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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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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4:37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一章 理後事

  夜幕降臨之際,段春熙帶著搜尋的錦衣衛返回了皇宮。

  他在京郊查了一遍,抓回了見過祝灥的莊頭等人,再向外擴搜時,碰見搜尋小太監的錦衣衛小隊,雙方會合,立馬弄清了情況。

  錦衣衛在大營不遠處找到了凍死的內侍,兩匹馬,以及困在陷阱裡,斷了一條腿的小太監。

  有活口就好辦。

  他被逮回宮,由錦衣衛、東廠和刑部尚書一起審問。

  程丹若和田太后、馮皇后在簾後聽完了始末。

  小太監一五一十說了祝灥的行動,從接近董千戶開始,到太平閣開溜,租馬車離城,借宿莊子,最後遇雨躲避。

  他說自己去獵兔子,沒看見腳下的陷阱,直接摔了下去。

  呼救半日沒人,以為他們離開了,後來下起雨,但洞口有樹枝,並未濕透,也沒有風,蜷縮著挨了半夜,次日聽見馬蹄聲,出言求救。

  雖然缺失最後一環,但前面的每一步,都和已知的信息吻合,顯然不可能憑空編造。

  眾臣百味陳雜。

  既有輕鬆,這不是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又有痛心,好不容易成婚的天子,竟然因為一時興起而葬送性命,還有惋惜,他明明這般聰慧機靈,假以時日,未嘗不是聖明天子。

  奈何造化弄人!

  唯有田太后純粹地悲痛。

  「不可能!」她淒厲地慘叫,「夏天怎麼可能凍死人!我不信!」

  洪尚宮和王詠絮一道規勸:「娘娘節哀。」

  「你們懂什麼?」田太后掙脫她們的攙扶,「大郎不是你們的孩子,你們自是無所謂,我不相信,一個字都不信!」

  她衝到簾外,揚手扇打小太監,「說,是誰害了大郎,是誰!不許隱瞞,如實招來,是誰害了我大郎,是誰!是誰!」

  小太監涕淚橫流,只知道磕頭求饒:「娘娘,奴婢沒有撒謊,娘娘息怒!小人不知啊!」

  在他身上得不到答案,田太后唯一能求助的便是程丹若。

  「姐姐,是誰害了大郎,你不要瞞著我。」她說,「我要為大郎報仇。」

  程丹若心神俱疲,忍著咽喉的疼痛,緩緩道:「這是一起意外,我們沒有看好孩子。」

  這是祝灥的錯嗎?

  是也不是。

  他還是孩子,青少年對太多事沒有自制力,需要監護人的看管和教育。

  祝灥沒有離開過皇宮,對外面世界的危險性估計不足,而她們也從未教過他,這確實是他們的失職。

  「事已至此,娘娘還是想想,」她道,「怎麼為大郎保全名聲。」

  田太后愣住。

  程丹若啞聲道:「總不能讓他因『私逃出宮』而死。」

  她環顧眾臣,斟酌道,「此事原委瞞不住人,但可稍加粉飾,對外宣稱天子訓練水師,不幸感染風寒,不治而亡,如何?咳。」

  「我讚成。」謝玄英出言附和,「此事傳出去,終究有礙天家名聲。」

  楊首輔蒙受先帝之恩,也對祝灥有香火情,沉吟少時,頷首道:「也罷,先懲治宮防,過兩日再對外報喪。」

  說著,瞟了李太監一眼。

  李太監呼吸滯澀,欲爭辯卻不敢出聲。

  東廠執掌宮廷門禁,眼睜睜讓天子溜走,渾身長滿嘴也少不得失察之罪。現在敢開口,無疑是惹火上身,哀慟過甚的太后一旦記起他,下場更糟。

  這身皮肯定保不住了,能保住腦袋就算萬幸。

  靖海侯也道:「宿衛須重新整頓。」

  宿衛是皇帝親衛軍,不受兵部和五軍都督府控制,只能由程丹若應承:「好。」

  他們三言兩語敲定了基調,之後的事就變得十分簡單。

  無非是死和活。

  滿太監必死無疑,李保兒及時下跪求饒,抱著田太后的腿哭,又朝程丹若磕頭不止,唱念做打,涕淚橫流,好不可憐。

  田太后果然怒甚,痛罵道:「平日裡一個個威風得什麼似的,這會兒倒是一問三不知,就是你個老閹貨害了我兒!」

  李太監不反駁,砰砰磕頭,額頭很快紅腫潰爛。

  此情此景,叫程丹若想起了石太監。

  宮廷的又一個輪回。

  她暗暗嘆息:「娘娘說得是,你有負先帝所托,就去皇陵贖罪吧。」

  守陵也比沒命好。

  李太監感激萬分,叩首謝恩:「老奴知罪、老奴知罪。」

  馮大爺看護不力,革職罰俸。其他軍官依照等級,相應降職戴罪,回家待著,治療的內侍無能,貶入浣衣局做苦役。

  死掉的大夫也就死了,雖然他們沒做錯什麼,可時也命也,治不好天子,只能賠上性命。

  當日輪值的宿衛全部革職貶職,被董千戶賄賂,以至於沒檢查進出人員那扇門的侍衛,斬首處死,以儆效尤。

  商議完上述事宜,大家都疲憊不堪,預備告退。

  程丹若也堅持不住,說了句「娘娘節哀」,也跟著走了。

  田太后茫然地看著他們消失,蕭瑟的秋風穿堂而過,乾陽宮的大殿空蕩無比,再無半點人氣。

  恐懼與無措攝住心神,她怔忪地立在原地,彷彿置身夢中。

  她的兒子死了。

  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夏末秋初的季節,凍死的。

  怎麼可能呢。

  是誰在欺騙她?是誰害了孩子?難道真的是她嗎?

  田太后眼前發黑。

  她少年坎坷,屢遭磨難,對唯一的兒子總是不忍管教,怕他疼,怕他苦,只想著再大一點就懂事了。早知今日、早知今日……胸膛好像被異物堵塞,雙肺難以擴張,一口氣吊在喉嚨口,怎麼都上不來。

  「大郎、大郎……」田太后痛苦地呻吟著,猛地向下栽了下去。

  -

  田太后病倒了,程丹若也病倒了。

  太醫宮裡宮外兩頭跑,哪邊都不敢怠慢。乾陽宮藥湯進出,偽裝成小皇帝還在的假象,盛院使愁眉苦臉,配合做戲。

  兩日後,伴隨著一聲哀鳴,李有義出來報喪:「陛下駕崩了!」

  消息傳出,聽到風聲的人家哀嘆兩聲,井然有序地準備了起來。

  這回宮裡雖然沒有程丹若坐鎮,可紋絲不亂,洪尚宮還在,哪怕不管事,也沒人會挑釁這位老尚宮。

  她畢竟是寧國夫人的姨母。

  王詠絮主持全局,將諸事安排得井井有條:做喪服、吃素齋、布靈堂,甚至還記得救下了準備投繯自縊的馮皇后。

  昔年深閨的才女證明了自己的本事。

  程丹若高燒不退,沒有出席哭臨,抱病在家。

  此時此刻,誰都不會蠢到去挑她的毛病。

  即便內閣從未提過新君的事,可大家心裡都有數:大軍出征在外,立新君迫在眉睫,沒時間挑挑揀揀。

  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遵照規矩,選擇符合倫理的繼承人。

  還能有誰呢?

  兄終弟及!

  祝沝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十三歲,固然年幼,卻也不是隨時會夭折的狀態,且就在京城。

  擁立他合情合理,也方便省事。

  除非有人強烈反對,否則結果毋庸置疑。

  可內閣中誰會反對?

  楊首輔反對,興許有用,可他能擁立誰呢?祝沝佔據了名分。

  眾臣不提,其實就代表了共識。

  這一點,程丹若也有數。

  可她的心情和外人揣測的截然不同。旁人肯定以為她欣喜若狂,絕境翻身,畢竟祝沝在她身邊長大,情分深厚,然而,她其實不怎麼高興。

  同為統治階級,無權的藩王和實權的皇帝完全是兩回事。

  祝沝於她不僅是看到大的孩子,更是她希望滿足謝玄英為人父的關鍵。

  近些年,她親眼見證了他們一大一小的感情。

  謝玄英下值後無事,就會去南山桃園陪伴祝沝,教他讀書、背詩、放紙鳶。

  祝沝讀不進書,他就把道理說成故事,一個個講給他聽。

  他教祝沝孝悌忠信,不要怨恨兄長,也不要自怨自艾,告訴他先帝英明仁慈,要尊敬素未蒙面的父皇。

  耕織亭闢出之後,他親自示範,教他明白什麼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告訴他粥飯來之不易,百姓疾苦。

  雖然祝沝壓根沒懂,常有「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之語,但他們在一起很開心。

  於孩子而言,道理不重要,和誰度過了什麼樣的時光很重要。

  謝玄英在祝沝身上投注了大量精神與精力。

  祝棫給過他的親情,他翻倍回報給了他的兒子。

  比尋常人家更難得的是,謝玄英對祝沝毫無封建家長的要求。

  不用科舉,不必光耀門楣,不求養老送終。

  只有純粹簡單的父愛。

  而祝沝對謝玄英也充滿了崇敬。他這麼美,這麼完美,才具驚豔,君子無暇,沒有一個孩子會不崇拜這樣的男性長輩。

  他就是祝沝的「父親」。

  現今,美夢破碎。

  謝玄英可以愛護一個無權藩王,卻不可能把「皇帝」當做孩子。

  從今後,君是君,臣是臣。

  田太后失去了她的孩子,謝玄英也是。

  程丹若為他痛心,卻無法阻止,甚至必須推動這樣的結局。

  祝沝必須成為皇帝。

  這樣,江山才能穩固,這樣,大軍才能安穩,這樣,戰爭才能勝利。

  也只有這樣,程丹若才能繼續掌權涉政。

  「夫人。」小雀緩步入室,輕聲道,「殿下來探望您了。」

  程丹若睜開眼,微微頷首。

  祝沝牽著一隻烏龜,慢慢走進屋裡:「姨母。」

  「二郎來了。」她打起精神,輕聲道,「坐到這兒來。」

  祝沝坐到榻邊,烏龜在地板上爬來爬去。

  「你兄長去世了。」程丹若道,「明天你要去宮裡哭臨。」

  祝沝「噢」了一聲,沒什麼波動。

  他很少見祝灥,兄弟倆也沒有共同語言,甚至因為小時候被嘲笑過,他一直不喜歡這個大哥。

  近幾年略微好些,可雙方也就在節日見上一面,說兩句有的沒的。

  「他不僅是你兄長,也是皇帝,你要為他哭一會兒。」程丹若發不出聲,氣息微弱,「然後,去看看你姨母,她很傷心,你替我安慰她一下,好嗎?」

  祝沝對田太后的印象不錯,她每次都溫聲細語的,喜歡給他東西。

  遂點點頭:「好。」

  「好孩子。」她說,「記住,你要做個孝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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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4:53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二章 新君立

  和先帝時的情形不同,祝灥死在秋初,天氣炎熱,必須先辦完喪儀,盡快出殯下葬。

  發引前,百官齋戒,祭告天地。宮門大道皆設有帷幄,錦衣衛身穿祭服,陳列於宮道兩側,各式各樣的陳設鋪開,遮天蔽日。

  靈駕進發,以祝沝為首,帶領妃嬪內侍一路哭送,哀聲不絕。

  勳貴官吏之家,則在沿途設路祭,白色紙錢飄飄灑灑,隨風飄蕩。

  程丹若強撐病體,在下葬那日出來送了他一程。

  她不知道這個孩子臨死前在想什麼,也不知道他後不後悔,害不害怕。

  人死如燈滅,生前種種,終究都是不可知的事了。

  而隨著祝灥下葬,擁立新君迫在眉睫。

  沒什麼好說的,楊首輔表態,小皇帝既然沒有留下血脈,還是兄終弟及,由齊王繼任皇位。

  大臣們無可辯駁,只能接受現實。

  唯一可能對此抗議且有效的人,唯有田太后。

  程丹若正是顧及到這點,才提前將祝沝送進宮裡。

  事實證明,她這個舉動十分明智。

  田太后病重多日,眼看就要沒氣了,祝沝趴床邊叫了她幾聲,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到個男孩兒立在床前,一把抓住他:「大郎!不要離開娘!」

  情急之下,竟然起身抱住了他,「娘的孩子,好孩子,你回來了。」

  祝沝傻眼,手足無措。

  但榮兒機靈,知道再不給田太后一個念想,她就真的要跟著兒子一塊兒去了,遂道:「娘娘你看,殿下回來了,您可以放心了。」

  田太后雙目含淚,看著祝沝:「好孩子,你可嚇壞娘了,以後可不能這樣,知道沒有?」

  她抱住兒子,淚珠滾滾,「娘不能沒有你。」

  祝沝知道她是生母的姐妹,倫理上來說是他真正的姨母,天然有好感,一時不忍心,任由她抱著自己哭。

  田太后哭了一場,卻是邁過了坎兒,又緩過勁來了。

  可不知道是移情還是錯認,她眼裡的祝沝不再是祝沝,就是大郎。

  她像關心祝灥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祝沝。

  這對祝沝而言,又是陌生的體驗。

  程丹若對他的關心不動聲色,像平靜的溪水,涓涓流淌在尋常的日子,田太后的母愛卻強烈如夏日烈陽,充滿了母性。

  她會替他整理衣服,撫摸他的背,摩挲他的臉。

  這是母親才會有的動作。

  祝沝覺得她很可憐,還有點嫉妒死去的兄長,又不可抑止地懷念自己的生母。

  夜裡,他問珠兒:「我娘是什麼樣的人?和太后娘娘像嗎?」

  珠兒絕口不提何家,只說何月娘:「太后娘娘親切,嫻嬪娘娘溫柔。其實,殿下的眼睛長得很像嫻嬪娘娘。」

  第二天,祝沝就照著鏡子,描摹生母的輪廓。

  他和田太后在彼此身上,尋找親人的影子。

  因此,外面很多人想見田太后,卻一個都沒有達成目的。

  祝沝順暢地被擁立為新君。

  消息傳出,珠兒無聲地舒了口氣。

  她怎麼都沒想到,殿下竟然有入主皇宮的一天。

  嫻嬪娘娘,您看到了嗎?殿下好好長大了,還要當皇帝了,十三年戰戰兢兢,可算苦盡甘來。

  但她也憂慮。

  殿下身體不好,今後是否能坐穩皇位還是未知之數。因此,王詠絮前來教導祝沝登極儀,她一直小心提點,讓祝沝好好學。

  祝沝習慣了聽身邊人的話,且他已經長大了,登極儀的流程對他而言不復雜,很快學會。

  他只是有點害怕。

  登極儀前一天,他住在清寧宮的偏殿,怎麼都睡不著。

  「珠姑姑。」祝沝身邊不能缺人,一直有人值夜,今天是珠兒,「以後我就是皇帝了嗎?」

  珠兒給他掖好被子:「是的。」

  「做皇帝……要幹什麼?」他迷惑,「累不累?」

  珠兒想了想,和他說:「殿下之前問我,嫻嬪娘娘是怎麼樣的人。」

  「嗯。」

  「嫻嬪娘娘溫柔又聰慧,喜歡讀書習字,賞花作詩,對陛下恭順柔和,宮裡的人都稱讚她賢良。太后娘娘很會照顧人,待我們十分親切,沒有架子,時常提醒嫻嬪娘娘加衣,怕她著涼生病。」

