:“杜老弟!你今天可開了眼界啦!”

“哦?”杜雲飛顯然不明白對方話中的涵義。

“北大荒的奇人奇事太多啦!”

“你是說……?”

“我是說那位駕車的老太太,照她馭車的本事,若不是親眼目睹你是不會相信的。”

“鞭上的功夫更是出神入化。”

“服了?”

“不服行嗎?”杜雲飛的臉上展露了一絲苦笑。

大車的速度終於緩了下來,接著,停住了。

只聽那位大姑娘吆喝道:“二位請下車吧!”

那大姑娘說道:“路太窄,大車過不去,請二位走幾步路。”

呼嚕一聲,一頭頎大肥壯的灰黑色狼犬撲了過來,杜雲飛終於在襲文傑的臉上看到了一絲驚色。

“大黑!”大姑娘吆喝了一聲。

那頭兇猛、狺狺的狼犬立刻變成了一隻溫馴的小兔子般站在大姑娘的身邊搖尾乞歡。

步行約摸百步,終於在莽莽叢林中見到了一座石屋。

這座石屋當初在建築的時候一定化過相當的功夫,每一塊右頭都是一般大小,真不知道這麼多巨大的石頭是從那兒運來的。石屋的周圍還挖掘了防獸的塹壕,屋子的主人像是在這裡已經住了很久了。

石屋佔地很廣,按照一般的常情估計,總有十來間房,那麼,這裡到底莊了多少人呢?

大姑娘將兩位客人迎進石星正中一間堂屋裡,說了一聲‘請稍待’,就自顧自地走到內進去了。只留下了那頭狼犬,對兩位生客瞪著不予信任的目光。

傢俱都是木製的,粗糙而結實,從表面的光澤看來,已經使用不少年了。

“杜老弟!”裘文傑輕輕地開了口:“猜猜看,這裡的主人是何許人物?”

杜雲飛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他似乎不敢亂下斷語。

“杜老弟!怎麼不開口啦?”

“裘少爺!我勸你最好還是少開口。”

“為什麼?”

“也許因為你一直待在繁華的都市裡,無法感覺到這種神秘的氣息……裘少爺!我覺得,咱們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到這兒是太冒失了。”

“嚴格地說,我來到北大荒就已經太冒失。”

杜雲飛正要循著話題問下去,突然,那個大姑娘又出現了。現在,她已脫下了大氅,皮毛裡子的襖褲並沒有掩蔽她那婀娜多姿的身裁。

“杜雲飛!”她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你在這兒等一會兒,行嗎?”

杜雲飛點點頭。

“安份點!別讓我的‘大黑’把你給撕了。”

杜雲飛沒有吭氣,他不想自討沒趣。

裘文傑在那大姑娘的眼色指示下,向內進走去。

通過一條幽暗的通道之後,裘文傑才發現這座石屋後面竟然還有另外一間石屋,隱藏在一片幽林之中,兩屋相隔約摸五十步。

“姑娘!”裘文傑在找論說:“你不覺你對杜雲飛的態度太過火了嗎?”

“過火?”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裘文傑一眼。“什麼意思?”

“你,……你應該對他稍稍客氣一點。”

“哼!本來倒想對他客氣一點的,他要揚我大耳巴子,我為什麼要對他客氣?”

“姑娘貴姓?”

“對不住,裘少爺!我不能回答你任何問題。”

“那……待會兒我見到令尊該如何稱呼呢?”

“你可以靜靜的不必稱呼什麼。”

“那,……不是太失禮了嗎?”

“不知者不怪罪。”

這時,兩人已經到了另一座石屋之前,大姑娘站住,向裡面擺了擺手。

裘文傑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石階,進入了石屋。

屋內的光線太暗,裘文傑閉閉眼,再睜開,才勉強看清楚屋內的情形:幾伴簡單的傢俱,一張高背藤條椅,椅背朝門倒放著,沒有一個人。

“坐!”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響起。

原來主人坐在那張高背藤條椅子上,他的身體完全被椅背擋住了。

裘文傑坐了下來。

屋內相當靜,喪文傑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裘少爺!”稱呼相當尊敬。“別問我是誰,我也不問你為什麼來到北大荒,請你到舍下來,是為了要給你一個忠告:立刻離開這兒,回到哈爾濱去,一眨眼的時間都不要耽擱。”

裘文傑的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地打轉,毫無疑問他是在打量這間石屋的情勢,主人的話他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

那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又說:“好!你可以走了。”

裘文傑冷冷地說:“想不到教我跑了這麼遠的路只聽了這麼一句話,你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你生了一副什麼模樣兒我也不知道。你最少也該讓我見見尊容,……”

“不見也罷。”

“一個連面容都不肯示人的人,他的話我為什麼要聽?”

主人倏地站了起來,……不!應該說是那張高背藤條椅站了起來。當他站起時,藤椅也突然離地而起,仍然擋莊了他的身體,不過,在藤椅的下端,卻露出了一雙小腿。

人在移動,藤椅也跟著在移動。

“站住!”裘文傑大喝一聲。

對方倒真是站住了,那蒼老低沉的聲音又響起:“還有什麼問題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好心相勸,你既然不聽,那就算了吧!”

再只腳又在移動,人已經快要走出石屋去了。裘文傑飛快地拔出匕首,冷叱道:“請不要動,不然,我可能會傷害你。”

對方根本就不予理會,裘文傑也就毫不客氣地擲出了匕首,準確無比地扎中對方右腳的足脛處。

篤地一響,那種聲音非常奇怪,像是扎中了一根木頭似的。

那是一雙木製的腿嗎?如果是,對方的兩隻腿又是藏在何處呢?

不錯,那兩隻能夠行走的腿的確是木製的,因為它們還在繼續行走,如果血肉之軀,被鋒利的匕首穿透,怎麼還能行走自如呢?

裘文傑一個箭步縱了過去,想伸手抓住那張藤椅的椅背,就在這一瞬間,對方的行動突然加快,一閃就不見了蹤跡。

那裡有一道窄門,裘文傑正想穿門而入,突然在他身後響起了那個大姑娘的聲音:“裘少爺!”

裘文傑只得暫時打消了追擊的念頭。

“裘少爺請回座。”

“姑娘!他是誰?”

“是家父。”

“你們父女倆倒底在玩什麼花樣?”

“裘少爺?家父好心向你提出忠告,你卻出刀回報,這符合君子待人之道嗎?”

“對不起,我不是君子,而令尊也不見得是君子。”

“很好!你既然自承不是君子,那我們也可以使出小人的手段……”說到這裡,那姑娘向屋外招招手。

走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手裡託著銀盤,盤上放著一壺酒、一隻酒杯。

那小姑娘將銀盤放在裘文傑面前,又退了出去。

“請自斟自飲吧!”

“對不起,姑娘!我沒有飲早酒的習慣。”

“裘少爺!你非飲不可,放心,這壺酒是精心調配的,很香、很入口,而且藥性發作很快,你不會遭到絲毫痛苦的折磨。”

裘文傑不禁大吃一驚,這種事兒以前在聽說書的時候聽說過,皇帝經常用這種方法敵別人飲毒酒自戕,所謂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這丫頭自以為是什麼人?一國之君嗎?

“裘少爺!要我替你斟上第一杯嗎?”姑娘的口氣很柔和,真好像是在洞房花燭夜正準備和她的新郎倌飲交杯酒似的。

“哼!”裘文傑現在倒不吃驚了,卻覺得很好笑,“今天是我起身太早了,一出門就遇見了一群瘋子。”

“裘少爺!在這北大荒瘋子可真不少,不過,誰也不比你更瘋,在哈爾濱,安安穩穩的日子有多好,偏偏要跑到這北大荒來找死?咱們父女可是好心好意的勸你走,你不聽,你既然要找死,咱們就成全你,讓你死得痛快些:裘少爺!快點喝吧!你已經別無選擇了。”

“姑娘!你把我當青菜蘿蔔,愛切片就切片,愛切絲就切絲?”裘文傑原本是坐著的,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好了,我自認倒楣,算我起早遇瘟神,我要走了。”

“慢點!你忘了一件東西。”

“裘少爺!”姑娘的嘴角處流露出一付陰冷的笑意。“丟了那把匕首,就像一頭野狼被拔掉了利牙,你還有什麼好狠的?”

裘文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一切看來都是計劃好了的,一個圈套;一個要置他於死地的圈套。

“白狼!”那姑娘突然叫出了裘文傑的渾名。“這藥酒的方子是我娘在世的時候配的,三杯穿腸,毫無痛苦,你是個大男人,不必扭扭揑揑的啦!暍吧!一醉解千愁,一死除萬孽。”

裘文傑連打幾個冷顫之後,突然變得十分清醒,他發現這不是玩笑的時候,情況此他想像的要嚴重多了。

“姑娘!為什麼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因為你喜歡死!”

“好!就算我喜歡死吧!最少也該讓我選擇我喜歡的死法。”

“論說看,你喜歡怎麼死法?”

“姑娘!你很美,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懂嗎?”

到這種節骨眼兒上,裘文傑還能說出這種輕佻之語,說得好聽一點,是他生性豁達,從不把任何威脅放在心上;說得不好聽,他簡直就不知死活。

也許,咱們把裘文傑估計錯了,他大概是想故意激怒這個大姑娘。憤怒能使人失去方寸,那麼,他就有機可乘了。果真如此的話,裘文傑就失敗。

因為,那個大姑娘非但沒有發怒,反而笑了,笑得非常邪、非常浪蕩,這一笑,才真的教裘文傑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裘少爺!”她曼聲說:“我可真服了你,死到臨頭還有這種興致……你!你真想這種死法?”

裘文傑突然發現嘴巴發乾、喉嚨發燥,他的口中竟然連一點唾液也沒有了。

他努力用舌頭在口腔裡壓迫,擠出了一點唾液,嚥下去,算是潤了一下乾燥的喉嚨,然後用力一點頭,硬生生進出兩個字:“沒錯。”

他是好漢充到底了?不,他是不服輸,倒要看看這個年輕輕的小姑娘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好!”她竟然毫不嬌羞地回答:“姑娘我成全你……銀屏!撤酒!”

小姑娘應聲而進,將酒壺、酒杯放在銀盤上,又拿了出去。

裘文傑沒有匕首真像野狼被拔了牙麼?即使如此,狼還有一雙利爪呀!不過,他並沒有輕舉妄動,說句良心話,這位小枯孃的氣勢已經蓋住他了。若非有十二成的把握,即使死在臨頭,他也不會妄動的。

“請!”姑娘一招手,指向那道窄門。

裘文傑拾頭挺胸地向那道窄門走去,並非他無所畏懼,而是已別無選擇。

通過窄門之後,裘文傑才發現這座石屋比前面那座要深得多,後面最少還有好幾間房。

走完一條約摸二十步的幽暗通道,已無去處。在他的左右各有一間房,左手邊那間房的房門卻是開著的。

“請進吧!”跟在他後面的大姑娘輕輕地說。

這應該是一間臥房,因為房裡有一張火炕,當然,裘文傑要在‘牡丹花下死’,是很需要一張炕床的。

那位大姑娘在後跟進,還順手將房門帶上了。看她表情,絲毫也不忸怩。

炕下一定生著火,一進來就使人感到一陣暖意。大姑娘笑了笑:“站在那兒發呆幹嗎?

脫衣服呀!”

“哦?”裘文傑一楞。

“怎麼?你忘啦!”大姑娘的臉皮竟然如此老辣。“你不是想在‘牡丹花下死’嗎?不脫衣服你怎麼死得了?別磨蹭啦!白狼!我就不相你在哈爾濱那種花花世界裡不曾碰過女人!”

裘文傑可不是魯男子,他見識過最浪蕩的女人,但是那些雌貨要和眼前這個年輕輕的大姑娘比起來,她們都成了剛出道的雛兒。

“快呀!”大姑娘眉飛色舞地催促著,同時,她雙手一拾,卷邊翻毛的嵌肩離開了她的軀體。

接著,她又解開了小襖的領口,當她解開斜襟上的第二顆鈕子時,裘文傑已經想得喘不過氣來了。

“慢點!”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

“怎麼啦?”姑娘輕微地蹙了一下眉尖。

“姑娘!”裘文傑喘著氣說:“這個玩笑開到這裡該可以打住了……”

“玩笑?”姑娘的眉一挑、眼一瞪,“誰在跟你開玩笑?”

“姑娘!我這個人生性狂傲,也應該遇上一個厲害的人物受點兒教訓……姑娘,我服了,我認輸,行不行?”

她的右手又開始緩慢地扣上小襖斜襟上的鈕子,當她扣好之後,她那隻右手好像突然長了三尺、啪的一聲跪響,裘文傑的左頰吃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這在裘文傑來說,真是破題兒第一道,若是換個地方,換個人,他一定會奮起拼命。而他現在該打,也甘願被這個年輕輕的姑娘家打。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裘文傑已被她那股子魅力所懾服。

“為什麼不還手?”聲音很輕、也很柔。

“我,覺得我該打。”

“該打?”

“是的,該打。我,我剛才不該對稱說那種話。”

“哦?”

“我……我不該說那種輕佻的話。”

“奇怪?在我敢說的白狼好像不是這樣一副性子。怎麼回事?是怕死?還是在施展什麼狡計?”

“姑娘!請相信我,不是怕,也不是施展什麼詭計……姑娘!你的眼睛中有一種神彩,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神彩,那種神彩令人不敢褻瀆,不敢滋生妄念,而我竟然……”

“哎呀!裘爺:你怎麼突然語無倫次起來啦,大概是我把你給嚇壞了吧?來!坐下、坐下!”姑娘的態度突然大變,倒令裘文傑懷疑她在施展什麼詭計了。

裘文傑坐了下來,他突然覺得好果。

“憑良心說,”姑娘在裘文傑的面前走來走去,像在監估一伴昂貴的貨品似的,“我倒喜歡你剛才那股子野性和狠勁兒,狼就是狼,不但要有狼的外貌,還要有豺狼之心,你一旦變得文文靜靜的,倒教我覺得怪彆扭的。”

“姑娘!”裘文傑正色說:“別消遣我了,令尊和你顯然都是奇人,請你別再跟我捉迷藏,打啞謎了,行嗎?”

“麥少爺!如果你剛才喝下了那壺酒,你會怎麼樣?”

“不知道。”裘文傑不敢要嘴皮子。“不過你當時說過,一醉解千愁,一死除萬孽。”

“其實,醉,解不了愁緒,死,也除不了孽根。如果你喝下那壺酒,你會醉,卻不會死。

等你醒來之後,你已經回到了哈爾濱。”

“你們父女倆千方百計就是要讓我離開這北大荒,是嗎?”

“沒錯。”

“姑娘!我的外號叫白狼,雖沒有狼的外貌,說不定卻有豺狼之心,方才萬一我冒失地作困獸之鬥,姑娘可能會受傷害。那豈不是……?”

姑娘很快地切斷了裘文傑的話:“要不要試試?”

“我不想試。”裘文傑搖了搖頭。“方才我就有這種感覺,你們父女倆並不想傷害我。”

“而我們也不希望你受到別人的傷害。”

這句話是意義深長的,裘文傑自然聽得懂。

“這大概就是令尊火速教我離開北大荒的原因……姑娘!讓我再見令尊一面……”

“不行!家父永遠也不要見任何人。”

“方才我不是見過了嗎?”

“方才你是隻聞其聲,未見其面。”

“那麼,讓我再聆聽一次……”

“裘少爺!”姑娘的辭色突然轉冷。“家父能親自將他的忠告向你當面提出,這已經是破例了,在北大荒,恐怕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聽過他的聲音,你也不要太奢求了……裘少爺!

你輕薄我,我揚了你一個耳光,咱們已經兩不欠。如果你答應回到客棧立刻趕車上路,我就立刻送你出去,別忘了,還有朋友在外面等著哩!”

“姑娘!不瞞你說,我到北大荒來是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要辦……”

“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會比生命更重要。”

“姑娘!人生處處有風險……”

“白狼!別跟我要嘴皮子!你是自己走,還是由我來處理?”姑娘的兩隻眼睛珠子又瞪了起來。

“姑娘!外面那個杜雲飛並不好纏,他的女主人更不好纏!如果……”

“白狼……”姑娘的一根手指頭差一點戳到裘文傑的鼻尖上:“你聽清楚我說的每一句話:在北大荒、杜雲飛排名恐怕要排在二十名之後,金線狐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最難纏的是我,是我玉娃子……”

她突然停住,兩眼瞪得滿圓,手指尖兒封著嘴,似乎後悔把她的小名兒漏出來了。

“玉娃子?”

“裘少爺!只准你叫這麼一次,如果這個名兒再從你口裡溜出來,我就打落你一嘴狼牙。”

“在私底下我也不可以……?”

“不可以。”口氣相當兇。

“好!我以前曾經這麼想過,如果有一天讓我遇到一個令我折服的人,我就會服他一輩子……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清楚了,我也相信你和令尊是為我好……這樣行不行?給我三天的時間,把我的事情辦一辦……”

“不行,就像我爹說的,一眨眼的工夫也不能耽擱。”

“萬一有人不讓我走,怎麼辦?”

“別用這種話來搪塞我,也不見得就有人願意你到北大荒來,你是怎麼來了?你有本事來難道還沒有本事走嗎?用溜、用逃、用竄,我都不管,你就是趕緊給我走。”

裘文傑傻了眼,這大姑娘可沒吹牛,可真難纏。

突然,外面傳來了狼犬的狂吠之聲。

“待著,不準離開這間屋子,我出去看看。”玉娃子扭頭就衝了出去。

前面那座石星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多了五匹馬,四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還坐在鞍子上,馬槍端在懷裡,如臨大敵一般。金線狐已經下了馬,杜雲飛正在她耳朵根子邊嘀嘀咕咕。那個駕車的老婦人坐在一邊,左手抓著皮鞭,右手的食指在繞著鞭梢兒玩,對這幾個不速之客不客不理不答。只有忠心耿耿的‘大黑’,不停地吠叫,雖然被拴上了,還在一個勁兒的前撲。

杜雲飛眼尖,一見玉娃子露面,連忙笑著說:“姑娘!這是咱們女主人金姑娘!”

玉娃子當門一站,先叱喝一聲,止住了狗兒的狂吠,然後眼皮子翻呀翻的衝著金線狐直打量,那種眼光,多少有點兒不屑一顧的味道。

薑是老的辣,金線狐即使有滿肚子不舒服,也不會在這個時侯顯露出來,她上前一步,笑著說:

“真沒想到,在北大荒還有這麼一處世外桃源,住的一定是奇人,姑娘貴姓呀?”

“沒姓。”玉娃子冷冰冰的。

這一瓢涼水,金線狐竟然承受了。

“哦!”她還是笑眯眯的。“那一定是遁居山林的隱士了,姑娘!我來得很冒昧,可是情非得已。有好多朋友等著見哈爾濱來的裘少爺,我的手下到客棧去迎接貴客,竟然走失了蹤影,這個笑話可鬧大了,姑娘!裘少爺和令尊談完了嗎?”

“談完了。”

“那就勞駕你……”

“不過,裘少爺跟我還沒有說完。”

“哦!姑娘跟他有什麼好談的呀?”

“談情說愛。”

金線狐一楞,她似乎作夢也沒有想到這四個字會如此輕輕鬆鬆地從面前這個大姑娘的嘴裡說出來。

“金姑娘!北大荒除了獵戶就是礦工,都是些粗人,像裘少爺這種英俊男子此起金礦的礦苗還要來得可貴,姑娘我看上他了,要是你也在打這種主意,只有怪你遲了一步。你回去安心等著,等那一天姑娘我膩了,自然會把他給你送過去。”玉娃子說得順口已極。

金線狐卻是臉色大變,就是萬花樓那一幫雌貨,日日生張熟魏的,也沒有膽子當眾說出這種話來呀!

“金姑娘!我是個爽快人,說話也爽快,請回吧!我可不忍心把裘少爺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放在屋子裡。”玉娃子說完之後,扭頭就走。

“姑娘請留步!”這句話塗得就像山巔滾下的冰堆子。

這一聲叱喝使得玉娃子停步回了頭,抱在那些漢子懷裡的四支馬槍的槍口也不約而同地掉轉了方向。那老婦人還在用手指繞鞭梢兒玩著,‘大黑’也默默地瞪著它的眼珠子。玉娃子臉上那股子不屑的神色仍然洋溢著。

“姑娘今年多大?”金線狐又向前跨了一步。

“比你年輕。”完全是一副挑釁的架勢。

“姑娘!別以為幾句粗話就把我嚇跑了,我在北大荒跟那些粗野漢子廝混了好幾年,什麼樣的粗話我沒聽過?我是看你年輕不懂事,不跟你一般見識。請你去把裘少爺請出來,讓我當面間問他,要是他甘願窩在這裡找你煞煞饞,我立刻打馬就走。”

“辦不到,我不能讓裘少爺跟你見面。”

“為什麼?”

“饞貓見著魚,還不是一口就叨走了。”

“姑娘!我今天對你已經狠客氣了……”

“你不客氣又能怎麼樣?”玉娃子的氣焰竟然愈來愈高:“我知道,你金線狐在呼瑪縣很抖,誰見著你都要彎彎腰兒。不過,你要弄清楚:這是我的家門口,輪不到你耍霸王。”

“姑娘!別說是在你的家門口,就是在紫禁城也是一樣。凡是有我金線狐的地方,那個地方的人就要聽我的。”

“我偏不聽!”

“這位姑娘……”杜雲飛想打圓場。

“杜雲飛!”金線狐一聲冷叱:“給我站一邊去。”

“是!”杜雲飛連忙走遠了。

“姑娘!你年紀實在太小了,小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是衝著貴客裘少爺的面子,要不然……”

“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你早就躺下了。”

“哦?”玉娃子兩條手臂環抱在胸前,笑眯眯地:“你可真會吹牛,是憑你的一身肥肉呢?還是憑那四支馬槍?”

要說金線狐是因為玉娃子年輕,讓她三分,那真是天曉得。只因為杜雲飛已經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她又從來沒有聽說過北大荒有這麼一戶人家,沒摸清底細,她不敢輕舉妄動罷了。

現在,她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掂估了老半天,這小丫頭片子身上好像沒藏傢伙,大概赤手空拳也能教訓教訓她,何況還有四支馬槍在身後助威。想到這裡,一個大步上前,右手一揚,打算賞玉娃子一個耳巴子。

那隻頎大無比的狼犬原本是拴著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繩鏈竟然鬆開了,金線狐這裡剛一揚掌,他日閃電般縱撲過來。大嘴一張,將金線狐的右臂咬個正著。顯然,這頭猛犬受過相當嚴格的訓練,雖然將金線狐的右臂銜著了,卻絲毫沒有傷到她的皮肉。

突然之間,現場鴉雀無聲,那四支馬槍都擺出了射擊姿勢,可是金線狐並沒有下達開火的命令。

現場的氣氛真是緊張到了極點,連那刁鑽的玉娃子也收斂了臉上的嬉笑之色。由於身體失去平衡,金線狐的身子歪斜著,右臂在那隻狼犬的嘴裡,左臂高挑著。如果,她的右臂往下一壓,那四支馬槍準定立刻噴火。杜雲飛一顆心差點跳到喉嚨口了,跟著金線狐也有好幾年,從來沒遇上過這種場面。只有那個老婦人,似乎別人的死活與她無關,她還在用手指頭兒繞著鞭梢玩兒,而且愈玩愈起勁兒。

這種火爆場面鬧得不算小了,可是,這兒的男主人始終未露面……對了!玉娃子曾經說過,她爹從來不見任何人,甚至於聽過他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是活著的。此刻,他當然不會露面啦!他對他的女兒玉娃子顯然有十足的信心。

玉娃子突然一閃躍進了石屋,同時叱喝了一聲:“大黑!”

那隻狼犬立刻放鬆了金線狐,退守在石屋的門口,大嘴張著,吐露出長長的舌頭。

玉娃子的聲音又從石屋中傳了出來:“金姑娘!你可以請回了,如果你認為你受了侮辱,將來要找回面子的機會多的是,又何必急於一時呢?”

“好!”這似乎是唯一的下臺階之處,僉線狐當然不會放過。“咱們後會有期。”

她一轉身躍上了馬背,杜雲飛選了一個體型稍微瘦弱的漢子,與他共騎一乘。六個人、五匹馬,轉瞬間就走遠了。

一直沉默的老婦人突然吆暍了一聲:“大黑!”

那隻兇猛的狼犬立刻俯首貼耳地跑到原先它蹲伏的地方,老婦人打了一聲響鞭,真是神乎其技,皮鞭兒就將那隻狼犬的索鏈在樹幹上拴牢了。

她原地未動,又吆喝了一聲:“丫頭!”

玉娃子從石星中走了出來,先前她像個羅剎,氣焰萬丈;現在,她卻像個見了兇婆婆的童養媳,勾著頻子,踏著碎步兒,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鬧夠了嗎?”老婦人聲音冷冰冰的。

“是金線狐氣勢凌人,我才……”

“給我閉嘴!”

玉娃子果然不敢再吭聲,奇怪!這老婦人看起來好像是個下人,玉娃子竟然怕她怕到這種程度。

“那個混‘球’怎麼說?”

“他還不想走。”

“那就讓他回到客棧中去等死!”

“可是……?”

“丫頭!你鬧也鬧夠了,玩也玩夠了,當初我就不贊成你管這檔子閒事,都是你千求萬求的,那混球不怕死,你又何必為他操心?立刻教他滾!還有,從今天起,你給我乖乖待在屋子裡。”

“可是……?”

“閉上你的嘴!”老婦人兇得像一個惡巫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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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3:58:53 |只看該作者
第 四 章

回到金家大院,面色如雪的金線狐只說了一句話把佟春霖那個老混球給我找來。

然後,她沒有再吭過一聲,金家大院上上下下有好幾十口男女也沒誰膽敢咳嗽一下,偌大的金家大院好像還在沉睡之中。

莫高差遺他的兄弟送上了大八伴、小八伴的禮盒,答謝金線狐的相救之情,沒人敢報,來人只有在門房中候著;呼瑪縣保安大隊大隊長金天保帶人巡視金山鎮,著傳令兵下來請柬,要在晌午時分和金線狐在鎮上的東興樓一敘,底下的人也不敢把紅帖子往上呈。誰都知道,這個時候到金線狐面前去嘀咕,輕則一頓臭罵,重者一頓皮鞭子,因此大夥兒都躲得遠遠的。

終於,受命去找佟春霖的杜雲飛回來了,他算是福大命大,把那姓佟的老小子給找到了。

佟春霖進了客廳,杜雲飛退出,還掩上了門。

“佟春霖!”金線狐以往對他還算客氣,今天她卻是繃著臉,直呼其名。“你昨晚去過‘金鳳閣客棧’找裘文傑,是不是?”

“是呀!”佟春霖絲毫沒有驚慌的神色。本來嘛!他和金線狐河井兩不犯,有時候這小娃子還得找他挖點兒消息什麼的。

“去幹什麼?”

“去兜一筆買賣。”

“什麼買賣?”

“金姑娘!這可不能隨便說的,我在這北大荒就靠幹這種買賣討生活,一且洩了底兒,可就不值錢啦!”

“佟春霖!光棍不擋財路……我先問你,你去找裘文傑,買賣談成了嗎?”

“還沒談成。”

“為什麼?是價錢談不攏嗎?”

“不是,姓喪的好像有什麼顧忌……嘿嘿!我一點兒也不急,他一定會回過頭來找我的。”

“佟春霖!姓裘的不買,我買,先談錢,我也先付錢,後交貨,成嗎?”

“不成。”佟春霖一口回絕。

“為什麼?”

“金姑娘,貨賣識家,這宗買賣對你毫無用處,你又何必化冤枉錢?要是對你有用的,別說你化錢買,就是你一個子兒也不化,我也要奉送呀!”

“佟春霖!你這張嘴我是早就領教過了,今兒個你想要嘴皮子過關可不成,聽著:

你找裘文傑是為了什麼,源源本本地說出來,要是有什麼損失,我負全責。說句醜話,你要是不答應,你今天就休想離開金家大院。”

“金姑娘!你要是這麼作可就不對了,我平日裡可沒有什麼地方得罪你,再說,我也算是你的一隻耳朵難道你願意將這隻耳朵割掉不成?”

“如果一個人連性命都保不住了,那隻耳朵又有什麼重要?”

佟春霖那雙眼睛可真夠銳利,一看就知道金線狐可不是在說玩笑話,像她這種在北大荒猖狂的人物,如果自承生命已經受到威脅,那必然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情。

“金姑娘!”佟春霖立刻見風轉舵,望雲收帆。“聽你這麼一說,我可能再顧到本身的利益啦,事情是這樣的……”

接下來,佟春霖輕言細語,簡明扼要把他去找裘文傑的緣由說了一遍。他這個人一向有個原則,要嘛隻字不吐,要說就絕不作絲毫保留。

金線狐聽得很仔細,等佟春霖說完了,她才開了口:“姓裘的真是為了這檔子事來到北大荒嗎?”

“八九不離十。”

“到底還不是十拿九穩。”

“金姑娘!世間事,若是十成揑六,就算是很有把握啦!”

“佟春霖!這件事暫且擱下別談,先替我去查一個人,日落之前我要消息。”

“你說,你要我查誰?”

毫無疑問,金線狐要查出走那個刁鑽潑辣的玉娃子。佟春霖拍拍胸脯走了。現在,金線狐的手下才敢將一些要緊的事情往她那兒報。

莫高送來的禮,她收下了,可是,莫高一些弟兄所懸賞的五百兩黃金並沒有送來,金線狐雖有些納悶,卻沒有追問送禮來的人。

金天保的請帖倒有點兒使她意外,她似乎沒有想到這個老粗的行動會如此快。掏出懷錶一看,這一上午就這麼磨贈過去了,再過一會兒就到晌午了。她回到房裡擦了把臉,又在臉上薄施脂粉,立刻就驅車前往東興樓。

金天保一定帶了馬弁,衛士之類的扈徒,不過,在東興樓二樓一間精緻的雅廂裡卻只有金天保一個人。

“一家子!”金線狐很熱絡地打招呼:“要來金山鎮也不事先打個招呼,我也好事先準備一下,擺酒為你接風洗塵呀!”

“大妹子!別跟我客氣,”金天保在這娘們的面前又是另一副面孔了。“這金山鎮少說一個月也要來個三、五回,那敢驚動你……來!坐,決坐!我吩咐他們上菜。”

“一家子!慢來!”金線狐沒有坐,一隻腳反而踩上了凳子。“你今天找我分明有事,有事先吩咐,吃喝不要緊。”

“大妹子!”金天保臉上有些訕訕的:“愚兄在你面前是一點兒也藏不了私……大妹子!

你可要給愚兄我一個面子。”

“一家子!你這是什麼話呀?有事儘管吩咐就是。”

“大妹子!今兒我要在金山鎮帶一個人回去。”

“誰?”

“一個重犯。”

“誰嘛?”

“一個住在鎮上‘金鳳閣客棧’的外客,名叫裘文傑,我聽說這小子跟你有那麼一點小來往,所以……嘿嘿!所以先來跟你打一聲招呼。”

“一家子!說句實在的,我跟這個姓裘的以往不認識,也沒有什麼交情……”

“那可好……”

“一家子!聽我把話說完行嗎?雖然我跟他沒交情,這會兒我還是要請你給小妹一個面子,從昨兒算起,十天之內不要去動他。”

“哦!為什麼?”

“一家子!別問理由,行嗎……你要在鎮上留多久?吃喝玩樂全由小妹我包啦!”

“大妹子!”金天保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神情。“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這姓裘的偽造公文劫走了劫金大盜莫高,我隊上的四個兄弟如今下落不明,可能也遭了毒手,總隊限期捉拿歸案,萬一這碼子事傳到胡帥的耳裡,別說我要丟差使,只怕我的腦袋瓜兒也要搬家哩!”

“一家子!如果你當真會被綁赴法場,我一定帶著人槍來救你……”

“大妹子!別說笑、別說笑……”

“一家於!小妹是在請求你,你想想:打從你上任以來,是你求我的事兒多,還是我求你的事兒多?就這麼一件事,你也不給面子?”

“大妹子!”金天保快哭出來了。“這可是要腦袋瓜兒的事呀!開不得玩笑、千萬開不得玩笑!”

“好好好!”金線狐臉色一變,氣鼓鼓地:“你要帶人你就去帶吧!姓裘的在客棧裡等著你去抓,一家子!醜話說在前頭,要是路上出了什麼差錯,那可不干我的事。”

金線狐說完之後,掉頭就走。

金天保一個大步把她給攔住了。

“大妹子!慢走慢走,我可不是存心來惹你生氣的,你平時幫我那麼多,這一回……”

“這一回有點兒例外,是小妹我反過來請你幫忙,說吧!給不給面子?”

“十天?”

“沒錯,從現在算起,只有八天半。”

“大妹子!我等,不過,我要派人釘住他。”

“怎麼個釘法?”

“這……?”

“一家子!如果你能釘住他而不被他發覺,你就去釘;如果你眼睜睜看他殺人,或者他被人殺,你都能不管,你也要釘。要是這兩件事你都作不到,我看你還是省省勁兒,到萬花樓去享享豔福吧!”

“大妹子!你可得替我想一想,若是我沒抓到這個重犯,也許還有挽轉的餘地。如今我查到了,追到了,不立刻抓他,又讓他跑了,這……這教我怎麼申訴,腦袋瓜兒就丟定啦!”

“一家子!你要是真會落到綁赴刑場的地步,我這個作小妹的還不情願哩!放心,那姓裘的就好像放在我口袋裡,跑不掉的!”

“當真?”

“我的話你還不信嗎?”金線狐一把抓住了金天保的手。“走走走!這裡的酒菜賞給你的弟兄們去吃喝吧!咱們上萬花樓去,小妹給你安排安排,你也正好趁這幾天舒坦一下。”

在呼瑪一帶稱雄道霸的金天保一旦到了金線狐這娘們的手裡竟然變成了麵人兒,任她揉,任她揑了。

金線狐把金天保安排妥當,回到金家大院時,已經是太陽開始偏西的午後了,她打算休息一下,再等佟春霖的消息。

一下大車,就看見杜雲飛在石階前等待著,似乎有極重要的事要報告她。

“有事?”她輕輕地問。

“是的……裘文傑回到了客棧。”

“哦?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您剛走不久,好像他是跟在咱們之後離開了那個地方。”

“現在呢?”

“他在客棧裡吃過晌午,就一個人到萬花樓去了。”

“萬花樓?這小子可真是不知死活,金天保就在萬花樓,人家帶了大隊人馬來抓他,他倒自己送上門去了。”

杜雲飛所要報告的事都說完了,他不敢胡亂表示自己的意見,今天金線狐的脾氣非常暴躁,他犯不上找捱罵。

“雲飛!那個小丫頭片子為什麼又讓他離開呢?”

“這……可猜不著。”

“如今那小子還在萬花樓嗎?”

“還在。”

“侍候他的姑娘叫什麼名字?”

“是一個叫小百合的。”

“讓他去找樂子吧!等他回到客棧之後就立刻通知我………對了!我今天不見任何客人,除了佟春霖。”

“佟春霖已經來了。”

“哦?在那兒?”

“在大廳。”

金線狐心中非常佩服這個老江湖,他辦起事來的效率是非常驚人的。

“有消息了嗎?”一進大廳,金線狐劈頭就問。

“金姑娘!你要我查的是一對神秘的父女,可是,北大荒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對父女。玉娃子這個小丫頭是有的,那個皮鞭上很有功夫的婦人也是有的。她倆是什麼關係,外人不清楚。她們多年來一直是以圍獵維生,從來也沒有跟別人來往,也沒有什麼過節,至於你所說的那位神秘的老頭子什好像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她們一直就住在那間石屋裡嗎?”

“金姑娘!我所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了。”

金線狐有一瞬間的沉默,雖然只是短短一瞬,她似乎已經把許多事情都安排好了。她突然笑著訝:“說句良心話,我是真有點兒服你。”

佟春霖先是一楞,接著又陰側惻地笑了起來:“嘿嘿—金姑娘!我不是在你面前倚老賣老,我看著你長大,看著你混出了名頭,可是,我卻摸不著你的性子,就像北大荒三月的天氣,頭頂上是暖烘烘的太陽,腳底下是硬冰冰的凍地,又是冷又是熱的,金姑娘!這會兒你怎麼又誇證起我來啦?”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那姓裘的準定會回過頭來找你……”

“我是這麼說過。”

“他已經找你去了。”

“哦?上那兒去找我?”

“上萬花樓小百合姑娘那兒……”金線狐流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雖然你沒告訴過我,你跟裘文傑之間如何連絡,不過,我知道萬花樓中的小百合是你的耳目,沒錯吧?”

“服了、服了!”佟春霖一連打了好幾個哈哈:“金姑娘!在北大荒誰要想瞞著你打個馬虎眼兒,可真是不容易辦到哩!”

“你可知道如今萬花樓有一位豪客在嗎?”

“誰?”

“金天保。”

“金姑娘!不是我捧你,說起金天保,可不能小看,他要是跺一跺腳,呼瑪河的水都要飛起三尺,小船都會翻過來。不過,他在你面前算不了什麼;尤其是在你坐鎮的金山鎮,他那裡還夠資格算一個豪客?”

人、沒有不喜歡聽奉承話的,金線狐當然是非常開心,流露出非常得意的笑容。

“金姑娘,我要告辭啦!”

“什麼時候再來?”

“哦?我還需要來嗎?”

“當然要來,最好是今天晚上。”

“金姑娘莫非還有什麼差遣?”

“別在我面前裝迷糊,我要知道你跟裘文傑來往的下文,而且,你也順便向他打聽一下那個神秘的老頭子,只有裘文傑見過他。”

“一定、一定。”佟春霖表現得非常恭順,“一有消息,我就隨時來奉告。”

佟春霖離開金家大院,匆匁忙忙去到一家吃食店,胡亂吃了一點東西填肚子,然後就往黑龍江畔走去。

他並不是走向熱鬧的碼頭,而是走向碼頭上游約摸三里處的一處河灣,那裡住著幾戶漁家,河灣處停泊了幾艘破舊的漁船,也有三三兩兩的兒童在用手網捕小蝦,這是他們的娛樂,當然,晚餐時他們也可以吃到香酥鮮美的炸蝦兒。

右人迎了過來,是個白髮皤皤的老婆子。

“佟爺!您要帶一尾鮮魚回去下酒嗎?剛網上來的,還鮮蹦活跳哩!”

“那可好!我瞧瞧、我瞧瞧!”

佟春霖跟著那老婆子進了屋子。一進屋,那老婆子的態度就變了、冷冷的,而且還伸出了乾癟的手。

佟春霖摸出一塊老光洋,放在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掌裡。

“佟爺!太少了。”

“這是老價錢……”

“今兒來的是貴客,您得多打發……”

佟春霖大概不喜歡羅嗦,又掏摸了一塊老光洋放進了那隻貪婪的手掌心裡。

“人在房裡,天色黑盡之前請走路,不能久留,這是老規矩。”老婆子冷冶地說。

尾房有人在等佟春霖,是裘文傑。

“老弟!想通了?”佟春霖就站在房門口,沒有進去。

“我有一把匕首,”裘文傑坐在那兒一動也沒動,眼光也沒有向門口看,“是一把很不錯的匕首,我用了好幾年,很稱手,可惜今天弄丟了。”

“哦?”

“在這豺狼遍地的北大荒,身上沒傢伙可不行,所以,我想跟你要那兩把匕首。”

“聶龍的遺物?”

“我也不管是誰的遺物,就是你昨晚給我看的那兩把匕首,我要買。”

“不買機密消息?”

“沒興趣。”

“裘老弟!你這一趟白跑了,我在北大荒只賣機密清息,那兩把匕首隻送不賣,如果你對聶龍的生死存亡毫不關心,那兩把打造精良的兵器又豈能落在你這種無情無義之人的手中?”

裘文傑突地長身而起,像撲縱的山豹,像振翅的老鷹,其快無比,一幌就到了佟春霖的面前,叭地一聲,就將佟春霖的眉頭抓了個結結實實。

“賣不賣?”裘文傑氣勢洶洶。

“不賣。”佟春霖的語氣仍然很強硬。“如果你想搶,也不成,因為今天我沒有將那兩把匕首帶在身邊。”

裘文傑開始用另一隻手去搜索佟春霖的身上,他搜得很仔細,還讓佟春霖蹺起腳來讓他搜查靴筒,果然,沒搜蒼那兩把匕首。

“走!我跟你去拿。”

“裘老弟!咱們幹麼要用這種態度相處呢?你鬆開手,咱們坐下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我真不知道你在顧忌什麼,你明明是為了‘三耳四手’小聶龍的事來到北大荒,你偏不承認,為什麼呀?”

裘文傑的手放鬆了,不過他的嘴依然沒有放鬆。

“我不認識什麼小聶龍,這話在昨天晚上我已經對你說清楚了,我只想買那兩把匕首。”

“我不開鐵匠鋪,不賣刀劍。”

佟春霖表現的態度相當強硬,可是,裘文傑倒沒有勃然大怒,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哼!

姓佟的!想不到你還有點兒個性,不過,我這個人也有點兒倔。昨晚你要將那兩把匕首送給我,我偏不要;現在你不賣,我是偏偏買定了。”

“不賣就是不賣。”

“姓佟的!你在北大荒能夠活到今天,就全靠你的耳目靈通,要是你沒有耳目,只怕寸步難行。醜話說在前面,明天天亮之前把那對匕首送到我客棧去,晚了一個時辰,我就先拿萬花樓的小百合開刀,一直把你的耳目斬盡殺絕為止,我看你以後怎麼個混法?”話一說完,裘文傑就大踏步走了出去。

這也許是氣話,也許是大話,可是,這話從裘文傑的嘴裡說出來就格外有份量,一向心高氣傲的佟春霖也免不了連打幾個寒顫。

“哼!”背後突然響起一聲冷笑。

佟春霖聞聲回頭,這間屋子裡突然多了一個人,這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竹笠,一副漁翁打扮,他面壁而立,佟春霖只看到了他的背部;儘管只是一個背影,他也是非常恭敬。

“您是什麼時候到的?”佟春霖的口氣非常恭敬。

“早來了。”

“那……姓裘的說什麼您都聽到了?”

“嗯!”

“下一步咱們該怎麼辦?”

那人向後一甩手,吭郎一聲,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兒落在桌子上。

“這裡有兩把匕首,夜裡給他送過去。”

“可是,他要的是聶龍那兩把,不是……”

“如果姓裘的認得出來那兩把匕首是聶龍生前用的,咱們豈不是省下了許多麻煩?”

佟春霖的臉上立刻浮現了笑容,一連聲地說:“高明、高明!我怎麼沒有想到哩!”

“春霖!姓裘的是個楞頭青,好對付,倒是金線狐那個騷娘們,你可要多用點兒腦筋。”

“這我知道。”

“春霖!我這個人一向有個原則,非有十成十的把握絕不輕舉妄動,你可不能給我出半點漏子。”

“我知道。”

“去吧!”

