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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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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個人言論 於 2024-1-18 01:28 編輯

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綠蘿裙

內容簡介】:

  謝玄英出身富貴,皎若玉樹,文武全才,後人精闢總結:

  比他能打的沒他博學,比他博學的沒他美貌,比他美貌的沒出生

  然而,如此開掛的人生,卻有三件挫敗之事

  第一事,遇見心愛的女子,卻難結連理

  第二事,歷盡千辛成了親,她不愛我

  第三事,她終於愛我了,但更愛事業

  謝玄英:平生願,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程丹若:我想要牛痘、奎寧和青黴素

  女主穿越,有金手指,半考據(水平稀爛),半架空,合理地蘇一下

  【女主升職進度條】:孤女→大儒義女→女官(不入流-正四品)→淑人(三品)→夫人(二品)→一品夫人→國夫人→顧命大臣→封侯→青史留名


*非無敵蘇爽流大女主文,慢熱成長向,從孤女到青史留名
*女主偏理智,但心有症結,和男主的關係循序漸進,初期男主單箭頭
*劇情正劇風,地圖多,內容方面,宮廷朝堂權謀基建後宅都有一點
*標籤可能隨榜單而改動,不一定代表正文內容,請悉知
*文案篇幅有限,人物和劇情也無法標籤化,以上內容僅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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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1:24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一章 程姑娘

  江南省,松江府城,陳宅。

  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媳婦走進萱草堂,指著廊下翻花繩的小丫頭,問:「程姑娘呢?」

  小丫頭梳著雙環髻,穿著藍色棉布裙子,脆生生地回答:「老太太剛吃了藥睡下了,程姑娘在屋裡讀書呢。」

  她便調轉腳步,繞過正院,穿長廊走到後頭的廂房。

  時值春日,天氣暖和,簾子高高豎起,裡頭正有一個姑娘在練字。

  她躬身喚道:「程姑娘。」

  「鄧媽媽請進。」程丹若說。

  鄧媽媽走進屋來。她身著青灰圓領布襖,黃色裙子,藍色比甲,耳戴一對銀耳墜子,上頭鑲了一塊成色尚可的碧玉,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高等僕役。

  事實也正是如此。

  「太太說,今兒吃過午飯,便有些克化不動,叫姑娘過去看看。」鄧媽媽不卑不亢地轉達主人的意思。

  程丹若放下筆,道:「我馬上就去。」

  鄧媽媽笑了笑:「那自然再好不過。」口中說著,人卻沒有立即離去,顯然是打算帶程丹若一道走。

  這等態度,自然有些奇怪。

  既然口稱「姑娘」,那不是主子就是客人,為何這般不客氣,直接盯著人家上門看病?答案很簡單。

  寄人籬下。

  程丹若姓程,並非陳家主人,而是寄住在陳家的孤兒。

  當然,雙方有親緣關係。

  她親生祖母的大哥,就是陳老爺的父親。論輩分,她該叫當家的陳老爺「舅表叔父」,叫鄧媽媽的主子陳太太「舅表叔母」,叫陳老爺的母親,也就是萱草堂的老太太「舅祖母」。

  這關係可比林黛玉和賈府遠多了。

  雖說按照禮法,她爹媽死了,應該住到父親家的親戚那兒才對,古代的宗族觀念可是很重的。

  然而很不幸,五年前,程家遭遇戰亂,舉族沒得七七八八了。

  她是父親唯一的血脈,被祖母的忠僕帶著,遠渡千山萬水,投奔娘家。祖母的兄長已經過世,好在老僕與舅祖母的僕人沾親帶故,方才順利認親。

  從此,便在陳家住下來。

  哪怕是親戚家,白吃白喝終歸心虛。程丹若穿越前是學醫的,穿越後的父親也是個大夫,順理成章的,她也學會了些皮毛,給親戚們看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權作報答。

  陳太太是後宅女主人,消化不良了找她看病,也是看得起她。

  程丹若洗乾淨手,抿了抿頭髮,隨鄧媽媽趕去正院。

  風和日麗,正院的牆角發了花骨朵兒,嬌嫩可愛。

  丫鬟們見她過來,輕巧地打起薄薄的竹簾子,並稟一聲:「程姑娘來了。」

  「表嬸。」程丹若進屋,對躺在醉翁椅上的陳太太行了一禮。她娘家姓黃,為陳黃氏,按照時下習慣,稱為陳太太或黃夫人。

  「快別這麼多禮了。」黃夫人招手,「過來坐。」

  屋內的丫鬟迅速搬來一個藤凳,程丹若斜斜落座,問黃夫人:「聽說表嬸有些不舒服,我過來看看。」

  黃夫人和她沒什麼好客氣的,把手伸出來,道:「也沒什麼,就是這幾日胃口不佳,總有些乏力。」

  程丹若點點頭,仔細把脈,覺脈沉遲,又看了舌苔,舌質淡而白。

  略作思忖,低聲詢問丫鬟黃夫人這幾日的狀況。

  大家太太的大丫鬟,相當於公司秘書,業務過硬。只見一個蔥綠裙子的少女上前半步,輕聲細語地回稟:「回表小姐的話,太太這幾日吃得不多,飲茶也比日常少,總說腹脹。」

  「怕冷嗎?」她問。

  「是較往常畏寒一些。」

  「今日吃了什麼?」

  「半碗粳米飯,些許魚膾,幾片香椿豆腐。」

  程丹若便道:「表嬸脾胃虛弱,又食了生冷,損傷脾陽,陰寒內生。我開個方子,吃上兩帖看看。」

  她開的是理中湯,有健氣補脾之效,方子為:人參、乾薑、甘草、白術各三兩,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溫服一升,一日三次。

  寫完,交給丫鬟,並道:「晚膳用粥更好些。」

  黃夫人點了點頭,沒說什麼,似有若無地打量著程丹若。

  家裡白多了一張嘴,誰都不樂意,何況養個孩子,又豈是多頓飯那麼簡單。衣食住行,樣樣都要多一份。

  幸而丈夫官至蘇松道按察副使,地方上的正四品官,雖然每年打點所費甚多,可松江府地處江南,一向富庶,家中倒也殷實,多雙筷子也吃不垮。

  只是,程丹若來時不過十歲稚齡,如今卻即將及笄,成大姑娘了。

  這就要多出許多事兒來。

  正在這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兩個姑娘一前一後進屋來。個子高的穿了身竹青襖和鵝黃錦裙,顏色柔和些,個子矮的則是白綾襖和桃紅裙子,更顯得活潑嬌俏。

  兩人俏生生地問好:「給太太請安。」

  黃夫人微露些許笑意,卻問:「怎麼沒去上課?」

  「先生家中有事,放了我們半日假。」年紀略長的姑娘恭敬地回答,「聽聞母親身體不適,我與妹妹特來為母親侍疾。」

  「柔娘有心了。」黃夫人摟她在身邊坐了。

  另一個年幼些的女孩不甘示弱,膩到她身邊,仰頭一笑:「母親,婉娘給您捶捶腿。」說著,拳頭輕輕落在黃夫人的腿上,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黃夫人笑意更真了些,道:「好了,不是什麼大事,丹娘已經同我看過,不過脾胃虛了些。」

  兩個小姑娘便又沖程丹若道謝。

  「多虧了表姐。」十三歲的陳婉娘笑意盈盈。

  「可有我們姐妹能做的?」十四歲的陳柔娘問得仔細。

  程丹若露出營業的微笑,答道:「太太平日裡注重保養,吃食上留意些便好。」

  一個消化不良,真不必這麼勞師動眾。

  可她也理解兩個女孩的用意,別看她們對黃夫人這般親密,其實都是庶女。在嫡母手下討生活,難免要乖巧孝順一些。

  不過,古人也是人,後宅生活雞毛蒜皮的事兒很多,卻也不算可怕。只要不是奴僕之身,著實不必步步為營,處處小心翼翼。

  程丹若道:「既然兩位表妹來了,正好陪太太說說話,醒醒精神。若無他事,我也該回去給老太太熬藥了。」

  黃夫人點點頭,也不留她,只道:「老太太身子骨不好,也是辛苦你了。」

  「服侍長輩,不敢道辛苦。」程丹若滴水不漏。

  黃夫人便「嗯」了聲,端茶送客。

  程丹若離開正院,換了條遠些的小路,繞回萱草堂。

  陽春三月,江南的風已經十分和煦,她放慢腳步,心頭默默盤算。

  在古代做女人,相當之難。

  稍有些常識的人都知道,她們沒有獨立的人權,在家是父親或兄弟的附庸,出嫁是丈夫的所屬。

  他們都可以「賣」掉她。

  一種賣,是以婚姻的名義。父親兄弟許嫁女兒姊妹自不必提,丈夫也可以轉嫁妻子,抑或是買休賣休,乃至典妻,理論上違法,實則屢禁不止。

  第二種賣,那就是買賣人口,奴婢和娼妓是大多數結局。

  當然,不止女性,整個庶民階級的抗風險能力都很低。

  農民好端端的種田,某天可能田產就成別人的了,成為無數被權貴侵佔民田的受害者,或者過不下去,借貸利滾利,最終不得不賣身為奴。

  做生意的,必然要給黑白兩道上繳保護費,同時還要防著被同行下套陷害。若是南北往來的長途生意,更要小心,坐船會被沉河,走夜路會被敲悶棍,各種死法可參看筆記小說。

  像程家那樣,宗族尚可,父親還算個小官,已經算是走了大運。

  可有什麼用呢?戰火一來,全族凋零。

  這就是古代,平均壽命30歲,她已經過了一半的時代。

  但穿越女的運氣都不錯。

  目前來說,她的生存已經不是問題。陳家雖然不是她家,可官與民天壤之別,大樹底下好乘涼,此乃至理名言。

  生存下來了,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對此,程丹若也有自己的辦法。

  「程姑娘。」萱草堂的小丫頭清脆一笑,「老太太醒了,正找你呢。」

  程丹若收斂神思,快步走進正屋。

  裡頭,陳家的最高領導,陳老太太穿著秋色壽紋的對襟襖,頭勒抹額,正歪在屏風後面的榻上,由小丫鬟幫忙更換尿布。

  「我來吧。」程丹若接過自製的尿不濕,輕手輕腳地給老太太換上,口中道,「今天暖和,風也不硬,叫他們把窗戶打開,透透氣可好?」

  陳老太太口角微斜,表情生硬,好半天才說:「也好。」

  話語雖短,仔細聽卻不難發現,她的口齒有些含糊。再加上口角歪斜和失禁,不難知道,這位家庭最高層是個中風患者。

  「您這幾個月好多了。」程丹若輕聲細語地說,「按照我說的慢慢調理,會好起來的。」

  她說著,給陳老太太奉了杯水,讓她補充水分。

  陳老太太喝了水,又被伺候著抹了潤膚的面脂,身體舒服許多,終於露出些許笑影,問她:「去哪兒了?」

  「太太有些脾胃不適,我去看看。」程丹若扶著她在屋內來回走動,活動一下身體,「沒什麼大礙。」

  陳老太太點點頭,有些不滿:「年紀輕輕,身體忒嬌弱。」

  程丹若微笑,並不接話。

  「進門十幾年,就生了二郎一個。」陳老太太咕噥著,「當初看中她出自名門,誰想偏是子嗣不豐。」

  目前,陳家有五個孩子:大姑娘陳芳娘,三姑娘陳柔娘,四姑娘陳婉娘,五少爺陳知恭,都是姨娘所出,唯有二少爺陳知孝為黃夫人的獨子。

  兩個孫子,陳老太太嫌少,可五少爺落地七年了,家中卻沒能再添好消息。

  她就怪上黃夫人了。

  程丹若轉移話題:「老太太用些李子吧,您該多吃些新鮮果子。」

  陳老太太有些累了,正好歇息。

  程丹若洗了手,給她剝李子,時不時說些閒話,排遣老太太的情緒。

  這就是她在陳家的生活:寄人籬下吃白飯的孤女,陳家的家庭醫生,老太太的貼身護理。

  --

  程丹若,山西大同人,少失怙恃,寄於陳家。

  ——《夏史‧列傳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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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1:36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二章 十五歲

