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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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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陳天下] 武痴情魔引《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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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2:2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無由情魔來無蹤  燕小山與郭驚秋

這一天午後,在聽了雲拂秋前輩講的拳術之發勁後,羅豪揚正獨坐在聽松軒書房裡,苦思拳術發勁的深奧理義。

這時,一顆長著黃毛的圓圓的頭,從書房門口探了進來,兩隻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見羅豪揚沒在意他,便身如靈狸落地無聲地跳進門來,幾個輕步上來,雙手合臂一抱,來掩羅豪揚的眼睛。

哪知一把抱過去,眼前竟倏地不見了羅豪揚人影!

“噫,人呢?”他納悶道。

“老弟,搞什麼名堂,快說?”他突然感到兩隻耳朵一痛,一個聲音在背後喝道,邊用手向上提他的耳朵。

不知怎麼搞的,竟讓羅豪揚轉到身後,扯住了耳朵。

“我,我沒搞什麼名堂。”他叫道:“快放掉我,否則大哥就別想聽到好消息了。”

“喂,有什麼好消息?”羅豪揚忙放掉他耳朵,轉到他面前,搖著他瘦削的肩膀。

“大哥,你忘掉你的郭老弟離開了酒,連說話也說不周全嗎?”來人正是羅豪揚新交的小兄弟郭驚秋。

只見他十一、二歲的年齡,瘦削而骨骼高大的身子,都快趕上羅豪揚了。只是臉上未脫頑皮天真的稚氣,無法比羅豪揚的老成。

他淡黃的臉盤,長了一對虎眉,一雙討人喜歡的靈活而又有虎氣的眼睛,小扁塌的獅子鼻,一張有稜有角的嘴巴,很有些小男子漢的氣概!

郭驚秋此時正睥睨作態,誇張地腆著小肚子:“拿酒來,要好酒,村釀的白醪,我郭某可喝不來!”

“算你運氣,昨天膳食間正好送來一小壇江南的‘女兒紅’。”羅豪揚搬出一小壇酒來。

酒是盛在藍花瓷壇內的,足有十斤多。

“郭大爺其他本事不敢吹,喝灑、賭錢、打架不要命,都是天下第一的!單幫主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弟,傳我武功,就看準了我酒量大,敢拼命,賭不輸三點。你的酒啊,我早在‘春山樓’上就聞到香味了!”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你還不喝?好,不喝白不喝,我喝白我喝!其實,酒這東西,最好了!你不喝真是罪過!守制服父母之喪,也犯不著這樣不食酒肉!你天天練武,人都瘦黑了不少,這樣下去,遲早會垮的!”郭驚秋邊喝邊道。也真有他的,十一、二歲的年紀,喝酒如飲水一樣。

“好了,還留一些下次再來喝吧!”郭驚秋拍了一下鼓起來的圓肚子,滿意地放下酒罈。

“怎麼這樣輕?你留多少酒呵?”羅豪揚把酒罈放起來時,見入手後很輕,不由問道。

“嘻嘻,還留一口酒!這一口酒,我實在裝不下了。

聽別人說過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怕錢袋難為情,留下一文錢看袋子。我呢,則留一口酒,守守酒罈,別讓酒罈兄空負酒罈之名!我也怕它難為情呢!”

“驚秋,有什麼好消息啊?”羅豪揚問。

“其一,我聽雲小姐說,從今日午後始,以後每開講七天武學,歇一天,讓大家溫習學過的武功,便於鞏固、記牢。”

“這算什麼好消息?八天裡少掉了一天聽講武學的機會,簡直是壞消息!”羅豪揚失望地道,他開初還以為是有關雲麗瓏與他有關的什麼消息呢!

唉,人,畢竟是人,既然生了情苗,又豈是那樣隨便就能忘得了?這一段日子,練武之餘,有時他真盼雲麗瓏她們能再來。但云麗瓏她們自幾次冷遇後,來得很少了。

有時他想去,但又覺得沒什麼理由。無緣無故跑去,也沒什麼意思。

“這對你不是什麼好消息,對我可重要呢!我可以和那些人賭錢吶!有幾個小子練武沒心思,賭錢倒來勁兒。

只是他們與我老人家相比,那雙手真該斬掉:要運氣沒運氣,要手法沒手法。我想贏他一點,決不贏他兩點。他抓一副天槓,我無疑是至尊寶一對!”

“驚秋,你怎麼盡學這些?賭錢、打架?我擔心你長大是個十足的小壞蛋,說不定再過三年,吃喝嫖賭,都佔齊了!”

“嫖我是不會去嫖的,那女人有什麼好?我一看就心煩。有一次,我與王若玉、華攀龍還有一個五虎門的弟子賭牌九,來了海雲這小妖精,站在我背後,看了我三副牌,我連輸三副,真他孃的倒黴透了!我們賭錢的,見了女人都是頭大三分的!至於吃、喝二字嘛,誰也免不掉的,只是多吃喝與少吃喝、吃喝好與吃喝差之別!一個人能吃喝得好些幹嗎不吃喝好一些呢?不過我們叫花兒,不講究,人給什麼,就吃什麼,人家吃什麼,我們也吃什麼!有一次,我一人在應天府混,那時我還沒入丐幫,單幫主還沒收我做徒弟呢!接連五天,盡吃菜餅子,吃得胃都吐酸水!至於賭麼,這是斂財之道,趙元帥的黑老虎啊!單幫主說,憑這一手可以去贏那些大財東的錢,救濟苦哈哈們,這也是‘劫富濟貧’,比空祖門的妙手空空之技要來得風光些。一手賭技也是練出來的啊,你看我的手指、手心,都結了繭子了,這是專門練擲骰子與洗牌,給磨出來的。你不知,我的暗器手法,就是用骰子練出來的!”

郭驚秋得意洋洋、滔滔不絕地說起話來,和他灌下的酒一樣多。

“那你打架呢?”羅豪揚問。

“我打架,是專門跟那幫欺軟怕硬、詐騙良善、霸佔市面的潑皮們打的!我打他們,為老百姓出氣!只是有一次在杭州,為了救一個盲琴師與一個賣唱的女孩,與杭州城裡有名的‘淨街王’幹上了,那次我吃了一頓棍子,光木刺刺在肉內的,就有四十三根!疼得我躺了整整半個月呀!不過那個‘淨街王’比我更慘,讓單幫主給弄成了癱子,他這一輩子想出門,只有叫人扛著走了!羅大哥,你說,我是不是夠俠義?”

“好啦,我的小大俠老弟,你再說說,第二件好消息!”羅豪揚笑著問。

“我們那兒新來了一個人,叫燕小山,又叫燕劍南,一個人,有著兩個名字……”

“那一定是他姓燕,名小山,字劍南,所以有人叫他燕小山,又有人叫他燕劍南。你該多讀些書,別說話老出笑話。像剛才講的什麼‘一個叫阮什麼的窮光蛋’,講出去準讓人笑掉大牙!那是阮藉,魏晉名士,因他作過步兵校尉的官兒,人們又稱他叫阮步兵。他是竹林七賢之一。”

羅豪揚道。

“這些古人的事,哪裡搞得清?我《百家姓》《千字文》還是背得滾瓜爛熟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你要不要聽我背?”

“還是說那燕小山——唉,這名字我聽到過一次。對了,我剛來時,聽外面守索橋的張前輩說過的。那燕小山怎麼樣?”羅豪揚問。

“燕小山的武功可厲害啦!我們那裡的王若玉、華攀龍見他長得像畫上人一樣漂亮,想欺侮他,哪知被他一搭上手,一手一個,都給彈了出去,那兩人對他這一手也好不佩服呢!後來一個綿張拳派的人,那人好壯實,聽了後不服氣,也來交手,被燕小山一掌打得飛了出去,但看上去打得很重,摔下來連油皮也沒碰破一塊!——喂,你不是嫌沒人交手,相互喂招嗎?他倒是一個人物!”郭驚秋道。

“啊,能把綿張拳的七弟子鄭寶德給打飛,那燕小山的功夫,確是很高明的了,他多大年紀啦?”羅豪揚關心地問。

“跟大哥一樣,也是十五歲。”

羅豪揚眼中頓時映出了一個帶著溫文爾雅的笑意的少年形象來,不由脫口道:“我以為他至少有十六歲呢,想不到也十五歲!”

“他也以為你有十六歲呢!他問我,那位守制的羅公子,可否有十六歲了?看來他也挺關心你呢!你們交個朋友吧!你們同樣都是人長得好看的公子,武功又同樣好,人又長得差不多高。”

“唉,不知他願不願跟我結交。我觀察過他,他的舉止與談吐,很象是世家子弟。我不大習慣與這樣的人往來。”

“有空,我幫你試試問問他吧!”郭驚秋熱心地說。

“那就多謝了!”

“羅公子,你上他當了!”一個朗朗的聲音從外傳進來。

一個劍眉朗目,唇紅齒白的錦衣公子,風度翩翩地站在門口,長揖道:“不速之客,洛陽燕小山,特來拜訪公子,尚恕不報擅入之罪!”

“嘉賓惠臨,不勝榮幸!燕公子,請!”羅豪揚還以長揖,肅客入座。

“讓我來倒茶吧!”郭驚秋手腳麻利地倒著茶,然後分端給燕小山、羅豪揚。

“你這個小滑頭啊!”燕小山笑指著郭驚秋告訴羅豪揚,“他騙我說,羅公子很想見見我,叫我什麼時候過來一趟。對羅公子,我到了步雲宮後,已聞名多日,早存識荊之念。但聽人說,羅公子志切父母大仇,勤苦練武,不喜歡浪費時間的,怕耗了公子的寶貴時間,一直不曾來。

因而聽到驚秋兄弟說羅公子肯折節下交,不由把我喜壞了,就馬上趕來。哪知他是兩面做好人!”

“兩位公子,沒有我驚秋穿線,你們能走到一塊來嗎?還怪我!”郭驚秋一甩衣袖,“好啦,就算我沒說,你們分開吧!”

“公子客氣了!”羅豪揚望著燕小山,“能與公子結識,也是一大幸事!我聽驚秋說,公子的武功,甚為高明,不知是出自哪一家門派?是否可以惠告?”

“說來不信,我連自己的師父名諱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門派了。”怕羅豪揚不信,他詳細回憶道,“我七歲那年,家中來了兩個客人,一是鄭州的武林大豪銅錘鎮中州湯隆豐前輩湯大俠,也就是湯玉環小姐之父;另一人是個無名老人,他因在元宵節時看到過我,認為我與武學有緣,特來求家嚴俯允他的請求,讓我做他的弟子。湯大俠前輩是我家世交,他說,那無名老人有絕世武學,因失意於一件事情而退出武林卜居隱老的。說我能當他的弟子,也是福份。家嚴對那無名老人將信將疑,為了證實無名老人的武功,曾請了洛陽武林中三大高手來試他的功夫。那三個高手同時出手攻向無名老人,各各被彈了出去。後來有一次聽師父透露,那一門一彈彈出三個人飛跌出去的功夫,是他學自武當的,叫‘沾衣十八跌’。但我問師父是不是武當派的,師父道,他是與各大門派等同身份的人,武當派還不配作他師父。看來來歷甚大。但奇怪的是偏偏又一直不說出門派、名諱。”

“我相信你。”羅豪揚道。

“師父每年來四次,分別於春分、夏至、秋分、冬至這一日來,每一次來,住半個月,督促、教授我練武功。

半月期滿,便留下幾頁或十幾頁武功秘訣,叫我自加研學。就這樣他一直教了我六年多時間。”燕小山說到這裡,微笑道:“羅公子,你得令尊羅大俠親傳,劍法武功,一定很高明的了!我觀聽講的三十多名各門各派弟子後人中,公子卓然獨立,如鶴立雞群!神態風度,已儼然有大家風格了!”

“豪揚孤哀之子,因守制眼喪,衣著有別於他人倒是真的,至於劍學、武功,我到現在還沒正式握過劍呢。先嚴在世時只教了我一套培元蓄陽的築基內功‘金龍蓄水功’,還有就是教我奔跑、縱躍、跳竄和練擺蓮、劈叉、吻靴尖、朝天鐙、鐵板橋、鯉魚打躍這些柔功,督促我練得最多的是站樁。要說我會的,也僅是‘威遠鏢局’紫總鏢頭紫前輩所授的幾路腿法而已。武功不要說高明,連中明都談不上呢!”

“好,你們談得這樣投機,倒把我郭大爺給忘掉了!真是過河拆橋!”郭驚秋被晾在一邊,不由叫屈道。

“沒人縫上你的嘴巴,你要說誰攔著你了?”羅豪揚笑道。

“喂,你們這樣合得來,不如結為兄弟吧?”郭驚秋忽然興奮地跳下來,湊到兩人中間,指著自己鼻子,“再算上我一個,我們來個桃園三結義,如何?”

羅豪揚心中一動,正想向燕小山發問,徵詢意見,卻聽一旁燕小山微笑道:“羅公子,你難道不覺得驚秋這念頭很有趣?”

羅豪揚不由大笑躍起:“好!咱們來個桃園三結義!燕公子,你貴誕?”

燕小山道:“丙辰、甲午、己卯、乙丑。”

羅豪揚一聽,不由猶豫了一下。

燕小山道:“怎麼,羅公子有什麼為難之處?”

郭驚秋道:“他是不好意思做大哥!他的生辰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正好大你一天。”

燕小山欣然道:“羅公子,大哥你做定了!不必再推託了!”

羅豪揚窘然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你比我正好小一天,這好像我故意要早報一天,搶做這個大哥似的。”

“這是註定你是大哥命!我反正是小老弟!大哥、二哥,以後別忘掉請我到你們家去喝酒!我喝酒簡單得很,一壺酒,一把鹽黃豆就成,有高郵鹹鴨蛋,五香花生米更好!”郭驚秋歡然道。

“老三放心,到我家,我把你浸在酒缸裡,讓你喝個美!——只是大哥,這步雲宮中沒有關公像,怎麼個結拜法?”燕小山問羅豪揚。

“羅大哥帶有羅大俠姜女俠的靈牌,在伯父伯母靈牌前結拜,豈不更好?”郭驚秋插嘴道。

“這倒甚好,我正好拜祭伯父伯母在天之英靈!”燕小山道。

“那就只好從權了。”羅豪揚道。

“在羅大俠面前立誓,還不比關公強?如果關公遇上羅大俠,準吃敗仗!”郭驚秋回過頭來道,原來他已大模大樣坐在書案前,寫起“金蘭帖”來了。

“我的一份好了,照上次與羅大哥結拜時復一份,三筆兩抹就成了。”郭驚秋滑下了太師椅,把一份帖子交給燕小山。

“我已與三弟換過帖子了。”羅豪揚也寫了帖子,與燕小山交換。

燕小山先看郭驚秋的一份,只見上面寫道:

茲有

丐幫弟子郭驚秋,拜天羅劍莊羅豪揚、洛陽燕小山為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特立此盟帖,有違於此,天誅地滅!

具立人:郭驚秋

年月日

反面是郭驚秋的出生年、月、日、時八字。

郭驚秋的字雖然甚不上帖(指寫字符合描紅帖子的字樣),但看得出,一筆一劃,寫得甚是認真的。

再看羅豪揚的帖子,上面以骨健筋雄的九成宮體書道:

上蒼后土共鑑:茲有燕山天羅劍莊後人羅豪揚,字子放,與洛城燕小山,字劍南,丐幫弟子郭驚秋三人,盟結金蘭,唯願共生死,同禍福,以赴武林大義,維我俠道。

特立此為盟,敢有寒盟者,遭天歿雷殛!惟神人共鑑之!

具帖人:羅豪揚

年月日

反面也是羅豪揚生辰八字。

一個個字,鐵劃銀鉤,力透紙背!

羅豪揚接過燕小山的帖子,上面是一筆流麗的靈飛經,青蠅小楷:

金蘭譜

茲有洛城“金谷園”燕門子孫燕小山,字劍南,拜天羅劍莊羅大俠之子羅豪揚(字子放)為兄,結丐幫弟子郭驚秋為弟,義結金蘭,同生死,共禍福。如有毀盟者,必招天憤神怒之報!

惟天神地祗共察之!

立譜人:燕小山

年月日

反面不用看,也定是生辰八字。

三人請出了羅大俠姜女俠夫婦的靈牌,點起香燭,供上各自的帖子,分別拜靈牌立誓,又相互拜禮。

燕小山正式叫羅豪揚為大哥,羅豪揚也含笑稱燕小山二弟,叫郭驚秋三弟!

三人站起,相視而笑,各自心中覺得充滿了一種豪放之情,一種俠義之心,同時也感到一份溫暖的友情!

傾蓋如故,白髮如新。人之相交,貴在相知!言語投機,性情相近,片刻之間,可締生死之交!

這就是緣!這就是情義!

儘管結義的是三個少年,這種結義似乎草率了點,但真正的男子漢大丈夫,貴在相得知契,一時豪興,千秋俠義!

這,就是男兒的襟懷!

“大哥,容我向你進勸一句。”燕小山在結拜後,對羅豪揚道。

“二弟,你有什麼,儘管說吧!”羅豪揚微笑著。

“我暗中觀察大哥已有一段時間,見大哥心志憂苦,終日鬱郁寡言,唯以練武為務,與各門派的人也少有往來。我知大哥是一門心思放在練武上,想早日練成武功,出道江湖,查訪殺害伯父母、毀掉天羅劍莊的兇手,以報大仇。但凡事欲速則不達,還宜有張有弛才好。”

“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所謂和為貴。練武也是如此,不能一味求猛進速成。而各門各派武功,其能開山立宗,自成門派,定有其獨到的武學。大哥將來闖蕩武林,查兇報仇,宜應多加結納各派朋友,以為他日之臂助!而如能移尊就教,肯向各門中人討教武學,或能有意外之收穫。古人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尚望大哥鑑察之。”

“二弟!謝謝你的忠告!”羅豪揚感動地說,“你提得好!我一定改!”

“還有,大哥平時不茹酒肉,唯以素菜豆腐之類進食,又這樣苦練武功,體質長此以往,也會垮的。願大哥多加自珍,善加攝生!”

“以愚弟之見,守制服喪,固然是人子之大禮,但祖宗的定製,也宜通融活用才好,何必拘泥於表?只要心存孝念,不忘大仇,有朝一日得以手刃兇手,這就是最好的孝敬了!那身斬綾麻巾,以愚弟之見,也一併解去才好!所謂孝,雙親生前能侍奉殷殷,娛父母之心,是為要,雙親齊歸道山後,則以善繼父母之志,克紹箕裘,振揚家聲為孝!至於那些繁文縟禮,只是為常人所設,又豈是用來困束奇男子大丈夫的?”

