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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青青綠蘿裙] 我妻薄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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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6 01:33:26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章 老太太

  陳柔娘和陸子介的婚事,算是多方滿意的結果。

  程丹若滿意,陳柔娘滿意,陸子介滿意,黃夫人、陳老爺、李姨娘也都滿意。

  那麼,有沒有不滿意的人呢?有。

  陳老太太不滿意。

  一次請安時,她質問黃夫人:「我記得禮兒和我說過,這人是想說給丹娘的,怎麼就是柔娘了?」

  黃夫人不意陳老爺居然和老太太提過,不得不解釋:「老爺對子介寄予厚望,許配柔娘更能顯出我們家的誠意,且陸家人丁單薄,丹娘在這方面差了些。」

  陳老太太並非蠻不講理之人,她不滿的其實並非婚事,而是他們夫妻不把她的吩咐當回事——之前,她可是再三要求過給程丹若講一門親事。

  果然,病了這麼多年,這個媳婦逐漸不把自己放心上了。

  陳老太太僵硬地撥弄著佛珠,口氣卻緩和:「既是如此,丹娘的親事便由我做主,你看如何?」

  黃夫人自無不可,親戚的親事說好了是萬幸,說的不好可要落埋怨。「娘的眼光自是比我們好。」她笑著恭維。

  陳老太太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好。」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不管是黃夫人,還是程丹若,都以為過去了。

  程丹若以為暫時解決了親事,繼續一心一意地服侍陳老太太,只偶爾覺得老人家越來越離不得人了,總是冷不丁問:「丹娘,你也大了,今後有何打算?」

  「老太太若不嫌棄,丹娘願意一直服侍你。」程丹若半真半假地奉承。

  每當這時候,陳老太太總是會微笑:「傻孩子,我還能留你一輩子不成?」

  程丹若道:「那才是我的福氣呢。」

  「你這孩子,」陳老太太眸光閃爍,慈愛溢出唇角,「放心,我老婆子還活著,斷不會叫你無依無靠了去。」

  「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藥來,「您呀,少說也要活到耄耋,長長久久為丹娘撐腰。」

  陳老太太被她哄得高興,愈發堅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動聲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熱過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裡都熏一熏。」程丹若說,「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個香包掛在帳子上,許是舒服些。」

  陳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該回來了吧。」

  陳家二少爺陳知孝,年十六,正在蘇州的「春風書院」上學。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書院,山長以前是翰林院侍讀學士,官不高,卻清貴,告老還鄉後於家鄉開設此書院,引來慕名的學子無數。

  陳老爺只陳知孝一個長成的兒子,自然要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進去。

  春風書院管理嚴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學子們在城內疏散疏散,唯有節日方才會給三五日假期,叫他們歸家與親人團聚。

  端陽是大節日,自年後返回書院讀書的陳知孝,終於能回家了。

  於陳家而言,這無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書信才送來,說端陽歸家,黃夫人就急切地叫人灑掃院子,晾曬被褥,熏染屋子,樣樣準備妥當。

  待到端午節前兩日,門口陸陸續續開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懸掛上泥塑的張天師像,雕刻了各式各樣的毒蟲點綴一邊,做出活靈活現的驅蟲場景。

  五月初五,端午節當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來。

  最小的陳五郎,額間要寫上「王」字,繫上五彩的長命縷。

  其他人換上了艾虎紗做的衣衫,輕薄透氣。心靈手巧如陳婉娘,早就用紙剪出了艾葉、天師和毒蟲的模樣,戴在頭上栩栩如生,差點嚇哭小丫頭。

  程丹若不比古人講究,只用艾草編織成手鐲戴上,又給每個人準備了調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裝著常見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葉,氣味芬芳又能驅蚊。

  午間,陳知孝風塵僕僕地趕回家。

  他衣裳都沒換,就到萱草堂給陳老太太請安。

  「給老太太請安。」陳知孝見過祖母,又對在一旁照顧的程丹若行了平禮,「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還禮:「多謝表哥掛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來。」陳老太太哪有不疼孫子的,一把拉過他坐到身邊,「瘦了,黑了。」

  陳知孝長得很像陳老爺,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醜,中等模樣,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舉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學子多了幾分從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顯得瘦,書院一日三餐,餓了還有點心,老太太放心,並不曾吃苦。」

  書院裡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飽而已,但黃夫人早就叫他帶足了錢財,每日到書院門口買些燒餅、餛飩、饅頭,絕不會餓著。

  陳老太太含糊地說了什麼,陳知孝沒有聽清。

  程丹若翻譯:「老太太說,要你知曉分寸,萬不可為了讀書傷了身子。」

  陳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孫兒明白。」

  陳老太太又說了好些話,才放孫子去找母親。

  黃夫人早已等候多時,趕忙叫兒子洗漱:「午時水已備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災。」

  陳知孝哭笑不得。據說端午午時的水是最好的,能強身健體,但都是小孩子才這麼做。

  然而母親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駁,老實應了。

  沐過加入柚子葉和白蘭花的香湯,陳知孝又與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飯。

  端陽的午飯須是清一色的紅。

  紅燒鱔魚、胡蘿蔔燒肉片、鴨血湯、紅莧菜、櫻桃肉、白灼蝦,各類粽子。

  不過,程丹若並沒有加入其中,這是陳家的團聚時刻,與她毫無干系,甚至連姨娘都是沒資格出場。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權利。

  程丹若一個外人,獨自在屋裡好好用了頓飯。

  她的午飯要簡單些,白灼蝦、蘿蔔肉丸湯、紅莧菜和鹹鴨蛋。

  粽子估計是廚房來不及給她做,直接蒸了陳老爺的下屬和同僚送來的節禮,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鹹口的。

  程丹若剝了個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誰還耐煩吃這種粽子,怕胖還來不及,現在可好,這具身體雖然能吃飽飯,對甜食卻還是饞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進嘴裡,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認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後才吞下。和陳老太太一起吃飯,菜永遠是爛爛的、清淡的、低鹽的,她還會咳嗽嘔吐,每當這時,總要停下來服侍一番,才能繼續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麼,她就算只吃了一口,這頓飯也得結束。

  一個人好好吃一頓飽飯,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還要繼續過,不是嗎?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飯,節日裡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經超過大半人。

  「白芷。」她叫來外面納鞋底的丫鬟,說,「剩下的菜你們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裡還剩了不少肉腥。丫鬟們的菜肉末少,雖然是剩菜,她們也一點不嫌棄。

  「多謝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著幾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線充當牙線,清潔齒間,最後才嚼一小塊香茶餅——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等藥材製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氣。

  古代可沒有牙醫,她清潔牙齒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邊的耳房,接手熬藥的任務,讓丫鬟去吃飯。

  丫鬟樂得早些吃飯,歡歡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藥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鍋,小心翼翼地將藥倒出來。一股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苦得人流淚。

  她過濾一遍藥汁,倒入藥碗。

  其實,她說是每天親自熬藥,也就是做這點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聽裡說,這叫合理安排工作,總不能為了好名聲把自己累死,說難聽點,就是層層壓迫。

  但過日子,最好忘記這一點,不然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盤,穩穩當當地走進了正堂。

  陳家人的家宴已經結束了,飯菜撤下,眾人正圍著陳老太太,聽陳知孝講書院裡的趣事。

  「老太太。」她彎下腰,輕柔地說,「該喝藥了。」

  平時,陳老太太最抗拒苦藥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孫子回來,她心裡頭高興,竟不必她說,就著她的手一口氣喝了。

  程丹若給丫鬟多喜使個眼色。她趕緊端了新切的桃子,餵給陳老太太吃一塊,壓一壓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陳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這才發話,「孝哥兒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發孩子們,黃夫人和陳老爺便知道她有話要說,對視一眼,均自對方眼中瞧見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經過去,老太太還有什麼事?

  ——當然,還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陳老太太就開門見山:「孝哥兒已經十六了,他的婚事,你們二人可有章程了?」

  黃夫人立即道:「回母親的話,媳婦想著老爺馬上要上京了,屆時不妨請我娘家出面,打聽一下京中可有合適的姑娘,給孝哥兒說一個好的。」

  兒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長,夫妻倆商量過,不著急在松江定親,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陳老太太嘴角動了動,像是面部神經抽搐了一下,怪異得很。

  黃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預感,但忍住沒吭聲。

  陳老太太也沒看她,直接問兒子:「你也是這麼想的?」

  「孝哥的媳婦要好好說。」陳老爺點頭,又問,「母親可是有了人選?」

  陳老太太緩緩道:「之前,你媳婦和我說,丹娘無依無靠,說到外頭怕是人家嫌棄程家單薄,我便動了念頭,想將她留在身邊。」

  黃夫人心裡咯噔一聲,開口就想駁斥。

  但陳老爺更狠,直接道:「畢竟是自家親戚,做妾說出去不好聽。」

  「正是,我將丹娘當做親生女兒看待。」陳老爺用「妾」的名頭,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黃夫人自然不能拖後腿,附和道,「她畢竟是好人家的女兒。」

  陳老太太不動聲色,絕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舊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間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現在已經與你父親作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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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6:05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一章 暗傳信

  陳家的老家在湖廣一帶,位於淮河周邊。

  四年前,陳老爺在外頭做官,陳老太太則隨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時正值春汛,連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斷上漲,本以為居住在縣城定是無憂,卻沒想到如此厲害,直接淹沒了整座縣城。

  陳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鄉下的族人避難,卻再也沒有回來。

  洪水席捲而來,水淹沒了宅子,僕人們四散逃命,陳老太太滑了一跤,差點淹死在水裡。是程丹若跑回來扶起她,讓她坐在門板上,兩人在水中漂了兩天一夜,才被陳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陳老太太才攜了程丹若,隨陳老爺來江南居住。

  「是兒子不孝。」提及此事,陳老爺心中大慟,連連道,「叫母親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災,與汝何干?」陳老太太吐字渾濁,口氣卻堅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場,我總要安排她的終身。」

  黃夫人暗暗惱恨,早知道有這一齣,就不該這麼快鬆口叫柔娘定親。

  陳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兒,饒是她也覺棘手。

  做正妻,那是萬萬不行的。程丹若是絕戶女,喪父又喪母,不是她說,陸家都不想娶,陳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親戚家的女兒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說他們憐憫孤女,給她個容身之處,不知道的還不定怎麼編排呢。

  再說,尚未娶妻就納妾,孝哥兒不可能說上一門好親。

  這些道理,陳老太太不會不懂。

  黃夫人一時弄不清路數,不敢貿然開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親的這麼說,陳老爺也不能馬上駁了,含含糊糊地說:「還是再看看,我總不會虧待了丹娘。」

  陳老太太城府極深,見狀也不狠逼:「你說過的話,要算數。」

  陳老爺大汗:「母親放心。」

  她這才疲倦地閉上眼睛,示意他們回去。

  黃夫人和陳老爺心事重重地告退。

  兩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聲商量。

  黃夫人欲言又止:「老爺……」

  「唉,母親也是關心則亂。」陳老爺定下調子,「孝哥是長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為他說個得力的岳家才好。」