  珠兒慢慢勾勒出昔年田、何姐妹美好的樣子。

  「但她們有個共同點,都很信任寧國夫人。嫻嬪娘娘和我說過,她從山西來京城的路上病了,一時尋不到藥,正好碰見外放的程夫人,蒙她贈藥,娘娘才順利康復,被選為秀女。」

  祝沝不愛讀書,但愛聽故事:「姨母嗎?」

  「是啊,宮裡的人都信任程夫人。」珠兒拍著被子,安撫他,「只要有她在,什麼事都不用擔心,殿下也是,不用害怕,無論有什麼事,都有程夫人,殿下就好像從前一樣,平安長大就好了。」

  齊王當了皇帝,珠兒知道,自己作為心腹,今後必定水漲船高。

  可她清楚齊王的身體。

  陛下自小健壯,也會因為一場風寒病故,何況殿下素來體弱。皇帝怎麼做,她一個宮人不懂,但她知道,人活著才能談以後。

  齊王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明天登極儀上,程夫人也會在的。」珠兒柔聲安慰祝沝,「殿下什麼都不需要擔心。」

  很神奇的,祝沝被安撫住了。

  只要想到明天姨母也會在,他忐忑的內心就平靜不少:「姨夫呢?」

  「謝尚書肯定也在。」珠兒笑道,「我保證,殿下一眼就能看見他。」

  祝沝的內心倏然雀躍。

  他進宮好幾天了,只見過姨夫一面,還沒說上話,都是楊首輔在說,他看起來凶得很。

  等我做了皇帝,就讓他走得遠遠的,讓姨夫陪我。

  祝沝這麼想著,睡意洶湧來襲。

  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

  祝沝的登極儀波瀾不驚。

  大家都有了經驗,也不像祝灥登基的時候,擔心他坐不住,按部就班即可。

  只不過,這回捲簾的不是馮大,而是換成了馮二。謝玄英給了馮家臉面,以消弭流言蜚語。

  昌平侯出征在外,誰都不想橫生枝節。

  唯有榮二奶奶不高興,她想給安哥兒謀求這份榮耀,卻被謝玄英拒絕,難免有些微詞。但她也只是心裡想想,不敢宣之於口,今後安哥兒有的是地方要他三叔幫襯。

  流程一項項過,最終,祝沝坐上了他父親、兄長的位置。

  龍椅高高在上,他安靜地像是一個幽靈,無聲無息。

  朝臣在下頭見到新君這般沉穩,亦是各有思量。有人生出期待,有人察覺不妙,也有人不斷計劃。

  人與人的悲歡,在此刻最不相通。

  晌午時分,儀式結束。

  祝沝入主乾陽宮。

  皇宮是最現實不過的地方,祝灥死去不到一月,他的東西就都被收拾了起來。小太監們請示永年:「年公公,這些舊物如何是好?」

  永年心地善良,得勢也未猖狂,專門請示程丹若。

  程丹若說:「送到清寧宮,交給榮兒保管,假如有一天太后想找,隨時都能找得到。」

  田太后悲痛過度,不肯承認現實,但總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知道祝灥已經真的走了。屆時,屬於兒子的舊物興許能讓她有所寄托。

  永年應下,細心清點好所有的箱籠,親自送到清寧宮,交給榮兒保管。

  榮兒千恩萬謝:「年公公辛苦。」還要給他塞錢。

  「奴婢只是奉寧國夫人之命,不敢當姑姑謝。」永年推辭了她的好意。

  榮兒知他身份已變,也不敢強求,好聲好氣地謝過,親自將他送出宮門。

  祝灥的舊物有了歸處,內侍們卻沒這麼好命了。

  祝沝對祝灥的印象很不好,連帶他身邊的太監也不喜歡,全部都要趕走,換成自己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滿福死了,他的乾兒子乾孫子轉瞬凋零,各奔東西。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承華宮的班底。

  永年成為了新任的乾陽宮管事。

  李保兒被罰去看守皇陵,李有義接替他成為了新任東昌提督。他心眼靈活,知道誰才是做主的人,事事不敢擅專,全都要問過程丹若。

  程丹若沒理他,只把王詠絮調到了身邊。

  「司禮監掌印一直空虛,今後,你就留在我身邊幫我吧。」她說。

  王詠絮心動又顧忌:「陛下那邊……」

  她和祝灥熟悉,和祝沝可沒說過幾句話。

  「二郎要先讀書。」程丹若唇邊泛起淺淺的微笑,「總得再過三五年。」

  祝灥五歲不到就開蒙,雖然經常逃學,可十年下來怎麼也學了點,祝沝卻還在認字學韻的階段。

  她又有了五年時間。

  「那行。」一個活生生的上官婉兒擺在眼前,王詠絮怎麼不想效仿?祖父已經過世,臨終前托人送了首詩給她。

  其中有一句是:柳絮輕如草,隨風上青雲。今後,詠絮不止是才學,也有沖上凌霄的一刻。

  縱然短暫,也想窺見高處風景。

  -

  程丹若病癒,重回中樞。

  楊首輔深知再難撼動她,卻不能不去做,是以沒多久,就正式提起了祝沝讀書的事。

  「這是應有之義。」程丹若如常應下,甚至沒改動老師班底。

  師傅們將信將疑地給新君上了一課,立馬發現異常。

  這水平簡直不像十三歲的孩子,五六歲最多了。

  但程丹若有理有據:「陛下原是藩王,認得幾個字,懂些孝悌就是了,從前也沒人教過。」

  眾臣啞然。

  理是這個理沒錯,祝沝越文盲,越能體現出他們夫婦的清白。

  他們是真沒想過祝沝有上位的一天。

  可木已成舟,總不能因為新君是半文盲,就讓他下台吧?只能硬著頭皮教。

  祝沝和祝灥也不一樣。

  祝灥不愛上課,直接逃學,在外頭胡天海地,祝沝老實,不逃學,但老師在上頭講,他在簾子後自己玩自己的,不理人。

  老師問,陛下聽明白了嗎?

  永年代答,陛下要回去想一想,今日就到這裡吧。

  老師們:「……」

  大家對寧國夫人在位的時間,有了新的預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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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三章 臣難為

  如果問,祝灥和祝沝誰更適合當皇帝,答案無須猶豫。

  祝灥更合適。

  他更健康,是個健全的青少年,雖然吹風著涼會生病,但至少不會累一點就扁桃體發炎,然後直接發燒病倒。

  而且,他更有主見。祝灥把奴才當工具人,很少輕信他們,永遠自己拿主意,自己想辦法。和老師們鬥智鬥勇的過程,其實也是他動腦筋博弈的成長歷程。

  只要給祝灥時間,讓他多多成長,即便不是一個明君,也是個聰明皇帝。

  他有主見,不會被大臣擺布。

  祝沝則相反。

  可能是從小就沒有父母,他十分依賴周圍的人。

  入住乾陽宮後,他就把宮內外都換成了自己用慣的人,衣食住行都會聽取珠兒的意見,程丹若堂而皇之地干涉政務,他一點兒沒放心上,反而很高興她每天都能進宮看望他。

  他做了皇帝,提的要求是什麼「我的魚和烏龜能不能帶進來」「姨夫什麼時候來陪我」「能不能不參加慶典」。

  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問程丹若,能不能封嫻嬪為皇太后,還想找找家裡人,給他們封官。

  程丹若:「……」

  怎麼回事,皇帝這個位置是有什麼魅惑嗎?以前祝沝從不提這個,現在一坐上去就惦記撒官。

  她心生警惕,同意了他第一個要求,但表示,何家的人都沒了。

  祝沝當時沒有起疑,「噢」了聲,問:「和太后娘娘家裡一樣嗎?」

  田太后家沒人,何家也沒人好像也很合理。

  但程丹若想了想,沒有隱瞞,直接告訴他:「嫻嬪娘娘家裡,是被世宗皇帝處置了。」

  祝沝瞪大眼睛:「父皇?」

  程丹若頷首,簡單描述了昔年的舊事,何家捲入妖龍案,何娘子言行無狀,嫻嬪早產,世宗震怒降罪。

  祝沝一時為難。

  他懷念生母,也想照顧生母家裡,換做別人幹的,他肯定要問問能不能赦免,但這是他父親下的命令。

  再文盲,祝沝也知道不能輕易推翻父親的定論。

  「是誰害了我娘?」他思來想去,把怒火對準了始作俑者,「殺了他。」

  「那些人都死了。」程丹若道,「世宗皇帝處置了所有有罪的人。」

  祝沝頹然。

  「陛下可以為他們做一場法事。」程丹若張口就是嫻熟的策略,「好讓他們早日投胎,免去陰曹之苦。」

  祝沝深覺有理:「永年,你去。」

  永年躬身:「是。」

  她又轉移他的注意力:「關於你的功課,我和內閣商量過了,今後每天只給你安排一個時辰的課,你要乖乖上課,做得到嗎?」

  這個課業對十三歲的孩子來說,輕鬆得有點過分了,內閣最初並不同意,但程丹若告訴他們,祝沝身體弱,上課太累容易生病。

  他晚上九點鐘睡覺,早晨七點鐘才能起床,十一點又要午睡,睡到一兩點,必須有大量休息時間,像祝灥那樣安排功課肯定不行。

  朝臣們剛換皇帝,可不想再換一個,只能答應。

  祝沝不太情願:「不想讀書。」

  「不讀書,老師們給你講,你聽就是。」程丹若知道他讀寫困難,「我們不寫字翻書,但講的道理你要好好聽。」

  祝沝不喜歡看字,但對聽人說話並不算反感,勉強點頭。

  「能讓姨夫給我講嗎?」他渴盼。

  程丹若道:「隔三差五,讓他給你講一回。」

  「姨母也講嗎?」他討價還價。

  「姨母沒讀過那些書,可講不了。」程丹若笑道,「假如陛下能學會,改明兒和我講好不好?」

  祝沝是個還沒到叛逆期的小學生,哪裡能抗拒得了這個,一口答應:「好。」

  他乖乖上學了。

  雖然還是待在簾子後不出聲,但每天都能安生地坐一個時辰,大臣們已經非常高興,覺得比起祝灥,新君雖然身體弱,還是有優點的。

  ——奈何,高興得太早了。

  沒多久,大臣們就發現了祝沝的一大缺點。

  極度認生。

  近幾年,每月初一十五大朝會,祝灥都會出現當壁花。雖然他不耐煩,也沒發言權,可按時出現在百官面前,就是莫大的心理安慰。

  大家可以親眼看到,小皇帝很健康,小皇帝在長大,國家後繼有人,江山穩固。

  祝沝就不一樣了。

  他見老師都躲在簾子後,更不要說大朝會面見百官。

  當日,無論永年和珠兒如何哄勸,他都堅決不肯離開乾陽宮,直接躲進櫃子,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百官沒等到皇帝出現,自然人心浮動,議論紛紛。

  楊首輔立馬帶著內閣殺去乾陽宮,擔心是小皇帝病了。

  然而,被拒之門外。

  眾人看向謝玄英。

  謝玄英問:「陛下,臣能進來嗎?」

  裡頭沒有聲音,但永年打開門,示意他進去。

  謝玄英半跪在地上,把他從櫃子裡抱出來:「陛下是不是不舒服?」

  「姨夫,我不要去。」祝沝別過臉。

  謝玄英知道這個孩子的心結。祝沝不喜歡外出,除了容易累之外,就是怕人看他的胎記:「因為很多人,是不是?」

  祝沝低下頭。

  前兩天,簾子沒拉好,老師看見了他的臉,雖然他什麼都沒說,表情也沒有任何異樣,可祝沝依舊感覺得到,他是視線在自己臉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也許只有一會兒會兒,他還是在意。

  大朝會不能躲簾子後頭,得當著百官的面走上御座。雖然他們跪著,可之後他們起來,還是會看見的。

  「我不要去。」他小聲說,「我不要出去。」

  謝玄英沒有勉強他,只是道:「陛下不想出去就不出去,但大家都很擔心你,怕你生病了,你隔著簾子,和首輔他們說你很好,可以嗎?」

  祝沝見過楊首輔他們數次,不算陌生人,聞言想了想,點點頭。

  謝玄英替他整理衣襟,這才讓他坐到簾後的寶座上,示意永年去傳人。

  九卿魚貫而入,跪地問安。

  祝沝道:「朕安,退下吧。」

  楊首輔正欲開口詢問,卻見謝玄英朝他使了個眼色。他沉默了一會兒,不輕不重道:「陛下年紀也不小了,不可任性。」

  祝沝不想和不熟的人說話,看向永年。

  永年道:「陛下累了,諸位大人請回吧。」

  皇帝畢竟十三歲了,不是黃口小兒,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況且,經歷過祝灥偷溜出宮,楊首輔多少謹慎過頭,唯恐祝沝也來一次。

  故而什麼都沒說,長嘆口氣,躬身告退。

  他們並不知道,現在至少還能見到祝沝,今後漫長的時光中,他見人的次數只會越來越少。

  -

  《戲說夏史》

  祝灥因為一場風寒而暴斃,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尤其在這樣特殊的時間,難免讓後人猜疑不斷,認為背後必有陰謀。

  但我以為,大不必將古人想得這樣愚蠢,彼時,程丹若的威信正處於最低谷,假如祝灥的死真有疑點,她的敵人沒理由放過這麼大的破綻,為她隱瞞。

  有人說,當時正值朝鮮之戰,為了國家穩固才沒追究,我只能說你太小看古代人了。別說是朝鮮在打仗,不是本國在打,就算兵臨城下,京城覆滅在即,大臣們還是照樣內鬥。

  歷史無數次證明過這一點,現實人生不是電影,誰振臂一呼,大家就放下成見通力合作,只會趁機咬下對手的一塊肉。

  程丹若也沒有理由幹掉祝灥。

  祝灥是她親侄子,祝沝卻不是,在古代社會,血緣是最可靠緊密的紐帶。退一萬步說,即便程丹若想殺祝灥,也應該等他生了孩子。

  幼兒比少年更易控制,祝沝和祝灥相差不過三歲,祝灥想親政,誰能保證祝沝就不想呢?