羅豪揚矍然一振,大聲道:“好!我這就換過!”邊說邊起身走向臥室,再出來時,已換了一身白衣。

“好!大哥這一換,好像換了一個人,漂亮多了!”郭驚秋拍手道,繼爾看看燕小山,又看看羅豪揚,眉頭一皺道:“大哥二哥一樣英俊,我分不出誰更漂亮些。唉,只有我郭老三,長得太推板相了!”(推板相:吳語,難看、差勁的意思)

“大哥從諫如流,聞過即改。這份胸襟,有幾個人能及得?”燕小山讚歎道。

“二弟,你別捧我了!要不是你,我還一直糊里糊塗地過下去呢!”羅豪揚說完,爽朗地大笑起來!

受到羅豪揚的感染,燕小山與郭驚秋也笑了起來。

笑聲中郭驚秋一拍桌子叫道:“媽的!今朝不喝酒,不玩牌,叫郭大爺哪裡活得下去?大哥,你發個令,待咱小三子去弄些酒菜來,哥兒仨好好喝一場,然後我教你玩葉子!”

“好,二弟,三弟,今天大家樂一樂!”羅豪揚揚聲笑道。

聽松軒經過許多日子寒寂後,又熱鬧起來,充滿了笑語。

日子在不知不覺中已過去了兩個月了。

羅豪揚自與燕小山、郭驚秋結拜後,人也變得有生氣了,臉上也不復整日陰鬱鬱的。只是話還是不多,練武的時間還是不減。唯一改變的是與各門派的人也有所往來了。

大家都聽過不敗劍尊羅大俠名滿天下的俠名,有好些門派的弟子與武林世家、名武師的後人,其師長還都曾受過羅大俠的恩惠,在師長的口碑下,早對羅大俠產生了敬意,現在得以見到羅大俠之子,更是樂得與之近乎。加上羅豪揚人品又英俊,待人又和善,因此極易得眾。

一時羅豪揚成了人人慾與之交的對象。但羅豪揚與人交往,以切磋武功為主,偶而遊玩,也為時很短,大多數時間,還是在聽松軒內練武。

如果說羅豪揚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年崇拜的中心人物的話,那燕小山,簡直成了聽講武學的少女們敬慕的“女兒教教主”了!

那些少女們更喜歡聚集在燕小山周圍,連那些十七、八歲的大小姐,也像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一樣,像一群百靈鳥似地圍著燕小山嘰嘰喳喳地叫著!

因為和羅豪揚那種沉默而令人生敬的嚴肅與凝重相比,燕小山顯得那樣瀟灑,那樣溫柔,那樣口才便給、妙語如珠、談笑風生!他會唱好聽的歌兒,又會吹好美的玉簫!他會鬥草、射覆、打謎、聯對、作詩、下棋,又能隨意寫真,妙繪女孩子們的芳容。一時,女孩子們紛紛以得燕小山一幅畫絹、一方詩帕為榮。

但燕小山畢竟是燕小山,儘管有這麼多女孩圍著他,他還是每天都要到聽松軒來,陪羅豪揚、郭驚秋一起練武,還教郭驚秋寫字。

有時武學開講一結束,他就隨羅豪揚過來了,那就是每當雲拂秋老前輩講了一些比較深奧的武學後,三兄弟總合在一起,研討拳理。

為了這個緣故,女孩子們竟有些恨羅豪揚來,由胡簡琴打頭,暗地戲謔地稱羅豪揚為“冷麵武痴”。

只有紫小鳳,還一如開初,過幾天來聽松軒坐一會,聽羅豪揚與燕小山他們商榷武功。

她似乎永遠是這樣子,溫溫順順的,默默地坐在一邊,偶爾細聲細氣地插上一兩句話。

但人們發現,她插的話,往往又是關鍵性的,有時為了一個武學難題,哥兒仨各自爭執個不休,被她一句話一點,這難題就一下子“柳暗花明”起來。

每當那時,羅豪揚總不由得向她投過一眼,他心裡真懷疑,這位小鳳妹妹是否上蒼專門派下來幫他解決武學疑難的?

每當羅豪揚看她時,她總要難為情地低下頭來,露出靦腆而又顯得幸福的笑意來。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松軒小坐。

這些場合,一般總是羅豪揚、燕小山、郭驚秋與紫小鳳全在時。

她有時也為武學上的疑難來與羅豪揚商討,因為幾乎步雲宮自宮主到下人,人人都承認,羅豪揚確是不可多得的學武奇材!羅豪揚如得明師指點,其前程不可限量,有趕上乃父的希望,甚或強爺勝祖,更進一層。

但步雲宮只是捉供一種武功學習的方法,指點武學門徑,講解一些武功的實用招式,真正傳授武功,還得靠將來回到各自師門後師父或父輩的傳授,那內功、輕功、各種拳術的精奧,也只有各門各派其本門本派中人才知道。

而各門各派的人,涉及到本派武功秘傳,又有誰敢冒背師叛派之大不韙,輕傳出來?

因此,羅豪揚儘管結交了好多門派的人,真正從他們那裡,並未學到多少武功。

幸好他另練有帶進來的武功,金龍蓄水功內功、嵩陽正宗內功心法與峨嵋的“無相功”三種內功,紫相伯的“一百零八腿神腿術”。

他內外雙修,勤苦修習,倒有事半功倍之效。

羅豪揚有時也到“梅鈴園”向雲麗瓏請教武學,因為雲麗瓏是宮主雲拂秋前輩親授的武功,步雲宮獨傳的躡雲劍、柔雲掌、步雲輕功、迥風穿雲劍、驚霓飛虹柔帶功和風雷排雲掌、風雷劍這七門武學,除後二門不適宜女子練,沒教外,餘者都由雲拂秋傳給了雲麗瓏,此外還傳了不少各門各派的招式。

要談到對各門各派武功的瞭解,大概除了雲拂秋和那些武林前輩外,步雲宮年青一輩人物中,就數雲麗瓏了。

另外,她對一些深奧武學的理解,也頗為聰穎,領悟之快,有時令羅豪揚也生自嘆不如之感。

雲麗瓏好像在任何環境下都是這樣安恬、矜持而高雅的。

她向你請教武學時,倒好像你在回考她的考問,而當你向她請教武功時,又總含有一種央求她施恩的感覺。

儘管雲麗瓏從未拒絕過他的請教,見了他去,也像對燕小山一樣客氣,肅客入座,令海雲奉茗。但羅豪揚心裡總有一種似乎她正變得離他一天天遙遠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愛情期的少男少女的心也許都這樣的:

由於怕受到失去意中人這種傷害,而無端地變得多疑起來,變得擔驚受怕!同時一旦發現有失去的可能,更希望能儘快獲得意中人的青睞與首肯。

羅豪揚也是這樣,他曾經想用理智的手給掐死的愛情之苗,雖然一度壓抑了下去,但一旦重新燃起,比前一次來得更猛烈!

羅豪揚現在不由再次陷入情感的苦惱中了!他想盡量忘卻雲麗瓏,但忘不掉!

每當他靜下來時,雲麗瓏和他交往的一笑一顰,就清晰地浮在眼前。

這時,羅豪揚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打架:

—個聲音說:“羅豪揚,你不能這樣下去,要儘快把她忘掉!你現在的第一要務是習武!習武!”

另一個聲音充滿了煩惱:“可我無法忘掉她!”

第一個聲音:“你為什麼不能靜下來考慮武功,而要想她呢?你這樣下去,還想不想報仇雪恨?”

第二個聲音:“武總要練的,仇也要報的。我如果與她在一起,武一定會練得更好,也許我還能與她一起聯袂闖蕩武林,並肩行道江湖!到那時,添了一個武功高強、聰明博聞的好伴侶,會對報仇有利!”

第一個聲音氣惱地道:“好啊!連聯袂闖蕩武林也想到了。你如與她在一起,心裡全是甜情蜜意,怕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連父母之仇也忘掉的。”

第二個聲音不由大聲分辯道:“好,依你這樣成天練、練、練,整天想、想、想,武功一定練成了,兇手是誰也一定想出來了?以前拼命練,為什麼武功還長進不快呢?以前那樣整天苦想,如不是金指扁鵲浮丘前輩,怕命也沒有了!既然現在想不出兇手是誰,又何必一定要自己折磨自己?練武要循序漸進,急於求成又如何能成?難道父母大仇未報之前,每天只有練武沒有其他生活?不能笑、不能與女孩子在一起,也不能爰人?父母之仇一輩子報不了,就當一輩子單身漢?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象你這樣,又怎稱得上孝?”

第一個聲音:“好!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也搬出來了!看來你還想與雲麗瓏結婚成家呢!以後生了一個孩子,就算盡了最大的孝道了!好理由!好理由!但你別忘掉,你才十五歲!你這麼早就談情說愛,而連殺害父母的兇手也還不知道,你又怎能忍心?你不怕傳出去給天下人笑話?你還像個孝子嗎?以後怕江湖與武林中人,都會瞧不起你的!”第一個聲音說至最後不由激動起來,“你不怕你聲名掃地?不但你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連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因此而蒙羞?”

第二個聲音:“至於和雲小姐是否結婚成家,我還沒想到這麼遠。我只覺得眼前我不能不和她在一起!愛,要來就來,誰能規定它早來晚來呢?至於人們要議論,就讓他議論好了,悠悠眾口,芸芸眾生,誰又能管得了他人議論?但議論也未必都是對的。世上有多少人的議論是在揆剖義理、明察真情之後的?眾口鑠金,也不知冤死了多少才人學士,英雄豪傑!任他毀也好,譽也好,我自行我素。總有一天,別人會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

第一個聲音:“如此看來,你是要一意孤行了?”

第二個聲音:“不可更改!”

第一個聲音:“不怕天下人笑話?不怕辱沒你的名聲?不怕被天下人看不起?”

第二個聲音:“不怕!即使所有的詆譭、嘲笑、諷刺、辱罵、打擊,指指點點,評頭品足……這一切的一切,全加在我身上,天下每個人見了我都指著我罵,向我吐唾,我也決不改變心志!”

第一個聲音:“看來你是鐵了心!其實,雲麗瓏有什麼好?論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豔美,不如湯玉環!論溫柔,她也不及紫小鳳!你這樣,不值!”

第二個聲音:“不!你不懂什麼叫真正的美!她有一種氣質,高貴、大方、領袖群芳的氣質,那種大家風度,決非餘人可比!再說,她的眼睛是那樣深沉、多情、美麗!只要為了這雙眼睛,就甘願讓我去為之生,為之死了!何況,她的聲音又那樣動聽、悅耳、優美!好了!這些就夠了!天下還能找出比她更好的人麼?我,我能遇見她,愛上她,是我的運氣!福氣!能得真愛一次,此生更有何求?”

第一個聲音嘆了一口氣,聲音放低了些:“好,就算你愛得有理!你愛上她,怎知她心中一定有你?如她不愛你,你還不是空喜歡一場?”

這一問話雖低平,聽在羅豪揚耳內,比任何聲音都響,猶如一聲焦雷,把他給震愣住了!

他不由一呆,如遭雷殛,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不,這怎麼可能呢?這怎麼可能呢?她,她竟會不愛我?!那天,她在這裡,彈琴,唱歌,下棋……啊!那眼睛裡,那神態中,所含的情意,是那樣明顯!她怎會不愛我呢?她分明是喜歡我嘛!否則,她為什麼總愛看我?而看我時眼睛又那樣含情脈脈?還有她唱歌時,那種神態……不!這決不可能的!她會不愛我!”

他的喃喃自語,到了最後,竟成了大聲說話,好像在與誰爭辯,似乎只要聲音大,就能贏似的!

但那個聲音在心裡固執地問:“假如她不愛你呢?”

是的,假如她不愛我,我該怎麼辦呢?

羅豪揚想到這兒,不由心中一痛,臉陡地蒼白了!

羅豪揚默默出神了半天,最後毅然道:“即使,即使她不愛我,我也照樣愛她。就讓我默默愛她一輩子好了!”

“……”那個聲音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終於沉默了。

“你放心,我即使愛她,與她在一起,也不會忘記練武,不會忘記報父母被害大仇的!我一定比以前更加勤苦地練武!我一定會爭取早日出道江湖,去報大仇的!”

就這樣,羅豪揚在內心經過激烈的兩個聲音打架後,心,終於平靜下來了:

因為他已作出了決定!任何事情,一旦決心定了下來,就不會再躁動不安了!

為了自己的這個勝利,他的臉上,在痛苦的內心掙扎中日益憔悴的臉上,這半個月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聽完講武出來,練了一個時辰的武功,燕小山笑道:“大哥,我們陪你練了這麼久武功,你也該陪我們玩玩了!今天去暖春閣怎麼樣?雲小姐她們約我去玩,你也一塊去吧!還有三弟。三弟上次用葉子牌變的戲法,把幾個女孩子看得現在一見我去,便問郭老三怎麼不來?三弟你也太會使壞了,既把戲法變給她們看,又不把竅門說出來,讓幾個女孩子心癢不已。”

郭驚秋笑嘻嘻道:“這你不懂,戲法人人會變,各有竅門不同。我把這戲法竅門拆穿了,還能招得來看客?要吸引人,只好再變新的。這樣半個月下來,我這些小戲法還不給她們掏光了?我們聞長老教我戲法時,說這戲法的竅門是萬萬拆不得的,否則,江湖上變戲法混飯吃的人,就吃不成長飯了!行有行規。二哥,你雖幫她們說話,我可不興壞了這規矩。這次去倒是可以,但竅門是拆穿不得的。要麼,再變一套戲法。大哥,你去嗎?”

羅豪揚笑道:“你們都去,我不去,就顯得不夠義氣了!今天咱們三兄弟全去。”

郭驚秋聽說大哥肯去,不由高興地連翻三、四個筋斗,拍手道:“好!今天大哥也出馬了!”

暖春閣依著假山面南而建,朱棟明瓦,粉牆梅林。

時在十一月,天氣正冷,好在暖春閣北有山擋風,太陽光自南正好落入閣中。

羅豪揚、燕小山、郭驚秋三人上去時,不由把羅豪揚吃了一驚:聽講武學的姑娘,基本上都在了!

雲麗瓏果然在,還有胡簡琴、湯玉環、紫小鳳等人,海雲姑娘當然是少不了的。

“各位小姐,你們看我把誰請來了?”燕小山笑道,走入閣內。

“啊唷,難得貴客臨門!”胡簡琴瞥見羅豪揚,揚聲叫道,“‘冷麵武痴’,想不到你也來了!”

那金嗓子,還那樣清脆、響亮,連天冷也凍不啞她!

羅豪揚本想分辯一下,見雲麗瓏望著自己,不由淡然一笑,不作聲了。

“女才子,人家難得來,你也稍微客氣點。”湯玉環道。

“唷,人家都沒說話,你這貴妃倒急了!”胡簡琴說完,眼睛掃了一下雲麗瓏、紫小鳳。

紫小鳳只是迅速抬頭瞥了羅豪揚一眼,臉,微微紅了一下,又低下頭。

“羅公子今日倒有雅興出來。”雲麗瓏微微笑道,“請上坐!”

羅豪揚見裡邊都是明眸皓齒、釵影衣香的女孩子,中間在雲麗瓏旁邊只有一個位子虛席以待,知道這是她們為燕小山設的,就微微笑道:“謝謝,我就為你們擋擋風吧!”說著便在靠門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那燕公子請吧!”雲麗瓏笑道。

燕小山站在羅豪揚背後,推了一下羅豪揚肩頭:“大哥,還是你坐中間去吧!”

羅豪揚笑道:“二弟,這是人家專為你留的,你還不快去?”

郭驚秋叫道:“雲小姐,你幹嗎不叫我坐?是不是我大哥、二哥長得好看,我郭老三是個醜八怪?”

雲麗瓏臉略一紅,笑道:“好,那驚秋兄弟請上坐吧!”

郭驚秋嘻嘻一笑:“嘻嘻,我是跟你說著玩的,有我大哥、二哥在,我怎敢佔先?”

閣內有兩張桌子,一張桌子是雲麗瓏她們,另一張則是海雲與一些女孩子。

海雲一見郭驚秋,忙叫道:“郭老三,過來,你上次變的戲法,我也照樣變怎麼變不出來?你再變一次。”

“對,對,郭老三,你再變變。”另外幾個女孩子也笑著請求道。

“我知道你們是學不會,如果那樣容易學,我郭老三這字號不就砸了?來,看郭大爺再給你們幾個小妞開開眼!”說完從袋子裡摸出那葉子牌來,放在手裡,用手一扳,發出“嘩啦啦”的牌聲,睥睨作態地走了過去。

“羅公子,燕公子,你們別讓來讓去了,我看驚秋兄弟變戲法去!女才子與麗瓏姐要同燕公子鬥詩,我反正學不來這種風雅,還是看變戲法有趣!”和聲和氣地說完,湯玉環笑了一下,不等兩人答應,便離位,到了另一張桌子坐下了。

“那——”雲麗瓏望著羅豪揚、燕小山兩人,“你們都過來吧!別再客氣了。”

羅豪揚見狀,便不再堅持,和燕小山一起走了過來,揀了離雲麗瓏隔一個位置的座位上先自坐下了。

燕小山本想再推讓,羅豪揚笑道:“二弟,今天你是主角,我來當陪客的。我對詩文可生疏得很。”

燕小山見這麼一說,便不再推讓,在中間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怎麼,女才子又出了什麼新花樣?”

胡簡琴道:“也沒什麼新花樣,上次,我對對聯,我才不如人,自甘認輸。這次是這樣的:中午在麗瓏姐處,偶看到陸放翁的一句詩:‘古硯微凹聚墨多’。我說,用這凹凸二字入詩文的很少,翻了許多書,連這一句在內,才三處。麗瓏姐說,一共有四處。我想請教一下燕公子:有沒有比這更多的了?如沒有,麗瓏姐又比我多知一個出處,我不知這一出處在誰的詩文中,你能否說給我聽聽?”

“這死妮子!明明是她想炫耀學問,卻偏拿我來作引子。”雲麗瓏輕笑道。

“胡小姐,”燕小山笑道,“你怎麼想到這麼一個偏僻的題目的?——讓我想一下吧!”