  黃夫人的心落回肚子裡,苦笑:「做妾也不成,畢竟是親戚。」

  這一點,陳老爺倒是無所謂,稍加思索就有法子:「這就要看母親的意思了,倘若真捨不得,留下也無妨。程家說是死絕了,仔細尋一尋,總能找到,不過費些功夫。」

  他真情實意地感慨:「母親先是遭難,又是生病,這點心願總要為她達成,否則也太過不孝。」

  黃夫人不讚同,顧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寧啊。」

  「這有何難?孝哥兒將來有了前程,自可攜妻上任。」陳老爺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豈不兩全。你也知道,沒有娘家的女人,無人撐腰,外聘指不定還吃苦頭呢。」

  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陳家,親戚情分在,不至於磋磨她,外頭卻是難說。

  黃夫人被說服了:「過兩年再說吧。」

  兩人達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這件事,當事人之一的陳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蘇州去了。程丹若卻是在他離開的次日,便聽到了風聲。

  通風報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的丫鬟悄悄來萱草堂,說潘姨娘不舒服,問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應了。

  侍候完陳老太太的午飯,等她入睡,她便繞過後院的小花園,走夾道去往錦霞院的後院。

  這裡住著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邊的丫鬟打起簾子,招呼她,「姨娘請您喝碗茶。」

  姨娘半僕半主,程丹若卻是親戚,正經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說看病,得找個合適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腳步,故作遲疑,才道:「姨娘有請,卻之不恭了。」

  「表姑娘請進。」

  程丹若走進房間,一下便聞到濃濃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邊的耳房裡,供奉著一尊觀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邊納鞋底。

  「圓圓,上茶。」

  圓臉的丫鬟應了聲,趕忙去燒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沒見你了。」潘姨娘三十多歲,鬢邊白髮星星,家常的褐色夾襖,石青裙,頭上只戴一支銀簪,樸素至極。

  看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陳家等同於隱形人,已經無寵十幾年了。

  她也是陳芳娘的生母,在黃夫人生下嫡長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過,千萬不要誤會,有人聽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為主,以為她是個典型的厲害姨娘,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在入陳家前,潘姨娘就被父親嫁給了一個木匠,家中窮困,日子十分貧苦。唯一算得上幸運的是,她入門三個月就懷孕,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並沒有這麼順利。

  當時,陳老爺在當地出任知縣,雖是初次為官,卻有岳家相助,做得還不錯,最煩惱的並非仕途,而是後院。

  他和黃夫人成親三載,膝下猶且空虛。

  黃夫人已經給過他兩個丫頭,皆顆粒無收。

  夫妻倆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還能納妾,妻妾都沒懷過,問題就大了。黃夫人十分清醒,知道萬一陳家絕戶,日子可比養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頓下來,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買人。

  但牙婆收來的都是小丫頭,最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收房可以,生養卻難。她想做成這一單生意,順帶討好知縣夫人,便說,當地的富家太太遇到這種難題,買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專找二十來歲的年輕女性,生養過的,尤其是養過兒子的,借她們的肚皮一用,養個孩子。等租借的時間到了,女人交還給丈夫帶走,孩子留下,毫無後患。

  此所謂典妻。

  黃夫人死馬當活馬醫,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這麼被丈夫租給了陳老爺,約定三年,一共八兩銀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錢,她被留下來生孩子。

  說來也神奇,半年後,潘姨娘就懷上了身孕,就是後來的陳芳娘。

  按照契約,孩子滿月後,她就結束了任務,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雙方算是兩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個多月時,與人鬥毆,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門,和黃夫人商量,說這個媳婦我們不要了,十五兩銀子買斷。若不成,孩子生下來人就要帶走,她要把兒媳嫁給一個地痞,聘禮十二兩銀。

  黃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個,就能生兩個,於是直接把人買下,留在家裡。

  許是一時善念,雖然潘姨娘只生了一個女兒,可沒多久,黃夫人就懷上了。

  陳老爺不喜歡胸無點墨的粗俗女子,見妻子懷孕,有心抹去這茬,但黃夫人以給孩子積福為由,勸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給名分。

  直到陳芳娘結親,黃夫人給長女臉面,才將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動問:「姨娘最近膝蓋還疼嗎?」

  潘姨娘道:「我聽了姑娘的話,將藥材煎煮後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於鄉野,這一兩句的應酬本事,還是來了陳家學的,馬上切入正題:「表姑娘可聽說了?」

  沒頭沒尾的,能聽說什麼?程丹若搖搖頭。

  潘姨娘壓低聲音,道:「老太太想讓你給二少爺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臉色大變。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爺沒說答應,也沒說拒絕。」潘姨娘撥動佛珠,微笑道,「我看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動動嘴角,竭力鎮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臉徹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個聰明的人,聰明人這時不會隨便亂說,但她也不蠢,此舉是想賣她個人情,將來她「嫁」給陳知孝,指不定能幫上外嫁的陳芳娘。

  尤其在她看來,做妾並不是一件壞事。

  她做正頭娘子時,吃不飽穿不暖,還要被丈夫毆打乃至轉賣,受盡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無憂,縱然無寵,陳老爺也不會打她。

  比起過往,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她意識不到妻妾之別,真心實意地恭喜程丹若,認為她今後有了依靠,必是會高興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強自鎮定,道,「先不要對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來,壓低聲音:「這是自然,八字還沒一撇,等到老爺夫人開了口,我再給姑娘添妝。」

  程丹若笑笑,拿出銀針:「我再為姨娘扎兩針吧。」

  潘姨娘高興極了,當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卻:「我不過說兩句話,哪裡值當姑娘如此。」

  「不要緊。」程丹若確實感謝她,若不是她賣好,她被賣了都不知道,「勞煩您坐榻上,把膝蓋露出來。」

  潘姨娘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褲和變形的膝蓋。

  程丹若拈起金針,為她針灸。

  時不時問:「感覺如何?」

  「漲漲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緩,人都沒之前看起來老了。

  程丹若暗暗點頭。

  她以前學的不是中醫,穿越後,雖然努力看書上課,可接觸的病人太少,實踐不足,必須抓住每個機會,將理論融會貫通。

  片刻後,她拔掉針,向潘姨娘告辭。

  出門,眉頭驟然緊鎖,思量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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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6:24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二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評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話說得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陳家十幾年,有人脈不稀奇,能把消息傳過來,納妾且不說,必然切實提到婚事,才會傳出風聲。

  那麼,陳老太太真的想讓她做妾嗎?

  不一定。

  她再窮也是良民,和打發丫頭伺候少爺不是一回事,陳知孝和她也無私情,整件事難度大,沒必要,何必多此一舉?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談婚事卻不是當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壞的打算。

  萬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會裡,子女都是父母的私產,何況只是一個「親戚」?一個投靠來的窮親戚,人家給口飯吃已是情分,難道會處處為你的利益考慮?

  她只不過是有親戚名義的幫工,表小姐的稱呼,不過面上好看點。

  沒有人會真的為她考慮,她不能依靠別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壓根沒想過懇求陳老太太,就事論事,分析問題的根本:陳老太太為什麼要自己嫁給陳知孝?

  憐憫她,捨不得她?或許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邊,不必拖陳知孝下水,這可是長子嫡孫。

  那麼,是想通過長媳的人選,來扼制後院一家獨大的黃夫人?不對,她不足以成為這般重要的籌碼。

  莫非是……程丹若頓住,想到一個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陳老太太的幼子無子而亡,這一房絕後了。陳老太太時常後悔,當初不該叫他出去報信,想為幼子留一支血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她不敢貿然提出此事,陳老爺不一定答應,黃夫人絕對不會答應,多半會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兒。

  瘦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無法牽制黃夫人。

  她就不一樣了,尷尬的身份可進可退,剛剛好。若好好籌劃,未嘗不能逼黃夫人吃個啞巴虧。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後果,對陳老太太也頗為佩服。

  老人家雖然癱著,算計一點不差。

  而最不希望這事能成的,莫過於黃夫人。

  一子頂二門,婚戀市場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該怎麼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經恢復如常,在屋中練了會兒字,等到日頭沒這麼曬了,才走進小廚房。

  老太太吃的甜軟,與其他人口味區別甚大,故專門設了一個廚房。

  「表姑娘來了,可是老太太有什麼吩咐?」掌勺的王媽媽問。

  程丹若道:「天氣漸熱,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預備做些點心孝敬老人家。」

  王媽媽道:「姑娘孝順,那我叫小芽兒給你打個下手吧。」

  小芽兒就是她女兒,這麼熱的天,她也不耐煩窩在廚房裡燒火。

  程丹若吩咐:「找點艾草來,擠出汁水,我一會兒要用。」

  「哎。」小芽兒跑腿去了。

  程丹若則找來橘子和香瓜,準備做一個冰粉版的楊枝甘露——這年頭,冰粉還未面世,芒果更是沒有傳入,估計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長。

  但用來製作冰粉的假酸漿是一味中草藥。去年秋季,她去藥鋪購置藥材時發現了種子,專門買下曬乾,預備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難,將冰粉籽裝入紗布袋,在水中揉搓,擠出黏液,再用石灰水攪拌靜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楊枝甘露的顏值關鍵。

  沒有芒果泥兌湯底,便用艾草汁來染色,清清透透的綠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氣。

  橘子剝塊,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圓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調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楊枝甘露的綠色甜品,橫空出世。

  程丹若端詳了會兒,覺得香瓜的色澤更近乎於玉色,遂改動一字,道:「就叫它楊枝玉露吧。小芽兒,折一支柳葉來。」

  陳家的後花園裡就種了柳樹,小芽兒飛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來。

  程丹若摘下一葉楊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將這兩份送去給夫人和老爺。」她吩咐道,「就說這叫楊枝玉露,可清熱去火,我專門孝敬兩位長輩的。」

  去正院的活兒必能得些好處,小芽兒應得響亮極了:「是。」

  她十來歲的人,端起托盤卻穩穩當當,碗中的湯汁分毫不灑。

  程丹若同樣端起黃梨木盤,進正房叫醒午睡起來的老太太。

  「給老太太請安。」她屈膝,將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濃的陳老太太跟前,「今兒天熱,想來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綠的湯汁,玉色的香瓜粒,鮮豔的橘子,還有透明無暇的冰粉,渾身清爽。

  陳老太太瞧見,暑氣一消,問:「這是什麼,怎的未曾見過?」

  「是我做的半道藥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楊枝玉露,取觀音菩薩羊脂玉淨瓶中,甘露一灑,百病全消的兆頭。」

  但凡老人,沒有不愛聽這個的。

  陳老太太徐徐笑開:「好,好,你有心了。」又關切道,「可給你表叔表嬸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會這麼問。程丹若不動聲色:「送啦,只是兩位妹妹並恭哥兒那裡,我怕他們歲數小,腸胃弱,還是等天再熱些。老太太也是,此物雖能清熱去火,還是少用。」

  「嗯。」陳老太太拿起調羹,慢慢飲了一口。

  坦白說,味道並不驚豔,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頭也好。她吃著便有七八分的滿意。

  剛想抬頭誇獎兩句,卻見程丹若望著她的眼中,透出些許懷念與傷感,還有滿滿的濡慕。

  她吃了一驚:「怎了?」

  程丹若如夢初醒,趕緊擦擦眼角,笑道:「無事。」

  「可是受了委屈?」陳老太太關切地問。

  程丹若搖頭。

  「說實話。」陳老太太故作不悅,「莫非有人覺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裡的話,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淒然道,「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陳老太太一愣。她嫁進來的時候,程丹若的祖母還待字閨中,兩人見過幾面,依稀記得是個清秀文靜的姑娘。