  而且,祝沝有兩個致命的弱點。

  體弱、社恐。

  身體不好是明確有記載的,在位數十年,太醫院的用藥記錄厚厚一摞。這對帝王這個崗位來說,已經是莫大的缺點,若非祝棫只有兩個兒子,恐怕怎麼都輪不到他繼承皇位。

  社恐是我猜的。

  眾所周知,祝沝在位後期已經不見人了,地方官上京述職,想見皇帝一面比登天還難。重臣非要見,也只能在簾子後頭說兩句話。

  大部分時候,他只會讓太監傳話,很少親自見人。

  再看看他的興趣愛好。

  眾所周知,宅男的愛好是手辦,祝沝也不例外。

  故宮的收藏裡有一尊他做的觀音玉雕,等人高,栩栩如生。很多人說,這是遵照程丹若的形象刻畫的,太想當然了。《夏實錄》裡提到過,這是他在亡母冥誕的時候做給母親的,原型應該是早故的何嫻嬪。

  還有一組神獸的紫檀木雕,據記載共有九座,因保存不易,流傳到今天只剩下兩三座,05年蘇富比拍賣行賣過一尊麒麟像,成交價高達1.2億美元,賣家是匿名拍賣,如今在何處不得而知。

  10年,程謝夫婦墓葬搶救性發掘,其中就有一座乘黃,狀如狐,背有角,底部還有祝沝的私人印記,是國內唯一一座神獸木雕。

  文物工作者對此進行了復原,發現它內部有機關,可以在空中滑翔一段距離,十分精致。

  還有他和西洋工匠做的萬年鐘,是一條龍的形狀,利用水力,在十一個時辰變幻十一種形態,其精巧復雜令人嘆為觀止。

  此外,根據夏朝宮廷留下來的文件,天熙年間,宮裡上演最多的節目都是神話故事,《柳毅洞庭龍女》《張生煮海》《莊周夢》《呂洞賓三醉岳陽樓》《王母祝壽》《劉阮誤入桃源洞》《丘長春三度碧桃花》……

  我們不難發現,比起現實世界,祝沝對方外世界更為好奇,這可能與他自小體弱多病有關,他想象力豐富,具有強大的創造力。

  假如祝沝沒有當皇帝,應該會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但做了皇帝,又是另一回事。

  祝沝身上有太多昏君毛病,比如永年陪伴他長大,他就給他封官賜田,加恩他的家人,到了後期,工匠只要技藝出眾,他就會給他們封官職,一度擾亂行情,搞得士大夫怨聲載道。

  再比如常年不上朝,不過問朝政,從來不看奏章,一應事務都交托給程謝,妥妥的任人唯親。

  這樣的一個皇帝,在位時能夠創造出慶熙盛世,不得不說他運氣好,任用的恰好是賢人,而不是小人。

  程丹若也一樣。

  她原本事業即將崩阻,卻因為「昏君」上位而迎來轉折,踐行了自己的理想。

  沒有祝沝,也許未來又是另一番模樣。

  我想,歷史的魅力正是源於此:重復的輪回中,因為不同的人和事,產生了不同的結果,人類總是犯下同樣的錯誤,卻也不斷在錯誤中吸取教訓,尋覓更光明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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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5:31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四章 冤大頭

  祝沝登基後,朝臣們商議一番,決定今年繼續沿用慶天的年號,明年改元,年號為天熙。

  一切塵埃落定,秋天也快過去了。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

  祝沝的活動被嚴令圈定在乾陽宮,等閒不許出門,初一十五的大朝會,則由九卿與五軍都督代表入內請安。

  好在祝沝是個文靜性子,不出門也不覺得無聊。前幾天,程丹若送了他一艘航海船的模型,本義是想他知道世界之大,沒想到他對航海毫無興趣,反而很喜歡模型本身,拿麵塑復刻了不提,還在加了好多童男童女,以及一個白鬍子老頭。

  程丹若:「……」這不是徐福出海嗎?

  怎麼回事,皇帝這個位置真的有求仙問道的光環嗎??

  但她不好打擊小朋友,誇讚他做得非常棒。

  於是,祝沝又再接再厲,開始塑仙山。

  上課搓麵粉,下課染顏色,晚上等晾乾,自得其樂。

  程丹若微微放心,開始忙自己的事。

  她終於打聽到了金雞納樹的消息。

  這可太不容易了。

  十幾年來,她陸續接觸過許多西洋人,有販賣絲綢的商人,也有傳教士,有英國人、荷蘭人,也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法國人。

  她開出條件,希望他們能去美洲為她尋找金雞納樹,只要能把樹種帶回,她不僅會給出大量黃金,還提供上等絲綢和瓷器。

  這年頭,消息傳得慢,從瑪瑙的信看,近幾年才有海上冒險家上岸打聽,詢問「神秘的東方女貴族用黃金換神樹」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在多個渠道確認消息的真偽後,才有一個自稱冒險家的人說,他聽說過美洲的神樹,可以為她去找,但需要付少量黃金做路費。

  程丹若爽快地給了一些瓷器和絲綢,告訴他可以沿路販賣。

  沒過多久,就有傳教士上門,說那人是個騙子。

  程丹若並不意外,反而問對方:「您知道千金買馬骨的故事嗎?」

  傳教士說不知,她就講了一遍故事,道:「一個騙子都能在我這裡得到這麼多珍寶,假如誰能真的帶回神樹,我給他的將是千百倍的回報。」

  為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她還送了傳教士一套茶具。

  靠著這樣砸錢的笨辦法,今年似乎遇到了一個靠譜的家伙。

  他自稱是貴族之後,會說些漢話,看起來受過教育,不像是海盜,但姓氏又很含糊,大概率是大貴族的私生子,擅長繪畫。

  為證明自己確實去過美洲,他專門給她看了一張畫,都是在那邊畫的風景。

  他說,自己沒有親眼見過金雞納樹,但認識美洲的土著,對方和他說起過這種神樹,說樹皮帶有苦味,能夠治療發熱的疾病,與她的描述吻合。

  程丹若看過他的畫,感覺比較靠譜,遂又當了回冤大頭,送他禮物,並承諾帶回神樹後的優待。

  不過,客客氣氣送走對方後,轉頭就去寺廟燒香。

  送錢千日,用在一時啊。

  求佛祖保佑,這次一定要靠譜,一定要成功。

  她誠心誠意地拜了半天,晚上回家,遭到謝玄英一陣數落。

  「十一月的天氣,跑去廟裡燒香,你怕是忘了自己春天病得多重了吧?」他動了真火,自她進門就沒停下念叨,「今兒風這麼大,還飄雪,你就不覺得冷?」

  程丹若誠實地說:「冷。」

  北風呼呼的,怎麼不冷,今年的氣溫尤其低,她懷疑是一波極其可怕的寒潮,早就提醒五城兵馬司,提前做好掃雪清理的工作。

  「我今天和惠遠寺說過了,假如雪下得大,讓他們開放寺院,讓貧苦百姓暫住一段時日。」她熟稔地岔開話題,「我們家裡也籌備些舊衣,以備不時之需。」

  謝玄英不上當:「你鼻子都凍紅了。」

  「一會兒就好——阿嚏。」程丹若沒忍住,打了個噴嚏,心知完蛋。

  果不其然,他的臉立馬掛下來。

  做了十幾年閣臣,哪怕面容俊美如昔,也難掩不怒自威的氣勢。

  「幹什麼瞪我?」她說,「怪嚇人的。」

  他不吭聲了。

  接下來的時光,室內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

  夫妻倆各幹各的事,換衣、梳頭、洗澡、泡腳,有條不紊,但就是一眼都不看對方,丫鬟們來來去去,都感受到了男女主人之間流淌的氣氛,可表情平淡,完全沒有著急的意思。

  這家裡,男女主人感情很好,可夫妻過日子哪有不鬧矛盾的,一輩子不紅臉的夫妻,打著燈籠都難找。

  程丹若和謝玄英也會吵嘴,只不過和很多人家一樣,床頭吵架床尾和,用不著別人操心,左右他們不拿下人撒氣,她們就當不知情完事。

  丫鬟們默契十足,幫忙鋪好床,吹滅蠟燭,就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

  程丹若拿桃木梳子通好頭髮,上床睡覺。

  謝玄英慢一步,吹了蠟燭才上來,然後習慣性地拉好被子,掖起被角,並反本能地背對著她躺好。

  程丹若:「……」能想像嗎?這人和她吵架的方式就是背對睡覺。

  但這回是她心虛,遂不冷戰,反而自背後環住他的腰,臉頰貼著他的背脊。

  他不為所動。

  她暗暗嘆氣,夫妻當久了就是這個不好,一般手段沒用了。

  「欸。」她戳戳他的手臂,「理我。」

  「嗯?」他理了,古板又冷淡的上揚聲調。

  「我的《清熱針劑詳解》寫完了,明天幫我看看吧。」她起話頭。

  清熱針劑就是青黴素的本土化產品,青黴素雖然道明來源,卻沒有療效,不符合中醫一貫的命名規律。她就用它最顯著的特徵改了名。

  因為無法口服外用,只能注射,所以叫「清熱針劑」,與其他清熱解毒的方子有所區分。

  之所以為青黴素專門寫本書,給足牌面,最大的原因是經歷數年,她終於建成了青黴素手工作坊。

  這可太不容易了。

  雖說土法青黴素製備沒有操作門檻,可做出來的東西能不能用,門檻很大。

  程丹若忙裡抽空,培養了一批藥物研發人員,都是從女醫中挑選出的細心聰慧之輩。

  她們不止知道製作流程,更要了解粗淺的微生物知識,知道「病氣」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落實到微觀層面。

  只有看懂了菌落,才能驗證青黴素是否對症,才不會治死人。

  這已經是劃時代的變革。

  從前,人們利用五行知識去解讀某藥物為何有某療效,現在,大家卻可以通過顯微鏡看到這個過程。

  程丹若沒有敝帚自珍,培訓女醫的同時,也開放課堂,讓太醫院的人旁聽。於醫者而言,入門了微生物,他們能夠更好地劃分病症,查找病症,驗證藥理。

  不過,世事難料,這門課學最好的既不是她的女醫,也不是太醫院的大夫。

  是和尚。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僧人們不需要看病救人,就把大量精力投入到對微觀世界的觀察中去,邊觀察邊悟道,自有所得。

  言歸正傳。

  程丹若培訓出了合格的製藥人員,就嘗試開一家作坊,穩定產出青黴素。

  受限於技術和產能,產量依舊不高,但至少比她單槍匹馬做好多了。

  生產出的針劑提供給太醫院和京城藥鋪,生民醫館遇見產褥熱也可以調用,如有剩餘,不定時施捨給窮人,僅限當場使用。

  這麼做也是無奈之舉。

  她的藥物名聲在外,最早放出消息時,達官顯貴囤藥的不在少數,還發生過偷盜事件。

  無論藥坊怎麼強調東西會過期,大家都好像聽不見似的,覺得不囤就虧了。

  程丹若只能改變策略,給太醫院下了死命令,誰拿的藥誰簽字,放出去的每一支都有編號,死人就溯源,一旦被發現,以後不再提供。

  靠著嚴防死守,才剎住了邪風。

  程丹若一直等到作坊上正軌,方收集過往書稿,整理成《清熱針劑詳解》,這與其說是藥方,不如說是通過青黴素這個案例,解答「病氣是什麼」「外邪究竟是怎麼回事」「藥物為什麼能起作用」。

  簡而言之,算是一本涉及到現代藥理的書。

  程丹若讓謝玄英改稿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回兩回。

  雖然這書半個月前就寫完了,也不妨礙她現在提。

  「不看。」謝玄英透出還在生氣的信號,「看不明白。」

  程丹若:「小氣鬼。」

  他拿起她橫在自己胸前的手,丟回去。

  她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金雞納樹很重要……」

  「呵。」他無情嘲笑。

  程丹若閉嘴。

  夫妻拌嘴卻講道理,才是最不講道理的做法。

  「這是最後一次。」她說,「只要弄到它,我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牛痘有了,青黴素有了,再有個奎寧,不管是作為穿越者,還是醫者,都問心無愧了。

  謝玄英看她一眼:「當真?」

  「我發誓?」程丹若支起身,開始思考怎麼說。

  「誓言怎麼能亂許,神佛會怪罪。」他轉過身,將她摟進懷裡,「信你一次。」

  她如願以償地躺回去:「不生氣了吧。」

  謝玄英:「生氣。」

  說這句話,證明已經沒那麼生氣了。可程丹若佯作不知,嘆道:「那怎麼辦?你不消氣,我不好意思睡覺。」

  「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謝玄英壓根不上當,拍拍她的背,「行了,睡吧,明兒出去多穿點,這兩日值房冷得很。」