“我們的女才子,就會鑽牛角尖,爆冷門子來刁難人。

象她這樣子走偏路,是一輩子也中不了狀元的。”湯玉環隔著桌子道。

胡簡琴見燕小山沉吟不語的樣子,不由向雲麗瓏看了一眼,面露得色。

羅豪揚在一旁默想道:這個清狂女才子,出題倒確是冷僻、刁鑽。不知二弟接得上否。

想到這,向燕小山望去。

燕小山沉思了一會,一笑道:“我仔細想了一下,如算你剛才唸的那一句,共有五處出處。”

“五處?”胡簡琴驚道。

“嗯。五處。最初出處是在漢時以滑稽梯突著稱的東方朔寫的《神異經》中,內中雲:‘北方荒中有石湖,方千里……其湖無凸凹,平滿無高下’。其次見之於南北朝時江淹《青苔賦》:‘悲凹嶼兮唯流水而馳鶩,遂能崎屈上生,斑駁下布。’再次,見之於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內寫道:‘張僧繇畫一乘寺壁,遠望如凹凸,近視則平,遂呼為凹凸詩。’又見於唐時古文大家、大詩人韓退之韓愈的《雪》詩:‘凹中初蓋底,凸處遂成堆。’還有本朝楊廉夫先生《內人剖瓜詞》:‘玉郎渴甚索相嘲,可食殘團月凹。’”

燕小山一一道來,從容不迫。

“燕公子真是博聞強志。老實說,為這一題目,我翻了好多書,結果還是漏掉了韓愈的《雪》詩。麗瓏姐,你也幫著一塊找的,你也有責!”胡簡琴道。

羅豪揚本想說還有兩個出處,一在宋朝大文豪歐陽修的《古瓦硯歌》中,一在本朝陶宗儀先生的《輟耕錄》中,其中談到晉人多造凹形硯。

但想到胡簡琴正說二弟看書廣博,記性又強,如說出這二處出處,豈不成了存心拆二弟的臺麼?因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只在嘴角露出一縷微微的笑來。

雲麗瓏看了一下胡簡琴,一笑道:“咱們還是拈蝴蝶吧!詩中蝴蝶!女才子姓胡,咱們看,誰拈的詩中蝴蝶多!”

燕小山道:“詩中有蝴蝶的,不下幾百首。這樣,背到吃晚飯也背不完詩。”

雲麗瓏說:“我不是說詩中寫到蝴蝶的詩,而是指通首吟蝶的。這大概不會太多吧?”

“怎麼個比法?”燕小山問。

雲麗瓏道:“這張桌子上的人都參與,背出的人可以抽桌上任何一個人背,誰背不出,由代背出的人定,罰做一件事。然後由原背出的人,再抽其他人。”

“雲小姐,饒過我們三個人吧!我們只粗通文墨,不解詩詞的。”同桌一個女孩子叫道。

“是啊,我們怎能與你們比?”另兩個女孩子也道。

“好,你們不算。”雲麗瓏道。

“如果輪到你背不出呢?”燕小山問。

“我也照罰。”雲麗瓏微笑道。

“好!”燕小山道:“我第一個背。我背的是宋時謝無逸的一首絕句《蝴蝶詩》。”然後朗聲背誦道:

“桃紅李白一番新,對舞花前亦可人。

才過東來又西去,片時遊遍滿園春。”

背好後,對胡簡琴道:“我請這位女才子接下去。”

胡簡琴笑道:“我背一首本朝瞿佑先生寫的黃蝶詩吧!”隨即清吟道:

“誤入蜂房不待媒,巧傳顏色換凡胎。

繞離野菜流連住,何事金錢變化來。

傅粉已知前事錯,偷香未信此心灰。

上林鶯過頻回首,一色毛衣莫用猜。”

吟完後,向身旁的紫小鳳一笑:“紫小姐,你也該出出聲了。”

紫小鳳略一低頭,抬起臉溫順地道:“我背一首唐人鄭谷那首使他成名的《蝴蝶》詩吧。”然後聲音嬌軟地吟道:

“尋豔復尋香,似閒還似忙。

暖煙沉蕙徑,微雨宿花房。

書幌輕隨夢,歌樓誤採妝。

王孫深囑意,繡人舞衣裳。”

吟畢,柔聲向身旁的雲麗瓏道:“麗瓏姐,請你一展玉喉。”

雲麗瓏捋了一下鬢邊髮絲,璨然笑道:“我也背一首唐詩,是徐寅的。”

羅豪揚聽到她的聲音,不由感到一種溫暖,聚精會神地傾聽起來。

只聽那珠圓玉潤的聲音吟道:

“拂綠穿紅麗日長,一生心事住春光。

最嫌神女來行雨,愛伴西施去採香。

風定只應攢花粉,夜寒長是宿花房。

鳴蟬性分殊迂闊,空解三秋噪夕陽。”

那玉音玲玲,聽得羅豪揚心裡十萬八千個毛孔全部舒展、熨貼,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有如積年老癢一旦被搔著,更覺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雲麗瓏吟完,目光盈盈向羅豪揚望來:“羅公子,就你沒輪到了。”

羅豪揚只覺臉上被她目光罩定,不由一熱,心裡升起一種近似隱痛的愛意來,同時心裡一虛,抬起頭來,竟不敢正面看她,本來有好幾首蝴蝶詩的,也一下了全忘光了,腦子裡變成了一片空白,待他靜了一下神,慢慢回憶起來,想要背時,只聽紫小鳳靦腆地低聲說:“讓我再背一首吧!我的詩癮還沒過足呢!”接著背了一首七絕,是溫庭筠的。

“好!請紫小鳳出題,罰罰羅公子!”胡簡琴拍手道。

紫小鳳臉上升起兩片紅暈,猶豫了一下道:“豪揚哥,你隨便……做一件什麼吧。”說完低下了頭。

“這算什麼罰?不許包庇!”胡簡琴叫道,“你要點出具體的一件事來。”

“那——”紫小鳳目光忽一閃,說道,“那請羅公子請胡小姐連背三首蝴蝶詩吧!”

“好,這叫請君入甕。逼人太甚,惹火燒到自己身上。”燕小山拍手道,“紫小姐,看不出你那麼溫順,打出的太極拳轉彎抹角,真厲害。”

羅豪揚向胡簡琴一拱手:“胡小姐既與蝴蝶是同族,那定記得不少吟詠你同類的詩了?請吧!”

雲麗瓏笑道:“這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胡簡琴道:“背就背,多背兩首沒關係,等會兒輪到你們沒得背,就苦了。”

說完一口氣背了三首詩,真不愧是女才子,腹中詩還真記了不少。

胡簡琴背完後,雲麗瓏這次改請燕小山:“燕公子,你接下去吧!”

燕小山又背一首,再請胡簡琴:“女才子,還背得出幾首?”

胡簡琴傲然一笑不答,背了又一首詩,然後笑向紫小鳳:“紫小姐,又輪到你了。”

紫小鳳背後,向雲麗瓏一笑:“再請麗瓏姐接吧,麗瓏姐歌喉優美,聽她吟詩,比唱歌還要好聽!”

這次輪到雲麗瓏背不出了。她望向大家道:“背了這麼多,可能背光了吧?”

燕小山道:“至少還有兩首。我來背一首本朝張劭的七律。那首詩是寫白蝴蝶的。”然後背道:

“麴塵何處不參差,羨爾輕衫未化緇。

雪已盡時還舞草,梅才開後忽枯枝。

閉窗春暗來先見,午枕風輕去不知。

底事野花名濫竊,寄人籬下畫胭脂。”

“好,現在罰麗瓏姐了!”胡簡琴高興地道,“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你出主意,拿我的姓開玩笑,現在輪到自己頭上了吧!燕公子,你說罰她什麼?”

燕小山略一沉思,笑著望向雲麗瓏:“雲小姐為我們大哥繡一個荷包吧!”

雲麗瓏略一沉吟,抬起頭來微笑道:“好吧!我給你們三兄弟,一人繡一個。”

紫小鳳向胡簡琴一笑:“這燕公子說的兩首詩的另一首,就請你背吧!”

胡簡琴道:“據我所知,還有兩首,我背其中一首吧!”然後背了宋人楊誠齋一首詩,背畢,又請紫小鳳,這回輪到紫小鳳臉紅了。

羅豪揚道:“剛才她先搶背了一首,弄得胡小姐要罰我。我現在補背一首吧。這首詩是南唐李建勳的七律。”

然後朗聲誦道:

“粉蝶翩翩若有期,南國長是到春歸。

閒依柳絮參差起,因傍桃花各自飛。

潛被燕驚還散亂,偶因人逐入簾幃。

曉來欲雨東風急,回看池塘影漸稀。”

誦完後,又道:“其實,詠蝴蝶詩還有一首。除了燕二弟背的一首外,宋人謝無逸還有一首詠蝶的絕句,那首是這樣的——

粉蝶雙翻大有情,海棠庭院往來輕。

當時只差滕王巧,一段風流畫不成。”

雲麗瓏笑道:“這蝴蝶詩就拈到這裡吧,看來還是胡小姐蝴蝶拈得最多,一人背了六首!但羅公子堅持到最後,還是羅公子最厲害!”

燕小山笑道:“女才子,你遇上咱大哥,就不夠一點了。”

羅豪揚笑道:“我是僥倖。剛才雲小姐叫我背時,我正比較背哪一首為好,不想小鳳妹妹搶先背了一首。以致你們都以為我背不出,不再抽我了。”

雲麗瓏道:“這不然。像這種背詩,背到後面越難,因為別人前面背的,說不定正是自己會的,被別人背去後,自己就得另尋新詩了。別人每背一首,就替自己增加一點難度。女才子背了六首詩,其中四首詩是從我處抄錄去的,被她搶先背去後,可苦了我!”

“誰叫你出這個題目的。我不搶先背去,那苦的就是我了。”胡簡琴笑道。

這時只聽隔桌女孩子一片叫好:“噫,這張牌怎麼你總找得到的?”

海雲道:“郭大哥,你教給我們吧!”

郭驚秋道:“這不能教的。我這把你們教會,那我郭大爺是叫花子弄丟了蛇,沒法耍了!”

湯玉環在郭驚秋旁邊和聲和氣地道:“三弟,你就教給她們吧,看她們怪可憐的!”

郭驚秋望了一眼湯玉環,見湯玉環正用嫵媚的眼睛含著希望看著自己,不由心一軟,本想拒絕的,改為說了出來:

“好!今天郭大爺高興,破例傳授這一招。不過有話在先:只教這一招。你們學會後,可不興說出去,這是變戲法的行規。否則,大家都知道了,還有誰看戲法?這不叫變戲法的喝西北風去?以後各位見到變戲法的,可別忘了多撂幾個錢,那都是我郭大爺的師門長輩師兄弟!你們跟我學這一招,也算是我的記名弟子了!”

“三弟瞎吹倒會吹!”燕小山道,“你聽他,連記名弟子也冒出來了!”

羅豪揚道:“三弟是熱心人!你別看他吆五喝六的,有一根俠義腸子呢!”

這時只聽郭驚秋笑道:“這一招說穿了,一點都不復雜:我在這副牌中多放了一張七銅錢。牌中多了一張,那就容易變了。你看,我先數十三張,讓你看到這一張牌是什麼,然後我把牌又合攏,從底下向上數,數到第二十六張,你們以為三十八張葉子牌,這第二十六張,一定是剛才那第十三張了。我然後將這二十六張牌洗入這上面的牌中,洗亂。你們一定以為那張牌一定混在牌中了,其實這張牌,一直壓在我這副牌的底牌上。然後我再把底下那張牌抽出來就是了。”

“噢……”大家恍然大悟,不由露出失望的表情。

“好了,其它不變了!”郭驚秋一收牌,“不說吧,你們吵,說穿了又感到沒意思。我還有一十八套葉子牌變的戲法,現在不變了。哼,我還有仙人生蛋,仙人種豆這些稀奇戲法,你們連聽都第一趟聽!”然後把牌放入口袋裡,拍拍空空的雙手:“不變了,不變了!噫,這是什麼?”他忽然伸手向海雲頭發上抓去。

海雲頭不由一縮,大家也全向海雲頭上望去。

“哈哈,沒什麼,她頭髮裡生了一個紅雞蛋!”郭驚秋笑嘻嘻地攤開手,手中果然有一個紅雞蛋。

大家不由叫道:“噫,真的一個紅雞蛋!”

郭驚秋手一握又一放,攤開:“你們看錯了,是兩個紅雞蛋!”

等大家都盯著他掌心中的兩個紅雞蛋出神,郭驚秋哈哈一笑,將兩個雞蛋朝嘴巴一拍,一揚空手:“好了,紅雞蛋吃掉了!這戲法也不變了,啊唷,那是什麼?”

他雙手拍向耳朵,捂住耳朵一摳,“哈哈,又是兩個紅雞蛋!怎麼從耳朵里長出來了?”

攤開雙手,果然又各自有一個雞蛋。

這下子,連胡簡琴與雲麗瓏也饒有興趣地向郭驚秋望去。

郭驚秋見狀,將兩個紅雞蛋往袋裡一放,向眾人拱了一下手:“因為你們剛才那一聲‘噢’,本大爺興趣全給‘噢’掉了,不變了,不變丁,出我十兩銀子也不變了!”

說完向羅豪揚、燕小山道,“大哥、二哥,我先走了!”出了門,唱起得意洋洋的小曲,搖頭晃腦地揹負著手,一步三搖地走下樓閣去:

“第一張臺子麼四角方,

太公八十遇文王。

第二張臺子麼湊成雙……”

見郭驚秋真的走掉了。那張桌子上的人都嘆了一口氣,流露出怪可惜的口氣。

“好!誰叫你們得罪了我們三弟的?一場好戲法看不成了。”燕小山笑道。

湯玉環道:“我替你們求情,好不容易讓他說出了訣竅,你們又感到沒意思,都‘噢’,好了,這下看不成了口巴?”

那些女孩子道:“湯小姐,你再替我們求求情吧!”

湯玉環道:“你們以為我是他什麼人?他一定會聽我的?說不定郭老三連我也怨上了呢!”

這時忽見郭驚秋的頭又探了進來:“湯小姐,我不會怨你的。不過這戲法今天是不變了。以後再看機會吧!但以後的戲法,這竅門是萬萬說不得的了。難怪聞長老叫我不要說,我一說,你們就感到不帶勁了!這戲法招人,就在這新奇勁兒!說穿了就不好玩了。”

“你剛才不是下樓了嗎?”湯玉環問,“怎麼一下又出現了?”

“嘻嘻,我既然會仙人生蛋,當然會仙人飛昇了!下去了,不興再飛上來嗎?看你聰明,又笨得可以!你以為我郭老三是凡人?哼,太公八十遇文王,轅門斬子楊六郎。我的來歷大著呢!”

海雲道:“嘟,嘟,嘟,大法螺!你又吹開了……”

“哼,叫你吹,你能成嗎?”郭驚秋睥睨著眼,擺出一副大英雄派頭,“咱們哥仨,大哥、二哥是劉備、關雲長轉世,我老三是張飛。你們懂不懂?劉關張桃園三結義,虎牢關三英戰呂布!唉,說了你們這些小姐也不懂的。”

“郭老三真是有趣!”雲麗瓏看到這兒,不由笑道。

“他那手口技學得不賴。”羅豪揚笑道,“連湯大小姐也給瞞過了。”

“喂,燕公子,”這時胡簡琴似笑非笑地望著燕小山問,“將來你娶夫人,將娶一位什麼樣的?”

“女才子,你問人家這個,不嫌羞嗎?”雲麗瓏看了一眼胡簡琴。

“這有什麼?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何問不得?知道燕公子喜歡怎樣的人,我們好幫他物色。”胡簡琴振振有詞地說。

燕小山笑道:“那就多謝胡小姐關心了!胡小姐的令尊,人稱飛天鐵狐,是位遊俠。將來胡小姐也要做個女飛俠嗎?”

胡簡琴道:“怎麼,女的就不能行俠了?宮主雲老前輩不是女的?當年羅公子的母親姜女俠不是女的?哪一點又比男的差了?”

“好,那你就當你的女俠吧!”燕小山算是領教了這位清狂女才子的辯才,趕忙退避。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胡簡琴並不放過。

“在下找一位‘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的人當夫人。”燕小山使出雲裡霧裡的神仙招數來招架胡簡琴咄咄逼人的攻勢,“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她到過襄王夢,見過天台劉郎。新與牽牛分了手,正等我去提親呢!”

“女才子,你是問不出的,又何必逼人家呢!”雲麗瓏笑道。

胡簡琴心有不甘地看了燕小山一眼。

燕小山歉然一笑。

“羅公子,你呢?”胡簡琴轉移目標。

“我……”羅豪揚見問到自己頭上來了,抬起頭來,無巧不巧正遇上雲麗瓏似笑非笑望過來的目光,不由心猛地一震,慌惶而支吾道:“我,我還沒想過。”

“那你想一下吧?給你半支香時間!”胡簡琴道。

羅豪揚心中不由尋思道:這只是出自女才子的一時興起,還是她的主意——雲麗瓏的?這該如何回答呢?說得太露不好,萬一人家沒這意思呢?說得隱晦一些呢?那該找個什麼名目呢?……

他正這樣想著時,只聽胡簡琴那高而脆的聲音叫道:“羅公子,時間到了!現在想好了吧?”

羅豪揚被她一催,心中原先想的又全抖亂了,心頭一急,不由脫口而出:“娶她!”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所有的目光,連燕小山在內,都向羅豪揚望來。

羅豪揚話一出口,便知失言了,這下子可不好過關了,這女才子愛追根刨底,一個應付不好,就得當場鬧個大紅臉,不歡而散!

想到這些,心中不由又是焦急不安,又是後悔自己孟浪!

“羅公子,‘她’是誰?”胡簡琴果然不肯放過,臉上一片喜色,眼中現出興奮的光芒,那雙眼看著羅豪揚,又緩緩移向雲麗瓏與紫小鳳,其用意是顯然的。

眾人的目光也被胡簡琴的目光牽引指揮,從羅豪揚臉上移到雲麗瓏臉上,又望向紫小鳳。

雲麗瓏依舊面帶淡淡笑意,不動聲色,嫻靜地坐著,如美玉雕成的觀音像,又如無風翠秀的泰山。

而紫小鳳則微低著頭,也沉靜溫順地坐在雲麗瓏旁邊,出奇的鎮靜自若,安詳不驚。

胡簡琴對兩人的表現不由有些失望,又轉過頭逼問:“羅公子,你說呵,‘她’又是誰?”

眾人的目光又聚射向羅豪揚。

羅豪揚抬起頭,迎著胡簡琴與眾人射來的目光,略一頓,微微一笑:

“胡小姐,你還不明白嗎?第一,她不是我,我總不能自己娶自己吧!第二,她不是你,我可無福娶你這樣的大女俠,大女才子!她嘛——”羅豪揚說到這裡故意延長了語調。

大家的心不由被羅豪揚都提了起來,緊等下文。

羅豪揚迅速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雲麗瓏。

雲麗瓏的臉上露出關心的神情來,眼中有幾分緊張,又有幾分慌惶。

而旁邊的紫小鳳,則是一臉關心之色。

羅豪揚哈哈一笑:“她嘛——就是女也!你總不能讓我娶一個大男人吧!”

說到底,也是與燕小山一樣,是不著邊際的遮掩之詞。

這是羅豪揚急中生智,偶爾想到的妙法,他不願把心事公開得太早,因為心中隱隱感到這事還沒有把握。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好啊,繞了半天彎子,還是沒說一句真話!”