佟春霖拿起桌上那個小布包兒,匆匁忙忙地走了出來。當他跟這個人在一起時,就會感受一股相當大的壓力;而且,他們已經見過好幾次了,佟春霖卻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總是以背對人,好像他的容貌被人看了會令人作噩夢似的。

在北大荒混混之輩,佟春霖幾乎沒有不知道的,可就是猜不透這位神秘人物到底是什麼來路。佟春霖愈是和他作深入的接觸,就愈加感到不安。

佟春霖又趕到金家大院向金線狐回了信,他將裘文傑跟他接觸的經過作了一番報告,不過,那個神秘人物與他的一番對話他卻全部隱瞞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金線狐顯然很開心這件事。

“我不能賣那對匕首,我佟春霖說出去的話絕不能隨便收回來。”

“怎麼?你是想試試姓裘的說話算不算數。”

“我不想試。”

“那你何不作個順水人情,將匕首送他?”

“也不送。”

“你這個人還挺彆扭。”

“我借給他用,”佟春霖將那個小布包兒放在金線狐的面前。“麻煩你轉一轉手,這樣,彼此留個面子。”

“好!我替你們打這個圓場……我教你幫我查的人,這是請你費費心。”

“放心,我會四處去查訪的。”

佟春霖辭去之後,金線狐立刻派杜雲飛去請裘文傑,因為她這個作地主的還沒有請來客吃過飯,裘文傑一請就到,這一次倒還沒有橫生枝節。

酒過三巡,金線狐就把那個小布包兒拿了出來。

“這是佟老頭兒送過來的。”

“什麼?”

“你還是明知故問嗎?你要的東西。”

裘文傑拿在手裡掂了一下,冷笑了一聲:“哼!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裘少爺!別得理不讓人,佟老頭兒把話說得很明白,不賣,也不送,他只是暫時借給你用。”

“還不都是一樣……”

“瞻仰一下,行嗎?”

“只不過是兩把短刀而已。”

裘文傑一隻手抖開了外面的包布,兩把鋒利閃亮的匕首就出現在眼前了。這兩把匕首和裘文傑昨晚在客棧中看到的那兩把一式一樣,如果他真是聶龍的生死之交,就會發現這不是故人之物,看神色,他似乎沒有發現。

“裘少爺!我冒昧問一句話:沒有這兩把匕首,你就不會有安全感嗎?”

“話不是這麼說,我用手叉子用慣了,身無寸鐵,總有點兒彆扭。”

“你一向用單手叉子,如今一對成雙,你習慣嗎?”

“我只會用單,不會用雙,往後我也只會帶一把放在身邊,萬一弄丟了,還有一把備用,不是很好嗎?”

金線狐發現裘文傑言不由衷,不過,她沒有再追問下去了。

“裘少爺!縣保安大隊的金大隊長到鎮上來了。”

“我知道。午後在萬花樓我就見到他了。”

“面面相對嗎?”

“沒有,為了不給你添麻煩,我閃了一下。金姑娘:人情世故我遺是懂得一點。”

金線狐似乎覺得他們談論的態度太嚴肅了一些,用筷子夾了一塊燻獐子肉放在裘文傑的碗裡,笑著說:“嚐嚐看,這種野味你在哈爾濱未必吃得到。”

裘文傑好像不識抬舉,沒有去動那塊燻獐子肉,態度比先前好像更嚴肅了。

“金姑娘!”他的目光盯在金線狐的臉上,好像她臉上突然冒出一朵好看的花兒。“我這個人沒什麼壞,若是要挑毛病,那就是我生了一雙太利的眼睛珠子。我看得出來,你笑得很勉強,坐著也不安穩,你爽快點把你心裡想要說的話都說出,你我都舒坦,又何必憋著哩!”

“莫高的幾個兄弟曾經懸賞五百兩黃金!我已經跟他們連絡過了,他們答應晚點把金子送過來,我會立刻教杜雲飛把那五百兩黃金給你送過去。”

裘文傑沒吭聲,他顯然預料還有下文。

果然,金線狐只是稍稍一停,又接了下去:“我想請問:你在什麼時候離開金山鎮。”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裘少爺!我已經盡力作到一個好主人,而你,卻不是一個好客人。”

“你希望我什麼時刻離開金山鎮?”

“等那五百兩黃金一到你的手上,你立刻就離開,我會派人護送,而且保證你回到哈爾濱的時候不會缺少一根頭髮。”

“為什麼對我那麼好?”裘文傑的態度仍然是非常嚴肅,也可以說是不識好歹。

“因為你裘少爺很給我面子。”

“在北大荒,誰敢不給你金線狐的面子?老實說,那晚在野地裡我很機伶,雖然你只一個人露面,其實我知道在暗中你還佈置了人槍,我只是不願吃虧,不願自討沒趣罷了。”

“裘少爺!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

“可是,你的承諾並沒有過去,你親口說的,十天之內保證我的安全。”

“我是這麼說過……”金線狐似乎要選擇恰當的措辭,因此她停頓了一下。“不過,眼前的情勢有了變化:第一、金天保來得太快,他將要對你採取什麼樣的手段,我已經沒法子控制:第二、好像還有好幾起不明身份的人物要對你採取嚴厲的行動:第三、今天一大早把你找去的那一對父女,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摸清楚他們的底細……裘少爺!我是為你的安全著想……”

“你在恐嚇我?”

“不!絕對不是。我……”

“金姑娘!咱們以往毫無交情,可別說是你在關切我。而且,以你過去的言行,根本就不可能去關心誰。”

“裘少爺!說句心真的話,以往我也聽說過你這麼一個人,見面之後對你的印象也不壞,這大概就是我關切你的原因……”也許是出自肺腑,金線狐將目光看著手裡的杯子。“我總覺得,像你這種人死在北大荒太可惜了。”

裘文傑聽完這番話之後,既沒感激,也沒有加以嘲笑,他拿起酒壺,將彼此的酒杯那斟酒,然後輕輕地說:“來!乾一杯!”

“乾杯要有理由。”

“你應該說乾杯要有藉口……好!讓我找個藉口……”想了一想,裘文傑又搖搖頭,“算了,這兩杯酒還是留著慢慢喝吧!”

“為什麼?”

“如果非要我找個乾杯的藉口,這個藉口可能會使你傷心。”

“沒關係,如果你真能使我傷心,我倒很佩服你。我早就沒心沒肝了,你傷不到什麼。”

“這就對了!金姑娘!你幹過山賊,蕩過馬賊,殺人無數,早就沒心沒肝了,你竟然會對一個素昧平生,初次見面的人投以關注之情,你說,是不是應該浮一大白?”

這番話有嚴苛的諷刺,金線狐卻一笑置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子喝乾了。

裘文傑卻沒有動面前的杯子。金線狐也沒有去催逼他。

“金姑娘!你今年多大?”

“裘少爺!你犯了忌諱,不該去盤問女人的年齡。”

“好!不問年齡,別的可以問嗎?”

“你儘管問。”

“你有過男人嗎?”

這一問,問得相當唐突,想不到金線狐回答得卻是非常風趣:“你好像在問一隻鳥兒會不會飛。”

“答得妙……有過多少男人?”

“對不起,我沒有記帳。”

“其中有多少是被逼著霸王硬上弓?其中有多少是半推半就?其中又多少是你心甘情願投懷送抱的?”

一絲慍怒從金線狐的眼角閃過,可是濃郁的笑容很快就將那絲慍怒掩蓋住了。

“你的問題教人難以回答。”

“金姑娘!你不是雛兒,也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你會對一個陌生人關注,誰信?”

“不信拉倒!”金線狐自己倒了一滿杯酒,又幹了。

“那麼,我難免會自問:那頭雌狐狸幹嗎對我這樣好?她到底在打什麼詭主意?”

“裘文傑!”她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你愛走不走,那怕是十天之期滿了你還要待在這兒也是你的事,從現在起我要是在你面前問你什麼時候走,我下輩子就淪為千人騎、萬人跨的賤貨……有一天你可以放心,你死以後我會為你收屍,一定會刨一個深坑,免得你的臭皮囊被你的同類吃掉……要不要再喝幾杯?如果不想喝酒,要不要吃飯。若是你不想喝也不想吃,這場接風酒就結束了,你請回客棧吧!”

金線狐的涵養功夫畢竟有限,在遭到裘文傑一連串的譏諷之後終於露出了本性。

裘文傑卻笑了;他似乎有虐待狂,當他見到對方遭受他的蹂躪而發出嘶叫時他才會感到快慰。

“金線狐!”他笑眯眯地說,聲昔無比地柔和:“你很可愛,真的,可愛極了!”

金線狐蹬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凝視著,她顯然無法應付裘文傑這種變化多端的詭異性格。

“一個年輕輕的女人能夠在豺狼遍地的北大荒大發雌威,那的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你具備了很多條件:尤其是你有徵服任何類型男人的條件……”

“可是我就征服不了你。”

“別把我估價太高,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女人征服的男人,在哈爾濱一些低級酒吧裡,有些身材發了福的白俄女人,只要她們在我面前扯扯裙子,露露她們肥肥胖胖的大腿,我就會跟她們走……”

“杜雲飛!”金線狐突然站起來大叫了一聲。

真快,她的聲音剛剛一落,杜雲飛人已經進來了。

金線狐繃著臉說:“裘少爺醉了,送他回客棧。”

杜雲飛很恭敬地說:“裘少爺請!”

一直節節得勝的裘文傑終於捱了金線狐一悶棍,不過,這一棍只是使他稍感昏眩,很快就復元了。

“雲飛老弟!”他笑著說:“請你在門口等我,我跟你的女主人再說幾句話我就出來。”

杜雲飛看了金線狐一眼;他的女主人並沒有作什麼明確的指示,他也就退了出去。

“金姑娘!我有一個請求。”

“請求……你太客氣啦!”

“請你今晚不要派杜雲飛在客棧守著我,免得破壞了我的好事。”

“什麼好事?”

“今晚子夜,有個娘們要到客棧去會我。”

“哦?是那個叫玉娃子的姑娘嗎?”

“不是,我裘文傑是個浪子,不夠資格跟那種清清白白的年輕姑娘攀交情。”

“那又是誰?”

“你!”裘文傑的指頭差一點戳到了金線狐的鼻尖。

轟地一響,好像一記悶雷在金線狐的頭頂炸開。

“你一定要來,一個浪子、一個浪女;一匹狼、一尾狐,咱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一定是旗鼓相當。”

金線狐抓起酒壺向裘文傑擲過去,那隻酒壺砸在門框上,裘文傑早就走得不見影兒了。

金線狐的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不錯,在她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也曾受過許多野男人的侮辱和蹂躪,不過,那些野男人後來都遭到她的一一報復;而且是非常嚴酷的報復。在‘金線狐’這個名號響亮之後,沒有一個人膽敢當面如此侮辱她;即使一個想找死的人也不會如此作。

然而,裘文傑卻膽敢如此,他恃仗的是什麼?他難道真以為金線狐已經愛上了他?

呸!金線狐狠狠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沬。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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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4:03:20 |只看該作者
第 五 章

杜雲飛將裘文傑送到客棧門口,輕輕說了聲‘請早安歇’就走了回頭路,裘文傑反倒一楞:怎麼?這娘們把話當了真,晚上真要來嗎?

“裘大少!”有人在店門口迎著他,是客棧掌櫃的。

“嗯!”裘文傑依然向內走。

“裘大少!”掌櫃的連退了幾步,依然將他攔著。

“怎麼啦?掌櫃的!”

“襲大少!”掌櫃的眼睛鼻子縮成了一團。“有位女客要會您,小二的太糊塗,也許他貪圖了那位女客的小惠,也沒告訴我一聲,就把那位女客迎了進去,等我知道這件事再請也請不出來了……”

“人在那兒?”

“在您屋子裡,您該不會見怪吧?”

“那泣女客是什麼時候來的?”

“您剛走,她就到。”

“掌櫃的!這也不怪小二……別放在心上。”裘文傑還隨和地拍拍掌櫃的肩頭。

他盤算著,一定是玉娃子;這小妮子也真怪,先前是千方百計地教他快些走;又百般威脅地要控制他的行蹤。後來又突然變了卦,攆他立刻離開石屋。現在又來幹什麼?來向他解釋一切嗎?

女客是揹著門坐的,儘管只是一個背影,裘文傑一眼就看出來這位女客不是他所猜想的玉娃子。

裘文傑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竟然楞住了。

她穿著皮襖子、領口、袖口以及下襬處露出一圈白,狐皮披風搭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她的腰桿挺直,真難為她,像這種坐姿,時間一久是相當累人的。

喪文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是裘少爺嗎?”聲昔相當輕脆,卻沒有回過頭來。挺直的腰桿絞風不動。

裘文傑的後腳也跨過了門檻。

“請開上房門,好嗎?”

那柔柔的聲音卻具有命今式的權威,裘文傑毫不猶豫地將房門帶上了。他緩緩走過去,在她側面停下來。

裘文傑看到了她那挺秀的側面,長長的睫毛覆蓋著大而明亮的眼睛、鼻樑堅挺,小小的嘴巴微微噘起,顯示她是個性格稽為倔強的人。

他停頓一下,終於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他約略地估計了一下:年齡大概是二十剛出頭、非常秀氣,非常文靜,好像是富家的千金小姐。

“我是裘文傑。”

“我叫曲文芝,曲直的曲,文字與你相同,芝蘭的芝。”口齒清晰,不疾不徐,看樣子還念過幾天書。

“曲姑娘!咱們好像……”

“咱們好像不認識,”她接得很快。“咱們的確不認識,我只是聽聶龍提起過你……”

“聶龍?”

“裘少爺!我聽說你在別人面前已經一再地否認你認識聶龍,不過,請你不要在我面前也否認。聶龍生前一再提起你,我是不會弄錯的。”

“曲姑娘?你聽我說……”

“裘少爺!”她好像不容裘文傑多說廢話似的。“我跟聶龍是在這北大荒認識的,是怎麼扯上這段孽緣,我也不必說了……雖然咱們沒有明媒正娶,我也沒有坐上大紅花轎,可是我為聶龍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已經三歲了。”

“曲姑娘!你……”

“裘少爺!讓我把話說完好嗎?……聶龍告訴我,他是獨子,所以,我想這個小兒子是他們聶家的一條根,對他的父母一定很重要。請你告訴我,聶家住在哈爾濱什麼地方,我立刻就去投靠公公婆婆,要是二位老人家不認我這個媳婦我也就認了,他們的小孫子總不能流落在這北大荒,將來成為一個野孩子。”

“曲姑娘!我什麼都不問,只問一件事: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

“裘少爺!聶龍死了,死得很慘,要是殺他的人知道他還有個小兒子,一定會斬草除根,三年來,我怎麼還能和我的兒子好好地活著呢?那是因為我有我的生存方式。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中我能保護我的兒子和我自己,想知道你來到了北大荒,想知道你在什麼地方落腳,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她的語氣是那樣沉著,那樣穩定,使得裘文傑深信她的話沒有誇大其辭;她的確有她的生存方式。

“曲姑娘!這件事很難辦。”

“我不知道你難在何處。”

“你一再表明,聶龍在生前向你提過我,而我呢?是在昨天晚上才聽人提起這個名字……

曲姑娘!這件事不是很難辦嗎?”

“裘少爺!你是不信任我嗎?”

“不!我生了一雙利眼,看得出來你沒有說假話。”

“裘少爺!我可以帶你去見見你的小侄子,他長得和他父親有九分相像,那時候你也許就……”

她站了起來。這時,裘文傑才發現她的左手柱了一根柺杖。

“你……?”

“哦!我的左腿有些不方便,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捧斷了腿骨,大概接得不太好。”

她橫著走了幾步,左腿是有點兒瘸。

裘文傑楞楞地站在那兒,他也許有點兒惋惜,這麼美的姑娘竟然……

“裘少爺!麻煩你跟我走一趟,好嗎?”她的口氣開始變成哀求了:“不管你外表裝得如何漠不開心的樣子,我猜想,你還是非常渴望見見你的小侄子,……幼龍這孩子很乖巧,見面一定會親熱地叫你一聲襲伯伯。”

“幼龍?”

“是的,我替他取名叫聶幼龍。”

“曲姑娘!我很想見見你的小寶貝,他一定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孩,只是……只是,到頭來恐怕會使你十分失望,我真的不認識孩子的父親……如果……如果我再回到哈爾濱去,我一定幫你打聽,好嗎?”

曲之芝那張美麗的面孔突然變了形,那張微微噘起的小嘴變成一張向下彎的弓,大而明亮的眼睛也變成了一條線,兩煩也在抽搐、扭曲,她終於掩面哭泣起來。那不是假的,是痛心、絕望的哭泣。

“曲姑娘!你……”

“裘少爺!”她抽噎著說:“你在聶龍的心裡就像一尊神,他一提到你,就眉飛色舞……

他失意的時候,他歡樂的時候,都會提到你,他甚至很少提起他的父母……他死了之後,我每日都在盼望你會在這北大荒出現……你終於來了,可是,你卻一口咬定不認識他……不認識他……裘少爺!你忍心看我希望成空嗎?”

“曲姑娘!我相信你所說的每一句話,可是,這裡面也有破綻……如果聶龍真的在生前時常提到我,三年了,你為什麼不到哈爾濱去找我?”

“孩子太小,我伯他吃不了旅途跋涉,要是你沒有來,夏天我也打算去哈爾濱找你……”

“好了!聶龍是怎麼死的?”

“身中七刀,死得很慘。”

“在他臨終前,你在他身邊嗎?”

“他負傷之後還跑回家來,死在我的懷裡。”

“他臨終之前,將殺他的人告訴你了嗎?”

“沒有。”

“他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

“他只說了一句話:別將他的遭遇告訴孩子,免得孩子活在仇恨中。”

“他平日用什麼兵器?”

“一對匕首,所以別人叫他‘三耳四手’。”

“他臨終前,那對匕首還在他身上嗎?”

“沒有。他死了之後清點他的遺物時,發現那一對匕首已經不見了。”

“你對那兩把匕首印象深刻嗎?”

“那是聶龍心愛的兵器,我當然印象深刻。”

裘文傑將身上的兩把匕首取出來放在桌上。

“是這兩把嗎?”

曲之芝瞟了一眼,就搖著頭的:“很像,但不是這兩把。”

“曲姑娘!你住在什麼地方?”

曲之芝表現得有一些猶豫。

“你如此信任我,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住在什麼地方?”

“裘少爺!為了幼龍的安全,我還是謹慎一點,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到西頭上的曹家酒坊找內掌櫃,請她捎個口信……”

“別那麼麻煩,明兒晌午請你在酒坊等我。”

“一定?”

“我沒有必要騙你。”

“好!我明兒晌午在曹家酒坊恭候。”曲文芝抬起右臂,用袖子擦了擦眼淚,然後一拐一瘸地走了。

當她抬動手臂時,裘文傑看到她腕子上戴著一隻綠油油的玉鐲子。

喪文傑將他的面孔埋在兩隻手掌心裡,他是為了接二連三的怪事感到迷惑?或者他的確和聶龍有八拜之交,在認真考慮要不要在這個年輕的未亡麵人前表露身份呢?

窗紙突然破了一個洞,在那個洞眼裡出現了一隻亮閃閃的眼睛。

裘文傑的手指也綻開了一道縫,在縫間同樣露出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窗紙的洞眼逐漸擴大,終於,整格都成了空,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空間裡出現了一雙艱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那張‘方’臉看起來有點見怪,有點兒冷峻。

裘文傑的一雙手離開了他的面孔,向上伸起,他在伸懶腰,然後他的雙手又垂向桌面,那是很自然的伸屈動作;可是,在令人難以想像的速度下,放在桌上的兩把匕首業已脫手飛出。

那張‘方’臉不見了。

那兩把匕首一左一右地紮在窗格子的木條上,其實,裘文傑也可以讓那兩把匕首扎進那張怪臉的眼窩裡,他只是不願那麼作。他走過去,拔下紮在木條上的匕首,喃喃自語地說:

“這兩把傢伙倒是很稱手。”

方才在窗外窺視探的是誰?裘文傑為什麼要放他一馬?曲文芝的身份……這都是一連串的謎。其實,這一連串的謎團都不重要。最大的謎團是:裘文傑為什麼來到這北大荒?唯一能解謎的人似乎只有他自己。

有人感門,輕輕的。

裘文傑的目光好像有透視力,隔著一道門板他也能看出門外的人是誰。他提高了嗓門說:

“鐵柱子!推門進來吧!”

進來的人果然是鐵柱子。他在凳子上坐下,沒說話;他似乎在等待裘文傑先提問題他再回答。

“鐵柱子!你今兒一整天都沒離開客棧?”

“沒有。”

“有沒有什麼人故意跟你搭訕,套近乎?”

“沒有。”

“鐵柱子!”裘文傑的臉上浮現了一股子邪笑。“老實告訴我,你在哈爾濱有沒有愉偷地去逛過窯子?”

“沒有,”鐵柱子竟然臉紅了。

“今晚開開洋葷吧!”

“喪少爺……”

“聽著:回到房裡去,然後叫店小二為你叫條子,指名要萬花樓的小百合。快去!”

“裘少爺!不要逼我幹這種事。”

“像你這種人要是不逼你還行嗎?”裘文傑一巴掌拍在鐵柱子的眉頭上。“快去!扭扭捏揑地像個二姨子。”

“裘少爺!難道非要幹這種事才算是個大男人麼?”

“沒錯,是男人就得找樂子,快去!”

鐵柱子紅著臉走了,裘文傑卻聳肩暗笑起來。很顯然,他不是逼著鐵柱子找樂子,他大概想立刻見到佟春霖。

住在下房中的車把式也要叫條子,這倒使得店小二有點兒意外。不過他才懶得過問這碼子事,你找娘們你付錢,我還有‘腳錢’好賺,又何必多問。

小百合是過了氣的老姑娘,總有二十七八年紀吧!在萬花樓多半閒著,佟春霖找這樣一個眼線,

倒是既省汝,又管用。金鳳閣叫‘條子’一送過去,立刻就有一乘青頂軟轎把她給送過來了。

雖是下房,小百合卻一點兒也不彆扭,富家的奴僕此起一般的客人出手還要大哩!

鐵柱子可真是魯男人,一見娘們進了房,脖子就彎下去了。

“怎麼啦?沒酒沒菜的,”小百合可是老吃老做的。“是要拉鋪關門呀!”

“你坐!你坐!”鐵柱子的聲昔在喉嚨眼裡打轉。

“坐什麼呀?”小百合在鐵柱子身上直磨贈。“坐著多沒勁兒!”

房門突然推開,裘文傑走了進來。

“兩個?你們想‘會靴子’呀!……”小百合的風騷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見過裘文傑,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裘文傑手裡拿著兩塊老光洋,往小百合打裡一塞,嗓門壓得低低的:“三更天,我要見佟爺。”

“地方呢?”

“怎麼?地方不是由你告訴我嗎?”

“這是臨時的,地方要由你定。”

“就在我房裡,教他暗著來。”

“放心,誤不了事的。”小百合說著就往外走。

“慢點!”裘文傑攔著她。“別走得太快,你可以教教這楞小子玩玩人疊人的把戲。”

裘文傑說完之後走了出去,鐵柱子如何去應付那種場面,他可懶得管了。

上房下房貼隔壁,一折身就過來了,也沒人看見。

回到房裡,裘文傑發現房裡有人坐著等他,一看那身狐裘就知道來人是金線狐,他不禁展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我來了!”金線狐輕輕地說。

“你真乖!”裘文傑嬉皮笑臉地在她對面坐下。

“裘少爺!我勸你最好還是少碰狐狸,沾上狐狸的騷味兒三年也洗不乾淨,而且你還容易掉進迷魂陣,年紀輕輕的,何必呢?”

“好啦!金姑娘!”裘文傑突地面色一正。“開場白已經說過了,提正事吧!”

“你怎麼知道我來找你是有正事?”

“金姑娘!你可不是萬花樓的粉頭,叫你來你就乖乖地來,我裘文傑可沒那麼大的面子,說吧!”

“你剛才差一點桶了漏子。”

“剛才?”裘文傑不禁轉過頭去看看窗欞上的那個小洞。

“你可知道那個在窗外窺探的人是誰?”

“不是鷹,就是狗。”

“是駐在鎮上的保安中隊中隊長畢玉青。”

裘文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如果你將兩把匕首插在他的眼眶子上,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如果我的力道輕一點,世上就多了一個瞎子;如果我勁道大一點,棺材店就作了一筆買賣,是不是?”

“你好像吃過燈草灰,說起話來輕飄飄的。”

“你來,就是告訴我這些,或者:這就是稱找的藉口?”

“裘少爺!你不覺得你對我的態度太過份了嗎?”

“我猜:像你這種人一定喜歡這個謂調兒。你平常都在糟蹋別人,如今有人糟蹋你,豈不是也很新鮮嗎?”

金線狐隔著桌子一個耳巴子輻了過來,她的手畢竟不夠長,裘文傑微徽一閃就躲過了。

“金姑娘!我這個人就是這張嘴巴太利,你打疼了你的手,也未必能改得了我的毛病……

好了!別鬧,咱們談點正經的。”

“狗嘴裡還吐得出象牙來嗎?”

“狗嘴裡自然長不出象牙,人嘴裡也說不出狐狸話,”裘文傑真是一點也不讓步。“我問你,你什麼時候過河去新喬治夫喀。”

新喬治夫喀是俄境的一個地名,裘文傑的俄語發音倒是相當標準。

“那是老毛子的地界,”金線狐的眼睛瞪得很大。“我去那兒幹什麼?”

“你不是經常去嗎?”

“誰說的?”

“金姑娘!真人面前不論假,光棍眼裡不揉砂。你在地頭幹些什麼,我可清楚,鍊金廠的工人偷了金子賣給你,莫高那幫子劫金賊,贓物也是賣給你。你只買不賣,行嗎?你每個月最少要渡過黑龍江到新喬治夫喀去兩趟,右個老毛子專收你的髒物,沒錯吧?”

金線狐那張臉蛋此起雪地裡的冰雪還要白,經過這張白臉一襯托,那雙眼睛就顯得格外黑、格外亮了。

“裘少爺!知道太多別人的秘密你並沒有好處。”

“金姑娘!我剛才說的這些話,在金山鎮,在呼瑪縣,在整個北大荒,算是秘密嗎?”

金線狐冷冷地吸了一口長氣,沒有說話。

“放心,我不是金礦、金廠的保安專員,又不是吃公事飯的鷹犬,我才懶得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那你打聽我的行蹤幹什麼?”

“我要託你帶個口信。”

“帶給誰?”

“這個人在你眼裡也許只是一粒砂,在我眼裡卻相當重要,是個‘二轉子’,爸爸是老毛子,媽是中國人……咱們不追他的家譜,提這些幹什麼呀?他的渾名叫‘黑毛’,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披了一層黑汗毛,聽說在新喬治夫喀一間酒吧裡當看門的,一天二十四個鐘頭,倒有二十來個鐘頭是在醉鄉里混過去的。”

“我聽說過這個人。”

“那就麻煩你……”

“只怕來不及,你還有八天的時間,而我在這八天以內不可能過江。”

“那……麻煩你派個專人替我跑一趟。”

“帶什麼口信?”

“請他過江到金山鎮來一趟。”

“這傢伙好吃懶做,偷竊扒年拿無所不為,被保安隊驅逐出境的,他過不了江。”

“有你保駕他就過得來。”

“他肯來嗎?”

“你告訴他,有個姓裘的要見他,他可以賺到三年的酒錢,你再保險他來去自如,他一定會來。”

“現在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你找他幹什麼?”

裘文傑笑著說:“知道太多別人的秘密,對你並沒有好處。”

“好!我不問。不過,你不能老是佔便宜,我保證明天擦黑光景這個黑毛就站在你面前說吧?許我什麼條件?”

裘文傑很認真地想,半晌,他才開了口:“金姑娘!當你寂寞的時候,我就陪你一個晚上。”

金線狐並沒有生氣,她的心裡倒像是真被裘文傑抓住了。每天彼人家捧著,一旦有個男人用腳踩在她的頭上,她反而覺得挺有意思的。

她只是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瞪了裘文傑一眼,就站起來了。

裘文傑應該得意的,但他並沒有得意,反而皺緊了眉頭,好像有很沉重的心思。

鐵柱了又來了,因為門敞著,他幾個大步就到了裘文傑的面前。

“滋味如何?”裘文傑笑著問。

“她已經走了……”

“好啦!邪事辦過了辦正事……過來。”

鐵柱子伸過頭去。裘文傑附在他耳根上嘀咕了老半天,只見鐵柱子一個勁兒地點頭。然後又退了出去。

客棧中的喧囂聲終於逐漸地平靜了,裘文傑也安靜地躺上了熱炕,照說,他是不能安枕的,而他卻睡得非常香甜,他似乎沒有將‘危險’兩個字放在心上。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使他從夢中醒時,房內漆黑,油燈已滅,在他的床前站了一個人,雖然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從身材體型上,裘文傑認得出來人正是他邀約的佟春霖。

“裘少爺!”佟春霖輕輕地叫喚。

“坐!”裘文傑躺在炕上沒有動。

“有什麼要緊的事嗎?”佟春霖在炕沿上坐下了。

“向你買機密消息。”

“樂意效勞。”

“聶龍有個妻子,還有個小兒子,他們在什麼地方?”

“裘少爺!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嗎?”

“絕對沒這回事,聶龍到北大荒來是想發橫財的,怎麼可能娶妻生子加上拖累呢?”

“好!第二個問題:你在替誰幹事?”

“這話什麼意思?”

“佟春霖!北大荒有人想了解我來這兒的動機,就教你出面探測,別以為我不知道……

佟春霖!這不是逼問,是買賣,價錢由你開。”

“裘少爺!你誤會了……”

突然,佟春霖的上身向後仰,原來一根用牛筋做的絞索已經套上了他的頸項,裘文傑有力的膝蓋也頂上了他的背脊。

“佟春霖!現在不是買賣,是逼問,快說!”

佟春霖發出了一聲嘶叫,就在這一瞬間,窗戶盪開,兩條黑影飛閃而進,原來佟春霖早有警覺,還帶來了埋伏。

同時間,房門口也閃進了一條黑影,只聽見棒子揮舞的聲音,又是棒子擊中物體的聲昔,其間也夾雜幾聲悶哼,很快地,一切又恢復平靜。

裘文傑那令人發寒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了起來:“佟春霖!你是老狐狸,我也不是省油燈,而且我那位夥計也挺不好對付。沒關係,我很有耐性,你一問不答我二問,我二問不答再三問,每問一次得不到答覆,我手裡的絞索就會收緊一些,只怕你的頸脖子耐不住……”

果然,那根牛筋套索又緊了一些。

“松!松!松”佟春霖發出哀求的聲音絞索放鬆了。

“裘!裘少爺!你……你完全不遵照江湖規矩……”

“我不是江湖人,不走江湖路,不懂什麼江湖規矩。”

“我跟你來往是買賣,跟別人來往也是買賣,照規矩,我不能去打聽別人的身份和姓名。”

“我信……那麼,請你描述一下那人的模樣。”

“是個男的。”

“多大年紀?”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面,聽聲音,好像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

“那兩把匕首是他交給你的嗎?”

“是的。”

“用意何在?”

“想確定你和聶龍是否有關係?”

“你和他什麼時再見面?”

“不一定,總是由他主動和我約晤,仍是小百合那條路。”

“佟春霖!我希望你說的都是真話,要不然你就死定了!”裘文傑放鬆了絞索,接著說:

“對不起!你帶來的人捱了我那夥計的棒子,恐怕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了。”

“裘少爺!我一向獨來獨往,從來就沒有什麼夥計。”

“哦?”裘文傑在找火柴。“我來亮燈。”

“等一會兒。”佟春霖說了一聲就快步離開,他似乎恐怕捲進這場是非的漩渦之中。

裘文傑點亮了燈,此時佟春霖已不在現場了。地上躺著兩個身胚粗壯的漢子,一個腦袋瓜子見了血,另一個雖不見血,但是和他同伴一樣昏迷不醒。本來可以從這兩個傢伙身上問出一點線索來的,現在看情況是沒法子追問了。

“鐵柱子!”他喊了一聲。

鐵柱子在房門口出現,他手裡拿著一根粗大的棒子,一聲也不吭。

“要多久才能醒來?”

“誰知道?”

“擺在這兒也不是事,拖到外面簷下去。”

“那會凍死他們。”

“那……怎麼辦?”

“可以叫掌櫃的來,就說他們是越窗而進的盜賊。”

“保安隊會派人盤問,我怕那種麻煩。”

“人是我用棒子‘亨’倒的,你在大睡,什麼也不知道,保安隊的人由我對付。”

金線狐已經把話挑明瞭,她雖然有諾言在先,萬一和保安隊弄擰了,要找碴兒,她也照樣應付不了。鐵柱子所主張的善後方法是對的。盜賊越窗而入,圓謀不軌,用棒子迎擊痛毆那是正當的行為。

事情就如此決定,本來已經沉寂的客棧又熱鬧起來,把酣睡入夢的客人都吵醒了。

在金大院中,此時也是夜深人靜。廊下有好幾個勁裝疾服的男女在候著,似乎隨時都會出動。大廳中,金線狐和杜雲飛在商議什麼,二人的面色都很凝重。

“雲飛!”在私底下,金線狐對他倒是非常客氣。“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就怕他一點,怕他是金礦局方面請他來追查髒金的。”

“如果姓裘的真是金礦局請來的高手,就一定會在事先和保安隊方面打聲招呼。”

“也許金天保和畢玉青只是裝裝樣子。”

“可是,裘文傑曾經放倒了四個保安隊員呀!如果他是吃公事飯,怎麼可以如此胡來?”

“雲飛!問題就在這裡了,莫高沒有見到裘文傑殺那四個保安隊員,到現在為止沒任何人能夠證明的確有這麼回事,我派人在那座山神廟的附近查過,不見屍首,不見痕跡,如果這是一著早就安排好的計謀,教那四個保安隊員暫時躲一躲,那咱們就上當了。”

“金姑娘!我倒有個辦法。”

“快說!”

“教金天保把姓裘的帶走,看他們怎麼辦?”

“雲飛!不要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姓裘的可以明著去,暗裡來,何況這個人對我來說,還有相當利用的價值……還有一件令我耽心的事,他從來沒有來過北大荒,他怎麼知道我常常過江到俄境的新喬治夫喀?又怎麼會知道有黑毛這個人?這明明是有人提供線索給他。”

“金姑娘!他找黑毛幹什麼?那個混球除了會喝酒之外還有什麼用處?”

“雲飛!任何事情都不要看得太單純了……好了!”金線狐伸了一個懶腰。“時候不早了,渡船隻怕已經在碼頭上等著了,你連夜過江,天亮前把那個醉鬼抬過來,我倒要看看裘文傑這套把戲怎麼耍下去。”

杜雲飛起身走了,也帶走了在廊下等待的那幾個男女。

金線狐正想回房睡覺,卻又來了客人,這個時候還能登堂入室的當然是特殊客人。不錯,他的確很特殊,是駐紮金山鎮保安中隊的中隊長畢玉青。高個頭,三十不到的年紀,挺帥氣。

“玉青!有話到房裡說去。”金線狐連連打著哈欠,聽口氣,她與畢玉青之間還有著極為親暱的關係。

“就在這裡說,就在這裹說!”畢玉青又拉著金線狐坐了下來。

“怎麼?你還要回隊上去?”

“是呀!那個姓裘的混球把我兩個手下打得昏迷不醒,還挺在那兒呢!”

畢玉青突然壓低了聲音:“我看,放黑槍把那小子丟棄算了。”

“為什麼?”

“我有預感,這小子遲早會給你惹麻煩。”

“玉青!你這個人樣樣都不錯的,就是缺乏那麼一點機智,”金線狐的口氣很不好聽。

“這種餿主意也虧你想得出來,我金線狐什麼時候打過人家黑槍……”

“我來!”畢玉青拍著胸脯說。

“得了吧!別胡亂攪局,往後也別派什麼人去釘姓裘的,情況已經夠複雜了,你這一插腳,更是一團糟……今晚不宿在這兒?”

“老金在這兒,我可不願被他抓著小辮兒。”

“也好!那就快些回去吧!”

畢玉青走了,金線狐也回到了臥房。人是挺倦的,可是躺到炕上卻又無法閉眼,裘文傑的影子老在她眼前飄過來飄過去的。

她輕輕地詛咒了一聲:“哼!裘文傑這小子真是個邪神轉世的。”

其實,今兒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的可不止金線狐一個人,那個名叫玉娃子的小妮子也是在火炕上輾轉反側,難以入寐。

她甚至連衣裳都沒有脫,還不時坐起來望向窗外一遍銀光的雪地,她是在等什麼人嗎?

石屋裡很靜,好像偌大的屋子裡只留下她一個人。

不錯,她是在等人;那個人像一溜煙似的在銀白的雪地上朝向石屋奔了過來。

就是那個為玉娃子趕車的老婦人,可是,她在雪地上奔走的速度竟然比她所駕馭的雙套大車還要來得快。

玉娃子一見到老婦人遠遠的影子時,就連忙披衣迎出,等她從臥房走到堂屋裡,老婦人已經進門了。

“玉娃子!今天佟春霖一整天都在調查咱們的底細。”

“他查得出來嗎?”

“當然查不出什麼名堂來,因為你那位令尊大人事實上是不存在的。不過,我可要提醒你。你今天在裘文傑面前玩的那一套,除了引起金線狐對咱們格外留意之外,好像沒有別的用處。”

“不見得吧?”

“丫頭!你那張嘴總是不服輸的,告訴你吧!在鎮上,根本就沒有莫高的影子,他那些弟兄們也是一個不見。”

“也許是因為駐紮呼瑪縣城的保安大隊長金天保來了的緣故……”

“大小姐!別在那兒胡猜亂猜了,莫高不到鎮上來,十成有八是金線狐授意的。”

“躲誰?”

“自然是躲避裘文傑。”

“佬佬!你這話可把我弄糊塗了,莫高那幫人一個個都是殺人魔王,身上有刀、有槍,他們會把裘文傑看在眼裡?”

“丫頭!難道你以為裘文傑真是一個江湖浪子?到北大荒來只是為了想發一筆橫財,狠狠撈一個票?”

“當然不會那麼單純。”

“那不就結了嗎?咱們能想到的,別人也想得到,以我看這一次的大買賣,金線狐可能另外選擇了交易的地點。”

“在那兒還很難說,不過,一萬八幹兩黃金可不是小數目,金線狐縱有再高的本領也休想瞞過咱們。”

從稱呼上可以想見,那老婦人的輩份要高一些,可是玉娃子對她說話的口氣卻好像不十分客氣。

“佬佬,今晚別提明天的事,我問你,裘文傑回到客棧裡去了嗎?”

“已經回去了。”

“走!我還要去找他聊聊。”

“丫頭!除非你想陪他在客棧睡覺,要不然你今晚就不要去。”

“佬佬!你說話能好聽一點嗎?”

“丫頭!你該不會對姓裘的已經喜歡上了吧?”

玉娃子抿著嘴一時沒有說話,她倒不是生悶氣,而是在很認真地思索,愛情對任何一個剛剛成熟的少女都是很奇妙的。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那傢伙倒真是蠻逗人喜歡的。”

“那就完了。”老婦人沮喪地說,臨了還嘆了一口氣。

“佬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丫頭!你是在辦事,在辦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你喜歡你的對手,你還想辦成這件事嗎?”

“佬佬!你放心,我喜歡他也只是暗暗放在心裡,我絕不會忘記他是我的對手……”

“丫頭,你年紀太輕了,不懂得情感是個害人的東西,它會使你軟弱、動搖……從現在起,你要恨裘文傑那小子,想出各種理由去恨他,恨他愈深,你勝過他的機會就愈大。”

“奇怪!我為什麼要想盡法子去恨他?”

“因為恨可以產生無窮的力量。”

“好吧!我試試看……”玉娃子說著就往外走。

“丫頭!你上那兒去?”

“去客棧裡找裘文傑。”

“一定要去嗎?”

“是的。別攔我。”

“好吧!我又只得為你當車把式了。”

“佬佬!我突然又改變主意了,我要一個人去。”

“丫頭!我不明白稱心裡打出是什麼詭主意,可是我要提醒你,千萬別逞強,今兒夜裡的金山鎮是個閻羅殿,金鳳閣客棧是十八層地獄……”

“佬佬!佛家有句話: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話聲中,玉娃子已經飛快地奔向隱藏在叢林聞的馬房。

那老婦人搖搖頭,進入了石屋之中。

不一會兒,雪地裡就響起一陣馬嘶,玉娃子已經如一溜煙似地奔走了。

野地裡有積雪未溶,金山鎮那條用青石板鋪徹的大街上可沒有雪,馬兒奔來,蹄聲清亮,倒是很引人注意的。

金鳳閣客棧門前那盞燈籠已經熄了,十四扇門板的大門面也已經合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角門,小夥計坐在門邊衝盹兒。

玉娃子在客棧門口下了馬,韁索套上了木樁子,唯恐別人不知道她來了似的,扯開嗓門大呼小叫:“小二!醒醒!小二!醒醒!”

小夥計倏地驚醒過來,迷迷糊糊地問道:“姑娘你投店嗎?”

“找人。”

“找人?找誰呀?”

“哈爾濱來的裘少爺。”

“好!我給你帶路。”

小夥計一定心裡在胡思亂想:這位客人倒是豔福不淺,深更半夜還有這麼漂亮的小姐兒送上門來。

現在,裘文傑是真的睡著了,他不是睡在暖和的炕上,而是抱著一床厚棉被蜷曲在屋角落裡,他如此委曲自己顯然是防範暗算,這小子真算得上是一個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當小夥計拼命擂門,將他叫醒之後,他的兩腿有些僵硬,在地上連跳了好幾跳,才算把身子站直了。

打開房門,看見玉娃子站在門口,使得裘文傑兩眼發了直。

“別用那種怪眼光看人,好嗎?”玉娃子很大方地進了屋。

“你,你這麼晚還跑來幹什麼?”

“我去給你們沏壺熱茶。”小夥計挺熱心的,也許他認為如此服務可以得到一筆賞錢。

玉娃子等那小夥計離開了,她才開了口:“裘文傑!你是決心不走,是不是?”

“怎麼啦?白天我不是已經跟你說明了嗎?請回覆令尊,好意我心領,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

“好!我不攆你走。”

“謝了。”

“不過,有一個條件。”

“你訝說看。”

“告訴我,你究竟是為了什麼目的來到北大荒。”

“想撈一票。”

“我加一股。”

“我不懂。”

“別在我面前裝迷糊,兩個人合起來闖蕩總比一個人的力量大,成事的機會也要多些。

如果你小氣,我可以退讓一些,若有收穫,四六拆賬,你多拿兩份。”

“玉娃子!你是個年紀輕輕的大姑娘……”

“你說錯了,我是個兇狠潑辣的野姑娘。”

“玉娃子!稱只要跟我在一起待三天,你將來就休想嫁出去。”

“為什麼?”

“因為我聲名狼藉……”

“沒開系,嫁別人不要,嫁你你總不嫌棄吧?”

裘文傑真是沒轍兒,他真沒料到這位姑娘如此口沒遮攔,什麼話都能出口。

小夥計了沏茶來,並且為他們斟上,裘文傑自然開了厚重的賞錢。

等小夥計退去之後,裘文傑才一本正經地問道:“你來找我,令尊知道嗎?”

“我的事我自己作主,不需要讓誰知道。”

“玉娃子!難道令尊一向如此放縱你嗎?”