  而對一個嫂子來說,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嘆息兩聲:「是了,我記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誕。」程丹若貼心地說出答案。

  陳老太太點點頭,主動道:「我記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燒香。」

  程丹若輕輕應了聲「是」。

  她也不傻,全年無休地照顧一個中風病人。這兩年,她每年都會找個時機,要麼清明,要麼佛誕,要麼冥壽,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燒香。

  同時住上三、五天,給周邊的人義診,為泉下的父母親人積善行德,也是放鬆休假,省得總是悶在陳家。

  當然,不排除「結善緣」的意思。

  廣撒網,才能撈到魚。

  陳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楊枝玉露」背後的涵義。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幾分憐憫心,可憐她想為親人燒香,還得繞彎子懇求一番,故不予計較,甚至道:「那你便趕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紅了:「多謝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來吧。」陳老太太道,「叫兩個人跟你去,也是為你父母積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陳老太太的首肯,找黃夫人說明就容易得多。

  見程丹若上門,黃夫人面上不見分毫異色,親熱地說:「丹娘怎麼來了?你方才送來的楊枝玉露我用了,好靈巧的心思。」

  「這不算什麼,表嬸喜歡就好。」程丹若說著,瞟了一眼丫鬟們。

  黃夫人使個眼色,周圍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餘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測來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話,來討好自己了?還是說有別的話要說?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誕。」

  黃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燒香祈福。」她略帶局促地解釋,「我每年都會在寺外義診,為爹娘積福。」

  黃夫人嘆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這樣的人,寄情於神佛,也是沒辦法的事。」

  嗯?黃夫人眉梢微動,認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無異常的表情:「多燒點香,念點經,期盼來世再敘親緣,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黃夫人神色不變,頷首道:「你也別太自苦了。這樣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畢竟不是閨閣女兒多待之地。」

  「我倒是愛晨鐘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謝,「多謝表嬸,給您添麻煩了。」

  黃夫人心裡便有幾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雖寄身於此,卻自有傲氣,寧可出家修行也不願為妾,並不算出人預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誤的孝哥兒,她想怎樣,與我何干?

  *

  五月十六,謝玄英隨老師晏鴻之去訪天心寺。

  晨曦微微,兩人騎著馬,只帶了三四隨從,悠閒地溜達出城。

  晏鴻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紀,外表卻一點看不出來,一身蓮青色苧麻直身,方頭皂靴,頜下一縷白鬚,仙風道骨,逍遙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麼板著臉?」他隨性風趣,路途無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謝玄英道:「弟子沒有板著臉。」

  「哎呀,看你生氣的。」晏鴻之哈哈一笑,「為師不過拋下你,去揚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氣成這樣?」

  謝玄英不吭聲。他離京來江南,打的旗號就是侍奉在江南講學的老師,還未出門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師出門去了,說是去蘇州兩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馬上就回。

  謝玄英當了真,等了半個月,傳來消息,老師又轉道去了揚州。

  足足月餘,他才回來。

  「老師既在揚州,便該知會我一聲。」謝玄英說。

  晏鴻之一本正經:「揚州風流地,意志容易消。」

  謝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學盛起,士林中便引發一股風潮,誰若埋頭只讀四書五經,誰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個性為傲。

  因此,不管老一輩的名儒,還是小一輩的讀書人,都有各自的愛好。晏鴻之的愛好就是登山觀景,寫一二小品,回來傳於友人,其雜集《山間錄》在坊間銷路頗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歡當場寫稿,尤愛酒後揮墨,醉醺醺地寫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擔憂無比,多次叮囑學生看顧。

  然後,他就不愛帶學生四處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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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祧:音同挑,祖廟、宗廟、繼承上代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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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6:37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三章 女醫心

  巳時將近,天氣漸熱,天心寺所在的玉龍山也近在眼前。

  這家佛寺本來無甚名氣,不過鄉間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經此地,討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見他,便大驚失色,稱其有金龍相隨,將來貴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這山便改為玉龍山,寺廟得賜「天心寺」,經過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為與靈隱、寒山並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號夢覺,未出家時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幾歲突然看破紅塵,辭官歸鄉,落髮出家,潛心鑽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鴻之行走江南,總要前來一晤舊友。

  未到山腳,道路兩旁便多了許多支起的茶棚或攤子。小販們售賣自家做的香、護身符、平安果,還有人賣自家畫的佛像。

  謝玄英按下大帽的帽簷,遮住大半張臉。

  晏鴻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馬,說:「騎馬騎得我老骨頭疼,散散。」

  老師下馬,學生怎能騎馬,謝玄英只好跟著下來,默默跟隨。

  晏鴻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階下,問守著幾個木桶的小和尚:「小師傅,寺裡何時賣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實煎泡而成的飲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這是程施主獻給敝寺的方子,喚做『楊枝玉露』。」小和尚老實說,「近日天熱,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飲一杯能解乏清熱。」

  晏鴻之瞧瞧上頭寫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確實渴了,給我盛一杯。」

  謝玄英示意小廝付錢。

  小廝揣度主子心意,給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錢,拿起蓋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澆上碧綠的汁水,綠瑩瑩的如竹林餘韻,光看就覺爽口。

  晏鴻之慢飲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銀丹草(薄荷),黎朦(檸檬),還有陳年碧螺春,茶葉略差了一些。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著山間的圍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親自一問。」

  晏鴻之老花又近視,眯著眼睛看了半天,才發現那邊有一塊牌子,上書「義診」二字。

  又有一塊白布,寫著「婦孺優先,老人其後,不治成丁,煩請見諒」。

  晏鴻之「咦」了聲,負手前去一探究竟。

  謝玄英潑掉茶水,茶葉太劣質了,縱有甘草也難掩其澀味:「老師?」

  「無妨,時候還早。」晏鴻之走近,方才發現草木掩映間支有一草棚,掛了些許茅草遮擋兩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給鄉間夫人看病。

  「老爺。」晏家的小廝十分機靈,早早打探了來龍去脈,低聲回稟,「這是按察副使陳大人家的親戚,父母雙亡,自幼習得醫術,偶爾來天心寺義診,為貧家婦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積攢功德。」

  晏鴻之撫須一笑:「倒是個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見是個年輕女子,便失了興趣,轉身上山。

  謝玄英轉回視線,欲言又止。

  他已經認出了程丹若。

  「三郎?」誰想略一駐足,就被老師逮個正著,「瞧什麼呢?」

  倉皇之下,謝玄英只好隨便找話應付:「義診自是好事,然貧戶人家,成丁才是頂樑支柱,一旦得病,全家無著。」

  「怕也是無奈之舉。」晏鴻之笑了笑,再次駐足。以他的年紀,倒也不必避諱什麼,仔細瞅了瞅。

  只見那女大夫白衫藍裙,衣著十分樸素,烏黑的髮間只一支桃木釵,耳垂上不過兩朵銀丁香,仿若貧家女子。

  唯有肌膚雪白如霜,絕非終日忙於生計的女子,出賣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聖賢者幾人?她一個小娘子,還青春未嫁,總要為自己的名聲考慮。」

  說起這個,謝玄英又有話說。

  「世風日下。」他道,「我聞揚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為一男子所扶,竟斷臂以證清白。」

  他極不讚同:「其禮非正理,長此以往,人人趨利避害,不復真情。」

  晏鴻之失笑。

  「純真學說」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義舉,非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應當褒揚。

  而女子守貞節烈,也非是因為與人肌膚相親,便要斷臂以保清白,應當是受到暴行不從,悍然赴死,此所謂「貞」,當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寧死而不從,此所謂「烈」。

  道學家一口一個「禮」,卻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這個理,事卻未必能這麼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晏鴻之指著遠處的草棚,「此女礙於世俗之見,不治男子,確為私心,也是人情。」

  「我並無指責之意。她一介女流,能無償醫治百姓,已殊為不易。只是……」謝玄英抿唇,沒說下去。

  晏鴻之莞爾。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盡之言,可時下風氣如此,能有幾人,尤其是女子,能夠擺脫世俗之見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離去。

  *

  程丹若並不知道,離自己十步之遙,兩個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關於貞潔的討論,觀點在當下算得上十分先進。

  她只是一個接一個地接診病人。

  為什麼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確實是一個考慮因素,但另一點,無論是晏鴻之還是謝玄英,都是意識不到的。

  假如給成年男人看診,那麼家中的女人,就會失去看病的機會。

  看病是免費的,藥材卻要他們自己買。

  而無錢治病的人家,誰沒有病呢?

  窮人還愁沒有病生嗎?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無法保持衛生導致的婦科病,多次生育導致的子宮脫垂,丈夫亂搞傳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過最容易治的病,是閉經。

  「你女兒沒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長不大。」程丹若對她的母親說,「多給她吃點東西吧。」

  婦人愁眉苦臉:「哪有錢唷,一個小囡囡,有口飯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桿似的,好像風一吹就會斷。她怯生生地問:「大夫弗來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給吾吃副藥,流點血就好了?」

  程丹若搖搖頭。

  母女倆滿懷遺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時候,連藥方都很難開。

  中醫看病,太難了。

  她不是神醫文的主角,能瞬間辨認出是什麼病症,大多數時候都很沒信心。

  望聞問切,望是最簡單的:面色潮紅,多是熱證,蒼白多是血虛,萎黃就是脾胃虛,晦暗是腎虧,黃疸是濕熱。再看舌苔,白黃膩黑,都有不同的對應。

  切脈就很復雜了。

  什麼樣的脈象是浮脈,什麼樣的是沉脈,摸起來好像差不多,很難辨認。這就必須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差別。

  可就算摸準了,中醫裡有多少是可以借鑑的,有多少是巫醫的殘留?

  難道藥方裡有夜明砂,就真的給人開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認為蝙蝠可夜間飛行,視力出眾,才會名為「夜明」,現代人誰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這個,還能學會聲波探測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體炎、扭傷和蛔蟲病之類的,這都有現成的藥方可用,依據病人的情況增減藥量即可。

  這種治病的方式放到現代,得被老師痛罵「草菅人命」。曾幾何時,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錯,耽誤一條人命。

  但現在……不要慫,直接上,就當自己是赤腳醫生。

  人命太賤,有的人她不看,一輩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經不會更糟了,不是嗎?