  「嗯。」她握住他的手掌。

  寒風呼號,兩人窩在熱烘烘的暖閣中,很快入夢。

  次日,天地銀妝素裹。

  程丹若遵守諾言,裹得厚厚的出門,也沒去光明殿,直接跟謝玄英到了內閣的值班室。

  內閣原本有四間辦公室,曹次輔走後,遲遲無人替補,就空置了,被程丹若「鳩佔鵲巢」。

  這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楊首輔不太高興,問她幹什麼霸佔。

  她說,我就歇歇腳,這本就是宮裡的值房,從前也是太監用的,別那麼小氣,皇宮又不是你家,喝口茶怎麼了?我辛辛苦苦在宮裡幹了這麼多年,到這兒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合適嗎?難道我要和我丈夫擠一個屋?這才不合適吧,朝堂無父子,也該無夫妻,不能瓜田李下。

  楊首輔趕人失敗,只好眼睜睜看著她在內閣逗留得越來越久,越來越熟稔。

  直到今天——

  他看見攜手而來的夫妻,眼皮子都懶得掀,平靜道:「有朝鮮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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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五章 張文華

  大軍出征初期,崩了一位天子,說流年不利都算委婉。所以,這仗還沒打,朝野上下都提起了一顆心。

  程丹若親自寫信給昌平侯,誠懇表示朝廷還是信任昌平侯的,希望他盡快穩定軍心,協助朝鮮驅趕日本。

  又上門探望昌平侯夫人,讓她寫家信送寒衣,給足了臉面。

  馮大沒死,昌平侯夫人雖然覺得背鍋了,可馮皇后已成廢子,祝沝上位,形勢比人強。她不傻,反倒客氣起來,連聲道謝,果然派人送了信和衣裳。

  虧得如此,及時穩住了前線焦急萬分的昌平侯和馮四。

  他們在前頭先聽說馮大被撤換,以為糧草有恙,再聽說祝灥崩了,險些以為宮變謀反。但父子倆商議了番,決定先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等到家裡再三來信,全都安然無恙,這才將信將疑地繼續拔營出發。

  但這一路走得特別慢,磨磨蹭蹭,冬天才到朝鮮。

  朝鮮地形復雜,日本軍隊的水平也不像倭寇,並非烏合之眾。朝鮮方面先和日本打了幾仗,互有輸贏,昌平侯卻遲遲不曾出兵,不知道在幹什麼。

  朝鮮十分不滿,連連催促,十月初,雙方正式交鋒。

  沒輸也沒贏。

  今天的戰報就是昌平侯解說最近的情況。

  他說,自己久不出兵,主要是派人四處打聽去了,因為朝鮮滿口謊言,多有虛報謊報之處,不敢信對方的情報。

  通過查證,他發現日本軍隊的數量遠比想的更多,且通過前期劫掠,積攢了不少糧草。反觀朝鮮,原本按照商議,大夏只會運送部分糧草,還有一半要在當地籌措。

  可朝鮮當地的百姓逃竄入山避難,既無糧草,又無民夫,他不得不等到大軍集結完畢,糧草囤足再動手。

  根據他判斷,這場仗還有得打,現在的人不夠使,最好盡快調兵。

  他打算一邊打一邊派人和日本周旋,盡量拖延時間等待後續兵力支持。

  內閣、程丹若並兩位兵部侍郎,總計六人傳看了奏章。

  楊首輔發問:「清臣怎麼說?」

  「既然開了口,只能加。」謝玄英又不是神仙,料不到千里之外的情況,昌平侯既然在前線,就知道信任他的判斷,盡快給予支持。

  薛尚書有幾分踟躕:「再增派兵馬,軍費可就捉襟見肘了。」

  打仗說到底,不是人的問題,因為人不值錢,而是錢的問題,錢很值錢。

  「是啊。」室內燒著三個火盆,程丹若熱得要死,卻不敢脫外套,只能抿茶,「要是有筆天降橫財就好了。」

  話一出口,其他五個人紛紛投以視線。

  這可不像是一句廢話。

  但楊首輔沒接茬,閉目思索片刻,說道:「叫張文華來吧。」

  管著朝廷錢袋子的張文華很快出現。

  他也是能人,在祝灥身上耗費三五年時光,撒出去的銀子都能蓋一座西苑,這會兒人沒了,臉上卻半點失態也無。

  聽說要算軍費,他十分鎮定地報出了國庫的預算。

  數據清楚,今年的秋稅也算上了,從能力上說無可挑剔。

  可程丹若意味深長的視線,久久停留在他身上,彷彿在掂量什麼東西。

  張文華面色不顯,後背卻是冒出細密的冷汗。無論在家想過多少次,眼下正在對外征戰,不宜大動干戈,他仍舊無法確保自己不會被秋後算賬。

  今非昔比啊!

  祝灥在位,他就算逾越幾分,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說到底,天子親政是政治正確,程丹若早晚下台,她若不肯,就是罄竹難書的大罪。

  因此,張文華不在乎程丹若樂不樂意,只要他能將祝灥拱上親政寶座,天下人都會認可他的忠心。

  誰想一切變得這麼快。

  張文華懷疑,自己等不到親近祝沝的機會了。

  必須想想辦法,先發制人。

  漫長而枯燥的會議終於結束了。

  程丹若打開懷錶,已近晌午。

  「先吃飯吧。」她說。

  於是各回各的辦公室吃午飯。

  飯菜是御膳監做的,光祿寺開支大、飯難吃,犯了眾怒。程丹若忍無可忍,直接腰斬了他們的財政預算。

  從今後,光祿寺只承接宴席,不承包日常做飯。

  美其名縮減開支,其實是解放大家。

  光祿寺到戶部哭訴,理都沒人理。

  就算是楊首輔,也不想每天吃這麼難吃的午飯。

  御膳監的菜色不能說多麼驚豔,但作為工作餐足夠合格。如今天冷,吃的就是鴨鍋子,再來幾道炒羊肉片、蘇州丸子、豆腐白菜和素春卷,就相當不錯。

  程丹若照舊和謝玄英一道吃。

  風雪飄灑,冷風吹號,鍋子冒出騰騰白氣,充盈房間。

  他給她夾菜,問:「你方才嚇唬張文華做什麼?」

  「我沒嚇他。」她說,「只是有點忍不住。」

  他挑眉。

  「豬肥了就該宰。」程丹若道,「早晚的問題。」

  謝玄英斟酌:「你是想逼他先動作?張文華老辣得很,怕是不會輕舉妄動。」

  「這不是來了機會嗎?」她盤算,「就算他知道我想對付他,貪慣了的人面對這麼大一筆錢,真的能忍住嗎?就算他忍得住,其他人呢?」

  他征詢:「你想好了?」

  程丹若道:「想好了,讓他下去,讓蔡子義接任。」

  謝玄英點點頭,這就是和楊黨的交易了。

  他也不覺得此事難成,沒了祝灥這面旗幟,張文華什麼都不是。

  -

  張文華自泰平年間開始,就沒少拿過錢,以前有世宗皇帝,雖然分得少,可勝在安全,分完皇帝的,基本都是他的。

  老家的萬頃良田就是那時攢下的家底。

  等到世宗沒了,他先微微收緊了一段時間,觀察情況:哦,程丹若在和楊黨的人爭鋒,好啊妙啊,這不就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時候嗎?

  遂又大膽起來,該拿的不該拿的,都拿一遍。

  這段時間,他從一個大貪官變成了一個特大貪官。

  然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當然,這不是張文華一個人把持不住,貪污分贓不是單槍匹馬搶劫,而是一個成熟的利益團體。

  有人負責找肥肉,有人負責切肥肉,有人負責做熟了分盤,大家都有分工。

  張文華在整個環節中,就是充當保護傘的作用。

  戶部是錢袋子,天下錢財進進出出,誰比他方便?他養出來的團伙,也比一般的貪官更貪婪。

  程丹若盯了張文華兩眼,隨後便被分配了一筆軍費,要求繼續徵調兵馬。

  他再蠢,也知道這回風險極大。

  張文華想謹慎行事,一回家就叫來自己的心腹,表示這筆軍費大家悠著點,別做手腳,免得被人查出來,全都完蛋。

  心腹慎重地應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靠山是張尚書,尚書倒了他也玩了,所以,執行此事時,只是稍稍打了個折扣。

  十成太危險,打八折吧,八折就安全一點。

  他也尋到二三同黨,暗示這回的事情做得隱蔽些,朝野上下都看著,不能竭澤而漁。

  同黨:你該不會想獨吞吧!

  但他們口頭應了。

  高層心存分歧,事情自然又打了折扣。

  任務壓到中層手中,他們才不管上頭吩咐的「留點神」「別太過」的指示,以往怎麼搜刮,這回還是怎麼搜刮。

  張文華要倒黴,關他們什麼事?放面前的錢不拿,以後未必還有機會拿,以前拿過這麼多,現在收手也來不及,不如能拿多少算多少,今朝有酒今朝醉。

  龐大的利益團伙中,上層的指令帶來的影響,隨著鏈條的延伸而減弱。

  御史的彈劾雪片般飛來。

  彈劾戶部今年夏稅統計錯誤,張文華中飽私囊,彈劾邊陲屯糧、屯草疏漏,大筆虧空,彈劾太倉糧食盡皆發黴,冬日賑濟額度不足,彈劾冬衣布匹發黴破爛,遭人以次充好。

  內閣表示,讓三司徹查。

  皇帝格外關心,讓錦衣衛協助調查。

  ——誰都知道「皇帝」背後的人是誰。

  比起上回對郡主之孫的調查,這回的三司「公正」多了。

  蔡子義不會再錯失機會自眼前溜走,大理寺的主辦人是陳老爺,閻韌峰眼見要退休,已無力與大眾的意見唱反調。

  面對默契的當權者,很少有哪個大臣能夠抵擋,除非他本身毫無破綻,經得起抽絲剝繭地調查。

  張文華顯然不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麻煩,卻沒想到麻煩來得這樣快,而自己又是這樣無力。

  沒幾日,他就不得不摘掉烏紗帽,入刑部大牢調查。

  當然,蹲監獄不代表定罪,其中還有很廣闊的操作空間。

  張太太經歷過大風大浪,沒有自亂陣腳,一邊送錢給各方人馬,懇求張家的姻親故舊說情,一邊悄悄轉移財產,如有不測,至少兒女還能回老家過日子。

  九卿的門檻都踏遍,最終難免要求到當事人頭上。

  張太太在家斟酌幾天,先去馮家疏通,昌平侯夫人謹慎,丈夫不在,她不欲節外生枝,只給了模棱兩可的信號。

  但張太太說家裡忙亂,想借女兒幫把手,她也沒拒絕。

  次日,張太太帶著張佩娘和長子,備足禮物上謝家的門。

  她打聽得很清楚,今天休沐,程丹若夫婦應該都在家中。

  可下人回稟,道謝玄英去燕子胡同了,家裡只有程丹若在。

  張大爺一聽就明白:「大司馬不欲見我等。」

  「無妨。」張太太頭髮全白了,這兩日連續不斷的奔波,更是讓她雙目通紅,憔悴不堪。可她的神情冷靜如昔,並未有絲毫慌亂,低聲道,「謝清臣與我家無冤無仇,要對付我們的人,本就是程氏!」

  「請見寧國夫人。」她轉過頭,溫和道,「勞駕通稟。」

  下人沒有為難,很快迎他們進門,並奉上熱茶點心。

  張太太端著熱茶,環顧四周。比起當年在貴州寒酸的小宅子,謝府的志雪堂就要大氣許多,成套的家具,恰到好處的掛畫和香器,成套的杯盞,無一不顯出主家的品味。

  大氣、從容、端莊。

  唯獨沒有奢靡。

  張家的宅子陸續改建多次,用過不少上等楠木,甫一進門就能聞到獨屬於木料的香氣。牆上的掛畫絕不是宋朝這麼近的古董,要追溯到秦漢,再不濟也是唐朝大家所做。

  他們在家裡並不穿金戴銀,可僕婢都穿綾羅佩珠玉,比中等人家的太太小姐也不差什麼。

  謝家卻不是如此。

  僕從的衣著仍以棉麻為主,顏色染得倒是鮮亮,頭上簪著絨花,多是銀釵銅鐲而已。

  張太太抿口茶,做好了坐冷板凳的準備。

  但程丹若很快出來了。

  「老夫人造訪寒舍,不知有什麼事?」她問,「外子出去了,今日不在家。」

  張太太調整心緒,擺出誠懇的臉孔:「實不相瞞,今日我是來見夫人的。」

  「所為何事?」程丹若也是明知故問。

  張太太道:「老身是來求情的。」

  她頗有決斷,話音剛落,沒等她反應過來,提起裙擺,直接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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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5:59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六章 無用功

  張佩娘比程丹若小一歲到兩歲,她又是老來女,張太太的歲數可想而知。她可是過了七十大壽的人,說跪就跪了。

  張大爺嚇了一跳,沒想到母親這麼做得出來,只好跟著跪下。他跪了,張佩娘自不能獨善其身,緊跟著跪倒。

  「外子鬼迷心竅,得罪了夫人,還望夫人高抬貴手。」張太太顫巍巍地說著,渾濁的眼中淌出淚水,「過去有什麼冒犯之處,老身給您磕頭賠罪。」

  程丹若並沒有震驚或動容。

  「老夫人,我最討厭別人朝我下跪了。」她看都不想看,厭倦得很,「你有事求我,都不打聽一下嗎?」

  張太太哪裡會當真。

  僕婢下跪,誰都不想多看一眼,可仇敵下跪,面上不顯,心裡肯定揚眉吐氣。

  她要向對方求情,就得讓她出了往年惡氣,遂不起身,反而謙卑道:「老身替外子負荊請罪,怎可吝嗇一對膝蓋。」

  一面說,一面抹淚,「外子一時糊塗,今時今日,方知誰是真神,您大人有大量,繞過他一命。我們夫妻年紀都不小了,經此一事,不敢再與誰人相爭。」

  「請起來吧。」程丹若客客氣氣、冷冷淡淡地說,「張公不是得罪了我才有今日的下場,雖然我這麼說,你肯定不信。可事實就是如此,張家富貴潑天,白骨累累,今日不過是報償的時候到了。」

  「夫人何必這般狠心。」張太太苦苦哀求,「我女與夫人也算共患難,女婿與謝尚書也是少年情分,何至於此!」

  她懇切哀求,涕淚橫流,毫無平日的端莊氣勢,如若喪家之犬,誰見了都要心生不忍。

  「外子今後一定改過自新,您高抬貴手,放他一條生路。」

  張佩娘見母親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再看著,跟著跪下流淚:「我父已是古稀之年,沒有幾年好活了,夫人高抬貴手,容他一份體面。」

  她不比張太太老辣,還顧及形象,時不時拿帕角擦拭淚水。

  「求我也沒用。」程丹若道,「我對張公沒有憤恨,他只不過犯了錯,必須償還代價。」

  張太太咬咬牙:「我知夫人為軍費為難,我家願奉上家資,支援邊陲戰事。」

  「不義之財,從來都是留不住的。」程丹若很忙,被人跪地求情不僅不會讓她覺得滿足,反而厭煩,「老夫人,我現在與你家無私怨,只查張友一人,你再不依不饒,別怪我遷怒家眷——為您的兒子孫子想想吧。」

  她無意多糾纏,「送客!」

  張太太抬手,張大爺及時攙扶起滿頭霜髮的母親,忍不住質問:「寧國夫人非要置我張家於死地嗎?」

  「張友不曾貪腐,我還能神通廣大到逼他收錢?戶部幾百萬兩的虧空,是我逼張文華做的?你享受的綾羅金玉,是我逼你穿上身享受的?」

  她望向他們母子三人,「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大爺卻不服,振振有詞地反問:「這滿朝上下,誰不收孝敬?我們家收的多一些,也只是多一些,夫人不查靖海侯府,不查楊首輔,不查薛次輔,偏查張家,不還是記恨我父親親近天子嗎?」

  程丹若的眼神頓時晦暗。

  張大爺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滿朝文武,敢問誰不貪錢?整個大夏的公務員集團,粗略算幾萬人吧,有沒有十個是一文沒拿的?