  生活在古代的官宦人家,基本生存能保證後,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活得好。

  這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候了。

  有的生來是掌上明珠,隨便過過就是人生贏家;有的不幸投在小妾的肚子裡,那就得乖覺點,討好嫡母,就好像陳柔娘和陳婉娘;又或者有本事的,能得家中老太太教養,身份又有不同。

  程丹若靠上陳老太太,看似為第三種,實則不然。

  「嘩啦」,茶盞落地,跌成碎片。

  陳老太太臉色一僵,含糊地罵道:「連個茶杯都端不穩。」

  奉茶小丫頭噗通一聲跪下,淒惶地求饒:「老太太息怒。」

  「還不快下去重新倒一杯?」程丹若趕人,給老太太順氣,「一碗茶罷了,您可別為這些事兒動怒。」

  她撫著老太太的後背,間或揉按穴道,慢慢安撫情緒。

  等到氣順了,老太太也坐不住,又歪回到了榻上。

  程丹若拿過旁邊的經書,道:「給您念段經文可好?」

  陳老太太點頭。

  「觀自在菩薩……」她頌念《心經》,老太太身邊伺候的大丫鬟多喜,輕手輕腳地點燃檀香,將佛祖的慈悲吹遍整個屋舍。

  陳老太太有了睏意,靠在軟枕上打瞌睡。

  程丹若慢慢念著,心想,老太太都威風,但也看得是什麼樣兒的。

  中風的老太太,能教養什麼呢?她早就掌控不住家中大權,不似賈母威風,也沒什麼人情世故可諄諄教誨。

  相反,她喜怒不定,脾氣暴躁,失禁偏癱。

  可程丹若選擇伺候她,而不是抱黃夫人的大腿,亦有她的理由:一來償還陳家的撫養之恩,二來卻是為了刷點聲望。

  古代講究名氣,男人有名,可做名士,被朝廷徵召為官,女人亦然。

  好名氣是過硬的通行證,能帶來許多好處。貞女節婦不行,孝女的聲望不是不能謀劃。

  古人以孝治天下。愚孝要不得,可孝子孝女的名氣卻是一塊護身符。

  程丹若沒有父母宗族的庇佑,要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混下去,必須擁有符合普世價值觀的東西。

  「咳咳咳。」陳老太太劇烈咳嗽起來。

  程丹若給她拍背順氣,招手叫小丫鬟端來痰盂,服侍她咳出濃痰,再漱口清理乾淨口腔。

  忙完,天色漸暗,已經要吃晚飯了。

  古人有晨昏定省的規矩,可陳老太太中了風,受不得勞累,便免去這遭,該開飯的時候就開飯。

  中風病人飲食清淡,要低鹽低脂,盡量少吃。

  可老人嘴巴淡,沒什麼鹽的飯菜很難吃,少不了又發點脾氣。

  程丹若哄了半天,才陪老人吃完晚飯。

  此時,屋裡的燈也點了起來,黃銅燈盞做得十分漂亮,像一朵荷花,可蠟燭的光只有這麼些,昏昏黃黃地照著,惹人瞌睡。

  大丫鬟多喜道:「程姑娘歇一歇吧,老太太這裡有我們。」

  接下來沒什麼事兒了,無非是洗漱寬衣,丫鬟們做得比程丹若好得多。她也不自討苦吃:「那好,若有什麼事兒,你們再來尋我不遲。」

  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屋裡。

  「姑娘洗手。」丫鬟紫蘇提來一個小銅壺,兌了半盆溫水。程丹若仔細洗手,這才拈起桌上冷掉的白糖糕吃了兩塊。

  陳老太太的飯食是單獨做的,她跟著吃,十頓裡七頓吃不飽,得吃點心。

  補了兩塊糕點,胃裡才舒坦了。

  程丹若看看天色,為了保護視力,她從不在夜間看書練字,便說:「把我的針線包拿過來。」

  「哎。」另一個丫鬟白芷應了聲,打開牆角的櫃子,拿出裝有針線的竹筐和半匹新棉布。

  程丹若拿出剪子,開始裁布。

  女紅是古代女子的必備技能,不止是德行,主要還是生產力低,衣食住行全都靠人工,和織布一樣,是非常實用且必備的技能。

  要是不懂縫紉,內衣和月事帶都沒得用。

  因此,程丹若雖然鮮少在繡工上下功夫,卻囫圇學過做衣服鞋襪的本事。

  她一面做,一面問紫蘇:「今天可有什麼新鮮事兒?」

  紫蘇立即抿嘴一笑,道:「有兩個年輕舉子來拜訪老爺,生得一表人才,好些丫頭瞧稀奇呢。」

  程丹若挑起眉:「噢?」

  「一個姓何,一個姓陸。」紫蘇仔細解說,「何舉子鬍子一把,怕是做好幾年父親的人了,倒是那個陸舉子,年輕有為,樣貌端正,聽說老爺常有誇獎,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呢。」

  程丹若點點頭,並不接話。

  她身邊有白芷和紫蘇兩個丫鬟:白芷是跟她從程家來的,父母是祖母的陪房,也是他們千里迢迢,送程丹若來陳家投親。

  寄人籬下,不好多張幾口嘴,程丹若安頓下來後,就將白芷的老子和娘放了良籍,如今已經不是僕婢之身了。夫妻倆在外頭做點小生意,日子還過得去。

  女兒白芷暫且不放,一來有個對外聯繫的渠道,二來也有個自己人。

  紫蘇卻是黃夫人給的丫頭,家生子,爹媽和弟弟都在陳府做事,消息靈通,各個地方都有門路。

  剛才這番話,可不是白說的。

  程丹若二月裡便及笄了,十五歲在古代已經是可以說親的大姑娘。她伺候陳老太太一場,陳老爺不管是看在她孝順的份上,還是顧念親戚關係,都會考慮幫她找門親事。

  陸舉子的條件,在古代很不錯了。

  雖然還沒中進士,可舉人已經甩開至少九成男性——古代的文盲率高達80%-90%,有功名的更少。

  而且,做了舉人就可以做官,可以免除賦稅徭役,許多人家願意把田產掛到他家名下,絕對餓不死。

  別說陸舉子還年輕,將來若是能更進一步,金榜題名,更是千載難逢的運氣。

  「聽你這麼說,看來是要做陳家的女婿了。」程丹若笑了笑,並不怎麼忌諱談及親事。

  時下雖然仍有三綱五常,可江南一帶紡織業發達,女子賺錢的不在少數,在家中擁有一定的地位。士林中又流行心學的新思潮,加上經濟繁榮,思想束縛不似清朝那麼大。

  白芷欲言又止:「可論序齒,姑娘比三姑娘還……」

  「三姑娘是陳家三姑娘。」程丹若咬斷棉線,總結,「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蘇試探著問:「可姑娘也大了,總得說親事,是不是請老太太留意一二?」

  程丹若搖頭。紫蘇的娘之前犯咳疾,吃了好幾副藥都不好,是她幫忙看好的,是以這丫頭雖然身契不在她手上,倒是知道感恩,常替她考慮。

  「老太太身體不好,我要多照顧她兩年。」她將意思傳達給兩個貼身丫鬟,「你們不要打聽這件事了,省得招忌諱。」

  白芷和紫蘇對視一眼,雙雙苦笑。

  可不是,老太太離不得姑娘,怎麼肯替她說親事,不耽誤已經阿彌陀佛了。

  欲多說幾句,程丹若已經放下活計,道:「打水洗臉吧,早些歇息。」

  夜談無疾而終。

  *

  黃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親是光祿寺少卿,治家很有一套章法。

  比如家裡五個孩子,三個庶出姑娘都叫姨娘自己養,美名曰不忍骨肉分離。但不管是親生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五少爺,她都養在自己膝下,抓到牢牢的。

  此時,她正坐在梨花木的梳妝台前,丫鬟小心地卸著釵環。鏡奩開著,磨好的銅鏡支在架子上,清晰地照出人影。

  陳老爺則坐在床上,由小丫頭服侍洗腳,神情放鬆。

  夫妻倆閒話家常。

  黃夫人道:「聽老爺的意思,那姓陸的舉子倒是不錯,只是家底薄了些,說給柔娘有些委屈了。」

  瞧,人比人得扔,面目不清的陸舉子在程丹若那裡,是她高攀,可輪到陳家的姑娘,就是他高攀了。

  官家小姐嫁舉子很正常,可舉子裡也有家境之分。家裡殷實,族人有做官的自然更好。

  「唔,子介家中是清寒了些。」陳老爺並不否認這點。陸舉子家中無人做官,全靠自己苦讀,方才有今日。

  「我想著,說給丹娘怎麼樣?」他和妻子商議,「她也到了年紀,親戚一場,總得給她找個終身。」

  黃夫人遲疑了。

  陸舉子的條件不算頂好,卻也在忍受範圍內,年輕有為的舉人可不多見,留給外人,她又有點捨不得。

  說到底,柔娘和婉娘都不是她親生女兒,吃點苦算什麼,結一門好親更重要。

  「丹娘雖說是親戚,但已無父母在堂,人家未必肯。」黃夫人點透關竅,「老爺若真心看好,也不差個柔娘。」

  陸舉子有意求親,必然是想與陳老爺結個善緣,拿個親戚家的平民姑娘打發,指不定被人家誤以為瞧不起自己,反而結了仇,得不償失。

  陳老爺一想,也有道理,便猶豫起來:「我原本想著,等到三年期滿,走些門路調到京中,再給柔娘和婉娘說親。」

  此時出仕的官員們都有考核,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評價分為上中下三等,即:稱職,平常,不稱職。

  三次考核結果,將決定九年任滿後到底是升職、不升不降還是貶職。

  陳老爺八年前授官,第一個三年做知縣,政績不錯,從民政官遷為按察僉事,轉入司法性質的按察司。六年做滿,雖然成績一般,但打點到位,又無大錯,便再度升職,成了按察副使。

  簡而言之,次次升職,官運亨通。

  但陳老爺野心勃勃,並不自滿,想再努力一把,回京城謀得一官半職。鍍金後不管外放,還是入六部做事,都是很不錯的選擇。

  黃夫人家在京城,父親亦是京官,聞言頓時心動:「老爺所慮長遠,如今我們膝下唯有兩女,若能在京中結一門親事,那便再好不過。」

  夫妻倆又商議片刻,方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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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1:50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三章 裁新衣

  翌日一早,黃夫人攜兩個女兒來萱草堂請安。

  陳老太太自從中風,便很不耐煩見她們,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說了幾句,就合上眼睛不理人了。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夫人持家辛苦,若身體不適,不必這麼早來。」