胡簡琴見自己被耍了,不由憤憤不平地道,“倒是把我奚落了一頓。”

“你這是自取其辱。”雲麗瓏向胡簡琴笑道,然後轉向大家:

“今天就到這裡吧!明天,‘梅鈴園’。”

這以後,羅豪揚便常常同燕小山參與雲麗瓏她們的一些賞花、鬥詩、聯對這樣的聚會。

羅豪揚在天羅劍莊時,三歲啟蒙,六歲知文,十歲能作詩。

十年之學,得力於嚴父慈母之培育,平時博覽群書,子史經傳、文藝韜略,以及醫農卜相、方技歷算,無不涉獵。學識之廣,可算同齡之翹楚。加之於思敏捷,過目不忘,善於溫故知新,舉一反三,食而能化,化而能用,在那些吟詩作對、填詞作賦場合,應付起來,綽綽有餘。

而燕小山自幼由家中延耆儒名師教授,也是滿腹經綸,是個生腳書笥。

兩人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輊,常常把個自命不凡的女才子胡簡琴給比下一頭,連雲麗瓏在二人面前,也有不能運用自如的蹇窮之感。有時竟成了兄弟倆決分高下之局。

每當這種場合,羅豪揚總主動讓步,讓燕小山領先一著,久而久之,漸成了習慣,每遇燕小山吟詩作對時,便乾脆讓他獨佔風光了,只是默默微笑站過一旁。

燕小山畢竟生自富貴之家,錦衣玉食,正是少年得志之時,雖也兄弟情重,但終究不及身遭鉅變的羅豪揚想得那樣多,他也不以為意。

這樣,加上羅豪揚對鬥草、射覆、猜枚這些玩樂之事不大感興趣,而燕小山正是此道好手,漸漸地,又成了燕小山獨唱一臺戲的局面,羅豪揚在一旁當起陪客與配角來。

羅豪揚只要眼中有云麗瓏在,僅此在一旁默默觀賞也覺其樂融融,又哪裡再計較這些?平時,輪到雲麗瓏、胡簡琴點將點到,才應酬一二,敷衍敷衍。

有時,燕小山、雲麗瓏他們玩的時間較長,超過一個時辰,羅豪揚心記武學,便會中途作退。

有時,遇上一些武學深奧的難題,也便不再準時赴會,直到想通難題後才過去。逢到這種遲到,便默坐一旁當起看客來。

開初,雲麗瓏還常點他的將,邀他參與,及至時間一長,見他性本如此,好靜不好動,不愛多言,便不復多點他了,見他去了,只是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過了,然後又自與胡簡琴、燕小山議論或遊藝起來。

燕小山樂此不疲,慢慢地連每天一個時辰陪羅豪揚練武也要告假了。

只有郭驚秋還自始至終陪著羅豪揚練武。紫小鳳還是隔幾天來看一下羅豪揚練武。

雲麗瓏有時也來聽松軒,看羅豪揚、燕小山與郭驚秋三兄弟練武、研討武學,坐上半天。

就這樣,羅豪揚在步雲宮呆了一個冬天,轉眼已到翌春三月了。

在這期間,“威遠鏢局”的紫總鏢頭與姜若拙進過一次步雲宮,來看望羅豪揚、紫小鳳,問及外面“潛龍門”,消息,說尚無大動靜。

而步雲宮的風雷劍豪雲風雷,這大半年一直在外,連過年也未回來,據他飛鴿傳書帶進來的消息,他正與一位武林前輩在經營一個對抗“潛龍門”的秘盟,要到夏天才能回來。

雲拂秋老前輩講的武學,在年後舉行了一次比武,在比武中,只許用步雲宮主教的武功招術,按步雲宮主教的武學之理用以比武,違此者不算。

這場比武中,羅豪揚奪了魁首,雲麗瓏得了第二名,燕小山獲第三名,郭驚秋得了第五名,是優等五人的最後一名。獲優等的聽講弟子,特許在講武時隨時嚮導師提問,也可以在平時令其他聽講弟子作“喂招”對象。

這一段時間,雲拂秋老前輩主要傳授了拳術、掌法、腿術三門。

羅豪揚人又長高了很多,十五、六歲,正是少年發育之期,加以羅豪揚長年練武,發育得早,看去已如十八、九歲小夥子了!

羅豪揚胃口大增,氣力也添了不少。有次興至,竟將看山樓前的五百斤重的石獅子,雙手舉到了頭頂。

這固然得力於他的氣力,也因為他在“威遠鏢局”飲了“易筋洗髓五行周天碌”的緣故和他平時內、外功勤苦雙修的結果。

這天,聽講完武學後,羅豪揚與燕小山、郭驚秋一起練過武后,聚在一起喝酒,邊喝酒邊談起雜事來。

開初談一些聽到的江湖軼事,各大門派的興盛沿革,談著談著,不知誰起頭,轉到步雲宮裡的人身上來了,從看索橋的雙斧張野、守石門的大足金剛楚三通,談到何總管,負責侍衛的葛總管以及負責採辦的郎總管。

羅豪揚說:“郎總管出入步雲宮,每到外面採辦,行走於江湖上,竟無人看破他來歷,有‘武林百通’之譽。

就這一手足以傲視武林了,他武功之雜博精深,恐不亞於雲宮主。”

郭驚秋道:“雲老前輩這種教法,東教一招、西教一招,光她那斷傷敵臂的拳術招式,各門各派的集起來有六十四招。你學了這些,能不變雜?以後用這出手,也無人認出你本派師承來。”

羅豪揚頷首道:“這倒確是實情。唉,武學之道,博雜易,要精深就難了。”

燕小山道:“像大哥學武還有個目的,如我學武,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麼。說實話,我這人不大喜歡舞刀弄槍的,更喜歡的是看書、畫畫、吹簫。但家父雖是商賈,倒也是頗好武學之人,他說他小時候曾想當一個武功高強的大英雄,結果成了個大賈客,因為爺爺不許他練武,等爺爺老了後,他想練武,已晚了,只學得幾招江湖把式。所以他發狠心,要把我培養為武林高手。唉,我之學武,就算為父吧!”

“許多人在自己手中不能實現理想,總把這些理想寄託在下一代身上。由於父輩的這種固執,逼使兒輩按他們設計的道路走,從而扼殺了多少俊彥、天才?”羅豪揚道,“依二弟的才氣,如能專習畫或簫,或者習經濟,從仕途,都可有大發展的。——不過二弟天資好,習武稟性過人。

如肯花功夫,武學一途造就,也不可限量。雖然此非你本意,但倘能習成一身武功,終究是會有用的。”

“大哥,我們都添長一歲,按俗習,也可成家立業了。

你將來找一個怎樣的嫂嫂?”郭驚秋突發奇想,問羅豪揚。

“怎麼,小叫花也想娶大閨女了?”燕小山戲謔道。

“喂,胡小姐與湯小姐怎麼樣?”郭驚秋並不介意二哥的戲謔,依舊饒有興趣地問羅豪揚。

羅豪揚笑著轉問燕小山:“二弟,你覺得這兩人如何?”

燕小山沉吟了一下道:“胡簡琴,好學敏思,讀書之多、之勤,為女子中之僅見,且頗有才思。只是讀書失之於雜,偏重於文藝之道。倘她出身縉紳之家、官宦之族,又是男子的話,輔以明師,必成一代大儒學士。不過作為女孩家,雖然秀外慧中,鍾集才情,但性失於偏激:志太高,氣太傲,率爾使意,流於清狂。因而她可作一紅粉知己,閨中膩友,與之議論風流,博奕聯句,可謂得人,然如納為室寶,未免令人略感不足。”

羅豪揚點頭道:“一代才女,生於遊俠之家,又乏明師指點,且又習武為武林兒女,這本就是個錯。倘她降於官宦之家,得到明師指點,何愁不能成為李清照、蘇小妹之輩?便李清照、蘇小妹之輩才女,在當今也不能討個出路,有才華髮揚之地。除了文藝一道可走,又能奈何?唉。但願她將來能得一如意歸屬!”

燕小山又道:“湯玉環,心靈手巧,性格溫和,工於女紅,善操家政。你看她的芳閨,安排得井井有條,處處都擺設得很妥當。又有一手好烹飪。這樣的女子,正是宜家宜室之女。人又長得美豔。誰娶上她,真是前世修來的福份。但所不足者,缺了胡簡琴那種難得的書卷氣和才情,雖然她學問也可以,人又聰慧,但如與她聯句作詩,就未免有些缺憾了!不過她是有福之人,具福相,一定能得好歸宿的。”

郭驚秋插言道:“二哥老是離不開聯句作詩,其實作詩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鬥蟋蟀、養金絲鳥好玩呢!”

羅豪揚笑道:“不錯。而且作詩也不能當飯吃,當酒喝,不如烤雞燒鴨有味道,三弟你說是不?”

“正是正是!大哥算我知己了!”郭驚秋喜道。

燕小山笑著搖頭:“豎子不可教矣!朽木不可雕也!看來要讓三弟也學些風雅,是不成的。”

羅豪揚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有志趣所在,又哪能一律?和三弟喝酒,聽他高興了天南海北胡吹,也是一種情趣,其樂融融,我覺得不亞於吟詩作對。其實我更喜歡與引車賣漿者流相處,他們雖粗俗,但那種幽默、樂觀、開朗、熱情、坦率,決非文人堆裡尋得到的。如遇上酸儒書蠹,一肚子的四書五經、時文經濟,盡掉書袋,那更是令人氣悶。還有那些窮究訓詁小學之道的迂儒,注來注去,訓來訓去,莫得一是,滿口之乎者也,子曰詩云,更覺枯味了!要得幾個清雅的士子,也不易呢!”

燕小山道:“大哥此言甚是。讀書人如被名利纏上,便變得俗不可耐了。如此想來,也許象胡簡琴這樣,雖不是正道大家,倒也超邁時俗,清逸高雅。”

郭驚秋道:“兩位哥哥議論來議論去,這不好,那也不好,那麼你們說誰好?雲小姐一定很合你們眼光了?”

此話一出,羅豪揚、燕小山都不由一愣。

羅豪揚聽三弟提到雲麗瓏,心中沒來由地猛地一跳,但隨即掩下心中的激動,故意淡淡地問燕小山:“二弟月旦人物,可謂頗具慧眼。你看雲小姐如何?”

燕小山臉不由一紅,看了一眼羅豪揚,笑而不答,反問:“以大哥之見呢?”

羅豪揚心裡明明是對雲麗瓏喜愛得非常,但說出的話是冷冷的,似乎感到雲麗瓏也甚是平常:

“雲小姐也可算得上一個難得的女子了,但論容貌,美豔不如湯玉環,英秀比不上胡簡琴。論才情,不及胡簡琴意氣風發、才情橫溢;論性格,又不及湯玉環溫文爾雅,柔和親切。不過她琴棋詩畫都能懂一點,文才雖感有些地方不如胡簡琴,但武功比較強。只是她有種矜持之氣,顯得很有城府,不冷不熱,這脾氣,態度,讓人受不了。誰找上她,怕要受些窩囊氣了!”

人,有時在愛情上也就如此作偽:即使面對自己好兄弟,也不肯說出本心話來。

明明是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敬若天仙,但說到嘴裡,變成滿是缺點與不足了。

羅豪揚也未能例外。

“雲小姐這人其實長也長得不差。只是她對你,好像永遠有一段距離似的,好像很熱情,又好像很冷落。而她那種冷落又總使人受不了,總想千方百計贏得她的親近與看重。她叫你做什麼,你心中即使不想做,看到她的眼睛也願意去做了,這不懂為什麼!而且她做的每一件事,又總讓人挑不出毛病來。”郭驚秋說到這裡,下結論道:“我總覺得她不如湯小姐待人好,也不如胡小姐,胡小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說話有時很尖刻,但外冷內熱,心腸好!”

羅豪揚笑道:“看不出,我們三弟倒也頗有眼光見識呢!你說湯小姐好,就讓湯小姐嫁給你吧!”

郭驚秋鬧了個大紅臉:“大哥,我是比較而言,你這樣笑話我,我不來了!你可不能以大欺小啊!”

燕小山聽到這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都以為雲小姐不好,其實雲小姐是天下最難得的女子了!也許她容貌確有不如胡小姐、湯小姐的地方,但她那種大家閨秀的氣度,人家是永遠比不上她的。她的琴棋書畫,詩詞曲賦,只在胡簡琴之上,而手之巧,性之溫柔體貼,一點也不比湯玉環差,容或勝之。唉,我如能得到這樣的女子為伴,此生也算無憾了!”

說完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顯然,幽幽之懷,已深陷情網,不可自拔了!

這一番聽在羅豪揚耳裡,如同驚雷,他心裡一下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亂!一種憤怒猛然竄起,直衝頭頂,他只覺全身一片冰涼,一股寒意從脊骨上來,連手足也冰涼了。又覺得一陣燠熱,熱得全身心都在發著灼燙,如一塊燒紅的赤鐵!

有一個聲音在心裡大聲說:雲麗瓏是我的!雲麗瓏是我的!你怎能覬覦我的人?

這一剎那,他只覺眼前的燕小山驟然變得面目可憎起來:這個紈絝弟子,花花公子,浮滑少年!他,他配得上雲麗瓏?

論文學,他不如我,論武功,他不如我,論與她認識早晚,他比我遲。在相貌上,我雖皮膚黑了一些,又何嘗比他差了?他的那些鬥草、射覆、賞花、吹簫、猜枚、唱曲、畫畫,我又哪一樣不會?只是我平時不喜歡賣弄就是。

何況,何況雲麗瓏真心喜歡的是我!是我!你懂嗎?

但,當他看到燕小山那嗒然若失的樣子,他那雙幽幽的看著外面出神的傷心憂愁的眼睛,他那種生意蕭索的神情,使羅豪揚的心中的怒氣一下子削減了許多:

他沒得到她!說不定還碰了壁!唉,這不能怪他!象麗瓏這樣的女子,誰能不愛她呢?連三弟這個年紀,也被她迷住了。是的,她就像一個女皇一樣,所有的男子在她面前,任再堅強,也不由向她屈服的,成了她的俘虜和奴隸,還感到非常幸福!

唉,二弟!二弟!天下好女子多的是,你又何苦愛上心高氣傲,目高於頂的她呢?

在這一刻,他又同情、可憐起燕小山來!

一種結義兄弟的義氣、情誼,使他心痛起燕小山來:看得出,這個平時無憂無慮、談笑風生的錦衣公子,變得瘦了許多,那原先豐滿的臉,清減不少,眼睛也深陷下去了,顴骨也突起不少,那眼睛更是充滿幽幽的傷感!

這就是那個風流倜儻的燕公子嗎?

這就是平時與自己有說有笑,談詩論文,生龍活虎地與自己練武的燕二弟嗎?

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二弟,你又何苦呢……

羅豪揚想到這裡,不由怒氣全消了,對燕小山充滿了同情。

他嘆了一口氣,平靜地問,“二弟,你試探過她了?”

燕小山回過神來,嘆了一口氣:“唉,如我試探過,就沒這份苦惱了!不論是成或不成,總讓人放下了一樁心事!我就苦惱這事遠不知是個怎樣的結果。平時與她相處,看上去她對你很近,但又好像很遠,讓人捉摸不透。”

“每次我鼓起勇氣,想趁她很高興,待人很熱情時,問問她或暗示一下,以探探她的態度,但每次見到她,又總不敢問了,心裡說,等下一次吧!就這樣一直拖下來。

我也不知如何才是了局。”

“唉,不怕大哥見笑,我燕小山燕劍南雖自命為拿得起,放得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但,見到她,那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散掉了。有時話已衝到嘴邊了,就是不肯吐出來,硬是又咽下去了!”

可不?我也何嘗不如此?羅豪揚心裡這樣想,大有同病相憐之感,不由對燕小山心裡又親近了幾分。

“大哥,我看她對你倒挺好的!你有時不去,她就關心地問:今天羅公子怎麼啦?平時也常稱讚你有種俠氣與英雄氣。她說,你們兄弟倆,雖然文才武功相近,但羅公子是大海,是雄峙高山,而燕公子你,好比江南的秀山麗水,靈秀有餘,雄渾不足。和羅公子比,少了那麼一點俠氣、一點英雄氣!——喂,大哥,你那些俠氣、英雄氣又如何得來的?”

“這也許只是她的看法罷了!我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俠氣,更不要說英雄氣了。女孩子的話,難免缺乏見識,二弟何必當真?”羅豪揚心中暗地感到欣慰,但在口頭上這樣淡淡地說。

燕小山沉默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道:“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大哥肯答應不?”

羅豪揚臉容一整,正色道:“咱們自家兄弟,還有什麼不好答應的?只要此事不違道義,而我又能做得到,愚兄一定會替你去作的!大不了刀山火海闖一闖,一死而已!二弟,你這一問,就顯得生份了!”

“是,小弟知錯了。”燕小山低聲歉然道,頓了一下說,“其實,這事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只是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所以我有此一問的。我想請大哥方便時幫我向雲小姐探一下她的口氣,這比我自己出面好一些,至少不會彼此當場鬧個難堪的。而且,而且我也委實沒這股勇氣。大哥,這事,你不會不答應吧?”

燕小山說完,眼睛望著羅豪揚,滿是企盼、懇求與希望!

羅豪揚接觸到燕小山的目光,不由心裡一熱,豪然作諾道:“二弟,就這麼件事,看你都成了這樣子!這事包在我身上好了!我一定替你打聽出一個結果來!總不能讓你終日憂心忡忡的。”

燕小山聽了此言,神色頓時釋然不少,不由感激地道:“多謝大哥!”

“看你,看你,又來了!”羅豪揚笑道,“來,今天丟開心事,好好喝一杯再說!”

郭驚秋道:“還是大哥!二哥,你這副樣子,多愁善感,倒和娘兒們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我這當弟弟的臉上也覺無光了!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求一醉再說!”

受了兩人這一番感染,又交託了心中壓了許久的一樁心事,燕小山也頓覺輕鬆了一些,有種如釋重負之感,不由重新恢復了他談笑風生的風度,朗聲一笑道:

“大哥與三弟說得對!男子漢大丈夫怎能沉溺兒女情事,不能自拔?管它成也好,敗也好,且謀一醉再說!當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我先自罰三杯!”

說完,不等二人回答,一仰頭,喝光了杯中之酒!

“好!這才像咱二弟的風格!”羅豪揚讚道,“老三,幹!”

郭驚秋輕笑道:“郭老三喝酒從不用請的,我已幹完了!來,讓我為二位哥哥倒酒,這是上好的花雕,不喝個夠太不夠意思了!”

羅豪揚大笑道:“這兩壇花雕,今天剛挑來的!夠咱兄弟一醉了!二弟,三弟,咱們比比,誰的酒量大?”

“好!”三人一齊應道。

三人喝到酣興處,羅豪揚與燕小山不由揚聲高唱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那所歌之詩,正是唐朝大詩人李太白的《將進酒》!