  工資太低了,不拿錢連日常生活都難以保證。像謝玄英自帶萬貫家財和皇帝恩賜的有幾人?多少人讀書幾十年,為的總不會是讓爹媽妻兒喝粥吃鹹菜。

  大家都貪,法不責眾。

  張文華拿得多不假,可別人也拿啊。

  他犯法你就抓了,別人抓不抓?

  程丹若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說:「他拿得太多了。」

  張太太咳嗽兩聲,滿臉疲態:「這些年,外子行事是無所顧忌了些。我們家也願意捨出這筆意外之財,以充軍費——夫人,外子掌管戶部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世宗皇帝臨終前亦有所托,他侍奉兩代帝王盡心盡力,你趕盡殺絕,難免招惹口舌。」

  「我以婦人之身干涉朝政,是非還少嗎?不多你家一個。」程丹若搖搖頭,「老夫人不必再多費力氣,送客。」

  說罷,不給她們再開口求情的機會,轉身離去。

  張大爺憤憤:「母親,寧國夫人欺人太甚。」

  「你爹險些讓她一敗塗地,她當然記恨,如果是我,我也會想斬草除根。」張太太上了年紀,跪哭半天十分消耗體力,不免疲憊,「回去吧,再想想別的法子。」

  她眉間出現深深的溝壑,「程氏不是個好對付的人。」

  按照原先的設想,自家這般放低身段,即便不心軟,也該覺得痛快,可程丹若表情平淡,並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沒有反應才是最糟糕的反應。

  「得想想辦法。」張太太自言自語似的,「她軟硬不吃,總有人吃。」

  張大爺不解:「母親是說……晏家?」

  「能求到晏子真自然好,可惜他臥病已久,怕是不好見。」張太太沉吟道,「去陳家。」

  「大理寺少卿……」張大爺明白了,微微激動,「母親高明。」

  程氏少年時寄居陳家,無論她是否願意,陳家上門說情,她總得掂量掂量。

  -

  張家向陳老爺開出了令人心動的條件。

  銅臭銅臭,用著可香。

  他年紀不小了,兒子又沒考中進士,一筆不菲的銀錢在手,退休都更有底氣。再說,家裡的境況是不大好。

  在地方做按察副使時,固然官不算頂尖,可地方上大大小小的案子都過手,少不了打點,日子過得相當寬裕。

  現在呢?自從程丹若當政,盯他死緊。

  陳家在京城待了好些年,還是原來的舊宅子,前後三進,只能說方正,連個像樣的花園也無。

  兒媳孫女辦個宴席,人一多就辦不了,只能到外頭租借宅子,家裡有什麼紅白喜事,客人們擠在大門口,你挨我我挨你,擠來擠去,多有口角,難看得很。

  陳老爺早就想換一處大宅子。兒子兒媳和孫女們一院子,他和妻妾一個院子,名義上是侄兒,其實是庶子的一家一個院子,再有一處花園,一三假山石,聽流水叮咚,這才有點當官的樣。

  可京城居,大不易,人家都說他是寧國夫人表叔,言語多有恭維,他也不好有失體統,在外行走的排場總是要的。

  一來一去的,家裡說不上寒酸,卻遠遠不到富貴。

  張家說,他們有一處別苑,如今住不了了,正好便宜賣給他們。

  陳老爺粗略一算,大宅至少三千兩,如果還有家具,絕對是不小的好處。

  他是真心動,也是真不敢接。

  別的事都好說,唯獨去找程丹若求情一事,陳老爺不敢開這口。

  張大爺一口一個「表叔」,張嘴閉嘴「親戚」,若非陳老爺清楚,自家當年幹過不地道的事,少不得厚顏試試。

  都是親戚麼,她不肯,還能把他轟出來不成?

  但陳老爺知道,程丹若對當年為妾的事,心裡一清一楚,連謝玄英都知道。

  就憑這個,他就不好再開口,唯有口頭推辭「實在有心無力」,然後在心裡埋怨死去的老娘。

  張大爺再三勸說,分明見他心動,卻遲遲得不到應准,不免喪氣。

  難道真沒有辦法了嗎?

  -

  張家請托了所有能說情的人,只換來楊首輔的一句「過猶不及」。

  程丹若讓他放心,她懂規矩。

  於是,三司會審很快出了結果。

  張友貪墨軍餉,斬監候,也就是明年秋天再殺他,張家抄家,不牽連子孫,張太太和兒媳的嫁妝允許保留。

  她們都出身良好,嫁妝少則千兩,多則三五千兩,足以過上優渥的生活。更不要說張太太此前轉移到姻親故舊手中的財產,保守估計,怎麼也有上萬兩銀子。

  這麼大一筆財產在手,說不定日子比普通官吏家庭還舒服。

  程丹若覺得很刺眼。

  張文華貪了多少錢財,到頭來還是個死緩。

  但她已經盡力了。

  平心而論,今天能順利地幹掉張文華,是大家默認她在鏟除政敵。

  政治鬥爭中的一條人命,已經是士大夫的底線。

  他們不覺得這是在懲治貪腐。

  還是那句話,貪的人這麼多,張文華是拿得多了些,可大家都這麼拿,怎麼你就非要幹掉他呢?

  甚至程丹若都不敢說,自己其實是想清理貪官。

  小到縣衙的刀筆吏,大到內閣首輔,誰不拿火耗和糧食損耗?要查貪墨,等於要和整個官僚系統作對。

  程丹若辦不到。

  可她看貪腐又很不順眼。

  一直如此,不代表這就該成為正確。

  「我遲早要整治這股風氣。」深更半夜,她連續翻了幾個身後,自言自語似的發誓,「不能這麼下去。」

  謝玄英都睡著了,被她兩句話吵醒:「什麼?」

  「沒事。」程丹若下定決心,反而沒那麼糾結了。她伸出手臂,摟住丈夫,讓他的體溫覆蓋她冰冷的胸腔,「你繼續睡吧。」

  謝玄英雖然沒聽清,但他對她足夠了解:「別想張文華的事了,至少國庫多了幾十萬兩銀子,昌平侯能打個富裕仗。」

  說起這個,程丹若忍不住玩笑:「這可是他親家的血肉,希望他別嚇到。」

  「我給子俊寫封信好了。」謝玄英隨口道,「馮家若是因為害怕鳥盡弓藏,打得畏首畏尾,反倒不美。」

  程丹若不笑了,輕輕頷首:「昌平侯和父親的歲數差不多,打完這仗,他也該頤養天年,學學父親含飴弄孫。」

  假如昌平侯足夠聰明,就知道該怎麼做,別讓大家為難。

  「父親是不會打仗。」他無情地戳穿現實,「否則……呵。」

  程丹若忍俊不禁。

  外頭正下著鵝毛大雪,暖閣裡卻暖得不可思議,兩人神思像是舒展的香煙,在溫柔鄉的床帳中飄蕩。

  「你說,」她問,「楊嶠還有幾年?」

  謝玄英:「快了吧。」

  「他別死在任上。」她嘀咕,「辛勞猝死,可不好再算舊賬。」

  楊家不比張家奢靡,可要問誰家底更厚,還真不一定。

  整個朝堂就是個爛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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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七章 好時代

  《戲說夏史》

  天熙三年,楊嶠病逝了。

  在最後的幾年中,他飽受病痛折磨,足部潰爛,身形消瘦,無法正常起居。然而即便如此,他依舊不肯輕易鬆開手中的權力。

  為維護自己的權威,他鏟除異己,打壓其他黨派,下獄、貶謫、革職皆有,為全國推行新政,不顧地方差異,導致一些地區民怨沸騰,農民日子難過,甚至銀價一路高漲,穀賤銀貴。

  更嚴重的則是一手培育出了聲勢浩大的楊黨,給程謝後期整頓吏治帶來了不小的阻礙。

  但要我說,楊嶠的行事風格雖然有待商榷,可他在世宗末年穩固朝政,後期堅決推廣賦稅改革,大大增加的財政收入,總的來說,是一名能臣。

  楊黨與其說是楊黨,不如說是保守黨。

  他們曾勇於進取,也逐漸被時代所淘汰,歷史的車輪就是這樣無情,你不可能永遠是正確進步的一部分人。

  哪怕是程丹若,她在執政後期也逐漸趨於無力,沒能打破封建王朝的壁壘,始終困在君權的樊籠之下。

  可他們所做出的改變是有意義的,沒有努力向前邁的每一小步,也就沒有現代社會。

  就好像楊嶠去世後,薛聰接任了首輔之位。

  他做了三年,從歷史的維度看,似乎沒什麼了不起的動作,一切平平無奇,以至於常年被人忽略。

  可仔細翻閱史料,我們會發現天熙三年有一場大洪澇,戶部和工部留下了大量賑災的文獻,詳細記錄了這個國家在賑災方面的努力。

  天熙四年,朝鮮歸順,俯首稱臣,日本徹底退回了彈丸之地。

  天熙五年,就在薛聰致仕歸鄉前三月,黃河堤壩修築完成。

  或許,他的才能並不出眾,但至少將內閣平穩地交托給了謝玄英。

  天熙五年八月,謝玄英出任內閣首輔,彼時,次輔是蔡子義,閣臣為趙為潛和孔廉之。

  蔡、趙都是楊黨的中堅,孔廉之有屬於他的地方鄉黨,雙方勢均力敵。論理,他們應該無法與經營多年的程謝夫妻抗衡。

  但此時,程丹若與江南黨的裂隙越來越大。

  雙方曾經聯盟,是因為對方身上有自己想要的東西。程丹若需要支持,以便坐穩位置,江南黨需要中樞照拂,方便快速恢復元氣。

  可再緊密的聯盟,也會因為利益而產生分歧。

  江南黨的訴求,無非是更多的官位,更高的官職,更多的話語權。這和楊黨的利益完全相同,他們希望程謝效仿楊奇山,打壓異己,扶持自己人。

  但程丹若顯然有自己的規劃。

  她用人不限籍貫,無論是西南還是東北,只要是可用之人,哪怕與她的立場全然相反,也願意破格提拔。

  這無疑招致江南黨派的不滿。

  雙方的間隙越來越大,逐漸難以彌合。等到晏子真的逝世,雙方的紐帶破裂,江南黨至此分裂成了兩大派。

  一派是地域性的江南黨人,他們吸納江浙籍的官員,團結一致,在稅收、海貿、農桑等事務上爭取,為家鄉謀利。

  另一派是因理念追隨謝玄英的人,他們信奉心學,研讀純真學說,試圖沿著王陽明的道路,尋找真正能夠救世治國的道路。

  前期,這些人員以江南人為多,雙方鬧掰後,吸納了其他籍貫的有志之士。因為崇尚推陳出新,多有改革弊病之語,被稱為新純黨,也叫新純真派。

  不過,必須聲明的是,雖然分以派別,彼此之間卻並非你死我活的鬥爭關係。

  說到底,程丹若執掌寶璽,謝玄英為內閣首輔,他們夫妻內外聯合,已然把持朝政,江南黨怎麼和他們鬥呢?人家只要願意,大可以不提拔他們,轉而與其他人合作。

  雙方的矛盾並不激烈,只是合作不再緊密,時有摩擦。

  程丹若真正的敵人,是這個龐大的國家機器。

  夏朝立國一百多年,一代代君王,一屆屆的官吏,他們在復雜的公務中總結出了默契,哪怕人員迭代,這些「經驗」卻沉澱了下來,不斷往下傳遞,積累成根深蒂固的弊病。

  夏朝中後期,吏治最大的問題就是貪腐。

  火耗和淋尖踢斛已經成為潛規則,不,幾乎已經成了明面上的規則。老百姓早就忘記沒有這些剝削的日子,他們默認要多交一筆錢,而官員們也默認這是一份屬於他們的收入。

  這無疑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試想想,原本讀書人寒窗苦讀,得中進士,想的是為民請命,匡扶社稷,可現實卻告訴他們,你們錯了,當官的規矩就是剝削百姓。

  都說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每天要吃喝拉撒,養父母妻兒,工資不能正常生活之際,很難談兩袖清風。

  就算真的有個別人堅持自我,沒有同流合污,那麼,等待他的是光明前途,還是同僚的排擠?

  大家都拿,你不拿,就你清高?同僚願意有這樣的同事嗎?上司願意有這樣無暇的下屬嗎?下屬願意有這樣苛刻的上司嗎?