  「孝敬母親是應該的。」黃夫人家教甚好,深知孝順的重要性。當下便接過丫頭多喜端來的藥碗,親試湯藥,服侍陳老太太吃下。

  陳老太太意思意思,喝了兩口,便問:「孝哥兒?」

  「昨兒收到他的信,道是下月考核,這月便不回來了。」黃夫人回答。

  陳老太太點頭,擺擺手。

  「表嬸,還是我來吧。」程丹若接過湯藥,慢慢餵給老太太。

  黃夫人含笑應允,坐下匯報家中事務:「快到上巳節了,我想著給柔娘和婉娘做兩身新衣裳。雖然老爺清廉,也不能叫人小瞧了陳家。」

  陳老太太看著如花美貌的兩個孫女,微微點頭,不甚清楚地交代:「及笄,你要上心……說人家。」

  話還未說完,兩個姑娘便紅著臉道:「孫女還想再陪老太太和太太兩年。」

  這是應有之義,婆媳倆笑了笑,揮手示意她們下去。

  陳柔娘和陳婉娘對視一眼,羞答答地避到了旁邊的屋裡。

  程丹若沒動,耐心餵藥。

  陳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說:「丹娘……」的親事。

  「老太太放心,柔娘和婉娘做幾身,丹娘也做幾身,我呀,是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的。」黃夫人一臉誠懇。

  程丹若不由彎起唇角,連忙福身道謝:「多謝表嬸疼我。」

  黃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前些日子去露香園,顧太太送了我些藕粉,一會兒送來予母親嘗嘗。若是吃得好,我便托人多弄些來。」

  「你有心了。」陳老太太緊繃的面孔終於放鬆。

  黃夫人忙道:「孝敬母親是應該的。」

  婆媳倆其樂融融,程丹若心裡卻好一陣嘆息。

  誰能想到,回到古代後,連藕粉都成了稀有物。

  露香園是上海名園之一,其主人是名士顧儒的後人。顧家是本地大族,族中亦有人為官,而顧太太便是族長的長媳,與黃夫人關係十分融洽。

  當然,不融洽也難。

  古代皇權不下鄉,外放做官的又都是外地人,得和本地豪族打好關係,仕途方能順暢。

  說回藕粉,此時的藕粉是露香園名產,外面都沒得賣。而在另一個時空,要到清朝才能用錢買到,價值高達每斤紋銀一兩五六錢。

  然而,本朝非明非清,曰之夏,繼承了元朝的江山。

  正好從五行上來說,夏屬火,也和朱明對應。不過,此顧氏已非彼顧氏,露香園亦不是那個露香園了。

  也許,只有藕粉是一樣的。

  陳老太太和黃夫人演完家庭和睦的戲碼,今日的請安方算結束。

  程丹若送黃夫人出去。

  黃夫人和聲和氣:「上巳節快到了,你也別總悶在家裡,同我們一道出去逛逛才好。」

  「多謝表嬸惦記。」程丹若道謝。身在古代,一年到頭能出門的日子不多,黃夫人沒有拿捏,就是恩情。

  「你是個好孩子,放心。」黃夫人笑著說,像是暗示了什麼,又什麼都沒說。

  程丹若垂首未語。

  下午,繡娘便來量體裁衣了。

  江南紡織業發達,除了聞名天下的顧繡(露香園顧氏的兒媳所創),但凡敢做衣服的店鋪,必有技藝出眾的繡娘。

  春日說熱不熱,說冷不冷,正是穿綾羅的好時候。

  時下正流行十幅裙,「腰間細褶數十,行動如水紋,不無美秀」,花紋則以大小團花、飛雀、山水景為主。

  據說,京中流行濃豔之色,錦緞中夾雜金銀絲線,光華燦爛。黃夫人曾提到過一種毛錦,是將雀毛織入緞內,華麗非常,讓程丹若想起了賈寶玉的雀金裘。

  價格也很感人,每匹十二尺,值銀五十餘兩。

  什麼概念呢?如今年景不錯,白米每斗價錢一百二十文,值銀一錢,平民百姓猶且覺得貴。

  十錢等於一兩,五十兩就是五百餘斗米。

  一斗米約十八斤。

  現代米價賤,三塊錢一斤算好了,一匹布就是兩萬七。更不要說古代很多人根吃不上大米,論價值還得往上翻。

  這恐怕也只有國公府的少爺才穿得起。

  江南一帶則偏好淡雅,綾羅以山水刺繡為主,對布料的工藝相對要求不高。然而即便如此,今天兩位陳姑娘做裡外兩身衣裳,用的也不是極好的料子,也要花掉二、三十兩銀子。

  陳老爺一個月的俸祿是二十四石米,十斗為一石,所以按照米價,折銀二十四兩銀子。

  雖然官員並不靠俸祿吃飯,但程丹若算完這一筆賬,實在沒臉也做一身這麼貴的衣服。

  相較而言,棉布更合適。

  上海的標布是出了名的,此時的松江府亦然,且價格十分友好,最好的棉布每匹才二錢左右。裡外做一身簇新的,加上人工費,大概在三錢銀子上下。

  全天然的純棉布,還有啥不滿足的。

  黃夫人口中說什麼「你這孩子也太見外了」,卻沒有絲毫讓她改換的意思,只給了她一支珠花簪子作為補(獎)償(賞)。

  夜裡,程丹若在一小釜中煮紗布,順便拈了線,盲打各種外科結。這是她穿越過來就沒放下的基本功,一分鐘輕輕鬆鬆一百個,且絕對平整牢固。

  單結、方結、三重結,一根棉線很快被用完。

  換隻手繼續。

  反正線這種東西,管夠。

  紫蘇和白芷早已習慣了自家主子的練習,只道是小習慣,並不當回事,專心為她做鞋。

  一面做,一面念叨。

  紫蘇道:「姑娘也是,上巳節,夫人小姐們都一道踏青,她們眼睛多尖,穿身棉布衣裳去,怕是要被人恥笑。」

  「如今我一針一線都是取自陳家,人家不說,自己也得有數。」程丹若放下成結的棉線,用銅鑷子撿起高溫消毒後的紗布,放在乾淨的地方烘乾,「還有柔娘和婉娘呢。」

  提起兩位正牌姑娘,紫蘇便不說話了。

  白芷納好鞋底,遞給她試穿:「姑娘試試。」

  程丹若套上,軟而厚實,十分喜歡:「很好,就這樣吧。」

  「明兒再繡上兩朵花,串上珠子便更好了。」白芷猶豫了下,問,「其實,收小半寸……」

  「不。」程丹若知道,如今富裕人家已經開始纏腳,只是民間女子需要勞作,還沒到這份上。但她是絕不可能自尋死路的:「此事今後不要再提。」

  她語氣堅決,白芷動了動嘴唇,沒敢再勸什麼。

  程丹若將乾透的紗布卷起來,用油紙包好,仔細放到藥箱內。做完這些,她才叫兩個丫鬟打水,洗漱睡覺。

  「你們也去歇著吧,我這裡不用人。」她說。

  值夜是大戶人家才有的規矩,白芷毫無意見,紫蘇也樂得偷懶,應了一聲,各自回屋休息。

  程丹若閂上門,放下帳子,鑽進被窩。

  兩個丫鬟都想著她上巳節出去,邂逅個青年才俊,搞定終身大事,可她全然是沖著業務去的。

  出門踏青,女眷們難免有個扭傷、跌傷、頭暈什麼的,乃是她開展業務的最佳機會,其他大夫還不會和她搶。

  阿彌陀佛,希望今年能結識幾個有錢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今後她若獨立出去,也能憑借這份人脈混飯吃。

  她懷抱著美好的盼望,決定溫習一下骨科知識。

  被窩裡亮起微弱的藍光。

  *

  天一日日暖和起來,新衣裳也做好了。

  三月三那天,風和日麗,暖陽高照,眾人的興致都很高。

  服侍陳老太太吃藥用飯後,程丹若隨著黃夫人和兩位姑娘一道,坐上馬車,去郊外踏青游玩。

  《周禮》說:「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

  也就是拔除不祥,以香熏草藥沐浴的意思。流傳到今日,便成了在水濱飲宴,採摘芳草。

  因有大量女眷出門,河邊的芳草之地,早早用絹紗圍出了步障。不好拋頭露面的太太小姐們,就在這裡頭飲酒作樂。

  馬車停在山下,兩個丫鬟跳下車,攙扶黃夫人和兩位陳姑娘下來。

  入目所及,已經看不見十五歲以上的男丁,來往的都是丫鬟、媳婦,最多夾雜一二童子。

  「陳太太。」吳知府的太太用官話招呼,熟稔地與黃夫人打招呼,「這是柔娘和婉娘吧,好久不見,出落得愈發好了。」

  兩個陳姑娘恭敬地福身:「吳太太好。」

  「這是我家秋娘。」吳太太介紹身邊十來歲的小姑娘。

  她上身是白綾對襟襖,下繫一條淺綠緞子裙,髮間插一支金鑲寶石的草蟲簪,嬌俏可愛又不失貴氣。

  「陳家姐姐好。」吳秋娘大大方方問好,說得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話。

  兩個陳姑娘還禮。

  吳太太攜了黃夫人,兩人一邊說一邊漫步,臉上都是難得的鬆快:「我瞧顧家的障子就在那邊,我們也去打個招呼。」

  照理說,松江的地界上,管民政的屬吳知府最大,管司法的就是陳老爺,兩位領頭的夫人不必對顧家這麼客氣。

  然而,留在老家的顧家族長雖然無官無職,卻有個在朝中做吏部侍郎的弟弟。

  不好好巴結,還想升職加薪嗎?

  顧家的帳子確實氣派,程丹若連做衣服都不能的絹紗,就好像不要錢的紙,圈了好大一塊地方。

  草坪上鋪了席子,置了矮几和蒲團,丫鬟們來來去去,提著攢盒果盤,將這臨時的野餐地拾掇得妥妥當當。

  「顧太太。」黃夫人熱絡地寒暄。

  「陳太太來了,快,這裡坐。吳太太身體可好些了,這會兒子乍暖還寒的,最容易傷風,可得保重身子。」顧太太不愧是顧氏聘娶的宗婦,容貌不見得多美,社交本事卻是一流,熱情周到的寒暄引得兩位太太都露出笑容。

  長輩們寒暄完,就輪到晚輩們見禮。

  陳柔娘、陳婉娘和吳秋娘問顧太太好,顧太太的兩個女兒蓮娘和蘭娘再問黃夫人和吳太太好,而後姊妹們之間再互相行個平禮。

  一時間花團錦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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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2:03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四章 上巳節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兩個陳姑娘行禮她就跟著,不然就在一旁靜靜侍立。

  陳、吳、顧三家彼此熟悉,對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顧蓮娘今年十一歲,已是個美人胚子,桃紅夾襖鵝黃裙,頭簪碧玉,首飾不多卻著實精細,嬌美可愛。

  她拉了陳柔娘,聲音不大不小:「咱們玩兒去,有些人識相些,可別跟上來。」

  陳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吳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與陳婉娘咬耳朵。兩人不知說了什麼,忽而竊笑不已。

  程丹若掠過眸光,神色平靜。

  正四品官的女兒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嗎?放現代都不奇怪,何況是等級森嚴的古代。沒什麼樂子的時候,拿她取笑,實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籬下,一針一線,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須忍下去。

  倒是年長的顧蘭娘性子溫和,朝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顧蘭娘已經十四歲,亭亭玉立,月白襖水藍裙,十幅的褶子用線暗暗縫了,風一吹,好似皺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隨著姐妹們離開。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與黃夫人的大丫鬟說:「我出去走走,表嬸問起來,就說我很快便會回來。」

  大丫鬟應下。

  她這才覷了個空,提著自己的藥箱溜出帳子。

  其實,只有大戶人家規矩多,非要圍出個地方。平民並無此規矩,都是一家老少齊齊出動,與男人打個照臉也屬常事。

  上巳節,本來就是難得的相親日子。

  沒有了昂貴的綢緞遮擋,春風的氣息更濃鬱了些。

  河邊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戶人家的閨秀們,今天也不必特別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頭媽媽們跟著,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鬧。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尋找結善緣的機會。