  再說了,有的病並沒有那麼難治療。

  比如今天,雖然大多數時候只能開個聊勝於無的藥方,但也踏踏實實治好了一個患者。

  這戶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鎮,姓王,家境還過得去,偶爾能吃頓肉。前幾日,兒子孝順了王大娘一碗肉,誰知道吃下去後,腹痛不止,噁心嘔吐。

  老大娘節省,不肯就醫,一拖再拖。

  今日聽聞程丹若在此義診,又是個女大夫,兒媳才悄悄把婆婆送來。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會說官話,講的都是純粹的吳語。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過一段時日,聽得懂也會講,交流倒也沒有難度。

  詢問得知,老婦人吃了豬肉,程丹若便問她:「老人家最近如廁,有沒有看見一片片的小白蟲?」

  和女大夫說話,遠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歸羞窘,還是答了,且小聲表示肛門瘙癢難耐,問大夫能不能給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義嗎?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腸做的指套,略做檢查,便確定是絛蟲病。

  先讓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兩,再用檳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時分就腹瀉不止,排出了蟲體。

  程丹若戴上自製的口罩,查看糞便,發現頭節已經排下。

  「蟲已經打掉了。」她微微彎起唇角,「以後別再吃沒煮熟的豬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處和人說她醫術高明,藥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復又心酸,啊,像她這樣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讚譽,窮人的生活有多難,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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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6:48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四章 夜半驚

  夕陽西下,香客們均已歸家。

  程丹若收拾藥箱,和白芷一道上山。這幾日,她們都借住在天心寺裡,因為楊枝玉露的方子,不收她錢。

  小院清淨,推門進去,不聞人聲。

  白芷立即發怒:「郝媽媽又偷懶了,姑娘回來,熱水沒有,飯也沒有。」

  程丹若嘆了口氣。

  她不可能獨自上山禮佛,黃夫人派了一個媽媽並一個車夫跟隨,算是照看。

  可郝媽媽並不好,辦事推三阻四,偷奸耍滑一把好手。今天說要下山義診,她就推說中暑,要在屋裡休養,並照看院子。

  現在呢,人影不見,連頓飯都不給她拿。

  「算了。」她叫住尋人的白芷,「我去提飯,你熏熏屋子,天要暗了,不要讓蟲爬得到處都是。」

  白芷道:「姑娘也別太縱著這些老媽媽,她們就是欺軟怕硬。」

  「我不是縱著,是沒辦法。」程丹若說。積年的老僕連正經主子都敢折騰,何況她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人家欺負的就是她,而她毫無辦法。

  和黃夫人告狀,黃夫人最多明面上訓斥幾句,郝媽媽畢竟是她的人。而這樣只會讓人背後說她閒話,並惹來黃夫人的惡感。

  威逼利誘就更扯淡了。

  威從何來?利從何來?

  宅鬥也要有底牌,除非她打算一副藥把人弄死,不然,真的一張牌也沒有。

  只能忍下算了。

  主僕二人分頭行動,一人打掃屋子,提熱水,一人去廚房領飯食。

  天心寺的齋飯還不錯,程丹若分了一半的菜給白芷,叫她自己回房去吃,自己則留在房間裡,準備享受一段安靜的晚餐時間。

  「阿嚏。」吃素肉時,突然打了個噴嚏。

  程丹若緊緊衣裳,納悶是不是吹了風。

  夾素火腿時,又是「阿嚏——」一下。

  她心中警鈴大作,立即起身,提起水壺倒杯熱水,然後環顧一周,悄悄從袖中取出一袋板藍根,倒進去飛快攪勻,一起喝下。

  然後再用水沖一沖,洗掉板藍根的氣味,若無其事地坐回去繼續吃。

  接著,第三下。

  「阿嚏。」

  她:「誰在背後說我壞話?」

  是誰呢?

  一院之隔,清淨而乾淨的廂房中,晏鴻之正在和主持夢覺大師吃晚飯,謝玄英陪侍在側,替老師執壺。

  兩人不免談到程丹若。

  夢覺大師指著桌上的冰粉,道:「這就是程施主給予敝寺的方子,生津解暑,清涼降火,夏日食來適意得很。」

  冰粉加了芝麻、花生、紅糖,比飲料更香甜可口。

  晏鴻之吃了小半碗,才道:「此物得來尋常,難得別出心裁,只不過,怕是人家姑娘的家傳方子,你怎好意思收?」

  「收下才是慈悲。」夢覺大師簡單介紹程丹若的來歷,「程施主家在大同,寒露之亂時,舉族俱沒,已無親族在世。」

  寒露之亂,指的就是五年前,瓦剌突破居庸關,入侵大同一帶,大夏官兵連連敗退,胡人屠城數座,死傷近十萬的慘劇。

  當時事情一出,舉國震驚。

  更令人無語的是,胡人最後不是被擊退,而是自己戰線拉得太長,收獲又足,自己撤退的。

  這下,連謝玄英都不禁有幾分惻然,父母雙亡,尚有宗族照顧,舉族俱沒,那是真的孤苦無依,身世飄零了。

  「程施主掛念父母,想為他們在這裡點一盞長明燈,可惜身無餘財,便以膳方相抵。」夢覺大師不疾不徐道,「我若不收,她如何能安心,唯有收下,才不負她一番孝心。」

  晏鴻之嘆息兩聲,頗為讚同,又感慨:「去歲長江水患,不知多少災民,好些個男子,手腳俱全,卻以乞討為生。而這位程姑娘身世飄零,卻堅忍向善,寺下義診,普度眾生,多少男兒竟不如她。」

  夢覺大師不禁道:「此事我有所耳聞,長江水災竟如此嚴重了?」

  「可不是,近二三十年,每四五年便要遭災一次,比前朝可嚴峻得多。」晏鴻之不是只會空談經學的大儒,對實務頗為關心,「朝廷再不重視,必成大禍。」

  夢覺大師點點頭,兩人就歷朝的水災開始了新的話題。

  此時此刻,他們並不清楚,長江的水災今後只會越來越嚴重,而這不管是明清還是大夏,都無法徹底解決根源。

  *

  長江為什麼水患頻繁?

  兩位當世大儒深入探討的難題,假如去問程丹若,她馬上就能答上來。

  造成水災的原因是圍湖墾田,而伐山砍木的背後,是人口日益增長帶來的必然矛盾。

  大夏1370年建朝,比明朝晚了兩年,一百多年過去,已經到了麥哲倫環球旅行的年代。

  封建社會已經走到最輝煌也是最危險的階段。

  但這和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有什麼干系呢?

  她和白芷各自用了晚飯,稍作梳洗後便早早睡下。

  寺廟的禪房有一股浸染到深處的檀香,出世之地的氣息平息了她內心的紛雜思緒,很快入夢。

  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照顧病人的心事,這一覺睡得甜又沉,好似一直一直都醒不過來,身體倦得厲害。

  模模糊糊間,似乎有人在叫她。

  天亮了嗎?

  程丹若竭力撐開眼皮,身體卻一點都沒有甦醒的跡象。

  她不禁想,噢,看來我是真的感冒了,睡前吃的那袋板藍根一點用都沒有。

  胡思亂想著,有人推了推她:「姑娘,醒醒。」

  程丹若終於醒來,支起沉甸甸的頭:「怎麼了?」

  「廟裡的小師傅來敲門,說有位香客被蛇咬了。」白芷輕聲細語地解釋,「好像有點嚴重,問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看。」

  她似有顧慮,猶豫了下,勸道:「姑娘,是位男客,深更半夜的,不若我去回絕了吧。」

  程丹若按按額角,想想道:「我還是去一趟吧。」

  白芷道:「那我叫郝媽媽……」

  「叫她才生事,必是要編排我的。」程丹若穿上繡鞋,繫好外衫,掬捧冷水潑到臉上,總算清醒了些,「無事,她不睡到日上三竿不會起來,同她說我們下山義診去了,她必不會多問。」

  她提起藥箱:「走吧,被蛇咬傷可大可小,別誤了時候。」

  外面還是漫天星辰,涼風吹過,程丹若打了個寒戰。

  院門外,相熟的小和尚正焦急地等待著,見她出來,連忙提燈照路:「程施主慈悲,請快隨我來。」

  程丹若已經清醒,問:「是什麼蛇咬的,多久了,人在哪兒?」

  小和尚才十歲不到,不然也不能半夜來敲門,口齒卻伶俐:「不知是什麼蛇,大約是一刻鐘前,晏施主已經被送回禪房了。」

  程丹若奇怪:「怎麼,不是在屋中被咬,是在外頭?」

  「今夜月色甚好,晏施主到山上賞月去了。」小和尚認真回答。

  程丹若啞然:「那病人情況怎麼樣?」

  小和尚臉皮繃緊,聲音也乾巴巴的:「很不好。」

  她無語,卻不好逼問小孩子,只好加快腳步。

  虧得目的地與她所住的院子所隔不遠,不出一炷香即到。她一進門,就看到歪在榻上的老人,燭光燃燒,光暈搖動,立在床前的公子轉過頭,霎時間,珠玉生輝,昏暗的禪房頃刻明亮。

  月白衫子,墨髮如瀑,乍然看去,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覺此景非人間該有,此人非紅塵之貌。

  好若聊齋中古廟的豔遇。

  「程姑娘。」謝玄英垂下眼眸,「深夜驚擾,事非得已,請你看看我的老師。」

  程丹若回神上前,藥箱往地上一放:「傷口在哪裡?」

  老人滿臉慚愧地伸腿,竟然十分不好意思:「冒犯了。」

  「捲起來,讓我看看傷處。」救人如救火,程丹若暫時摒棄雜念,打開藥箱,吩咐幫忙。

  謝玄英怔了下,手忙腳亂地幫忙捲褲腳。

  小腿處,有一紅腫的傷口,血還在流。

  程丹若自藥箱中取出小銅鏡,端近燭台,借燭火的反射,仔細觀察傷口:「知道是什麼蛇咬傷的嗎?」

  晏鴻之倚靠在軟枕上,有氣無力地回答:「那毒蛇在背陰處,我沒瞧清。」

  「慢慢呼吸,不要緊張,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好嗎?」程丹若的語氣輕柔又冷淡,無端予人安心,「有沒有覺得喘不上氣?」

  晏鴻之忍著不失態:「尚可,只傷處疼得厲害。」

  「發熱還是發脹?」

  「又熱又脹。」

  「您別緊張。」程丹若取出一條雪白的棉布帶子,鬆鬆繫在傷口上方,又掏出兩張乾淨的棉布片,沾濕竹筒裡的水,用鑷子夾住濕潤的紗布,輕柔地擦去傷口處的髒污。

  又問:「疼嗎?」

  晏鴻之:「尚可、尚可。」

  「傷處還有斷牙,我現在要取出來,會有一些疼。」被蛇咬傷的最好辦法是馬上送醫院,及時注射血清。但現在麼,土方子加急救,看運氣吧。

  程丹若拿起銅鑷子,在燭火上燒了會兒消毒,這才叫白芷掌燈照明,伏身仔細挑揀斷掉的毒牙。

  晏鴻之強忍著痛楚,悔得腸子都青了。

  都怪老友,說半年前月下悟禪,忽見五彩月暈,心有所得,害得他半夜好奇,忍不住外出訪月。

  然後,就被蛇咬了……

  謝玄英氣惱又無奈。

  他知道自家老師最是怕疼,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有一回上山跌跤,在家接骨時,一個勁的叫師母。

  「阿菁,痛煞我也!」他是這麼朝師母痛呼的。

  師母心有不忍,親自下廚,煮了一碗極美味的雞湯麵條。

  「老師,且忍一忍。」他終歸心軟,消了氣,認真問,「我叫小師傅去廚房,下一碗素麵來可好?」

  晏鴻之以白眼相對,撫慰的是麵條嗎?