  古代社會是人情社會,也是人治國度,得不到大眾的認可,寸步難行。

  我想,程丹若應該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沒有選擇直接查處貪腐。

  人太多了,查不過來,殺了一批還有一批。

  她的做法不算高潔,卻很實際。

  首先,官員貪腐的一大原因,是工資太低,養不起家小。

  她設立養廉銀,將原本歸屬於「潛規則」的火耗歸公,再統一分配,按照官職給予津貼。

  這是應有之義,時代在變化,通貨在膨脹,公務員的工資一百多年了還是開國時的標準,本來就不合理。提升工資後,以縣令為例,每年的合法收入就從幾十兩銀子變成近千兩,足以養活妻小,過上較為優渥的生活。

  而且,按照她定的標準,越是等級低的官員,所領的津貼項目越多,充分保障中低層官員的正常收益。

  與此同時,隨著當官年限的增長,官員還能領「歲銀」,這就相當於按照工齡再給部分補貼。

  這部分津貼計算非常復雜,感興趣的可以自己找養廉銀的表格看一下,可以說在當時,她提出了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工資改革計劃。

  看到這裡,可能有人要問了,養廉銀本來就是火耗,只是從潛規則過了明路,這有什麼好吹的?

  其實,這就是破窗效應。

  當你養不起家,不得不拿火耗的時候,你就知道自己貪污了。既然開始貪了,後面其他地方的灰色收入,拿起來好像也沒那麼難。

  底線一旦跨過,墮落得總是特別快,想剎車都剎不住。

  可火耗成為津貼,你有了不菲的收入,又沒有貪污,其他可貪可不貪的錢,是不是就會猶豫一下了呢?

  大家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良心在關鍵時刻,能不能成為一腳剎車?

  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人們會偷竊,可吃飽喝足,開著奧迪寶馬的時候,是不是不一定要開法拉利保時捷?

  只要有一個人守住了良心的底線,世界上就少了一個貪官。

  當然,僅僅是加工資,不足以扼制貪腐之風。

  與之相配套的,必然是嚴苛的清查。

  自養廉銀施行起,朝廷對貪腐的審查力度驟然加劇。貪污超過一萬兩的貪官,抄家處斬是標配。

  不誇張地說,殺得人頭滾滾,怨聲載道,彈劾她殘暴不仁的奏疏不是論張,是論袋,一麻袋一麻袋往外扔。

  好在當時,祝沝非常生氣他們對程丹若的彈劾,否則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程丹若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

  她殺了幾個大貪官後,退讓半步,表示天熙七年之前,既往不咎。

  天熙七年就是養廉銀正式推行的那年。

  此前種種,不再倒查,此後分毫,絕不姑息。

  老話是極有道理的,你非說要開一扇門,人家多半不肯,可當你掀了屋頂,再說開扇窗戶,大家就願意考慮考慮了。

  但考慮不代表同意,雙方來回拉扯數次,不止口水戰打得昏天暗地,三司衙門都消極怠工,不肯嚴查到底,為審判帶來了極大的阻礙。

  最後「迫不得已」,程丹若給出方案,貪污犯只革職抄家,並三代子孫不可入朝為官,不判死刑,這才勉強與文官團體達成一致。

  而整個過程,花費了足足五六年的時間。

  期間落馬的貪官不勝枚舉,雙方爭鬥的事務也多不勝數:軍餉、賦稅、災款、新政改革……後來人輕飄飄的幾段話,卻凝聚了當事人的大量心力。

  漫長的拉鋸戰中,有人支持她,並不惜付出生命代價,查出了驚人的賬目,也有人背叛了她,成為流放西北的階下囚。

  有人隱藏在幕後,祝沝身邊滿是此起彼伏的「諫言」,有人衝鋒在前,駕著三匹烈馬衝向程丹若的馬車,試圖殺死她。

  這不僅僅是人與人的戰鬥,也是良心和貪婪的鬥爭。

  但無論面對多大的壓力,程丹若和謝玄英始終沒有退縮。

  假如吏治不能變好,這個國家就不會變好,從海外流入的白銀,最終依舊流向貪官污吏的荷包,而不是百姓的餐桌。

  然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好在他們勝利了。

  十年之後,新任的官員初初上任,就獲得不菲的津貼。他能夠在家鄉買一座不錯的宅子,安頓他年邁的父母,能夠買美麗的布料,打扮他的妻子和兒女,能夠與有人在酒樓吃席,與知己在野外踏青。

  或許,這樣的生活不算富貴,卻也寬裕舒暢。

  他能安下心來,為百姓做一些實事,或是改良農種,或是修理水利,抑或是平息冤假錯案,護佑一方太平。

  他也會時不時面臨誘惑,猶豫是否要去拿更多的好處,但想一想被發現後面臨的刑罰,以及子孫後代不得入仕的威脅,多半就遲疑退卻了。

  等到很多年後,他白髮蒼蒼,致仕歸鄉,可以著書寫作,得意地告訴子孫,他雖然不曾位列高官,可安民一方,離任之際,百姓夾道相送,依依不捨。

  自己可是個清正廉明的官員,宗族可以為傲,歷史能夠流芳。

  我想,這就是封建社會中最好的時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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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6:32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八章 見白頭

  謝玄英在鏡中發現了一縷白髮。

  就生在他鬢邊,藏在烏黑的髮絲中間的霜白,他撥開髮叢,勾出了這一根雪白透亮的白髮。

  沒有一絲一毫的黑色,不是花白半百,就是雪白色的一根頭髮。

  他想拔掉,又有些猶疑,遲疑半天,還是若無其事地蓋回去,戴好網巾,再戴上烏紗帽,頓時遮得嚴嚴實實,鬢邊漆黑如舊。

  但這根白髮就好似衣襟的茶漬,讓他一整天都有些在意。

  歲月不饒人,他也老了。

  今天中書舍人遞給他起草後的詔書,他看著他們年輕挺拔的樣子,總是不可避免地回憶起自己的少年時代。

  舊日宮廷與今朝並無分別,紅牆綠瓦,秩序井然。

  天氣好的話,他沿著宮道往前走,能見到澄澈如琉璃的蔚藍天空,時有微雲淺抹,濃淡如綿綿絲絮。

  烈陽熾熱地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大珰們的織金蟒袍光華燦爛,錦繡輝煌。

  宮人們看見他,淺笑低眉避讓,內侍們看見他,謙卑地彎腰。

  光明殿的帝王在浩如煙海的奏章中抬起頭,笑眯眯地說:「三郎來了。」

  斗轉星移,世宗皇帝已經故去多年。

  謝玄英時不時想起他,想念少年時簡單的歲月。

  彼時,他最煩惱的不過是父親和兄弟,偶爾為功課困擾,與如今無窮無盡的公務相比較,堪稱神仙生活。

  ——雖然他也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回憶作祟。

  這座宮城裡,快樂很少,憂慮實多。

  窗外,春光明媚,一聲鳥啼清脆。

  謝玄英放下手中的奏章,隨手擱到旁邊。

  喝兩口老君眉,他起身整理衣袍,緩步離開了內閣的值房。

  出會極門,一路北走,穿過三大殿,乾陽宮就到了。

  祝沝聽說他來,興高采烈地將他迎進門:「姨夫來得正好,朕在給佛像上色,卻怎麼都差了些意思。」

  謝玄英向他行完禮,方才隨之進屋。

  與祝棫時相比,當下的乾陽宮更有生活氣息。

  窗明几淨又堆滿雜物,乾淨是因為宮人每日清早都會清洗地磚,擦拭窗戶,雜亂卻是因為祝沝的工具太多了,全被他堆積在案几旁邊,大大小小的漆盒櫃子琳琅滿目。

  而在西間的正中央,擺著一座半人高的佛像,觀音低首,櫻唇細眉,既有雍容華貴之態,又不失慈悲憐憫之意。

  「陛下的手藝越來越好了。」謝玄英稱讚,仔細觀察佛像的細節,「依稀有慧貞皇后的影子。」

  慧貞皇后就是何嫻嬪,祝沝繼位後便追封了生母。

  「姨夫看出來了。」祝沝很高興,興致勃勃地調染顏色。

  他不斷比劃,「只不知母親是更喜紅還是綠,這串飄帶實難抉擇。」

  謝玄英道:「陛下選的,娘娘必定喜歡。」

  祝沝笑了,斟酌片刻,還是放下丹青:「明日再說吧,我要好好想想。」他又展示自己的其他作品,「這是我昨日雕的蓮花。」

  謝玄英接過玉雕,在陽光下品鑑,「含苞待放比盛開多一分將開未開之態,還是有些生硬了。」

  「我雕玉總不如木頭得心應手。」祝沝苦惱,「玉石堅硬,蓮花嬌嫩,實難掌握個中分寸,還有烏龜。」

  他一口氣掏出好幾隻玉龜,「滿是匠氣,怎麼都雕不好。」

  「陛下不必心急,你才學玉雕沒多久,已經很好了。」謝玄英道,「臣於篆刻一道也不精通,只能雕些印章罷了。」

  「姨夫的畫作得好。」祝沝嘆口氣,「我不擅作畫,下刀便多有遲疑。」

  謝玄英溫言鼓勵了他幾句,才重新在青年的臉上看到笑容。

  他又拿起了筆,準備為佛像上顏色。

  調和顏料的時候,半束光照映在他身上,他認真思索著怎麼下筆,眉眼間浮現出另一個的樣子。

  謝玄英不由想,陛下喜歡作畫,每次落筆時,也是這樣凝神專注的姿態。

  他安靜地陪了祝沝一會兒,等到日頭逐漸偏西才告辭。

  祝沝一向與他親密,留晚飯不成,翻了玉匣子,找出塊羊脂白玉給他:「姨夫拿去也雕個什麼,正好送給姨母。」

  謝玄英忍俊不禁:「她不喜歡這些。」

  「姨母喜歡什麼?」祝沝隨口問,「回頭朕賞給她。」

  謝玄英既沒有推拒,也沒有說實話,只是道:「如今是吃桃花鮓的季節,明日陛下讓御膳監加一道菜就是了。」

  祝沝記下,吩咐永年照辦,想了想又道,「給清寧宮也送一些。」

  謝玄英誇讚他:「陛下孝心可嘉。」

  「太后娘娘也怪可憐的。」祝沝嘆氣,「前幾日我探望她,她頭髮都白了。」

  何家凋零殆盡,祝沝想對母家的人好,都尋不到施恩的對象,只好把感情投注在田太后身上。兩人倒也有些真感情,他有什麼東西,總惦記清寧宮一份。

  為此,朝野上下雖詬病他不幹正事,卻也讚譽他孝心可嘉。

  謝玄英陪了一聲輕嘆,心裡卻很明白,祝沝的孝順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程丹若有意引導。

  他對田太后孝順,對他們夫妻自然會更孝順,唯有如此,他們夫婦方能善終。

  帝王……帝王!

  他曾以為,君王高高在上,天經地義,可先有祝灥輕率,後有祝沝無為,這社稷百姓,怎能放心托付?

  祝沝真的能當好一個皇帝嗎?他的父親從前立下決心,想要有所作為,然而到頭來,又做到了幾分?

  謝玄英心中悲涼。

  但他什麼都沒說,繼續誇獎他懂事。

  祝沝抿唇一笑,依戀地說:「姨夫明日再來,明日我就上好顏色了。」

  謝玄英滿口答應,待他展露笑顏方告辭。

  他回到內閣,內侍已經將光明殿的文書都送了過來。自從他出任首輔後,內外再無阻隔,政令通行順暢,多是當日事當日畢,效率非同一般。

  謝玄英仔細檢查,確認無誤後才發詔六部,正式施行。

  不知不覺,天色微沉。

  工作是做不完的,一昧苦幹只會拖垮精神與身體,年齡漸長,謝玄英漸漸體會到按時下班的重要性,沒有多留,整理完便離宮走了。

  他沒有等程丹若,夫妻倆同進同出,未免太惹眼,謹慎起見,她一貫走北門,他走西門。

  這個方向,正好能回侯府看看。

  門房見到冬未來,立即上前牽繩:「三爺來了。」

  「父親可在?」他隨口問。

  門房彎腰道:「侯爺和太太都在家,今兒三姑奶奶回來了,還帶了兩位小郎君。」

  謝玄英點點頭,徑直去外書房。

  果然,靖海侯正在庭院裡與清客下棋。

  「元輔。」清客見到他,畢恭畢敬地起身。

  謝玄英擺擺手,他便施了一禮,躬身告退了。

  「今兒怎麼想起回來了?」靖海侯已經年過七十,頭髮全白,身子骨卻還十分健朗,吃茶吃點心,都沒什麼忌口。

  謝玄英道:「時候還早,來看看您和母親。」

  「我還以為你想好了。」靖海侯倒茶,示意他坐下,「你和你媳婦都不小了,趁孩子還小,過繼到你們膝下,同你們也親近。」

  謝玄英不置可否。

  這麼多年過去,大家也都看明白了,他們夫妻在生育一道有隱情。故自五六年前起,家裡陸續提過幾次過繼的事。

  供他們夫妻挑選的人選不少。

  大房有個庶子,一直在外地讀書,不過前些年送回京城,在國子監上學,成績確實還不錯。

  二房也有個庶子,榮一奶奶被迫認下這個外室子,心裡卻始終如鯁在喉,很想將他過繼到三房,以確保安哥兒地位穩固。謝二原本不同意,可安哥兒成親數載,終於今年誕下孫子,家中有了第四代,他的態度就模棱兩可起來。

  四房更不用說,謝四別的本事沒有,綿延子嗣的活兒做得很好,嫡出的兒子就有三個,庶子也有兩個。

  他們倆是親兄弟,血濃於水,柳氏堅持必須過繼四房,絕不能過繼二房。

  但他們夫婦始終沒有明確答應過,對幾個侄兒也都一視同仁。

  靖海侯提過幾次,今天又再次強調:「趁我活著,把過繼的人選定了,等我咽了氣,你們兄弟可就沒這麼方便了,老家的人也要指手畫腳。」

  無論何時,過繼都是一件大事,縱然是閣老侯爺,也沒法對宗族的意見置若罔聞。

  族裡如果有別的想法,難保橫生枝節。

  老二有小心思,老四又是個蠢貨,靖海侯可不希望自己前腳咽氣,他們兄弟就為一個孫子鬧掰了。

  謝玄英道:「我們再想想。」

  「回去和你媳婦商量商量。」靖海侯道,「老大家的畢竟外頭長大,老二和你也不算親,不必理會他們夫妻,侯府的家底足保他們一生富貴。還是老四,你們倆一母同胞,四房也不缺一個兒子,今後不至於鬧得不愉快。」