  然而,今天官祿宮沒動靜,紅鸞星蠢蠢欲動。

  前方走來兩個讀書人,互相吹捧。

  「鵬程兄的詩做得極好,難怪學正讚不絕口。」

  「詩詞歌賦不過小道,為兄倒是羨慕子介的才華,破題常有新意。」

  「不過謬讚罷了,當不得真。」

  「子介自謙了,連陳大人都對你的文章讚不絕口。」

  他們說的不是官話,而是安徽哪裡的方言。程丹若只聽了個半懂,不由抬頭瞥了一眼。

  那個「鵬程」大約三十許,頜下蓄短鬚,黑色紗羅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藍道袍,天青色逍遙巾,膚色白皙,五官端正,稱得上器宇軒昂,一表人才。

  子介這個表字,加上陳大人的稱呼,應該就是紫蘇提過的陸舉子吧。

  長得還可以。

  她想,卻見陸子介的眼神略過她,徑直落到遠處的錦帳。

  「前面是女眷的帷帳。」他很知禮,「鵬程兄,我等換一處吧。」

  兩人走遠了。

  她不由停下腳步,深深吸了口氣。

  作為孤女,對方對他無意,自然令她鬆了口氣。作為異性,對方一眼都沒看,又多少有點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壓平衣角的褶皺。

  她今天穿著藍色對襟襖,下面是白色挑線裙,搭配再也不會錯。只是,古代的染色技術不發達,布料又非上乘,總有種說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嘆口氣,決定轉換陣地。

  河邊太淺,人還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麼潛在客戶。

  她調轉方向,決定上山。

  春日草長鶯飛,暖風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勢高,向下望去,便脫離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帳,能眺望到遠處無限開闊的世界。

  程丹若瞧著瞧著,便看住了。

  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現代上海市的松江區一帶。

  離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陰。

  她沒法將眼前的場景,和幾百年的鋼鐵叢林對應起來,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裡。

  浦東?金山?陸家嘴?

  全無熟悉的痕跡,只有地名讓她懷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車子翻下山崖,跌入滾滾江水,再醒過來,卻變成了一個三歲女孩。

  時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還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為什麼身體會縮小,還有一個同名同姓同模樣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為什麼會把當時的隨身物品一起帶過來?

  無解。

  多年過去,程丹若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時,她遠離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發現她從未做到。

  假如真的認了命,她現在就該掉頭,設法邂逅陸某某。

  年輕舉人可不多見,前途好,長相好,表叔還願意牽紅線,錯過這家,還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歲了,無論情願與否,都必須為下輩子打算。

  總不能一直在陳家吃白飯。

  但……有意思嗎?

  她踢掉腳邊的石子,把帕子鋪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來。

  風吹過裙擺,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遠眺,心平氣和地分析:凡事要辯證地看待,孤女確實很慘,但沒了父權的壓制,她其實獲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氣,再給自己找個丈夫,讓他行使夫權,豈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了麼。

  還是要壯大自身,僅僅「孝順」的光環是不夠的。

  萬一陳老太太腦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還是「不孝」啊?

  胡思亂想間,背後傳來腳步聲。

  「表哥,前面有個亭子,我們在那裡坐坐可好?」說話的少年處於變聲期,公雞嗓極有辨識度。

  他的同伴「嗯」了聲,年紀稍大些,略顯冷淡。

  程丹若沒動,她挑了個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後有一處隆起遮掩,沒必要刻意回避什麼。

  那兩人走到遠處的山腰,在亭子裡坐下。

  片刻後,矮個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著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鬥文的經驗,敏銳地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她才離開石頭的屁股,又給坐了回去。

  走什麼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開放,以後也能學一學,把握好個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鐘後,一抹淡雅的水藍色出現。

  程丹若忽而發覺,這個姑娘她是認識的。

  顧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說親的顧蘭娘,顧太太的嫡親女兒。

  從僅有的幾個照面看,顧蘭娘是個典型的大家閨秀,和善守禮,比活潑的蓮娘穩重,交際起來,小姐妹都很願意給她面子。

  看不出來,她居然會私會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從縫隙中往外看。

  顧蘭娘嬌嬌俏俏立在台階上,裙擺如若漣漪蕩開,清麗婉約,頭上梳著繁麗的髮髻,頭面是一套羊脂白玉,髮簪映著光,剔透又光亮。

  這一套頭面,沒有幾百兩銀子下不來,怕是做壓箱底的妝奩都夠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觀點評一句,繼續看。

  兩人隔著半丈(1.6米)的距離說話。

  顧蘭娘含羞帶怯,不曾直視對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遞給他。

  因為角度關係,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舉動。不過,顧蘭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對方沒有接受。

  拒絕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禮節,還是流水無情?

  答案很快揭曉。

  對方拂袖,將香囊掃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邊靠了半步,徹底遁入死角。

  顧蘭娘頓時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沒人來扶。

  這下,她再也站立不穩,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離開。

  然而,急急奔出幾步,她忽而瞥見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閨閣之物不能亂扔,若是被人撿走,惹出是非來,僅存的理智令她駐足,忍淚去撿。

  但不知是心神大亂,還是青苔太滑,總之,香囊還沒撿到手,身體的重心驟然歪斜。

  「啊。」顧蘭娘尖叫一聲,滑落山坡。

  另一位當事人驚了驚,上前幾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卻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說不出的動聽。

  「表哥。」顧蘭娘哀哀痛呼,「我的腳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還是選擇現身,假裝才聽見聲音,環顧搜尋:「我聽見有人呼救……」

  聲音戛然而止。

  她望著面前幾步之遙的年輕公子,心情和坐過山車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驚到:淺紅色團花道袍,搭配白色護領,玉絛鉤,大紅雲頭履。

  雖然時下確實流行穿大紅鞋子,淺紅道袍,可淺紅就是粉紅啊。飽和度再低的粉紅,那也是粉紅。

  對方的粉還粉得特別美,是桃花初綻時嬌嫩欲滴的煙粉色。

  這是誰都能駕馭的顏色嗎?

  然後,她看見了他的臉。

  色如白玉,壓住了嬌嫩的淺紅,眼似寒星,瞳仁裡的亮光絕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賽過崢嶸名山,唇若點朱,無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當屬下頜的線條,流暢優美,毫無死角,哪怕明知此時沒有整容,也要懷疑他是不是削過骨。

  豐姿冶麗,卓犖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

  謝玄英,平國公礽孫,靖海侯謝雲之孫,姿容過人。

  ——《夏史‧列傳九十一》

  謝玄英幼而聰穎,過目能誦,美貌天成,儀容過人,世宗見而心喜,讚曰:「芙蓉不及清韻,桃李難掩殊色,或為月宮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實錄》

  -

  月芳仙霞: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氣質出塵。戲曲《思美人》選段:「眼見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著淺紅袍,真是瑤林玉樹,月芳仙霞,一眾小姐皆看住了……」

  ——《成語詞典(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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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2:19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五章 初相見

  如斯美人,好若雨後澄澈的天空,世界都乾淨了。

  程丹若舒口氣,心神舒暢,半蹲下來望向山坡下方。

  顧蘭娘的水藍色裙子沾滿青草泥濘,她捂住腳踝,疼得額上見汗,哽咽道:「表哥救我。」

  程丹若想了想,開口叫:「顧小姐。」

  時下南北方的習俗大不相同,北方稱閨閣女兒為「姑娘」,但姑娘在南方是女兒的意思,常用的尊稱是「小姐」。

  顧家是松江府的大族,稱呼「小姐」更順應風俗。

  「我是大夫,要我下去替你看一看嗎?」程丹若和善地問。

  顧蘭娘的抽泣聲倏然停止。

  幽會時突然闖入第三者,由不得她不吃驚,來不及思量,脫口就問:「程小姐,你怎會在此?」

  「我在附近欣賞風景,忽然聽見人呼救,便過來看看。」程丹若欲結善緣,自然知曉如何作答,「你還好嗎?」

  顧蘭娘眸光閃動,瞥了眼遠處的淺紅人影,牙一咬,道:「我疼得厲害,煩請你去請我母親來。」

  程丹若擰起眉。

  顧蘭娘想顧太太過來,看到他們孤男寡女,心中便有計較。可她作為外人,目睹這齣醜聞,後果難料。

  這可不行。

  「疼得厲害嗎?」她關切地問。

  顧蘭娘不用裝就很疼:「一動都動不了了。」

  程丹若假意忖度:「我替你處理下傷勢,請這位……」她瞧向淺紅道袍的公子,等他自報家門。

  他沒理她,冷淡地盯著顧蘭娘。

  她只好道:「請這位公子去通知顧家人吧。」

  顧蘭娘咬住嘴唇:「他一介男子,不便出入,還是程姑娘去吧。」

  「快別動了。」程丹若觀察了下地形,踩住石頭,三兩下跳下去,正色道,「你既然疼得厲害,怕是折了骨頭,貿然移動,以後可就長不好了。」

  顧蘭娘嚇一跳:「當真?」

  「我騙你做什麼?」程丹若按住她的腿,口中道,「你傷的是腿,也不便叫大夫來看,耽誤了治療的時候,落下殘疾也是有的。」

  她的語調平下來,冷靜地說:「顧小姐,我並非危言聳聽,不要再動了,讓我看一下你的傷處。」

  顧蘭娘雖自有一番城府,卻不敢拿身體玩笑,僵了僵,不敢再亂動。

  程丹若道:「請把我的箱子推下來,小心些。」

  那公子看著冷淡,可他既然不曾離去,便非絕情之人,猶豫了下,把箱子順著山坡滑了下來。

  青苔濕滑,倒也沒磕碰。

  程丹若取出竹筒,倒水沾濕帕子,擦淨雙手。而後,掀起顧蘭娘的裙角,捲高她的膝褲,露出了腫脹的腳踝。

  她輕輕按壓傷處,古代沒有X光,治療骨折多用手來摸,非常考驗技法。

  「疼嗎?」她耐心詢問,「這裡呢?」

  顧蘭娘忍不住問:「很嚴重嗎?」

  「還好。」程丹若實事求是,「興許骨頭有些裂,但不要緊,沒有錯位,很容易治好,你可別再動了。」

  骨裂在意料之中,顧蘭娘還在發育期,平時估計又不鍛煉,骨頭脆了點,這才一崴就裂。

  她道:「叫你家下人來,先背你上去,然後坐轎子,一步都不能再走了。」

  顧蘭娘花容失色:「這般嚴重?」

  「是。」程丹若乾脆俐落,從箱子中翻找出兩個薄竹片和一卷白棉布條,「我要把你的腿綁起來,好讓傷口不受碰撞,略有些疼,你忍忍。」

  顧蘭娘無措地抬頭,徵求表哥的意見。

  他道:「你二人且在此處,我去通知姨母。」這才轉身離開。

  二女獨處,氣氛微妙。

  顧蘭娘絞著袖子,眸光閃動,心底不知盤桓過幾個念頭:「此處風大,你怎在這兒賞景?」

  「山上清靜些。」程丹若給她纏夾板,語調如常。

  顧蘭娘繼續試探:「不知是什麼時候……」

  「才到。」

  拳拳落空,她心裡焦急,大膽出招:「你必是要笑話我的。」

  笑話什麼卻沒說。

  程丹若抬手,佯裝奇怪地反問:「昨夜下過小雨,山上滑,跌跤實屬常事,為何要笑話你?」

  顧蘭娘放心了,旋即卻升起無限惆悵。

  像她這樣的姑娘,一輩子估計只大膽一次,然而,終究錯付。

  兩人無言片刻,突然聽見一少年聲:「阿姊?你無事吧?」上頭探出一個腦袋,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公子。