二人一曲高歌畢,復豪聲大笑,同時雜著郭驚秋清脆而響亮的高叫:“大哥,二哥,喝呀!喝……”

聽松軒外走過的人,聞聲不由駐足而聽,相顧而笑:“那三兄弟,又一起喝酒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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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3:3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無由情魔來無蹤  冷麵武痴

五天之後的傍晚。

聽松軒。

今天,羅豪揚把燕小山與郭驚秋都支了回去,一人獨自關在院子內,踱來踱去,想著心事。

燕小山知他一定遇上什麼為難之事,也許說不定與自己託他打聽那件事兒有關,不由心裡忐忑不安,又不便開口問,只好先走了。

郭驚秋本想仗著大哥寵愛自己,想以開玩笑的口吻探探口氣,見羅豪揚神情鄭重,也不敢輕捋虎鬚,乖乖地走了,走時,回過頭向羅豪揚納悶地看了一眼。

今天他怎麼啦?難道是今天飛鴿傳書進來,帶來了什麼不利的消息?

郭驚秋猜到了一半,羅豪揚確實為飛鴿傳書送來的消息勾起了心事:

飛鴿傳書送來的消息說,高手林立的少林寺,方丈室內竟飛來了“潛龍門”的信札!信上勸無怒大師閉門修禪,少管江湖與武林的是非。否則,少林寺的基業怕要毀在他手上了!

口氣之狂妄,可謂囂張之至!

但那信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投入少林寺方丈室,那也太驚世駭俗了!少林武當合稱為天下武林兩大宗派,但武當派近百年來雖人才輩出,武功蓋世,與少林的千年聲譽和博大精深的武學體系相比,猶有不及。少林一向執武林牛耳,天下一半門派武功,溯其淵源,出自少林。

而今少林方丈室被“潛龍門”神不知鬼不覺地投下倍帖,對少林的盛譽隆名是一大打擊!

那“潛龍門”神通之大,亦是令天下人寒心了!

何況,還有大半年前,西山大祭典時,少林武當的兩大掌門人齊遭暗算之事呢?這事雖說少林掌門無怒大師斷定為武當鐵簫道長傷了他,但此事太過蹊蹺,誰知不是“潛龍門”所作呢?

——因為也就為了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受傷,峨帽掌門人天門大師中途折回,才使紫相伯姜若拙他們定的九派共商對付“潛龍門”的計劃流於失敗。

強敵如此,大仇未明,叫羅豪揚怎能不擔憂呢?

但羅豪揚此時有著更大的心事,這心事正如燕小山心中暗加料想的那樣,跟羅豪揚去打聽雲麗瓏是否喜歡燕小山之事有關。

那天,羅豪揚慨然應諾,答應燕小山的請求後,等燕小山他們走了,獨自仔細想了一下,覺得向雲麗瓏探聽一下她對燕小山的看法也好。

說真的,他有些擔心的,也正是雲麗瓏與燕小山的親近。燕小山文才、武功、人品、家世,均符一般女孩子心中的理想,那些女孩子中,喜歡燕小山的大有人在,只需看一下胡簡琴她們對燕小山的態度就不難看出這一點了。

儘管如清狂自負者的胡簡琴,冷嘲熱諷,嬉笑怒罵皆文章,似是對燕小山不甚欣賞,但羅豪揚旁觀者清,已知這位女才子對燕小山,實已芳心暗許了!

就是湯玉環、海雲她們,見到燕小山去,那眼中也變得溫存了許多。

更有大膽的少女,飛波傳情,大膽向燕小山拋出信號,只是燕小山佯裝看不見罷了。

誰知雲麗瓏心中是否也懷有同樣的心思呢?

自己前陣子暗暗擔心的,怕雲麗瓏不愛自己,不正是因為燕小山的出現,擔心雲麗瓏被燕小山迷住嗎?

——一下子,羅豪揚明白過來,為什麼前段時間有那些擔心,感到有一種會失去雲麗瓏的威脅。

原來是因為自己對二弟,暗暗起了戒備之心!

現在聽上去,好像雲麗瓏更喜歡的是自己,但那僅是二弟的說法。也許是雲麗瓏故意在他面前如此呢?也許是在暗示他其它什麼都好,就少了一點俠氣與英雄氣,希望他今後注意培養那種氣質呢?

羅豪揚在去問雲麗瓏之前,發現自己的心理也同樣緊張,那種怕雲麗瓏說喜歡二弟的心理,使他覺得自己也無勇氣去問了!

他現在這樣去替燕小山問,又何異於在為自己問?與其說他問的是燕小山的命運,不如說他是在問自己的命運更合適些!

所不同的是,場面會不至於過分難堪而已。

這時羅豪揚才發現,自己一時豪情用事,承諾下來的是一樁怎樣的難事了!

他接過了燕小山拋來的一個燙手的山芋!本來他可以不接的,但那一時的豪情使他主動接了過來!

現在要想甩也甩不掉了!

誰叫自己充好漢呢!既然充,就硬著頭皮充到底吧!

羅豪揚現在才發現,這“俠氣”也並不好受。他真希望自己身上沒有這種“俠氣”!

就這樣,羅豪揚抱著殉難者的心情去找雲麗瓏了,他心裡說:是死是活總要見分曉的,何必再捂下去呢?明白了她的心思也好,倘她真的愛上的是二弟,那我,我就死了這份心吧!當個旁觀者也好,只要能常看到她!只要她能幸福!

他想到這兒,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有些大俠的樣子!也有種痴情書生的樣子!

他覺得,自己即使得不到她的愛,光自己這一份愛,亦足光照千秋了!

當然,倘真的失去她,他一定會很痛苦、難過的。

但長痛不如短痛,如是無情刀,這一刀總要砍下來的。捱過了初一,能捱得過月半嗎?

他找雲麗瓏是在那次喝酒的第二天午後。

那天天氣不錯。陽光燦爛,四月的晴天是生機勃勃的。

他相信這能給他帶來好運氣。

他徑自來到“梅鈴園”,找到了雲麗瓏。

雲麗瓏著了一件春衫,顯得更為嬌美,正侍弄放在天井裡的一盆海棠。

海棠是名品西府,他看得出來。

海雲向她說,羅公子來了。

“羅公子來了嗎?”她這樣問,轉過身來。

於是兩人的目光相遇了。

這次,他接觸到她的目光,雖然心還是感到鹿撞不已,但再不像以前那樣馬上避開她那雙美麗而含情脈脈令人不敢正視的目光了,而是大膽地、細細地欣賞著她那雙大眼睛的美麗動人:

那麼明澈、那麼甜美、那麼儀態萬千?!也許,過一會兒,這一雙眼睛,連同她整個人,只屬於另一個人了!

趁現在還沒定下來,他要好好看看她。

這次是她先低下了頭,避開了目光,臉上升起了兩朵紅暈,聲音略有些慌惶:“羅公子找我,有事麼……”

原來她也有害羞的時候!他心裡這樣想著,嘴裡道:“雲小姐,我想找你出去談一件事。”

“現在嗎?”她低著目光問。

“是。現在。而且就你一個人,不要海雲跟來!”他這樣說得又堅定,又快而有力。

因為不這樣,他怕自己這鼓起的勇氣也會像燕二弟一樣消失掉。

說完,不待她回答,先自走了出去。

“海雲,”她的聲音叫著海雲,“你把這盆海棠好好鬆一下土,澆一點水,修一修枝葉。我出去一下。”

雲麗瓏的聲音不像是小姐在差使丫環,而是像在求海雲似的,聲音也小了許多,軟了許多。

一邊的紫小鳳見羅豪揚進來,望也不望一下自己,就這樣出去了,又看到雲麗瓏略一猶豫,也跟著出去了,臉不由一陣蒼白,站在屋簷前那株梅樹前,呆住了,眼中有淚花在打著轉,站了一會兒,還不見雲麗瓏回來,強忍住淚,回到她的房中去了,不一會,那窗簾也放下了。

海雲望著雲麗瓏出去的背影,也呆呆看了一會,然後低下頭,侍弄起那盆西府海棠來。

她邊做邊想:羅公子約小姐去,會談些什麼呢?

知心榭。

綠波明澄,柔柳依依。風和日麗,池中蓮葉田田,青翠喜人。

荷莖上,一隻翠鳥停在上面,清脆地叫著,又跳躍到蓮葉上,見有人來,一聲叫飛起,等會兒見來人並不理會它,在空中轉了一圈,又輕盈地落下了。

太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羅豪揚與雲麗瓏站在漢白玉欄杆旁,默默相視,誰也不願打破這沉默。

和風兒吹起雲麗瓏一縷秀髮,拂在她的臉頰上,依依地一下一下地拂動著。她的明豔的蘋果臉,紅撲撲的,嬌美不可方物。

還有那雙柔美的眼波……

羅豪揚忽然心裡升起一種深深的近似發痛的愛意來!他心裡不由一陣衝動,真想能把她攬在自己懷裡,撫摩一下她的秀髮,她的臉頰!

但他一動不動地立著,壓下心的波動,任那甜美的波浪蕩漾那顆十六歲的少年心。

他覺得就這樣兩人一直廝守下去就很好:

不必說話,不必動,只是目光交流著目光,目光中有理解、安慰、信賴,和一份柔情!

他現在才發現,原來她也這樣地愛著自己!

又過了許久,許久,雲麗瓏低低地問:“羅公子,你找我……”邊說,邊慢慢地撥著手中一根柳條,發開後又慢慢再結成一個又一個同心結,又再慢慢發開。那長長的眼睫毛撲閃著,那秋波盈盈,風情無限。

羅豪揚聞言一驚,收回了放任的心神,不敢再望雲麗瓏,轉而望向湖中的水天、蓮葉,舔了一下發乾的唇衣,努力使聲音清楚、圓潤些:“雲小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你說吧……!”她的聲音更低了些,聲音柔美得若不勝其負的玉手。

“你,你覺得我燕二弟這人怎麼樣?”他只是出神地望著水中雲天。

“你是說燕公子?”雲麗瓏迅速抬眼,向他望了一眼。

羅豪揚聲調不變,神情凝重地望著水中雲天:“是。”

雲麗瓏一下子冷靜了許多,睜大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羅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有些不懂。”

有了開頭,後文就好對付多了。

羅豪揚說話變得冷靜而自然了。“我是問我二弟為人如何?他人品、武功,文才……”

“這我懂。我是想問,羅公子突然約我來問這些幹什麼?”雲麗瓏說。

“是這樣的,他覺得你好像對他有什麼看法,他不知在什麼地方會讓小姐不快。自己又不便直接問,想叫我代問一下。”羅豪揚道。他發覺自己說起假話來,竟也會這樣流暢,一點滯阻也沒有。

“噢,是這樣。那一定是他多慮了,我對他沒什麼其他看法呵……”雲麗瓏道。

“那麼你對他印象如何?覺得他這人怎麼樣?”羅豪揚趁熱打鐵問道。

雲麗瓏看了一眼羅豪揚,低頭沉吟了一下,道:“燕公子,人品俊美,風流倜儻,文學、武功在同齡人中,都是上上之選;畫畫,吹簫,唱曲,填詞,這些事,他都盡善盡美。平時談笑風生,各色玩樂都是個中好手,說話妙語連珠,詼諧有趣,待人又溫柔體貼,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佳子弟!他和你,是一時瑜亮,只是他少了一點男子氣,未免胭脂氣重了些。”

羅豪揚故作輕鬆地一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雲小姐,如果我二弟屬意於你,那小姐一定肯吧?”

這話一出,他覺得心已停止了跳動,目不轉睛地盯著雲麗瓏的臉部表情。

雲麗瓏陡地臉色一變,聲音也有些發苦:“這就是羅公子此來目的?”

羅豪揚尷尬地笑了一下:“我這是……打個比方,開個玩笑問問的,小姐,你……”

雲麗瓏:“你不用說了!”頓了一下,又道:“不錯,燕公子人品、文學、武功、家世,都是每個女孩子心目中所理想的。燕公子溫柔體貼,將來也必是一個好夫君。哪個女孩子得到他這樣的人,也算福份……但,我還沒考慮過他。”

羅豪揚心中不由感到一陣寬慰:啊,原來她真的沒看中二弟!

——但想到燕小山那憂愁傷心的眼睛,又為燕小山感到難過,同時對自己前面的幸災樂禍感到一種自責自恨,覺得自己這樣太對不起二弟了!一種愧意,使他想為燕小山說兩句,如果能挽回這事來,即使自己失去雲麗瓏,也值得了,因為他已贏得了她最初的愛!——這裡邊也許還含一種情場上勝者對弱者的同情與寬大。

如果換了她是愛燕小山的,那麼即使他以辭句勉強她同意跟自己,那他的心情一定比沒有得到她還要痛苦與難過。

愛情,就這樣自私,充滿了一種不容絲毫損傷的敏感的自尊,一種極其強烈的獨佔欲和虛榮心!

“其實,我二弟也是個熱血男兒!他如果胭脂氣染上些,那也是在你們中間給染上的,他以後一定會改掉的……”羅豪揚這樣說道,心裡充滿了真誠與懇切,希望能勸雲麗瓏改變心意。

——這不是故作姿態,不是偽善,而是出自一種寬大的愛!一種海洋般深沉的友情與愛!

“羅公子,如果就為了這一事,恕我失陪了!”雲麗瓏澀聲道,邊說邊向外走去,臨轉過曲廊時,又回過頭來,幽幽地說,“你,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喜歡的是誰?”

說畢,急趨而出。

“小姐……”羅豪揚想喊住她,又沒喊出聲來,他不由呆在原地,痴了!

“你,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我喜歡的是誰?”他喃喃地重複著她那句話,眼前出現了她那雙含著無限幽怨的、含潛欲泣的眼睛,心中不知是苦還是甜,是該哭,還是該笑,只覺得有一眶淚水在眼睛裡打轉!一時只覺得心裡情感如潮湧起:

我終於親自聽到她的回答了!她愛我的!她是真的愛我的!我沒看錯,我沒……她是愛我的。有她這句話,叫我去死,我,我也心甘情願了!

他這樣想著,那熱淚,熱淚不由奪眶而出,撲簌簌地一行行滾下來!

他只覺得手腳一片冰涼!但心裡,是一股熱乎乎的、甜甜的柔情!

——這,就是愛的最幸福的時刻!沒有經過苦戀相思的人,哪裡會知道這種幸福的珍貴?

他只覺得人輕得要飄飄欲飛!腳像踩在雲裡似的,路軟軟的像棉絮做的!

他想笑,他想喊!如果現在誰說,羅豪揚,把天上那輪太陽摘下來,他一定說,好吧。如果現在有人說,羅豪揚,我要殺死你!他也一定會照樣說,好吧。

因為,因為他已聽不到別人的聲音,別人在向他說些什麼,他已成了聾子,成了半個瞎子!看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層!他只覺得天地間充滿了光明!燦爛的金黃的陽光,溢滿了大地!

他心裡只感受到一種東西,那就是幸福!獲得爰情的幸福!

但現在羅豪揚想起那天午後的情景,心裡不由變得沉重起來了:這些,該如何對燕小山說呢?他無法想象,二弟聽到這個消息的心情。

前天,他一下午一晚上沉浸在愛的幸福裡,忘掉了燕小山。昨天晚上,他又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景,心裡隱隱感到有些不妥來。這不妥在什麼地方,他還沒找到。直到今天見到了藍小山,他才想起對他的承諾來。

——但這,又如何對他說呢?

而今天聽到的關於“潛龍門”的消息,更使他不安,產生種隱隱不妥的憂思來,面對現實,他不得不考慮:

如果他接受雲麗瓏的愛後,就攜著她一起進入那充滿了風險的江湖嗎?在刀光劍影裡過提心吊膽的日子?讓她跟著自己去四處奔波,流血拼命?

他無法想象讓雲麗瓏住在那些又髒又黑又潮溼,床上亂爬著臭蟲,被絮裡跳出七、八隻大蝨子的小客棧裡的情景。

他也無法想象讓雲麗瓏握著劍,揮著玉拳去殺人、打人或被別人打、被別人殺的情景!

在他心目中,雲麗瓏只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孩子而已。

但那黑色的江湖,那充滿了奸詐、陰謀、罪惡與血腥的江湖,他,他羅豪揚是無法改變去闖蕩、拼命的命運的!

因那父母雙親的大仇,家破人亡之大恨,他羅豪揚懸註定過江湖生涯的了!

聽人說,長沙大俠古道客的美貌如玉的妻子、女俠“一支花”,被古家的仇家設計擒去,受十三個虎狼大漢輪流蹂躪而死!

聽人說,川南金沙幫幫主司馬長雄攜重金嬌妻北遊長安,道逢黑道中人劫殺。其嬌妻被六個大盜輪姦,末了又一刀殺了,裸屍掛在咸陽城頭!

——難道讓雲小姐也接受這命運?

何況,我面對的又是窮兇極惡的“潛龍門”!

羅豪揚想到這裡,只覺心如亂麻!

怎麼辦,怎麼辦才能讓她不入江湖呢?

勸說嗎?——不!她不會聽的!她又怎會讓自己獨闖江湖呢?

除非……

他想到這裡,不由血液也凝固了——

除非讓她不愛自己!

但他,他又怎能沒有她的愛?

天,不知什麼時候已黑了,掌燈的僕人進來掌好燈,對他說:“羅公子,天黑了,該入屋了,晚上膳食已拿來了,請公子用膳吧!”

“好吧。”他說,然後看了一下暗下來的天,慢慢回到房內,只見食案上放著一碟鳳雞,一碟糟鴨舌,一碟醬豬肉,一碟香菇新筍嫩菜心,還有一壺暖酒,一個暖砂鍋裡蓋著的香粳飯,四個蒸得粉香鬆軟而又勁實的精白蟹黃包,比平時菜有些不同,不由問道:“今天膳食間做的菜真不錯,哪位大師父做的?”

“公子,這是雲小姐親下膳食間操辦的。”僕人道,“這壺酒也是她燙的,那是平時主公飲的名酒,藏在大金罌中,叫什麼‘糯翠濤’。小姐說,公子這兩天練武辛苦,宜飲些酒。”

最難消受美人恩。羅豪揚望著四碟菜,一壺酒,不由又出起神來。

她那日用言語暗示了不算,而今用行動來表白挑明瞭。

唉,她對我如此深愛,我,我又怎能負她?

但,我又怎能帶累她捲入江湖恩怨、武林是非中去?

這,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呢?

——乾脆,就拒絕她的愛吧!他心煩意亂地想了半天,沒想出良策來時,這樣想道。

對!拒絕她的愛,讓她死了這條心,這樣,她也許會慢慢喜歡上燕二弟的。

這樣,燕二弟也不用傷心了。

這樣,麗瓏也找到一個好的歸宿了!以洛陽首富的家世,以二弟的人品,文才武學,溫柔體貼,她,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只要她幸福就行了,至於痛苦與不幸,就全留給我一個人吧!

——這些念頭忽然像一道閃電,閃過他變得混亂成一團的腦子,這些想法突然都有了條理,像旋風一樣旋轉在他腦子。

他覺得這個辦法,也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兩全其美!