  是老妻,老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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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7:07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五章 讀眼術

  「老先生不要動。」程丹若夾出斷牙,又拿出棉布,撕成一指寬的布條,拔下頭上的銀簪,纏於頂端,「我要用火燒一下傷口,興許有些疼,你忍一忍。」

  晏鴻之大驚失色:「用火燒?」

  「這能分解部分毒素。」她道,「準備好了嗎?」

  晏鴻之滿頭大汗:「姑娘不用草藥嗎?」

  「有半邊蓮,一會兒煎了沖洗傷處。」程丹若瞧他頭髮已白,不由緩下口氣,「這樣吧,若老先生忍得住,我便讓您見識一下仙法。」

  晏鴻之果然起了興趣:「仙法?」

  她道:「想看嗎?」

  晏鴻之沉吟片刻,強打起精神:「老朽活了這麼多年,還未見識過真的仙法,自不可錯過。」

  程丹若抿唇一笑,點火輕灼傷口。

  晏鴻之疼得直抽氣,卻發現沒想像中那麼疼,傷口處仍然以熱脹為主。

  程丹若只是輕輕燎過,高溫分解一下殘存的毒素而已。她解開止血的帶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邊蓮三兩,煎好拿來,記得把藥渣包好。」

  白芷擔憂地看著她,卻不敢違逆:「是。」

  程丹若道:「麻煩你們叫位小師傅陪她同去。」

  謝玄英看向自家小廝:「柏木。」

  「姑娘隨我來。」柏木輕步上前引路。門外,小和尚還守在那裡:「兩位施主可有什麼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藥,這裡可有煎藥的地方?」

  小和尚馬上道:「隔壁的廂房有茶爐。」

  「小師傅,勞煩你陪這位姑娘回去取藥,我來燒爐。」柏木安排得條理分明,「除此之外,可還需要什麼東西?」

  白芷道:「燒開熱水,一應碗筷須用滾水燙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內,程丹若卻騰出空來,一面關注病人的情況,一面履行諾言,給老人家變戲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擺的兩部經書:「《楞嚴經》和《無量壽經》,這是寺中的經書吧?」隨意翻動幾頁,笑了,「字跡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這個吧。」

  晏鴻之有點頭暈眼花,但興致不減:「姑娘要使什麼仙法?」

  「讀眼術。」程丹若道,「你所見之物,即我所見,您想看嗎?」

  晏鴻之道:「自然,如何使來?」

  程丹若道:「太復雜的場景,言辭難及十分之一,就用這兩本書,字終歸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著《楞嚴經》,右手舉著《無量壽經》,笑問:「這兩本書,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鴻之沉吟少時,隨手指向《無量壽經》。

  程丹若將《無量壽經》遞給他:「那請您收好這個,一會兒要用,現在,我將隨意翻動此書,您什麼時候說停下,我就停下。」

  她開始隨意翻動《楞嚴經》,紙張在素白的指尖來回翻動,彷彿蝴蝶。

  謝玄英打心眼裡不信什麼仙法,認定她裝神弄鬼,故雖不言語,眼睛卻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麼鬼。

  晏鴻之卻是另一幅心態,固然不信,卻樂得參與,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開書頁:「我瞧瞧,是三十六頁。」她在書籍中間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轉向謝玄英,給他瞧了一眼,而後放下,對晏鴻之道,「請您把手上的書翻到第三十六頁,不要叫我瞧見,我也絕不沾手。」

  為表清白,她甚至離座走遠了幾步,背對兩人。

  晏鴻之年紀大了,有點老花,燭光昏昏,實在看不清楚,道:「我叫弟子替我瞧一瞧,無礙吧。」

  「無礙,我還未開始讀呢。」程丹若笑答。

  謝玄英便翻到第三十六頁。

  「然後呢?」晏鴻之問。

  「請看向這一頁第一行起始的字,至少……」她想想,笑道,「我學藝不精,至少五息的時間吧。」

  謝玄英盯住那個字,左看右看,都沒發現什麼奇特之處。

  「好了。」他說。

  「把書合上,不要讓我看見。」她道。

  謝玄英立即合上書,壓平頁角。

  程丹若轉過身,重新坐回到床邊的圓凳上,慎重道:「我要開始讀了,請盡量不要說話,免得我分心。」

  謝玄英心道:故弄玄虛。但不吭聲,等著她露出破綻。

  程丹若果然為難:「請把臉對著我,我看不見眼睛,怎麼讀的出來?」

  謝玄英勉為其難地轉過臉,還是不看她,只用餘光掃過去。

  這是個面容秀氣的姑娘,膚色白皙,眸光有神,明明是及笄少女,神態中卻不見羞澀與嬌憨,反倒有一股濃濃的倦意。

  他怔住,倏而記起她是被半夜叫醒,又忙碌了半個時辰,自然是要疲憊的。

  還是不要戳穿她了。他想,人家姑娘討生活不易,耍個戲法也是謀生,記得多給她些診金才好。

  「似乎是個很圓滿的字呢。」她開口了,語調輕柔,「沒有明顯的缺口。」

  晏鴻之挑眉看向弟子,正好捕捉到他一閃而逝的走神。他心中詫異,臉上卻不動聲色:「就這樣?」

  「我再仔細看看。」程丹若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細致地觀察。

  說來,古代能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機會並不多,上次匆匆一晤,大半心神都在顧蘭娘身上,尚未來得及一睹絕世風采。

  此番再看,愈發驚嘆。他的樣貌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五官無一處敷衍,彷彿憋足了勁頭,誓要凡人震撼。

  事實也確實如此。

  瞧見他,彷彿在看日出雲海,月生碧波,為自然的造化而心神搖曳,忘記去思考為什麼這麼美。

  因為,本該就這麼美。

  霎時間,她心中的怨氣都平了幾分,唇角泛起淺淺的笑容:「我試著寫寫看,大概是這樣的字形。」

  她手指蘸水,潦草地畫了一個圓潤的方形:「是這樣飽滿的字形吧?」

  謝玄英瞥她一眼,點點頭。

  程丹若沉吟了會兒,先寫下絞絲旁:「我看到有棱角,應該是這個,右邊的有許多撇捺,唔——是這個吧。」

  她補完右邊的部首,赫然是一個「緣」。

  緣分的緣。

  謝玄英暗暗吃驚,居然真的能猜對,怎麼可能?

  「我讀對了嗎?」程丹若笑了。

  他抿住唇,點點頭,卻道:「我不信仙法,必是你做了手段。」

  「這是自然。」程丹若忍俊不禁,「哪來的仙法,我騙你們的。」

  謝玄英愣住了。

  晏鴻之不由大笑:「姑娘是為了哄我療傷,才有此一計吧?」

  「小把戲而已,老先生不要見怪。」她道,「我知道您也是不信的。」

  「仙家法術,豈是凡人能見,多是虛張聲勢罷了。」晏鴻之並非無神論者,只是見得多了,每每瞧見自稱能感應神靈的,不是行走江湖的百戲,就是裝神弄鬼的騙子。

  但他也承認:「我明知姑娘在變戲法,卻未看出門道。」

  程丹若道:「那您好好治病,好好喝藥,待身子痊癒,我就把這個戲法教給你可好?」

  晏鴻之一愣,旋即大笑:「姑娘用心良苦。」他吩咐謝玄英,「一會兒藥熬好就端來,我當著程姑娘的面喝下去。」

  程丹若沒想到古代士大夫也能這般促狹,登時失笑。

  屋內的氣氛頓時鬆快起來。

  白芷很快熬出一碗藥。謝玄英本欲服侍老師,誰想晏鴻之劈手奪過,仰頭一飲而盡,爽快得很:「程大夫,如何?」

  「您好好休息,身邊須有人時刻守著,一旦發現高熱神魂,或是驚悸抽搐,馬上來叫我。」程丹若有條不紊地吩咐。

  謝玄英忍不住開口:「很嚴重嗎?」

  「不算,嚴重的話,他的腿已經爛掉了。」程丹若道,「只是蛇毒種類繁雜,有些會損傷神經,這幾日必須小心。」

  又寬慰老人家:「您也別太害怕,應當無事,好好休息就是。」

  晏鴻之上了年紀,折騰一晚早已疲憊,藥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應一聲,靠著軟枕就睡著了。

  他的貼身小廝趕忙上前扶他躺下,蓋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沒什麼問題,提起藥箱:「告辭。」

  「我送大夫。」謝玄英禮節周到,將她送到門口。

  「留步。」程丹若頷首,匆忙離開了院落。

  謝玄英注意到,一離開屋子,她臉上的笑容和溫柔就開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畢,倦怠和漠然瞬間浮上眉間,眉尾落下來,彷彿漢代女子故意畫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觀色,道,「您一晚沒歇息了。」

  謝玄英想想,道:「你留在這裡,若有什麼事速來報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禪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來覆去睡不好,勉強養了會兒神,不到一個時辰就起來了。

  小和尚提了熱水,他問:「老師那邊可好?」

  「老先生還睡著呢。」

  謝玄英略微安心,用罷早膳,才去晏鴻之那裡守著。

  巳時左右,晏鴻之果然發起燒來,頭昏無力,他忙叫柏木去尋程丹若。她來得很快,不出一刻鐘就匆忙趕來,切脈辨證。

  謝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濕透,沾染不少泥濘,再一看,原來外頭已經飄起了小雨。

  這個柏木,怎麼不知道替大夫打傘?

  他瞥去嚴厲的一眼,眼藏責備。

  柏木解釋:「程大夫說就幾步路,不要耽擱時間,直接就過來了,小人……小人沒機會拿傘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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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六章 那一眼

  現在不是教訓下人的時候,謝玄英抿住唇,問:「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筆墨?」

  柏木這下有眼色了,忙呈來紙筆,磨墨遞筆。

  她沉吟少時,寫下藥方。

  謝玄英湊近去看,只見「蟬衣二錢,白僵蠶三錢、白菊花二錢……」,確實是清熱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寫得太差,不過端正可看而已,全無筋骨可言。且多俗體字,雖不妨礙理解,卻難免潦草隨意了些。

  字如其人,這位姑娘究竟是守禮,還是不守禮呢。

  「治病救人,貴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民間多俗體字,藥鋪的人都識得。」

  謝玄英點點頭,略不自在道:「我並無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廝:「先去找寺裡的師傅問問有沒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來一回不少時間。」

  小廝:「小人省的。」

  藥材都是常見的,寺裡果然有庫存,匆忙取了拿來,在茶爐上煎煮。

  程丹若又檢查了蛇咬的傷口,紅腫未消,但也沒有潰爛,便知道不算嚴重,留下醫囑要他們及時餵藥,未再多留。

  她已經餓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禪房。

  然而,白芷卻紅著眼眶迎了出來,說:「郝媽媽領了我們的飯食,卻只給我們剩了兩碗剩飯,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飯?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著淚,委屈地點了點頭。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飯呢?拿熱茶泡一泡,先吃再說。」

  「姑娘!」饒是白芷平日裡再沉穩,此時也按捺不住了,「咱們就這樣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煩躁,耐心道:「當然不,但當務之急不是找她理論,而是填飽肚子,吃飽以後我們再商量辦法。」

  穿越以後才知道,紫鵑、襲人、鴛鴦、平兒這樣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於高門大戶。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員工,能夠踏踏實實幹完自己的活兒就算及格了。

  偷懶耍滑如郝媽媽,捧高踩低如雀兒,才隨處可見。

  像白芷這樣既肯幹活,又忠心的丫頭,已經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麼事都能替主人解決了。