  顧蘭娘道:「我跌了一跤,你且去叫人來。」

  「表哥已經去了。」顧小公子覷著程丹若,用眼神詢問。

  「這是陳副使府上的程小姐,據說自幼習得醫術。」顧蘭娘恢復鎮定,「她聽見我呼救,特來替我看傷。」

  花花轎子人抬人,程丹若的醫術從不顯露於外,顧家姐妹雖有聽說,卻從未當回事。但眼下,顧蘭娘這麼一說,不止圓了場面,又賣了個好。

  只要程丹若不傻,接了她的好意,也知道該怎麼說。

  「程小姐有禮。」顧小公子家教甚好,眼底雖不以為然,口氣卻真摯,「我阿姊可還好?」

  程丹若固定好傷口,道:「骨頭裂了,須好好養。城中有位金老大夫,住東門大街,治療跌打損傷最是老道,府上不若請了他來,細細調養。」

  其實不必她說,顧家也不會輕信她的醫術,必是要找人再看過。如此聽聞,自然應下。

  約過了一炷香,顧家的僕婦抬著竹轎匆忙趕來,前面帶路的竟然還是那個淺紅道袍的公子。

  「在那兒。」他言簡意賅,指揮僕婦下去救人。

  只見兩名粗壯的婦人爬下山坡,一人背起顧蘭娘,一人扶住她的背:「姑娘且仔細。」兩人穩當地抬起她,將人慢慢背了上去。

  顧蘭娘心驚膽戰,好不容易回到上頭,不由鬆了口氣,歪歪扭扭地福身:「多謝表哥援手。」

  「不必,姨母在等你。」那公子不與她多說,對顧小公子道,「小心護送。」

  「多謝表哥。」顧小公子似模似樣地作揖,趕忙扶著顧蘭娘上轎,「五姐小心腳下,翠兒扶穩了。」

  丫鬟應聲,小心翼翼地扶著顧蘭娘坐上竹轎。

  兩個女轎夫訓練有素,穩穩抬起小巧的竹轎子,一點顛簸也沒有,將人一路送下山。

  一行人遠去,那公子正要下山,忽覺不對,駐足回首。

  程丹若正扳住突出的岩石,努力攀爬。她個頭不高,背著偌大的藥箱,雙臂抵住地面,借力往上撐。

  老實說,坡不陡,只是裙子太長,有點難爬。

  程丹若不捨得弄壞新衣裳,束手束腳,這才吃力起來。

  正在這時,眼前突然多出一隻袖子。

  是的,袖子,道袍寬大,袖長足以遮住指尖還有餘。對方將衣袖抖落,只給她一角衣袖,示意她借力上來。

  但程丹若猶豫了。

  這件道袍委實做得精美,看料子便知是妝花綾,富貴人家才用得起,色澤柔軟光彩,猶如藝術品。

  出於對藝術品的珍愛,她遲疑了下:「我手髒了。」

  他微頓,勉為其難:「無妨。」

  「多謝。」程丹若握住他的手,借力蹬足,膝蓋在石頭上磕住,終於上來了。

  但同時,腳邊傳來一聲「呲啦」的撕裂聲。

  新裙子……被草木勾花了。

  她忍不住吸氣,古代的料子就是這樣,不耐洗更不耐磨,隨隨便便就會多出幾道口子,都不知道哪裡蹭的。

  幸好棉布不貴,撕的口子,回去補一補也就罷了。

  撣撣塵土,拍拍手,胳膊上蹭到碎石,割出兩道血口子。她打開藥箱,取出清水沖洗,這種小傷口不必包紮,任由它去。

  做完一抬頭,人還在,表情有些奇異。

  程丹若不由蹙眉:「公子有話說?」

  「你……」他抿住嘴角,忍住不悅,「當慎言。」

  程丹若立即道:「我的醫術雖然不高明,但骨頭裂沒裂還是有幾分準的,並未誇大病情。」

  他又是一頓,似乎完全沒合上思路,然未多辯解,反而道:「此前路過山腰,我瞧見草石中有光一閃。」

  程丹若頓住,摸了摸頭上的銀簪子,笑了:「噢?」

  「你先來,錯不在你,然而女子閨譽,汝當慎言。」他說。

  程丹若面上露出幾分訝色,一是為他的明理,二卻是未料他拒絕了顧蘭娘,卻肯替她周旋。

  她微微一笑,溫言道:「你放心。」

  少女情懷總是詩,多麼正常,人追求所愛,又有什麼錯呢?

  連古人都稱讚卓文君是「忍小恥而就大計」,認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同明相照,同類相招,雲從龍,風從虎?歸鳳求凰,安可誣也」。

  現代人可以沉默,可以順從,但要是批判自由戀愛,豈不是瘋了?

  他定定注視她片時,姑且信了。伸手摸向腰間,卻僅有玉佩,再一捏袍袖,也無銀兩,再瞥向周圍,很好,隨身小廝任無蹤跡。

  微妙的尷尬攀上眉間。

  他隱下難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若有事,可於顧家尋我。」

  程丹若心底閃過一絲遲疑,她東奔西跑,為的從不是診金,是人情。而顧蘭娘的人情,肯定不如這個人的人情,蓋因這世道,就是男人說話比女人管用。

  可人情也要分能不能用,燙不燙手。

  「不必了,我若來找你,有心人一想不就知道了嗎?」她委婉拒絕,「何況,我本也沒聽見什麼。」

  那公子不意她能說出這樣的話,再是一頓,道:「如此甚好。」

  「後會有期。」程丹若客氣地點點頭,提起藥箱,匆匆離去。

  她倒不急著去顧太太面前表人情,太急切,反倒顯得不夠「仁心」,能做一族冢婦的可都是精明人。

  難得出來,乾脆繞回湖畔,慢悠悠地欣賞了一會兒風景,才折返回去。

  照程丹若想,今天見到古代貨真價實的美人,又目睹一齣幽會,已經算此次出行的高潮,之後再不會有什麼劇情了。

  孰知太天真,上巳節乃相親之節,難得男女能正兒八經對個臉,誰肯輕易錯失良機?

  她才走到陳家的帳子附近,忽得瞧見遠處有兩人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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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2:32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六章 各思量

  胭脂紅夾襖,鸚哥綠褶裙,頭戴草蟲簪,腰繫碧玉縷。

  程丹若一眼就認出來,那是陳柔娘。

  陳柔娘說起來才十四歲,可離及笄也沒幾個月了。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年定親,一兩年後便出嫁。

  趁難得的春日佳節,小少女春心萌動,與英俊瀟灑的年輕公子邂逅一場,也算不負良辰美景。

  程丹若乍一瞧見,就想裝作沒看見,換條道繞走。

  但同時,陳柔娘也見著了她,驚慌失措地叫了聲:「表姐。」

  程丹若眼皮微跳,直覺品出幾分異常,不由朝旁邊覷了一眼。

  天藍道袍。

  好像哪裡見過。

  咦,這不就是陸舉人嗎?

  她眸光閃動,似有所悟,微笑著應:「表妹。」

  陳柔娘扶著樹幹,勉強笑了笑:「你快來扶我一把,我方才崴著了。」說著,伸出纖纖玉手,白皙秀美,好若一朵盛開的白玉蘭花。

  程丹若上前,穩穩攙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謝公子援手。」陳柔娘朝天藍道袍的公子福了福身,含羞帶怯地別過臉,「我這就隨表姐回去了。」

  這回離得近了,程丹若仔細打量一眼對方——之前的評價並不錯,這位陸舉子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周身一股書卷氣。

  她也客氣:「勞煩了。」

  「兩位姑娘言重了,在下不過舉手之勞。」陸舉子輕巧地掃了眼程丹若,並不多瞧,依禮避讓到一側。

  程丹若攬住陳柔娘:「表嬸在哪兒,我這便送你回去。」

  「母親就在那兒。」陳柔娘指了指遠處的錦障。

  兩人慢慢走去,程丹若感覺得到身邊之人的緊張,不動聲色,關切道:「疼得厲害嗎?」

  「只是扭到了,踩地有點疼。」陳柔娘以餘光瞥過,腦海中閃過昨夜姨娘的一席話。

  --

  陳柔娘的生母姓李,原是貨郎的女兒。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爹摔了一跤,腿斷了,丟了生計,弟弟又發燒,母親便托親戚賣了她,好換些藥錢。

  彼時她才六、七歲,已有幾分顏色。牙婆是家中七彎八拐的親眷,雖貪財,人還算厚道,將她賣到黃府。

  經過種種波折,又做了黃夫人的丫頭,隨她陪嫁到陳家。

  等到黃夫人懷上二少爺,預備給陳大人挑選通房,就挑到了她。李姨娘沒什麼不情願的,丫頭早晚拉出去配小廝,今後伺候丈夫,伺候主人,生下孩子繼續給陳家當牛做馬。

  一樣伺候人,通房不算差。

  她命好,黃夫人生下嫡子,便鬆手也允許她們受孕。過兩年,懷上一胎,就是陳柔娘。

  黃夫人見是庶女,也不為難,叫她親自撫育,且消了奴籍,抬成姨娘,從此便算是良民了。

  李姨娘感激不盡,待主母愈發恭敬。有一年,黃夫人病了,她親試湯藥,晝夜不歇地伺候,勤勤懇懇,不敢懈怠。

  黃夫人病癒,待她們母女更好些,是以在家中也算有幾分薄面。先前一段日子,頻繁有舉子出入家中的消息,便被下人透露給了李姨娘。

  李姨娘沒讀過書,卻自小聽貨郎父親說事,心裡明白。

  她同女兒說:「你托生在我肚子裡,命就要苦些,免不了盤算一回。這女兒家生是第一次投胎,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二次投好了,比第一次還要緊些。」

  彼時,陳柔娘猶且羞澀:「姨娘與我說這個做什麼,左不過父母之命罷了。」

  李姨娘一根指頭戳在她腦門上,恨鐵不成鋼:「傻丫頭,太太不是你親娘,面子上過得去也就罷了,能給你說一門多好的親事?我告訴你,老爺太太說親,瞧的是門第家世,不是郎君。」

  陳柔娘年歲小,對婚姻仍有憧憬,生母如此一說,心裡也打鼓:「那依姨娘的意思……」

  李姨娘握住女兒的手,懇切道:「要我說,高門大戶好是好,規矩也多,與其嫁到面上光鮮裡頭爛的人家,不如找一戶家世清白,郎君爭氣的人家,縱然門第低些,只要肯吃苦,你同他的情分在那,將來無論好壞,總歸敬你三分。」

  陳柔娘自然相信生母不會騙自己,可能嫁入高門享福,誰想低嫁吃苦呢。

  面上便露出幾分不樂意來。

  知子莫若母,李姨娘只她一個孩子,從來上心,如何看不出來,低聲嘆:「果然是個傻的,芳娘才出嫁幾年,你就把她忘了?」

  三年前,陳老爺官至按察僉事,初上任一時不查,和知府結了恩怨。幸好當時的衛鎮撫面子大,是京中伯爺的親弟弟,地方上人人給他面子。

  由他從中斡旋,方才解開仇怨,順利度過任期。

  為了感激衛鎮撫,也是為了攀上伯爵府,陳老爺做主,將庶長女陳芳娘嫁給了對方的庶子。

  這門親結的不是不好,陳老爺攀上了一個有力的親家。然而,陳芳娘的丈夫是庶出,生母只是通房,連姨娘都不是,嫡母自有嫡子嫡女,婚後日子難得很。

  最重要的是,那人文不成武不就,唯唯諾諾,不過在家中幫忙處理些庶務,將來就是一個有身份的總管罷了。

  陳芳娘回家省親,衣裳頭面雖是新的,臉色卻顯憔悴。

  李姨娘一看,就知道她日子過得不好。

  「我的傻姑娘。」她眼眶微紅,「像你大姐的親事,說出去光鮮,背後的苦水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咱們寧可面上吃虧,內裡得點實惠。」