  謝玄英頷首。

  他雖然沒有想好過繼誰,可考慮到母親的意願,多半還是會選四弟家的。

  「你最近也忙,去陪你母親說說話。」靖海侯道,「晚上吃個飯。」

  謝玄英應下,先進去和柳氏請安,問候她身體,又與妹妹聊了兩句家常。待到擺膳時間,再出去與父母兄弟妹夫一道吃席。

  席間,免不了談起朝政,他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興致不高。

  靖海侯大概看出來了,沒有久留,用過飯就讓他回了。

  謝玄英便伴隨著一彎淺月,在噠噠的馬蹄聲中回到自己家。

  程丹若正在量尺寸、挑布料,差不多該裁夏衣了。她興致勃勃地比劃:「你過來看看,這料子是做裙子好,還是做衣衫好?」

  謝玄英上手摸了兩把,是上好的廣紗:「顏色淺淡勻稱,拿來做裙好了,多打些褶子也不失輕盈。」

  「聽你的。」夏天衫子的顏色不好太淺,容易透,做裙子卻無妨,裡頭還有一層襯褲,越輕薄越好看。

  她開始翻看幾件樣衣的款式,順口問:「回侯府吃飯了?」

  「嗯,你吃過沒有?」謝玄英又幫她挑出一件銀條素紗衫,袖子十分別致。

  「吃過了。」程丹若將喜歡的樣式選出來,放在旁邊,囑咐道,「袖口收得窄一些,裙子還是不要太長。」

  裁縫忙應下。

  她給寧國夫人做衣裳十多年了,很清楚主人家的喜好:她不喜歡太累贅,裙子最好到腳踝,再高一點也無妨,尤其是冬天,裡頭穿著羊毛襪和皮靴,短一點才方便雨雪天行走。

  夏天的裙子不要太多層,裡頭加一條輕薄的褲,外裙短些才好露出褲腿鑲邊。上衣的袖子萬不能累贅,提筆做事太繁瑣,袖口一定要收窄。

  有時候,她們也覺得以她的身份,窄袖不夠大氣,便會多搭一件寬袖罩衫,夏防日頭冬遮風,到了值房就脫下,也不礙做事。

  外頭的人不明所以,卻也喜歡效仿,如今京城的女眷多裡頭窄袖,外罩寬衫,裙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短,繁復鬥豔的地方變成了襪子。

  從前盛行的裹腳風氣,這兩年越來越少,世人更誇耀天然之美。

  挑完衣裳,天也暗透。

  志雪堂內外都點起了燈籠,昏黃的暖光充盈屋室。丫鬟們提熱水、端銀盆、擰毛巾,服侍男女主人梳洗。

  小蝶利索地鋪好床,蘆花在恭桶內撒好香木屑,楓香抹平衣裳的褶皺,秋穗細細關攏窗戶。

  程丹若和謝玄英相繼洗漱完畢,她們才陸陸續續退出了房間。

  燈燭一下少了大半。

  謝玄英簡單地通好頭髮,早早上床。

  被褥柔軟輕盈,帳下花籃的茉莉一簇簇散發香氣。

  這是他一天中最放鬆的時刻,時辰還早,不必歇下休養,可工作都完成了,餘下的時光都屬於自己。

  後背放鬆地倚向棉花靠枕,緊繃的筋肉得到舒緩,泛起微微的酸意。

  「我真是老了。」他和妻子抱怨,「從前站一整日都熬得住,如今坐一天也覺得乏累。」

  程丹若轉過頭,注視自己的美人丈夫。

  謝玄英下意識地按了按髮鬢。

  「我早看見了。」程丹若忍俊不禁,伸手撫摸他的鬢角,「有什麼好在意的。」

  他長嘆一聲,復雜道:「我倒不是怕老。」

  「那你是怕什麼?」她好笑,「以後腿腳不好,還是上茅房變難了?」

  謝玄英白她眼,半晌才道:「今後每過一天,就離『那天』越近,你我相處的時間也就越少。」

  程丹若倏地安靜下來。

  「人生匆匆七十載,我二十歲同你成親,所剩年華已不足一半。」謝玄英並不怕老去,卻很怕死亡將他們分離,「白駒過隙,著實太快。」

  他發牢騷,「太快了,不過一眨眼。」

  程丹若靜靜地聽著,心頭泛起微微酸澀。

  她從前以為,在古代活到三十歲就已精疲力竭,早點死了好,沒想到三十歲事業才開始,還有好多事想做未做,又下定決心活到五十。

  孰料五十近在眼前。

  餘生能與他共枕而眠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

  想想看,確實怪捨不得的。

  「還有下輩子呢。」最終,她只能這麼畫大餅,「下輩子還有七十年。」

  謝玄英不信,話茬都懶得接。

  程丹若暗暗嘆口氣,側身偎在他肩頭。

  紅燭脈脈燃燒,蠟淚汩汩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燭花「嗶剝」爆開,一寸光陰便又倏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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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6:44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五百九十九章 請封侯

  春天是最適合搞活動的季節。

  宮外流行吃櫻桃、榆錢糕,去天仙廟拜碧霞元君,宮內則吃筍雞、包兒飯,去藥王廟進香。

  這是宮裡春夏之際的大活動,無論是田太后,還是孀居的馮皇后、高妃、季妃等人,抑或是避世不出的柴貴妃,都會選個好日子,三三兩兩結伴上香。

  程丹若最忙,休沐的時候約親眷去天仙廟,今年就是晏大奶奶、左太太、姜太太和左悅娘,廟裡碰見趙太太、孔太太,大家相約到戲樓聽了半齣《女狀元》,點評最新出的結局。

  姜元文沒能拗過甲方需求,寫死了女主角。她為送出奸臣與金人勾連的證據,讓男主帶著證據離開,自己留下斷後,萬箭穿心而死。

  男主被人追殺千里,滿身是血地倒在宮門口,驚動宮闕。

  最終,真相得以大白。

  反派被繩之於法,男主抱著女主角的骨灰回到家鄉,結廬守墓,終身未娶。

  結尾處,孩童們圍在他身邊,讀書聲朗朗,一闕悲歌。

  戲曲唱遍勾欄,惹來無數熱淚。

  程丹若十分滿意,隔兩日和田太后提及此事,在宮裡也演幾齣。

  田太后果然十分感興趣,立馬同意。

  於是,宮裡上到妃嬪下到宮女,去藥王廟上完香後,就到旁邊的戲樓聽曲。

  妃嬪能聽全,宮人們只能斷斷續續聽一部分,卻並未妨礙她們的熱情。

  按照王詠絮的說法:「這兩日可把大家哭壞了,眼睛都是腫的。」

  這位大才女沒哭,可一口氣寫了十幾首組詩,全是古往今來的巾幗豪傑。

  何皇后也很喜歡《女狀元》,從頭追到尾,還叫人買了話本看。

  她是祝沝自己挑的皇后,容貌秀麗,體態輕盈,擅長詩文,當初,中選的秀女也有三位,誰做皇后都可以。

  程丹若問了祝沝,他想也沒想,就點了何秀女。

  於是,宮裡就有了何皇后。

  很微妙。

  但她不置一詞。

  何皇后和祝沝不算甜蜜,勝在穩定。她喜歡讀書,進宮前就會做詩文,平日喜歡茶道,還會打馬球,性格平和,行事大方。

  祝沝只要進後宮,十次裡有五六次是找何皇后,剩下的才是其他妃嬪。

  但他沒有特別寵愛的妃子。

  每個月去後宮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去的少,后妃也少,宮裡的氣氛還算和睦。

  馮皇后等人也逐漸走出了喪夫的陰影,雖然孀居,不常與人交往,可也會陪田太后說說話,上上香,抄抄佛經,簡單、富貴又無聊的一生。

  等到《女狀元》的戲全部唱完,夏天就到了。

  王詠絮忽然忙碌,主持宮裡的曬書大事。

  祝沝身子弱,怕他中暑,早早搬到西苑的別墅,搭好天棚,讓他在清涼的湖邊度過夏季。

  夏天最重要的節日,大概就是七夕和中元。

  七夕是所有宮人的節日,大大小小的宮女早早曬水,在烈日下穿針,又齊心協力搭建彩樓,拜月乞巧。

  中元則不分男女,西苑做法事,燒法船,大家就請托彼此,燒紙給親人,寄托哀思。

  祝沝有父母和兄姐需要悼念,因此每年的法事都辦得十分盛大。

  嫻嬪的生辰也在七月,他不惜重金,為生母打造了各色祭品。

  宮殿屋舍精巧絕倫,宮女太監等人高,面目栩栩如生,其中有一對紙仙鶴,是祝沝親自做的,翅膀尤其精細,每一片羽毛都是單獨折出後安插進去,大小形態都不相同。

  他親手將紙鶴放入法船,點燃火把。

  火光在夜色中跳躍。

  「娘——」程丹若聽見他自言自語,「真想見見你。」

  她不言不語。

  -

  中元過後,皇宮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香灰味兒。

  祝沝咳了兩聲,被太醫院包圍,不得不喝苦藥汁子。珠兒念叨了幾句,還是請來程丹若,讓她看過才安心。

  「老毛病,只能靜養。」

  程丹若也沒什麼辦法,祝沝是胎裡毛病,肺不好,吸入太多煙塵自然犯咳嗽。但孩子紀念母親是人之常情,思念總要一個出口。

  她囑咐祝沝,「這兩日緊閉門窗,等風吹走積灰就好了。」

  想了想,又把自己慣用的熏藥方子說了,「我平日咳嗽也常用這個,多少能舒服些。」

  珠兒認真記下,立即吩咐人準備。

  程丹若看了眼床帳,祝沝悶悶不樂地靠著,手裡還在玩一個機關木馬。這孩子打小就這樣,生病了就不高興,不肯吱聲。

  她對病患總是多一份耐心:「二郎,我從宮外叫兩個說書先生進來,給你講講新出的小說,好不好?」

  「朕不喜《女狀元》。」祝沝喜歡《白素貞》,不喜歡《女狀元》,大抵是作為皇帝,懲治貪官,官員升遷之類的劇情,就好比社畜看職場劇,毫無意趣。

  他更喜歡奇聞異事,神仙恩仇,這一點倒是和謝玄英有點像。

  「是《西游記》,講玄奘大師和他的弟子去往西天取經的故事。」程丹若首次讀西游還是妙齡,眨眼人生過半,平行世界的吳先生終於放棄仕途,正兒八經寫小說了。

  她難得有興致,介紹道,「大弟子是齊天大聖,石猴化身,會七十二變,一個筋斗雲十萬八千里,十分了不得。」

  祝沝果然好奇:「咦,玄奘大師有這樣的弟子嗎?」

  「是個好故事。」程丹若道,「你會喜歡的。」

  祝沝點頭:「好,就聽姨母的。」

  「藥也要喝。」經常生病的小朋友,吐藥都很有一手,程丹若親自端給他,監督他喝。

  祝沝慢吞吞地吞咽,臉上的不情願更濃鬱了。

  程丹若沒慣著他,確認他喝完才道:「家裡只有你一個孩子,別讓長輩擔心,若是給太后知道,少不得又要哭上一回。」

  祝沝忙說:「別同太后說。」

  田太后不像程丹若,喜歡盯著他喝藥,但很會哭,對著他默默流淚。祝沝受不了這個,懇求道:「少讓她老人家為我操心。」

  「那就好生休養,快些好起來。」

  祝沝唉聲嘆氣地答應了。

  他蒙頭睡了覺,第二天,程丹若安排的說書先生便進了宮,繪聲繪色地說起《西游》的故事。

  祝沝聽得入神,暫時忘了養病的煩躁,沉浸在神話故事中不可自拔。

  等故事講到最新話,浮在宮城上空的煙塵也就散去。

  他的病好了。

  八月倏忽而至。

  這也是一個特殊的月份,有中秋節。

  宮內的海棠和玉簪都開了,平日走動的禮物中,西瓜的頻率越來越高。石榴也到成熟的季節,薄皮紅籽,惹人喜愛。

  何皇后請示祝沝,今年要不要辦個家宴,宴請田太后、馮皇后以及淑妃等長輩。

  祝沝同意,又想讓程丹若和謝玄英也一起來,被何皇后勸阻。

  「寧國夫人也就罷了,謝首輔是外臣,總有不便。」她建議說,「下月重陽是程夫人五十大壽,陛下可置宴祝壽,以全人倫。」

  祝沝採納了她的建議:「五十是整壽,朕該送姨母什麼好呢?」

  何皇后一時犯難。

  眾所周知,寧國夫人生活簡樸,並不喜好奢華,連帶后妃們也不好奢靡,崇尚清雅自然。

  皇帝的恩賜固然榮耀,相信她也不會拒絕,可祝沝想要的,應該是一份真心能博取對方喜愛的禮物。

  寧國夫人喜歡什麼呢?

  她思來想去,依舊無果,只好道:「陛下何不詢問謝首輔呢?」

  祝沝覺得有理,過了兩日,借賜月餅的機會,就向謝玄英提出了這個問題。

  「姨母照拂朕多年,卻鮮少求朕什麼事。」他道,「下月便是她壽辰,朕想送她一份大禮。」

  祝沝已經二十歲了,二十歲的青年已非幼童,哪怕不理朝政,對很多事也有自己的見解。

  田太后疼愛他,可這是移情,她無法接受兄長逝世的痛苦,將他當做了別人。他憐憫田太后,在田太后身上感受母愛,查找生母的影子。

  但太后是太后,生母是生母。

  祝沝從來不會混淆這一點。

  程丹若又有不同。

  幼年在承華宮,祝沝時常感到不安,說不清楚是為什麼,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總生病,但每當她來過,身邊人都會放鬆很多。

  她讓祝沝感覺到安全,並情不自禁地依賴。

  後來,他搬出皇宮,住到了南山桃園。

  氣氛更鬆弛了,很多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他臉上有胎記,不想見生人,沒關係,看不進書,字寫得歪歪扭扭,也沒有關係,淘氣鑽進樹叢,結果被露水浸濕而發燒,一樣沒關係。

  所以,哪怕程丹若並不像一個「母親」,祝沝依舊視她為養母。

  只有母親,才能帶給孩子最大的安全感。

  他現在做了皇帝,也沒有改變想法。

  老師們說,君王肩負社稷,要治理天下,他想想都覺得煩。

  內閣的奏章多如小山,字跡密密麻麻,官員的職稱事務繁雜透頂,他連人名都記不全,更不要說戶部每年的開支,數字念過好像魔咒,讓人頭大如斗。

  養父母能接過這些事,他只覺得如釋重負。

  至於外面人說什麼專權惑上,把持朝政,祝沝素來不屑一顧。

  他們這麼做,有什麼好處?是更富貴,還是更威風?每日一大早進宮,在無窮無盡的奏章中做事,吃的不過幾道菜,穿的不過幾件衣,夏熱冬寒,過得一點都不舒服。

  祝沝曾問過程丹若,她已富貴至極,為何還要終年操勞,忍受人們的誤解,這值得嗎?