“不是放縱,是他相信我的確有力量照顧我自己。”

“玉娃子!你現在先回去,明兒晌午咱們在店堂裡碰頭,再商議,行嗎?”

“不行,現在就要回答我。行!咱們就合計、合計,該從那方面著手。別看北大荒一遍叢林,滿地冰雪,要想發橫財,機會還挺多的。”

“玉娃子!你聽我說。”襲文傑語氣緩和,聲音低沉、聽起來充滿感情。“我從小就孤獨慣了,我對任何與我接近的人都具有排斥性、所以我沒有朋友、沒有夥伴、女人跟我最多隻有一夜緣……玉娃子我不是存心要嚇唬你,跟我在一起的人遲早都會傷心、你趁早離我遠遠的吧!”

這番話雖未必會使人嚇一跳,最少也能使人瞪大了眼珠子深深吸一口氣。玉娃子卻不是如此,她反而笑了,笑得近乎爛漫天真。

“我不在乎。”她笑著說。

“那是因為你太年輕,還不瞭解感情和自尊被人傷害之後是什麼滋味。”

“我倒很希望能有機會嚐嚐那種滋味,我爹在世的時候老是對我說:人啦!酸甘苦辣都要嘗一嘗,才夠味兒。”

“玉娃子!你說什麼?”

“怎麼?你耳朵有毛病?一句話要說兩次你才能聽明白嗎?”

“玉娃子!我的耳朵很好,連兩隻蚊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裡說悄悄話我也聽得見,你剛才說,你爹在世的時候……可是,我在不久之前還跟他交談過,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玉娃子的臉色變了,她似乎在懊悔自己快的大言,也有一些靦腆和困窘的神色。

襲文傑在口頭上沒有催逼對方立刻加以解釋,可是他那麼嚴厲的目光卻具備了無比的厭惡。

“對不起!”玉娃子垂下了頭,避開對方嚴厲的目光。“我跟你玩了一點花樣。”

“什麼花樣?”

“其實,我玩花樣的目的不是對你,是對別人。”

“玉娃子!你愈說我愈糊塗。”

“我爹早在五年前就過世了,那時我才十四歲……”

“可是……”

“當時跟你談話的是我,並不是我爹。”

“是你?”

“真的。”她拾起頭來看著裘文傑。“我會學各種野獸的叫聲,也會學各種身份,各種年齡的人說話,尤其是我爹的聲音學得最像……”

“可是當時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是我爹在世的時候作給我玩耍的,他老人家生前在金屬局作事,專門製作密門、窗櫃。暗道之類的設備,在江湖上的人來說,他是個製作‘機簧消息’的能手。”

‘金礦局’三個字使得裘文傑的目光跳動了一下。

“裘少爺!在北大荒想要安安穩穩活下去可沒那麼簡單,我常常玩這把套把戲,讓別人知道我有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老子,別人就不敢輕舉妄動地對付我。”

“那位老婦人是你什麼人?”

“她當年被我爹救過性命,感恩圖報就一直跟著咱們父女倆,爹亡故之後,她誓言盡她的力量保護我一直到她死,我叫她佬佬。不過,在別人的面前我總是聽她的。”

“她那根皮鞭上表現的功夫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她的槍法也很準,刀法也很犀利,是個不太容易對付的老婆子。”

“玉娃子!你把最重的秘密都告訴我了,那麼,另一件事你也沒有必要瞞著我了。”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金山鎮?又為什麼知道我的處境很危險?你好心好意教我立刻離開這兒又是為什麼?”

“裘少爺!這些問題我不能答覆。”

“為什麼?”

“請不要逼問。”

“玉娃子!不能共心腹又如何能交朋友?”

“裘少爺!人與人之間多少保有一點秘密才有神秘感……好了!要不要我這個夥伴?”

“對不起!我不要你這個夥伴,不過,我會把你當成朋友,因為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傷害我的意思……現在,我送你回去……”

“用不著,我也和你一樣,獨來獨往成了習慣:……裘少爺!聽說一句勸告:對金線狐絕對不能推心置腹,狐狸永遠都是狐狸,不可能變成一隻馴良兔子的。”

“你放心,我的外號叫‘白狼’,在森林中,狼總是此狐狸要兇悍得多。”

“我走了,明早晌午我一定來。”

玉娃子走了以後,裘文傑再也睡不著了,他盤膝坐上了熱炕,享受小夥計方才為他沏上的釅茶。

這壺釅茶喝下去,裘文傑就更加難以入寐了,他也許存心在磨贈,一直等到天色大亮,客棧中人聲漸起,他才躺下了入夢。對!大白天睡覺也許安全一些。

等裘文傑一覺醒來,已將近晌午時分了。

鐵柱子站在床前,輕輕地說:“那個姓杜的來了。”

“請他進來。”

鐵柱子出去,杜罷飛進來,裘文傑的睡意還沒有全消。

“裘少爺!有兩件事要向您報告。”杜雲飛的口氣始終是畢恭畢敬的:“莫高的弟兄們懸賞的五百兩黃金已經送過來了,金姑娘間您是暫時擱在她那兒等您走時再拿?還是給您送過來?”

“先送過來吧!我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您說笑……這第二件,您要找的人擦火光景可到鎮上,不過,您要見他可能要等到明天了。”

“為什麼?”

“因為黑毛一天到晚都是醉糊糊的,不等他酒醒,您還要照顧他,那不是給您添麻煩嗎?”

“錯了!人說酒後吐真言,我就是要趁黑毛大醉酩酊的時候向他打聽幾件事情。”

“裘少爺!”杜雲飛突然壓低了嗓門:“順便向您報告一件很不幸的滑息。”

“哦?”

“佟春霖死了!”

裘文傑倒是真的吃了一驚。

“在北大荒,佟春霖扮演著一個非常特殊的角色,他的被殺,可能會引起一連串的麻煩。”

“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裘少爺!不能說完全沒有關係,因為昨晚三更天有人看見他進了你的上房,也有人看見你用絞索勒他的脖子……佟春霖的被殺,你還得花點兒心思去洗刷你的嫌疑。”

“雲飛老弟!”裘文傑臉上洋溢著非常怪異的神情。“你告訴我這件事或許是基於一番好意,而我卻猜想是金線狐要你來嚇唬我的。我從昨晚到現在,沒有離開過客棧,佟春霖被殺的事扯不上我。不過,我倒知道是誰殺了他。”

“哦?您知道?”

“有一個人,託他來打探我此行的目的,我向佟春霖追問那個人,那個人心生恐懼,於是殺死佟春霖滅口。”

“那個人是誰呢?”

“我遲早會找到那個人的。”

“裘少爺!北大荒近來年還算平靜,至少沒有大亂子。不過,這種平靜好像要打破了,因此,金姑娘非常耽心。”

“雲飛老弟!他說北大荒近來很平靜,這不是欺人之說嗎?兩個月前發生了鉅額劫金搶案,半個月前,劫金主犯莫高被捕……”

“裘少爺!那都不算是大亂子。”

“什麼才算是大亂子?”

“整批整批的人物死亡,只有人命才是最貴重的,對不對?”

“哦!”裘文傑笑了,他發笑的動機顯然是幸災樂禍。“原來是金線狐恐懼血腥,她以前不是靠著血腥作風才出人頭地的嗎?”

“裘少爺!如果你對我們金姑娘有成見的話,那真是最大的不幸。”

“雲飛老弟!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我並不討厭壞人,可是,我討厭那種裝好人的壞人。”

“喪少爺!金姑娘並不壞,至少她的心地不壞,在北大荒要生存下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啦!在你的嘴裡,不可能說出對金線狐惡毒、指責的字眼,因為你是在吃她的飯……

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那就請回吧,黃金送過來的時候如果我不在,你就留交櫃上好了。”

“數日太大,恐怕不能留交櫃上。”

“那……你就在店堂裡等著我。”

“裘少爺今天要出去走動嗎?”

“午後也許會出去溜達溜達。”

“那我會在稍晚的時候送過來。”

杜雲飛告辭走了。說句良心話,裘文傑倒是很欣賞他,年紀輕輕,又是練武的人,竟然有一股文質彬彬毫無火氣的氣質,那是很難得的。

裘文傑洗了把臉,來到店堂,玉娃子已經在座了。

今天是個好晴天,很暖和,玉娃子脫下了皮裘,換上了薄絲棉的襖褲,顯得俏麗多了,雖然她吸引了不少怪異的目光,她仍然很自在地向裘文傑打著招呼。

“我叫了一條魚,要酸溜的,……你呢?”她笑著問,就像和一個在一起吃過幾十年飯的老伴相處似的。

“我要羊羔子肉。”

店小二在一邊應著:“裘少爺!不用您吩咐,早就給您預備好啦!”

“聽說休昨晚殺了佟春霖?”

這劈頭一句,使得裘文傑傻了眼。

“怎麼啦?吃飯的時候不談該這種事嗎?”

“王娃子!你打那兒聽來的?”

“鎮上的人都這麼說。”

“說我是殺人兇手?”

“人家可沒指名道姓,只是說,佟春霖的仇家遠從哈爾濱追來報了仇那不是你是說誰?”

“玉娃子!我現在告訴你,佟春霖的被殺與我無干,你相信嗎?”

“我相信,不過……”

“玉娃子!你聽我說,這顯然有人故意栽我的髒,故意散佈這種對我不利的謠言。”

“真的嗎?”

“無憑無據,誰也不能把我怎麼樣,不過,散佈謠言的人一定有他的用心……玉娃子!

你幫我查一查,是誰在散佈謠言,好嗎?”

“行!什麼條件?”

“你說!”

“以後每辦一件事情黃金一兩。”

“你也愛黃金?”

“誰不愛黃金?你去問問北大荒的人,誰不是作夢都在想著黃全?”

這小妮子的話似乎還有雙關語意,不過,裘文傑卻沒有動絲毫聲色,只淡淡地諦:“好,辦成了黃金一兩,就這麼說定了。”

喝酒、吃飯,說些閒話,氣氛倒是很融洽的。

飯後,裘文傑說:“玉娃子!我什麼時候可以得到你的消息?”

“上燈時分。”

“好!咱們晚飯又可以在一起吃了。”

玉娃子顯得很高興的樣子,而裘文傑心裡卻浮現一個問號:這小妮子不是很好對付嗎?

今天是怎麼回事呢?

這一頓晌午飯費去了不少時間,飯後兩個人還將一壺釅茶喝得成了清湯寡水,裘文傑先走了玉娃子,然後又向鐵柱子交代了幾句話,這才緩步踱出了金鳳閣客棧。

春陽已經過了頭頂,時間已經過了晌午,裘文傑故意將時間挪後,如果曲文芝重視這個約會,她會耐著性子等候的。

在閒言閒語中,裘文傑已經從玉娃子那兒把曹家酒坊的地址打聽清楚了,與客棧只隔兩條街。春陽暖人,長街上行人不少,裘文傑似在信步徜徉,不過,他還是留意了一下,有沒有人釘梢。沒有,

除非釘梢的人技術相當高明,使裘文傑無法發覺。

酒坊是最好找的,門口一定有個斗大的‘酒’字,而且在金山鎮別無二家。

櫃上很清閒,只有一個小夥計伏在櫃枱上打盹兒。

“這是曹家酒坊嗎?”

“沒錯。”小夥計睡眼惺忪的,“您要打酒?”

“我要找一曲姑娘。”

“往後走。”小夥計招手向後指了一指。

店堂很深,走到底,是一條橫廊,左邊堆滿了大缸,右邊則見到一座拱門,裘文傑很自然地向拱門處走去。

拱門外是一座院子,沒有花兒沒有草,卻是滿院子大缸,觸鼻一股酒糟味兒。

沒有見到人影,也聽不到人聲,這麼大一座酒坊,應該有不少人才對,怎麼會如此安靜呢?

喪文傑只不過稍稍有一點猶豫,然後他又拾腿跨過了拱門。他的身子剛過拱門,門頂上突然有人飛身而下,那個人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

那個人穿得非常單薄,大概是怕厚重的衣服妨害他俐落的手腳,但是衣袂卻帶動了風聲,就這一點點輕微的聲響,使得裘文傑在那把彎刀臨頸前的一刻得到了警告。

刷地一聲,彎刀在他的右側走空。

裘文傑當時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憑他的閱歷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曲文芝那個小女人具有如此險惡的心地,竟然會設下如此卑劣的圈套。

他這裡一楞,那把彎刀改變了一個方向,又向他的左腰勾來,速度快、勁道足,是個用刀的好手。

裘文傑身上有兩把匕首,但是沒有時間讓他去拔傢伙,他只有飛身後退,而身後卻是大酒缸,他只有騰身而起,落腳在缸上。

但他想不到酒缸中卻藏得有人,兩隻強而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足踝,就好像在他的雙腳加上了一百斤的大腳鐐。

使彎刀的男子站定了,沒有繼續攻擊。又見許多酒缸中紛紛有人跳出,一時之間,裘文傑也無法去數一數週圍有多少人,當時他還能將眼前的情勢加以判斷,對方顯然還不想立刻就傷害他。因此,他並沒有作困獸之鬥。

從拱門處走出來一個男子,四十來歲,紫膛臉,眼露紅絲,好像剛剛喝下了三斤燒刀子。

那個紫膛臉的漢子似乎很欣賞裘文傑似的,瀟臉微笑,連連點頭,緩緩地說:“不錯,身手真不錯。”

裘文傑可以說是站在生死邊緣上,但他還夠鎮定,吸了一口氣,冷冷地問道:“你是什麼人?”

“曲文堂,”那男子的中氣十足,因此聲音異常洪亮:“你已經見過我妹扶。”

“這我就不明白了,咱們無冤無仇,何苦設陷加害?”

“老弟!我只想試試你的身手,你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呀!”

“如果我的反應遲鈍一點,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

“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老弟那麼不濟事,還憑什麼敢單人匹馬闖到北大荒來?”他的手輕輕一揮。

裘文傑的足躁被鬆開了,他也就跳了下來。

“老弟!請不要責怪舍妹……”

“我不想責怪任何人,只因為曲姑娘言辭懇切,所以我才來赴約……說句老實話,我不認識什麼聶龍,他的生死與我無關。白山黑水之間藏龍臥虎,也輪不到我這個遠來的行客伸手管閒事,算我多此一舉,讓我走,行嗎?”

“裘老弟—聊聊再走,又何必急呢?”

“你我有什麼好聊的?”

“喪老弟,憑良心說,我並不喜歡聶龍,這小子目中無人,夜郎自大,偏偏我的麼妹愛他愛得死去活來……聶龍死了,是他咎由自取,我也不想為他報仇。不過,有一件事我卻要弄個明白,你明明和聶龍有金蘭結交之誼,此番又明明是為他而來,卻死不認賬,到底是為了什麼?”

“姓曲的!我希望你把話聽清楚:我根本就不認識聶龍,更談不上什麼八拜之交,請你們不要把我裘文傑跟一個已經作古的人扯在一起。”

“裘老弟!你這張嘴真夠緊,不過,我這個腦袋瓜兒也並不太笨,聶龍的死亡好像牽連到一件很大的秘密,說趕來我也算是他的大舅,你老弟把我甩在一邊可不行。”

“曲文堂!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人單勢孤,北大荒則是遍地豺狼,我很想給你作個幫手,如果這裡頭牽扯到財富,也好讓孤兒寡婦將來有個倚靠,最少,也能讓舍妹平一口冤氣。”

“容我再說一遍:我不認識什麼聶龍,也不想問有關他的任何事情。”

“如此斬釘截鐵嗎?”

“不錯。”

曲文堂那張紫膛臉一直浮現著笑容,現在,他突然沉了下來,笑容一旦消失,紫膛臉就變成了黑臉。

“裘文傑!你是個不仁不義的混帳東西!”

“什麼意思?”

“聶龍慘死,埋骨異鄉,而你竟然將你與他的濃情厚誼一筆勾銷,你豈不是一個不仁不義的混帳東西嗎?”

看裘文傑的表情,他似乎氣得要口吐鮮血,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將他和聶龍纏夾在一起呢?事實上,他在來到北大荒之前根本就沒有聽說過聶龍這個人。

裘文傑似乎沒料到自己竟然會遇上如此不講理的人,如此說不通的事。他吸了一口氣,將心情平靜下來,衡量著眼一叫的情勢,看看自己有多少機會。他很冷靜,也很客觀,他的答案是零。

那麼,再衡量另一件事,這傢伙的目的是什麼?現在就是一棒子將裘文傑的腦袋敲扁了,他也不相信聶龍那一番恩仇與他有什麼干係。

“這裡是酒坊?”裘文傑的聲音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見。

“沒錯,這裡是酒坊。”

“咱們站在這裡你一句,我一句爭得唇焦舌爛幹什麼呀?咱們應該坐下來,打壺好酒,邊喝邊聊,也許可以聊個結果出來!”

“哈哈!”曲文堂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你這小子總算改了脾氣:走!我也嘴幹舌燥,喝幾杯是個好主意。”

情勢真是改變得太快,方才是兵戎相見,現在是水乳交融,敵友完全取決於裘文傑的態度。他似乎又得到了一個教訓:以後一定要圓滑一點。

曲文堂領著裘文傑從那些密密麻麻的大酒缸、大酒甕之間穿過去,進入了一間屋子,他示意他的手下敞開了窗戶,很亮,很寬敞,然而屋內除了一張方桌,幾條長凳之外別無他物,似乎這裡是專為喝酒而設置的。

沒錯這裡是酒坊請人品酒的場所,每一座酒坊都有這種設備。

曲文堂和裘文傑面對面坐下,那一群漢子除了一個站在近前等著差遣之外,其餘的都留在屋外。曲文堂顯然是一個粗漢,就這麼輕而易舉地相信了裘文傑。

真是如此嗎?

曲文堂拍拍手掌,立刻有人送進酒來,裘文傑這才發現這間屋子還有另一扇門。

一隻三、五斤的大土甕,兩隻大海碗,送酒進來的人將甕中的酒倒進了海碗中,是道地的高梁、濃郁的酒氣一個勁兒地往人鼻孔裡鑽。

裘文傑暗暗吸了一口冷氣,這一碗酒喝下去,就是讓別人用刀子支解了拿去當豬肉賣,他都不會有一星半點的知覺了。

“這是剛蒸出來的高梁,不到酒坊來,你是喝不到這種好酒的,來!”曲文堂可真乾脆,咕嘟一大口,海碗中的酒就去了三分一。

裘文傑也照樣喝了三分一,他如果能堅持到此為止,不再多喝一滴,他還是罩得住的。

“我要先把情況弄清楚。”裘文傑的喉嚨撓著一把火,說起話來有些沙啞。“你對聶龍的死有什麼感想。”

“世界上天天在死人,這小子死了可說與我毫無關係,不過,他讓我妹妹作了寡,想起來有點彆扭。”

“聶龍生前跟你還處得來嗎?”

“處不來,尤其對他誘拐我妹妹這檔子事使我非常不諒解。”

“這話不對吧?是令妹自願的,怎麼能用上‘誘拐’這種字眼呢?”

“你聽我說,江湖浪子如飄萍,沒家沒業沒有根,不知明天在那兒,也不知明天活不活,還要去招惹一個良家婦女,這不是誘拐是什麼。”

“好了,古話說:人死不記仇,也別再去嘟嚷他了……方才你好像提到‘財富’這個字眼,這和聶龍的死扯得上關係嗎?”

“小子!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不知道?聶龍那小子沒田沒地,也沒個有錢的好爸爸,他吃什麼?喝什麼?拿什麼養老婆孩子?他當然要想法子找錢,在北大荒,找錢就得把性命豁出去。”

“財路很多,他找的是那一條?”

“黃金。在北大荒,任何人聽了都會心動。”

“去挖?去偷?去搶?”

“他想在老虎嘴邊奪食。”

“別打啞謎。”

“老實告訴你吧!官的,全控制在幾家金礦局的手裡,私下的、小路貨,全落在你那相好的手裡了。”

“老兄?你在訝什麼呀?”

“金線狐那個騷娘們不是你相好的嗎?別害臊,在北大荒能把這種娘們弄上手是你有本事,那個孫子王八蛋不想……”

裘文傑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連忙接上了話說:“哦!原來聶龍想來一招‘印度鬼子吞煤炭’,黑吃黑,他跟你商量過嗎?”

“要是沒先嚐到甜頭,怎會栽一個大筋斗?”

“照你這麼說,聶龍就是死在金線狐手裡羅?”

“不敢說。”

“怎麼不敢說了?”

“我曲文堂一向如此,沒憑沒據甚至連個影兒都沒有的事,絕不胡說白道……來,喝酒、喝酒!”

“慢!”裘文傑說話的速度比曲文堂端碗的速度要快得多。“等我先把要問的話問完,你們兄妹倆一向住在金山鎮嗎?”

“老實告訴你,咱們兄妹倆的地方離這兒少說也有一天半日的路程,小時候大概來過,酒坊的主人是咱們兄妹的舅舅……我曲文堂有我曲文堂的生財之道,不想跟那個騷狐狸窮攪和。”

“以往不來金山鎮,如今為什麼來了呢?”

“姓裘的!你這話不是多問的嗎?舍妹聽說聶龍的把兄弟來了,要來為聶龍報仇了,她當然趕著來。你想想:不管怎麼說,她絕是我妹抹,我能袖手不管嗎?我當然要跟來瞧瞧。

本來不想露面的,後來一看你真有兩把刷子,膽子大了,所以……”

“令妹如今在什麼地方?”

“你問她幹什麼?男人的事情男人談,要她們女人夾在裡頭幹啥呀?”

“令妹說她是聶龍的遺孀,那是因為她有一個跟聶龍像貌很相似的寶貝兒子,我來赴約,就是來看那個小孩子的,你說你是曲文芝的哥哥,又扯了好多聶龍的事,我怎麼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

“哦!你原來是怕我使詐?”

“沒錯。說不定你就是殺害聶龍的正凶,怕我找到你頭上來,所以故意引到金線狐那邊去,好讓我誤入歧途,這雖然是我在打比方,也有可能性啊!”

“裘文傑!你真會說大話,我伯你找到我頭上來?果真如此,我方才早就把你丟棄了。”

“曲文堂!你老兄也在說大話,方才你不是沒本事把我丟棄,是你不敢,因為你早有算計,知這我不是一個人來的。”

曲文堂那張紫臉突地一怔。

“怎麼?我這一箭射中了你的心坎,是不是?”

“裘文傑!你在酒坊中還打了埋伏?”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麼說,你在明處看起來是單人匹馬,其實在暗中你卻是大隊人馬,是不是?”

“也許。”

那張紫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這個姓曲的真還有點兒詐。

“好了!咱們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總得先把你跟聶龍的關係先交代明白,你們的確是拜把子、歃血的兄弟,你這回也的確是為了替他報一箭之仇才來到北大荒,是不是?”

“我是一直在否認這檔子事,要是你一直這樣認為,我是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裘老弟!你這一套少來,我曲文堂是大木棍裡預藏繡花針,粗中還有細。你剛才說,今天前來酒坊赴約,為的是要看看那個與聶龍有幾分相像的小兒子,請問:如果你壓根兒就沒見過聶龍,你又怎麼知道那個小傢伙究竟是不是聶龍的兒子?”

這一問,可把裘文傑問住了。裘文傑是言者無心,這傢伙卻是聽者有意。由此可見,對方並不是一個好應付的腳色。

“算你有一套,”裘文傑訕訕地說:“看來我只有承認了。”

“這就好辦了!”雖然旁邊只有一個垂手而立的粗漢子,曲文堂仍然是作神秘地壓低了嗓門:“金線狐那個騷娘們跟保安隊有交情,跟莫高那一夥鬍子也有來往,專作收購髒金的買賣,金礦中的工人偷出來的零星礦石她買,莫高劫來的整塊她也買,聽說她還有個熔金的爐子,改換了金磚的模樣兒,過江運到新喬治夫喀去,賣給一個老毛子,這些年來,這騷娘們少說也賺進了上萬兩的黃金。如果能找到她熔金的爐子在什麼地方,她那些錢貯存的地方,咱們就大發財了。”

“曲文堂!你真想當我的幫手嗎?”

“千真萬確,要是我是說瞎話,就讓我被酒醉死。”

裘文傑心裡暗笑:這倒是一種很新鮮的死法。

“我得先問問,你手底下有多少實力?”

“十來個人,五支快慢機。”

“咱們先談好條件,不管到最後咱們撈到了多少好處,你只能拿三分一,因為我在暗中還有另一個夥伴。”

“好!我不爭,三分一就是三分一。”

“另外還有三件事情你必須遵守。”

“你說。”

“這頭一件,你帶著你的手下立刻住到‘金鳳閣客棧’去,我需要用人幫手的時候比較方便。”

“好!”曲文堂毫不考慮地回答。

“第二件恐怕有點兒難。”

“你說。”

“從此刻起,你和你的手下不準喝酒,免得酒後誤事。”

“這……”曲文堂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好!這個條件我也答應。”

“第三件,立刻把你的妹子曲文芝叫來,我有話要跟她面談。”

曲文堂拍著他那粗糙肥大的手掌,她就像一個法力無邊的魔術師,掌聲甫落,曲文芝就抱著孩子走了進來。孩子頭上紮了根朝天一炷香的小辮兒,兩顆小眼珠子溜溜地轉,貌相生得很清秀。

“好了!你可以先上客棧去了。”

“這內中有個問題,我這一亮相,金線狐可能找碴兒,她自己不出面,也會教保安隊的人出頭,我該怎麼應付?”曲文堂皺緊了眉頭,顯示他很關切這種遭遇的可能性。

“你自己想法子應付,別指望我幫你打通難關,”裘文傑冷漠地說。“要想發橫財,總得有點兒本事。”

“好!我自己應付。”

曲文堂很爽快地走了。

曲文芝在裘文傑對面坐下,先展露了一個歉疚的笑容,然後低聲說:“裘少爺,希望哥哥沒有得罪你,他是個粗人,我真拿他沒法子。”

“沒關係,粗人多半心地好,要交朋友就要你哥哥這種性情中人,”裘文傑伸過手去拉著孩子的小手,“這就是聶龍的孩子嗎?”

“叫伯伯。”

孩子叫了,發言不準,聽起來好像‘啪啪’之聲。

“聽你哥哥說,聶龍好像死在金線狐手裡。”

“聽說。”

“你不能肯定嗎?”

“沒憑沒據的事誰敢肯定。”

“聶龍在生前要作什麼,跟你商量嗎?”

“他從不告訴我的。”

“為什麼呢?”

“他認為女人不應該過問男人的事,再說,如果讓我知道了他的行動,我可能會阻撓。

女人總是怕這怕那的膽子小。”

“聶龍生前跟你哥哥的感情處得怎麼樣?”

“不好,總是抬槓、爭吵,有好幾次還差點動刀動槍的,不過我哥哥在私底下還是很關心聶龍的。”

“聶龍對他呢?”

“聶龍最討厭哥哥喝酒,一喝就醉,一醉就會桶漏子。”

“你哥哥在北大荒有案底嗎?”

“沒有。哥哥不打劫,不殺人,在北大荒只要不幹這兩件事就不算壞人。”

“你現在跟孩子住在什麼地方?”

“就住在酒坊裡。”

“安全嗎?”

“你是怕有人殺害咱們這兩個可憐的孤兒寡婦?”

“不能不防。”

“用不著防。在北大荒沒人幹這種事,殺害孤兒寡婦會讓人家一輩子瞧不起,你放心好了。”

“你哥哥跟我聯手了,他嘴裡說,跟我聯手只想發點橫財,不幹聶龍生死的事,其實,他還是想為聶龍報仇,為你吐一口氣……好了,你等著消息吧!不管聶龍因何而死,被誰所殺,咱們一定會查

個水落石出的。”

襲文傑離曹家酒坊時,日頭已經偏了西,在長街上才走了沒幾步,驀見玉娃子在對面的街簷下向他招呼裘文傑跟著她走進了一條冷落的小巷子。

“裘少爺!你這個人真不夠意思。”玉娃子埋怨地說。

“怎麼啦?”

“我要當你的夥計你不幹、別人一說你就答應了,怎麼,你是瞧不起我嗎?”

“玉娃子!你一直跟著我嗎?”

“我是為你好呀!剛才那個姓曲的要是真敢動你,我早就把他的腦袋瓜兒給摘下來。”

裘文傑笑著說:“玉娃子!我跟曲文堂的談話你都聽見了嗎?”

“一清二楚。”

“你恐怕還有聽漏的地方。”

“絕對沒有。”

“我跟曲文堂說,如果有財富到手,只能分給他三分之一,因為我暗中還有另外一個夥計,那個夥計就是你啊!”

“真的嗎?可是你一直沒有答應我入夥呀?”

“當我發現你在暗中保護我的時候我就決定準許你作我的夥伴了。”

“什麼?你知道我在暗中跟著你?”

“當然知道。”

“裘文傑!你好壞!”

“好人怎敢單身匹馬地上北大荒來,嗯?”

裘文傑的態度改變得很厲害,他好像是一個輕佻的登徒子,在當街調戲良家婦女,因為在他嬉笑之間,右手已經搭上了玉娃子的眉頭。

也許玉娃子可以容忍,把他這種輕浮的舉動當成親暱的行為,因為他們兩人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使得玉娃子微微地吃了一驚。

“裘少爺!”她輕叱著:“快放手—萬一被人撞見了,這像什麼樣子?”

裘文傑不但沒有放下手來,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玉娃子的肩膀,他好像中了邪似的,突然將玉娃子的嬌軀猛力一帶,幾乎是同時,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從一扉窗欞中刺了出來,只差那麼幾分,玉娃子就會被那把牛耳尖刀穿透心胸。

玉娃子臉都嚇白了。她還沒看清楚那把牛耳尖刀,刀又從窗欞中抽了回去。

待玉娃子回過神來,她立刻就要追緝那個想要殺她的人,可是,在小巷子的石牆上只有那麼一個窗洞,木格子的窗檻,並沒有屋門,即使明知持刀偷襲的人還在屋子裡,也不得其門而人。

“裘少爺!你看清楚那個人了麼?”

“我只看清楚了那隻手,不管那隻手在什麼地方出現,我都能將它認出來。”

“裘少爺,我們從這邊繞過去,搜查屋子……”

“玉娃子!別說傻話,你去搜,一定搜不出什麼來,這傢伙手法怪異,行動詭秘,恐怕早就離開這座屋子了。玉娃子?他一刺未成,還會再來,也許你還有機會逮著他,現在你可要仔細想想:為什麼有人處心積慮地要殺害稱?”

“我自問沒有仇人!”

“那個用牛耳尖刀行刺的人並不一定就是為仇而來。”

“那又是為什麼?”

“也許那只是一件買賣。”

“裘少爺!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跟你先回客棧去,一定要將剛才所發生的情況加以分析,找出結論……老實說,我在北大荒土生土長,頭尾十九個年頭,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玉娃子!”裘文傑以極為輕悄的聲音說:“我們也許永遠都回不了客棧。”

“為什麼?”

“瞧!”裘文傑微微偏了一下頭。

玉娃子終於看見了,巷子口站了兩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各人抱著膀子直挺挺地站著,把巷子口的出路封死了。

“裘文傑!”大概是有點兒著慌,玉娃子竟然脫口叫出了他的名字。“你看那兩個小子是衝著咱們來的嗎?”

“鐵定是。”

“那……咱們往巷子另一個出口走,看看他們會怎麼樣。”

他們轉過了身子,走向巷子的深處,才走了二十多步,他們又發現了另外兩個同類型的漢子,同時把另一個出路也封住了。

“裘文傑!”玉娃子瞪眼,豎眉、低聲說:“難道咱們真要死在這條小巷子裡?”

“玉娃子!”裘文傑很認真地說:“別發火,對付這幾個粗漢不難,難在咱們猜不透在這四個粗漢的背後隱藏了什麼花樣。”

“你打算怎麼辦?”

“玉娃子,行動並沒有一定的取抉標準,我要你能夠隨機應變,和我保持良好的默契。”

“你放心,咱是好幫手,可不是你的累贅。”

裘文傑一揚脖子,拾腿向方才進來的巷口走過去,才一拾腿,他又停了下來。

方才那個刺出利刀的小窗子上的木格子突然向外翻倒,露出來一個約摸尺半見方的小洞,那幾根木格子在翻倒後仍在向下滑動,直到觸地為止,那好像是一個可供上下的梯子。

更妙的是:巷子兩端的四個漢子開始抬腿向前走,雖然步子很慢,卻具有相當壓力。他們沒有開口,而他們的目的誰都明白,他們正在玩著‘請君入甕’的把戲要裘文傑和玉娃子登上木梯,鑽進那個小方洞,進入一個不明前途的地方。

現在,裘文傑和玉娃子已被那股無形的壓力壓到了那個小窗之下,他們背對背地站著。

王娃子狠狠地用拐肘在裘文傑的背脊上搗了一下,低聲問道:“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什麼意思?”

“我就不相信你對付不了這四個傢伙,瞧瞧他們,油頭粉面、衣服光鮮、活像兔子,你這條白狼難道是不吃兔子的嗎?”

“他們像兔子嗎?”

“怎麼不像?充其量是幾隻肥壯的兔子而已。”

“玉娃子!小時候偷過葉子園的水果沒有?”

“偷過。”

“你一定伸手構不著,你用什麼方法去摘果子哩!”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把你扔下嗎?”

“王娃子!我不怕打不贏他們,可是,我想在動手之前先弄清楚一件事:他們是衝著你來,還是衝著我來?”

“裘文傑,我可不是臨危先溜,是恭敬不如從命……”她的兩手突然反過來抓住了喪文傑的手腕。

裘文傑手腕往上一提,玉娃子借勁使勁,兩腳就踏上了裘文傑的眉頭,再一彈腿,人已上了房頂。她自己倒真像一隻鬼子,一溜煙似地不見了。

那四個漢子並沒有去追趕溜走的玉娃子,仍是前後將裘文傑夾纏著。

“現在,情況總算明白了,各位是衝著我來的。”裘文傑冷冷地說。“各位可以先把話說明,是要命,還是要跟我談談。”

內中有個漢子開了口:“姓裘的!你真聰明,把那小姐兒支了咱們好說話。”

“各位:我還是有點不明白,若說各位是衝我來的,剛才為啥又用那種黑刀手法想刺殺那位姑娘。”

“怕她活著礙事。”

“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鎮頭上有一輛套車,請你帶著聶龍的未亡人,還有她那個小兒子,上車打馬就走,愛上那兒上那兒,沒有攔阻你,只要你不留在北大荒,你包管可以活上一百歲。”

“你可知道你能活多少歲?”裘文傑邊說邊晃了過去,方才他那種如臨深淵的凝重神色突然消失了。

“別妄想動手,你背後還有人。”

“誰的背後沒有人?”裘文傑已經晃到了那個開口說話的漢子面前,手指往對方鼻尖上一指。“你可知道你還能活多久?”

那漢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告訴你,我會算命,我算定你立刻就要死,而且死得很慘。”裘文傑的語氣真像一個相命先生。

後面立刻有硬硬的東西抵上了裘文傑的背脊,他當然明白那是要命的玩藝兒。

裘文傑似乎掌握了氣勢,儘管他的性命抓在別人手裡,但他一旦掌握了氣勢,就使得對方的態度軟弱下來了。

“姓喪的!咱們奉命行事,別跟咱們過不去,咱們可不想傷害你。”

“奉命行事?奉誰之命?”

“不能說。”

“世上沒有不能說的事。”

“真不能說。”

“那麼,我現在告訴你,我裘某人到金山鎮來是要辦點事,事兒沒辦妥就不能走;即使到了我該走的時候,我也不會帶著聶龍的孤兒寡婦走。”

“那,……咱們只好用強了!”

“如何用法?”

“押你走。”

“你們不妨試試看,也許可以一槍將我轟躺下,想押著我離開這兒只怕辦不到。”

並非裘文傑怕死,而是他在對方的話中已經聽出了破綻,對方不敢擅自作主幹出傷害他的事。

後面那兩個漢子的表情他無法看到,可是裘文傑卻明白地看到了面前那兩個漢子緊緊地皺起了眉頭。

“姓裘的!這樣好不好?你先上那輛套車,等咱們去酒坊請孤兒寡婦的時候,你再溜掉,好歹也給咱們兄弟一個面子。”

“我想先請問一下各位的字號。”

“無名小卒。”

“既是無名小卒,我又何必給你們留面子……這樣好了,告訴我,你們奉何人之命,我立刻跟隨你們去見他,不為難你們,行嗎?”

“不行,咱們也曾奉命不得洩密。”

“那……咱們只得這樣僵住了。”

“姓裘的,咱們兄弟實在不願傷害你,如果你一定要耍橫,咱們也顧不了那許多了。”

在盡說狠話的這一段時間裡,裘文傑已經將情勢衡量過了,後面那兩支槍的槍口也對著他們自己的夥伴。

幾乎在完全沒有任何跡象的情況下,裘文傑突地縱身而起,人在空中,雙腳左右彈踢,立刻就有兩個人出面門被踢中而向後栽倒,手在屋簷上一撈,人已倒翻上屋,其速度之快,使人看都沒有看清楚。

那兩個沒有挨踢的漢子仰首上望,似乎在等待裘文傑在屋頂上逃走時給他一槍。那知裘文傑根本不打算逃走,他身子往屋面上一個倒翻,立刻又縱落一下來,雙腳再度踢上對方的面門。一瞬之間,將四個漢子全部擊倒,不是憑功夫,而是靠機智。

那兩支槍被裘文傑一腳掃開,現在,情勢完全改觀了。

“各位:我在‘金鳳閣客棧’,要是各位認為我的行為太鹵莽,可以過來坐坐,我可以擺酒向各位賠罪。”

說完後,他掉頭向巷口走去。

裘文傑似乎忘掉了一個人;那個手持牛耳尖刀的人不是還沒有露面嗎?難道他會像一頭烏龜似的縮起脖子嗎?

當然不會,那把牛耳尖刀突然從小窗洞伸了出來,裘文傑又看到了那隻手,那隻手他可以在任何地方認出來。

巷頭少說也有八、九尺的寬度,那把牛耳尖刀只有一尺冒頭,加上半截手臂,也只不過攔住了巷道的一小部份。如果裘文傑想要闖過去,憑他方才表露的矯健身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裘文傑卻停了下來。

為什麼呢?是因為那雙手吸引了他。

他曾經對玉娃子說過,那雙手不管在任何地方出現,他都可以一眼就認出來。的確,那隻手給予人的印象太深刻,白皙、圓潤,看不到一根血筋,顯露的大拇指塗著鮮豔的蔻丹,最妙的是,春寒料峭,半截手臂卻是光裸的,似乎存心想要增加那隻手的誘惑力。

幾乎可以肯定的,那是一隻女人的手;一隻非常柔美的女性之手,卻握著一把惹人厭惡而又極端犀利的牛耳尖刀,自然會引起任何人的好奇之心。

裘文傑不但具有好奇心,還有幾分頑劣不冥的童心,他伸出手去,屈指在牛耳尖刀的尖端彈了一下,嗡地一響,證明是寒鐵打造,可不是塗上一層銀漆唬人的。

裘文傑未免有點兒得寸進尺,屈指彈彈刀尖,見對方毫無反應,他竟然去輕撫那隻握刀的手,柔軟、細膩,雖然暴露在寒冽的空氣中,卻非常溫暖,真好像有一股強烈的吸引力,使得裘文傑的手指順著腕部遊向肘部,就在這時,小窗洞中伸出了另一隻手,一隻生滿黑毛而又粗糙的手,其快如電,準確無比地扣住了裘文傑的右腕。

這的確是令人感到意外的,不過裘文傑還沒有太意外,美麗的外表經常掩藏險惡的內在,這個道理他是懂得的。不過,當他使勁往回一抽,卻抽不動分毫時,他是真的吃驚了,就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看到了死神的嘴臉。

那把牛耳尖刀倏地抽回,又以閃電之勢再度刺出,刀尖指向裘文傑的左胸,那是一刀穿心的要害之地。

裘文傑無法後退,只得往右閃,而那隻生滿黑手的手卻使勁拗著他的腕子,在這一瞬間,裘文傑忍著右腕的澈骨疼痛,使身軀向右挪移了一寸左右,就是這麼一丁點兒偏差,那把牛耳尖刀沒有刺中他的心房,然而卻將他的左肘處穿了一個大洞。

像裘文傑這種人由於自信心過強,犯一次錯誤是難免的,一錯再錯也可能,但是,同樣的錯誤他絕不會犯第二次,也就是說,他不可能再讓對方桶出第二刀。

他的左手飛快地擦出匕首,扎向那隻生當黑毛的手,那隻手只得鬆脫,他的身子立刻後退,當牛耳尖刀再度刺出的時候,只能‘點’到為止。

這時玉娃子和那個為她駕車的老婦人從巷口衝了進來。裘文傑肋下的傷口正在大量湧血,不過由於衣服厚重,別人一時還看不出來。

“哎呀!”玉娃子叫嚷著:“我以為我會成為你的救命恩人,想不到你早就把他們放倒了……”

裘文傑以右手自胸前橫過,搗著左肋的傷口,苦笑著說:“玉娃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你?你怎麼了?”玉娃子似乎發現了他的臉色不對。

“你的大車也來了嗎?”

“就在巷口………”

“玉娃子!送我到你的石屋去,我捱了一刀………”

玉娃子向那老婦人打了一個手勢,老婦人伸手抄住了裘文傑的右腋,半架半拖地把他弄上了停在巷口的大車。

車在顛簸快速前進,裘文傑的熱血在快速地湧出,他的臉色比大地上的雪還要白。

“裘文傑,你會死嗎?”

“當然會死。”

“那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你死了之後我該怎麼辦?把你埋了?還是找你的朋友?或者你要我替你報仇?”

“玉娃子!別想得那麼多,我現在不會死!”

“人那有不死的?不死豈不變成了妖精?我是說,若干年後我可能會死在一張兒孫圍繞的床上。”

“你這個人真是壞死了,這個時候還在說笑話。”

“我不說笑話我就會痛得哭出來。”

“裘文傑!我看見那四個傢伙躺在地上,而你又受了重傷,我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也同樣不明白。”

老婦人駕車的技術真是一流的,她在大車幾乎要翻覆,車身幾乎要抖散的速度下趕回了石屋。

療傷的步驟生長在荒原的人全都是內行,炕底加火,使屋內溫暖,再燙上一壺白酒,用剪刀將衣服剪開,溫熱的白酒向創口淋下去,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使得裘文傑昏迷過去。

再醒來,裘文傑只感到渾身火熱,他發現自己全身都是赤裸的,身上蓋著一條駱駝絨的毯子,玉娃子靜靜地坐在炕頭前。

“是姥姥替你脫了衣服,她說,這樣血脈才會流通,姥姥還替你燉了一鍋老薑湯,你一定要補,要不然你強健的身子永遠也復不了元。”

“我昏睡多久了?”

“現在是半夜,你並沒有睡多久,姥姥說,也許你會昏睡幾天幾夜,那要看你的底子;看起來你的底子好像很厚實!”

玉娃子去端了薑湯來,硬逼著裘文傑喝了兩大碗。裘文憐支撐看上半身時感覺左肋處並沒有太大的痛楚,似乎傷勢並不嚴重。

“是誰替我療傷的?”

“我。”玉娃子一副得意的樣子。

“你學過嗎?”