  「你看,你也餓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勸。

  白芷這才緩過情緒,準備燒熱茶泡飯。

  程丹若則在隨身攜帶的藥箱中找出鹽包,撒了點鹽進去。一主一僕吃了兩碗熱騰騰的茶泡飯,補充了能量,才開始商量辦法。

  「你下午去趟廚房,花些錢要一碟點心來。」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氣憤未消,激動道:「姑娘是想抓她個正著?」

  「抓住了又有什麼用?」程丹若嘆氣,她碰瓷不起賴皮的老僕,「你也別老想著出氣,得罪了郝媽媽,她只要找幾個無賴,告訴他們這裡只有我們兩個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誰會替我們出頭?」

  白芷被她勾勒的場景嚇到,驚懼交加:「不會吧?天心寺他們也敢來。」

  「寺裡難道沒有六根不淨的僧人嗎?」程丹若反問,「讓她消停點,夠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說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錢:「一碟素點心,也要好十來文錢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這麼辦。」

  白芷這才應下。

  午後,雨還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還有愈演愈烈的架勢。這等天氣,義診是別想了。

  白芷很快要來點心,進門前還故意說:「姑娘,點心來了。」

  天心寺做的素點心是白糕,沒有夾心,加了點糖,甜甜的很飽腹。可惜一碟才四塊,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塊,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隨手擱在入門的桌子上。

  「下午無事,我睡個中覺,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囑咐白芷。

  白芷應了聲,替她合上蚊帳,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朧朧間,感覺到有人悄悄進了屋子,又快速離開。她在心底笑了笑,頓時入夢。

  醒來後,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見蹤影,茅房處卻傳來陣陣惡臭。

  白芷躡手躡腳進來,小聲道:「那老貨拉了半個時辰,活該!」

  「給她一副藥,讓她好生養著,這兩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囑咐她,「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藥材減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傷性命。」

  白芷舒口氣,欣然道:「奴婢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簾潺潺。她不想留在這裡聞臭氣,乾脆拿了傘,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診,不需要伺候老太太,這難得的時光,不要辜負了。

  踏出禪房,滿目綠翠。

  雨滴落在石階上,滾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間水汽彌漫,好若縹緲仙境,泥土散發著雨季特有的腥氣,各色各樣的小蟲子全都爬出來,台階上全都是扭動的小家伙們。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裡走,提起裙角,準備去後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這麼大,僧人們不是在念經,就是在做功課,一人也無。她走到亭子裡,收攏傘,眺望遠處。

  灰白的雲霧壓在天際,晶瑩的雨水織成水晶般的簾子,樹上停了躲雨的鳥兒,它們啄著羽毛,甩開沾染的雨水。

  亭邊栽種的木槿被打落,殘紅遍地,流入溝渠。

  天地安靜得只聞雨聲。

  程丹若坐下來,靠在欄桿上,倏而放鬆。

  活在古代,她給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設:品德出眾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寬宏溫厚的小姐……對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這樣的營業法則,她才將人設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於活著活著,忘記自己的來路。

  而現在,是她回歸自我的時刻。

  這種時候,她什麼都不想做,什麼都不想說,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大腦放空,再放空。

  隔著木槿花,謝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說,他見著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該避嫌離開。

  但出於某種……說不上是好奇,還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許多故事的開端,就來源於這一眼。

  只是,和傳奇話本中不同,謝玄英見到的不是少女驚豔靈動的一面,是一張漠然而疲憊的臉孔。

  沒有昨夜的鎮定,沒有巧變戲法的聰慧,所有的靈氣都消失了。她支著頭,眼瞼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隨時會死掉。

  謝玄英微蹙眉梢。

  他雖長在富貴錦繡地,卻跟著老師走過不少地方,也算是見過民生疾苦。她的樣子讓他想起了一些逃難的百姓。

  他們的眼睛也是這樣黯淡陰沉,光活著就好像耗光了力氣,對未來無所指望,過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會如此呢?

  她遇到什麼麻煩了嗎?

  他思量著,記起柏木之前的話。

  這個長隨十分機靈,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話,不僅弄清了她的來歷身世,連同陳家的老僕奴大欺主的幾樁劣跡,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兒中午去提飯,又聽見燒火的小沙彌說什麼那媽媽提了飯,卻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餓肚子,丫頭這才使錢買點心吃。

  可惡的刁奴奸僕。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見前方來了個人,是個提籃子的小沙彌。

  「程大夫。」他氣喘籲籲地說,「可算找到你了,這是山下王大娘的兒子送來的雞子,說感謝程大夫昨兒救了他娘。」

  有人來,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復成溫和可親的小姐,道:「義診不受診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彌苦著臉:「我說了,可他非給不可,道是不收診金,沒說不收雞子,左右不值幾個錢,鄉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圖報,是大夫最大的幸運。

  她看籃子裡雞蛋不少,約十來個,只是個頭都不大,怕是攢了許久,想想,挑出兩個,又拿一個給小沙彌:「同他說,如今天氣熱,放不住,這些盡夠了,剩下的若再送來,我就一個都不要了。」

  小沙彌被塞了顆雞蛋,略有羞澀,卻饞,小心收到懷裡:「我這就去。」

  程丹若看他離開,打傘往灶房去。

  謝玄英恐與她撞見,連忙轉身返回,差點和趕來的長隨撞個正著。

  「公子……」柏木後面的話,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這邊看了眼,似未察覺異常,繞著鵝卵石的小徑走遠了。

  謝玄英暗鬆口氣,轉頭問:「老師如何了?」

  「已經醒了,服了藥。」柏木試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圖報,何況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廚房關照一聲。」謝玄英道,「還要我教你嗎?」

  柏木終於懂了:「是,小人這就去辦。」

  謝玄英大步離開。

  回到禪院,晏鴻之果然已經醒了,正由僕人餵粥喝。

  夢覺大師在一旁撥著算籌。

  「老師。」謝玄英雖是貴族公子,卻在侍奉老師上盡職盡責,上前就想接過僕人手中的粥碗。

  晏鴻之抬手阻止了他:「我這裡不需要你,去幫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數卻是半吊子。」

  夢覺大師俗名蘇儀,字子思,雖出家多年,老友還是以舊稱相呼。

  聽見朋友戲謔之語,夢覺大師也不以為忤,道:「如今開始,為時未晚。不過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來替我解一解這難題。」

  謝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題。

  原來,天心寺位於長江附近,他欲由寺廟出面,籌集善款,加固堤壩,正要計算增加的堤台面積和所費的物料。

  這確實是個復雜的問題,如今常見的算法是《河防通議》的例題,有現成的方法可用,但實際情況顯然更復雜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長和堤闊多少,又要加寬多少。

  然後,倍南高加北高,合併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接著倍北高加南高,合併北頭上下寬折半,相乘。

  兩個數值合併,乘與堤長,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體積,除以六,不盡餘分。

  謝玄英撥弄算籌,提筆記錄。

  「10113.33?」他差一步的時候,旁邊有人報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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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7:34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七章 盡心意

  程丹若是來查診的,沒想到撞見了古人的幾何算數。

  剛巧晏鴻之更衣,夢覺大師念經,她就踱步過去瞧了一眼,頓時看住了。

  沒想到古人算幾何題這麼好玩,把不規則的幾何擴充六倍再計算。但等到她自己心裡用方程算了一遍,發現最後得出的公式確實如此。

  厲害了。

  「程大夫也學過算術?」謝玄英顧不得男女之防,訝然出聲。

  自心學盛起,女子讀書不再是稀罕事,高門大戶的人家都會叫女兒習女四書。再開明些的人家,也教兩句詩書,以彰才學,今後若能與夫君琴瑟和諧,不失為佳話。

  然則,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識些字便是十分難得。即便商戶之家,也是學習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牽扯到水利的。

  不獨是他,連晏鴻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時踟躕。

  她沒在古代學過數學,對於當下的數學水平拿捏不準,不知道他們是因為女人懂數學詫異,還是水平太高而驚訝,謹慎道:「略會一些。」

  謝玄英抿唇,別開目光。

  「那才好不過。」夢覺大師不動聲色,將修堤之事說了,「姑娘可願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說長江水患,遭難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遠在天邊,能為此盡一份心力,也不該推辭。

  程丹若點頭:「若大師不嫌棄,我願一試。」

  桌上僅有一個算籌,謝玄英遲疑片時,借著整理硯台,假裝不經意地推過去。

  但程丹若並不會用這個。

  她翻閱《河防通議》,發現古人在水利上已經積累了許多經驗,修河堤要用什麼木頭,用幾條,紮縫草幾束,線道板幾片,竹索幾條,全都寫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驚嘆著,原以為遺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漸浮上腦海。

  毛筆寫數字並不順手,墨跡團團暈染。

  夢覺大師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寫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數字源於印度,夢覺大師鑽研佛經,認識這個並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學的不是常見的算術。」

  「似是源自西洋。」晏鴻之道,「近年來,常有西洋之作傳於國內,據說頗有可取之處,只是文字不通,讀來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動。

  看得出來,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與主持相交,又有顧家表親做弟子,恐怕頗有來歷。這樣的人說一句話,抵得過普通人說一百句。

  「老先生真厲害。」她克制心緒,盡量自然交談,「我學的確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說一說,只要您別嫌我愚笨。」

  記得沒錯的話,宋元是古代數學的巔峰,但到了元代以後,便慢慢落後了。更不要說,這位美人公子看起來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決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機會難得,冒風險也值。

  而晏鴻之是隨性之人,雖然虛弱得連走路都要人扶,但興頭上來,直接應下:「那再好不過,不知程姑娘能留幾日?」

  程丹若一頓,倏然心澀。

  「我盡力而為。」她避開了這個問題,正色道,「請您放心。」

  她這麼認真,晏鴻之反而有點慚愧。

  他只不過出於好奇,隨口一說,人家卻這般當回事地應下了,又想她白日要義診,難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釋,卻不料傷口好一陣刺痛。

  怕痛的他頓時把話拋到九霄雲外,嘶嘶吸氣。

  「程大夫,算學且放一放。」晏鴻之靠到榻上,苦笑,「我這傷,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醫生風範:「好好吃藥,多多休養,便好得快。」

  晏鴻之啞口無言。

  然而,程丹若說是這麼說,還是盡職盡責地檢查傷口,給他把脈,末了道:「老先生寬心,傷口恢復得不錯,應當不是什麼劇毒蛇,再休息兩天就好。」

  晏鴻之搖搖頭,喪氣地靠在軟枕上。

  程丹若心中掛念著算數,但不想表露得太明顯,便道:「既然您遵守諾言,每天按時吃藥,我現在就把『讀眼術』教給您。」

  這下,屋裡的其他人也來了興趣。

  「戲法說穿了,其實很簡單。」程丹若拿起之前的兩本經書,解開奧秘,「我第一次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就翻了一翻,記住了三十六頁的第一行第一個字。」