  陳柔娘見識不多,已經被生母說動:「可去哪裡、哪裡找這麼個人呢?」

  李姨娘耳語:「近來老爺總是會見舉子,聽說有個年輕有為的舉人,家裡條件差些,人卻出色得很,以後就算不能中進士,也不愁謀生。」

  陳柔娘扭扯帕子:「那,姨娘同太太……」

  「我自會為你敲邊鼓,可你自己亦須爭氣。」李姨娘暗示。

  陳柔娘倒吸口冷氣,驚得面色發白:「姨娘糊塗了,若是被老爺太太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想什麼呢?」李姨娘白了女兒一眼,語重心長,「只需叫他知道你樣樣不差,三分的願意變作五分,事就成了八分。」

  男人這種東西,嘴上說「娶妻娶賢」,誰嫌娘子生得美?縱然是正妻,兩情相悅和不甘不願,區別一樣大了去了。

  她這女兒樣貌姣好,腦子卻笨。天底下的好事有數,你不爭,就叫人家搶了,留下的壞事兒,才會主動落到頭上呢。

  「別忘了。」李姨娘字字珠璣,「萱草堂的那個還比你大半歲。」

  凡事有競爭,就有危機感。

  陳柔娘想半天,道:「我聽姨娘的。」

  --

  轉回此時此刻,陳柔娘面對程丹若,心中別扭又竊喜。

  別扭在於被撞見做了出格的事兒,竊喜卻是源於事情的進展竟如此順利,陸舉子的樣貌不差,她心裡的三分願意已經變成七分。

  方才一時失措,叫住這位表姐,原以為是打草驚蛇,現在想想,卻是老天都在幫她。

  瞧瞧她的打扮,本來就夠土氣的了,她還不知在何處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屑,著實狼狽不堪。

  誰家郎君樂意娶這麼個不修邊幅的娘子?

  陳柔娘想,按照姨娘的說法,事情應當有八分準了。

  她心中略有自得,亦有幾分歉疚,主動和程丹若示好:「多虧表姐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自家親戚,不必如此。」程丹若並不知曉李姨娘母女的謀劃,可這事甚至用不著推理。

  哪有這麼巧的事,偏偏在他面前崴了腳?

  但她沒打算戳穿。

  還是那句話,古代女人太難了。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能選自己喜歡的人,有什麼不好的?

  她裝聾作啞,為陳柔娘遮掩,在黃夫人面前絕口不提此事。

  「怎的如此大意。」黃夫人不輕不重地責備一聲,「丫頭呢?是誰跟著你?」

  陳柔娘忙道:「母親莫怪,我見杏花開得好,想摘幾支回去給祖母插瓶,打發雀兒去摘,卻不想自己看入了迷,踩了石頭。」

  其實,黃夫人本無意追根究底,踏青游玩扭傷腳,算不得什麼大事。理由說得過去,她便輕輕放過:「下次不可大意。」

  又拉了程丹若坐到自己身邊,和顏悅色地問:「方才顧太太急慌慌地叫人,說是蘭娘跌跤,你恰好遇見了?」

  程丹若道:「是,我在後山賞景,忽然聽聞有人呼救,便上前查看,誰知是顧五小姐,不小心跌到坡下傷了腿。」

  黃夫人眸光微閃:「噢?獨她一人?」

  「有人比我早一步,我到沒多久,顧小公子也趕了過來。」程丹若一字不假。

  黃夫人忖度少時,頷首道:「顧太太同我說,回頭要好好謝你。」

  「不過舉手之勞,當不得謝。」她十分謙遜。

  黃夫人笑一笑,溫言細語:「我知道你是個好的。」雖然程丹若不姓陳,可她寄住在陳家,又豈能扯得斷關係。

  人情是她的,也是陳家的。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眾人過得十分平靜。

  偶有交好的官宦人家過來,閒聊幾句,一時興起,便拼桌一道用午膳。

  雖說是野餐,卻並非全是冷食,除卻酸枝木提盒中帶來的酒菜,自有僕役背了提爐子,早早點燃炭火,煮出熱騰騰的食物來。

  今日三月三,必吃芥菜煮雞蛋。

  芥菜、紅棗、雞蛋,再加紅糖,是今天必吃的一道菜。

  黃夫人吩咐鄧媽媽:「取一些煮好的雞子,給老爺送去。」

  所謂曲水流觴,像陳老爺這樣的士人,不可能與女眷似的,坐在錦障中觀賞一二風景便完了。他們早早選取一截蜿蜒的溪水,杯浮水上,停在哪兒,那人就要作詩一首。

  當然,他們寫不出《蘭亭集序》,但肯定自認能得幾分真味。

  午膳後,日頭漸漸曬人,大家便陸續打道回府。

  光明正大約會的節日,就這麼過去了,但後遺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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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七章 謝郎心

  松江府城,顧宅。

  「您慢走。」丫鬟將以治療跌打聞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門,交由小廝帶出去。小廝機靈地很,攙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對這次出診十分滿意:病人治療得及時,沒什麼後遺症,傷情也不嚴重,好好養傷幾日就好。

  傷情輕,診金足,真是絕好的差事。

  至於為什麼大家閨秀會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點都不感興趣。

  閨房內,顧太太凝視著面色慘白的女兒,道:「可聽見了?百日之內,不許多動彈,給我好好養著。」

  「女兒知道錯了。」顧蘭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親面前卻嬌得很,「母親就別訓我了。」

  顧太太冷笑,抬手一揮。

  丫鬟們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間。

  顧蘭娘忽感不安,強笑道:「母親這是做什麼?」

  「做什麼?我倒要問問你想做什麼。」顧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麼一個人跑到山上去?丫頭婆子呢?」

  顧蘭娘道:「我和六弟說說話,便沒教她們跟著。」

  「這話騙騙外人也就罷了,還想蒙我,」顧太太怒極反笑,「你們姐弟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非要去山頭說,玄英又為什麼在那裡?」

  顧蘭娘咬住嘴唇,道:「表哥聽見我呼救才來的,我並不知道。」

  「啪」,顧太太一拍床沿,厲聲道:「巧言令色!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只學會了欺瞞父母嗎?」

  這話說得重了。顧蘭娘唬了一跳,險些下床跪下。

  「娘……」她吶吶。

  顧太太不多廢話,單刀直入:「我問你,你支開丫頭,叫六郎帶玄英上山,與他私會,是也不是?」

  顧蘭娘面色漲紅,卻說不出否認的話。

  「你糊塗啊!」顧太太氣得肝疼,「這要是被人知道,不獨是你,顧家都要被你連累。」

  顧蘭娘忍不住辯駁:「母親何出此言,說到底是自家親戚,縱然被人瞧見,今朝上巳,誰又能說什麼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會寬容一二,更不必說自家親戚,見也就見了。

  然而,她完全弄錯了方向。

  只聽顧太太道:「倘若是別人,我也是打你這個年紀過來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罷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顧蘭娘被母親堅決的語調說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這是為何?」

  顧太太嘆息一聲,藏起惋惜,將個中厲害道明。

  原來,這位表哥姓謝,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卻是太祖親封的國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襲宋代,謝家承爵三代後,超品的國公爵位便會向下遞減,依次為從一品鎮國將軍、從二品輔國將軍、從三品奉國將軍……一直到最低等的從六品奉國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謝家三代國公後,又過了兩代,輪到謝玄英的祖父,為奉國將軍,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為靖海侯。

  此時,開國受封的勳貴,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謝家既有祖蔭情分,又是後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難得的是,按照祖宗規矩,天子后妃與皇子正妃皆從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間,不與勳貴重臣聯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當今聖上成親時,只是親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識珠,將女兒嫁給了他,誰想先帝無子,從兄長家中過繼了一人繼承皇位。

  開國數十年,謝皇后是唯一勳貴出身的后妃。

  她是謝玄英的親姑姑,於十餘年前去世,只留下一個如珠如寶的女兒——榮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為他相看,千挑萬選,擇中了戶部尚書的孫女許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養甚佳,再不會出錯的。」

  顧太太壓低聲音,掰碎了和女兒說明:「可三個月前,兩家都問名了,卻說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計六個步驟: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

  所謂納彩,即是提親,問名便是拿了兩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誰家不是大吉?此時的八字不合,等同於反悔。

  兩家人中,一為勳貴,一為高官,怎會行事反復?全是不得已。

  因為,謝玄英的另一個表妹,姑表妹榮安公主非要嫁給他。

  這是萬萬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規定秀女自民間出外,還定下規矩,公主不下降勳貴之家,以清白的耕讀世家為佳。

  並定例,駙馬僅有駙馬都尉的虛職,不可參與政務。

  要知道,謝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無人能及,備受今上喜愛,多次對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愛這個女兒,都不可能應允。

  榮安公主絕望之下,與宮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謝玄英非要娶許家姑娘,她也沒法子,只是今後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進,叫他們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親,也不礙著什麼。

  誰都知道這是氣話,不能當真,可鬧成這樣,這門婚事就變得很麻煩了。

  假如定親的是鐵骨錚錚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還要參公主一本,噴皇帝驕縱女兒,代掌後宮的貴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許尚書。

  他為人圓滑,從不輕易得罪人,號稱「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禍上身?

  不久後,許家女重病,他道是屬相沖撞,好聲好氣退了親。

  御史們則紛紛上書彈劾,要求管教榮安公主。今上自知理虧,然而元后早逝,著實不忍嚴懲,只好象徵性地罰她閉門思過,抄寫《孝經》。

  而作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尷尬。靖安侯是榮安公主的親舅舅,他總不能為了兒子,要求嚴懲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過去,匆匆打發兒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葉,便是一時氣話,也容不得忽視。」顧太太說,「若有萬一,必遭陛下厭棄,舉族的前途,誰家賭得起?」

  顧蘭娘喏喏。

  顧太太撥開女兒的額髮,嘆道:「玄英再好,榮安公主一日不定親,你姨母便不敢再說人家。若不然,他怎會到松江來,還不是避風頭?」

  她不喜愛謝玄英嗎?

  怎麼可能!

  假如沒榮安公主橫插一腳,外甥不曾定親,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鬧成這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也為了顧家,再不捨得也得放棄。

  「蘭娘,今日之事,到此為止。」顧太太嚴厲地警告女兒,「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麼小心思,休怪我這個做母親的狠心。」

  顧蘭娘瑟縮一下,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請求的話。

  她不傻,這已經不是兒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顧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極大,可與尚書比如何?