“當然學過,在北大荒要比醫療牲口的功夫,恐怕還沒有誰比我更高。”

“原來你是獸醫?老天呀……”

“別大驚小怪好不好?人跟牲口受到了外傷,醫治起來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裘文傑,你很幸運,創口雖然很深,卻沒有洞穿,大概只差一兩分,腹腔那一層薄薄的膜,在燈光照射下都看得見了。療治這種傷口我最內行,要是穿透了腹腔,我可能就要替你辦後事了。”

“要多久才能復元?”

“要傷口全都長好大概要十天半月的。”

“起來走動呢?”

“現在就可以,躺著、站著、或走動、跟創口都沒有連帶關係,不過,你失血不少,最好還是躺著靜養幾天。”

“不行,我天亮的時候要見一個人。”

“非見不可嗎?”

“非見不可,你立刻送我回客棧去。”

“可以,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伴。”

“說說看,什麼條伴?”

“讓我留在客棧保護你。”

“我想:金線狐也許會保護我。”

“你這個人真奇怪,能夠信任金線狐,為什麼就不能信任我?其實,我也是為了保護我那三分之一的進賬。一不小心,沒撈著橫財,差點還賠上一副棺材,那多不合算呀!”

裘文傑緩慢地下了炕,趿上鞋,不過,那條駱駝絨的毯子仍然裹在身上,他試著走了幾步,行動無礙,只是有點兒頭昏。

“行嗎?”

“行,請把我的衣服拿來吧!”

“只有褲子還能穿,姥姥替你把血漬洗乾淨,也烘乾了,上衣都被我用剪子剪開了,而且皮裘上的血漬也沒法子洗………”

“好!那就趕緊把我的褲子拿來吧!”

裘文傑穿上了羔子皮的長褲,上身只得繼續披著那條駱駝絨的毯子。大概是因為深更半夜玉娃子不好意思去吵醒正在酣睡的姥姥,由她自己駕車送裘文傑回客棧。

凌晨的金山鎮顯得格外寧靜,好像這裡是一片祥和,其實暗中隱藏著的殺機則不是一般人可以感覺出來的。

有人在等裘文傑,是杜雲飛,當他看見玉娃子在喪文傑身邊時,目光有些兒曖昧。

“裘少爺!下半夜我就來了,我想想你也沒什麼地方好去,就自作主張地在這兒等您………”

“我多喝了幾杯猛酒,醉了!”裘文傑有氣無力地說:“有事嗎?”

“裘少爺!有什麼事你還不知道嗎?黑毛的酒意總算是完全退去了,不過,他一直吵著要酒暍,如果再讓他三杯下肚,恐怕又得等好久………”

“人呢?”

“在金家大院。”

“這麼說,你是要我到金家大院去會他?”

“不是這個意思………金姑娘要我來請示您,不過她想建議裘少爺,不讓黑毛四處走動,這樣比較妥當。”

裘文傑不自禁地看了玉娃子一眼。

玉娃子立刻就開了口:“裘少爺!你說好了要回到客棧內睡大覺的,你想亂跑可不行。”

“雲飛!”裘文傑以打商量的語氣說:“勞你駕,把黑毛送過來,好嗎?”

“裘少爺!你實在不能走一趟嗎?”

“雲飛!我現在還頭痛,實在不想動彈。再說,這位姑娘也不依。”

“好吧!我快去快回。”杜雲飛立刻就走了。

“黑毛是誰?一個人?一條狗?還是一隻大狗熊?”

“當然是一個人。”

“你剛才說的非見他不可,就是這個人嗎?”

“是的。”

“待會兒他來了之後,你們要密談,是嗎?”

“不是密談,只是單獨地問他幾句話,我也許不在意有別人在我旁邊,不過,黑毛也許會在意。”

“放心!待會兒我會到房外去,同時我還可以在四周巡查,免得有人偷聽你們的談話—

—傷處怎麼樣?很痛嗎?”

“還好,杜雲飛沒有提起這件事,好像我受傷的事還沒有傳揚出去。”

“北大荒每天都有浴血死搏,每天都有人流血送命,別人不會把這種司空見慣的情形當著了不起的大事來談論了。”

裘文傑先穿上了一件皮裘,他心裡想:當杜雲飛見他身上裹著一條駱駝絨毛毯時,他會怎麼想呢?

他到隔壁房裡去叫醒了鐵柱子,向鐵柱子交代了一些事情,鐵柱子每聽一句就點頭,一副好像睡意還沒有全消的樣子。

杜雲飛的動作真快,人立刻就帶來了,打老遠就聽到那個混血兒的嘀咕聲:“我的酒蟲子早就在不安份了,真要餓死他們,我心裡還挺難過哩!”

當那小子在房裡一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問道:“酒呢?你不是說酒等全都準備好了嗎?”

裘文傑沒有說什麼,只是打了一個手勢,玉娃子和杜雲飛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了,照說,黑毛討酒喝的聲音一定會響徹雲霄,實際的情況卻完全相反,靜靜的,黑毛似乎已經被麥文傑的魔法給鎮住了。

裘文傑和黑毛到底在談些什麼?別人無法知道;黑毛為什麼會那麼安靜地待在那兒?別人也無法知道。

他們晤談的時間相當長,當裘文傑在房門口出現時,天已經麻麻亮了。

他向杜雲飛招招手,後者立刻走了過去。

“雲飛,代我向金姑娘傳句話兒,救人救到底,送佛送西天,麻煩她立刻派人將黑毛送過江去,別讓他留在金山鎮。”

“裘少爺,您的吩咐金姑娘一定會照辦。我想請教一件事:你用什麼法子使得黑毛突然那麼溫馴呢?”

裘文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黑毛在他身後出現了,他手裡捧著一隻酒罈子,正在大口大口地往嘴裡灌酒。難道這就是裘文傑的密方?

杜雲飛拉著黑毛的衣袖,拖著他走,這時,裘文傑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

裘文傑退回房中,玉娃子立刻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柔聲問道:“你累了嗎?”

“有一點。”

“要不要歇一會見?”

“你呢?”

“別管我,如果你感覺累了,就安安心心地睡一覺,有我在這兒,誰也別想再傷害你。”

“玉娃子!你不該待在這兒,我想派你一件差使。”

“哦?”玉娃子有些意外,也有些興奮。

“去看看金線狐有沒有立刻派人將黑毛送過黑龍江。”

“很重要嗎?”

“相當重要。”

“可是,你的安全也相當重要。”

“玉娃子!你是知道的,在客棧裡還住著另外一個夥計,他手下的槍還不弱,我吃不了虧的。”

“我差點忘記了,”玉娃子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好!我去看看,一有確定的消息,我就立刻回來告訴你。”

玉娃子匆匆走了,鐵柱子又進了房,他在裘文傑耳朵根子上嘀咕了老半天。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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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4:04:07 |只看該作者
第 六 章

黑毛一路走一路喝酒,速度比不上在後面快步追趕的玉娃子,玉娃子也就發現杜雲飛不是拖著黑毛向江邊渡頭,而是進了金家大院。

也許,杜雲飛要在稟報金線狐之後才能送黑毛過江,於是她就隱身在對面的街簷下等著,裘文傑既然說過這件事情很重要,她就一定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結果。

金家大院的門又開了,杜雲飛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幾個粗壯的漢子,他們一出現就快步橫過了街心,玉娃子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就已經圍在玉娃子身邊了。

“這是幹什麼?”玉娃子寒臉冷叱,這小妮子倒不像是個怕事的人。

“姑娘!”杜雲飛很客氣地說:“咱們女主人請姑娘進去暍杯早茶。”

“我一定要進去喝這杯茶嗎?”

“姑娘!伸手不打笑臉人,如果你不肯賞光,那就明顯地表示你瞧不起咱們女主人,這種誤會最好不要發生。”

玉娃子衡量了一下情勢,如果她堅持不去,很可能會自找難堪,這幾個人若要用強,她是一點轍兒也沒有,天剛亮,街上沒有行人,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玉娃子一扭頭,邁著大步橫過長街,登上石級,跨進了金家大院的大門。

她心裡也在嘀咕著:也許這一步她正跨過鬼門關。

金線狐可能是澈夜未眠,她臉上的脂粉已有剝落的痕跡,不過她的精神仍很暢旺,兩道目光仍是炯炯有神。

她以一個稍現即逝的微笑歡迎這位來客,玉娃子在她對面坐下,杜雲飛等人立刻退出,金線狐親自為客人倒上了一杯茶。

“小妹妹,在北大荒有你這號人物我竟然不知道,我實在是愈混愈回頭了……我現在只想請教一件事。”金線狐將頭往前一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下去:“你千方百計接近裘文傑,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喜歡他。”

“哦?你喜歡他什麼?”

“當然是喜歡他的人,他除了一個人之外,他還有什麼?”

“他還有一身秘密。”

玉娃子不再說話了,她認為她已經回答了對方所提出的問題。

“小妹妹!我討厭別人說假話,尤其討厭在我面前說假話的人……小妹妹!別想瞞我,你並不喜歡他。”

“信不信由你。”

“如果你真的喜歡他,為什麼還要安排了陷阱,桶了他一刀?”

王娃子那張秀麗的面孔立刻變了形。

“吃驚了嗎?小妹妹!其實,這沒有什麼好吃驚的,這件事情發生在金山鎮上,我不可能不知道……”

“金線狐!請你說話客氣點,那一刀與我無關,也許正是你的傑作。裘文傑受傷後昏睡了好長一段時間,如果我想要他的命,那簡單極了………”

“所以我就弄不懂啦!也許你一會兒愛死他,一會兒又恨死他……”

“對不起,我不想坐在這兒聽一個瘋婆子說瘋……”王娃子站起來就向外走。

她將大廳門打開,卻發現外面築了一道人牆,她即使生了一對翅膀恐怕也飛不出去。

“小妹妹!過來坐坐,既然來了,就由我,由不得你。”金線狐陰笑著說:“金線狐永遠是金線狐,不會變成溫馴的兔子。”

金線狐不是一隻溫馴的兔子,王娃子也不是一頭溫馴的綿羊。她知道她絕對沖不過面前這道人牆,但她卻自信以一對一似乎不會輸在金線狐的手下。一回身,如老鷹攫食般向金線狐撲縱而去。

這一撲,似乎連金線狐也沒有想到。

可是,金線狐那四個強壯的女侍衛卻早已防範到了。自從在山神廟亮過相之後一直還沒有出現過,現在又到了她們一顯身手的時候,倏地從屏風後面竄出,有的平飛、有的斜掠、有的高縱突又落下,如穿花蝴蝶般翩翩飛舞。她們的身材雖然粗壯,卻一個個身輕如燕,就在玉娃子剛要伸手抓到金線狐的那一剎那,兩個架住了玉娃子的手臂,一個勾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個則緊緊地抓住了她的褲腰帶。玉娃子就像上了五花大綁般絲毫動彈不得。

“掩門!”金線狐輕叱了一聲。

大廳門立刻重重地關上。

“給我剝光!”金線狐下達了惡毒的命令。

四個女人八隻手,玉娃子是難以抵擋的,事實上她已經放棄了這種無謂的掙扎,眨眼間,她渾身赤條倏地像一頭剃光了毛的白羊。

面前只有五個女人,羞恥的感覺還不十分嚴重,春寒料峭,玉娃子已經開始發抖了。

“小丫頭片子!”金線狐冷冷地說:“使野撒潑,你也得看看地方!說吧!那一刀到底是誰的傑作?你這麼作是居心何在?”

玉娃子閉上了嘴,緊緊地咬著牙根,她似乎豁出去了,殺剮聽便,她就是不開口。

“小丫頭片子!別在我面前裝啞巴!你就是真啞巴!我也有法子敵你開口。”

玉娃子真行,就是不開口。

金線狐推開了那四扇相連的屏風,指著屏風後面的一扇門說:“小丫頭片子!你想不想到這間黑房子裡去消磨一陣子?”

玉娃子還是緊緊地閉著嘴。

“我在剝光你的衣服之前,先掩上了門,多少還給你留了一點顏面。如果你不要顏面,我就成全你。這間黑房子裡面有一個洋鬼,酒能亂性,夠你瞧的,小丫頭片子!北大荒沒有敢跟我鬧彆扭,你也趁早斷了這個念頭。”

玉娃子那張嘴就好像上了膠,再也不能張開了。

金線狐一咬牙,揮手打了一個手勢。

那四個強壯的女人立刻架著玉娃子往大廳角落裡拖,這不過一瞬問,王娃子已經嗅到了撲鼻的濃烈酒氣。

她本能地以她的兩隻手儘量遮掩她的身體,人類與生俱來的蓋恥觀念今她忘掉了危險。如果那個喝得爛醉的黑毛要向她施暴的話,她也許都不會鬆手去抵抗,充其量她也只是全力閃躲而已。

忽地一聲,有東西落在她的身上,是一件皮襖,盛管那件皮襖有濃烈的酒氣和汗酸氣,可是,那仍然是一件既可禦寒,又可遮羞的衣服,寒氣可御,玉娃子的膽氣也壯了起來。雖然說這是一間黑房子,依然有些光亮,玉娃子發現有個黑惚惚的人影蹲在一個角落裡,背向著她,正舉著酒瓶向嘴裡灌酒。

那不就是黑毛嗎?他不是一天到既都喝得爛醉如泥的嗎?他怎麼會以背對著一個赤裸的女人?他怎麼會拋一件衣服給那個赤裸的女人禦寒遮羞?

王娃子穿上了那件皮襖,下襬拖到膝蓋處,好像一件長袍子,她輕輕地走到他身後,悄悄地說:

“謝謝你。”

酒瓶從肩頭上遞了過來。

王娃子喝了好幾大口,酒可以將方才已經進入體內的寒氣驅去。

“你叫黑毛,是嗎?”

“滾開!”一聲粗暴叱喝。

“我知道你的外表是裝出來的,其實你內心溫和善良,當你和裘文傑在一起的時候……”

“滾開!少羅嗦!”

“我不是一個喜歡羅嗦的女人,可是我必須和你商量,想什麼法子離開這兒……”

“休想。”

“難道我們就永遠困在這兒嗎?”

“你最好蹲在角落裡養養精神。”這句話說得很輕。

“黑毛!裘文傑教我跟在後面看個仔細,看金線狐是不是立刻派人送你過江,我是為了你才到這兒來的,我是為了你才受這種侮辱,你不能不管啊!”

“你要我怎麼管?”黑毛的語氣一點也不像是喝醉了。

“黑毛!你必定是個奇人,一定有法子……”

“到那邊去待著吧!”他又開始喝酒。

“裘文傑不知道我們如今的處境,我們除了自救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方法……”

“女人最討厭的就是舌頭長,羅嗦沒個完兒,我教你到那邊去待著,你就聽我的,準定錯不了。”

玉娃子果真不再羅嗦了,她深信黑毛是個奇人,金線狐那幾個手下是困不住他們的。

玉娃子到牆角落去蜷曲著,這時,門又開了,一個強壯的女人站在門口,揮著手說:“小丫頭片子!出來吧!算你運氣好,喝多了酒的人竟然對女色都沒興趣了。”

玉娃子仍然蜷曲在牆角落裡沒有動,她想:現在應該是一個機會。如果黑毛想衝出去的話。

事實上,黑毛仍然在窮兇極惡地狂飲,門開了他好像沒有覺察,有人在說話他也好像一無所聞。

“怎麼?丫頭片子!你還不願意出來嗎?”

玉娃子仍在希望黑毛展開行動;而黑毛仍在狂飲,他對這兒的一切還有些念念不捨似的。

玉娃子沒轍兒了,只得站起來走出了這間黑屋。

大廳裡再也不見別人,那個強壯的女人將玉娃子帶到屏風後面,奚落地說:“穿上你的衣服吧,像你這副模樣兒是出不了金家大院的。”

玉娃子很快地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她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如此奇恥大辱,該如何去報復。

當玉娃子從屏風旁出來時,那個女人作了一個手勢,顯然要將她帶到另外一個地方去。

“我應該將這件皮襖還給黑毛……”

“就放在這兒吧!喜歡喝酒的人是不怕冷的。”

王娃子雖然是心中的怒火愈燒愈旺,但她並沒有讓火苗顯露出來,她只是默默地跟隨那個強壯的女人走出了大廳。

經過一道迴廊,進入了一間廂房,厲中竟然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席,金線狐不在座,杜雲飛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他顯然受了金線狐的指示來接待這位嬌客。

“請坐!”杜雲飛很恭謹地說,同時向那個領路的女人揮揮手:“你出去吧!”

強壯的女人很恭敬地退了出去。

“我要代表我的女主人向你道歉。”

“道歉?那真是笑話了,金線狐想要如何折騰別人,全看她高興,我受這點小罪又算得了什麼?”

“姑娘不要說氣話……”杜雲飛說著就為空杯斟上了酒。“咱們女主人所以要如此作,有一個最大的原因:是為了保護裘少爺。”

“我不懂。”

“你也不必裝糊塗,喪少爺遇刺的事情絕不能再來第二次,所以,咱們家女主人才逼問你是不是有這份存心要殺害裘少爺……”

“金線狐憑什麼認定裘文傑受傷的事與我有關?”

“姑娘!誰也不是傻子,仔細一琢磨,就不難發現其中的破綻。同樣是一個人,同樣是一把刀,為什麼那把刀在刺你的時候你就能閃躲?為什麼那把刀在刺殺裘少爺的時候就能一刺中的,這不是很奇怪的事嗎?”

玉娃子沒有吭聲,這並不表示她已默認,也許她認為是不屑一辯。

“也許,你只是故意來這麼一招,目的在使裘少爺更進一步地信賴你,不過,這種手段似乎太過份了,萬一揑拿不準,一刀穿心……”

“姓杜的!我突然發現金線狐也只是一個平凡的女人,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好了!她指責我玩弄手段傷害裘文傑,我是不承認,這樣爭來辯去也沒個了結,說吧!她到底想把我怎麼樣?”

“她要你遠離裘少爺。”

“恐怕不容易辦到。”

“很容易。”

“我倒要領教她的高招。”

“只要你暫時留在金家大院作幾天客人就行了。”

“姓杜的,真不知道是誰在玩手段,裘文傑敵你們立刻送黑毛過江,你們卻將他緩禁起來,又怕我將這件事告訴裘文傑,所以故意找個藉口把我也緩禁起來,你們以為手段很高明是不是?其實這種方法太笨了。”

“是嗎?”杜雲飛笑眯眯的。

“我突然不見了,裘文傑難道還猜想不出我遭遇到什麼情況了嗎?”

“金姑娘已經當面向裘少爺解釋這件事情去了。”

“哦?她去了客棧?”

“是的,裘少爺是咱們的客人,他受了傷,作主人的當然應該去慰問一番的,而且,主人也該瞭解一下實際的情況,”

杜雲飛的話還沒有說完,玉娃子突然站起來轉身就走。

杜雲飛的身法可真快,一晃身,人已站在房門口,攔住了王娃子的去路。

“姑娘,盛宴款待,你卻點酒不沾,這是失禮的。”

“姓杜的!你想強留嗎?”

“我希望姑娘保持作客人的分寸。”

“好!我進一口菜,喝一口酒再走,行了嗎?”玉娃子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而她卻是以那雙筷子作武器,一手一支、一上一下,其決無比地向杜雲飛刺了過去,一指咽喉、一指下腹,雖然只是兩支竹筷,在她的手中仍然像鋼刀一般地犀利。

杜雲飛顯然沒有想到,在情況危急中,除了以雙手去格住對方的腕子以外似乎沒有別的方法,他這裡雙腕一揚,正要從對方的空隙中穿進去,玉娃子突地變招,她的手法既怪異、又快速,杜雲飛的身體立刻僵住了。

兩支筷子正好抵在他喉管的兩側,只要玉娃子再一使勁,杜雲飛的喉管就會穿透破裂。

玉娃子嘴角處流露一絲怪異的笑,那種笑容令杜雲飛在頃刻之間冒出了冷汗,他委實想不到如此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站然能將他的生命玩弄於股掌之上。

“杜雲飛!”玉娃子的聲音又輕、又柔:“你吃過鎮東頭上‘美味齋’的珍味火鍋嗎?”

杜雲飛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已經無法去回味那道美食,他的喉節骨兒在兩支筷子之間上下移動著。

“珍味火鍋裡的花樣兒可真多,有烏蘇里江打起來的活蝦,有海參崴運來的烏刺參,還有長白山獵來的雉雞肉片,其中有一樣很特殊的名字叫‘黃喉’,就是豬喉管的脆骨部份,吃起來又脆又香,我不知你的喉管有沒有那種滋味。”

“姑娘!別拿我尋開心,”杜雲飛不得不開口了:“我只是給人家跑腿當差的……”

“杜雲飛!你也別過份客氣,誰不知道你是金線狐的心腹大將?”

“姑娘太拾舉我……”

“杜雲飛!我可沒閒工夫跟你磨牙,我問你三句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有一句話回答得不能令我滿意,你的喉嚨管兒上就有一個洞,姑娘我說話一向不打折扣……這第一個問題:金線狐和鎮上的保安中隊長畢玉清走得很近,這是大夥兒都知道的事。他一定常常往金家大院走動,他多久來一次、多半什麼時候來?”

“畢隊長多半夜裡來,多久來一次可沒定規。”

“對了!你很乖!”玉娃子抬起左手摸摸杜雲飛的面頰,就像母親撫慰孩子似的。“就像這麼回答我的話,你就吃不了虧,金線狐總不能老是待在鎮上不動彈,總得到別的地方走動、走動,她多半上那兒?多久去一次,去一次耽擱多久?”

“姑娘!金姑娘一個月當中總有半個來月不知去向,她去那兒我根本就不知道,而且還不許打聽探問……真的,我沒騙你。”

玉娃子的臉上突然蒙上了一層霜。

“姑娘!”杜雲飛緊張起來了,“我處的沒有騙你,雖然金姑娘手下有好幾十個人,可是誰也不瞭解她的行蹤,金姑娘真是厲害極了!”

“杜雲飛!我暫且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不過,我登在帳薄上,將來我發現你說的是假話,我照樣在你喉嚨管上戳一個洞……好了!最後一個問題:金線狐多久過一次江到老毛子地界上去,去的時候帶多少人槍?”

“姑娘!我跟金姑娘已經快三年了,還沒見過她去過老毛子的地界,除非她私自去,我……”

“胡說!”玉娃子手一用勁,杜雲飛的喉節骨兒又在上上下下的移動了。

“我說的是真話……”

“金線狐經常去對岸的新喬夫喀,誰不知道?”

“那可能是傳說……”

“杜雲飛!喉嚨管上有一個洞已經夠麻煩了,你願意喉嚨管兒破兩個洞嗎?”

“姑娘請高拾貴手,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是金線狐的心腹大將,每日跟進跟出,她的行蹤還瞞得了你嗎?”

“姑娘要是這樣想就錯了,我在金姑娘跟前不算什麼,真的不算什麼,金姑娘的心腹都是女將,都是以前幹山賊的時候所結交的姊妹,……我說的都是真話。”

“我不信!”

“杜雲飛的確說的是真話……”聲未落,人已近,金線狐竟然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有什麼問題問我好了,不過,你最好不要探問我的秘密。我好像聽人家這麼說過,對別人的秘密知道得愈多,對自己就愈危險。”

金線狐看到杜雲飛受制的情況就應該瞭解玉娃子是個相當危險的人物,而她似乎不在意,說完之後神態自若地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羊羹往嘴裡送。

玉娃子冷冷問道:“金線狐!你算是有名氣的人,說話一定會算話,我問你:你打算將我如何處置?”

“那一天到府上去拜望的時候,你說了幾句侮辱我的話,副才我已經報復過了,算你運氣好,那個醉鬼根本就不解風情,咱倆的小恨小仇已經了結了,方才我去客棧,裘少爺說好是他的朋友,我還能說什麼?只有讓你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你要讓我走?”

“哎呀!我又沒個大兒子,難道還會留下你當我的兒媳婦?你請吧!”

“我不信,你怎會讓我大大方方地走?”

“信不信由你!”

“你一直在追問裘文傑刺受傷的事情,你的手下杜雲飛也在盤問我,在沒有得到答案之前,你會讓我走?”

“這件事我已經不打算追問了,連裘少爺本人都認為他的受傷與你無關,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請吧!”

“金線狐!我也是個玩兒命的角色,你要是想玩什麼花招,我就教你金家大院血流滿地……”

“好了!大姑娘!別在這兒唱戲,金家大院沒有喜慶,不作堂會……”

金線狐的話聲未落,玉娃子突地竄了出去,她的腳尖剛落院子,又狂力彈起,上了房頂,幾個起落,已經出了金家大院。她是唯恐外面還有埋伏,才以如此快速的動作離開險地,其實,金線狐壓根兒就沒有安下什麼埋伏。

廂房裡的金線狐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杜雲飛站在那兒也沒動,他的身子好像已經僵了。

“雲飛!那丫頭片子很厲害,是不是?”金線狐的聲音很輕,沒有絲毫責備的意味。

“不是對手!”杜雲飛低著頭,似是無限羞愧。

“她問了些什麼?”

“她在查問您的行蹤,我根本就沒法子回答。”

“那個二轉子還在喝酒嗎?”

“除非酒喝完了,要不然他能連喝幾天幾夜。”

“等他把酒喝完之後不管他怎麼吵鬧都不要再給他酒喝……還有,你派個人給莫高背個口信,說我今晚要見他,老地方!”

“是的。”

“關照門上,畢隊長要是來,就說我不在。”

“是的。”

“雲飛!一切都要小心,情況愈來愈不妙了!”

“您是說……?”

“其實,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我有感覺,可別說我是胡思亂想,我的感覺一向都很靈驗的。”

“金姑娘!有一件事我一直在心裡頭打轉:裘文傑到底是個什麼來路?你到底把他當敵?還是當友?”

“非敵非友,亦敵亦友。”

“我不明白。”

“我也同樣不明白,不過,時候到了,就會一切都大明大白,最重要的是:那個時候我一定要活著。”

“金姑娘!您的話好像……?”

“雲飛!不要再問下去了,在任何情勢之下我都希望你們能遵守我的規矩,只聽話辦事,不要多問……”說到這裡,金線狐揮了揮手:“好了!你趕緊去辦事吧!”

杜雲飛立刻就走了。

金線狐拿起酒壺來斟了一個滿杯,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酒的勁道令她有些受不了,她嘖嘖嘴,自言自語地說:“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這話是誰的?”

三杯通大道,是形容酒能使人的心胸豁然開朗,此刻,裘文傑正一口氣喝下了三杯酒,是藥酒,活絡血脈,對他肋下的刀傷大有裨益。

酒杯剛放下,玉娃子如旋風般捲了進來。

“金線狐方才來過了嗎?”她一進門就嚷嚷叫叫。

“嗯”裘文傑的態度很沉穩。

這小妮子對察言觀色倒是有一套的,她在椅子上坐下,冷冷地說:“既然如此,我就什麼話也不必說了。”

“該說的還是說吧。”

“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你聽信金線狐的話,別人的話你就就不會相信。”

“玉娃子,關於黑毛的事、關於你的事,金線狐已經有過解釋,現在,我暫時不想談這件事……玉娃子,我只想了解一伴事,關於那隻手……”

“那隻手?”

“那隻拿著牛耳尖刀殺傷我的手。”

“我就知道金線狐會在你的面前煽上一把火。”

“玉娃子,我不相信你存心要傷害我,可是……”

“說下去呀!”

“玉娃子,金線狐卻一口咬定那個手執牛耳尖刀的殺手是你的人。”

“我也可以說那個殺手是金線狐的人,各說各話,一無憑據,你相信誰?”

“王娃子,金線狐可不是空口說白話。”

“哦?這麼說,她有憑有據羅?”

“是的。”

玉娃子倏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說:“她所舉出來的憑據能夠在你面前屹立不搖,那一定是鐵證,拿出來噍瞧!”

“玉娃子!你心平氣和地聽我說,金線狐告訴我,那個傷我的殺手已經被她逮住了。”

“哦?”玉娃子的臉色微微一變。

“而且她已經取得了殺手的供詞,她可以教那個殺手在我面前親口將他所作的供詞再說一遍……”

“那好喲!我們現在就去見見那個殺手。”

“玉娃子!別太沖動,殺手也可能是她的人,在她的教唆之下栽髒攀誣。”

玉娃子冷笑著說:“真難得!你還會想到反的一面。”

“所以……”裘文傑很溫文地說:“你的辯駁和解釋相當重要,使我不要誤入歧途……”

“我不必解釋。”玉娃子的態度很強硬。

“玉娃子,你應當解釋。”

“我不想多費口舌,情況並不複雜,如果我想殺你,昨夜有太多的機會……”

“金線狐卻不是如此說……”

“她怎麼說?”

“她說,稱只是叫那個殺手傷我,然而你又救我、照顧我,如此作只是為了要博得我的信賴和感激。”

“這娘們真厲害,她使我百口莫辯。”

“玉娃子!如果不幸被金線狐而言中,那我就猜不到你接近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了。”

“裘文傑,聽你的口氣你顯然已相信了金線狐的話,那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算了!我們散夥,當你完全明白內倩之後,你應該來向我道個歉!”玉娃子說完之後,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裘文傑並沒有去挽留她,而且他臉上還流露了一股難以捉摸的古怪笑容。

玉娃子出了裘文傑的廂房並沒有走向前面的店堂,而是走向後院的馬房。槽上有許多馬匹,玉娃子也不管那是誰的,隨便解了一條韁,馬伕似乎也不明白玉娃子是不是馬主人,將馬兒配上鞍子,侍候著這位大姑娘出了後門。

玉娃子一口氣衝出了金山鎮,進入了莽莽叢林,她的騎術實在高明,在密密的叢林中仍然沒有減低奔馳的速度,最後在一座以土胚砌建的土屋前停了下來。

還沒有下馬,她就嚷了起來:“葫蘆嘴子!葫蘆嘴子!”

有人從土屋裡冒頭,約摸五十來歲,奇矮無比,頗似侏儒,肚大腰粗,頂著一個尖尖的腦袋瓜子,倒真像一個裝酒的葫蘆。

“大老黑呢?”玉娃子氣沖沖地問。

“不在。”

“上那兒去了?”

“不知道。”

“這個混球,我交代他別亂跑的,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一大早。”

“沒帶傢伙嗎?”

“不知道。”那傢伙似乎不願多說話,回答的時候總是簡簡單單的三兩個字。

玉娃子一翻身又上了馬,一兜馬頭,挽韁就走。

大老黑是什麼人?是她請的殺手嗎?不對啊,那隻手多麼白皙、多麼靈巧、多麼漂亮,怎麼會長在一個大老黑的身上呢?

那麼這個大老黑又是誰?和玉娃子又是什麼關係?為什麼玉娃子在離開金鳳閣客棧之後就來找這個大老黑呢?

玉娃子如風馳電掣般在雪地上奔行,轉瞬之間,又回到了石屋。

“姥姥!姥姥!”她又是扯開了嗓門大叫。

先迎接她的是那隻獵狗,然後才是那個老婆子。

“幹嗎呀?”老婆子好像在臉覺被吵醒似的,渾身懶洋洋的。

“趕快幫我去找大老黑!”

“哎呀!那麼大個人,還會弄丟了嗎?”

“姥姥!你別羅嗦,趕快去找,我要確定大老黑是不是出了漏子!”

“哦?”老婆子的眼睛突然瞪得很大。

“一個時辰以後我在黑棗林的土地廟,咱們在那兒碰頭……”話聲未落,玉娃子又兜轉了馬頭。

這時,她胯下那匹牲口的腳力已經軟了,這一陣子的狂奔飛馳也的確夠它受的。玉娃子隨便找個地方下了鞍子,將韁繩套在樹幹上,找塊石頭坐了下來。

她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漫不經心地划著,瞧神色,她似有很沉重的心思。

突然,在她面前出現了一雙腳。

那雙腳上穿著薄匠快靴,筒子處翻著一圈雪白的羊毛,再往上看,是一條紮腳褲,玉娃子突然看到了一條熟悉的腰帶。她的目光不必再往上移動,因為她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是裘文傑。

玉娃子就好像墜進了一個無底的地洞,一直在往下沉,而她的頭也愈垂愈低,幾乎貼上了她的心口,她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聲。

裘文傑在她面前蹲了下來,輕輕地問:“玉娃子!有什麼心事?”

玉娃子拾起頭來看了裘文傑一眼,她的眼眶內隱約地出現了一絲淚光,一頭兇猛的雌虎在一瞬間竟然變成了一頭溫馴的綿羊。

裘文傑拉起玉娃子的手,合在他的手心裡,聲音更柔了:“玉娃子!有什麼事不可以告訴我呢?”

玉娃子突然撲進了裘文傑的懷裡。

裘文傑顯然是一個瞭解女性心理的男人,他大概也很欣賞淚眼迷離的女性,他讓玉娃子伏在他的肩頭上盡情地哭著。也許他也懷著某種企圖,只要玉娃子這麼一哭,不管埋藏得多麼嚴密的秘密都會在淚水汪中浮現出來。

春泛過去了,接著是一陣冗長的平靜。

裘文傑在玉娃子的身邊坐下,靜靜地等待著。他絕不去催促,像玉娃子這種性格,催促反而會使她滋生警覺,對付這樣一個性格很特殊的女孩子,他不得不用一點兒心機。

“裘文傑,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半晌,玉娃子才開了口。

“你認為我對你很好嗎?”

“是的,我感覺你對我很好,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我好過。”

“玉娃子!我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你需要幫助,你曾經幫助過我,那麼,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我當然應該盡力……”裘文傑很小心地注意他的措辭,也很小心地注意著玉娃子的反應。“你自己衡量一下,可以告訴我的,你就告訴我,不便說的,你就保留著。”

“我有一個妹妹……”玉娃子剛一開口,突又停住,好像有什麼顧忌,過了好一陣子,她才接了下去:“她一生出來就是個殘廢,她,她的兩條腿的骨頭是軟的她很漂亮,也很聰明,可是,她只能永遠躺在床上,就像一個沒有生命的布娃娃。”

裘文傑靜靜地聽著,這個故事一開始就非常吸引人。

“她比我小兩歲,當我才六歲的時侯,我就知道了妹妹的命運,所以我盡力作到我這個作姊姊該盡的責任,我陪著她,逗她快樂,到野地裡摘些花兒放在她的床頭……妹妹聰明乖巧,除了不能下床走路之外,她和常人無異……可是,她得不到母愛,媽自從生下妹妹之後,變得喜歡喝酒,喜歡罵人,總是罵妹妹是妖精變的,是來討債的,妹妹在捱罵的時候總是緊緊地閉著嘴巴不說一句話,也不哭……”說到這裡,玉娃子又流出了眼淚,由此可見,她們姊妹倆的感情非常好。

“妹妹心地非常好,她總是希望別人快樂,她尤其希望媽能開心,可是媽從來都沒有去抱過她,就算是在媽沒有喝酒,心情很好的時候也沒有去親近妹妹,不管妹妹受了多少委屈,妹妹都不哭,她好像天生就沒有眼淚似的。”

裘文傑聽得很出神,不過,他還猜不透玉娃子所敘述的這個女孩子與她現在的處境有什麼關係。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猜測錯了,妹妹終於哭了,哭得很兇,她的眼淚比起一場暴雨還要多。”

“什麼事使她那樣傷心呢?”

“媽死了!”

“哦?”

“媽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然後就不見了,過了兩天,有人在山溝裡發現了媽的屍首。”

“是意外死亡嗎?”

“顯然是酒後失足摔死的。”

“玉娃子!你一直沒提起你的父親。”

“我爹是個馬賊,媽在世的時候他沒有過問妹妹的任何事,媽死了之後,爹要把妹妹送到一個姑子庵裡去,我哭得死去活來,不答應,可是,那個時候我才十二歲,又有什麼能力可以阻止呢?終於,有一天我從臉夢中醒來的時候,妹妹不見了,到現在已經七年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抹抹的面。”

“現在有了她的消息嗎?”裘文傑敏感地問;任何人都會如此問的。如果沒有消息,玉娃子又提起這件事幹什麼呢?

玉娃子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又敘述下去:“我跟爹過了兩年的流浪生活,在一次保安隊的圍剿行動中,爹死了,從那以後我就跟了姥姥,我也不知道姥姥是從那裡冒出來的,她教我功夫,教我槍法,允許我在她面前撒嬌、使性子,她雖然管我,卻又寵我,她總是聽我的……我們打獵、捕魚、採參、採藥,日子過得很平靜,可是,十天前我們平靜的生活突然起了變化。”

這應該是最重要的關鍵了,裘文傑屏神凝息地等待著。

“突然有人來找我,他帶來了一封信,一封我妹妹寫的信,我跟妹妹分手的時候她還不會寫字,我沒法子確定是不是她的筆跡,可是,信中敘述了許多咱們姊妹倆小時候許多瑣事,以及我們說的秘密話,所以我判斷那封信是我妹妹寫的……”玉娃子停頓了一下,叉接著說下去:“妹妹在信要結尾的時候才提出了這封信的主要目的:送信來的人有重要的事和我商量,希望我盡力合作。”

“玉娃子!你務必考慮一下,如果有任何不便或顧忌,都請你不要再往下說了。”

“裘文傑!現在要我把話停住,恐怕很難了……那個人一開始就提到了你,他說:你來到北大荒,可絕會將這個地方攪得天翻地覆,要猶對付爾,至於對付你的方法他會一步一步地給我指示……我立即拒絕,因為我只是一個女孩子,只想陪著姥姥過幾天平靜的生活……後來那個人變了臉,而且說了一句非常嚴重的話。他說:玉娃子!你妹妹的性命揑在我的手裡,如果你不答應,明天你就會見到你妹抹那兩條軟喏喏的腿。”

“玉娃子!你是應該答應他的。”

“裘文傑!我曾經恨你,如果你不來,也許我那可憐的妹妹就不會受到生命的威脅,後來我發現我這種想法錯誤了……”

“玉娃子,你一直在聽候那個人的指示在行事嗎?”

“是的。”

“那一刀……?”

“裘文傑!我敢發誓,你受傷的事與我無關,不錯,我曾經準備了北大荒相當厲害的殺手,但是並沒有任何行動,我真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裘文傑!我真的好擔心,擔心傷害了你卻又救不了我那可憐的妹妹,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玉娃子!我相信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裘文傑始終握著她的手,他顯然想給玉娃子一份安定的感覺。“那麼,我們就應該把當前的情況仔細地研究一下了……第一、我要到北大荒來,幾乎沒有別人知道,那個要挾你的人怎麼會預知我的行蹤呢?”

玉娃子搖搖頭,她當然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第二、那一刀又是誰安排的?目的何在?”

玉娃子仍然是搖搖頭。

“第三、金線狐為什麼要一口咬定是你僱請殺手傷害我?而且還言之鑿鑿地說什麼殺手已經落入了她的手中,她的目的又是什麼?”

“裘文傑!關於金線狐的指控,我輕而易舉就可以將她駁倒,我僱請的殺手是個黑皮大高個兒,全手全是粗毛,那隻執著牛耳尖刀傷害你的手卻是一隻女人的手……”

裘文傑打斷了她的話:“玉娃子!所有的事我們都暫時擱在一邊,我們先傾力把那個神秘人物找出來,他控制了你妹妹的生命,也威脅著我的生命……”

“喪文傑,只怕辦不到。”玉娃子軟弱地說。

“為什麼呢?難道他會隱身術不成?”

“我不是耽心找不到他,而是耽心這樣作可能會傷害我妹妹。”

“這……?”裘文傑猶豫了一下,猛地抓緊了王娃子的手。“玉娃子!你必須鼓起勇氣來,我們無論如何要擺脫這種無形的控制……”

裘文傑顯得無比的激動,他一定想好了許多話來打動玉娃子,可是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就停住了。

為什麼呢?因為在他的視線中突然出現了一雙穿著鹿皮靴子的腳……不!是兩雙……不!是三雙……有三個人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一點響動都沒有,他們好像是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

玉娃子也看見了,她那隻被裘文傑抓緊的手突然產生一股猛烈的抽搐。

三個人呈品字形站在他倆對面,那似乎是包圍的陣勢,儘管如此,裘文傑在這一瞬間仍然保持了高度的戒備。

這三個人都很年輕,雖然他們的長相不一樣,卻有個一共同的特色每個人都生了一雙鷹眼。

站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腰中配了一把彎刀,那把刀的形式很奇待,把柄很花俏,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件裝飾品,可是,裘文傑卻深深瞭解那絕對是一件非常可怕的殺人利器。

那個人冷冷地開了口:“對不起:請這位朋友迴避一下,我們要跟這位姑娘說幾句話。”

“玉娃子!”裘文傑偏過頭去問:“你認識他們嗎?”

“不認識。”

“這位姑娘並不認識你們……”

“可是我們認識這位姑娘的妹妹。”

玉娃子像是遭到雷殛般猛地站了起來,她的目光從鄭三個年輕漢子的臉上掃過,然後落在裘文傑的臉上。

“需要我回避嗎?”裘文傑主動地問。

“好:你離開一會兒。”

裘文傑走開了,他站在上風的位置:這樣可以看見他們的行動,而無法聽到他們的談話。他保持了君子風度,而又能保護玉娃子。

仍舊是那個配掛彎刀的男子在和玉娃子談話,這就是暗中控制著玉娃子的人前來向她傳遞消息嗎?為什麼要選在這個時候?好像存心要讓裘文傑知道似的。

過了一陣子,談話結束了,那三個年輕漢子向林子外走去,裘文傑這才發現還有另一個人牽著四匹馬在等待著。

一陣輕蹄遠揚,玉娃子也到裘文傑的身邊。

“你要回鎮上去嗎?”她輕輕地問。

“你是在向我道別嗎?”

“不!我暫時不想跟你分開。”

“那……?”

“陪我回石屋去。”

“玉娃子!照說我剛才應該跟蹤他們,也許:”

“不必要。情勢好像有了轉變。”

“哦?他們剛才跟你說了些什麼。”

“裘文傑!你不要問好嗎?應該告訴你的我自然會告訴你;不應該告訴你的逼問我我也不會說。”

“好!我不問,走吧!”

玉娃子走到她拴馬的地方,裘文傑打了一聲忽哨,只見鐵柱子跨在馬上,手裡還牽著一匹健馬,飛快地奔馳過來。

鐵柱子的騎術相當滑溜擦身而過,另一匹馬的韁繩就交到了裘文傑的手裡,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影就在荒野消失了。他好像是另有任務,也好像是不願意夾在兩人當中作蘿蔔乾兒。

玉娃子和裘文傑回到了石屋,迎上來的則是那條大獵狗,老婆子楞楞地坐在屋前的石階上。

“姥姥!”玉娃子不待下馬,就揚聲問道:“找到大老黑了嗎?”

老婆子沒有回話,只是抬手一指。

玉娃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大樹下放著一具屍體,大老黑的皮膚本來就很黑,現在顯得更黑,嘴唇卻是慘白、慘白。

“姥姥!你在那裡找到的?”

“二道溝的山澗下,是狗兒找到的。”

裘文傑已經到了屍首旁邊,銳利的目光一掃,就作下了結論:“是被絞索勒死的。”

“裘文傑!你瞧瞧,他的手像那隻拿刀傷害你的手嗎?”

絕不是,裘文傑是不用回答的。

“他是當年在北大荒很有名的天狼八將之一,好賭、好酒!淪入了黑道,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頂尖殺手,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人做了。”

“兇手使用絞索的手法非常俐落,你瞧,頸脖子上沒有第二道痕。”

“姥姥!”玉娃子冷冷地說:“把他埋了吧!”