“這樣,”他想道,“也許她會痛苦一陣子的,會怨恨我一陣子的,也許三年,五年還不會原諒我,甚至恨我一輩子。”他又想道,“但只要她與二弟在一起,她就一定能幸福,只要她生活得幸福,日子一長,她也許就會漸漸忘掉我,削淡去對我的怨恨的!也許有一天,她還會感激我!——而我,也許等不到那麼久,就會在江湖的一場決鬥中死去!那麼,到那時,她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對我,都無所謂了!”

“以二弟的溫柔、體貼,二弟家的富有,她,一定會幸福的!一定會的!跟我,我又有些什麼呢?只有苦難、危險、流血、死亡!這兩種生活,還用得上再比較嗎?你如真希望她幸福,就下決心吧!”

羅豪揚想到這裡,不由緊緊咬著嘴唇,下唇被咬出了血也不曾覺出。他明白這一決定意味著什麼!

一旦這決定付諸行動,那麼,從明天開始,她,她就要永遠地、永遠地從他身邊失去了!

想到將失去她,一種深深的、強烈的痛苦不由襲來,攫住了他的心。

他的心在收縮、痙攣!心裡,像被一把鋒利的刀刃刺穿,流著血!

他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眼眶一熱,淚珠一顆又一顆地滾下他的臉來!

淚珠,冰冷冷地、簌簌地沿著臉滾下來,經過唇角,流些許於嘴內,又順下巴淌下去,滴落在食案上,滴落入那離得最近的酒壺裡!

他這樣默默地哭了好久,好久。默默地坐在那裡,讓淚水乾鏽在臉上!

哭過後,他忽然意識到該採取行動了!便忍著心中的悲傷,顫著手,將四碟菜又放進食盒裡,又放好了酒,一切收拾停當後,又取過面巾匆匆地擦過臉,鎮靜了一下情緒,然後提著食盒籃,向“梅鈴園”方向走去……

山中初夏的夜風,吹著院外松林,松濤一陣緊似一陣,如浪潮拍打堤岸,如一隻受了重創的猛虎在悲嘯……

第二天聽講武學,羅豪揚遲到了一刻時辰,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但他確實遲到了。坐在他身邊的郭驚秋,聞到了一股酒味,難道,他昨夜喝醉了?

第二天,雲麗瓏生了病,沒來聽講武,並且這一病一連病了半個月!

等她再次出現在軒轅洞她的坐位上時,燕小山、郭驚秋、王若玉、華攀龍等都發現,她一下子比胡簡琴還要清瘦,那臉是那樣蒼白,缺乏血色,眼睛也深陷下去,顯得更大了!眼睛四周出現了一圈青暈,眼睛也黯然失神了許多!

在她生病期間,誰也不許看她!除了侍候的海雲外。

這下子把燕小山心疼死了!

因為他從羅豪揚那裡得到的探聽結果是:雲麗瓏嫌他男子氣略少一些!希望他以後能慢慢改掉原來的那種胭脂氣。她還是喜歡他的,但暫時還不能說就愛上了,一切等慢慢培養吧!

郭驚秋在大哥身上發現了兩大變化:

一是練武更苦了!簡直成了真正的“冷麵武痴”,除了吃飯、聽講、睡覺,便是練武!練武!練得發狂!他練得那樣兇狠,彷彿殺死他父母的仇敵就在眼前似的!他的眼神變得那樣凌厲、兇狠、冷酷!再沒有以前那種敦厚、溫和的目光了!只有在看著郭驚秋他們時,才變得柔和些!

二是自從發現大哥一夜能喝光半壇花雕後,大哥幾乎每夜都喝酒了!他第一次發現,大哥的酒量大得驚人,連他郭老三也自嘆遠遠不如!

從那天遲到聽講武學後,羅豪揚再沒有與燕小山一起去過那些女孩子成堆的場合。

而燕小山,這幾天為了陪病後的雲麗瓏散心,幾乎連武功也不練了,每天黃昏,必見他與湯玉環、紫小鳳、海雲在陪著雲麗瓏散步。

胡簡琴也很少吟詩作對了,她也在埋頭於鑽研武學,苦練武功,是什麼使她不再迷戀於詩詞曲賦了呢?

沒人知道。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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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無由情魔來無蹤  雲風雷的“風雷”

又是兩個月。

羅豪揚已漸漸習慣了這種單調的習武生活,他的心境漸平靜了些,有時又從聽松軒出來散散步了,與郭驚秋一起,有時,燕小山也一起陪著大哥走一走,因為他知道,大哥自上次雲風雷大俠飛鴿傳書回來後,心情一直有些不好。

雲麗瓏慢慢地也恢復過來了,臉又稍豐潤了些,眼也漸漸有精神了,只是不似以前有說有笑了。公開場合見了羅豪揚,連望也不望一眼,但人少,別人不注意時,她會向羅豪揚投去幽幽的一瞥,那內含的幽怨、恨苦,只有羅豪揚心中知道該有多深!

又是一個停止講武日。六月的上午,已很有些熱了。

羅豪揚在聽松軒裡,一人練著拳力。

“大哥,告訴你一個消息!”郭驚秋一溜小跑跑進來,滿臉興奮,“雲大俠回來了!”

“雲大俠回來了?”羅豪揚問,“有什麼消息嗎?”

郭驚秋說:“沒聽雲大俠說。不過雲大俠一回來就打聽你,問你怎麼樣了?當何總管告訴他,你在這裡,人又長高了,練武又很勤奮,在年初比武還得了第一。他連聲叫道:‘好!好!’現在,他去向宮主和各位武林前輩高人請安去了,也許是向他們講述在外面的情況。雲大俠說,等會要來看你。”

“我已五年沒見到雲大叔了。”羅豪揚的神情不由有些恍惚,他想起五年前,雲大叔在天羅劍莊,連吃薛大廚司燒的六碗香茹菜心豆腐,與爸爸斗酒的舊事。

歲月長逝,人事已非,念及往事,不由觸動了懷念父母之情,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郭驚秋見狀,不敢驚動羅豪揚,悄悄地站在一邊,看著羅豪揚靜靜地回憶著什麼,回憶得出了神,嘴角也蕩起笑意來。覺得大哥此時就像慈母膝前偎依的孩子,溫柔、幸福、可愛極了。

又看到羅豪揚在回憶了好一會兒後,忽然眼睛裡那種幸福、溫柔、愉悅的光彩黯然淡了下去,郭驚秋只覺自己的心也在往下沉,接著聽見羅豪揚一聲長長的、幽幽的嘆息。

“大哥,你又在想伯父、伯母了。”郭驚秋輕輕地說。

羅豪揚感慨地又一聲長嘆,幽幽地說:“怎能不想呢?你不知道,他們待我有多好!”

“我有一次貪玩淋了雨,病了,發熱,昏睡了一天一夜,爸爸媽媽一天一夜沒睡,坐在我身邊,過了兩天,我病好些,能吃東西了,媽媽將冰糖蓮子羹餵我,怕我燙著,輕輕地吹著銀匙裡蓮子羹的熱氣,又微微試一下,不怎麼燙了,才餵給我吃。那時,我已十二歲了,但媽媽就像我還是一個剛滿週歲的孩子似的喂著我。”

“我小時,爸爸每天晚上都要讓我去泡浸在一種溫暖的藥水盆裡,後來聽說那是按秘方配的,每一盆藥水裡的珍貴藥材都值百金的‘藥功湯’,用來調理氣血、洗伐筋骨,是練內功之人最佳的輔助築基方法。為了那些藥材,把爺爺積的錢也花了不少呢!爺爺、爸爸都不肯再啟採太爺爺的金礦,說役民以惠己,俠者不為。我們劍莊,凡來了投莊的客人,總是很大方地款待的。但平時吃的菜蔬,也是甚為節儉的。爸爸媽媽很少有華貴的衣物。”

“有一次,為了買一支成犬形的黃精,那是一個河南蔣姓武師送的。爸爸從不收一般人送的禮物,但那次那黃精是難得的佳物,爸爸又不願失去它,便與媽媽商議買下來。媽媽在讓文先生取銀子時,問該取多少,爸爸說,‘這是用在豪兒身上的,我們一點也不能短人銀兩,按京師“同仁堂”的價給一百兩吧!心誠則靈,如有半點欺偽,那效果也許就沒那麼好了!’平時吃東西爸爸媽媽也總要將好東西留給我吃。在做‘藥功湯’浸泡時,爸爸每次都要給我按摩活血,他的手又輕靈又暖和又柔緩,還輕輕問我:‘豪兒,感到爸爸的手重嗎?’那聲音,就像媽媽一樣溫柔極了!……”

郭驚秋聽到這裡,不由悠然神馳,也出起神來,過了一會,長長嘆了一口氣:“可惜我是個孤兒,也不知自己父母是誰。我無法想象那情景。我遇上單幫主後,才知有人會疼我愛我。在這之前,我是一隻無家的小狗,自己也不知怎樣活過來的。說來,你還比我幸福得多,我連這一點快樂、幸福也沒有!”

羅豪揚正與郭驚秋談說間,忽聽一個聲音豪聲高叫道:“豪揚!豪揚在哪裡?”

接著,從院門口影壁處,轉出一位身材魁梧、虎眉環眼的青衣大漢,大步走來,有虎姿龍游之態,正是馳名江湖的風雷劍豪雲風雷!

“雲大叔!”羅豪揚忙向雲風雷迎去。

雲風雷雙手一抱,將羅豪揚抱起,舉到自己齊頭高,仔細看了一看,放下大聲讚道:“好!好!你現在至少有一百二三十斤重!骨相也好!”停了一下,又說:“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爸爸、媽媽遇害,我也遭人暗算。這些事,看來都是一幫人乾的!丟開我自己不說,就為了你父母,我也要找那幫狗賊算帳的!”

“大叔,那‘潛龍門’的事,情況如何?”羅豪揚急切地問。

雲風雷道:“那‘潛龍門’也真他孃的鬼!我在冀北左雲查我被襲的那檔事,它在少林寺搗起鬼來了!等我趕到嵩山少林寺,它又突然冒出來,在江南挑了蘇州十二連環塢,連塢主神拳楊景與他兩個盟弟也俱被殺了!剩下的人馬給殺了一半,幸而太湖三十六寨的太湖五雄傾全部人馬相救,才救出一半人!——那三十六寨的總寨主霍精劍,其他事混帳,這事倒還算對得起江湖道義。只是十二連環塢從此在武林中除名了。”

“我聽先父在日,曾談到江南武林,說蘇州十二連環塢,神拳楊景的百步神拳,與他盟弟滿天紅董斌的三十六把紅綢飛刀、三眼鐵虎周滄浪的二十四棄探馬的功夫及青田棍法,都稱得上江南武林中難得的一流身手了。想不到這三人都被殺了!”

羅豪揚說。

雲風雷道:“太湖五雄的功力,要勝過連環三傑些,五雄中的老五鐵槳金菩薩金山燾與一個來襲的黑衣蒙面高手對了一招,那蒙面人的內家拳,竟然十分厲害,連金菩薩也給震傷了奇經八脈。”

“看得出是哪一派手法嗎?”羅豪揚問。

雲風雷說:

“中了一掌少林嫡傳的大力金剛掌,連肋骨也打斷了兩根。好在我帶有續骨神膏,否則,金山燾縱能恢復武功,也得三年後了,現在他只是受了那半個月的苦罪,武功沒受大損。聽他說,那黑衣人也中了太湖五雄中老二陰文鏗的三陽絕屍手。估計也活不長了。”

“我聽舅父說,中了三陽絕屍手,活不過七天,但如以雞蛋清、食鹽為食,可得三年暫時不死,只有華山派的九陰清元丹可救。”羅豪揚道。

“不錯。但像這樣的惡賊,華山派決不會施手救他的,他遲早是死路一條,——除非他知道三陽絕屍手的少有人知的另一種解法。”

“三陽絕屍手還有另一解法?”

“有。那就是以辨毒神珠,又叫百毒神珠,用來浸酒,再得食幾片天山雪蓮瓣。”雲風雷說到這裡,停了一下道:“豪揚,你把你會的武功練給我看看!內功不要練了,我剛才抱你時,已知你得了玄門正宗的嵩陽內功心法了,你原先練的是‘金龍蓄水功’中的‘內蓄水法’,這,我五年前到你家時就知道了。不過,你好像另外又練了一種正派的內功,也隱隱有登堂入室之象了。”

“大叔明察秋毫。蒙峨嵋天門大師厚愛,遣其弟子智樹僧送了我‘無相功’的秘訣絹書。小侄已練了九月有餘。”

“好!本來我想傳你‘風雷功’的,你得了‘無相功’練法,那比我‘風雷功’強多了!你學了些什麼拳法,盡都施展出來,讓我瞧瞧!”

“是!”羅豪揚應道,隨即抖擻精神,在場中把紫相伯教的“一百單八腿神腿術”、“金雕鎖指功”練了一遍,又把在步雲宮學的零招散式,打了半天!全部練畢後,全身不由出了一身透汗。

雲風雷看到前面,連聲贊好,看到後面時,不由眉頭打了個結,沉默了半天。

“大叔,我的拳……”羅豪揚遵囑先擦身,換過衣服後,問沉思不語的雲風雷。

雲風雷嘆了一口氣道:“我姑姑的教法不錯,她的想法也頗有道理,想先教會應敵之道,教會各種招式,然後再加強勁力,以後自加琢磨每招運勁的法門。但按她這樣教,必須至少八年時間,始得有成。這對其他人適合,對你就不一定適用了。你打的招式雖然無誤,但各門各派的拳掌,自有各門各派不傳之秘,那是拳之神。你只得其形,未得其神,還是缺乏威力的,除非你能將你學會的每一招,都能悟透運用內力勁意的法門。等兩天,我把風雷排雲掌、柔雲掌傳給你。”

“多謝大叔。”羅豪揚欲下跪行禮,被雲風雷拉住了:“豪揚,我們自家人,不必多禮了!”停了一下,又問,“麗瓏常與你來往嗎?”

羅豪揚揣不透雲風雷何以突有此一問,略一停頓後,作答道:“雲姐姐有時也來的。”他既叫雲大俠大叔,便把雲小姐也改成姐姐了。

“胡鬧。”雲風雷喝道。

羅豪揚心一跳:怎麼,我講錯話了嗎?他是罵我還是罵雲麗瓏呢?

“她年紀比你小十六天,你怎麼叫她姐姐來了?”雲風雷道,“你的八字是:丙辰、甲午、戊寅、甲寅是不?她的八字是:丙辰、乙未、癸巳、戊午。以前,你父母沒對你說過嗎?”

“沒有。我只聽先父說過,雲大叔有位女兒,先父說,等我長大了,要領我到步雲宮走走。”羅豪揚道。

“噢——”雲風雷點點頭:“這怪不得羅大哥!他想等你大些再告訴你。唉,哪知突來變故呢!”

羅豪揚懸起的心又放下了:

原來雲麗瓏比自己還小十幾天!就為了這一聲雲姐姐叫出了紕漏!雲大叔也太小題大作了,把我嚇了一跳!責怪我倒沒什麼,可千萬不要怪到她頭上!又一想,還好,幸好沒叫雲小姐,否則,怕更糟一些!

羅豪揚正這樣想著,卻聽雲風雷笑望著自己問:“我已大半年沒看到麗瓏了。豪揚,你覺得麗瓏這人怎樣?”

羅豪揚道:“雲——妹妹,好呵,她文學、武功都不錯。”

“人品呢?”

“人品也好。”講到雲麗瓏,羅豪揚總難免臉要發燙。

“好。這就好了!”雲風雷笑道,“你歇著吧,我還要到各處去走走。”

說完轉身走了,臨出院門,又大笑了一聲:“哈哈,好!這一聲好就好!”說畢,復揚聲大笑,走了。

羅豪揚還是按常習照樣練武。到了傍晚,一下午也沒見燕小山來過,近來燕小山來得少了些,但停止講武的日子,他必定來一次的,陪羅豪揚練功。

見燕小山沒來,羅豪揚問郭驚秋:“二弟今天怎麼沒來?”

郭驚秋道:“二哥今天與雲小姐、湯小姐她們午後在暖春閣評芍藥,開芍藥詩會呢!二哥昨天晚上作了一篇《芍藥賦》和五首芍藥詩,說今兒給小姐評評呢!”

“噢。”羅豪揚口裡漫不經心地應道,而心裡,不由湧起一股苦澀之味。

晚上,用完飯後,天色雖黑,唯銀星滿天,放眼松牆,樹影黛黑。羅豪揚不由興起種想看看雲麗瓏的念頭。

他已強抑住自己,好些日沒去看雲麗瓏了,但他又怎能忘得了她?看到她在他送還酒食時用冷冷的語言刺傷她時,那花容失色、淚如雨下的情景,聽到她得病的消息,他,又何嘗不痛苦萬分?

沒有人知道他,在雲麗瓏病中,每夜都要在夜深人靜時來到“梅鈴園”長牆外,躍上那棵葉茂幹粗的大樹,默默遙看雲麗瓏與海雲,主僕兩人燈下愁對的情景。

看到雲麗瓏玉容憔悴,雲鬟散亂,悲吟低唱,他,每夜都淚沾衣襟!看到她病後初出,那種索然無味,形銷骨立的樣子,他更是萬錐刺心!

但,但這一切,都為了愛啊!

現在,她生活得快樂嗎?她有沒有忘掉自己給她造成的痛苦呢?

他希望她能將自己忘掉,但又希望她能永遠記著他。

他希望她幸福,但看到她真的與二弟幸福甜蜜地相處,他,又會很痛苦的!

羅豪揚,就這樣處在一種自我矛盾的心情中。

如果說仇恨是一把雙刃的刀,能刺傷敵人,也容易割破自己的手,那麼,對於羅豪揚,愛情又何嘗不是一支兩尖的針,既刺痛了自己,又刺痛了別人的心呢?

但他,也是不得已而為啊!

羅豪揚望望夜色松影,打定了主意,出了聽松軒,向梅鈴園走去。

到了那園外梅林,四顧無人,走到那棵以前常來觀望的大樹下,用力一躍,已躍入樹上枝葉叢中,然後撥開枝葉,俯視著園內雲麗瓏的居室動靜。

只見燈下,雲麗瓏在看書,海雲在燈下縫著一隻錦囊。

雲麗瓏看上去還是玉容清減,她靜靜地看著書,頭髮上的翠玉鳳釵映在明亮的燈下,閃著翠光。

“小姐。”寂靜中海雲鶯聲嚦嚦:“你是不是叫我做了錦囊,用來裝詩啊?”

雲麗瓏抬起頭來,置若罔聞,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問海雲:“海雲,你說羅公子,他為什麼脾氣這樣怪?”