  晏鴻之質疑:「可是,頁數是我所控制,姑娘如何知曉是哪一頁?」

  程丹若笑道:「不管你叫停時,我翻到的是哪一頁,我都說是三十六頁。」

  「當真?」謝玄英不由問,「可當時你明明給我看了……」

  程丹若問他:「你看清了嗎?」

  他頓住。

  「人的眼睛要看清這麼小的東西,需要一點時間。」她解釋,「只要速度快,理直氣壯,誰會不信我的話?」

  「原來如此。」晏鴻之恍然大悟,又笑,「姑娘的膽子可夠大的。」

  程丹若卻道:「非也,戲法的關鍵在於聲東擊西,看客以為是在讀眼的時候做了手段,實則相反,一切安排都在不經意間做下。」

  眾人皆點頭道是,不免又誇了她幾句巧思。

  見時候還早,尚未到晚飯時間,程丹若也不急著走。

  按照明朝的時間線,利瑪竇要16世紀末才能來,離徐光啟翻譯《幾何原本》還要一段時間。

  她時間不多,也許過兩天就要回陳家,假如錯過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找到識貨的人,把數學傳播開去。

  故而佯裝未察覺到不妥,重新拿起筆算題。

  計算物料並不難,只是繁瑣,比較麻煩的是需要修補的堤面的面積計算。

  就是立體幾何。

  程丹若習慣性地畫出圖形,添加輔助線。

  老實說,她算的速度比謝玄英慢一點。因為《河防通議》中對於常見的計算已有定理,套上去即可。

  程丹若不太懂那個,照自己的方法算,還得想一想。

  但兩人一對答案,結果是相同的。

  她心中快慰,暗想,雖然穿越這麼多年,數學居然還沒丟,可見當年讀書的時候沒偷過懶,知識不負人。

  但一轉念,想及自身的處境,又覺悲哀。

  對面,謝玄英瞥過眼光,心起餘波。

  當下的讀書人,自然以四書五經為要,但晏鴻之除了繼承李悟的純真說,自身亦有主張,反對空談,提倡經世致用,認為學問是立身之本,實物是治國之用,兩者互為表裡,相輔相成。

  謝玄英隨他讀書,不忌雜學。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受的教育就是夏朝最頂尖的一撥,即便只會「一點」,也遠勝旁人。

  可現在,一個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也通算學,且非方田(平面幾何)、粟米(比例換算)、盈不足(盈虧問題)這些常見的管家經商之法,而是商功(工程類和體積換算)。

  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位半師,師母的堂妹,尚宮洪月霞。

  她精通星象曆法,少有學名,喪夫後入宮為女官,頗受讚譽。前幾年,她受命入欽天監,編纂每年的曆書,還畫過星象圖。

  謝玄英隨她學過曆法星象,知道那是門艱深的學科,故頗為敬佩。

  不過,無論心裡怎麼想,他臉上不會表露分毫,仍然一看也不看程丹若,低頭翻書。

  氣氛有點微妙。

  程丹若回過神,意識到今天已經太晚,便主動告辭。

  回到廂房,白芷已經提回了晚餐。四菜一湯,東坡素肉、梅干菜茄子、木耳豆腐皮、麵筋炒時蔬,還有蘆筍百合湯。

  程丹若驚訝:「怎麼這麼多?」

  白芷回答:「是老先生那邊吩咐的,說姑娘這邊的飯食與他們一樣。」

  原來又是病人家屬的謝禮。

  她略一思忖,未曾推拒。

  想來那樣的人家,平白欠了自己人情,反倒在意,不如讓他們償還一二,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於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好好飽餐一頓。

  *

  程丹若離開後,謝玄英的視線一直沒離開她演算的紙。

  他很想拿過來看一下,然則私看女子的筆墨不是君子所為,只好掃一眼,再掃一眼。

  屋裡沒有人注意他。

  夢覺大師方才已經離去,晏鴻之服了藥正在安睡。禪房裡只有小廝拿著拂塵,有一下沒一下驅趕著惱人的飛蟲。

  他慢慢伸出手,拿過了桌上的紙。

  平心而論,程丹若的字跡並不出眾,主人似乎盡力想把字寫得端正整齊,但也僅此而已,筋骨全無。

  所謂字如其人,若在此前看到這樣的字,他一定會認為那是個平庸的女子。

  可見識了程丹若的醫術和算學,這個印象自是不可能再有。謝玄英想了想,猜測她許是沒有時間,抑或是沒有足夠的紙筆練習。

  她是寄人籬下的孤女,還要照顧重病的舅祖母,生活想必十分艱難。

  記得那日上巳,眾女子穿金戴銀,滿身綾羅,唯有她一身布裙,素淡貧寒。

  謝玄英倏然不忍。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心態。

  他出生侯府,世家公子,早已習慣自身的富貴與他人的貧賤。他從未感到有任何的不妥,就好像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世間的規則本是如此。

  但他確實對程丹若產生了一星半點的不忍心,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個瞬間。

  不過,少年的心思,來得快,去得也快。

  東西到手,他的注意力便落到了紙上的圖畫中。

  程丹若在紙上畫出了堤面圖,並標注了一些奇怪的符號,還添加了線。

  將圖案分割後再計算?

  謝玄英讀不懂字符,然則數據是相同的,他自己的計算與她對照,很快翻譯出10個字符的意思。

  然後重新以漢字書寫,復盤她的計算方式。

  這是嶄新的計算方法,他推算入神,一時未曾發現晏鴻之醒了。

  直到老師開口:「三郎,你還在算?」

  謝玄英一驚,本能地藏起了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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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7:51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八章 佛前願

  天色漸暗,光線昏昏。

  晏鴻之為病痛所擾,未曾發現異常,隨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師感覺如何?可有不適?」謝玄英面無異色。

  「倒也沒那麼疼了。」晏鴻之換個姿勢,擺擺手,「趕緊回去歇息,莫要熬壞了身子。」

  「是。」

  謝玄英關照小廝幾句,這才掩門離去。

  回到自己的房間,柏木點上燈,替他寬衣洗漱。解開外面的道袍時,折起來的紙團掉落在了床鋪上。

  謝玄英又是一驚。方才驟然遭到驚嚇,他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塞入袖中,竟忘記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見柏木疊好道袍,轉頭就要發現,倉皇間,他只好直接將被子一扯,蓋住了掉落的紙團。

  柏木沒有發現,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謝玄英才打發走他,躺入帳中。

  照理說,他最該做的就是燒掉它,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對誰都好。但紙上的內容還未研究透徹,著實捨不得就此毀去。

  可這要是被人發現……謝玄英可沒忘記自己緣何來的江南。

  還是燒了的好。

  他捏住紙團,卻遲遲沒有辦法下定決心。

  又不是什麼淫詩豔詞,他不說,誰知道這是什麼,怕是許多人根本看不懂,還以為鬼畫符呢。

  他翻過身,伸手將紙團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邊,明天還給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為自此安眠,誰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夢覺大師說,程姑娘的父親不過是惠民藥局的大夫,觀其字跡,也不似有大儒教導過,她自何處學來的西洋算學?

  莫非是自學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嘆著,忽而驚醒。

  怎得無緣無故,思量起閨閣女子來?實在太輕薄了些。

  謝玄英按下心間異樣,竭力摒棄雜念,平緩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腦卻偏偏就要想。

  無數畫面紛至沓來。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顧蘭娘摔跤,被著急的僕傭急忙抬走,沒人注意到她還在下面,正艱難地往上爬。

  那一刻,謝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麼說,程丹若都算救了顧蘭娘,即便留個丫頭扶一把,也算是盡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為女子的柔荑該如書中所說,柔若無骨,彷彿一捧豆腐,用力了就會碎。

  誰想握住他的那隻手,固然纖細白皙,卻十分有力。

  隔著布料,他都能感覺到她的堅韌與力量。

  謝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這隻手絕不是刺繡執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氣活,手指方有這般力氣。

  真可惜,練字最需要這樣的手,程姑娘卻寫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麼了?為何屢屢犯錯?

  謝玄英翻過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學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頭,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裡就根除不好的念頭,以此指導正確的行動,此所謂「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自省,我為何會有此輕薄的念頭呢?

  我想褻瀆程姑娘嗎?不,幾次承她情,他心中頗為感念。那麼,是因為少年精血足,思慕少艾嗎?這……也未見對其他女子如此。

  思來想去,還是歸根於偷藏之舉。

  此非君子所為,他心有愧疚,方才多思多想。

  明日須將算紙歸還才好,再向她致歉,闡明自己絕無他意。

  默默下定決心後,他終於得到安穩,片刻便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雨停了,太陽早早地冒出了頭。

  程丹若昨夜默寫初中數學的知識點,起晚了。

  白芷已經將早餐提了過來,並同她道:「姑娘,郝媽媽問,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再耽擱下去不像話。」

  「她是粗茶淡飯,待得無聊了。」程丹若不動聲色,「你和她說,這事我已有主張,欲請人帶信回陳家,勞煩夫人派人來接我,她身體不適,最好不要挪動,再多住幾日為好。」

  白芷點點頭,卻也勸誡她:「姑娘,咱們出來五日了,時間久了,老太太那邊怕也交代不過去。」

  「五日怎麼夠,至少七日方能顯我誠心。」

  擱在過去,程丹若已經早早歸去,不讓陳老太太心裡疙瘩。可她既然有了要陳知孝兼祧的想法,刷好感度就不再是第一位的。

  白芷仍想再勸,可程丹若已經不想聽了。

  她收拾藥箱,如常下山義診。

  今天來求診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許多人是聽說了她的事,專門從較遠的地方趕來,路上就走了一天。

  程丹若不得不再次感慨,古代窮人看病何其難也。

  這次的病人卻是比較棘手,腹部積攢了大量內液,五十多歲的老人,肚子高高漲起,四肢卻枯瘦無比,十分可怕。

  程丹若見他脈細、舌紅、苔少,且伴隨高熱和腹瀉,便問他家住哪裡。

  他的兒子說家住河邊,全家人都以捕魚為生。

  「是血吸蟲。」她已經猜到了原因,這是古代社會的一大疾病,因為常年在河邊生活,或是飲用了不乾淨的水,就有可能被釘螺感染。

  一直到解放後,血吸蟲病才逐漸被治好,退出日常生活的舞台。

  「蟲?」一家人面面相覷,緊張地問,「大夫,能治嗎?」

  「能。」程丹若一邊寫藥方,一邊解釋,「半邊蓮四兩,煎服,可利尿,減少腹水。具體如何服用,我都寫清楚了,到藥鋪給他們看這張紙就行。」

  他們聽不懂,但千恩萬謝,全家跪下來給她磕頭。

  程丹若叫僧人扶他們起來,關照:「以後不要隨意下水,水中有蟲,會鑽進你的皮膚,知道嗎?」

  「哎哎。」他們連連應下。

  可程丹若知道,答應歸答應,全家都靠水生活,怎麼可能離水遠一點?不過白說兩句,求個心安罷了。

  晚些,又來病人。

  一個女人流產多次,問該怎麼懷上孩子。

  程丹若對這著實無能為力,只能建議她懷孕後,盡量躺在床上不要輕動,好好養胎。

  可她說,丈夫游手好閒,從來不下地種田,全家就靠她做活。她休息了,沒有人洗衣、做飯、插秧、收割,丈夫要打她。

  話說到這份上,大夫又能做什麼呢?