進入石屋之後,玉娃子沒有號一句話,她的心頭上似乎有無限的壓力,她拿來一盆白切鹿肉,一大壺二鍋頭,跟裘文傑喝了起來。

生長在北大荒的女性都很有酒量,因為她們需要酒來增加熱力以抵禦酷寒,但是像玉娃子那麼喝法,使得裘文傑有些兒耽心。她不是在喝,簡直就是在灌。

“玉娃子,少喝點!”

“我能喝。”

“你是能喝,可是你不會喝。喝二鍋頭這麼喝法,醉了挺難受。”

“醉死了倒也好。”

“要是醉不死呢?”

“裘文傑,你為什麼如此關心我呢?”略有酒意的一雙眼睛像要噴出火來。

“玉娃子!人與人相處要靠緣份,也許我們……”

“你是說我們有緣份?”

“是吧?”裘文傑似乎不敢把話說得太肯定。

“是孽緣吧?”

“玉娃子!我們是朋友,”裘文傑握住了她的手。“你曾經關注我、照顧我,而我現在也很關心你?玉娃子!你有沉重的心事,我看得出,現在藉著幾分酒意,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吧?”

“裘文傑!你有過不少女人,是不是?”

“我是一個浪子。”

“我不在乎你浪子不浪子的,你有過好女孩兒嗎?”

“好女孩?”

“就是從來沒有碰過男人的,那種純純潔潔,清清白白的好女孩。”

“哦!我不夠格。”

“為什麼?”

“我方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是浪子,浪子只配和那種浪蕩的女人在一起,和好女孩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玉娃子突然站了起來,看起來酒力已經令她步履踉蹌,她必須扶著桌子才能走穩,她投入了裘文傑的懷裡,兩條手臂就像勒死大老黑的絞索,一張嘴卻像一個火盆,熾熱的情焰幾乎可以將裘文傑熔化。

同時,她發出夢囈般的聲音:“我正是那種你所說的浪蕩女人,你要了我吧!”

只要是健康、正常的男人,在這種強烈的誘惑下沒有不動心的,裘文傑當然也是一個健康而又正常的男人,但他也是一個奇特的男人,他此刻相當地冷靜,冷靜得把玉娃子的舌尖當成了一把可以置他於死地的利刃。

他將玉娃子推開,站了起來。

“我該回去了。”

“裘文傑!你嫌棄我?”

“不!我只是覺得我現在不宜接近女色。”

“為什麼?”

“女色會使我的刀傷惡化、甚至潰爛,而且,我不相信你是一個浪蕩的女人……”

“我是一個……”

“玉娃子!不要再說下去,你為了殘廢的妹妹非傷害我不可,可是你那顆善良的心又使你下不了手。所以你才施展苦肉計,讓我毀掉你的清白,那樣也許會使你產生恨意……玉娃子!別傻,女人對第一個男人總是愛的多、恨的少,到那個時候你反而更不知道如何是好,玉娃子!該怎麼作你就怎麼作,別顧忌什麼。”裘文傑立刻就走了出去,他連頭都沒有回。

玉娃子楞楞地坐在那兒,老婆子走進來在她身邊坐下,手臂繞著她的腰,一句話也沒說。

“姥姥!我失敗了。”

老婆子沒有說話。

“我想盡了法子去恨他,可是我反而更喜歡他,姥姥!你說我該怎麼辦?”

“從今天起待在屋子裡別出門,好嗎?”

玉娃子以驚詫的目光瞪著老婆子。

“這件事交給我來辦。”

“不成!”玉娃子突然一聲厲叱。

“孩子!那小子實在是個討人喜歡的男人,你在他面前沒轍兒,……孩子!交給我辦……”

“姥姥!”玉娃子氣咻咻地說:“你要是碰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沒完沒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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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4:06:10 |只看該作者
第 七 章

又是小屋、又是烈酒、又是女人,所不同的是,地方不同、酒不同、對象不同。當然,氣氛也回然不同。

“又死了一個。”裘文傑沒頭沒腦地說。

“北大荒時時刻刻都在死人,”話聲從金線狐的牙齒聞流瀉出來:“這本來就是一個險惡的地方。”

“有一件事我想弄個明白,那個柄我一刀的人究竟是誰?你不是說,你已經掌握鐵證了嗎?”

“裘少爺,關於這件事我深感抱歉,先前我弄錯了,那個傷害你的人和玉娃子沒有關係。”

“你弄錯了?”

“是的,我弄錯了,我常常弄錯許多事。譬如說,我原先以為你把保安隊那四個精悍的隊員做掉了,現在我才明白,那四個人運氣不錯,如今還活著。”

“哦?”

“當然,你犯不著捎上一條殺害公人的罪名。”

“我不明白你提起這件事的用意何在。”

“裘少爺,你我都像單皮燈籠,看起來風雨不透,其實裡頭卻是輝煌明亮,我們在猜想:

你可能有一個正大堂皇的身份,劫莫高出獄只是一計,目的在追回那一批黃金,所以……”

“就算你猜對了,那與你又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著哩!”

“這話怎麼訝?”

“過去,我也收過莫高啦,還有一些別的宵小之輩所愉盜來的髒金,如果你真是官府聘請來辦案的大員,我可就要巴結、巴結啦!”

“怎麼個巴結法?”

“你要什麼我就乖乖地奉獻什麼,要人給人,要錢給錢,只要不太離譜見。”

“金線狐,你太聰明瞭,聰明得過了頭,你的想法也太怪異了,我裘文傑就算蒙官府看得起,我也不屑於做做公門中的腿子……我到北大荒當然不是為了遊山玩水來的,的確有點兒小事,那檔子事與你無關,你不必緊張,不過,你也千萬別淌渾水,沾上了渾水可不好玩兒。”

金線狐臉上的笑容還是非常溫柔,只要是瞭解狐狸特性的人,都明白她這個時侯的心理狀況;因為狐狸生性狡猾,他是不輕易發怒的。

她柔柔地從唇間飄出一句話:“裘少爺!你是在警告我嗎?”

“如果你把我當客,這番話就算是忠告;如果你把我當敵人,那就算是警告。”

“裘大少!收購髒物固然也犯法,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罪名,我金線狐對這麼點兒小麻煩自信還擺得平。還有別人比我更不安心……”

“誰?”

“莫高。”金線狐慢吞吞地,她是在觀察裘文傑的反應。“金天保和畢玉清這兩個吃公事飯的人眼看你在金山鎮搖來晃去,並沒有立刻對你採取行動,使得莫高更相信那些傳說,為了自保,他也許會對你採取什麼嚴厲的手段。”

“忠告?還是警告?”

“裘少爺!我不得不為自己著想,你將來可以一走了之,而我還要留在北大荒和莫高相處下去。”

“金線狐!在你的眼中,除了莫高和我之外,還有沒有別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難道沒有將玉娃子看在眼裡?”

“哼!黃毛丫頭!”

“你不認為玉娃子的背後還隱藏了一個具有相當實力的人物嗎?”

金線狐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佟春霖的背後也隱藏了一個神秘人物……他們看起來好像是衝著我,其實,也許與稱也有連帶關係。”

“裘少爺!玉娃子的確在打聽有關我的許多事情,不過,我一直在猜測是你教她在打聽我……”

“那就錯了。如果不是你先在山神廟裡找到我,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找上你。”

“真的嗎?”

“沒錯。”

“這話可真使我安心……裘少爺,莫高想跟你見個面,你認為有必要嗎?”

“見面談談無妨,不過,時間跟地點要商量一下。”

“放心,莫高不敢耍什麼花樣。”

“我不是怕他耍什麼花樣,而是唯恐別人知道了我與莫高的約晤而引起許多不必要的枝節。”

“好!我保證這件事除了你我、莫高之外,絕不讓第四個人知道。”

“我先謝……”裘文傑很莊重地欠動了一下身子。“另外我想託你一件事。”

“別客氣。”

“替我找一隻手。”

“找一隻手?你在開玩笑?”

裘文傑很仔細地描述了那隻曾經傷害過他的那隻手,他深信經過他的細膩描述之後,金線狐一定會有深刻的印象。

“裘少爺!你相信一個粗壯的大男人會生著一隻如年輕女子般細嫩的手嗎?”

“那應該是不可能的。”

“那麼,你相信那隻執著牛耳尖刀傷害你的手是假的嗎?”

“那是一隻假手?”裘文傑顯得非常吃驚。

“照你的描述來揣測,那好像是我聽說過的一隻假手,這個人名叫‘玉手藏心’,從小就斷了右臂,後來遇到了一個老毛子,老毛子在俄皇宮廷裡當過侍衛,劍法、刀法都非常精湛,並且擅長製造義肢,就為他配了一隻義手,靈巧異常,生動逼真……根據傳說,這個人在三年前因酒醉失足,墜入黑龍江中溺斃了。”

“那是幹什麼行業的?”

“殺手。”

“如果他是一個殺手,所謂落江溺斃的傳說就不可靠了,這種人常常以死亡來掩蔽他的行蹤。”

“放心!我會盡快把這件事查個明白的,……對了!你跟玉娃子有感情了嗎?”

“有一點。”

“裘少爺!給你一點兒忠告。北大荒的娘們並不是很多情的,如果有女人主動向你示愛,你最好還是小心一點兒。”

“也包括你在內嗎?”

“包括任何女人。”金線狐的話很含蓄,她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裘文傑離開了金家大院,回到客棧,他立刻找到了曲文堂;後者倒是很遵守諾言,住進客棧之後就從來沒有離開過。

“你對莫高了解多少?”裘文傑突然提出這麼一個問題。

“你是指那一方面?”

“他的實力,他的動向。”

“實力雄厚,動向難以捉摸。”

“曲文堂!莫高手裡還有一萬八千兩黃金沒有脫手,如果照你所說,他的動向難以捉摸,實力雄厚,那批黃金咱們就永遠也別想打主意了。”

“話可不是這麼說,動向可以查,實力咱們硬拼不行,可以軟的,可以智取呀!”

“從現在起,你和你的手下要四處活動,將莫高的行蹤切實掌握,並且隨時與我保持聯繫。”

“難!”

“難?你是說這件事辦不到?”

“難的確是難,不過我曲文堂還是可以辦得到。”

“別待在這兒說大話,趕快行動,曲文堂,可千萬要記住,不許打草驚蛇。”

曲文堂真像那麼回事,立刻將他的手下召集攏來,比手劃腳地指示一番,然後分頭離開了客棧。

裘文傑回到自己的屋子裡,剛一進門,就聽到一個聲音說:“把門閂上。”

那個聲昔相當低沉,短短一句話,也難以聽出此人是陌生還是熟悉,不過,裘文傑卻依言將房門上了閂。

“放心,沒有人看見我進來。”

裘文傑也沒有看見那個人,根據聲音發出的方向來剁斷,對方顯然是掩藏在帳子的後面。

“有話請快說。”

“姓曲的兄妹不可信任。”

“還有呢?”

“莫高的約會可不赴則不赴,如果非赴不可,則要加倍小心。”

“還有嗎?”

“快刀斬亂麻,不要再拖,一拖就會發生重大變化,前功盡棄就不合算了。”

“還有嗎?”裘文傑站在旁邊一動也沒有動過,他的態度也是冷冷的;他對這個人似乎沒有太大的好感。

“你沒有什麼需要告訴我的嗎?”

“沒有。”

“刀傷怎麼樣?”那人顯然很關心地問。

“沒什麼,天氣冷,傷口好得快,再過兩三天就會封口長肉了。”

“那就好……”

裘文傑又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他似乎存心要給對方一個離去的機會,而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鐵柱子站在廊下,他好像是在等待著主人的出現。

“回來多久了?”裘文傑輕輕地問。

“剛回。”

“有收穫嗎?”

“多少有一點兒……少爺!事情有點怪,金線狐門下的人全都停止了活動,這表示她已經預知有什麼事情要發生,而不願淌上渾水。”

“就這麼一點兒收穫?”

“還有……”鐵柱子將嘴巴湊上了裘文傑的耳朵,輕言細語。

裘文傑向鐵柱子吩咐了一些什麼,鐵柱子先是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很吃驚的樣子,然後又點點頭,匆匆忙忙地走了。

當裘文傑再回到房裡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這時,掌櫃的走了過來。

“裘大少!有句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掌櫃的說起話來支支吾吾的。

“有話儘管說,沒關係!”

“這兩天,畢隊長老是跑到店裡來問東問西的……裘大少!我是好意,要是……要是……

我是說,裘大少果真有什麼麻煩在身上的話,可得小心點!”

裘文傑沒說什麼,笑眯眯地摸了一塊老光洋塞在掌櫃的手心裡。

“謝謝!謝謝!”

“掌櫃的!麻煩您幫我打聽一件事兒。”

“您吩咐。”

“這兩天,店裹住進來一個名叫曲文堂的,他還帶了幾個夥伴……他們以前常來這兒落腳嗎?”

“這……以前好像沒來過。”

“這兩天,他們還安份嗎?”

“我到沒留意。”

裘文傑又摸出一塊大洋放在掌櫃的手心裡。

“對了!昨兒夜裡,畢隊長好像到曲爺的房裡去坐了一會兒。”

“你說好像,那是不能肯定?”

“因為我沒親眼看見畢隊長從曲爺的房裡進去出來,不過……不過,我想他倆是聊了一陣子,不會錯。”

“畢隊長以往常常來查號子嗎?”

“查號子是常事,不過,查號子一定帶著糾察隊,這兩天,畢隊長都是一個人來……”

“今兒夜裡如果畢隊長再來的話,麻煩您給我打聲招呼。”

“好!一定、一定。”

掌櫃的離去之後,裘文傑和衣躺上床榻,天已向晚了,在上燈之前,他還可以閉眼養養神。

裘文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時眼前一遍漆黑,房外有人敲門。

“誰?”

“裘大少!”是掌櫃的聲音:“你該起來吃晚飯啦!”

裘文傑連忙打開了房門,掌櫃的向他作了一假眼色,又抬手向外麵店堂一指。裘文傑明白:畢玉清又來了。

掌櫃的立刻就走了,裘文傑喚來夥計點上燈,打來一盆水,他洗了把臉,就往前面店堂走去。

這時候店堂中可真熱鬧,上了七八成座兒,在櫃枱邊有一張小方桌,畢玉清正坐在那兒,手裡捧著一盞茶,他穿的是一件鑲狐裘滾邊的皮襖,那副神態活像是那家的花花大少爺。

裘文傑要了一個雙入座頭,叫了幾個菜、一壺酒,敵店小二擺上兩副杯筷,然後向店小二低聲說:“請畢隊長過來坐坐。”

店小二倒不覺得什麼,以為這位外來的行客要攀交情,然而畢玉清卻發楞了,他似乎猜不透裘文傑要玩什麼花樣。楞了一楞,他還是很灑脫地走了過來。

“貴姓大名?”這一問,可就暴露了畢玉清心理上的弱點;他不是一個擅長處理突發事件的人。

“裘文傑。”

“我是本地的保安隊長……”

“畢隊長,我是久仰了,所以才冒昧地請你過來喝幾杯,一方面是藉此機會一敘仰慕之忱;另一方面是有事情要請教請教。”

畢玉清心神逐漸穩定下來了,他那跋扈剽悍的本性終於又顯露出來。

“裘兄!你也不要過份抬舉我,我來,只為了辦一件公事,只要裘兄賞臉惠予合作,我就感激不盡了。”

“畢隊長大客氣了!”

“裘兄!聽說你受了刀傷”

“這是小事,多承畢隊長關懷。”

“裘兄這話錯了,對我這個擔負金山鎮治安的人來說,並不算是一件小事,鬥毆、兇殺,法所不容,竟然有歹徒謀刺外來的遠客,這是相當嚴重的一件事可是,裘兄沒有到隊上報案,這就敵人頗費猜疑了。”

“畢隊長莫非還想追究這件事?”

“裘兄!你應該說我是想盡快處理這件事,你受到傷害,隱密不報,也許你是想私自了斷,如此一來,殺伐之爭豈非永無寧日,等到出了大亂子,那也是我的麻煩啊!”

“畢隊長請放心,不會有什麼大亂子的。”

“這麼說,紛爭已經解決了?”

“我並不想深究這件事。”

“聽說有個很厲害的江湖殺手今天被人做了,莫非那個人就是……?”

“畢隊長,喝酒好嗎?”

“我是吃公事飯的,總要記住‘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昭訓,不敢接受款待……”說到這裡,畢玉清將腦袋往前一伸,輕聲細語地說:“根據我吃公事飯吃了好幾年的經驗,裘兄好像具有特種身份,來到北大荒也好像是肩負著特種任務,裘兄可否稍微給我一點暗示,免得我行事魯莽,誤了您的

大事。”

“畢隊長!”裘文傑笑眯眯地說:“您真是太抬舉我了,我是一介草民,那裡有什麼特殊身份,更談不上什麼特別任務……”

“裘兄!我可是把招呼打在前面了,如果裘兄堅持不肯承認,我就要行使我這個保安中隊隊長的職權了。”

“請便!”

“裘兄!我的責任是維護金山鎮的安寧,為了避免滋生事端,我希望你能在明天日落之前離開這兒。”

“哦?這好像太匆促了一點。”

“裘兄和本地的金姑娘是朋友,看在金姑娘的份上我已經給你很寬裕的時間了。如果你在明天日落之前沒有離開本地,我就要派人押解你離開。”畢玉清說完之後就站了起來,大步向店外走去,連頭都沒有回。

裘文傑雖然在嘴角處流露一絲狡黠的笑容,但他的眉頭卻深深地皺了起來。顯然,畢玉清的出現仍然為他帶來了相當的壓力。

又有人到了他的面前,是杜雲飛。

當杜雲飛接觸到裘文傑的目光時,就立刻說出了幾個簡略的字:“午夜,有一輛雙轡套車會來接你。”

不待裘文傑有所表示,杜雲飛就走了。

現在,裘文傑心頭只有一個願望:在那輛雙轡套車出現之前,曲文堂能和他照個面。儘管有人警告過他,對曲家兄妹不可輕信,他還是抱著這種願望。

酒是一滴未沾唇,匆匆吃了一碗刀削麵,裘文傑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沒有倒向床榻,而是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的眉宇毫不開朗,很顯然,他的心情絕不寧靜。

他為什麼而煩惱呢?他真在耽心和莫高的約會嗎?如果他真的恐懼莫高和金線狐會設下什麼陷阱,他可以不去赴約。難道這個約會對他是如此重要麼?重要得連性命的危險都不顧嗎?

時間敘匆流逝,燈油漸枯,火苗漸暗,午夜也愈來愈近了。

曲文堂也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他那張紫膛臉泛著油光,春寒仍重,尤其是夜晚,而曲文堂卻是揮汗如雨,由此可見他是多麼勞累,心情又是多麼急迫。裘文傑私心不禁一動:別人所說的曲文堂不可輕信之言似乎有商榷的餘地。

“老弟!終於不負所托。”這是曲文堂開頭的一句話。

“坐下、慢慢說。”

曲文堂並沒有坐下,他提起茶壺,一口氣將半壺塗茶喝得乾乾淨淨。

“老弟!莫高是在金山鎮,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踩上他的盤子,不過,有一點我敢向你打包票,在方圓四十里之內,絕沒有半個莫高兄弟的影子。”

“這麼說,莫高落了單?”

“我猜他是故意這麼作的,為了博取你對他的信任,故意遣走他的弟兄,免得你猜東疑西。”

“可是……”裘文傑小心翼翼地說:“金線狐的實力卻在金山鎮,她如果想來一招嫁禍東牆之計……”

“不可能。”曲文堂的語氣很肯定。

“這話怎麼說?”

“據我打聽到的消息:金線狐只准杜雲飛在外走動,其餘的人不容許跨出金家大院一步……”

“那正是集結武力的徽侯。”

“我的看法卻不同,如果金線狐有什麼陰謀的話,她一定先將實力分散,然後在預定的時間和地點內瞬間集中,絕不至用這種笨法子;大批人馬同時湧出金家大院,那是很容易引人注意的。”曲文堂倒不是一個粗人,他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

“你的人呢?”

“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等你行動的時候,我們就會暗暗跟隨,盡到保護你的責任。”

“你這樣有把握嗎?”

“當然有把握,如果讓我喝幾杯酒,我會更有把握。”

“酒絕不能讓你喝,這是我們事先約定的,現在,請將你的手下召集回來,他們只有一件事可作,那就是:飽餐一頓之後上床睡覺。”

“那是說:今夜沒事?”

“是的,我跟莫高的約會不在今晚。”

曲文堂以不太信任的日光瞪著裘文傑,但他也的確難以相信裘文傑會不注意他這股子不算太薄弱的實力。瞪視良久,他才喃喃吐出一句話:“老弟!我們的約定還有效嗎?”

“當然有效。”

“那麼,你今夜還要離開客棧嗎?”

“也許會離開。”

“去那兒?幹什麼?”

“去會一個姑娘。”

“那種事情咱們是沒法子跟著去的,不過,你老弟千萬要保重?我發財的夢想就寄託在你身上啦!”

“放心,”裘文傑拍拍曲文堂的肩膀,輕鬆地說:“我是個千年不死的妖精。”

曲文堂走了,他剛一出門,裘文傑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方才的輕鬆姿態顯然都是故意裝出來的。

客棧裡已逐漸寧靜,當每個人都睡在火熱的炕上去追尋一個好夢時,裘文傑卻要冒著春寒,去赴一個死亡約會,他當然輕鬆不起來。

但他還是站起來了,他的腰悍挺得筆直,兩眼炯炯有神,在他的臉上絕對找不出半點恐懼的神色,當然,他如果是個膽怯者,那敢隻身來到豺狼處處的北大荒?

他穿過寂寂的中庭,經過冷清清的店堂,也許他的神智太專注了,連小夥計向他打招呼他都沒有留意。

裘文傑走出店堂,寒風立刻吹起了他的衣袂,時間算得可真準,他剛在客棧門口臨街一站,東頭上就有一輛大車駛了過來。

雖然長街漆黑,裘文傑仍然看出那是一輛雙轡套車,兩匹大麥騾揚鬃昂首,鼻孔噴出縷縷白氣,轉瞬間便到了眼前。

套車的速度並不快,因此,車把式能夠很準確地將套車停在裘文傑的面前。

駕車者是個年輕漢子,車轅上還站著另一個年輕漢子,站在車轅上的年輕漢子一躍而下,撩起了車簾,很恭敬地請裘文傑上車,裘文傑毫不猶豫地登上車廂,垂簾放下,套車又繼續向前。

出西頭,是去那兒呢?

裘文傑一念未已,驀聽兩聲槍響,套車立刻失去了控制,兩匹大麥騾也發出聲聲長嘶,一陣砰砰嘭嘭,套車轡套脫斷,大麥騾脫韁而去,車廂也就傾斜地倒了下來。

裘文傑飛快地脫離車廂,車把式和另一個漢子已經橫屍街心,距離裘文傑所站的地方約莫百步之遙。

是誰殺了這兩個無辜的人?這個人的目的顯然是要阻止裘文傑和莫高的約會,為什麼?

一道黑影突地竄到裘文傑的身邊、低聲說:“裘少爺!快跟我去!”

是杜雲飛。

他拉著裘文傑隱入了一條黑巷,裘文傑卻停了下來。

“杜雲飛!到底是怎麼回事?”

“裘大少!我可答不上來。”

“開槍的人槍法神奇,他也可以要了我的命,而他卻讓我活著,為什麼?”

“裘大少!我實在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誰才能回答我的問題?”

“裘大少!趕緊離開這兒,有什麼話到了金家大院再說還不行嗎?”

裘文傑沒有再提異議,他默默地跟著杜雲飛走,而他心裡卻反覆想著一連串的問題:杜雲飛為什麼在暗中觀察而不出面,難道他預先就知道這輛套車會出事?如果這個約會是他安排的,他就應該處在迎接裘文傑的地位,他為什麼不露面,而只是暗暗跟隨呢?如果套車沒有在鎮上就出漏子,一陣疾速飛馳,杜雲飛的兩隻腿能勝過那兩匹大麥騾的八條腿嗎?

金家大院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寧靜安詳的,進入院落之後就會發現裡面的氣氛非常緊張。

院落中有不少人在走動,大廳裡的燈也是輝煌燦爛的。

金線狐坐在大廳裡,她也許是在等待裘文傑和莫高晤面之後的結果,因此,當杜雲飛和裘文傑雙雙出現時,她顯然非常吃驚。

杜雲飛幾個大步向前,低聲向金線狐說明了出事的經過,金線狐那張紅豔豔的臉立刻就發得白青青的了。

她打個手勢,示意裘文傑坐下,然後轉臉衝著杜雲飛問道:“雲飛!這件事除你和莫高知道之外,還有誰知道?”

“還有裘大少。”

“套車是那兒來的?”

“是莫高自己安排的。”

“那麼,莫高絕不可能又派人來殺死這兩個趕車迎客的人了?”

“應該不會。”

“當時裘大少坐在車上,他也應該毫無嫌疑。”

“是的。”

“雲飛!最後就剩下你了。”

“金姑娘!”杜雲飛的臉色立刻泛了白。“我怎麼可能幹這種事?”

“雲飛!如果有人出很高的價錢……”

“金姑娘!誰肯出很高的價錢去殺害兩個無名小卒?金姑娘!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世上沒有絕對可能和絕對不可能的事。”聽金線狐的口氣,她似乎對這件事已經相當有把握。

“雲飛!是你自己說出來?還是讓我用點兒手段逼你說出來?”

裘文傑坐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如果這是一出精彩好戲,他就要作一個專心看戲的好觀眾。

杜雲飛的頭上開始冒汗了,他的聲音也開始發抖:“金姑娘!您對我不錯,而我對您也是忠心耿耿的我說什麼也不敢”

“來人!”金線狐喊了一聲。

她那四個女將幾乎同時出現,八道銳利的目光就像八把鋼刀,全部集中在杜雲飛的身上。

杜雲飛哀求地說:“金姑娘!給我一點顏面……”

“在金家大院,除了我之外,別人的顏面都不重要……給我先搜搜他的身上。”

四女一湧而上,杜雲飛似乎有轉身脫走的打算,但他並沒有那樣作,因為他自知無法逃脫。

三個人架往了杜雲飛,另一個則展開了搜身的工作,那娘們可沒有避什麼男女之嫌,搜得真仔細,最後在杜雲飛的胯下搜出了一個沉甸甸的小鹿皮袋子,任何人都看得出,那隻小皮袋中必定裝了什麼貴重之物。

袋中的物品傾倒出來,是二十來枚老毛子的金盧比。

金盧比閃現著黃燦燦的光芒,在雲飛的臉色也泛黃了。

“雲飛!”金線狐冷冶地笑著。“你發財了!”

“金姑娘!這是我省吃儉用的一點積蓄……”

“雲飛!還是那句老話,是你自己說?還是讓我逼你說?這些金盧比是誰給你的?”

“金姑娘!請相信我……”

金線狐打了一個手勢,站在杜雲飛身後的那健壯女子立刻用膝蓋頂上了他的背脊,使他腹部挺起,站在他面前的那個掄拳狠狠地搗過去,三拳一落,杜雲飛滿嘴穢物,胃裡的食物全都吐出來了。

“金姑娘……我……我……”

“雲飛,眼珠子是黑的,黃金是黃的,銀子是白的,誰會不愛?雲飛!你只要說老實話,我不怪你……”金線狐的語氣突然變得相當柔和:“雲飛!說吧!何必自討苦吃呢?”

裘文傑站了起來,他說:“我到外面透透氣。”

“請你坐下,”金線狐的口氣就好像在向她的手下下達命令。

“這是你的家務事,我應當離開。”

“請你坐下,這件事我應該明白地給你一個交代。”

裘文傑只得又坐了下來。

“雲飛!你是說還是不說?”

“金姑娘!這件事不完全是為錢,那個人逼我,如果我不答應,他就教我在北大荒沒有立足之地。”

金線狐的眼珠子掄了起來:“北大荒還有這樣厲害的人物嗎?”

“有。”杜雲飛用力地說。

“誰?”

“金姑娘!如果你知道那個人之後,對你不會有好處。真的,請相信我,我是忠誠地在為你作事。”

金線狐的動作好快好快,她似乎想利用這個機會在裘文傑面前表現她的功夫,只見她一個箭步到

杜雲飛的面前,接著又是一陣衣裳的撕裂之聲。她手上有一把短、薄、犀利的小刀,刀尖正貼在杜雲飛光裸的心窩上。

“雲飛!我答應你不追究你犯的過失,只要你說出那個人是誰。如果你堅持不說,我一定下毒手,雲飛!你應該瞭解我的個性。”

“是畢玉清。”

“畢玉清?”金線狐顯然非常吃驚。

“是他,我絕不敢胡說,金姑娘!我求求你,先不要顯露聲色,暗暗查明白他是受了何人指使,目的是什麼,再作定奪。”

“雲飛!我堅守我的諾言,不追究你的過失,你委屈幾天,暫時不要離開金家大院。”

金線狐揮揮手,那四個剽悍的女將將杜雲飛帶走了。

“裘少爺!情勢好像愈來愈教人捉摸不定了。”

裘文傑沒有說話,他對杜雲飛所作的交代並不完全相信;這也可能是金線狐故意施展的嫁禍東牆之計,江湖上的醜陋把戲實在太多了。

“裘少爺:我曾經保證你的安全,目前由於情勢混亂,我真耽心……”

“你可以隨時撤銷你的承諾。”

“這是什麼話?我雖然是個女人,也同樣懂得一諾千金,裘少爺!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請你搬出客棧,住到金家大院來。”

“那樣可能會對我的行動不太方便。”

“你照樣可以進出自如,沒有任何人會干涉你。”

“可是,有許多人卻無法自由自在地來找我。”

“裘少爺!”金線狐皺皺眉頭,似乎有措辭上的困難。“如果我說你現在的處境有多麼危險,你一定不肯相信……這樣吧!今晚暫時待在我這裡,等我出去一趟,把情勢稍作了解你再決定行止,行嗎?”

“你要多久才能回來?”

“天明之前。”

“好!我等你。”

“我教人準備酒菜,再教人陪你……”

“不必如此張羅,給我一盞釅茶就行了。”

金線狐為了這位嬌客作了一番安排,然後就匆匆離開了金家大院;她沒有帶任何人,顯然,她要和畢玉清作一番深談。

上弦月已經沒入雲裡,星光黯淡,長街上漆黑一片,普通人在這個時候是沒有膽子出門的。

金線狐當然不是普通人。

保安隊中的隊本部設在西頭上的關帝廟裡,金線狐一出金家大院,就快步往西頭奔去。

前行不過百步,黑巷中驀地閃出了兩條黑影,這兩個人顯然是行動的老手,一亮相,就各自舉起了右手,這是向對方打招呼,表明並無惡意。

雖然光線很暗,金線狐還是看清楚了這兩個人的面貌,是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金姑娘,莫老大請你過去說兩句話。”

“人在那裡?”

“西頭的酸棗林。”

“你們為啥不去金家大院?卻要等在路上?難道你們早就知道我會在深更半夜出門?”

“金姑娘!只因為莫老大交代過,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咱們倆的行蹤,當時府上又有客人……”

“好了!轉告莫老大,待會兒我會去。”

“金姑娘務必要來……”

“我知道。”金線狐說走就走,她對這兩個人似乎還有所防範,立刻閃入小巷,走向僻街。

那兩個人並沒有跟躡上來。

在關外,關帝廟並不多,金山鎮這座關廟是方圓百里之內唯一的一座,據說建廟已經五、六百年了,香火雖不旺,廟卻很大,後半部有十幾間廂房,保安中隊自建立以來就以這裡作為隊部。

站崗放哨的隊丁揹著長槍靠在上牆上打盹兒,腳步聲驚動了他,一看是金線狐,睡意也全消了。

“哇!是金姑娘?”

“隊長在嗎?”

“在!在!在睡覺,我來給你報……”

“不必啦!我自己兒進去。”金線狐隨手塞了一塊老光洋在那隊丁的手裡。

雖然這是建自五、六百年的廟宇,由於佔用多年,這後半部的廂房已經與一般民宅無異了,房裡照樣有火坑,一進去就感到一陣暖意。這兒金線狐也曾來過,自然是熟門熟路,毋需別人引導的。

畢玉清佔用的那間廂房不算很小,除了一座坑床之外,還擺了幾把椅子,一張公事桌兒,很有點兒氣派。

房門沒有上閂,半敞著,油燈還挑得亮亮的,這表示畢玉清還上床未久,畢玉清和衣躺在坑床上,面向裡,他不但沒脫衣,甚至連靴子還在腳上。

是喝醉了嗎?金線狐心裡在琢磨。就算是喝醉了,也應該有勤務兵侍侯他安歇呀?

“王清!”金線狐站在坑邊,輕輕地喊了一聲。

畢玉清沒有回應,似乎睡得很沉。

“畢隊長!”她的聲昔略略提高了一些。

畢王清仍然沒有回應。

金線狐和畢玉清究竟不是通常的交情,她伸手格在畢玉清的肩頭上往外一扳,畢玉清的身子立刻翻轉過來。

在這一瞬間,金線狐好像墜進了一個冰窖子,從頭涼到腳,從裹涼到外。

畢玉清的心窩裡插著一把刀,不見一絲血漬,他的臉色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似乎死亡的時間還不太久。

是誰殺了畢玉清?是誰有這個膽子敢在保安隊裡公然殺人?保安隊雖然不是多麼厲害的衙門,可是,是誰膽敢破壞多年傳下來的規矩,敢和六扇門中的公人公然作對呢?

驀然,金線狐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飛快地自袖筒內拔刀,不過,當她明瞭情勢之後,那把鋒利的小刀並沒有拔出來。

房門口只站著一個人,那個人是金天保。

“大妹子!”金天保的嗓門有些沙啞:“你來得正好!”

金線狐吸口氣,將心神穩定下來,才慢慢地說:“一家子,你不會把我當作兇手吧?”

“當然不會,”金天保作了個手勢,示意金線狐坐下。“在你來此之前,玉清就已經死了。”

“真沒想到,”金線狐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大妹子,你能不能猜想到玉清為什麼被殺?”

“難說!”金線狐想到了對方的身份,因此說起話來很謹慎。

“大妹子!你可曾想到王清死後會有什麼惡劣的後果?”

“北大荒可能會大亂一場。”

“這件事要是讓北安的總隊部知道,下令徹查,在這北大荒玩刀玩槍,有過案底的恐怕都要倒上一點邪楣,大妹子!我決定在晌午之前將這件案子壓著,等你給我一個交代。”

“一家子!你要我給你一個交代?難道你以為……?”

“大妹子!我以為什麼,我只是認為你在地方上,你在道子上都很有聲望,透過你的關係應該可以找到正凶、找出個原因,免得等我奉命徹查時拖累到一些無辜的人……大妹子!

就算你幫我這個老哥哥的忙,行嗎?”

“一家子!我先透點消息給你,畢玉清可能已經和道上什麼厲害人物搭上了線,在幹著什麼邪事,他的被殺極可能是為了滅口……”

“大妹子!我可不想聽這種含含糊糊的話,那個厲害人物是誰?他們勾搭著幹什麼邪事?

是誰殺了畢玉清?你都得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一家子!你……?”

“別討價還價,這些年來我也幫了你不少忙,你就算回報我一點恩情,也不行嗎?”

“一家子!為你賣命都是應該的,可是你也該為我想想:我在金山鎮是罩得住的,在整個北大荒來說,我不算是什麼腳色……”

“好了,大妹子!你也別在老哥哥面前客氣了……現在,我再問你一件事:莫高劫來的一萬八千兩金磚頭是不是已經落進了你的手裡?”

“沒有,”金線狐斬釘截鐵地說。

“當真?”

“絕沒有說假,”

“那就好,這一萬八千兩黃金是沾不得的……大妹子!時間不多,你快請吧!”

“一家子!我既然推辭不掉,那我也只有賣命而為了,不過,我要請求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一定要忠實地回答,不能有半點假。”

“你問。”

“我要知道裘文傑的真正身份。”

金天保的濃眉皺得很緊,半晌,他才點點頭說:“好!我告訴你……大妹子!我要說句不中聽的話,你要是洩漏了一些事實,咱們幾年來的交情可就完了。”

“一家子!你放心,我明白輕重利害。”

“關於裘文傑的真正身份到目前為止我也不太明白。不過,有一件事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當他用假公文將江洋大盜莫高劫走之後,北安總隊部給我來了一通密電,教我不得干涉裘文傑在北大荒的任何行動。”

“那麼,他是總隊部派來的人了?”

“我不敢胡亂猜臆。”

“畢玉清知道這件事嗎?”

“我曾經告訴過他:不要去過問姓裘的任何事。”

“畢玉清沒有追問理由嗎?”

“他問過,我沒有給他答覆。”

“畢玉清被殺,到目前為止,有多少人知道?”

“外人只有你一個,隊上的人絕不會將消息洩漏。”

“一家子!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你?”

“此地。”

“我走了,”金線狐站了起來,“你放心,我會盡全力查明這件事。”

“大妹子!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而且要在晌午之前,絕不能拖。”

金線狐離開了關帝廟,她的腳步比來時沉重了許多。畢玉清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他是個吃公事飯的人,他的被殺將為北大荒帶來極大的震撼。

她沒有絲毫猶豫就走出了金山鎮,現在,莫高突然變成必須一見的重要人物了。

方才那兩個陌生的漢子在路上等待著,現在他們成了引路人。他們也許會將金線狐引向死亡的陷阱,可是,金線狐從來就沒有去想這個問題,在險惡的環境中求生存根本就考慮不到這些。

進入酸棗林光線更暗,環境也更險惡,然而金線狐的步履卻更穩定,臨危不懼,不亂,這大概就是她能夠在此優裕的生活的最大因素。

莫高坐在一塊高高的石頭上,等金線狐到了面前,他才跳了下來。

金線狐似乎感覺到有一股肅殺的氣氛瀰漫四周,因此她一語不發地等待莫高先開口。

“妹子!”莫高對金線狐的稱呼竟然和金天保一樣。“這麼多年來,咱們相處還算愉快吧?”

“沒說的。”

“那麼,我這個老哥哥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你該不會不給我面子吧?”

“你說。”那種口氣就好像已經先答應了。

“我要做掉姓裘的。”莫高用力地說。

“為了爭一口氣?”金線狐反問。“還是為了報一箭之仇?”

“老實說,這麼多年來,我莫高都是提著自己的腦袋瓜兒過日子,生死早就看淡了,從來都沒有含糊過誰?說來也怪,這姓裘的小子活一天,我就安不了心。”

“莫高!你先自問一下:你有把握將他放倒嗎?”

“存心要放倒他,他就非躺下不可。”

“莫高!我相信你不是吹牛,不過,姓裘的小命可不是抓在我手裡,不是我答應就行了的。”

“妹子!只要你答應……”

“莫高!剛才那輛套車是你弄來的嗎?”

“是的。”

“那兩個人呢?”

“是臨時請來幫忙的,我還不知道怎麼向他們的家眷交代。”

“如果你是為了這兩個人的被殺而遷怒裘文傑的話,你就錯了。”

“我知道,槍殺這兩個人的兇手是畢王清。”

金線狐顯然非常吃驚:“莫高!你怎麼可能知道?”

“我還知道畢玉清已經死了。”莫高平淡地說,這般天大的事在他看來似乎稀鬆平常得很。

“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還知道殺死畢玉清的人是‘玉手鐵心’。”

“沒錯?”

“妹子!我莫高什麼時候胡說過?”

“那麼,你可知道‘玉手鐵心’如今在什麼地方?”

“在金山鎮。”

“在鎮上什麼地方?”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會掐指神算的功夫。”

“他是受何人的指使?”

“據我猜想:恐怕這‘玉手鐵心’是姓裘的化錢僱來的殺手。”

“莫高!這太不可能了,裘文傑前兩天才受過刀傷,也是‘玉手鐵心’的傑作,裘文傑還在四處找他呢!”

“這件事我知道,不過,我懷疑是姓襲的故意施展苦肉計,亂人耳目的。”

“莫高!你這種判斷太離譜了,……如果你把我當朋友,我要奉勸你一句話:裘文傑千萬動不得。”

“千萬動不得?難道他是天王老子?”

“莫高!這不是你要牛脾氣的時候,到目前為止,裘文傑的身份一直不明不白,你不在乎你的生死存亡,可是你得為別人想想呀!裘文傑一死,敢個北大荒都得翻過來,莫高!

老哥哥!你忍一

忍行嗎?”

“忍不下去了啊!”

“這是什麼話?”

“我的行動整個都被陷死了,動彈不得”

“老哥哥!你聽我一句勸,你在北大荒是老幹家,這一回的黃貨數目實在太大,你吐出來吧!保安隊能夠把那一萬八千兩黃金追回去,就有了面子,你也可以逍遙自在了。”

莫高連連跺腳地說:“妹子!你還要我說幾遍?那一萬八千兩黃金跟我搭不上疙兒,這件案子不是我作的,你怎麼老是不信我的話呢?”

“哎呀!老哥哥!不是我捧你,在北大荒,除了你老哥哥莫高之外,誰還能吃下這票黃貨呀?”

“妹子,我賭咒發誓行不行?我莫高要是見過那輛運金車,我就是你的兒。”

“老哥哥!幹嗎賭這種血咒呀?”

“妹子!你如今信了嗎?我莫高是個沉不住氣的人,要是那一車金磚真是我劫的,我早就在你面前獻寶啦!那裡還有本事憋到現在?”

“那就怪了!”金線狐喃喃自語地說:“在北大荒誰還有這麼大的本事?”

“妹子,我是個粗人,可是我的腦袋兒裡可不全是豆腐渣,這件案子莫名其妙地扯到我頭上,進了大牢,竟然沒有拷問我,這真是稀罕事兒。然後就來了這個姓裘的,一張假公文就把我弄出來了,這種事是不是太玄了點?……妹子!我想來想去毛病只怕就出在姓裘的身上,把他做掉什麼麻煩就沒有啦!”

“莫高!粗人就是粗人,你這種想法真是荒唐已極!……我問你,你一直要和裘文傑見面,目的是什麼?”

“就是要找機會做掉他。”

“真的嗎?”

“我沒有必要騙你。”

“這麼說,畢玉清殺了車把式,破壞這次約會,是為了救裘文傑。照此推斷,裘文傑就不可能派人去殺畢玉清……”

“唉!別想東想西了,情況好像是愈想愈使人糊塗!……妹子!你可要想清楚: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對你是有害無利……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

“幫我辦一件事。”

“我現在還能幹什麼?動都不能動一下。”

“莫高!在晌午之前不會有任何人干涉你的行動,你想法子去找‘王手鐵心’的下落……”

“妹子!我只聽說過這個人,他生個什麼模樣兒我都沒有聽說過。”

“他有一隻假手,是右手,那隻手細膩、漂得像是女人的手,你只要留意那隻手就行了。”

“你剛才說,在晌午之前沒有任何人干涉我的行動,是真的嗎?”