羅豪揚見她談到自己,不由留心聽起來。

“他這人,也說不清楚,忽冷忽熱的。剛來時就這樣的,第一天聽琴、下棋,好好的,第二天就完全變了,還貼了一張白紙條。後來燕公子拉他一起來玩了一次後,好像正常了,但誰知那次找小姐你談話後幾天,就又變了!小姐這樣好的人,親自為他做菜溫酒,誰有這樣的福氣?偏他不知趣,把酒菜原封不動地退了過來,竟還冷語傷人,說什麼別自作多情!——我看他呀,是個不知好歹、不識抬舉的混帳東西!”海雲忿忿地數落道。

雲麗瓏沉默了好一會,又問:“聽你說,他在退還酒食的第二天,聽講武遲到了?”

“那是郭三子說的,他說他大哥從不遲到的,那天遲到了。聽郭三子後來說,那天夜裡羅豪揚一人喝了整整半壇酒呢!——喂,這人酒量怎麼這樣大子咋不喝死他?”

海雲停下針線問。

“聽書上說,有一種人酒量天生就大的,如劉伶,飲至數鬥不醉。有的還能通宵達旦地作流水般地日夜長飲。

不過,他為什麼會遲到呢?可能是喝醉了!他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那天……對了,那天爸爸飛鴿傳書,送過消息進來,他這變故,會不會跟這有關?”雲麗瓏這樣說著,既像問海雲,又像在問自己。

“小姐,你還想他幹什麼?他這樣無情無義,你又何苦呢?我看燕公子對你挺好的,論人品、家世、文學,哪一樣差了姓羅的?不錯,羅豪揚武功比燕公子好,肯吃苦,但他這樣發瘋地練武,真像胡小姐說的那樣,都快成‘冷麵武痴’了,有什麼好?而燕公子,談笑風生,又會畫畫、唱曲、吹簫,為人又溫柔、體貼。我覺得燕公子與你,才是一對好……”

“別說了!”雲麗瓏打斷了海雲的話,“是不是燕公子請你說那些好話的?還是羅公子什麼地方得罪過你?”

聲音裡滿含不悅與責備之意,還有一種心煩意亂的不耐煩!

“小姐,我……”海雲被雲麗瓏這一聲呵責,不由有了哭音,“這都是為小姐你好!你這樣說,我……”

“好了,別哭哭啼啼的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雲麗瓏軟下聲來,溫語安慰海雲,“但是我心已夠煩的了,你還說這些幹什麼?燕公子的心思,我何嘗不知?他也委實對我不錯,我也承認他是個好的人選。但,但不知為什麼,我總忘不掉羅公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其實,他,他也曾愛過我的,我決不會看錯的。那天,他叫我去,在那知心榭欄杆旁,那樣地望著我,我的心都醉了,真想就這樣一直呆下去!唉,那天,我以為他是來向我表白心跡的,唉,哪知,哪知他是來代燕公子說明心事的!”

雲麗瓏說到這裡,幽幽地長嘆了一口氣,望著燈出起神來。

“但他為什麼忽冷忽熱呢?那天他這樣又為什麼呢?”

海雲問。

“第一次他這樣,我能猜得出來。”雲麗瓏道,“因為他是個孝子!我在他那裡彈琴、下棋,他感到違背了守制服喪的人不得聽琴樂的規矩。那一整天他沒練武,使他感到對不起被害的父母,因為平時他一直在勤苦練武,矢志為父母報仇!聽說,要不是燕公子勸說,他連酒肉都不沾唇的,只吃素食。我佩服他的,就是這種俠烈之氣!不忘父母大仇,是謂俠氣。能自己從逸樂中掙脫出來,砥礪操志,這就是英雄氣概了!但第二次他又突然冷下來,我也想不通。難道,難道我真看錯了人?但,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欺騙不了我的,那裡邊,確然是一片深情啊……”

兩人正這樣說著,一個豪邁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

“阿瓏,你在忙什麼?”

“是主公來了!”海雲輕聲說。

“爹,你還沒歇吶?”雲麗瓏忙起身迎接。

原來是雲風雷來了。

雲風雷魁梧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下,與兩個女孩子相比,他簡直像下凡的天神一樣高大。

“阿瓏,爸有話要說。白天見你忙著開什麼賞花會,也沒與你好好談。這事不說,我還真睡不安穩呢!”雲風雷笑呵呵地大聲說。

雲大叔天生的大嗓門,不知他使風雷掌時,那發聲助力的聲音,又該怎麼個響法了!

羅豪揚在樹上暗暗想道。

“——爹,有什麼事啊?”雲麗瓏溫順地問。

海云為雲風雷沏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老爺,這是新採辦進來的龍井旗槍。”

“噢。”雲風雷點了一下頭,望了一下海雲,“海雲,你先到紫小姐那邊玩一會吧!我有事跟小姐說。”

“是,老爺。”海雲福了一福,出了門向東邊紫小鳳房間走去。

“爹,什麼事這樣重要?是不是‘潛龍門’的事?”雲麗瓏問。

雲風雷坐下,捧起那藍花茶杯,揭開蓋兒微微在杯沿上擦著,以擦下那水蒸汽凝成的水珠,並輕輕吹了一下茶杯口上浮著的還未下沉的茶葉,微微呷了一口,然後笑望著雲麗瓏:“阿瓏,你多大啦?”

“爹怎麼了?連我多大了都忘啦?”雲麗瓏有些埋怨地道,“我十六歲,屬龍的。”

“不錯,你已十六歲了!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可惜,你娘過世得早,看不上了。”雲風雷感嘆地道。

“爹。”雲麗瓏輕輕地叫了一聲。

“你近來練武練得怎麼樣?”雲風雷轉過話頭問。

“姑婆婆讓我跟那些來聽講的人一起聽講,練武還跟得上去。”

“你好象比我出宮時清瘦了許多。是不是膳食間膳食不好?”

“爹,我感到沒瘦嘛!”

“肯定瘦了,我看得出來。”雲風雷道,“是不是年紀大了,有心事了?”

“爹,看你說些什麼呀?”雲麗瓏臉一紅,靦腆地低下了頭,嬌嗔地道。

“沒有這回事,你怎麼會不好意思呢?”雲風雷笑道,“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爸雖笨,這一點還看得出。據實告訴爸,喜歡上誰了?”

“爹,沒有的事……”雲麗瓏這樣說著,臉更紅了,低著頭,顯得不安、羞澀起來。

在父母面前,任何女孩子都會變得那樣溫順、聽話和感到自己還沒長大還很幼稚似的,而涉及到自己愛情、婚姻之事,則會變得靦腆、害羞與不安。

“好、好!就算沒有!”雲風雷呵呵一笑,低頭慢慢地又呷了一口茶。

“爹,你今天怎麼啦?這不像你一貫的風格。”雲麗瓏見雲風雷低頭不語,顯然在默默思考著什麼,不由抬起頭睜大了一雙美目問道。

雲風雷抬起頭,望著女兒:“阿瓏,你平時與豪揚相處得如何?”

雲麗瓏心猛地一震,頓時在胸內鹿撞不已:

爸爸忽提出這幹什麼?莫非他已知道了些什麼?他知道一些什麼呢?他將會怎樣對待羅豪揚呢?……

她心裡這樣想著,嘴裡不由小心地應付著:“你說的是羅公子吧?我們只是一般相處啊!”

“你叫他什麼?”雲風雷問。

“羅公子啊!”雲麗瓏答道,她不知自己這一句話,怎麼答錯了。

要糟!羅豪揚聽到這裡,心裡暗暗說。

果然,雲風雷又追問:

“那他叫你什麼?”

“他,叫我雲小姐的……”

“啊,原來他也沒講實話。”雲風雷淡淡笑道。

他,他難道是指羅豪揚?

爸爸又跟他談了一些什麼,他又向爸爸說了一些什麼呢?

雲麗瓏這樣惴惴不安地猜想道。

“你知道我與豪揚的父親羅大俠是什麼關係?”雲風雷問。

“我聽你說過的,是結義兄弟!”雲麗瓏答道。

“好,你知道這,為什麼還要稱他羅公子,而不叫他哥哥?”雲風雷問。

“我,我一時不習慣叫……”雲麗瓏搪塞道。

這也難怪雲麗瓏,哪一個姑娘家會對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同齡男子,還沒有什麼瞭解接觸,就貿然親熱地叫哥哥呢?

何況,哥哥,還有另一層意思呢?

雲風雷大概也感到自己太性急了,不由放緩了口氣:“你們只是一般的往來?”

“嗯。”

“你感到他這人如何?是好,還是壞?”雲風雷儘量平靜地問。

“他……”雲麗瓏心裡不由亂了。

難道爸爸想招他為女婿?是說好呢,還是……但他既拒絕了我,焉知不會拒絕爹?這樣,反而弄得僵了!說不定爸爸一氣之下會趕他走的。

即使他在爸的壓力下,勉強同意了,唉,如果他真的不喜歡我,那又有什麼意思?反而讓他以為是我求爹說的,被他輕賤……想到這裡,吞吞吐吐地說,“他……還——好。”

“怎麼個好法?”雲風雷笑問。

“他——”雲麗瓏不知為什麼,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是苦澀,又似是幸酸,還夾著一種損傷了自尊心的忿恚,一種難言的痛苦!

這一切,匯成了一種獨特的感情,她有些負氣地、不耐煩地道,“他人品、文才、武功,什麼都好!”說畢,想到他對自己的那種絕情,不由心如刀絞,目中淚光盈盈,已泫然欲滴,怕讓雲風雷看到,馬上低下臉來。

雲風雷沒注意到這些,大聲笑道:“好!這一聲好和那一聲好,同樣好!這樣,我就放心了。——阿瓏,你知道吧?他是你指腹為婚的未婚夫婿呢!”

這話如一聲焦雷,不由震得雲麗瓏全身一震,面色一變,也震得外面樹上的羅豪揚不由呆了:他想不到事情竟會這樣!

一時,燈下樹上,屋內院外,兩個人,各自呆子!

“阿瓏,你一定會贊同這門婚事吧?”雲風雷第一次放低了聲音,聲音也變得柔和了許多,他這樣懇切地問道,愛女之情和不想節外生枝的意思,都在這一句問話中。

“爸,我……”雲麗瓏低頭猶豫了一會,驀地抬起頭來說,“我——不同意。”

“你說什麼?”雲風雷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樁和和美美的事兒,她也承認羅豪揚人好,怎麼會不同意呢?

“我——不同意!”雲麗瓏玉齒咬著她的丹唇,毅然地說。她的雙目中,淚光閃閃,在燈光下如閃耀的金星!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被自己深愛的人拋棄和在自己尊敬與深愛的人面前遭到羞辱。

沒有一個人,願讓自己在所愛的人面前受到輕賤。

如果受了一次輕賤,這已是最大的痛苦了,又怎能再受第二次?

何況雲麗瓏一向是個養尊處優的人,特殊的地位使她自尊心特別強烈呢?

何況,她又是一個有志氣的好強的女孩子?

“為什麼不同意?為什麼?這又為了什麼?”雲風雷眼見好事將偕,又橫生風波,不由又急又氣,大聲地問著女兒。

他感到不理解,這順理成章的事,怎會出現這種結果呢?

“不為什麼,我就是不同意!”雲麗瓏含著悲音大聲說,怕雲風雷再問,又加了一句;“我,我不愛他!”說完,再也忍不住,伏在案臺上,哭泣起來!

雲風雷一下子呆了,他怔怔地坐著。

原以為只是女兒的撒嬌、害羞與任性,想不到女兒的反應會這樣激烈!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她與他之間發生過什麼重大變故!

是不是羅豪揚他欺侮女兒了?難道他是個輕薄之徒?自己看錯了?

雲風雷想到這裡,溫言道:“阿瓏,你別哭!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說出來,爸替你作主!是不是他欺侮你了?”

這幾句話一說,雲麗瓏哭得更傷心了!

這些日子來受的委屈、痛苦,在父親的溫言下,全湧了出來,她只願在父親面前,最疼她最愛她的父親面前好好地哭一場,把積在心裡的痛苦全宣洩出去!

雲風雷一見此狀,以為這證實了他的想法,不由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頓,霍地站起,怒聲道:“想不到羅豪揚竟是這樣一個下作的輕薄子弟!我要代羅大哥教訓教訓他!”

說完,便要向外走!

“不!——不是的!”雲麗瓏見爸誤會了她的意思,馬上抬起淚光瑩然的臉,急切地分辨道。

不是的,那又是怎麼回事?雲風雷收住已邁出的步子,回頭看看淚流滿臉的女兒,不由迷惘了!

“這又是為什麼?”他這樣喃喃自語道,“這又是為了什麼?”他不由加大聲音說道。

但誰,誰願意說出自己被所愛的人拒絕了這種心中引以為奇恥大辱的事呢?

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女孩子來說,殺了她也不願說出來的。

——雲麗瓏漸漸從悲苦中清醒過來,不再哭泣,只是默默地,倔強地緊抿著嘴唇。

“你說,那為什麼不喜歡他?你不是說他人很好嗎?你為什麼不同意這門婚事?”雲風雷這樣拋出疑問,他感到不可理解。

女兒那種傷心的樣子,更刺傷了他的心!

而那種眼看自己安排的和美的好事將成,又遭破壞的惱怒,使他不由打心中竄起一股無名火來,作為一個自信的人,一個引以自傲的風雷劍豪,他還沒這樣被弄得手足無措過。即使在冀北道上,面臨強敵環伺,生死俄頃,他也沒有!

但現在,現在這一切把他的心全攪亂了!

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呢?他一定要查清這事的來龍去脈,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含糊的人!

何況,那種俠者千金一諾的信仰在後面支撐著他的信念呢?

他感到有必要弄個水落石出,否則,他怎對得起九泉之下與他情逾手足的羅大哥與那樣熱情地款待他的羅大嫂?

雲麗瓏大概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默默地咬著嘴唇,想著心事。

淚水,慢慢在她臉上被夜風吹乾了!

靜,一下子,屋內變得特別的靜,靜得可以聽到外面陣陣六月夜的山風在掀動著梅林,發出那一陣一陣低沉的林濤來。

靜,這死一般的靜中孕育著一種緊張的對峙,孕含著一場即將到來的更大的衝突。

這種靜,是暴風雨到來前,那一種密雲不雨,而大雨將至的靜!

父女倆面對面相互打量著,各自心中想著自己的心事。

唉,這事該如何解釋才好呢?

看爸剛才的樣子,就是說出真相也沒有用處的,說不定他還會找豪揚去算帳的!而且,這樣,也太傷爸的心了!爸的自尊心是那樣強,他又一向把我看成掌上明珠,如果說出真相,這未免對爸太殘酷了!而且,而且誰能保得了他不會一氣之下,做出不利豪揚的事呢?

是的,羅豪揚對我無情,可我不能對他無義!也許是我看錯了,他確實是不愛我,那一切,都是自己痴想。

但,但我不能不愛他!他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如果受了爸的氣後,一定會呆不下去的,他一定會一人離去,獨闖江湖,去尋訪殺他父母的兇手!

但他武功還未練成,孤身一人,那是何等的充滿兇險?前些日子聽爸飛鴿傳書說,“潛龍門”,那豪揚的仇敵,神通廣大,連少林寺方丈室都能來去自如,豪揚說不定一入江湖,便被他們發現了。這幫兇神惡煞將會怎樣對待豪揚呢?

聽郎總管、何總管說,江湖中人對仇家,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的!蜀中唐門的掌門人唐鐵杖,他的叔父青翼神鷹唐一諤,被百毒門設計擒住,將一個大活人,硬是讓金環蛇、巨嘴黑蟻、螫人毒蜂與蜈蚣等毒物給啃得只剩一副白骨,皮肉無存!鳳尾幫的劉香主,被排教的人用三十六支大鐵釘,釘死在樹上!而更殘忍的是天殘門,捉到仇家,斬去四肢,用樹漆澆灌雙目,又割去耳、鼻!偏又不讓死,請郎中醫好,派人送飯,推在車上游街。這,比死更讓人難過了!

唉,難道讓豪揚也遭受這樣的命運?……

想到這裡,雲麗瓏微微搖了一下頭,在心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成!

——那,又該怎麼辦呢?如何能既不牽涉豪揚,不傷害到他,又讓爸通得過這樁事呢?

她又苦苦思索起來。

雲風雷望著女兒,他感到女兒一下子變得陌生了、遙遠了!

是的,面前的確是他的女兒,那眼神、那小巧玲瓏的鼻翼、那嘴角,與她的媽媽完全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性格也那樣內向、好勝、倔強,同時又溫柔、重情!

但眼前的女兒,除了這些外,在她的好看的臉孔後面,在她與自己齊肩高的身體內,還藏了些什麼呢?她心裡又在想些什麼呢?

——他原本以為是瞭解女兒的,在女兒腦子裡裝的,無非是那些詩詞曲賦、武學、女紅,以及《顏氏家訓》、《女兒經》、《四書》、《五經》!還有,就是他,她的父親,和她的已過世了的母親以及宮中那些人物草木、山水樓臺!

但現在,他發現一切並不是那樣簡單,她,他的女兒的心裡,還裝著許多他所不清楚的東西。

那是些什麼呢?

她為什麼不喜歡豪揚呢?豪揚既然不是那種輕薄子弟,為人正派,文學、武功、人品都好,她又為什麼不愛他呢?難道,難道她看上了別的什麼人?

雲風雷想到這裡不由心裡微微一凜,想到何總管說的話來:“主公,你等晚上找小姐吧!白天,她除了聽講武學與練武外,大部分時間迷在賞花啦、評詩啦這些事上。

近來,那位洛陽的燕公子,與小姐幾乎是形影不離,那燕公子的詩詞曲賦,說個三年五載也沒個完呢!”

燕公子,就是那個洛陽首富“金谷園”主燕近庸的公子哥兒?

他一下子想到下午在暖春閣找到女兒時,那個站在女兒旁邊的錦衣玉面的美少年。

難道女兒看中了他?

是的,他看上去是那樣溫文儒雅,比羅豪揚還要俊美些,容或文學還要勝過豪揚,但一眼看去,就看出他的那股胭脂氣來,那股胭脂氣,怎可與豪揚的磊落坦蕩之風相比呢?豪揚眉目中有種豪爽英武之氣,有種凜然的俠氣,正是個好男兒奇男子的標誌!

如果說燕公子象一朵花,那不過是一朵溫室裡的花而已,雖然名貴、華麗,又怎比得上羅豪揚那種絕崖青松的傲岸挺拔?!

阿瓏怎麼會看中燕公子呢?她不是一直羨慕那些壯烈慷慨的大俠嗎?還希望自己能出宮去,象姑婆婆雲拂秋一樣,當位馳騁江湖的女俠。她怎會看中他的呢?

雲風雷想到這兒感到不可理解,微微搖了一下頭。

一陣風吹進來,高掌的鶴嘴燈燈火與桌上燈臺上的火苗,俱搖曳了一下。

雲風雷感到心裡煩悶起來:

如果她真愛上燕公子那怎麼辦?

——不!不行!他不能讓女兒嫁給一個富賈之子,一個公子哥兒!

難道讓阿瓏到洛陽,到那金銀珠寶堆砌成的富貴金絲籠裡去關一輩子,而把自己孤獨地拋在荒山裡,拋在江湖中?