  古代虐妻的丈夫太多了,打死了,沒有娘家人,死了也白死。就算有,且娘家爭氣告官,最後結果也難料。

  根據律法,丈夫殺死有罪的妻妾,如辱罵長輩、通姦,只需杖一百。而妻妾因為丈夫毆打謾罵而自殺,丈夫不受懲處。

  病人遺憾離去。

  程丹若物傷其類,情緒一落千丈。

  勉強熬到日落,打發白芷回去休息,想找個地方清淨會兒,消化一下吸收到的負能量。

  大雄寶殿門口,小和尚在掃地,見到她笑:「程施主,你來得正巧,裡頭沒人,快進去拜拜菩薩,求個好籤。」

  這話戳中了她的內心,程丹若想,我就算不信神佛,求一求也是好的。

  她進殿,誠心叩首。

  希望佛祖保佑,放她一馬,不要叫她淪落到以色侍人,或是生孩子生到子宮掉出來,抑或是攤上中山狼,被活活打死。

  不求姻緣,不求富貴,不求做人上人。

  我只想做個人。

  小和尚昨兒得了她一個雞子,投桃報李,主動遞過籤筒,老氣橫秋地說:「程施主求個籤吧,求佛祖給你一個如意郎君,今後兒孫滿堂。」

  程丹若失笑:「我不求婚姻。」

  小和尚訝然:「為何?」他困惑,「這裡的籤文最是靈驗,去年有位施主求得上上籤,今年便嫁了如意郎君,特來此地還願呢。」

  「靈不靈驗,都與我無關。」程丹若仰頭,望向佛祖,「我對婚姻沒有期待。」

  小和尚更茫然了,吶吶問:「施主……不嫁人了嗎?」

  程丹若當然不想嫁人,可即便對著小孩,也不能這麼說。

  她換成一個容易被接受的說法,道:「如我這般的家世,恐難有好歸宿。我只希望自己的運氣不會太糟糕,不用做妾,不受凌辱,不被毆罵。」

  小和尚驚呆了。

  他見過很多來求姻緣的女子,有富貴的,也有貧困的,可每個年輕女子都渴望能嫁一個如意郎君,有幸福美滿的婚事。

  只有程丹若,說出了這麼令人絕望的話。

  「施主……」

  「不是很貪心的願望吧。」程丹若閉上眼,道,「希望能夠靈驗。」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長。

  窗外,謝玄英握緊手上的紙,於廊柱後久久佇立。

  他本想半路攔住程姑娘,將昨日的筆墨歸還,卻未料到聽見了這樣一番話。

  比起懵懂的小和尚,他受到的衝擊更大。

  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他所看所見,但凡是未婚的男子女子,誰人不渴望與心愛之人結為鴛盟?

  程姑娘……縱然沒有心上人,也該盼望著嫁於良人吧。

  怎會一絲期冀也無。

  即便是他,也懷有不可明說的嚮往,渴盼今後琴瑟和鳴,舉案齊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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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7 00:58:05 |只看該作者
卷壹、誰人困淺灘 第十九章 前路難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飯。

  飯畢,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經同郝媽媽說過了,她說一來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兩劑藥便好,問姑娘可否後日啟程?」

  後天就是第八天了,於情於理也該回去。程丹若沒什麼意見:「就這樣吧。」

  白芷鬆了口氣。

  程丹若假裝沒有看到。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今晚是個機會,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則回到陳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鳥籠子,再難脫身。

  「時候還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兒,你留下,穩住郝媽媽,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趕緊看天:「快入夜了……」

  「我會盡快回來。」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聲,眼睜睜地看著她獨自往別處的禪房去了。

  晚風悠悠,夕陽滿山。

  程丹若扶正銀簪,踏進了禪房,裡頭已經點起燈來,美如畫的年輕公子,正服侍用完飯的晏鴻之服藥。

  「程大夫來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時用藥?」晏鴻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親切道:「您的身體好些沒有?」

  「好多了。」

  「我再給您把次脈。」

  晏鴻之這把年紀,著實不必避諱什麼,笑著伸出手腕。

  程丹若細心切了脈象,又看了看他的傷口,確實已經癒合,便道:「傷口已經無礙了,只是,今後得千萬小心些,夏日多蛇蟲,夜間莫要外出。」

  又同他說今日看過的病人,「等閒無事,不要靠近水邊,水中多蟲蠱,容易感染人身。上午來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紀,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婦,不好治呢。」

  晏鴻之亦有所耳聞,只是被一個姑娘家如此囑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記下了。」

  程丹若這才放過他,取出昨夜默寫的初中數學知識點:什麼叫直角,什麼是補角和餘角,三角形的內角和外角,多邊形的內角和……

  林林總總,都是一些基礎但必須的內容。

  只有學會了這些,後面才能做幾何。

  當然,她也有私心,一上來就放大招,怎麼能顯出自己的本事?

  晏鴻之接過來,細細看了。西洋算數與國內的算學大有不同,注重理論而非實際運用,表達十分抽象。

  好在這些都是淺顯的定理,與所學一一對照,便也能理解個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鴻之如此評價。

  程丹若一聽,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張紙:「這是我出的題,用的便是這西洋的理論。」

  《九章算術》裡有勾股定理的題,只是非常簡單,她在原題的基礎上改了改,增加了難度。

  這回,晏鴻之的表情便嚴肅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還有一張。」謝玄英突然開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見了底牌,頓了頓,才笑:「當然。」

  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馬上認出來:「天元術。」

  目前計算方程,最復雜的莫過於四元數,既是設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個未知數,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這太過艱深,能夠習得天元術,已經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驚嘆,卻沒想到程丹若比他還要震驚。

  她沒想到自己小覷了古人,以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見過類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裝X不成反被秀。

  尷尬。

  良久,晏鴻之看完三張紙,才道:「程姑娘博學,這些算法我未曾見過,今日算是開了眼界。」

  程丹若卻當他寬慰,竭力維持平靜,道:「您過獎了,我不過是閒暇算著玩,獻醜了。」

  「不不,姑娘太自謙了。」晏鴻之沉吟少時,道,「我有一好友,醉心於算學天文,若能一窺此法,必有幫助。不知可否抄謄一份,必有重謝。」

  「當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應,卻也誠實道,「只是,這不過是我隨意默寫之物,並不完整……」

  「無妨。」晏鴻之連連擺手。他可不好意思騙人家的家傳絕學,抄寫已經是佔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學問無價,姑娘善心,老朽卻不可倚老賣老,平白無故騙你的東西。」

  他看著程丹若,撫須道:「姑娘若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說來,老朽雖年邁,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學生。」

  程丹若頓住。

  她明白,晏鴻之應該看穿了她有意無意的示好,不過出於同情,沒有拆穿罷了。

  在這樣的人精面前,裝傻反倒落於下成。

  她點點頭,開門見山:「我想請問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帶,有什麼地方能夠允許我這樣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鴻之愣住了。

  他以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親族的消息,便是詢問當年造成寒露之變的罪魁禍首,萬萬沒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緣何意欲出家?」他驚詫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會和古代士大夫說,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個理由:「不過是恩孝兩難全罷了。」

  忠孝兩難全,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問題,他們也非常有經驗,知道該如何抉擇——當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細說?」

  程丹若搖頭。

  可不能細說,子不言父過,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過失,剛才說一句,已經是極致,再說下去,反倒會叫他們認為她薄情寡義。

  果不其然,她閉口不談,晏鴻之卻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許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許為尼姑女冠。」

  時下,若庵堂出現青年女子,要麼是寺廟收養的棄嬰,自小在寺中長大,要麼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尋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錯,才會被送去家廟修行。

  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說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顧震驚。

  她原考慮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醫。既能博取名聲,又不必困於後宅,受制於人,卻沒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許年輕女子出家。

  紅樓誤我。

  她嘆息一聲,斂衽福禮:「是我冒昧了,請老先生當做未曾聽過。」

  「無妨。」晏鴻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務事,外人怎能輕易置喙?

  只好籠統地安慰:「姑娘仁心仁術,必有福報。」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報麼?她辛辛苦苦學醫,想救死扶傷,卻被丟來古代,戰戰兢兢照顧陳老太太五年,得來的卻是分享丈夫的結果。

  然而,這些苦楚不能與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無其事地感謝:「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辭:「時候不早,我就不打擾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燈花爆裂,燭光搖動。

  謝玄英拿起她遺落的三張紙,道:「老師,這個……」

  「你記住了?」

  他點頭。

  晏鴻之想想,道:「你去還給程姑娘吧,閨閣之物,還是謹慎些好。」

  「是。」謝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裡,卻瞧見她在竹影下踟躕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頭上。

  她支著頭,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動。

  謝玄英為難:她在哭嗎?

  一時踟躕徘徊。

  然而,程丹若沒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復提醒自己:沒什麼好難過的,失敗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說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處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個錯誤的選項。

  她深吸口氣,屏住,再緩緩吐出,不斷重復著深呼吸。

  慢慢的,淚意忍住了。

  程丹若鎮定下來,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這麼糟糕。

  陳老太太不傻,不會耽擱孫子的前途,至少定親後才敢提,還有時間。

  肯定有別的辦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著燈籠來接,見到她孤身一人,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程丹若已恢復如常:「我無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擔憂極了,「可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程丹若怕她追問,飛快錯開話題,「我明日寫一封信,回城的時候,你暫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應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問:「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姑娘,傳言……可是真的?」陪她長大的丫鬟或許不夠聰明,卻足夠了解她的主人。

  「什麼傳言?」

  「是紫蘇同我說的,她娘是夫人屋裡的,她們都在說,老太太想讓姑娘嫁予二少爺為妾。」

  都在說?誰的手筆?黃夫人還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動腦筋,便覺頭脹,只好模棱兩可:「或許。」

  白芷猶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個手下,不能含糊過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陽穴,盡量合理解釋:「白芷,人貴自重,就算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輕賤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聽的謝玄英登時恍然。

  陳家對她有照料之恩,欲讓她為妾,她迫於恩情,不便拒絕。可若答應,又對不起父母的教誨,家族的門楣,乃是大大的不孝。

  他不免皺眉,以良為賤觸犯律法,只不過民不舉官不究,且程姑娘孤身一人,能得一歸宿,也算不錯。可她既不甘願,陳家挾恩相逼,便是落了下乘。

  再說了,以程姑娘的才情,做妾著實辱沒了。

  他思量著,不知不覺往回走。

  「公子,你怎的去了這麼久?」柏木追上來問。

  謝玄英驀地回神,這才想起又一次忘記交還筆墨。但一回生兩回熟,他立即將手稿塞入袖中,若無其事道:「有件事,我要你親自去辦。」

  柏木垂手肅立:「公子請吩咐。」

  「回城後,你打聽一下陳副使家的事。」他盯住長隨的眼睛,「不許走漏任何風聲。」

  柏木驚訝無比,可仍然答應:「是,小人一定仔細打聽。」

  *

  《高中語文》(選修七)

  第二單元‧古代戲曲

  《思美人》第二折 第二齣《三送醫書》

  [尾聲](生上)夜雨驚夢,遠聞鐘鼓,步入庭院深深:唉,小姐呀,你一片孝心感我心,慈悲救人如甘霖,醫書不過三四頁,卻抵千金百奇珍。我殷殷送書到窗下,卻聞小姐心事生。欲叩窗扉恐唐突,獨立寒宵又轉回,三送醫書三度休,莫非良緣天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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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課後賞析:昆曲《思美人》主要講述了立志成為醫女的奇女子丹娘與侯府公子謝郎之間的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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