“這是金天保親口向我保證的。”

“好吧!我盡力試試”莫高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說:“妹子!不是我存心要說不吉利的話,看起來,咱們的未日已經到了。”

“老哥哥!別洩氣,像你這種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只怕連閻王爺都不會收你的。”金線狐故意說著笑話,其實,她的心情說不定比莫高還要沉重。

離開酸棗林,金線狐匆匆趕回金家大院;金天保的那番話在她的心頭上已經形成了巨大的壓力。

傳說釅茶可以提神,裘文傑卻在暍下釅茶之後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也許是他太累;也許是金家大院的環境使他有充份的安全感,樂得趁此機會儲備精力。

“裘少爺!”金線狐叫到第三聲,裘文傑才醒了過來,“到客房裡去舒暢地睡一覺……”

“什麼時候了?”裘文傑舒展著上肢,站了起來。

“四更天。”

“就快天亮了。”裘文傑用手掌揉搓著面頰,一面問道:“此行有收穫嗎?”

“有三件事我要告訴你:畢王清在他的隊部被殺,我親眼看到了屍首;據說兇手就是傷你的黑道殺手‘玉手鐵心’;第三件,莫高說他並沒有劫走那一萬八千兩黃金,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所說的話有八成可信。”金線狐嗶哩啪啦像是燃放一串長長的鞭炮。

“畢玉清跟你是什麼交情?”裘文傑冷冷地問;似乎別人的死亡並不令他同情或關心。

“相互利用。”

“沒有一點感情嗎?”

“這話真教人難以回答,方才我見到他被殺的景象,只有震驚,沒有悲慟,你說我和他有沒有感情?”

“金天保知道這件事了嗎?”

“他好像還比我先知道。”

“他怎麼說?”

“他要我找出兇手,找出畢玉清被殺的原因,而且還限定我在晌午之前向他作個交代……

金天保還說了一句狠話;免得他在奉令澈查這件案子時牽累無辜的人。”

“你能找到兇手嗎?而且還要在晌午之前?”

“很難。”

“這麼說,晌午一到,金山鎮就會變成一口煮沸的湯鍋了?”

“怎麼?你想瞧熱鬧?別忘了你也在這口湯鍋裡。”

裘文傑沒有說什麼,低下頭去揭開茶碗蓋,茶盞裡只剩幹萎的茶葉了。

“要不要我敵人再給你沏一盞釅茶?”

“不必了,我要回客棧去。”

“裘少爺!這幾天我這個作主人的可沒有怠慢你這位貴客吧?”

“太周到了。”

“那麼,你是不是可以給我一點暗示:你究竟在扮演何種身份?”

“一個單槍匹馬的路客。”

“裘少爺!你實在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其實,你的底子,我已經摸清楚了。”

“哦?”裘文傑逼脫著金線狐,似乎想將她袖內乾坤逼出來。

“金天保向我透露了一點風聲,他同時也威脅過我,如果我走漏了一星半點,我跟他多年來的交情就完了……他說,當你用假公文劫走莫高之後,北安保安總隊部給了他一通密電,教他不得干涉你在北大荒的任何行動……裘大少!你的身份不問可知丁。”

裘文傑的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溜圓,他那種驚異的表情絕不是裝出來的。他為什麼吃驚?

是驚異金天保輕易洩漏這個天大的秘密?還是……?

“裘少爺!為我留點餘地,別在金天保面前提起這檔子事,得罪了他,我真是沒得混了。”

“金線狐,你為什麼對我的來意和身份如此關心呢?”

“這當然與本身的利害有莫大的關係,多年來,我也沒幹過什麼好事,而且,場面還要撐下去……”

“金線狐!相信我一句話:我來,不管是為了什麼,都不會對你有所損傷,你大可安心。”

“這句話聽了真教人安心。”

裘文傑沒有再說什麼,大步向外走去。金線狐並沒有留他,不過,裘文傑走到大廳門口又自動站住了。

“我要向你請求兩件事:一是不要難為杜雲飛,在北大荒這種弱肉強食的險惡環境裡,要活下去可真不容易;第二件,在天明之前送黑毛過江,給面子嗎?”

金線狐很爽快很爽快地回答:“遵命照辦。”

“謝謝!”話未落,人已去遠。

在星子裡,還挺暖和,裘文傑一走到大街上,尖風就像鋒利的刀子般直往他脖子裡鑽,他縮起頭,兩手籠在袖筒裡,順著街簷,往金鳳閣客棧走去。

將要天明之前,西北風總是很狙勁,耳邊除了呼呼風聲之外他什麼也聽不到。所幸的是:

他的綽號呼‘白狼’,狼生來就有很高的警覺性和猜疑心,它們經常靠這種感覺救了自己的命。

狙擊者潛伏在一家藥鋪子的橫區招牌的背後,當裘文傑已經走過去之後,一把牛耳尖刀倏地砍向他的後腦,就在這一瞬間,裘文傑低下了頭,刀鋒從他頭頂掠空而過。刀過帶起的勁風被更加強烈的西北風所遮蓋,可是,那種凜冽的感覺卻瞞不過喪文傑,他一個急旋轉過身來。

狙擊者一刀走空,業已從空躍下,他的第二刀在面對面的肅殺氣氛中竟然沒法子揮出去。

星月無光,視線不明,不過,裘文傑這是看清楚了那隻白皙的手,他曾經說過:不管在任何時刻,任何地點只要那隻手一出現,他就能認出來。

除了那隻白皙的手,明晃晃的刀,裘文傑再也看不見什麼,狙擊者一身黑衣,面孔好像塗上了黑油,分不出那是眼睛,那是鼻子,那是嘴。

裘文傑不明白對方因何沒有繼續攻擊,它大概不明白,在兩人對峙的時候,他自己經常會給予對方一股難以承受的壓力。

狙擊者始終無法揮出第二刀,而且,在稍作僵持之後,對方已開始緩緩後退。

裘文傑當然發現自己在氣勢上佔了優勢,於是他亦步亦趨地逼了上去。

“閣下就是黑道上有名的殺手‘玉手鐵心’?”

沒有回答。沒有回答也無妨,那隻白皙的手,那把牛耳尖刀已經作了明確的回答。

“閣下,我明白這是買賣,我不怪你,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告訴我,是誰化錢僱你的?”其實,裘文傑問了一個最無聊的問題;也許因為他太疏於在外走動的關係。他根本就不懂黑道上的規矩,這是一個永遠也得不到答案的問題。

狙擊者仍然沒有回答,而他卻不再一味後退,突地雙腳猛彈,身子向上縱起。裘文傑當然不會令其縱脫,右手飛快伸出,抓住了對方的足踝。

正確的說法應該是裘文傑抓住了對方的一隻靴子;一隻羊皮薄底快靴,對方這是一縱上了房頂,幾個撲縱就不見了影兒。

裘文傑倒是很佩服對方俐落的身法,他就沒本這種飛簷走壁,越牆上房的功夫。

手裡拎著那隻靴子,裘文傑站在那兒楞了半晌之後,他又折回了金家大院。

金線狐還沒有睡,她還是等待莫高的消息,一睡下去,晌午立刻就到了眼前。

裘文傑苦笑著說:“只恨我的功力太差了,要不然,我就幫你把難題解決了。”

接著,他將剛才所發生的情況向金線狐說了一遍。

金線狐看看那隻靴子,冷冷地說:“你剛才遇到的不是‘玉手鐵心’,是另一個人。”

“絕不會錯,”裘文傑肯定地說:“那隻手絕對逃不過我的眼睛,不管在任何地點,任何時刻。”

“裘少爺!‘玉手鐵心’是個魁梧的漢子,這是一隻女靴,也許這隻靴子由我來穿都嫌太小了,剛才那個狙擊者是一個嬌小的女人。”

“是個女人?”

“你瞧瞧吧!”金線狐用那隻靴子去比她的腳,的確,比她所穿的靴子還短小了一寸左右。

“可是,那隻手,還有那把牛耳尖刀……”

“你確定你沒有看錯?”

“那是絕不會錯的。”

“照你這麼說,我所作的推斷全都錯了,前兩天刀傷你的人就是這個嬌小的女人,並不是‘玉手鐵心’。”

“是她嗎?”

“糟糕!”金線狐的兩道眉毛皺成了一條線,“我們走進了迷陣,情況全都亂了。”

“金線狐!我要向你借將。”

“你要雲飛協助你查明白這件事嗎?”

“是的。”

“我不是不肯,我只是建議你,別人也許更能幫你作一些事……”

“誰?”

金線狐拍拍手,一個健壯女子走了出來,就是剛才在雲飛肚子上狠狠搗了幾拳的那一個,“她的手腳和杜雲飛一樣俐落,而她比杜雲飛更忠心、更可靠、她叫滿子。”

“滿子?”

“這是日本名,她的父親是日本北海道一個漁夫。”

“裘少爺!”滿子說的卻是一口道地的東北話。“聽候差遣。”

裘文傑和滿子一起離開了金家大院,就在臺階前,裘文傑和她嘀咕了一陣子,然後再個人分了手。

裘文傑回到客棧,叫醒小二為他沏了一壺熱茶,這時候,天色已經麻麻亮了。

第一個向他道早安的人不是鐵柱子,而是曲文堂;由於一夜好睡,曲文堂顯得精神抖擻。

“老弟!你說昨夜沒事,卻是五更天才回來……”

“怎麼?你在監視我的行動?”

“老弟!你這話可就難聽啦!為什麼不論是我關心你?咱們是夥計,利害相關啊!”

“昨夜我可沒辦正事。”裘文娛含糊地說,然後面色突地一正:“有一件事,說來你也許不信,那一萬八幹兩黃金好像不在莫高手裡。”

“好像?老弟!這不是你說話的口氣。”

“我用‘好像’這個字眼,是因為我不敢肯定。整個北大荒的人幾乎一致認為那一大車金磚是被

莫高劫走了,可是,經我追查之後,發現莫高兩手空空,他這一次可能是替別人背了黑鍋。”

“這話的確教人難信,多年來,只要是金礦局的運金車一出漏子,準定是莫高下的手。

金礦局人多槍新,除了莫高那股子人馬能夠出奇致勝之外,別人想看看運金的車子恐怕都辦不到哩!”

“你這麼說也未免太肯定了,如果有一個人,暗中在窺伺金礦局的運金車,只要他觀察仔細,籌劃周密,也未嘗沒有成功的可能。”

“真有這麼一個人嗎?”

“好了!”裘文傑突然將話題岔開:“我想見見合妹,方便嗎?”

“你是說此刻?”

“行嗎?”

“你不妨去曹家酒坊看看,她帶著孩子,大概不會到別的地方去。”

“好!我這就去一趟,你還是帶著你的人,待在客棧裡,別亂跑。”

天色已經大亮,金山鎮又恢復了日間的活躍,一切平靜如常,雖然夜晚曾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情,卻沒有影響正常人的正常生活。

曹家酒坊開得很早,在寒冷地帶一大早起來就要喝幾杯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

裘文傑說明來意,櫃上的人立刻作了一個‘請入內’的手勢,並由一個小夥計為他帶路。

曲文芝也起得很早,正抱著孩子在院子裡散步,看起來精神飽滿,夜裡一定睡得很好。

裘文傑以奇特的眼光打量那,由頭看到腳,他的目光有很長一段時間停留在她的腳上,難道他猜疑昨晚的狙擊者是曲文芝?是因為某種跡象使他懷疑曲文芝?或者凡是年輕女性都有嫌疑呢?

“裘少爺!早啊!”

“早!”

“你沒事嗎?聽說你受了傷……”

“小傷,不礙事。這兩天你都沒有出門嗎?”

“沒有。”

“曲姑娘!我想問你一件事:聶龍的後事是你親自料理的嗎?”

“是呀!”

“她確定聶龍死了嗎?”

“裘少爺!你怎麼會有這種懷疑?他是我的丈夫,他活著,或者死了,難道我還不能肯定嗎?”

“曲姑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聶龍不是尋常人,而且,他又是被人殺死的,這其中說不定就有什麼隱情聶龍一共中了幾刀?”

“三刀。”

“創口在什麼地方?”

“腰部一刀、左肋一刀、頭頂一刀。”

“哦?頭頂一刀,創口深到什麼程度?”

“創口到了鼻頭處,頭顱險些被劈成兩爿。”

“曲姑娘!聶龍的死狀極慘,你忍心看嗎?”

“裘少爺!你為什麼一直要提這件事,讓我再想起那種血淋淋的景象?”

“曲姑娘!我是說,……我是說,……頭上的刀傷會破壞一個人面部的形像,如果死者不是聶龍,只是身材相仿,面貌相似,穿著聶龍的衣服,佩戴聶龍的飾物和武器,你也不見得認得出來,……”

“裘少爺!”曲文芝的臉色變了,除了不耐煩之外,還明顯地露出了慍怒之色。“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有這種想法,你到底在懷疑誰?懷疑我在向你說假話?還是,……?唉!你不必拐彎抹角地,乾脆把話說明白吧!”

“曲姑娘!千萬別生氣,”裘文傑真有耐性,語氣仍然十分溫和:“你遭到喪夫之痛,還要被人懷疑。當然會生氣,不過,你要想想我的立場,我並不是親眼目睹,當然對聶龍的生死存亡表示懷疑。”

“你認為我在說假話?”

“曲姑娘!我只問一件事:聶龍入殮的時候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場?”

“他生性孤傲,沒有朋友,除了我之外,……”曲文芝突然停住了沒有再說下去。

“為什麼不說下去?”

“我能說什麼?既然沒有第三者在場證明聶龍確實死了,我即使說得斬釘截鐵也不能取信於你啊!”

裘文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聶龍也許沒有死。”

“裘文傑!”曲文芝突然發出一聲厲吼。

“曲姑娘!冷靜一點好嗎?”

“你是個瘋子!是個語無倫次的瘋子,我不要跟一個瘋子說話。”

“曲姑娘!聶龍有個綽號叫做‘三耳四手’,四手是形容他除了與生俱來的兩隻手之外,那兩把匕首也如同他的雙手一樣靈巧,像他這種武功高強的人,別人要殺他並不容易,何況對方又是一刀幾乎將他的頭顱劈成兩爿,這好像是不太可能的事。再說,他那兩把匕首一直沒有出現,卻出現了兩把打造得非常相似的假刀,……最主要的是:聶龍被殺是沒有理由的,……曲姑娘!我敢大膽地說一句:你當時在極度震驚和悲慟之中可能喪失了理性,沒有認清楚人,死者或許不是聶龍。”

曲文芝的火氣小了許多,她蹙眉凝思,似乎在回想當時的情景。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聶龍沒有死?”

“我只是如此猜想。”

“如果他還活著,他會在那裡?”

“他當然還在北大荒。”

“他活著,他也還在這裡,他竟然不來看看他的兒子,這可能嗎?”

“曲姑娘!我不是說過了嗎?這只是我的猜想,未必正確,這需要你幫忙證實我的猜想是對是錯,你最好把當時的情況再仔細地想一遍。”

曲文芝兩眼上翻,似乎很認真地在想。半響之後,她搖搖頭說:“你的猜想一定錯了,聶龍如果活著,他不可能不來看我和他的兒子,他不是那樣絕情的人……裘少爺!如果你的確是聶龍的結拜兄弟,我只希望你能找出殺害他的仇人,別再胡亂猜疑,免得我心頭滋生幻想,那樣對我並沒有好處。”

“曲姑娘!聶龍是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

“這我承認……”

“一個有野心的男人,在他的目的未達之前,他可以暫時丟下私人的感情……曲姑娘!

他沒有來探視你和你的孩子,這並不能證明他日死亡……”

“裘少爺!你一口咬定聶龍沒有死,到底有什麼企圖?”曲文芝再度暴躁地吼了起來。

“曲姑娘!你的情緒有些反常。”

“這話是什麼意思?”

“照一般情理來衡量,你聽說聶龍可能還活著的說法時,應該希望這種說法是真的,可是你卻……”

曲文芝不待裘文傑把話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我這個人不是活在幻想裡的,因為是我親自替聶龍收的屍,所以我肯定他已經死亡……”

“曲姑娘!希望你靜下來聽我把話說完,你的說法也許對,可是,別人無法證實你所說的都是真話。你說聶龍如果還活著,他為什麼不來探視他的妻兒?誰又能肯定他沒有和你們母子見面?如果聶

龍為了某種目的要為偽裝死亡,你難道還不願意與他合作嗎?”

“你是說,我所說的話都是騙你的?”

“為了聶龍,別說騙我,你可以騙任何人。”

“請吧!”曲文芝憤憤地說:“算我找錯了人,我懶得聽你這些瘋話。”

“曲姑娘!但願我的推斷錯了,不過,我是很少犯錯的人。如果聶龍還活著,那就要麻煩你為我帶一句口信:請他跟我照個面兒,我有重要的話要告訴他。”

曲文芝以一種非常奇特的目光打量著裘文傑,她似乎想一眼看穿他的心肝肚肺,可惜她的目光不夠銳利。

“裘少爺!聽說你這兩天遭到一些麻煩,那些麻煩也許影響了你的心情,所以才會滿嘴瘋言瘋語,也許,過兩天你的心情會恢復正常,那時,你再來找我吧!”

“曲姑娘!我是抱著萬分誠意的,請不要對我有任何懷疑。原先我只是猜想、悽疑,現在我幾乎已經肯定。聶龍沒有死,而且,他就在附近;他不會置他的妻兒生死存亡於不顧……”

“你真是瘋了。”曲文芝背過身子,擺出一付不加理睬的姿態。

“一個瘋子必然會作一些瘋事,就算我瘋了吧!”裘文傑的態度突然一變,他上前幾步,雙手搭上了曲文芝的肩頭。

曲文芝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抖,伹她依然站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

裘文傑的雙手順著曲文芝的眉頭慢慢滑向她的頸項,虎口肌張開,雙手圍成一個圈,圈住了曲文芝的頸項。

“曲姑娘!告訴我,聶龍在什麼地方?”

“裘少爺!如果我說我沒法子回答你的問題,你就要勒死我,是嗎?”曲文芝的語氣很平靜。

“告訴我,聶龍在什麼地方?”

“你以為你擺出這種威脅的姿態,聶龍就會挺身而出,是不是?可惜他已經死了,如果他還活著,他看到你如此對待他心愛的人,他一定會將你撕成碎片。”

裘文傑不再說什麼,他的雙手逐漸合攏、收緊,一開始,曲文芝還很冷靜,她也許認為裘文傑只不過想嚇唬她一下而已,經過一陣子,她已感到呼吸困難,她想叫,卻發不出聲音,她的雙手抓住裘文傑的手腕,想解脫那種圍勒緊縮的窒息痛苦,而裘文傑的雙手卻是愈來愈緊。

他的目光敏銳地注視四周,他真希望有一個憤怒的年輕人突然衝出來,但他失望了,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突地將雙手鬆開,向後退去。

曲文芝臉頰脹得血紅,咳嗆了一陣之後,她忿忿地說:“現在你應該滿意了吧?”

“對不起!曲姑娘!”

“滾!”曲文芝大聲叫著。“我從今以後再也不願意見到你!”

裘文傑踉蹌地離開了酒坊,他臉上有極為明顯的懊惱神色,他也許在後悔方才為什麼會有那種無稽的想法,為什麼會有那種鹵莽的舉動。

有人走到他的身邊,是滿子。當他轉頭望向那個健壯的女人時,她立刻輕聲地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找到玉娃子。”

“她不在石屋嗎?”

“石屋裡只有那條狗,連那老婆子也不在。”

“儘快找她,一直找到她為止。”

“裘少爺!除了我們之外,好像還有別人在找玉娃子。”

“你說好像?”

“是的。在石屋附近我發現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徘徊,那裡荒草蔓生,不是應該流連的地方。”想不到這個四肢發達的女人,頭腦並不簡單。

“有多少人?”

“如果我發現的那些人都是一夥的,就有十來個。”

“他們發現你了嗎?”

“很難說,照說他們應該是沒有發現我。”

“滿子!你現在的任務又多了一件。快去,找到玉娃子的下落;再打聽那夥人的來路。”

“裘少爺!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你。”

“客棧。”裘文傑大步向客棧方向走去。滿子則走向另一個方向。

客棧的店堂中已經有不少用朝食的客人,裘文傑快步穿過店堂,只見鐵柱子站在拱門處。

裘文傑連忙向鐵柱子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說:有話到房裡去說。想不到鐵柱子卻將裘文傑攔住了。

“裘少爺!”鐵柱子的語氣很急迫,臉色也很緊張。“馬已備妥,拴在馬廄的東側,你穿過中庭,從東院的側門繞到馬房去,上馬就走,順大道直奔吉龍溝,別管我,在擦黑之前我可以趕上你。要是在明天日出之前還沒見到我的影兒,您就一個人回哈爾濱去吧!”

裘文傑不但沒有受到緊張氣氛的影響,反倒覺得好笑,他以為鐵柱子得了熱病,在滿嘴胡說哩!

“鐵柱子!你說些什麼呀?”

“裘少爺!眼前不是詳說內情的時候,你千不信,萬不信,可得信我鐵柱子絕不會打謊言誆你,快走,再慢就來不及了。”

“鐵柱子!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會一走了之,走!有話到房裡說去。”

“不!不能到房裡去。”

“怎麼?房裡佈置了刀山劍網?”

“裘少爺!您就相信我一次,行不行?……”

裘文傑一把將鐵柱子推開,大踏步向廂房走去,鐵柱子又從後面一把抓住他,他猛力一甩,甩得鐵柱子來了一個元寶大翻身。

裘文傑就是如此心高氣傲,不過,他的心中還是暗暗提高了警覺,他這一回來到北大荒,選上鐵柱子作為助手,這個看上去頗為憨厚的人必定有可取之處。如果鐵柱子已經亡魂喪膽,那麼他所見到

的某些事件就非比尋常了。

裘文傑來到了廂房門口,下意識地在腰間摸了一把,不禁暗暗喊了一聲糟糕,為了防範吃公事飯的人找麻煩,他沒有將匣槍帶在身上,如今只有兩邊袖筒裡各藏著一把匕首。如果房裡真是設了埋伏的話,這兩把匕首是不管什麼用的。

鐵柱子在遠處向他無聲地喊著,雙手連連地搖著,仍妄想阻止裘文傑進入廂房,可是,裘文傑的目光卻在注視微微開啟的房門。

現在,大多數的客人都聚集在店堂裡進朝食。客房都很寧靜,裘文傑大可以運用他敏銳的聽覺,他聆聽了一陣,房中不像有人潛伏的樣子。

他貼身門邊,以左手輕輕壓著門板,房門輕輕盪開。裘文傑一眼就看清楚了房內各處,除非埋伏著藏在帳後,趴在炕下的火道里,或者悶在五斗櫃中,否則,這房中根本就沒有什麼埋伏。

他又看了一眼,已經肯定房中絕對沒有人。那麼,鐵柱子為什麼緊張到那種程度?堅持不要他進入客房,還要他立刻打馬就走呢?

他第三次以銳利的目光望向房中,當他的目光經過客房正中央那張八仙桌時,他的心房突地懸了起來。

桌子原本有個茶盤,盤中盛放的茶具被移了出來,凌亂地放在桌上,盤中卻放了另外一樣東西。

是一顆人頭;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臉皮上原本沾上了血汙,經過擦拭,眼睛還是睜著的,面部向著進門處,裘文傑一眼就看出來那是杜雲飛的頭顱,難道鐵柱子就是被這顆人頭嚇壞了嗎?

鐵柱子這時已經蹌蹌踉踉地跑了過來,以哀求的聲音說:“裘少爺!我求求您,快離開這兒,趕緊離開這兒,我求求您……”

“鐵柱子!”裘文傑拉著對方的手:“就是這顆人頭把你嚇成這副模樣兒嗎?”

“裘少爺!這是不祥之兆……”

“不祥之兆?這是什麼意思?”

“裘少爺!我昨晚一直睡不好,後來迷迷糊糊睡著了,又是惡夢連連,我夢見杜雲飛被人殺害,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兇手用大刀割他的腦袋瓜兒,後來,那個兇手又用同樣的方法殺害你……裘少爺!您沒聽人說過嗎?夢能成真,現在,杜雲飛果然死了,就要……就要……”

“就要輪到我了,是不是?”

“裘少爺!您暫時避一避,如果有事未了,過一陣子再回來也行呀!”

裘文傑當然不信這些邪門傳說,他將話題岔開了:“鐵柱子!你今天起身好像比平常晚了點兒。”

“裘少爺,您聽我說呀!我當時被惡夢嚇醒了,就立刻跑過來要告訴您,您不在,我就再也閉不上眼,後來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等我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了,匆匆跑過來,就看見了這顆人頭……”

“鐵柱子!照看我的話去辦:立刻教櫃上的人去報告保安隊,說咱們房裡發現了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少說廢話我到金家去一趟?立刻就回來。”裘文傑把話說完,就扭頭走了出去。

金家大院靜悄悄的,下人一通報,金線狐就連忙出來會客,她臉上有倦容,但她卻沒有睡,晌午之前她要給金家天保一個交代,她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

裘文傑開門見山地說:“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處置杜雲飛的?”

金線狐淡淡地說:“你不是為他說情了嗎?我還處置他什麼?算啦!”

“那麼,你已經准許他自由行動了?”

“那還不行,目前他還要乖乖地給我待在金家大院,所以,我寧可派我最親信的滿子幫你跑腿辦事……”

“這麼說,杜雲飛還在你的看管之下?”

“沒錯。”

“我想見見他。”

“裘少爺,你突然問起杜雲飛,莫非有什麼緣故?”

“我只是想見見他,行嗎?”

金線狐滿臉迷惑的神色,不過,她還是教人去把杜雲飛叫到客廳裡來。

不旋踵間,一個健壯的女子匆匆忙忙跑來了,她慌張地回報:“金姑娘!杜雲飛不見了。”

“不見了?我教你們看牢他的……”

“他在屋裡睡覺,我們就輪流守在屋外……”

“他是跳窗逃跑的嗎?”

“不知道。現在屋裡不見人影了。”

金線狐轉過頭來望著裘文傑,冷冷地說:“裘少爺!如果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兒?”

“難道你就不知道答案?”

“這話什麼意思?”

“也許你已經暗暗將杜雲飛處決了。”

“笑話?我金線狐如果要處置一個不忠實的部下,為什麼還要偷偷摸摸的?快告訴我,杜雲飛如今在什麼地方?你一定知道。”

“我只知道他的頭顱在我的房裡。”

“你說什麼?”金線狐大驚失色地站了起來。

裘文傑冷冷地說:“如果你沒有聽清楚,我就再說一遍,我只知道杜雲飛的頭顱在我客棧的房裡,他的身子在什麼地方:我可不知道。”

“杜雲飛被人殺害了?”

“頭和身體分了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昕說的‘被人殺害了’。”

“裘文傑!”金線狐還是第一次如此直呼他的姓名,大概是因為心情太緊張也就顧不了禮貌了。“別一個勁兒地在那兒說俏皮話,你說。杜雲飛為什麼被人殺害?”

“如果他真是被‘別人’殺害,那個人一定是為了滅口,杜絕秘密洩漏。”

“滅口?”金線狐重覆著這兩個字。

“金線狐?”裘文傑冶笑了一聲,話中帶刺地說:“你在北大荒的名聲我是早就聽說了,又狡又猾,腦筋比別人轉得快,照說,你一聽說杜雲飛被殺的消息時就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結果你還在東問西問,我真有點兒懷疑你是反穿皮襖裝老羊……方才你雖然嚴加拷問,杜雲飛還是沒有將他肚子真的秘密完全吐露出來,因此那位‘別人’就連忙把他給做了,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相信誰敢闖到金家大院來行兇殺人。”

“是杜雲飛自己送上門去找死的。”

“為什麼兇手要將血淋淋的人頭放在你的客房裡?”

“我還想找到這個答案哩!”裘文韃轉身向外走。“我要趕回客棧去,保安隊的人說不定要傳我問話……”

“你報了案?”

“當然要報案,我可不願意捲進一件命案的糾紛中,咱們是朋友,我應該先跑到先給你送個信兒……”

“裘文傑!你說我們是朋友?”

“是吧!”裘文傑的語氣並不十分肯定。

“那麼,站在朋友的立場,你應該在我面前吐點兒口風:你到北大荒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裘文傑稍稍猶豫了一下,他似乎想趁這個機會和金線狐作一番懇切的深談,到最後,他並沒有那樣作。

“金線狐!也許還沒有到達適當的時候,……你還是不要問吧!”裘文傑很快地向外走去,似乎唯恐走慢一步他的決心就會動搖。

裘文傑一跨進金鳳閣客棧的店堂就發現氣氛與他離去時迥然不同,鐵柱子也坐在店堂裡,手裡揑著一個空茶杯一個勁兒地旋弄著,客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掌櫃的一個大步跨了過來,悄聲說:“裘大少!金大隊長在房裡侯著你哩!”

“那個金大隊長?”裘文傑真是明知故問。

“駐紮在呼瑪縣城的保安大隊大隊長金天保……”

“他來得可真快呀!”裘文傑說了一句俏皮話兒。

他怎麼還有心情說俏皮話兒呢?他曾經用一封假公文劫走了江洋大盜莫高,此番他和金天保照面,後者會放他過門嗎?

血淋淋的人頭已經移走了,現在那兒放著一壺剛沏上的熱茶,金天保神定氣閒地坐候著,房門口有好幾個掛槍的武裝人員,裘文傑一進門,房門就被站在外面的人拉上了。

“坐!”金天保很客氣地打招呼。

裘文傑在金天保對面坐下,沒吭聲。

“老弟!”金天保穩穩地開了口:“到現在為止,我還不十分明瞭你的身份,北安總隊部給了我

一通內容不太明白的電報:教我不要過問你的行動。雖然保安隊不算是正規隊伍,我倒是個不折不扣穿二尺五的軍人,當然要奉命行事……如今你房裡發現了一個人頭,你教店家報案,我只想問問你:你這麼作的目的是汁麼。”

“想跟您聊聊。”

“你知道我會親自來?”

“畢玉清死了,您不親自來還有誰來?”

“你倒料得準,我來了,有話就快說吧!”

“有兩件事請求您:第一、您限令金線狐在晌午之前找出殺害畢玉清的兇手,只怕太急了一點,希望您能緩一緩;第二、您可以隨便揑造一個理由,把保安隊的隊伍拉出去,也就是說,在明天日落之前金山鎮最好沒有保安隊的人……”

“老弟!總隊部只命令我不要過問你的行動,可沒有命令我凡事都要聽你的。”

“金大隊長!您大概沒有留意聽我的話,我剛才用了‘請求’的字眼。”

“能不能說出你提出這兩點請求的理由呢?”

“暫時還不行。”裘文傑一見金天保的兩道濃眉皺成了一條線,又連忙說了下去:“聽說鎮上的保安中隊有電報機,您可以先用電報向北安總隊部請示之後再作決定。”

“老弟!聽你的口氣,好像很有把握,好!該怎麼辦我會斟酌,不過,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咱們倆在這兒一見面,對你好像不太妙。你用假公文在我面前騙走了莫高,如今我並沒有把你怎麼樣,你的身份就暴露了,老弟!總隊部並沒有教我保護你,不過,你要真和總隊部有點見特殊關係,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的臉上可也不好看,你還是要小心點兒。”

“金大隊長!”裘文傑臉上浮現著狡黠的笑容。“其實,我真正的身份連您都還沒有弄清楚,別人愛怎麼猜、愛怎麼想,那是他們的事……關於我的第一點請求,要是蒙您恩准,您最好還是派人知會金線狐一聲,免得她發急犯愁。”

“我會斟酌,……對了!人頭有些面熟,死者是誰?”

“金線狐手下的大將杜雲飛。”

“他為什麼被殺呢?”

“據我猜想:他的被殺與畢玉清的被殺是同一個原因。”

“哦?兇手是誰?”

“我和金線狐會全力追查,如果金大隊長同意將保安隊拉出金山鎮,我們追查兇手的行動也許會更加順手一些。”

金天保苦笑著說:“這真是一個絕大的諷刺,咱們負責維持地方上的治安,如今反而要咱們離開地方上,治安才能維持。”

金天保嘆息地搖搖頭,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裘文傑斟上一杯茶,慢條斯理地喝著,他似乎在思索什麼。

不多一會兒,掌櫃的走了進來,他以歉意的語氣說:“裘大少!小店關防不周,害您受驚啦!”

裘文傑笑了笑,沒接腔,他似乎感覺到,掌櫃的來意並不單純只是為了表達歉意。

掌櫃的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說:“裘大少!您剛來的時候,有不少閒言閒語,不是我放馬後炮,我見過不少人,看人絕不會走眼,我一眼就看出您是一位正人君子,嘿嘿!果然、果然……剛才金大隊長跟您一打照面,那些閒言閒語可就不攻自破啦!”

“什麼閒言閒語呀?”

“提它幹啥?您聽了一定會生氣。”

“沒關係,我的肚量還不至於那麼狹窄。”

“呃……呃……那都是一些狗屁話,說什麼……說什麼您是保安隊嚴令緝拿的重犯,金大隊長就是為了要逮捕您才趕到金山鎮來的,……唉!真是胡鬧,幸虧我沉得住氣,自有分寸,要不然,可就得罪您這位貴客啦!”

裘文傑又不接腔了,他顯然料定了掌櫃的還有下文,因此靜靜地等待著。

“唉!北大荒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再加上四季有兩季半冰封,到處都是大荒原,都是莽莽森林,盜賊蜂起、歹徒四處流竄、殺人越貨的事層出不窮,是應該好好整頓一下了,我猜想,您一定是……您一定是一位明察暗訪的大員……裘大少!我沒猜錯吧?”

“掌櫃的!去把房門閂上。”

“是是是!”掌櫃的連忙跑去把房門閂上,又趕緊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坐著。

“掌櫃的!”裘文傑臉上帶著笑,語氣也非常溫和:“是誰教你來打聽這些的?”

“沒有誰教我打聽啊!”掌櫃的臉上那股子諂媚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沒有嗎?”

“真的沒有、真的沒有………我只是……—我只是想問個明白,對您要好好地款待、好好地款待……”

裘文傑突然伸手抓住了掌櫃的衣領,猛地將他從座椅上提了起來。

“我只問最後一遍:是誰敵你來打聽這些的?”

“是……是西院九號房的一位大……大爺。”

“他姓什麼?”

“姓柏、松柏常青的柏,他在號簿上落下的姓名叫做柏桐久。”

“柏桐久?”裘文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在他的印象中,這個名字好像是假的。

“多大年記?”

“四十來歲。”

“就一個人?”

“是……是的,單身一個。”

“他落店多久了?”

“就在您來之後的第二天……”

“掌櫃的!請您聽清楚:乖乖地給我坐在這兒,那兒也不許去,等我回來你才能走,你要是不聽話,你的人頭就要高高地掛在客棧門口……”

“我聽、我聽。”掌櫃的頭上冒出了冷汗。

裘文傑鬆開了掌櫃的,開門走了出去。

客院裡靜悄悄地,院落中冰硬的黑泥地在春陽的照射下溼漉漉的,裘文傑懶得繞回廊,就從院落中穿過去。如果九號房的那位大爺在暗中注視他的話,一定會發現情況有些不妙,而裘文傑竟然毫不避諱,前進的方向正對著西院的九號房,他似乎有點兒藝高人膽大。

到了九號房門口,裘文傑抬手一推門,房門應手而開。現在,裘文傑倒不十分冒失,他要將房內的情勢看清楚了,才會拾腳跨進去。

八仙桌旁坐著一箇中年人、一頭亂髮、兩腮鬍髭,以他的坐姿來忖度:他好像在等待一位訪客。他的目光非常穩定,不速之客似乎沒有使他受驚。

“可以進來坐坐嗎?”裘文傑竟然還在徵求對方的同意。

“請!”一個字、簡潔有力。

裘文傑穩穩地踱了進去,在那人對面坐了下來。一坐下,他就開了口:“柏桐久柏爺?”

“正是在下。”

“想跟您打個商量。”

“請!”

“你從那兒來,到金山鎮來幹什麼?幹嗎要教掌櫃的打聽我,請你說個一清二楚。”

“即使我肯說,你會信嗎?”

“信不信在我。”

“等我說出來之後,你信了倒好;如果你不信,那豈不是白耗精神?”

“我方才就說過了,信不信在我。”

“裘大少!我這個人不作白耗精神的事,除非你先保澄你絕對相信我的話,否則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

時間很短,而裘文傑已經作了一番仔細的觀察,這個人不是像掌櫃的一樣,瞪瞪眼,說幾句狠話就能令他開口的。雖然裘文傑一直認為暴力是使人就範的有效方法,可是,那也要分別對象。眼前這個人就不是可以用暴力征服的,他還必須用一點心智。

“好!我信。”這根本就是一句空話。

“裘大少!我到北大荒來是為了找某一個人,說某一句話,就這樣簡單。”

“你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你為什麼要教掌櫃的打聽我的來路和身份?”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要找的那個‘某一個人’。”

“是不是呢?”

“在掌櫃的沒有回話之前我還不能確定。”

“掌櫃的打探別人的隱私時缺乏技巧,現在我在你的面前,由我親自回答你的問題,不是更好嗎?”

“你真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嗎?”

“當然願意。”

“我可能會提出許許多多嚕囌繁複的問題。”

“沒關係,你儘管問。”

“裘大少!你突然變得慷慨起來了。”姓柏的發出了笑聲,而他的身體卻絞風不動。

現在,裘文傑又對這位姓柏的中年人有了更深的認識;他似乎竭力想使自己成為一個斯斯文文的人,實際上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武夫。

“柏爺!”裘文傑冷冷地說:“其實我是一個非常小氣的人,現在我願意回答你所提出的任何問題,是因為我也想得到您的誠實答覆,這是很公平的。”

“好!”柏桐久將腦袋瓜兒往前一伸,目中露出了炯炯光芒。“現在我要提出第一個問題:你和號稱‘三耳四手’的聶龍究竟有什麼關係?”

“毫不相識,您信嗎?”

“我當然相信。”姓柏的笑了。“事實上你連聶龍的長相都一無所知………現在,我要提出第二個問題:最近以來,北大荒盛傳一個流言;說你是聶龍的拜把兄弟,說你將要來到此地為聶龍復仇,而這個流言卻是你派人暗中傳播的,對嗎?”

裘文傑顯得相當震驚,但他仍然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回答了這個問題:“不錯。”

“最後一個問題:你一直認為聶龍沒有死,而你這次來到此地,就是為了要找到聶龍的下落,對嗎?”

“不錯。”裘文傑回答得很快。

“裘文傑!”姓柏的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說:“你很乾盼,現在輪到我把我心裹的話說出來了,我來此地是為了找某一個人,那個人就是你。”

裘文傑竟然沒有吃驚。

姓柏的又接著說:“我找你只是為了要對你說一句話;那句話只有四個字,希望你聽清楚:你!死定了!”

那個‘了’字還在唇間,姓柏的已經彈身而起,他們之間還隔著一張八仙桌子,而這張桌子對姓柏的似乎絲毫不發生阻擋作用,姓柏的一彈身就到了裘文傑的身後。

裘文傑顯然早有準備,他也顯然早就猜到了對方要說的那四個字如同閻王老子的勾魂令。

對方一動,他要動,現在,兩人仍然是面對面,仍然是隔著一張八仙桌,所不同的是:兩人調換了一個方向;所不同的是:姓柏的手裡多了兩把鋒利的匕首。

裘文傑像是在監賞一件傑出的藝術晶一般地注視著那兩把匕首。

在這一瞬間,兩人是絕對靜止的,他們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他們都知道,死神會隨時光臨這間屋子,而他們卻不知道死神會跟誰交上朋友。

裘文傑開口打破了冷列的僵持:“如果我真是死定了,最少也應該讓我知道是死在誰的手裡,你當真姓柏嗎?”

“姓名只不過是一個人的代號,那並年重要。”

“對我來說,也許很重要。有些姓名代表了一個崇高而又莊重的生命,不可輕侮;有些姓名卻代表了一個醜陋而又罪惡的生命,沒有資格在這個世界生存……好了!請說出你的真實姓名吧!”

“柏桐久!”

“那不是你真實的姓名。”

“反正要你死的不是‘柏桐久’三個字,是我手上的這兩把刀。”

“那兩把刀殺過多少人?”

“不少。”

“最近呢?”

“你是第四個……”

他的大腳一踢,笨重的八仙桌被踢得翻倒,兩把匕首形成兩道匹練,突地竄到了裘文傑的跟前,一取咽喉,一指下腹,真個是上下其手,就這一招,立刻要將裘文傑逼到陰曹地府。

以裘文傑那種狂傲的言行來忖度,他也必定不是一盞省油燈,這雖是一場立見生死的面對面搏殺,而以兩人的功力來衡量,卻也不是一場能夠立判勝負的搏鬥。可是,在心理上裘文傑卻有著一個疑問:

這個人到底是誰?就因為這個疑問,他的殺機就沒有對方那樣濃厚。因此,他既未‘搏’,也未‘殺’,而是以閃避來應付對方犀利的攻擊。他雖然沒有被對方一招逼到陰曹地府,卻被對方逼到了牆角落裡。

“你是聶龍。”裘文傑大喊了一聲。

“死者不會還魂……”

“聶龍根本就沒有死!”裘文傑大聲喊叫著:“你就是聶龍!你就是聶龍!”

聶龍不是一個年輕小夥子嗎?怎麼會是一箇中年人呢?當然,一個人的年齡,相貌是可以喬裝改扮的。也許,裘文傑從對方手中那兩把匕首來認定他可能就是那個號稱‘三耳四手’的聶龍吧?

不管怎麼樣,對方是不可能給他確切答覆的,而那兩把匕首又再度展開了凌厲的攻擊。

裘文傑已經背貼牆角落,他還能退縮閃避嗎?

“住手!”裘文傑竟然大吼了一聲。他似乎忘記了對方是要置他於死地的敵人。

說也奇妙,姓柏的竟然真的停止了攻擊。

“莫非還有什麼遺言需要我轉告、交代?”

“你說我是第四個將要被殺的人,那麼,在我之前,你已經殺了三個人,請問:那三個人是誰?”

姓柏的緊閉若嘴,似乎唯恐洩漏什麼。

“如果你不願作正面回答,那就換一個方式,最近金山鎮已經出了四條命案,其中誰不是被你所殺?……”

姓柏的一拾手,打算以他手中的兩把匕首作直截了當的答覆。他必然不是一個以殺人為常業的黑

道人物,否則他絕不會一再貽誤契踐,現在,當他下定決心不再和裘文傑羅嗦時,已經太晚了。

有人以極快的步伐衝進房內,而且還不上一個人。裘文傑面對房門,看得最清楚,他只認識那個領頭衝進來的莫高,他當然不明白莫高的來意,心裡難免會有一個想法:現在,恐怕真是死定了。

姓柏的自然暫時延緩了正待發動的凌厲攻擊,他不可能不去理會這幾個不速之客。

除了莫高之外還有四個彪形大漢,當然都是他的手下,那四個大漢一進門就抉起了翻倒的八仙桌,擺正了凳子,然後退到一邊,肅手而立。

“坐!坐!有話坐下談。”莫高像招呼老朋友一般地親切。

姓柏的怒目而視:“你是老幾?”