  「娘……」淚光浮上眼眶,顧蘭娘依偎到母親肩頭,低聲啜泣起來。

  顧太太見女兒這般傷心,心頭一軟,撫著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張,必是個好的。」

  顧蘭娘心灰意冷,再無指望,哽咽道:「我聽娘的。」

  *

  顧宅,最好的客院。

  謝玄英換了一身家常的寶藍夾紗直裰,在書房裡練字。

  窗外,他的小廝正頭頂三本厚書,面壁思過。

  雖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這就是他唯一的舉措了——罰小廝面壁並減一個月的月錢,以懲戒他被顧六郎支開的疏忽。

  小廝心知辦岔了事,也不敢求饒,苦哈哈地在外頭罰站,時不時睃一眼裡頭,心想,少爺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於是愈發屏氣斂聲,不敢多言。

  然而,他卻是大大料錯了自己的主人。

  謝玄英固然煩悶,卻並不生氣。說實話,類似的情況經歷太多,次次生氣,誰氣得過來?非要說的話,他其實更反感母親定下的許氏。

  切莫誤會,許家女是他母親相看的,出自名門,品行必無過錯。

  他只是……討厭盲婚啞嫁。

  或許這麼說,容易惹人誤會,以為他是幾百年後穿來的,不不不,謝玄英是土生土長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這麼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於他的老師。

  靖海侯以軍功封侯,家學淵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親柳氏為繼室。前面的元配為現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還有一個早早進入五軍營,謀出身的庶長子大哥。

  輪到他時,靖海侯便壓著他讀書,且為他尋到了當世大儒晏鴻之。

  晏鴻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輔之位,他父親不曾中進士,卻是有名的藏書家,曾建造江南第一書樓。而他本人十二歲中秀才,十八歲考上舉人,二十二歲就是進士。之後當了幾年翰林,學父親修書五載,後辭官歸鄉,四處講學,聲名鵲起。

  四十歲,已是名滿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處求訪,終於見到了這位大儒。而大儒本來不想收勳貴人家的子嗣為弟子,但一看謝玄英,卻欣然應下。

  靖海侯大喜過望,不慎忘記了一件事——晏鴻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純真學派」的開創者。他繼承了陽明心學,以批判程朱理學而聞名,三十年前,是夏朝當之無愧的風雲人物。

  他批判理學,提出「純真」的思想追求,稱讚《還魂夢》為世間至純至真之作。

  還說「夫婦之際,恩情尤甚」,「紅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認為「斗筲小人,何足計事,徒失佳偶,空負良緣,不如早自決擇,忍小恥而就大計」,大讚卓文君追求愛情的舉動。

  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壇怒斥為異端。

  後來,他被人陷害與女弟子亂倫,為證清白,在獄中血書而死。

  此事震驚文壇。

  純真學派的文人大為憤怒,兩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爭,你污蔑一個大儒亂倫私通,已經超出了底線。他們憤而辭官,歸鄉宣揚純真學說。

  此後,李悟的文稿傳遍各家,屢禁不止,繼承者絡繹不絕。

  晏鴻之如今是純真學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學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風。謝玄英跟隨這位老師學習,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當以情為繫」的想法。

  尤其晏師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親三十餘載,恩愛甚篤,羨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時,與許家女匆忙一晤,壓根不記得她長什麼樣子,就被通知定下了親事,實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點不可惜。

  只是偶爾的,謝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擺在那裡,他能和誰兩情相悅呢?又何來的情之所鐘?

  顧家表妹對他有意,縱然行為出格,但並不惹他生氣。可為何當時,第一反應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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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八章 墨姨娘

  顧太太這個人,做事很漂亮。

  比如,她以「看護不力」為由,懲罰了顧蘭娘身邊的丫頭,又說顧六郎「行事冒進」,罰他抄書。

  當然也令顧蘭娘禁足,抄寫《女戒》,順便養傷。

  再比如,上巳節過後,她就帶著禮物上了陳家的門。

  「我來給老太太問安了。」顧太太踏進萱草堂,笑盈盈地向陳老太太請安,「聽說您覺得我們的藕粉尚可入口,我這剛得了玫瑰味兒的,想請您品鑑品鑑。」

  這話說得漂亮,饒是陳老太太中風後不愛見客,亦不禁露出笑臉:「費心了,還要你專程走一趟。」

  「天氣好,我也想走動走動,您不嫌我煩才好呢。」顧太太笑眯眯地說著,目光投向侍奉在側的程丹若,「丹娘又親自熬藥了?老太太的福氣可真叫人羨慕,不僅有兩個孝順的孫女,連侄孫女都這般懂事。」

  陳老太太牽起嘴角,道:「蘭娘和蓮娘都是好的,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肯定比我更有福氣。」

  兩個官太太你來我往恭維了番,陳老太太便面露倦色。

  顧太太識情識趣,主動提出去看望黃夫人。

  陳老太太點一點頭,吩咐:「丹娘,送顧太太去你嬸母那兒。」

  「是。」程丹若福身應下,攙上顧太太的胳膊,「我送您。」

  「那便容我沾沾老太太的福氣。」顧太太口氣詼諧,親熱地攜了程丹若的手。

  兩人一道走出萱草堂,慢悠悠地朝正院走去。

  顧太太本是為她而來,此時卻一副悠哉的樣子,仿若閒聊:「我聽蘭娘說了,昨兒多虧你發現的早,不然她可要吃大苦頭了。」

  「您謬讚了。」程丹若神色平靜,「我醫術不精,並未幫什麼忙。」

  顧太太問:「金老大夫都說處理得及時,沒教骨頭裂得更厲害。」

  「我也只會這些皮毛。」她笑。

  「聽說你是同父親學的醫術?」

  「是,家父師承李御醫,後於惠民藥局做醫士。」

  太醫院架構如下:院使,秩正三品,同知,正四品,院判,正五品,典簿,正七品,御醫正八品,共十八人。

  換言之,全天下能被稱為太醫的,只有二十幾個人,水平且不說,地位卻不容置疑。

  不過,太醫院不可能只有二十幾個大夫,更多的是沒有品級的醫士和醫生。醫士的地位要高於醫生,評判標準是考試——「三年大考,分三等,一等補醫士,二等補醫生,三等發院習學」。

  李御醫能獲得八品的品階,水平已經十分不差。

  他五十六歲因母親重病,捨棄太醫院的良好待遇,回鄉侍奉母親。

  程家與李家均為山西大同府山陰縣人,程父在程丹若祖父的打點下,跟隨李御醫學習醫術。

  學成後,由李御醫舉薦,在當地的惠民藥局(官方設立的救濟貧民的機構)做個小小的官醫。

  所以說,程丹若投的胎運氣不錯,等同於市立醫院醫生的女兒,父親的師父還是協和的大佬。

  只可惜遇到了戰爭。

  縱然如此,這樣的出身也叫顧太太緩和了面色,讚道:「果然家學淵源。」

  「不敢當。」程丹若十分謙遜。

  顧太太卻嘆了口氣,拍拍她的手,故作無奈:「有什麼不敢當的,蘭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也不會跌下山去。」

  戲肉來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道:「前兒下了雨,山上的青苔猶未乾透,顧姑娘怕是踩到了濕滑處,才不慎跌跤,並不是貪玩。」

  「噢?我還當她看見了什麼花兒蝶兒,這才頑皮呢。」顧太太訝然。

  程丹若想一想,笑了:「我記得山上有個亭子,她許是想進亭子坐一坐,台階又滑……」

  顧太太仔細打量她片刻,滿意一笑:「竟是錯怪她了。」

  她輕描淡寫帶過這茬,又問了幾句「平日讀什麼書」之類的家常,自然而然地結束了閒聊。

  正院也到了。

  黃夫人正在等她。兩人互相見禮問好,熟稔地寒暄。

  「蘭娘的傷要緊不要緊?」黃夫人首先表示關切。

  顧太太道:「無妨,請金老大夫看過了,說好好養上十天半個月就好。」

  「沒事就好。」黃夫人應著,朝程丹若笑了笑,「丹娘來得正好,去看看柔娘和婉娘吧,你們姐妹也該一處說說話。」

  「是。」程丹若識趣地告退。

  她走得慢,遠遠的,還能聽見顧太太的聲音:「這事得多謝丹娘,若不是她恰好路過,那傻丫頭還要吃大苦頭呢。」

  「她一向熱心,沒給您添麻煩就好。」黃夫人笑道。

  兩人說著進了屋,聽不見什麼了。

  程丹若的唇角微微一翹,繞過游廊,穿過月亮門,就到了旁邊的小院子。這裡叫錦霞院,居住著陳柔娘和陳婉娘,以及她們各自的姨娘。

  兩位小姐是主子,住朝南的二層小樓,兩個姨娘算是僕,只能住東西廂房。如此尊卑分明,亦是方便陳老爺過來做一些少兒不宜的事。

  今朝天氣好,陳柔娘和陳婉娘聚在一處,在窗戶下做針線。

  「我來看看兩位表妹。」程丹若說。

  陳柔娘眸光閃爍:「倒是稀客,雀兒,上茶。」

  「哎。」丫頭端上熱茶,熱氣騰騰,香味卻寡淡,一聞就知道不是好茶。

  程丹若不動聲色,欣賞她們的繡活:「這帕子繡得真好。」

  「最近孫師傅教了她的獨門繡法。」陳婉娘仿若隨意的應答,「說是就憑這一手本事,女紅就算小有所成了。」

  孫師傅是陳家為女兒聘請的女紅師傅,原是蘇州織造局的繡女,因眼疾做不了活計,才離了織造局,做陳家的西席。

  她的蘇繡乃是一絕,活計栩栩如生,一小件就能賣上幾十兩銀。

  陳家女兒雖然無須靠手藝過活,但今後出嫁,為夫家人做上幾件東西,便能顯出在女紅上的本事來,叫人高看三分。

  這是炫耀,毫無疑問。

  程丹若:「是嗎?」

  「當然。」

  「那真不錯。」

  平淡的敷衍。

  陳婉娘喪氣不已。每次都這樣,這個遠房表姐明明窮酸得要死,卻總裝出一副淡泊的樣子,嫉妒一下又怎的,她難道不該嫉妒自己嗎?

  真討厭。

  陳婉娘氣鼓鼓地坐回繡棚前,不理她了。

  程丹若搖了搖頭。

  文藝作品中的宅鬥:句句眼藥,下藥栽贓,幽會捉姦,落水暗算。

  現實生活中的宅鬥:初中生相處。

  雖然寄人籬下,免不了被拉踩取笑,但姊妹間的相處並不算難。

  或者……不算太難。

  「哎呀,表姑娘在這兒,真是巧了。」樓下纖纖裊裊走來個女子,紅綾襖白綢裙,下頭一雙翠綠的金蓮鞋。

  陳婉娘立即笑了:「姨娘。」

  「夫人叫我做了鮑螺,我留了些,專門拿來予你吃。」她是墨姨娘,容貌不算頂尖,卻生得溫婉可人,點一點女兒的鼻尖,又笑,「表姑娘也嘗嘗。」

  帶骨鮑螺是蘇州小吃,用牛乳和蔗漿做成,上頭的紋路宛如螺螄,入口即化,非技藝高超之人做不來這麼難的點心,是墨姨娘在「娘親」那邊學來的手藝。

  平日裡來了要客,陳老爺或黃夫人就會叫她下廚,做一道鮑螺,多半能得到客人的交口稱讚。

  程丹若也不裝清高,欣然道:「看著美味,多謝姨娘了。」

  墨姨娘微微一笑:「不敢,妾身只有這些手藝拿得出手。」

  她謙遜,程丹若卻不敢當真。

  說起來,整個陳家最有文化水平的,不是黃夫人,而是墨姨娘。她叫墨心,正是傳說中的瘦馬出身。

  據說她年紀很小就被賣了,自小與姐妹們一道學藝,讀書、焚香、彈琴、烹飪樣樣精通,還纏了一雙三寸金蓮。

  調教有成後,被商人重金買下,贈予達官顯貴。

  墨姨娘是之前的上官贈送給陳老爺的——準確的說,是上峰的老婆,商人前腳送瘦馬,她後腳就給下屬發了一個。

  好的下屬,要懂得為上峰分憂。

  陳老爺不算好色之徒,不過江南有養瘦馬的風氣,又是上峰所贈,就把人帶回了家。

  黃夫人自不喜這等狐媚之人,奈何上峰是現管,不能徒結仇怨,只好忍了,準備調職後再轉送給別人。

  墨姨娘呢,心裡也清楚,她這樣的女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可能有人給她贖身,家人也早已拿了她的賣身錢不知所蹤。