  她說值得,因為百姓會過得更好。

  祝沝短暫地想起宮外的場景,茅草田壟,布衣耕牛,覺得他們很心軟。

  於是,老師們沒玩沒了地念叨時,他就問,這些年,百姓是不是越過越好?

  老師們沒有否認。

  他就說,你們一直都說的「政在養民」,不是已經做到了嗎?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非要我過得不好,你們才高興嗎?

  質問過後,老師們說得就少了。

  祝沝對如今的日子很滿意,希望能持續得久一點,為此,十分樂意「賄賂」下養父母。

  「朕欲送姨母一份賀禮。」祝沝重復道,「不知她有何心願?」

  謝玄英抬首凝視年青的帝王,判斷他話中的真心,見他神情真摯,並非作假,方才道:「陛下,我們夫婦沐受天恩,富貴已極,實不必再恩賜。」

  祝沝露出失望之色:「莫非姨母所求的,是朕為天子也難以辦到?」

  謝玄英遲疑少時,微有踟躕。

  「姨父。」祝沝懇切道,「但說無妨。」

  「臣妻確無所求。」謝玄英道,「只是微臣……偶為她不平。」

  「這話從何說起?」祝沝不解,「可是有人怠慢姨母了?」

  謝玄英搖頭:「非是怠慢,只是二十年來,微臣自侍郎到尚書,再位任首輔,得封大學士,均是嘉獎。可她自封寧國夫人後,縱然夙興夜寐,戰戰兢兢,不敢懈怠,卻終無再得。」

  祝沝一想,還真是如此。

  二十年打理朝政,烏髮變霜雪,可她始終還是寧國夫人。

  「那朕封她……」祝沝讀書太少,一時想不出來,乾脆問,「依姨父之見,朕封她什麼好?過去可有先例?」

  謝玄英正色道:「臣舉賢不避親,請封程丹若為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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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8 00:57:06 |只看該作者
卷拾柒 為政那些年 第六百章 寧貞侯

  皇帝破天荒地召見了內閣全員。

  謝玄英為首輔,這不必說,蔡子義為次輔,還有趙侍郎和孔廉之。

  蔡、趙是楊首輔臨死前舉薦之人,也是如今楊黨首領,接手了楊首輔的勢力。他們倆進門前,悄悄對了個眼神。

  ——陛下親自召見,難道是想過問朝政?

  ——今日寧國夫人不在宮裡,莫非……

  兩人揣測半天,誰想一進乾陽宮,先看見了喝茶的謝玄英。

  他們:「……」想多了。

  果不其然,青年皇帝在簾子後頭,手裡不知把玩著什麼,口中說的話卻把大家嚇一跳。

  「朕欲封姨母為侯。」祝沝開門見山,「眾卿以為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先瞅了眼當事人的丈夫。

  謝玄英喝茶中。

  懂了。

  蔡子義沉吟:「寧國夫人勞苦功高,陛下欲恩賞乃應有之義,但——」他委婉地勸誡,「昔年太祖訂制,非社稷軍功不得封侯,不如另賜珍寶嘉賞。」

  祝沝道:「朕知此事,然則,姨母並非未立寸功。」

  他不喜歡聊天,看向永年。

  永年做過相關功課,躬身道:「泰平十八年,山東無生教作亂,程夫人奉命探視魯王太妃,路遇叛賊首領白明月,殺之,此乃一功。後貴州夷人作亂,程夫人隨謝首輔外放,亦殺敵一人。」

  謝玄英頷首:「這兩件事,均為我親眼目睹。」

  其他人將信將疑。

  他道:「我夫人晉為司寶女官,就是因平叛有功,諸位不信,可叫起居官翻閱記錄,當有此事。」

  別的不敢說,《起居注》裡如果記了這事,多半是真的,他們夫婦的能耐還沒大到篡改史書的地步。

  但孔廉之道:「僅斬首二人便封侯,未免惹人非議。」

  「閣老恕罪,奴婢僭越,說句實話。」永年是祝沝身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可名聲比前幾任都要好,蓋因他是個厚道人,既不斂財,也不爭權,一心一意服侍,宮內外都給幾分顏面。

  孔廉之亦不例外:「年公公但說無妨。」

  「程夫人多年辛勞,陛下看在眼裡,諸位大人也看在眼裡。即便只論軍功,也不止二人首級,此前與緬甸為戰,咱們這兒派去的軍醫就不少了,傷病營救回來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在朝鮮的仗打了一年多,救下的人更不在少數。」

  永年沒上過內書堂,言辭並不機敏,可勝在功課做得足,語氣懇切,「沒有親身上陣,難道就不算功勞了嗎?」

  孔廉之一時語塞。

  永年說得沒錯,軍中論功行賞,也不是光看斬首的人頭。事實上,為了避免士卒爭奪人頭,隊伍中有專人負責收割首級,所得首功都會分到每個人頭上。

  軍醫自然也在此列。

  而傷病營的設立與軍醫的培訓,原本就出自程丹若之手。

  眼下不承認她的功勞,未免有卸磨殺驢之嫌。

  他決定閉嘴。

  趙侍郎開口了:「可女子封侯,史無前例。」

  謝玄英瞥來一眼。

  「沒有前例嗎?」祝沝奇怪,「朕記得漢時曾有過幾位女侯。」

  蔡子義不得不解釋:「陛下說的是漢初之事,此後再未有過,本是特例。」

  「既有過,再封一次,又有什麼不行的?」祝沝有點煩了,「以姨母對朕的養育之恩,封個太后也未嘗不可。」

  謝玄英:「……」

  他閉了閉眼睛,安慰自己,這孩子天性純良,肯定沒想太多。

  可「太后」兩個字,足以觸動大臣們的神經。

  眾臣幾乎異口同聲:「陛下不可!」

  封養母保母為太后,過去不是沒有,皇帝非要封,反對起來可不容易。萬一被他幹成了,程氏搖身一變成帝王母,垂簾聽政,名正言順。

  以她經營多年的根基,地位再難動搖。

  還不如封侯呢。

  侯爵是同事,太后是領導,孰輕孰重,大家都分得清。

  皇帝如果起了封太后的念頭,那封侯就靠譜多了。

  謝玄英見火候到了,輕輕點了句:「爵位有世與不世,我與夫人無嗣,倒也不必傳於後人。」

  這話說得淒涼,大臣們微露同情,沒兒子這種事,確實挺慘的,很容易平衡他人心理。而且,能傳承的爵位和不傳承的爵位,含金量大有不同。

  也……不是不能考慮。

  眾臣沉吟思索,眼神交流頻繁。

  謝玄英正準備喝口茶,再醞釀醞釀,沒想到祝沝冷不丁道:「朕意已決。」

  眾人:「?」

  祝沝卻是已經下定決心。

  人人都說,養父母神仙眷侶,可惜沒有一兒半女,著實可憐。興許尋常人家確實如此,可他們怎麼一樣呢?

  他是皇帝,縱然是半子,也比其他人強太多。

  朝臣們越反對,越讓他不舒服,搞得好像他什麼都做不了似的:生母已故,何家凋零殆盡,無可奈何,難道連回報養父母都做不到嗎?

  他這個皇帝,豈是如此無能?

  姨母不過想要個侯爵,給她又怎樣?

  「傳禮部。」祝沝站起身,斬釘截鐵道,「朕要封姨母為侯。」

  大臣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謝玄英。

  他靜默片刻,微微一笑:「謝陛下恩典。」

  其他人:「……」完了。

  本來謝玄英就大權在握,現在還有皇帝金口玉言,誰還攔得住?

  -

  宮廷的消息都自帶小翅膀,不消片刻,便傳遍京城權貴之家。

  一時間,人人都知道,程夫人要封侯了。

  各家反應不一。

  與謝家親近的人自然高興,尚寶畢竟是女官銜,不是正兒八經的官職。但封侯就不一樣了,為勳貴後,就能名正言順地執掌朝政。

  誰不想自己上的大船更穩固呢?

  但彈劾的人也不少。

  石岩外放多年,剛被調回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乍聽見此事,立馬回家寫奏章反對。可惜,他彈劾程丹若次數太多,以至於沒人在乎他講了什麼。

  還不如其他官員的聲音響。

  楊黨聲勢浩大,奏章寫得引經據典,振振有詞,核心思想無非幾種:要麼是拿出祖制,表示非軍功社稷不能封侯,其他打過無數勝仗的人還沒有混到侯爵,她憑什麼能封侯?

  要麼就是說,不管她有多大的功勞,牝雞司晨已經很過分了,再封侯,豈不是雪上加霜,誤導世人嗎?女人怎麼能封侯呢?

  總而言之,我們不同意。

  有反對的人,就有反對反對的人。

  謝玄英混了幾十年官場,早已不復當初無人可用的窘境。

  他有同黨,有學生,有後輩。

  楊黨剛發聲,這邊就有人開炮回懟。

  女人怎麼就不能封侯了?過去又不是沒有過,漢朝封的女侯你們都忘了?史書沒讀過嗎?就知道睜眼說瞎話,你們怎麼知道人家沒有軍功?

  然後拋出幾場戰事中,傷病營的人數和治療量,反問他們,這些學生難道是憑空出現的嗎?砍掉的首級是軍功,救回的人命就不是了?

  再說社稷之功,你是沒有打過天花疫苗嗎?之前某地爆發天花,接種過牛痘的人皆倖免,這樣造福蒼生的功勞,你們究竟是看不見,還是不想看見?

  雙方罵得有來有往,熱鬧非凡。

  朝廷爭論不休,市井也津津樂道。

  「女人封侯,哪有這樣的事,不像話。」

  「女人怎麼就不能封侯了,女人還當過皇帝呢。」

  「大逆不道!我就知道程夫人包藏禍心!」

  「人家有沒有禍心我不知道,你身上的毛衣扒下來再說。」

  「豎子無禮!」

  圍觀群眾哄堂大笑。

  掌櫃一邊聽熱鬧,一邊打算盤珠子,和伙計感慨:「女人當家有什麼稀奇的,咱們老家不都是堂客說了算?」

  伙計點點頭,端上一盆飄滿辣椒的暖鍋,吆喝道:「客人,你要的鍋子。」

  銅鍋剛剛放下,就有人招呼,「小二,再來一碟花生。」

  「客人,花生沒了。」伙計說,「這玩意兒榨油,不好買呢。」

  「嘖,麻煩,那就再來份紅薯粉絲。」

  老百姓才不管女人不女人的,日子好過就行了。

  -

  別看朝臣們吵得凶,可中樞的人都清楚,這事兒基本上已經定下了。

  祝沝有帝王之名,謝玄英有攝政之權,他們意見不一致,事情才有變化,事到如今,唯一能阻止的人,僅有當事人。

  除非程丹若自己不想要,否則,木已成舟。

  別說,還真有跑過來勸說的。

  什麼程夫人你一向賢名在外,這次也要明事理啊,如果你推辭了陛下恩賜,名聲一定會更上一層樓。

  程丹若考慮片刻,笑道:「諸位的勸誡,我一定銘記在心。」

  然後,她真的上了一道奏疏,推辭皇帝的恩典。

  祝沝氣壞了。

  在他看來,這是大臣在逼迫程丹若。

  她做錯了什麼呢?二十年戰戰兢兢付出,連俸祿都沒拿過,現在還要這樣被人威脅。

  他非常堅決地發了第二道詔書,而且是直接送到她手上,要她蓋章。

  程丹若退回了詔書,表示皇帝的恩典她十分感動,但不欲令陛下為難,還是算了吧。

  祝沝不為難,他非幹不可。

  於是,他跑去光明殿,拿了自己的寶璽,「啪」一下,自己蓋了。

  程丹若只好跪倒,俯首謝恩。

  這一天,她帶回了封賞自己的詔書。

  一張錦帛,握在手裡輕飄飄的。

  回到家展開,也就二三百字,再加她熟悉的鮮紅印璽。

  內容大意則是:她品性出眾,屢立功勞,造福國家社稷,輔佐明君聖主,實在是值得讚揚,為了表彰她的優秀舉動,授予爵位——

  「寧貞侯。」程丹若看向暖閣上吃餛飩的人,「你定的,還是禮部定的?」

  反正以祝沝的文化水平,他取不出來。

  「我。」謝玄英說,「社稷安寧,萬邦以貞,於你而言,比忠貞好吧?」

  程丹若「嗯」了一聲。

  貞潔是「貞」的延伸意義之一,並不是這個字的全部含義。比如利貞就是「正」的意思,守正道,行正事,故謂之「君子貞而不諒」。

  而謝玄英所說的「萬邦以貞」,就是天下清正的意思。

  國家安寧,世道清正,確實是再好沒有的意頭了。

  「且你為女子,以你為貞,豈不比道學家曲解更好?」謝玄英已經想好了,過幾天就寫一篇文章說君子貞和女貞。

  女子的貞潔和君子的貞潔,有什麼不同嗎?

  應該是一樣的。

  生而為人,無論男女,都該正直清白,恪守正道,堅定不移。

  程丹若被他說動了:「也是。」

  美是可以被定義引領的,貞潔也是。

  與其讓世人誤解以死殉夫的行為是貞潔,不如告訴她們,貞潔是品性,而不是一次落紅,清白是德行,而不是露出的肌膚。

  從此後,貞潔烈女將是不懼艱險、堅守自我的女性。

  這不是也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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