“在金山鎮,在北大荒,不管我多麼兇,多麼狠,我也只能算是老二,因為我看見了保安隊的人就得躲閃。現在可不同,保安隊的隊伍突然拉走了,如今我就成了老大……把那兩把五寸半收起來,這又不是洗澡堂,你拿著兩把小刀給誰修腳呀?”莫高說話真夠損人,他似乎吃定了姓柏的。

柏桐久倒是個不吃眼前虧的光棍,兩把匕首進了袖,筒大馬金刀地在桌邊坐了下來。

裘文傑也落了座,他已經發現莫高的出現是對他有利;最少也解了他的性命之危。

“貴姓大名?”這四個字挺文雅,可是在莫高的嘴裡說出來仍然有些粗聲粗氣的。

“柏桐久。”

“我可不管你是柏樹,還是桐樹,也不管你活得長久不長久,我只問你一件事;昨天從日頭落山以後,到今天日出之前,你在什麼地方?”

“在這間客房裡。”

“一步都沒有離開過?”莫高追得很緊。

“除了上毛坑。”

“那是說:你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客棧?”

“沒錯。”

“誰能證明?”

“老兄!我連回答你這個問題就是多餘的,我憑什麼還要向你提出證明?”

“姓柏的!我告訴你一件事;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昨晚一個保安隊的頭頭被殺了,那才真正是北大荒的老大,我受託追查兇手,剛好那個死鬼挨的是小刀子,你又是玩五寸半的老手,所以我要查查你昨晚的行蹤。”

“別拿這頂大帽子扣人!”

“除非你能提出證人,證明你從昨天日落之後,今晨日出之前的確沒有離開客棧,要不然,你就是兇嫌之一。”

“老兄!你是塊什麼料子,我清楚;我是塊什麼料子,你未必清楚,咱們河井兩不犯………”

“姓柏的!別跟我說這些江湖行話,現在牽涉到一個六扇門中的公人被殺就不那麼單純了………姓柏的!你非把昨晚的行蹤交代得明明白白不可。”

“這是什麼話?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地躺在屋子裡睡覺,別人怎麼會知道?我又如何預知昨晚有人被殺,今天有人盤問我的行蹤?如果你老兄是藉故找碴兒就敞明瞭來,用不著‘驢子進磨房’,老是轉圈兒。”

姓柏的倒是個狠將,雖然在雙面夾擊的情況下,言行上卻絲毫不甘示弱,難道他還有什麼恃仗不成。

莫高的面頰被裘文傑用火刀‘修’過臉,創傷處還塗著黑色的膏藥,說話似乎有些不便,因此他不能咆哮,只能瞪起兩隻銅鈴般的大眼來顯示他的威嚴。

他的瞪眼豎眉不僅僅是發發威而已,還是一個暗號;原本那四個站在一邊的彪形大漢突地一衝上前,二左二右,想以他們的八條鐵臂硬生生將那姓柏的挾持住,從這一個行動看來,莫高顯然是有所圖謀而來,所謂追查殺害畢玉清的兇手真是用來作藉口的了。

姓柏的可不是隻有嘴皮子硬,他的身子骨兒也真硬,那兩把原已收進袖筒的五寸半更是硬得叮噹響亮,只見他的雙臂左右一分,最先接近他的兩個漢子立刻像撞上什麼似的猛力後挫,姓柏的身子一旋,另兩個漢子的遭遇與他們的同伴相同。只不過一瞬間,那四個生龍活虎的漢子一個個背靠牆壁,肩胛淌血,他們還算不錯,沒有倒下,也沒有哼出聲來。

姓柏的已經閃身到了房門口,那兩把五寸半在他的手上顯出了千軍難敵的聲勢。他的臉色鐵青,聲音冷冽無比:“莫高!他們無知,所以我手下留情,如果你要是逼人過份,不管你是老大、老二,我都要把你當場撂倒。”

莫高的目光中閃動看驚色,裘文傑何嘗不吃驚?這姓柏的使用匕首的功夫真是鬼神莫測。

“怎麼才算逼人過份?”這句話在莫高嘴裡說出來只能算是場面話了。

“立刻帶著你的人離開這兒。”

“那我不是白白跑了一趟嗎?”

“莫高!一個人最悲哀的事莫過於自不量力,”姓柏的一旦在氣勢上佔了上風,他是會把握這種有利情勢的,“如果你想在金山鎮、在北大荒充老大,你還差遠了。走!走得愈快愈好!”

莫高望著裘文傑;他的用意很明顯:只要裘文傑同意與他聯手攻擊,他似乎仍然有制勝的把握。

而裘文傑卻像老僧入定般完全沒有理會莫高那種探詢的目光,更不要說有什麼反應了。

他整個的神智好像被一個深奧難解的疑問所佔據了。

莫高得不到裘文傑的反應,只得再去察看他的手下;他們的肩胛處都中了一刀,若不用手掌捫著創口,將會大量出血,他們的戰鬥力量已經完全消失了。

懊惱的神色爬上了莫高的臉,他陪睛地思忖:自己大概是老了,不然為什麼最近老是出漏子呢?

“姓柏的!”莫高聳動著肩膀,以自嘲的語氣說:“我以為保安隊拉隊離開之後,我就是老大,想不到我還是老二,老大是你。”

“也不是我。”姓柏的接得很快。

“那老大是誰?”

“在北大荒,老大是黃金,誰都要為它賣命,為它拼命。”姓柏的說完之後閃到一邊,他連句‘快點走’都懶得說了。

莫高沒有理由再死皮賴臉地流連下去,他以憐憫的目光看了沉思的裘文傑一眼,彷佛是說:姓裘的!你真是死定了。他掉頭向外走去,那四個大漢踉踉蹌蹌地跟出。

姓柏的很沉得住氣伸著脖子眼看看莫高一行已經走遠了,才掩上了門。

裘文傑仍是蹙眉凝神地坐在那兒,此刻,如果柏桐久要殺他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非常意外,姓柏的竟然沒有動手。

“你是聶龍!”裘文傑的聲音像是夢囈,“除了聶龍之外,誰也不能將那兩把沒有生命匕首變成像手一樣的靈活。”

柏桐久發出一聲冷叱:“拾起頭來看著我?”

裘文傑真聽話,果真拾起頭來楞楞地望著姓柏的,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

“我雖然沒有見過姓聶的,我卻聽過關他的許多傳說,我年齡大了他二十歲以上……”

“不!”裘文傑用力地搖著頭“不!從一個人的外表判斷一個的實際年齡是不可靠的,如果你不剃頭不刮臉,不整頓儀容,再加上幾分偽裝你,就會顯得蒼老許多,你是聶龍,你絕對是……”

“你這個人真奇怪!難道你死在聶龍手下就能使你感覺不太窩囊你就能閉上眼睛嗎?”

“如果你真是聶龍你就不會殺我。”

“好!讓我用行動證實的判斷錯誤吧!”姓桐的話一說完就作勢欲撲。

就在這一瞬間,掩上了房門又盪開了。

這一次的不速之客是金線狐。

就她一個人,她臉上並無驚色,她目光穩定,行動沉著,不是匆匆起來,卻好像在暗中已經窺伺很久了。

金狐線的出現使得姓柏的臉上出現了濃重的驚色,顯然,這個娘兒們的身份比起莫高就重得多了。

“朋友!”金線狐的嗓門繃跪響亮:“你不能動裘少大身上一根毫乏。”

“哦?”

“他是我的貴客,你要動,得等他遠離我地盤之後。”

“又來了一個自封的老大!”

“朋友剛才說過了,在北大荒只有黃金才真正是老大,所我不敢自封老大。”果然,金線狐在中窺伺已久。

“你姓金,暗中又作了多年的黃金買賣,難免會沾上一些金光金氣,也許她自以為比黃金還加受人尊敬,所以就有點得意忘形……”

“好了!朋友!別要嘴皮子,你和裘大少要談什麼儘管談,我不想打擾我只是來向你打聲招呼:裘大少要是掉了一根頭髮,你就要用一條大腿來賠……”

“金姑娘!”裘文傑打斷了她的話,“別說得那麼難聽,這位柏兄他不會真的要殺我,他只是為了某種目

的,或者某種用心而擺擺姿態,你放心待會兒我要去你那兒吃晌午,我會鮮蹦活跳地到你府上來。”

“朋友!”金線狐可沒有去理會裘文傑,她仍是衝著姓柏的說:

“我已經把招呼打在前頭了,愛聽不愛聽是你的事啦!”

她對自已非常有信心,說完掉頭就走;似乎有把握任何人都不敢冒犯她。

姓柏的發出了一聲冷笑。

“別笑她”裘文傑很和氣地說:“女人家總難免會疑神疑鬼!”

“我在笑你!”

“笑我?”

“我笑你死到臨頭還不知,你憑什麼敢肯定我不是真要殺你?”

裘文傑站了起來,他彷佛已不再為某一個疑問而困擾,他的神情顯得非常開朗,很輕鬆地說:“好了!現在我們不要爭論這個問題,連你到底是誰我都不想弄清楚了,走!我們到店堂裡去喝盅,走!走!”

姓柏的眉頭一聳,雙目定定地看著裘文傑,他心裡一定有一個想法:這小子是被我嚇得發了瘋嗎?

如果裘文傑真是那麼膽小,他還敢隻身闖到北大荒來嗎?那麼他是在玩弄什麼詭計嗎?

“走呀!交朋友的方式很多,有不打相識的,有杯酒聯歡的也有……走!走!先喝幾杯再談,行嗎?”

姓柏的將頭一個偏擺出了一個傲慢的姿態,冷冷說地:“你以為就憑金線狐幾句話我就的真的不敢動你一根毛毫是不是?……”

姓柏的話還沒有說完,裘文傑的右手突地伸了出去,他既不是扣向對方的手腕,也不是指向某一處得重要的穴道,而是伸向對方嘴邊。他難道要搗住姓柏的嘴不讓姓柏的說話嗎?

不是,絕對不是。裘文傑是以極快的動作扯住了對方上的鬍髭,猛力住下一扯。

這一扯,姓柏的嘴唇上的一撮鬍髭竟然硬生生讓裘文傑扯下來。

鬍髭是假的,現在看起來,姓柏的顯得年輕多了。

這個動作只不過眨眼的事,姓柏兩手倏拾兩把匕首如絞鏈般攻擊向裘文傑的頸項。

而對那兩把鋒芒畢露的匕首,裘文傑先前所表現的只有招架閃躲的餘地,然而現在卻不同了:他那隻抓著一撮假鬍髭的手高舉著沒有參與戰鬥,左手卻像一根鐵棒般硬生生往對方那兩把匕首的交叉點穿了進去,只聽叭地一響姓柏的竟然連連向後退了好幾步。

所謂一鼓作氣,再鼓則衰,當一個人勇氣百倍,突然遭到意想不到的挫折時,他的戰鬥意志在一瞬間消失淨靈。

姓柏的正是如此,他軟弱地背靠牆壁,目光下垂。現在,裘文傑只要用一根指頭就可以結束他的性命。

裘文傑始終沒有動兵器,當然沒有傷害對方的意思。

“聶龍!”裘文傑的語氣非常肯定,他似乎相當有把握,“如果你現在還抵死不肯承認你是偽稱死亡的‘三耳四手’,那就沒有意思了。”

“姓裘的!沒想到你真還有點本事,先前你也裝得太像了……輸要服,裁了要認,現在,你高興把我當誰就把我當誰,想把我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

“我只想請你部我去喝兩杯。”

“別說喝酒兩杯,就是喝兩壇也可以,最好你在酒裡放些致命的毒藥。”

“別說笑!”裘文傑輕鬆地說:“你捨不得死:我也捨不得你死,對不對?酒後吐真言,待會兒就知道我來到北大荒是對你有百利而無一窖的。”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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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4:06:48 |只看該作者
第 八 章

他們喝酒的地方不在店堂,而在喪文傑這間廂房裡,鐵柱子坐在房門口的廊簷下,看上去像是在曬那寶貴的春陽,其實他是在‘插旗兒’。

裘文傑是否‘酒後吐真言’了?那個自稱姓柏,名桐久的當真是‘三耳四手’聶龍嗎?

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只知道一件事,店小二送酒菜,連送了三次,酒是三斤裝的三小壇,這一個‘不打不相識’的‘杯酒言故’一直到了春陽將到頂頭的時候還沒有結束的現象。

在金家大廳裡,金線狐卻像等待什麼似的在大廳中走來走去,不時望向金家大院的進門處她臉上有明顯的疲倦之色,女人是不能熬夜的;只要有一宿沒睡好,看上去就像老了十歲。

終於有人以快步跑進了院子門,接二連三,他們好像約好了,要不就是誰也不露面,教他們的女主人暗暗著急;要不就是一塊兒來了。

他們全都是金線狐的手下,很顯然,他們是奉命出去打聽什麼消息。

他們去的方向也許不同,所探詢的對象也許不同,而他們帶回來的報告卻卻完全一樣:

誰也沒聽說過柏桐久這個人。

金線狐的雙眉不禁皺起來,可是她那雙非常乾澀睏乏的眼睛卻大大地瞪起來,因為她看見有一個熟悉的人進了金家大院。

是玉娃子。

金線狐一揮手,她的手下立刻散去,她也走出大廳,站在階前,雖然沒有說一句話,那種姿態已經表明了歡迎來客之意。

玉娃子並沒有入廳一坐的意思,她來到金線狐面前就站定了。

“不進去坐一下嗎?”金線狐禮貌性地問著。

“只有一句話,說完了我就走。”

“哦?如此匆忙嗎?”

“出鎮奔西,順著往吉龍溝的大道一直走,約莫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個脖子上繫著紅巾的樵夫會為你帶路你跟著走,有一個人要見你。”

“誰?”

“到時候自然會知道那人是誰,……對了!只准你一個人去,不許帶手下。話我是傳到了,去不去由你。”

“此刻切莫耽誤。”玉娃子說完之後就轉身下了臺階,往外走去。

金線狐招手想叫住玉娃子,似乎還想進一步問個清楚,但她並沒有那樣作。名氣加上自負,她不願有任何示弱的表現,這對她來說雖然一個嚴酷的考慮,但她卻願意接受。可能是陷阱或者是詭計,而她不能不去。

她幾乎沒有作任何考慮就決定了她的行動。在北大荒金線狐沒有麼什好怕的,如果有絲毫畏懼,她也沒有法子在這荒原上廝混了。

她換上了騎裝,在靴簡裡插了兩把手攘子,略一思忖,又在腰間加上了一把嶄新的九連珠。這把從一個日本浪人那兒買來的德國造只在打靶時候響過幾槍,還沒有正式經歷過陣仗。

如果有誰膽敢在他頭上玩花樣,她不轟爛那不長眼睛的混帳東西才怪。

在馬房裡選了一匹渾身雪白背面有一片黑的‘烏雲蓋頂’,金線狐半句話也沒有留下,就縱騎奔出了金山鎮。

二十里地在那匹‘烏雲蓋頂’的腳程下根本算了什麼,一口氣就下來了,果然,金線狐看著一個樵夫站在路旁,他的脖子上圍一條火紅的圍巾。

座騎一到跟前,樵夫就接過了韁轡,兩個人都沒有多話,金線狐兩腿定定地注視著樵夫腰間的砍刀,比一般樵夫所用的彎刀要薄,顯得非常精巧。

大道兩旁都是密密的林子,樵夫牽著坐騎一頭就鑽進了林子,走沒幾步就將馬匹栓在樹幹上,仍然順著林間小徑往裡走,自始至終都你有說一句話。

金線狐經歷過不少先死關頭,就不再什麼恐懼的感覺,現在她卻感有些兒緊張。這是難免的現象,不知道要走什麼地方,也知道有什麼人在等待她,神秘的氣氛必然會影響她平靜的心情。

生長在北大荒的金線狐在作山賊那幾年險惡生涯中,經常穩密在山嶺、密林,經常好天不見天日。照說,她對眼前的環境應該具有適應能力,給果卻完全相反,有一件很明顯的事實將她的心情反映出來,她的步子愈跨愈小,使得在前面引路的樵夫頻頻回過頭來等待她。

“這小路不大好走,是不是?”樵夫終於開口了,在此之前,金線狐曾經猜想過,他可能是啞巴。

“還有多遠啊?”金線狐也趁此機會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就快到了。”

這一句‘就快到了’之後,樵夫再也沒有說話,他走得很悔了一些,也許在他認為:嬌生慣養的金線狐走這種羊腸小徑的是不大習慣的。

差不多又走了三里路,小徑上竄過來一條獵狗,這條狗金線狐以前見過,她立刻想到了玉娃子:真起來這個小妮不僅僅是一個傳信的人。如果這已經挖好了陷阱,那麼,挖掘陷阱的人必定就是玉娃子。

然而,接下去的另一個疑問金線狐卻找不到答案了,這小妮為什麼這樣作?

那條大獵狗竄過來著圍他們跑了一圈,又狂吠著向來路跑去,接著,玉娃子出現了。這時金線狐也看到了一座草屋。那種草屋在北大荒的林子裡經常可見,都是那些入山挖掘人參的人搭建來聊蔽風雪的。

玉娃子揮揮手,那個領路樵夫就逕自進入草屋去了;她又喝叱一聲,大獵狗也識趣地一頭鑽進了草屋。

“姑娘!是你有話要跟我說,是不是?”

“是的,勞駕了。”

“唉!有話在那兒說還不行嗎?幹嗎約我到這種地方來?”金線狐雖然說著埋怨的話,臉上還掛著笑容。

“在金家大跟你說話,就好像置身龍潭虎穴一樣,我會不自在……”

“哎呀!你太高招了……”

“金姑娘,我們不說閒話,”玉娃子始終沒有延客人內小坐的打算,她大概是打算三言兩語就可以將這次約晤結束了。“今天約你來,是要和你完成一件交易,我保證會絕不讓你吃虧。”

“是嗎?”金線狐銳利目光一直盯在對方臉上。

“聽說你有個鍊金廠。”

“哎呀!姑娘!你太棒我了,我又沒有金礦……”

“金姑娘!如果你要否認,那我們談不下去了,也許,我說‘鍊金廠’這三個字不太恰當,總之,你有那麼一個地方,設有熔金的爐子,你作了這麼多年收購小路貨黃金的買賣,沒有這種設備不行的。”

“我需要知道什麼地方。”

“如果真有那麼一個地方,你以為我告訴你嗎?”

“我說過,這是一宗交易,不會讓你吃虧。”

“真的嗎?”

“金姑娘!我還可以告訴你,這是別人要我打聽的,我有苦衷不得不聽那個人的話;我可以答應你,在明天響午過後我才會把消息洩漏,有足夠的時間將那兒的黃金運走,你不會有任何損失。”

“玉娃子!你倒是很會替我設想,不過,我倒想問問:你怎麼知道我需要什麼?你又怎怎麼知道……”

“金姑娘!如果你以為我年紀很小,就不會有多大的作用,你就錯了,在北大荒有許多人,他們各有所圖,各有心思,而我卻瞭解他們的心思,他們的圖謀……”

“我相信,說吧!你打算用什麼來跟我交換?”

“柏桐久和襲文傑他們兩個人的一切秘密。”

金線狐心中難免一怔,當一個人心中的秘密被人識破時都會有這種反應。反應相同,表現卻不相同。有的人會惱羞成怒,來個抵死也不承認:有的人卻立即擔承,使情況順利發展,最多自嘲似的笑笑。金線狐卻在這種兩個之外,她毫無表示,這最少可以使對方的自信動搖,產生疑問:我猜對嗎?

果然玉娃子那張充滿自信的面孔有了變化。

“金姑娘如果這兩個人的秘密都不引起你的興趣我們的交易就無法子完成了。”

“你難道不會試試別的方法?”

“別的方法?”

“你教我一個人來,我就一個來了,在實力上,我是比較單薄的,也許你想使用……”

“北大荒,暴力有時候比王法還管用,但是我不願意對你金線狐使用暴力,那樣也許於事無益,而且,這件事我就是在暴力的脅迫下,我不希望把別人對付我的方法再轉嫁到你的身上。”

金線狐的表現開始有轉變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有人用暴力脅迫你?這簡直令人難置信。”

“事實的確如此,那人個威脅到我一個殘廢妹妹的生命,還我妹妹的生命比我的生命重要。”

“哦?那個人”

“金姑娘!內情我不想吐露太多……關於你那熔金、鍊金的地方我一直都有信心憑我的能耐早晚也能打聽出來,現在既然有了完成交易的可能,我又何必舍近而求遠呢能否成交?

值不值成交,就看你了。”

“妹子!”金線狐的稱呼突然變得親�起來了。“衝著你這種誠懇的態度,我還什麼好說的呢?不過,在進行交易的時候恐怕彼此還有點兒顧慮……”

“我瞭解你所說的‘顧慮’是什麼意思,金姑娘!要你答應成交,我就先抖。”

“你不怕我事後失信?”

“你不是那種人。”

“你真是太拾舉我了……好!咱們到屋裡去坐下慢慢談。”

“不!”玉娃子用力地搖著頭。

“那又是為什麼呢?”

玉娃子沒有解釋,不過,金線狐卻明白了,草屋裹必定有一番佈置,如果她事後不守信的話,她未必能全身而退。她心裡暗暗冷笑:妹子她是太嫩了啊!

“首先我們來談談柏桐久,”玉娃子緩慢而又清晰地說:“柏桐久只是一個化名,他就是號稱‘三耳四手’的聶龍。”

“哦?聶龍不是死了嗎?”

“他的死訊是假的。”

“目的何在?”

“那一萬八千兩黃金是他劫走,我們不妨假設,那就是聶龍假裝死亡的真正目的。”

“他的女人知道真榴嗎?”

“曲文芝可能不知道。”

“聶龍的心倒是夠狠的。他和裘文傑真的有八拜之交的情誼嗎?”

“兩人過去從不相識。”

“裘文傑……?”

“裘文傑在哈爾濱警界的人物往來密切,因為他很有點武功底子,刀槍上的絕招也不錯,過去,金礦局就有意聘請他來押運黃金,被他辭謝了,……這一次,一萬八千兩金磚遭劫,裘文傑突然誇海口,說有把握分毫不缺地將這一筆鉅額黃金追索回來,……”

“這就是他來北大荒的背景了?”

“表面上好像是如此,但是暗中卻不是。”

“這話怎麼說呢?”

“裘文傑是在利用保安總隊的官方關係,其實他暗中是另有野心。目前他正在客棧裡和聶龍密談哩!”

“妹子!我可要問問:你這些消息是打那裡兒得來的了?”金線狐內心雖然非常興奮,卻依然抱著謹慎的態度。

“金姑娘!這就請你不要再追問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準確性,最少也有九成以上。”

“好了!現在應該輪到我……”金線狐說到這裡眉尖不禁皺了起來。“不過你教我用嘴巴說,也恐怕說不清楚,我帶你去一趟,這樣比較妥當些。”

“遠嗎?”

“不遠二、三十里地。”

“金姑娘!你不但守信,也很熱心。”

“因為我很關心那你位殘廢的妹妹。”

也許金線狐只是一句很世故的話,可是仍然激起了玉娃子感激的目光,當真她那殘廢的妹妹她心中那樣重要嗎?

玉娃子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搖幌了一下,那明顯是一個暗號首先是那條獵狗出來。

“請吧!”玉娃子又擺擺手。

金線狐落落大方地循著原路向林子走去,大道邊還停了一輛套車,車座上坐著那個冷傲的老婆子。

玉娃子很客氣地問道“金姑娘!是騎你自已的牲口?還是坐我的車?”

“我還是騎我的牲口好。”

“那……就請帶路已!”

金線狐玉將娃子引到什麼地方去了呢!那就不知道了,最少,她一定要帶玉娃子去一個有鍊金爐的地方。

時已響午。

裘文傑終於打開廂房門。任何人都到看出他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可是那個陪他喝酒的人呢?沒有人看見那個人出來,但是那個人卻不見了。

鐵柱子懶洋洋地走了過去,經聲問道:“裘少爺要喝點醒酒湯嗎?”

“醒酒湯?”喪文傑連連打了幾個酒嗝。“你以為我醉了?你……你竟然不知道我有多大的酒量?”

鐵柱子言外有意地說:“如果您沒有醉,幹嗎還呆在這兒?”

裘文傑的眼睛睜得很大,似在品味鐵柱子這句中的含意,然後他猛地笑起來,同時,他一把抓住了鐵柱子的眉頭。

“來來來!”裘文傑將鐵柱子拖進了廂房,“我告訴你一些事情。”

房門又再度關上了。

在東廂簾下的一根木柱子後面躲藏了一個人,他顯然是在窺伺裘文傑的行動,不過結果似乎難令他滿意,因為在對面那間廂房門碎然關上後,他突然皺起了眉頭。

他稍稍地修頓了一下,突地長身而起,向廊簾盡頭處奔去。

盡頭處有一道便門,也不知道向何處,那便門原是加了鐵鎖的,現在鎖已絲脫落了。

那人飛快地推開便門,閃了出去。

便門又是一座院子,好像已經荒廢,滿院子都是雜草,那人的速度原本很快,當他通過那道便門之後,他突地煞住了去勢。

原來有一個人站在齊腰雜草中。

就是自稱名叫‘柏桐久’的人。

兩人相對,在他們之間流動的空氣都好像在一瞬間都靜止了。

“只要你說一句話,”守株待兔的人先開口:“是誰教你來的?”

沒有答話,卻有了動作:凌風而又快速的攻擊,指向柏桐久之腰際,既快又狠,而且是在毫不猶豫的情況下猝然出手。

柏桐久並沒有閃動,他硬生生地伸出了左手,扣向對方的手腕,叭地一聲就將那隻握刀右手扣住了。

“是誰教你來的?”

“我。”話聲未落,人已到了眼前,是從牆頭上落下來的,不止一個,三個。

這三個人跟原先那一個穿的不是同色衣服,但是從他們的行動特色來判斷,他們應該同一路的。

然而事實卻剛剛相反,三個人如扇形般撲了過來,也同時展開了攻擊,然而攻擊的目標卻不是柏桐久,而是被柏桐久扣住手腕的另一個人。

沒有用刀,沒有用任何武器,六隻手比起六種犀利的武器還要狠毒,那個人立刻就歪了脖子。

柏桐久當然也鬆了手。現在他面對三個微微笑的陌生人,剛剛奪走了別人的生命,竟然還在笑,這種人豈不是太殘忍了嗎?

“殺人滅口嗎?”柏桐久開了口。

“這種人留不得。”其中一個回了話。

“為什麼?”

“不打一聲招呼就動手的人太危險了。”

“你們在動手之前打過招呼嗎?”

“我們解救了你的危困,卻一點也不領情。”

“他已經被我控住了,對我已毫無威脅。”

那人再沒有解釋什麼,只是翻開了死者左袖手的筒,只是見,只見手腕上縛著一支袖珍弩筒。

“你自已看看吧!筒裡的弩矢都是淬過劇毒的,隨時都可以置於死地。”

柏桐久不用看了,他了解那種袖珍弩筒的威力,勁道不大,不具備殺傷力,弩矢一定是淬毒的才有效用。

“現在這個人已死了,請你們回答我的問題吧他是什麼人派來?”

“暫時賣個關子。”

“那麼,你們又是什麼來路呢?”

“也賣個關子。”

“那麼你們出現目的的何在?”

“救你。”

“別無目的嗎?”

“想討個人情。”

“好!請到店堂,我請三位喝幾杯。”

“對不起!我們無量,只想請問你一件事:你和裘文傑關起門來談了一個上午,到底談了些什麼。”

“你們不去問姓裘的?”

“他不好惹。”

“這麼說,我就好惹?”

“你有一條尾巴抓在我們手裡。”

只是狐狸才怕被人抓住尾巴,難道這姓柏的是狐狸不成?即使狐狸被抓住了尾巴,它也能回過頭來狠狠地咬一口呀!

這座廢園中滿是野草,在一遍枯黃中已經茁露了幾個青蔥翠綠的嫩芽,顯示了蓬勃的生機。

不過,眼前這三個看上去生機勃勃的年輕漢子卻會在一瞬間死亡,如果姓柏要他們死,他們存活的機會就非常渺小。他的確是一隻狐狸,他最懼怕就是被人抓住了尾巴,不過,狐狸是是不會乖乖就範的。

就在他一聲冷笑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枯草中又冒出一個人來。

她是曲文芝。

她在裘文傑面前出現時是一副楚楚堪憐的模特兒,現在她又是另一副模特兒。就好像一個兇猛殘的獵人,用陷井捕得了一頭猛虎,正在在考慮是將這頭猛虎殺了去賣它的皮,還是祭養著,以顯示自已與別的獵人不同。

姓柏的就是號稱‘三耳四手’的聶龍嗎?是與不是,當曲文芝出現時就應該有明確的答覆了:作妻子的說什麼也能認出自已的丈夫來。

三個年輕漢子有兩個在注視姓柏的動態,另一個則望向曲文芝,顯然是在注視她的眉挑目語,想在其中得到任何信號。

獵人卻向猛虎走了過來:猛虎則像中了麻藥箭似地楞在那裡。

“我們替你宰斷了一條禍根,難道你就沒有一點謝意嗎?”曲文芝語氣很冷漠,不像是在跟她的丈夫說話。那麼、這個姓柏的並不是聶龍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姓柏的語氣同樣冷漠,就好像他和這個女人從不相識似的。

“你和裘文傑談論了一個上午,我很想知道你們談論了些什麼。”

“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

“我的朋友方才就已經說過了,因為我們抓住了你的尾巴。”

“我還是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姓柏的索性翻起眼珠子看著天際。“姑娘:我不喜歡和女人打交道,也不喜歡傷害女人,趁你還能走動之前趕快離開這裡。”

曲文芝向她的‘朋友’打了一個手勢。

其中一個立刻開了口:“我們認識一個車伕,大夥兒管他叫老金,在北大荒他是—等一的車把式,他能教性情惡劣的牲口乖乖地套上籠頭,也能在最惡劣的天氣裡駕著雙套趕上兩百里地……剛巧,這個人你也認識他。”

姓柏的目光好像跳動了一下。

那個年輕漢子又說了下去:“約莫三個月前你和老金交上了朋友,老金愛喝酒,你就儘量奉陪;老金喜歡賭錢,你就出本錢讓他痛痛快快地作莊家:老金喜歡雌貨,你把最狐媚、最浪蕩的娘們送到老金的身邊好了!老金成了你的好……不!應該這麼說,老金從此就成了你的死黨,聽你擺佈了。”

姓柏的望著自己的腳尖,他似乎想在齊腰的荒草中去尋找自己那雙腳。

年輕漢子像是說書先生,咽口睡沬又說了下去:“突然,老金不見了蹤影,推算起來,他失蹤後兩三天,就有一輛運金車被劫了,押車的保安人員全死了,大車卻不見了,雪地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大夥兒全那這麼想;除了老金能趕走那輛重得需要四匹健壯牲口才能抱得動的大車外,只怕誰也辦不到。”

姓柏的一動也沒動,他好像聽說書先生說故事而聽得入了迷。

現在,輪到曲文芝說話了:“姓柏的—你可知道北大荒有多少人在找老金?他們幾乎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只要找到老金就有一筆橫財好發,如果他們知道老金跟你是一夥兒的,你還能安穩嗎?”

姓柏的將頭拾了起來,他的目光異常穩定,就好像曲文芝所說的是別人的事,與他毫不相干。

“嗯!”曲文芝的語氣很狡黠:“看樣子,老金已經被埋在雪地裡了,這時候他正在埋怨:為什麼不長眼睛交上這樣一個狠心狗肺的朋友。”

“你姓曲,是不是?”姓柏的開了口,口氣很輕柔。

“不錯。”

“聽說你是聶龍的老婆?”

“我也許會成為聶龍的老婆,那要看他的表現是否使我喜歡他。”這是什麼話?他不但對裘文傑宣稱她是聶龍的未亡人,還抱著聶龍的遺孤,難道她所說的全是假話?

“這麼說,你根本就不是聶龍的妻子?”

“你應該說:聶龍不配有我這樣的妻子。”

“那只是一種手段。”

“目的呢?”

“找到聶龍,進一步找到聶龍化費心血所劫到的一筆巨大財富。”

“有句古話:人為財死,找到聶龍之後你所得到的也許不是財富,而是死亡。”

“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說廢話,姓柏的!你可以逍遙,你可以自在,你可以去過你響往的日子,但是有一個先決條件,你必須先讓我順了心。化費心血得來的巨大財富教你拱手讓人你絕對不幹,所以我也不會相強。現在,我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你和裘文傑談了一個上午,究竟在談些什麼?”

“我們在談一個人。”

“誰?”

“我們在談論一個名叫曲文芝的女人。”

曲文芝的右手動了一下,她的手中多了一支槍,粗粗矩矩的槍管,在她細嫩的指間露了出來。那是隻能發一彈的‘單打’,在如此近的距離下,照樣能將姓柏的轟個對穿對。

曲文芝冷冷地說:“自從洋槍這玩藝兒進入我們中國之後,江湖的局面就整個改觀了,出人頭地不再需要十年八年,只要你狠得下心。我是個娘兒們,不懂什麼江湖道義,更不講究什麼光明磊落……姓柏的!請你兩手向左右張開,乖乖地站著,這時候就算有一條奇毒無比的竹葉青纏上了你的脖子,你都不要動一下。”

那三個年輕的漢子飛快向前,兩人挾住了姓柏的臂膀,另一人搜出了柏樹久身上的刀,卸除了他身上的武器之後,曲文芝的神色似乎輕鬆了許多。

“那邊有一道缺口,”她的話剛一出口,那三個年輕漢子就挾著姓柏的轉了一個方向。

“乖乖走出去,吃洋花生米的滋味並不好受。”

姓柏的終於被曲文芝帶走了,他並沒有竭力反抗。

便們是虛掩的,縫隙間露出了兩道炯炯的目光。這是一件令人猜想不透的古怪事情。裘文傑目賭一切,他可以阻止曲文芝的擄人行動,而他卻沒有出面阻止。當曲文芝一行在他的視線中消失時,他竟然笑了。

他是一個幸災樂禍的人嗎?

或者他是醉了嗎?他繞著迴廊,回到了廂房,房中有人。坐在八仙桌邊的是黑毛;就是那個終日沉醉的‘二轉子’。

不過,黑毛現在絕對沒有醉;有了酒意的人目光不會那樣清澄。

“是金線狐放你走的嗎?”一進門,裘文傑就問。

“她給我錢,教我去喝幾杯。”

“據我所知,她好像不在鎮上。”

“是的,她在午前就出門了,就在她臨走之前給我錢教我去買醉的,我待了一會兒,才離開了金家大院。”

“她還沒有回來,是嗎?”

“嗯!”

“你離開的時候有人跟著嗎?”

“沒有。”

“依你推測:金線孤對你的看法如何?”

“好像一切都明白的樣子。”

“上午玉娃子曾經去過金家大院,你可知道?”

“沒聽人提起。”

“金線狐出了城,一直奔西,我猜想她是去赴玉娃子的約會……黑毛!到店堂去喝點酒,然後回到金家大院去,行動計劃跟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文傑!”黑毛對他的稱呼竟然是如此親蜜。“我認為你將重點放在金線狐身上,是錯了。”

“黑毛!你是一顆棋子,站在棋盤上應該站的地方,發揮你那顆棋子的威力,別的事你最好少管。”

“文傑!你聽我說……”

“黑毛!弄清楚,”裘文傑的手指直挺挺地點在對方的胸膛上,“是你聽我說,不是我聽你說。”

黑毛沒有再多說一句話,站起來就走了。若說他們之間有什麼親蜜關係的話,那也是奴僕與主子之間的關係。他們之間有恩情,而沒有道義。

黑毛一走,鐵柱子又走了進來。

“裘少爺!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去辦了。”

“去歇著吧!”

“裘少爺!我我”鐵柱子朗朗艾艾地:“我有一句話: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有話快說!”

“在沒有來到北大荒之前,我雖然聽到過有關這裡的許多傳說,可是在我想來,這裡跟哈爾濱也沒什麼兩樣,充其量只是這裡到處竄著野獸,哈爾濱滿街跑著汽車,咱們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在在來到這兒之後,我發現我的想法錯了,這裡不是一個可以輕視的地方,它有著令人難以捉摸的神秘,和難以抗拒的魅力,我們並不見得就能來去自如。”

“鐵柱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裘少爺!我是說我是說你的算盤未免打得太如意了,我們真能說走就走嗎?”

“鐵柱子!”裘文傑原先是要發火的,現在,他反而表現了溫和的態度。顯然,他不願他唯一的幫手過份緊張。“你怕什麼?”

“我不是怕什麼,我是為您擔心啊!”

“為我擔心?為我擔什麼心?”

“裘少爺,您可不能否認,您一向心高氣傲,目空一切,這固然就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豪氣,可是可是,也會為你帶來危險”

“鐵柱子!別說不吉利的話,好嗎?”

“裘少爺r你也不是一個迷信的人,我相信你也發現你的周圍危機重重,以我看,你最少也得把你預訂的計劃稍稍改一下。”

“鐵柱子!一切都按照原訂計劃進行……去歇著吧!就像大白天你睡不著,你也給我閉上眼睛養養神,這是我的盼咐,你聽不聽?”

“我聽,我當然聽。”鐵柱子一副誠恐的樣子。

裘文傑揮揮手,多一句話他都懶得說了。

鐵柱子離開之後,裘文傑的臉色突然沉重起來,他在表面上雖然沒有接受鐵柱子的規勸,然而他在心理上依然受到了影響。他的周圍當真是危機重重嗎?答案是在兩可之間。關鍵在於他是否能打開心中那個結;那個因欲求與貪婪所結成的死結。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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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8 14:07:58 |只看該作者
第 九 章

這裡距離金山鎮約莫四、五十里地,在黑龍江的上游,順著江邊往北行,若是馬健車輕,那只是一段很短的路程。可是,現在這一躺卻費了不少時間,一方面由於剛剛解凍的路面顯得非常泥濘;另一、方面則由於金線狐不停地指指點點。她不但誠心誠意地要帶玉娃子去她那座規範不算很小的鍊金場地,而且還要幫助玉娃子把那個地方記得清清楚楚。

鍊金場地的規模不算小,有三座爐子,有一座熔鑄金磚的模床,有五、六個健壯的工人。

從外表上看,除了那支巨大的煙囪不停地冒著黑煙令人感到奇怪以外,這座建築物根本就不起眼,就好像是漁民用來休息的小屋而已。

“玉娃子!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地方。”

“令人難以相信。”玉娃子搖著頭。

“玉娃子!你難道以為我沒有把真正鍊金的地方告訴你?你以為這裡只是一個幌子嗎?”

“不!我沒有這樣想,我只是覺得……覺得……”

“玉娃子!你有什麼疑問,你儘管提出來!”

“這裡一天一定需要很多的煤,可是,我沒有看見堆煤炭的地方。”

金線狐打了一個手勢,其中一個健壯的工人就打開了壁間一道小個的鐵門,煤塊就在那裡流瀉出來。

玉娃子這才發現這座建築物是依靠崖壁而建的,崖壁間好像有一個很大的洞窟。“崖壁裡有一個天然的洞窟。”

金線狐解釋著:“這個洞窟一直通到崖頂,運煤的大車根本就不需要到這裡來,只要在屋頂往洞內傾倒就行了。”

“金姑娘!你真會選地形,”玉娃子又提出了另一個疑問:“你在這裡的防範好像太差了,是經不起任何攻擊的。”

“我在這裡根本就沒有什麼防範。”

“為什麼呢?”

“因為我一直沒有想到在北大荒還有人敢打我金線狐的歪主意。”

玉娃子再沒有提出任何問題,她兩眼定定地瞪視著金線狐那種微笑的臉;她似乎想猜透這頭狐狸的心中的幾許奸詐。

“妹子!你不信?”

“我信。不過,那是以前的情況,現在呢?”

“妹子!你是說……?”

“我已經明白告訴你有人在打你的歪主意。”

金線狐突然咯咯嬌笑起來:“妹子!我終於明白你的心意了,你是怕我加緊防範,如此一來,那個威追你的人就難以達到目的,你的妹妹也就難以脫險,是不是?”

“我的確有這種顧慮。”

“放心好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很關心你那位殘廢的妹妹,而且你也給我相當優厚的條件,要等到明天晌午才將這個地點洩漏,我有足夠的時間把值錢的東西運走,我不會有什麼損失的。”

“可是你這些設備可能被毀壞,就算不被毀壞,將來你也不可能再用了,要找這樣一個很適當的地方也許並不容易……”

“妹子!你替我想得太多了,一個人不一定終身都得幹某一種行當,我還有點兒積菩,我可以去作別的買賣;而且,我還年輕,我可以找個相當的男人嫁了,總會有人養活我的,你說是不是?”

玉娃子不敢相信金線狐說的肺腑之言,但她也沒有必要去計較那麼多。她和對方的約定只是要她探出金線狐鍊金、熔金的地方就行了,並沒有其它條件。

玉娃子和那老婆子單獨走了回程,金線狐則留在熔金的地方,她表示還有些瑣事要料理。

在將要回到金山鎮的時候,大車停了下來。

那老婆子坐在高高的車座上,一句話也沒說。

玉娃子掀起了車簾,揚聲間道:“姥姥!幹嗎停車呀?”

“咱們要去那兒?”老婆子反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要去鎮上的‘金鳳閣客棧’。”

“玉娃子!你認為你的事情已經辦妥當了嗎?”

“妥當不妥當,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盡力。”

“丫頭!以我看來,你辦的事情不但不妥當,反而會為你帶來危機。”

“哦?這話怎麼說?”

“丫頭?你挺機伶,很刁鑽,也夠油滑,只是缺少了一個字,你不夠‘狠’。”

“有時候我狠不下心來。”

“那就是致命傷,你說,你去客棧幹啥?”

“找裘文傑談談。”

“談什麼?”

“我洩了他的底兒,應該給他打聲招呼。”

“你想面面俱到,誰都不得罪,是不是?”

“話不絕這麼說,我覺得,是我出賣了他。”

“丫頭!如果秘密是他親口告訴你的,你又告訴別人,這才是出賣了他,事實上有關他的秘密是你打探出來的,這那裡算是出賣他呢?說穿了只因為你心頭有個結,你愛上他了,是不是?”

“姥姥—別把話扯遠了,走吧!”

老婆子語氣強硬地說:“丫頭!聽我勸,回石星,我沏壺茶,仔細想一想,然後趕緊跟對方搭線,犯不上等到明天晌午,這一天的時間可能會發生很大出變化哩!”

“我怎麼可以不守信?”

“在北大荒守信的人有幾個?”

“姥姥!你最好少管我的閒事,你要是不高興去鎮上,我就走著去,反正也沒幾步路了。”

老婆子妥協了,她將心中的悶氣發在牲口的身上,唰唰連聲地給了它們好幾鞭子。

牲口被皮鞭抽痛了,發幾聲狂嘶,跑得飛快。

可是,只跑了約莫一箭之地,八隻蹄子卻是四豎四蹬,大車嘎然停住,老婆子也是死命地拉住了韁轡。在轉彎的地方橫放著一根粗大的樹幹,要不是老婆子的馭術高明,大車可能難脫翻覆的厄運。

玉娃子一躍而下,在北大荒,這種場面她見得多,那根樹幹不是自己倒下來的,是有人搬來阻路的,目的、用心,不用想也會明白。

離開金山鎮的西頭約莫還有一箭之地,大路的兩邊都是密密叢林,如果有人在林間設伏,那是輕而易舉的事,用橫木阻道,不是多此一舉嗎?

玉娃子銳利的目光從左邊搜索到右邊,並沒有發現任何不尋常的跡象。她用腳蹬了一下那根橫木,挺重的,絕非一個人的力量可以移開。

“姥姥!”她回頭叫道:“下來幫幫手。”

“丫頭!”老婆子冷冷地說:“在動手之前,最好先勳動腦筋,人家攔住咱們的大車用意何在?”