  終其一生,她不是給這個人做小老婆,就是給那個人做小老婆。

  轉手越多,越不值錢。

  她能怎麼辦?最好的出路,就是趁著年輕還值錢,趕緊給某個男人生個孩子,抓住他的心,好不被轉賣。

  片瓦遮頭,不至於淪落風塵、病死街頭,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所以,她注定不能像李姨娘一樣,對黃夫人忠心耿耿,對陳老爺恭恭敬敬,就能安然度日。

  黃夫人賣她,尚需陳老爺首肯,可陳老爺轉送她,不過一句話。

  她只能想方設法籠絡陳老爺,然後在黃夫人跟前卑微,再卑微,卑微到塵埃裡。

  因為一向恭敬謹慎,黃夫人慢慢淡了賣她的心思,陳老爺隔三差五,就要叫她去書房紅袖添香。如今雖然顏色已舊,憑借生育一子一女的功勞,她便算是半個陳家人了。

  只要五少爺陳知恭爭氣一點,黃夫人心軟一點,陳老爺念舊一點,她便不至於在人老珠黃之後,再被賣到外頭去,終身不能與子女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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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3:11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九章 皆如意

  帶骨鮑螺確實好吃,不虧是在歷史中留名的著名點心。

  但一碟總共也才四個,程丹若吃了一個,識趣地喝起了茶。順便向陳柔娘討教一個收邊的難題。

  她最近裁衣,形狀有了,只是腋下處怎麼都收不平整,穿起來難受得緊。這等小問題又不好拿去問孫師傅,請教表姐妹最為合適。

  陳婉娘找到機會,大肆嘲笑了她一番:「表姐竟然連收邊都做不好。」

  「是啊,妹妹若是知道,還請指點一二。」程丹若說。

  陳婉娘很樂意賣弄她的繡藝,立即指點她幾句關鍵,假惺惺道:「自家親戚,指點談不上,表姐太客氣了。」

  「四姑娘。」墨姨娘不讚同地看著女兒,卻未出言管教——但凡讀書的人,心中總是不糊塗的,女人尤其如此。管教子女是主母的職責,身為姨娘,能照料女兒生活已是莫大的恩典,絕不可僭越。

  她只是用帕子擦掉女兒嘴角的奶油,言道:「表姑娘侍奉老太太盡心盡力,顧不到女紅也是有的。」

  「姨娘可真是。」陳婉娘鬧了個紅臉,躲開她的動作,「別把我當小孩子。」

  墨姨娘微微一笑,顫巍巍地起身:「好了,你們姊妹慢聊,我先回去了。」

  陳婉娘嬌縱,待生母卻好,扶住她的胳膊:「姨娘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墨姨娘上個月診出的身孕,但懷相不好,故不聲張,親生女兒卻是知道的。這會兒故意點出來,難說有無炫耀的意思。

  程丹若很配合,起身便要福下:「竟不知姨娘有喜,給您道賀了。」

  「使不得。」墨姨娘的小心謹慎刻入骨髓,當下便避開她,又示意女兒不必攙扶自己,「有丫頭呢,你且坐著,表姑娘也別送了。」

  陳婉娘也沒堅持:「小心些。」

  「哎。」墨姨娘溫柔地應了,搖曳生姿地下樓去。

  程丹若望著她的背影,不忍地轉開視線:腳骨折成那個樣子,走起路來該有多疼啊,外國人想像中小美人魚的痛苦,卻真真切切地痛在古代女人的身上。

  不寒而慄。

  她一時坐立難安,道:「老太太那兒離不得人,我先走了。」

  「雀兒,送送表姐。」陳柔娘開口。

  程丹若腳步一頓,思量地瞥過一眼:對了,今天的陳柔娘似乎格外沉默,她有心事?

  然而,陳柔娘避開了她的目光,專注地拈起針線。

  唇角上,徐徐浮現一個羞澀的微笑。

  程丹若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提起裙角下樓。

  「表姑娘慢走。」雀兒送了兩階樓梯,潦草地福身送別。

  程丹若沒有回頭。

  再回到正院,顧太太已經走了。

  黃夫人留她說話,並轉達了顧太太的謝禮:幾匹上佳的絹羅並一支玉釵,全都是實用的好東西。

  程丹若還要謙遜一下:「不過舉手之勞,顧太太委實客氣了些。」

  「給你的,你就拿著,也是你應得的。」陳家最近的銀錢略有拮據,畢竟馬上要到九年通考了,陳老爺需要上下打點一二。但黃夫人不至於眼皮子淺到貪墨這些東西:「大姑娘了,也該好好打扮打扮。」

  程丹若這才收下。

  黃夫人飲了口香茗,才慢慢打開話匣:「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縱然不該同你說,也顧不得這麼多。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程丹若略略一頓,這便是在問親事了。

  論理,沒有和當事人自己談親事的,但她情況特殊,說是親戚,卻是表不是堂,姓陳的不能替姓程的做主。

  問是必然要問一問的。

  「表嬸也知道,程家只有我一個人了。」程丹若無意成親,可古代容不下一個無主的女人,可以守寡,不能未婚,直接說肯定會被黃夫人當成瘋子,「若父母尚在,自然聽從父母之命。如今卻……」

  黃夫人亦是社交達人,流暢地鋪墊一句:「唉,可不是麼。」

  程丹若這才道:「家父生前有一願,希望將李御醫與他的行醫經驗整理成冊,造福後人。我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雙親,別的不說,若不能達成他的遺願,怕是死後無顏去見父母了。」

  是的,一個女人不想結婚,不可以,但如果因為「孝」,也不是不可以。

  黃夫人果然沉吟起來,半晌,勸道:「正是因為家中僅有你一人,才該早些開枝散葉,以慰父母。」

  這事不能頂著來。程丹若順從道:「表嬸所言在理,我所求的無非是叫程家不至於……」嗓音帶出一點點難以抑制的哭音,「不至於在我身上斷絕而已。」

  黃夫人微蹙眉頭,毫無阻礙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程丹若求的兩件事,一是成親後她希望繼續行醫,至少要將醫術傳給後代,二則是要將一個孩子過繼給程家。

  平心而論,條件不算過分。她背負程家香火,自然要為家族考慮,這也是一種孝行。

  然而,擺在婚戀市場上,就有點難了。

  「我心中有數了,你放心。」黃夫人說。

  程丹若抬起帕子,按按眼角的淚,故作不自在:「勞表嬸掛心,其實,我心裡也放不下老太太,中風畢竟是……」

  她搖一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中:「我已無長輩在世,老太太就和我親祖母沒什麼區別,若我能多侍奉她幾年,便是我的幸運了。」

  其實,伺候病人不是人幹的差事,又累又苦。但誰讓古代女人難做呢,嫁到夫家去,也一樣伺候婆婆,伺候相公,伺候小姑子,人家還道理所應當。

  不如留下來伺候陳老太太,還能刷一刷孝順的名望。

  「你有心了。」黃夫人不管心裡怎麼想,口中必須表揚她的孝順,「我和老爺都記著你的好呢。」

  「表嬸過譽。」程丹若真心誠意道,「能有長輩教誨,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黃夫人微露笑意,顯然十分滿意她的懂事。

  *

  夜裡,黃夫人向陳老爺轉達了顧太太的拜訪,並委婉暗示了程丹若的要求。

  陳老爺聽得大皺眉頭,顯然並不讚同,但還是那句話,她想達成亡父的遺願,為程家延續香火,也情有可原。

  「丹娘還是太要強了。」陳老爺點評,「子介乃獨子,人丁單薄,怕是不會同意她的要求。」

  又說,「他將來是要出仕的,妻子行醫也不好聽。」

  黃夫人道:「照我說,陸家人少,便該要個枝繁葉茂的岳家幫襯,丹娘這邊是個大不足,並不相配。」

  此話中肯,陳老爺不由頷首,道:「那便算了吧。」

  黃夫人:「柔娘呢?」

  「讓我再想想。」陳老爺並不想輕易許出女兒。他仍然想在京中物色親家,今後縱然外放,也可彼此幫襯。

  然而,他想得好好的沒用,陸舉子已經被李姨娘母女盯上了。

  陳柔娘的計劃十分成功,陸舉子回家考慮兩日,得到了母親的首肯,便提了禮物上門拜訪。

  不是提親,是拜師。

  他姿態擺得很低,求的也誠懇。

  陳老爺拿捏架子,第一次並未同意。但之後接連大半個月,他都風雨無阻上門拜訪,偶爾拿幾篇文章,又或是一二詩作,請陳老爺指點。

  等到夾襖換了單衫,陳老爺終於鬆口,收下了這個弟子。

  這是兩利的好事。

  於陸舉子而言,他多了一個能指點學問和官場的老師,而陳老爺則多了個有潛力的晚輩,將來若是能成功得中進士,更是一大助益。

  拜師後,就算半個陳家人了。

  陸舉子第一次得進內院,拜見師母,出來的路上,偶遇了陳柔娘。

  兩人彼此見禮,飛快分開,毫無逾越之舉。

  可沒幾天,李姨娘就拿著針線孝敬了黃夫人,含蓄地打聽陸舉子的事。

  「你倒是好眼光。」黃夫人不鹹不淡地說,「此事還須問過老爺。」

  再無所謂男人的姨娘,一遇到兒女婚事,都恨不得變成狐狸精,讓當家人對孩子上心一點,再上心一點。

  但李姨娘忍住了。

  她不是墨姨娘,陳老爺並不多寵愛,一向靠攀住黃夫人過活。此時繞過主母,自己去找陳老爺求情,大大犯忌諱,指不定黃夫人一句話,就把婚事弄沒了。

  「是婢妾僭越了,太太是三姑娘的母親,一切憑太太做主。」李姨娘深深拜倒。

  黃夫人的氣,平了。

  她說:「柔娘是我女兒,難道還能虧待了她?」

  李姨娘自是奉承。

  黃夫人說到做到,又與陳老爺提了一提。

  陳老爺應下了。

  時下師徒關係不亞於父子,既已拜師,就不再是之前可有可無的關係。將親生女兒嫁過去,既能快速幫扶陸家,又能百分之百得到回報,何樂而不為呢?

  四月初,兩家定下親事。

  陳柔娘的心定了,開始在家中繡嫁妝。

  陸家亦然。

  「阿彌陀佛,可算是定下了。」陸母說,「虧得我兒機敏,否則陳老爺提了那個喪門女,你應也不是,拒絕也不是,便弄巧成拙了。」

  陸子介深以為然。

  他先前登陳家門請教學問時,陳老爺就詢問過他的親事。他當時以為陳老爺有意為他保媒,便叫母親回絕了提親的人,做出一副潛心讀書的樣子。

  誰想沒多久,隱約在陳家的下人口中聽見風言風語,說陳老爺有一遠房親戚,父母俱亡,如今寄住陳家,已然及笄。

  他嚇一跳,趕緊叫人打聽。

  回音令人不安。

  他不得不早做準備,於上巳節之日,屢次在陳家附近盤桓,這才得以偶遇落單的陳柔娘,引得少女芳心大動,暗暗心許。

  而後,他上門拜師,表明態度,終於更進一步,雙喜臨門。

  陸子介回想起當時的那位「表姐」,只記得容貌尋常,衣裳簡樸,在陳小姐的襯托下宛如僕婦。

  真是萬幸啊。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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