“您說呢?”

“是不讓咱們到鎮上去,最少,也是想要延遲咱們抵達鎮上的時間。”

“是又怎麼樣?”

“既然明明知道人家的用心,咱們又何必作一個不識趣的人?”

“姥姥!咱們可不能聽別人的擺佈啊!”

“丫頭!你的性子可真倔。”老婆子從車座上跳了下來。“好!我就陪稱到鎮上去一趟,不過,你得先告訴我,你去找姓裘的幹啥?”

“談談。”

“談什麼?”

“還不一定。”

“丫頭!”老婆子一隻手搭上了玉娃子的眉頭,語氣很柔和,“先前你以為裘文傑是金線狐的同路人,想在他身上找到金線狐熔金的地方。如今你已經知道不是那麼回事,而且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還要跟他纏個什麼勁兒?丫頭!聽姥姥一句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姥姥—您聽我說,我總覺得金線狐過份爽快了一點,可能她在暗中玩了什麼花樣,我想,我想跟裘文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從各方面去推斷,他都不應該是一個壞人,他可能會為我拿個主意。”

“唉!你真是個傻丫頭,這種人又奸又狡,只會為自己的利益打算……”

“姥姥!那倒不見得。”

“好好好!要去就去吧!可別耽擱太久。”

老太婆可真有幾斤蠻勁兒,她兩手抱著橫木的一端,就將橫木拖動了,玉娃子再一幫忙,那根粗大的樹幹就離開了路面。

橫木下面壓著一塊乾淨的青石板,石板上放著一個信封,信封上沒有一個字。但是,玉娃子似乎已經肯定這封信是留給她的。

封套沒有封口,她抽出信箋一看,只見素白的信箋上寫著簡單的一句話:

‘明日晌午之前請勿入鎮。’

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但可以肯定是有人向她提出了警告。那個人是誰?他有把握玉娃子會聽他的嗎?如果玉娃子根本就置之不理,他豈非作了一件毫無意義的事?

“信上說什麼?”老婆子顯然不識字。

“教咱們在明天晌午之前不要到鎮上去。”

“這封信是誰寫的?”

“沒具名。”

“無名鼠輩!”老婆子跺腳罵了一聲。

這一罵,使得王娃子在精神上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她笑著說:“姥姥!要是咱們事事都要聽別人的,咱們還飽在北大荒活下去嗎?”

“丫頭!你以為姥姥在給你壯膽嗎?你錯了,這種藏頭縮尾的無名鼠輩才是最可怕的,因為他們什麼樣的惡毒事情都作得出來。”

“就這麼一張白紙,幾個黑字,咱們就當真怕了不成?”

“丫頭!這是個圈套。”

“怎麼說?”

“這表示人家已經先打了招呼,你要是不聽,花樣就來了……”

“姥姥!您怕了!”

老婆子怪聲地笑了起來:“嘿嘿!丫頭!本來我是不贊成你到鎮上找那姓裘的窮磨菇,這麼一來,我倒要駕車送你到鎮上去逛一逛,姥姥我怕過誰來著?”

老婆子話聲未落,人就躍上了車座,揚起了鞭子。玉娃子正待轉身上車,大道的前方突然出現了一群人,大步向這邊走了過來。

為首者是曲文堂。

玉娃子看了老婆子一眼,大有欽佩之意,薑是老的辣,果然被她料準了。她數了一下,六條大漢,陣仗倒是不小。

曲文堂就在原先橫放樹幹的地方站住了,態度很和善,語氣也很溫和:“姑娘想必已經看過那封信了。”

信還揑在玉娃子的手中,手一揚,信封信箋都飛了出去。

“我不識字。”

“哦!那我就把信上的話念給姑娘聽明日晌午之前請勿入鎮。”

“為什麼?”

“不為什麼。”

“信是你寫的?”

“不是我寫的,不過,我是在執行信上這句話。”

“路是開出來給人走的。”

“沒錯,可是路也有很多條,姑娘不一定非走這一條不可。回到家去,吃吃喝喝,往熱炕上一倒,明天再睡個懶覺,響午就過去了。”

“如果我要硬闖呢?”

“姑娘!你闖不過去。”說著,曲文堂就往旁邊一讓。

他身後的五個大漢都穿著皮襖,這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解開了皮襖的鈕予,兩襟敞開,露出了腰間的匣槍,別說五支快槍,就是一支,她也休想闖過去。

玉娃子轉頭看老婆子,老婆子像人定老僧似的,坐在高高的車座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曲文堂又說:“姑娘!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請上車,將大車轉個方向,就一切太平了。”

玉娃子得不到老婆子的任何暗示,她就自己動歪腦筋了,臉色一改,笑著說:“這位大哥!洋槍陣我可不想闖,好!我走回頭路,不去鎮上。不過,我得麻煩您給我捎個口信。”

“捎給誰?”

“住在‘金鳳閣客棧’一個姓裘的客人。”

“說什麼?”

“就說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見他,請他到我住的地方來談一談。”

曲文堂冷笑了一聲:“哼!姑娘把我當跑腿的?”

現在,玉娃子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不准她到鎮上去是為了隔絕她和裘文傑見面。

老婆子開心了:“丫頭!上車吧!咱們回家去。”

玉娃子太瞭解老婆子的性格,這泣老人家吃軟不吃硬,咽不下這口氣,她教玉娃子上車,絕不那麼單純。

玉娃子心裡可樂了,她很聽話地跳上了車。

老婆子右手高舉皮鞭,左手卻從車座下摸出了一根火銑子,粗大的槍管對準了曲文堂。

“小子!”老婆子又怪笑了起來:“火銑裡填滿了火藥鐵砂,可以將你身上射成一座蜂窩,要不要試試?”

那五個大漢的右手都搭上了腰間的槍把。

他們作出了準備射擊的動作,但他們還沒有接到發動攻擊的命令。陰冷的笑容在曲文堂那張微紫的臉上凍結住了。不管任何地方,也不管是任何人,如果端著這樣一支火銑對準他的話,他一定哈哈大笑;可是這支火銑在這老婆子的手裡卻有絕對不能忽視的威力。

“請讓路!”老婆子發出一聲冷叱。

曲文堂打了一個手勢,那不是發動攻擊的暗號,而是遵照老婆子的意思教他的手下讓開。

老婆子突地一抖韁,兩匹大麥騾如疾矢般射了出去,其遠度之快,即使曲文堂再度下令他的手下開槍射擊只怕也無濟於事了。

他並沒有作這種徒勞無功的事。

那輛大車瞬間在大道上消失,只留下老婆子那種刺耳的笑聲。

從另一個方向,也就是大車來的方向,突然有一個人以極為安詳、悠閒的步子踱了過來。

這個人的出現才真正使得曲文堂拉緊了心絃。

這個人竟然是裘文傑。他臉上浮現著一股令人難以捉摸其用意的笑容,看樣子,他已經在陪處待了許久。

曲文堂的第一個反應,是看他的手下。

裘文傑立刻就開了口:“曲兄!最好別動槍,那玩藝兒有眼無珠,對誰也沒好處。”

曲文堂突然發現裘文傑站立的位置非常巧妙,正好使自己作了屏風,即使他的手下拔槍射擊,也不好看準目標。而且,裘文傑環抱胸前,從那種姿勢來判斷,那兩隻塞在腋下的手中說不定也有武器。

曲文堂決有說話,只狠狠地嚥了一口唾沫。

“剛才那一齣戲真精彩!”裘文傑緩步到了曲文堂的面前。

曲文堂仍然沒有說話。

“曲兄:你受僱於我,卻不為我辦事,也不待在客棧裡。人家要去見我,你攔車;人家要你捎個口信,你也不幹,你是什麼意思?”

“姓裘的!”曲文堂不得不開口了:“要問根由,去問我妹妹,我是什麼也不知道。”

“誰是你妹妹?”

“曲文芝就是我妹妹,你又不是沒見過。”

“你們倆真的兄妹關係嗎?”

曲文堂的臉色倏地一變。“曲兄!我才懶得去查你們的家譜,現在,聽我一句話:教你的手下把傢伙扔在地下。”

“不行。”

“曲兄!人的萬物之靈,可是人難免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背後沒有生眼睛。不過,那也沒有關係,你可以轉個身子看看清楚。”

曲文堂倏地轉過身子,他看到了一個人,是鐵柱子,這個人手裡有兩支快槍,死冷冷的槍洞分別對著那五個大漢和曲文堂。

曲文堂很想聳聳肩,表示一下他的輕鬆,表示他不將這種威脅看在眼下,但他不敢動,那小子好像過份敏感,他這裡一動,槍口就要冒火。

“行嗎?”裘文傑又問了一句。

曲文堂沒說話,他很慢、很慢地揮了揮手。

那五個大漢立刻將手中的槍丟掉了。

“曲兄!我不管你是來臥底的,還是突然情勢有了改變,我只問你一個問題:曲文芝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曲文堂很強硬。

“曲兄!”

裘文傑兩個大步就到了曲文堂面前:“你知道我是怎樣對付莫高的嗎?”

“不知道。”

“你立刻就會知道了。”裘文傑的語氣很柔和,不帶一點火爆味兒。

但是他出乎卻不在斯斯文文的,左手扭住對方的衣領,右手中的短刀就抵上了對方的面頰。

沒有警告,沒有給對方猶豫的時間,刀就貼著面頰削下,一片肉,連著肉上的鬍髭落下了地。

曲文堂沒有嚎叫,他的眼睛瞪得溜圓,他似乎想不到裘文傑竟然如此殘忍,如此霸道。

“曲文芝在那兒?”

“就在‘金鳳閣客棧’的後院裡。”曲文堂竟然不自覺地回答出來。

“後院?後院只是一遍荒草。”

“後院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地窖。”

“連你也不知道嗎?”

“只有曲文芝和客棧的掌櫃知道。”

“哦?客棧掌櫃也是同路人?”

“是、是的。”面頰上的血流如注,曲文堂好像被這種疼痛控制住了,只要有問就必答。

裘文傑掏出一個紙包,紙包裡是止血草藥‘金毛獅子’,他將草藥敷上了曲文堂的臉,然後拍拍對方的肩頭,像對待老朋友似的:“走吧!多喝幾杯烈酒,過幾天,鬍子就長出來了。”

曲文堂頹然地坐在地上,他那股勇猛勁兒好像被裘文傑一刀削得毫無剩餘了。

有些人是勇猛在外,有些人則是剛強在內;有些人一遭到挫折就威風全失,有些人則的愈挫愈奮。曲文堂大概屬於前者那一類型,被裘文傑輕輕一刀就擊敗了。

當裘文傑和鐵柱子快速離去時,那五個大漢還可以撿起地上的槍追上一追,最少也可以亂放幾響出出怨氣,但是他們的頭兒卻是如痴如呆地跌坐在地上,頭兒不下命令,他們自然不敢亂作主張。

裘文傑和鐵柱子一回到鎮上就分開了,裘文傑只給了鐵柱子一個手勢,很顯然,對今後的一切行動他都安排妥當了。

有一輛套車停在客棧的門口,裘文傑自然認得出這輛套車,他當然認得那個老婆子;老婆子仍然高高地坐在車座上,似乎隨時都準備揮鞭駛動。老婆子目光銳利地轉動著,她當然也看到了裘文傑,但她臉上卻沒有出現任何反應。

玉娃子坐在午後冷清的店堂裡,面前放了一盞茶,她並沒有去碰那盞茶,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店門口,當裘文傑一出現時,她竟然展露了笑容,脫口說:“嗬!你總算回來了!”

“哦?”裘文傑的表現真自然:“你在等我嗎?”

“不等你等誰?”玉娃子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屋裡去說話。”

進入廂房,玉娃子卻久久沒有開口,她那張非常伶俐的嘴吧突然變得笨拙起來了。

“玉娃子!你好像有很多話要說,而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夾文傑倒是替她先開了頭。

“文傑!你還記不記得,當你不小心受傷的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好多,好多……”

“我當然記得。”

“我一定要救我妹抹,不惜犧牲一切,我已經這樣做了,也許,我把你也出賣了。”

“哦?”雖然有些驚訝,然而裘文傑的臉上依然有笑容。“這話從何說起?”

“我在別人面前抖露你的秘密。”

“關於那一方面的秘密?”

“文傑!別追問,我只覺得你不應該被出賣,所以我要向你打聲招呼,你自己多小心!”

裘文傑的態度仍然十分和氣:“玉娃子!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意,這……讓我打個比喻好了,我是個不解事的少女,你偷偷將我賣給一個人口販子,然後你又教我如何在那個人口販子手中逃脫,你是想兩面討好,是不是?”

“文傑!別把我看得那麼壞,如果我曾經作過傷害你的事情,或者我作了什麼使你將來免不了要遭到傷害,都請你原諒我,我是迫不得已的。”

“玉娃子!你對我格外仁慈,這不符合你的性格,告訴我,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嗎?”

“這……這我也說不上來……好了!姥姥還在外面等我,我要走了。”

裘文傑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而那一隻抓握她的手卻非常溫暖,這給予她一種非常特殊的感覺。

“玉娃子!一切都妥當了嗎?”裘文傑只是在關懷,不是在追問。

“你是說………?”

“關於援救你抹妹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凡是我該做的,我能做的,我都做了。”

“什麼是你該做的?什麼又是稱能做的?”

玉娃子當然明白了話中的弦外之昔,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玉娃子!你是想把我當一個朋友,而又不敢把我當一個朋友。你應該把一切內情告訴我,卻又瞞著我,為什麼?”

“也許”她閃避裘文傑熾熱的目光。“也許情勢迫使我們無法作朋友。”

“情勢應該是控制在人的手裡,我們不能被情勢所控制,對不對?”

玉娃子的心志似乎動搖了一下,但她又突然將她的手從對方掌握中掙脫出來,冷冷地說:

“文傑!不管怎樣我都謝謝你的關心,我走了!”

裘文傑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很誠懇地說:“玉娃子!我們應該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我可以助你,你也可以助我,我們可以結成金石盟……”

“金石盟?文傑!你認為我倆配這‘金石’二字?”

喪文傑微微發楞,他聽出了玉娃子話中的譏誚之意。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似乎唯恐對方會從他的掌握中走脫。

“玉娃子!為什麼我們不能坦誠地談一談?你還記得那晚在石屋中的情景嗎?如果不是因為我身上有刀創,也許……也許……”裘文傑有些顧忌,但他還是鼓足勇氣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了:“也許我們早就有了更親蜜的關係了,是不是?”

“坦白說,有兩次你可以完全地佔有我,不過,那不是為了愛情,我只是想糟蹋自己。”

“那真是一種奇妙的糟蹋法子。”

“好了!反正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兩個不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也不可能走一條路……好了!”玉娃子再一次抽回她的手。“我要走了,姥姥根本不贊成我來跟你見面,她會等得不耐煩的。”

“玉娃子!再耽擱一會兒行嗎?”裘文傑在房門口攔住了她。

“有話就快說吧?”

“我剛才說,我們可以給成金石之盟,而你卻說我們不配‘金石’二字,這話有弦外之言,我希望你說得更明白一些。”

“我的書讀得不多,這‘金石盟’一辭的由來我並不十切瞭解,不過,我猜想應該是取金石堅硬,盟約牢不可破的意思,對不對?”

“不錯。”

“這兩個字使我想到了你前來北大荒的真正目的。”

“哦?你對我此行的目的完全瞭解嗎?”

“文傑,據我所知,你來此是為了那一萬八千兩黃金……文傑!不用否認,不用承認,更不必解釋!”

“我也無意解釋。”

“那就好了,如果你要助我救我的妹妹出險,我當然樂意接納;如果要我助你得到那一萬八千兩黃金,非我所願……文傑!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你惱我也好,諒我也好,我都不在乎了。”

“我只的覺得很惋惜。”

“惋惜?”

“我們現在的情況是:分則兩害,合則兩利,你的決定怎不令我覺得惋惜?”

“你好像在危言聳聽。”

“信不信由你……你回去後不妨仔細想想,在最後時刻來臨之前你仍然可以改變你的決定。”

“何是才是最後時刻?”

“你知道,我也知道。”

玉娃子還想說什麼,也許她想改變她的態度,但她最後還是閉上嘴吧立刻就走了,她像是一個不輕易改變自己決心的人。

王娃子離去後,裘文傑就靜靜地坐在那兒。王娃子的態度令他煩惱嗎?他的思考力一定非常集中,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他好像都沒有覺察。

來人是金線狐,她頭上冒出了汗珠,在這樣冷的天氣裡,倒是罕有的現象。她想喝杯茶,摸摸茶壺發現茶是涼的又作罷了。

“在想什麼?”她在裘文傑的對面坐下。

裘文傑從沉思中猛然警覺,但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態,只是微微拾動了一下眼皮。

“你在想什麼?”金線狐又追問了一句。“像老僧入定似的。”

“今天的金山鎮好像格外寧靜。”

“是嗎?”金線狐笑了笑。

“你反對我的說法?”

“我爹生前是個粗人,他說話的時候如果三句話當中沒有帶一個罵人的髒子那真是奇蹟,可是,他有時候卻會說一句很文雅的話,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對了!叫做……叫做……‘山雨欲來風滿樓’……對不對?”

“山雨欲來風滿樓?”裘文傑又拾了拾眼皮。“你認為隔不多久就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難道你沒有這種感覺?”

裘文傑站了起來,踱了兩個來回,在金線狐面前停下,冷冷地問:“你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這句話是很逼人的,然而金線狐的神色仍是非常安詳。

“我想:我們應該很誠懇地談一談。”

“談什麼?”裘文傑的口氣仍是咄咄逼人。

“裘大少爺!”金線狐的語氣仍然是柔柔的:“我承認你是我有生以來所見到的男人中最像樣兒的一個,你膽識過人,反應快,而且勇氣十足,可是,在今天面臨的情況中你也暴露了一個最大的缺點:你勢單人孤,一不小心就會顧此失彼。以我看,你缺少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

“樹敵易覓友難!”

“怎麼?你吃過朋友的虧?上過朋友的當?”

“金線狐!在北大荒要找聯手結盟的人,你是最佳人選,因為你環境熟、關係好,而且實力雄厚,可是,你絕不會平白無故地幫別人的忙,對不對?”

“你也不希望平白無故地幫你,是不是?朋友之間相互利用固然要不得,可是互惠、互助……”

“好了!不要說那麼多動聽的詞兒,只說一句話你要我幫你作什麼?”

“幫我離開北大荒。”

裘文傑的眼睛睜得很大,顯得很吃驚。逐漸,他臉上的驚訝之色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臉陰險的笑意。

“怎麼?你怕有人砍你的腿?”

“那倒不至於。”

“你在怕什麼?”

“我不能空手一個人走,在北大荒拼命拼了這麼多年,我總有點儲蓄,如果我要帶走那些儲蓄就不是簡單的事了。”

“你到底有多少儲蓄?”

“也許比你正在傷腦筋是那批磚頭還要多一些。”

她所說的‘磚頭’當然是指那一萬八千兩黃金,這麼說,她的財富竟然還在那筆黃金之上了,這倒是令人咋舌的。

“那麼,你又能幫我作什麼呢?”

“擔負起你的‘後顧之憂’。”

“你是話太含蓄,我的‘後顧之憂’是什麼?”

金線狐湊在裘文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使得裘文傑臉上的表情完全改變了,他目光定定地看著金線狐,很顯然,他已經將面前這個女人重新估計了。

他轉了一個身,以極輕緩的口氣說:“今晚我想在你府上去吃一頓舒適的晚餐。”

“歡迎。”

“那麼,我們在酒醉飯飽的時侯再談吧!”

金線狐起身走了,留下了一個溫馨而又滿意的笑容。

世事經常是如此令人難以滿意,裘文傑很想玉娃子能夠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玉娃子不願;而金線狐卻主動地要和他聯手。然而,金線狐卻使他不敢信任。她真想離開北大荒嗎?就算她果真想離開,還會有什麼阻撓嗎?

裘文傑暫時丟開這過猶豫不決的問題,來到了前面的店堂。店堂很冷清、小夥計正在洗地,掌櫃的伏在櫃枱上衝盹兒。

裘文傑屈起中指,翻轉過來以指節骨兒在櫃枱上敲著,敲了七八下,掌櫃的才醒了過來。

“裘大少!有什麼吩咐?”

“這麼睡,會招涼的,昨晚夜裡幹嗎去啦?”

“唉!您不知道幹這行買賣有多辛苦,夜裡都睡得晚,早上又起得早,總好像……”

“聽說,駐紮在鎮上的保安隊一大早都拉走了……。”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什麼演習。”

“萬一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鎮上有什麼事兒……”

“其實呀!保安隊也的擺擺樣子,唬唬人的,真要是游上狠的,根本就不管用……對了!

有個姓曲的,帶了幾個兄弟住在這兒,聽他們談話,好像是裘大少您僱來的,是不是?”

裘文傑微微地笑,並沒有答話。

掌櫃的似乎察覺裘文傑臉上的笑意有些古怪,連忙陪著笑臉說道:“裘大少!這本來不該問的,我只是怕怠慢了您的朋友。”

“掌櫃的!你好像對我另眼相待。”

“裘大少!您是遠道來的,又是金姑娘的貴客,這是小號的光榮……”

“掌櫃的!”裘文傑臉一繃,硬生生將對方的話切斷了。“別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點實際的,行嗎?”

掌櫃的可真是見多識廣,沉穩老練,雖然這不是他笑得出來的時候,他還是擠出了一股勉強的失容:“裘大少!有什麼吩咐請明言。”

“店裡住了多少客人?”

“二十來位……”

“麻煩掌櫃的給各位住客打聲招呼,今兒夜裡請他們安安穩穩地待在房裡,不管聽見什麼響動,都別露頭,嚇著了,可不是玩兒的。”

“裘大少!這……這敵我怎麼跟他們說呢?能不能幫個忙,換個地方………”

“掌櫃的!你大概沒弄清楚情況,不是我想在這兒鬧事,是有人上這兒來找我的碴兒,我總不能躺在炕上聽任別人宰割吧!”

“有這種事?金姑娘知道嗎?”

“知道。”

“那您就可以大放寬心了,金姑娘一定會派人來保護您,不管誰想找你的碴兒,也進不了門啊!”

“我這個人很怪,不想管別人的閒事,也不喜歡別人管我的閒事,所以,金姑娘是站在一邊瞧熱鬧的,她不會管,我也不會讓她管。”

接下來,掌櫃的只有唯唯諾諾了。

裘文傑又回了房,他臉上似有得意的神色,顯然,他又在池塘裡垂下了一個釣鉤。

掌櫃的當裘文傑離去後,並沒有慌慌張張地去通知每一位客人,他很沉靜地坐在櫃枱裡,似乎在思慮裘文傑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此刻,金鳳閣客棧非常沉靜,整個金山鎮也是非常沉靜,誰也看不出來‘山雨欲來’的態勢。

然而在金家大院卻是非常忙亂的,金線狐已經是一個對時沒有上床了。而她現在還不能靜靜坐下來,或者躺下來休息一下。準備晚飯的酒菜,以迎待裘文傑這位貴客,那隻要吩咐一聲就行了。但她顯然還有許多別的事需要佈置,她的手下一批一批地派出去,金家大院逐漸空洞了。

她說她要離開北大荒,顯然是託辭,此刻,金家大院沒有絲毫收拾行囊的跡象,猛虎不離崗,金線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距離天黑,大概還有兩個鐘頭,金線狐吩咐貼身的婆子為她準備熱水沫浴,她不能蓬首垢面地見客,愛美是女人的天性。

就在這個時候,門上有人來報:有客!

“是誰?”

“沒見過。”

“哦?是男是女?可有名帖?”

按照江湖上的禮法,若是素味平生的人物來拜見,一定要投遞名帖,表明身份的。

“來客說,不便投遞名帖,他說,您一定會見他的。”

“哦?客人有多大年紀?”

“三十不到。”

“就一個人嗎?”

“是的。”門上的人提出了建議:“若是要見,按照江湖規矩,對於不明身份的人可以搜身的。”

“不必了,請客人先到大廳待茶。”

客人已經在大廳坐定了,茶也端了上來,不過,客人頭上那頂遮陽擋風帽還沒有摘下來,三寸寬的帽沿向前傾斜,遮去了大半張臉孔,站在花牕後面的金線狐雖然再三打量,還是看不出來客的路道。

金線狐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貴姓?”作主人的說出了開場白。

“無名小卒。”

“貴幹?”金線狐說話可真精簡。

“傳話。”對方也同樣精簡。

“請說。”

“上燈時候有客人來訪,請金姑娘肅清閒雜人等,因為這位客人的來訪關係到姑娘的吉凶福禍。”

“請問:尊主人曲寶號如何稱呼?”金線狐在非常時期中表現了非常的氣度;依照她的性格,早就將這種藏頭縮尾的客人攆出去了。

不知道這位傳話使者是不瞭解金線狐的性格,還是他生來就是這副嘴臉,諦話仍然是冷傲的:“開於這個問題,在下倒不便洩漏,而且還要請金姑娘弄清楚一件事,在下雖然代人傳話,卻不是一個奴才。”

一夜未眠,精神已經有些異常,金線狐終於忍不住了,霍地站了起來,嗓門也提高了:

“我可懶得過問你是不是人家的奴才,我只想麻煩你帶句話回去,今晚上燈時分金家大院有客人光臨,再說,這句‘閒雜人等’也太含糊,那位朋友愛來就來,不來拉倒。如果他肯賞光,請他先投名帖,金家大院不歡迎無名之客。”

這位傳話使者的定力相當夠,眼看金線狐已是大發嬌嗔,他坐在那兒竟然一動也沒有動。

“不知道金姑娘方才聽清楚了沒有,這位客人的到訪關係姑娘的吉凶禍福……”

“我不是聾子。”金線狐已經在吼叫了。

“那……”

“少說廢話,兩個山字打疊,請出。”

他站了起來,用一根指頭將帽子頂高了一些,總算把他整個的面孔都顯露出來了。

金線狐一看到對方的目光時,突然一凜,並非對方的目光格外冷冽,而是那兩道目光太熟悉……不是曾經見過,而是像極了一個人。

杜雲飛!當這個念頭在金線狐腦海中閃過時,同時在他的視線中看到了更熟悉的映像,鼻子,嘴、臉的輪廓,甚至神情,都和杜雲飛像極了。

在金線狐怔楞的一瞬間,對方已經開了口:“我一定會把姑娘的話傳到,……打擾了!”

對方剛轉身,金線狐突地一聲冷叱:“請留步!”

“姑娘莫非還有什麼未盡之言?”

“我想順便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

“杜雲飛。”

“那不是姑娘身邊的心腹大將嗎?”

“我只想請教一個問題:你是不是認識他?”

“認識不認識現在已經是無關緊要,因為杜雲飛已經不是一個活人,只是一具死屍了。”

金線狐渾身一震,杜雲飛的死訊被她嚴密封閉,這個人如何會知道?答案是乎只有兩個:

敵人已經派人滲透進入了金家大院;或者,對方就是兇手。不管是那一個答案,現在,金線狐已經不容許面前這個冷傲而又剽悍的年輕漢子輕易走脫了。

為了某種原因,她的手下已經大部份派外行動,不過,金家大院絕非空城,是不容輕侮的。

金線狐朗聲一笑,這一笑,已經發出了一個‘暗中佈置’的信號。

然後,她一橫身來到對方的面前,冷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杜雲飛死了?”

“天地間應該沒有什麼秘密。”

“我再請教一個鬥題:你和杜雲飛有什麼關係嗎?”

“必須回答嗎?”

“不答也可以,只怕你無法回去向那位指使你傳話的人覆命。”

“金家大院非等閒之地,主人既然誇下這句海口,必然有其份量,不過,我要向姑娘提出忠告:當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後,可能會為姑娘你帶來莫大的困擾。”

“無妨!”

“好!我是杜雲飛的哥哥……”

“杜雲鵬?”

“正是在下。”

“我聽雲飛提起過你,”金線狐的態度緩和了許多。“請坐!請坐!有話相商……”

“不必了,金姑娘!你要說什麼,我知道。如果雲飛在你的面前提到我,他一定會提到了杜家的事,現在,我不想和你商談什麼。”

“難道你不關心雲飛的死……?”

“在私情來說,我當然有幾分惋惜,不過,以杜家的家規和家法來說,他是死不足惜,死有餘辜。”

“這是什麼話?雲飛是你的同胞兄弟,你怎麼說出如此冷酷無情的話啊!”

“金姑娘!你不明內情,也就不必替杜雲飛打抱不平了,他是杜家的不肖子,是杜家的叛逆,早就被杜家逐出門牆,他的生死存亡與杜家毫無關係。”杜雲鵬說來毫不動容,顯然兄弟之間已毫無感情存在了。“金姑娘—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你怎麼知道雲飛已死?”

“我方才已經回答過了,天地間應該沒有什麼秘密。”

“如果照你的說法,你現在也可以將隱藏在你背後那位神秘人物說出來。”

“金姑娘已不經是黃毛丫頭,還如此好奇嗎?”

“就算我是好奇,你現在非交代清楚不可。”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你堅持不肯說嗎?”

“不是不肯說,而是我沒有洩漏秘密的權利。”

“那就請你留在這裡。”金線狐返身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杜雲鵬沒有任何異樣的表情,他又壓低了帽沿,向外走去。他似乎沒有將金線狐那句深具威脅的話放在心上。

大廳門口突然出現了三個健壯的女娃子,她們是金線狐貼身的女將,其中一個派給裘文傑使喚,只剩下了三個。由此可見,金線狐手下的實力亦非相當充足了。

杜雲鵬一見有人封門,又回過身來,冷冷地說:“金姑娘!我們沒有必要將情況弄得這樣尷尬啊!”

“情非得已。”

“這句話我不明白。”

“杜雲鵬!我金線狐在北大荒也不是無名小卒,不能被任何入玩弄於股掌之中。”

“金姑娘!在下與你毫無怨仇,今日登門拜訪也是受人之託,你不覺得如此強人所難,已經是橫蠻無禮了嗎?”

“我方才就說過了,情非得已。”

“金姑娘!你令我很為難。”

“哦?”

“若是硬闖,勝,對你不利;敗,對我不利,這又何必………”

“杜雲鵬!最好的法子是:你留在此處作客,彼此都保留了顏面。”

“可是,還有人等我的回話。”

“如果他非要見我不可,不等你的回話他照樣會來。”

杜雲鵬兩道濃眉連成了一條線,突然,他縱聲笑了:“哈哈!承蒙姑娘看得起,那我就打擾啦!”

金線狐站起來吆喝一聲:“來人!”

立刻有兩個僕人進來。

金線狐盼咐道:“客房備酒,我要親自陪客人喝幾杯。”

兩個僕人立刻將杜雲鵬帶走了。

金線狐將那三個健壯女子叫到身前,向她們低聲囑咐了一陣,三個人紛紛點頭離去。

金線狐臉上流露出一絲得意的的笑容。

同時間,坐在豪華客房中的杜雲鵬的臉上也流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僕人端了茶進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他雙手捧茶,擺在杜雲鵬的面前,他的右手中指順勢在桌上畫了一個圈。這個小小的動作使得杜雲鵬的目光一凜,他以右手中指在桌上敲了三下。

“杜爺!”那少年輕聲說:“狐狸中計了。”

“還難說。”杜雲鵬一面端起茶盅,一面壓低了嗓門問道:“這裡的情況怎麼樣?”

“羅嘍大部份都派出去了。”

“晚上有貴客?”

“嗯!”

“是誰?”

“姓裘的。”

“哦!那幾個封路的女娃子怎麼樣?”

“不好對付。”

“我知道了。”

“如果杜爺需要我侍候您,只消說一聲‘沏杯新茶來’就行了。”

“你去吧!”

那個少年退了出去。看樣子,這個杜雲鵬是有所圖謀而來,金線狐真的中計了嗎?如果她真那麼容易中計,她憑什麼安安穩穩在北大荒混了這麼多年?

那麼,金線狐留下這位客人的目的又何在呢?

現在,金線狐正在客棧中和裘文傑促膝商談。

從她的臉色看來,她的心情似乎相當沉重。

“文傑!”她總是在情勢迫切的時候才呼叫他的名字。“金家大院有敵人臥底,這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時間太緊迫,一時也查不出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金姑娘!首先你要弄清楚一件事;有人臥底的目的是為什麼。”

“當然只有一個‘財’字。”

“你能肯定?”

“絕對沒有別的緣故。”

“你的財產都儲存在金家大院嗎?”

“不瞞你說,金家大院根本就沒有值錢的東西。”

裘文傑略微停頓了一下,又問道:“那麼,你留下這個杜雲鵬的用意又是什麼呢?”

“文傑!我們今晚有約晤,杜雲鵬適時前來傳話,太巧了,而且他那句‘肅清閒雜人等’有語病。試想:我要接待一位神密的訪客時,我還會容許閒雜人等在金家大院逗留嗎?所以我猜想,我們的約晤已經洩漏了,也就是說,一直有人在注意我們的行動……”

“嗯;往下說。”

“杜雲鵬的出現只是一種試探,至於對方想試探什麼,就不得而知了。所以,我索性把他留下,看看對方有什麼反應。”

“你想到沒有?如果照你說,我們的行動一直都有人監視,那麼,你現在到這兒來,豈不是也落進了對方的耳目之中?”

“這已經無法顧忌了。”

“我卻有點兒顧忌。”

“哦?”金線狐瞪大了眼珠子。

“金姑娘;我還沒有答應和你聯手結盟,而你已經在利用我了;你想暗示對方我和你有密切的關係,使對方有所畏懼,是不是?”

“哎呀!裘文傑;”金線狐嚷了起來:“你過份拾舉我了,我還沒有那種心機哩!說正格的,從那晚咱們在山神廟裡相遇開始,你憑良心說,我對你如何?”

“很不錯。”

“那不就結了嗎?當我遭遇困難的時候,你不應該對我有所回報嗎?”

“那當然是應該的……好;咱們少說閒話,讓我給你拿個主意,你肯聽我的嗎?”

“絕對言聽計從。”

“首先,你要確定杜雲鵬的身份,他真是杜雲飛的同胞兄弟嗎?”

“很難說,從外貌上看,倒是很像;不過,雲飛生前從來沒有向我提過這檔子事。”

“第二,你要仔細衡量一下,你要將姓杜的留下,他就留下了,這其中是否有詐?”

“我懷疑杜雲鵬是在順手推舟。”

“順水推舟?你是說,他毫無抗拒的跡象?”

“是的。我在北大荒固然有些名氣,若說我輕描淡寫一句話,人家就俯首貼耳,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有人侍候姓杜的嗎?”

“有專人侍候。”

“金姑娘!我身邊這個鐵柱子雖然憨頭憨腦,教他去侍候姓杜的那種人倒是一等一的好手,我看,你最好還是借我的鐵柱子去侍候客人,若說金家大院有臥底接應的人,也正好把他們隔絕了。”

金線狐終於舒展了她那張陰霾重重的臉,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給我出一個好主意,果然不出我所料,好!我要借你的鐵柱子用上一用。”

金線狐將鐵柱子帶回了金家大院,當杜雲鵬呼叫‘換一杯新茶’,端茶進來的不是那個少年僮僕,而是鐵柱子時,他的臉色變了。

“你是金家大院的僕人嗎?”

“以前不是,現在是。”

“是新來的?”

“是金姑娘找來特別侍候您這位貴客的。”

杜雲鵬沒有去動那盞茶、他站了起來,自言自語的間:“什麼時候啦?”

鐵柱子冷冷地回答:“快要黃昏了。”

“屋裡怪悶的,我想出去走走。”

鐵柱子也沒說話,橫身在門口一攔。

“小予!你們主人說要留我作客,可沒有說是要把我囚禁起來。難道出去透透氣的自由也沒有嗎?”

“主人交代過,請您暫時待在客房裡,別亂跑。”

“如果我偏偏要走動走動呢?”

鐵柱子眼睛珠子一愣,彷彿是說:你試試看。

杜雲鵬沒有試,他又乖乖地坐了下來。

“我知道你叫鐵柱子,是替那個姓裘的趕車,提包袱的,我也知道你有幾斤蠻力,莫高就吃過你的苦頭。”

鐵柱手悶不吭聲,他好像很明白那些話該說,那些不該說。

“怎麼?姓裘的跟這兒的主人聯上啦?”

鐵柱子還是悶不吭聲。直挺挺地站在門口。

杜雲鵬開始用一根指頭在摩擦鼻子,不是因為他的鼻子在發癢,很明顯地是在動腦筋。

果然,不多一會兒,他就笑了;笑得很開心,卻沒有出聲。

“跟你這種人打架沒意思,沒招沒式,給你兩下,你無所謂,挨你一拳又怪痛的。”杜雲鵬像是在自說自話。“跟你動腦筋嘛!那更加沒勁兒,你這個人根本就是豬頭豬腦。那頭狐狸早就在裘文傑身上找好了下刀的地方,你還在幫狐狸當看門狗。”

“你說什麼?”那句豬頭豬腦的確教人聽了生氣。

“我說那頭騷狐狸早就在裘文傑身上找好下刀的地方了,這一回你聽液楚了嗎?”

鐵柱子又閉上了他的嘴,因為他在離開客棧之前得到了裘文傑的指示:盡一切力量阻止杜雲鵬離開。除此之外,不管任何情況都不得和姓杜的起衝突。他真不明白裘文傑為什麼要如此限制他。以他打量,輕輕一個耳巴子就可以打落姓杜的一嘴牙。

姓杜的逗了老半天,鐵柱子除了回了一句話之外就再也沒有反應,他似乎也沒轍兒了。

茶是新沏上來的,酒呢?還有半壺。他一口氣把半壺酒喝乾,將空酒壺猛地往桌上一放,拎冷地說:“去給我燙壺酒來!”

門外立刻有人送進來一壺酒,杜雲鵬目光一閃,他似乎得到一個結論:客房外還有不少人侍候著,鐵柱子的出現只是隔絕他和那個少年僕僮的接觸而已。

少年僕僮的來歷經過金線狐飛快的調查也弄明白了:來到金家大院還不到一個月,是杜雲飛生前引薦的。

金線狐立刻提高了警覺,凡是最近才來到金家大院的僕婦一律限制在倔院,不得在前院走動。如此一來,金家大院突然變得戒備森嚴,草木皆兵。

在黃昏將要來臨前的那一刻,金山鎮顯得格外寧靜,也許大夥兒都將精力儲存起來,留待華燈初上再來盡情發洩吧!

北大荒的春陽落得格外早,西天的彩霞也消失得很快,天色終於陪了下來。

客棧門口的油紙燈籠剛亮,掌櫃的就回來,神態輕鬆,好像抽空偷閒躲到那兒去休息了一陣子。

可是,當店小二在他耳根邊輕輕嘀咕了一聲之後,他的神色突又緊張起來了。

“哦?裘大少找我多久啦?”

“沒多一會兒,裘大少爺交代說,您一回店就請您過去一趟。”

“是不是你們侍候客人不周,又惹來埋怨啦?”

“沒有呀!”

“哼!”這位掌櫃的可真會裝模作樣。

不過,當他跨進裘文傑的廂房時,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坐!”裘文傑迎門坐著,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掌櫃的坐下了,卻有點坐不安席的感受。

“作買賣真難,尤其作客棧這門買賣,”裘文傑的態度很和善,“作這門買賣整天接觸各式各樣的客人,真難應付。”

“是,是的,裘大少真能體諒。”

“正因為我能體諒你的苦處,所以我也不過份跟你為難……掌櫃的!有幾個問題要請你答覆,我要聽實話,絕不能說假話。如果你實在有疑難之處,你不妨回答得含糊一點。”

“是是是……”

“剛才你上那兒去了?”

“去洗個澡……”

“掌櫃的!客棧裡有的是熱水,還用得著上澡堂嗎?”

“千真萬確,我在西街上的‘三合池’,不信您可以去查。”

“我信、我信。那麼,澡堂要是不是有個人在等著你去見面?”

“是……是的。”

“我不問你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也不問是男是女、多大年紀……只告訴我一件事: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裘大少!不瞞您說,您跟我打招呼,說夜裡有什麼響動的話……我都轉告他了……裘大少!不是我多事,是他逼我留意你的行動。”掌櫃的頭上開始冒汗了。“我可以賭咒發誓,真是他逼我,差點亮刀子了。”

“用不著向我賭咒,我信,我絕對信……然後他又交代你什麼了嗎?”

“他說……他說……”

“不方便說你就別說………好了,沒事了,你請吧!”

掌櫃的似乎沒有想到會如此輕鬆地就過關,瞪大了眼睛坐在那兒一動也沒有動。

“怎麼啦?”裘文傑笑著說:“你請回呀!”

“謝謝!謝謝!”掌櫃的這才回過神來,連忙作拱打揖一番,然後掉頭就走。

裘文傑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而且他突地彈身而起、越過桌面,向那掌櫃的背後撲去。

裘文傑並不是空手相撲,而是手執短刀、刀尖直指心窩的左側,顯然想來個一刀穿心。

他為什麼要對這個情非得已的買賣人遽下毒手呢?

出人意外的情況就在這生死存亡的一瞬間發生了;掌櫃的好像背上生了眼睛,他的軀體也好像輕得像塊棉絮,輕輕一飄,就飄開了。

篤地一聲,裘文傑手中的短刀扎進了門板,也穿透了門板。

四目相對,都投射出冷列的光芒。

“掌櫃的!”裘文傑冷笑了一聲。“逼你露相啦!”

“裘大少!最好不要逼人大甚!”掌櫃的雖然目光冷如寒冰,語氣倒還溫和。

“咱倆也不知誰在逼誰。”

“裘大少!有句俗話: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心頭有點兒不安,是難免的。現在我可以撂句話給你,咱倆目的不同,犯不了衝,您用不著把我放在心上。”

“這麼說,你知道我的目的?”

“知道。”

“那就不公平了,你瞭解我,而我卻不瞭解你,我吃虧就大啦!”

“裘大少!您想在我這兒套話是辦不到的,不過,我可以點您一點,您的事成了,立刻撒腿就走;我為了,要仍然安安穩穩地待在金山鎮。您仔細琢磨一下,就明白我不會跟您犯衝啦!”

裘文傑心頭猛地一動,對方這話說得已經夠明白了,他爭的是北大荒的霸主之權,和裘文傑來此的目的絕對不同。

“裘大少!話已經說得相當明白了,我可以走了嗎?”

“掌櫃的!恐怕還有一些細節沒有交代清楚。”

“那就請您提一提。”

“你既然知道咱倆目的不同,不會犯衝,為什麼還一直在監視我的行動?”

“對不住!先前我對您不太瞭解,是去過洗澡堂之後才明白了內情。從現在起,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這是你的保證嗎?”

“沒錯。”

“那我倒應該告一聲罪,方才多多冒失,請包涵。”裘文傑正裡巴經地拱手致歉。

掌櫃的笑了笑,然後向門口走去。只見他招起右手,以手背在門板上輕輕一拍,那把穿透門板的短刀就彈了出來,輕巧地落在他的左掌心裡,一掉頭,遞到了喪文傑的面前。

“待會兒我敵人來修理房門,不然夜裹會透風。”

這一手露得真不含糊,裘文傑那兩道濃眉不禁連成了一條線。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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