誰知那姓燕的不是一個輕浮的紈絝子弟?那些公子哥兒,見色起意,始亂終棄的事還少嗎?

雲風雷想到這裡,不由瞳孔收縮了,如看到了一個最危險的敵人!

是的,他已感覺到有一個危險的敵人了,那就是要從他手裡奪去他女兒的燕公子!他將使自己陷於不義之地,同時還要使自己將來承受孤獨的晚年,甚至喪女之痛!

他必須當機立斷,趁女兒還陷得不深,切斷女兒與燕公子的聯繫!

想到這裡,雲風雷的目光恢復了堅定、自信的神色,目光炯炯,恢復了他那種果決的風格。

他又沉聲問:“阿瓏,那你說,為什麼不喜歡豪揚?今天,當著爸,說個清楚!”

“因為,因為我喜歡另一個人。”雲麗瓏沉靜地說,她說話的神態好像換了一個人,一下子變得那樣堅定、冷靜!變得出奇的安詳。

“那人是誰?”雲風雷在問這話時心在收縮,沉下去!看來,女兒是下定決心了!

“他,他就是你下午見到的那位燕公子!”雲麗瓏的聲音儘管儘量使自己鎮靜下來,但語聲已微有些顫抖!

因為她不但作出了一個關於她一生命運的決定,同時將另一個人,另一個真心愛她的人,也牽涉進去了!也許,她將與燕公子的命運,同被父親毀掉!

但她別無選擇,只有如此了!

她不忍傷害羅豪揚一絲一毫。儘管這樣做,也許對不住燕小山,但既然燕小山是愛自己的,他就應該與她分擔這副擔子。如果爸有所責備怪罪,那就讓兩人一起承擔下來吧!

——作為補償,她決心以後好好待燕小山,因為從她內心深處,她感到,自己是欠燕小山,那位溫柔多情、多才多藝的俊美少年一段很深很深的情的!

如果沒有出現羅豪揚,也許她本來也會慢慢喜歡上燕公子的!因為他確實也是一個難得的文武雙全、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的人!

同時她相信,如果豪揚知道她的苦衷真情,也一定會體諒她這番良苦用心的!這一切,這一切都是為了對他的愛啊!

果然是他!雲風雷心裡道。他心中不由對那個俊美的公子突然產生了一種敵意與憎厭!那張俊美的臉,在他心目中一下子變得油滑、虛榮、浮華,變得說不出的討厭起來!

“那位燕公子?”雲風雷道,“他有什麼好?哪一樣比豪揚強?臉兒俊?會玩兒?那又有何用?他武功比豪揚強嗎?不!我聽說,他連你都不如!一個男兒,武功還不如一個女的,那還算什麼男子漢!”

雲風雷這樣奚落著燕小山,用他所瞭解的關於燕小山的一切情況。第一次,他說話變得這樣苛刻起來。

平時,他一向寬厚待人的,而且,他也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

偏見常使人判斷失誤,使人的心理扭曲變態!

“但我還是喜歡他!燕公子知書達禮,溫文儒雅,風流瀟灑,文學人品,哪一樣又比羅豪揚差多少?哼,你把羅豪揚看成寶貝疙瘩,其實他嘴又笨,人又死板,又不會體貼人,又有什麼好?武功強,武功他比你還強嗎?我看他還比不上何總管、郎總管,那難道叫我嫁給郎總管、何總管?”雲麗瓏不由分辨道,她突然發現,燕小山身上,確有勝過羅豪揚的地方,同時,她覺得罵羅豪揚那兩句,心中真解氣!把她對羅豪揚的不滿全發了出來,心中一下子舒暢了許多。

“你……!”雲風雷想不到女兒會公然頂撞起自己來,而且這一番話還真不易駁倒,不由把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爸,你就別再提與羅豪揚的事了,算女兒求你了,爸爸——!”雲麗瓏見爸氣得一臉驚愕、憤怒而又難過的神情,不由心裡一陣難過,放低了聲音,軟語懇求道。

是的,她說這些話時,心中又何嘗好受呢?

“不行!你必須嫁給豪揚!這是當年我與你媽都同意的,與羅大俠夫婦的諾言:同生子,結為兄弟,同生女,結為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則結為夫妻。那時,你媽剛懷你,羅大嫂也剛懷豪揚!你們的事,從出生前就鐵定了!我們武林中人,最重信義!你這樣,教我如何再見天下人?羅大俠夫婦屍骨未寒,我就這樣毀諾背信,又如何將來見羅大俠他們於九泉之下?”

雲風雷說到後面,不由慷慨激昂,形諸面色。

“但是,爸……”雲麗瓏還想再解釋。

“別說了!這事就這麼定了!為免夜長夢多,我明天便與豪揚說去,讓你們早日完婚!”雲風雷發出風雷般的吼聲來,說完,把手一揮,再不看女兒一眼,拂袖而去。

“爹……”雲麗瓏不安地叫了一聲,站起身,又頹然坐了下去,神情木然,望著燈火出起神來……

羅豪揚耳聞目睹這整個一場驚心動魄的父女交鋒過程,也不由呆了,心中一陣苦,一陣甜,一陣辛酸,一陣迷惘,這樣一直坐在樹上想著心事。

過了好久好久,直到梅鈴園內燈火已滅,四周的燈火俱熄,只有自己聽松軒方向還亮著一點燈光,整個步雲宮都安謐地沉浸在藍黑的夜的氛圍與夢境中時,才從茫茫心思中回過神來,無聲地躍下樹,回到自己的聽松軒去。

回到聽松軒,關上院門,回到書房裡,他思考著對策:對這事該如何辦才好?

如果與雲麗瓏成親,那麼對燕二弟又如何解釋?

如果與雲麗瓏成親,那麼以後怎能阻攔麗瓏隨自己進入江湖呢?把麗瓏捲進江湖是非,勢必牽累了她,這又如何符合自己的初衷?

如果公然拒絕這門婚事,那又叫雲大叔顏面何存?又叫麗瓏顏面何存?那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傷害了她一次不夠,還要傷她第二次心嗎?

何況,何況她已對燕二弟有好感了,我怎能再在這時出爾反爾呢?

羅豪揚這樣心煩意亂地想著,偶一低頭,忽覺有異:書案上,壓了一張寫滿字的素箋!

他取過紙箋略一凝視瀏覽,不由臉色陡變,手指也顫抖起來,喃喃道:“二弟!二弟!”

原來,那紙是燕小山寫的,上寫道:大哥敬鑒:

今宵因偶思下午與雲小姐評詩之事,覺某句詩易一字則可點鐵成金矣,遂欣然往訪雲小姐。詎料來至“梅鈴園”,正值伊父女對話,驚悉雲小姐乃大哥指腹為婚之人!此事容或大哥不知矣!小弟以前種種,權當過眼雲煙,願大哥自全信義,不可棄之矣!雲小姐誠女中之英,才品無雙,德儀兼全,願大哥善待之,是亦小弟之深託矣!弟將治裝出宮,願他日兄弟再會之時,雲小姐已成嫂夫人矣!大哥文才武功,人品志懷,均為上選,雲小姐得夫如大哥,亦可無憾矣!紙短情長,書不盡意,臨行援筆,切切之情,伏惟大哥鑑察之!

二弟小山劍南拜上

羅豪揚握著紙箋,覺得如握著二弟一顆滾燙的心!他覺得自己與二弟相比,顯得太自私了!

現在,現在該如何辦才好呢?

羅豪揚想來想去,最後拿定主意:不如自己今夜就走!

對!我這樣一走,雲大叔這件婚事就辦不成,這樣也就不會讓麗瓏再傷一次心了!明天燕二弟知我走後,也許就能不走了,他們還有和好機會!

羅豪揚想到這裡,不由安靜下來,又將前前後後的事想了半天,然後將燕小山的信小心疊好,放進胸內雲麗瓏送的那隻荷包裡。

那是他第一次隨燕小山遊暖春閣時,燕小山斗詩贏了雲麗瓏後,請雲麗瓏做的。雲麗瓏為他們三兄弟各做了一隻荷包。

燕小山的,上面繡了一棵亭亭如蓋的青松,郭驚秋的,上面繡了一本書撂著一管筆,羅豪揚的,上面繡了一具琴。

羅豪揚又一一收拾東西,將父母靈牌、替換衣物及鏢局帶出來的金子、銀票等打在一個包袱內,將父親的鐵劍從牆上摘下,壓在包袱上,然後坐在書房裡給雲大叔、燕小山、郭驚秋、紫小鳳各寫了一封信,內稱自己不耐深山寂寞,為報父母大仇,即此獨入江湖,尋訪仇人去了,望勿念記!在給紫小鳳的信中,請她將來轉告紫伯伯與舅舅姜若拙,他會自加小心的,謹望勿念。給郭驚秋的信中,勸其好好作人,不可自誤,要學文習武,做文武雙全之人。給燕小山的信說:如自己娶雲麗瓏,則三人都痛苦,而燕小山娶之,則三人同獲幸福,願勿失良機,以與雲麗瓏早結兩姓之好!愚兄身入江湖,危機四伏,朝不慮夕,自保尚難,談何保全妻子?況又不愛雲麗瓏。雖違指腹為婚之信義,然事出非常,只好如此了!給雲大叔的信,則盛誇燕小山之人品文學武功為上上之選,願叔父大人不必為全一人之志,而傷三人之心了!他亡命江湖,刀尖舔血,實為不祥之人,凶多吉少,不敢誤雲妹終身。可與雲麗瓏為兄妹,不可為夫婦,萬勿再以婚姻事言之!又給雲麗瓏寫了一信,稱燕小山之真情難得,又人品文學武功均佳,願早與之結秦晉之好!區區亡命江湖,粗陋之徒,不足以託終身,願勿自誤!

——羅豪揚筆走龍蛇,伏案疾書,一一寫好,裝入各個信套內,分別封好,題上呈、交某某人字樣,壓在書案上。再留戀地巡視了一下書房與臥室,摸了一下懷中的《無相功》與《嵩陽內功》秘籍,醒心木雕的楊柳枝觀音像和頸項中掛的百毒神珠,見一無所遺了,遂放心地拿起包袱背在身上,握著劍,吹熄了燈,開了院門,踏進了外面的黑夜中!

就在這樣一個靜夜裡,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悄悄地越過了兩道關口,出了人人嚮往的“步雲宮”,孤身仗劍,去闖蕩江湖了!

啊,江湖!流血的江湖,無情的江湖,充滿陰謀詭計的江湖,你,將怎樣來接納這一位滿懷深仇大恨的任俠少年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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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4: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歐陽公子

揚州。五月。

剛下過一場雷雨,麻石的街道低凹處積滿了窪水,鉛雲低垂在大東門城樓上與夾街的高高低低的黑色屋脊上。

天還不曾開眼,陰沉著臉,如這個世道。簷水的“滴嗒”聲還不緊不慢地敲著木魚。

大東門附近,有一家小客棧。

揚州城所有的客棧,從最豪華的“榮華園”寓邸到這爿最小的雞毛店,它們的主人只有一個人:揚州。

棧業的巨頭儲仁金。因儲仁金愛錢如命,六親不認,揚州人都叫他“只認金”而不名。

此時,這位只認金就站在這家“儲記”“連泰客棧”

門口,黃胖的團臉上,嘴角向下拉聳著,一臉的不悅之色,負手腆肚立在那裡,有著老大的不耐煩!

因為這家小客棧打破了他養成的三十二年規矩,竟讓一個病倒的客人,多住了一個時辰:他本應在早飯後離開這裡的,但直到現在,還沒給趕出去!

“讓讓開!讓讓開!”裡邊有人叫道。

只認金閃在一邊,只見兩個夥計架著一個臉容憔悴蒼白的青年出來,到了門口後,將青年放下,推出了門:“辣塊媽媽的,你這塊頭鬼躺著不走,害得爺們捱罵罰薪,一個月才二兩三錢工錢,倒給扣除一兩!你要死也死得遠遠的,別再倒大爺們的楣!”

後邊另一個夥計將一隻包袱與一把黑鞘的劍一齊丟出來:“這些都帶走吧,別留下黴氣來!快滾!”

那個被推出門的青年,年約十七、八歲,敝舊的月白色長衣,腰中紮了根帶子,臉呈出病態的蒼白來,骨架高大的身子,因久病無力的緣故,顯得很虛飄。

由於兩個夥計推出時用力大了,那青年雖想盡力站住,但搖晃了一下,腿一軟,撲地一聲摔倒在街上,爛泥渾水,頓時給濺了一身,那件長衣一下子變得汙陋不堪了。

倒在泥水中的青年身子動了一下,抬起頭來,額角給摔破了,流著血,但他毫不介意,只是隨手抹了一下,看到了包袱與劍,便用手支著地,移動著上身,以便讓手夠得到,把包袱與劍給撿起。

“李幹,看看他包袱裡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沒有?”只認金吩咐道。

“回東家,這主兒是個苦哈哈,四月廿七從北邊來投宿的,不想第二天竟病了,拉肚子、發熱!這一病就病個八更八點,半拉子月過去了,病還沒好,有一些銀兩抓藥、食宿,也已全用光了,那包袱內,只有兩件替換的衣物,還有就是兩塊靈牌!呸!呸!這倒黴的赤佬,嘸有值錢的物事呢!”架那青年出來的其中一個瘦猴樣的夥計說。

“那就把他那把劍留下來,那總可弄幾個錢的!”只認金道。

黑木劍鞘顯得較為陳舊,但銅把鉤,銅吞口,銅什件兒,至少可值二兩銀子。只認金這樣估價道。

“喂,房客子,你聽到嘸?”李幹走過來,用腳尖碰了碰倒在汙水中的青年。

“憑什麼要我的劍?”那青年剛好把劍與包袱夠上手,一把抓住劍,用力攥牢,邊用忿恚的聲音低沉地說,他的聲音雖很虛弱,但語調中透露出一種堅強不屈的氣質。

“喂,你聽著!”只認金說道,“你住一宿,是三十五文錢,一宿從酉初初刻算起,到次日辰初初刻,共計七個時辰,每個時辰有為五文錢。另外,因你耽誤了別的房客投店,這延誤一天的房租金為三十五錢。又加上你帶了兩個靈牌,給本店帶來了晦氣,兩塊靈牌害我兩年,每天少住兩個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兩年就少住了一千四百六十位房客,給本店造成了五萬一千一百文錢的損失,按時價,折銀五百文為一兩,共計一百零二兩一錢兩分五。

房客子,我沒多算你吧?李幹,快把劍拿過來!”

李幹過來搶青年手中的劍,哪知那青年緊抓不放,一時竟奪不下來。

“李幹,你真不中用,連一個水上打一棒的病秧子也拾掇不了,看我的!”另一個長得如黑胖豬的夥計看不順眼,上來一把推開李幹,一腳踏住那青年握劍的手,“你這草雞毛,還不鬆手呵?”說完一呲牙,用力踩在那青年握劍的手上!

那青年疼得額上汗如雨下,但還是緊咬著嘴唇,不鬆手,不求饒,只是狠狠盯住那張可惡的黑胖的臉!

“好,看不出你還是個狠碴兒!哈哈,那就讓我倆賭一賭是你狠,還是我黃大壯狠!”黑胖夥計獰聲笑道,臉上橫肉一抖,欲下更大的勁碾踩青年的手。

“住手!”不知何時圍上的一群人群外,有一個聲音朗聲怒喝道,來人邊說邊分開人群,走了進來。

“辣塊媽媽的,誰敢阻……”黃大壯罵了一半,目光落到來人身上時,不由閉上了嘴。

只見面前站著一位手握玉骨白紙摺扇,氣度不凡的錦衣公子,當胸展開的扇子上,四個俊逸飄灑的右軍草書:“瀟灑風流”。足登一雙高齒木屐,白綾長襪如雪,不沾一點兒泥星兒。豆青色的杭綢長衫,翻著白色的袖管,頭上戴著杏黃色六如包巾,青絲梳得一絲不亂,又熨貼又整齊,令人看了清爽舒心。明朗如玉的額角下,入鬢長眉,顯得英秀而俊美。

而更讓人喜歡的是那一雙黑白分明的俊目,明澈得如秋水,又閃耀如春星。挺直的鼻樑,薄薄的朱唇,配上一張美玉般的臉兒和那高低合度的身材兒,不胖不瘦的體態,人人只覺即使潘安重生,子都再世,也一定比不上他!

那種翩翩濁世佳公子的風度,任誰也模仿不來的!

在這樣的人面前,每個人只是自覺得醜陋粗鄙,比別人突然矮了一頭,會生出一種自卑的心理來。

即使黃大壯這樣的角兒,也會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種自己太渺小的感覺,不敢再用髒話玷汙、唐突了他!不敢不從他的話,悄悄地移開了踩在地上青年握劍之手上的腳。

“把地上那人抱起來,背到裡邊去!”錦衣公子不容置辯地吩咐道。

“這……”黃大壯為難地看看只認金。

“誰是老闆?”錦衣公子臉上陡然有些不快,冷冷地問道。

“哈哈,這是小人開的。”只認金見狀忙過來堆滿了笑容,“不知公子爺有何……”

“你姓儲?揚州所有的客棧都是你開的那個儲仁金?”

錦衣公子打斷他的話問道。

“小人正是儲仁金。”

“先把這位地上的相公背進去,馬上燒些溫水,給他洗擦一下身子,換過衣服。然後在你揚州最好的客寓所在,挑一個最好的獨家院子,我與這位相公包下了。這是一錠金子,請你叫揚州最高明的醫家來,給這位相公治病。叫揚州最精巧的裁縫來,挑上好的布料給他做兩身合體的衣裳。”

錦衣公子說畢,將一錠金錠丟到只認金面前。

只認金一看,丟在面前地上的是一錠重約十兩的成色十足的金錠,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拾起來,捧在手裡,用衣袖擦去沾在上面的泥星兒,眉開眼笑地翻看著金錠欣賞著,人頓時變得精氣神全有了!看了一會,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樂不起來了,緊張地問:“那多下的部分呢?”

“你與這個姓黃的夥計,互掌十個狠狠的嘴巴,這一錠金,多下的全歸你的了!”錦衣公子見他那副貪婪的樣子,調侃道。

“啪!啪!”只認金等錦衣公子的話一落口,狠狠地打著那黑胖夥計黃大壯的耳光,每一巴掌都在黃大壯臉上,留下五指指印來。

說來也怪,那黃大壯剛才氣勢洶洶的,偏服這隻認金,只認金這樣打他,他不但連動不敢動,那臉上竟還擠出“歡迎你打耳光”的笑容來。那笑哭不得的樣子,奇妙至極!

只認金打完了十下,馬上把臉伸過去:“黃大壯,給狠狠地抽耳刮子!對,加勁!加勁!”

黃大壯也不留情,劈劈啪啪地打了十個耳光。十個耳光打下來,只認金的臉與黃大壯一樣,都成了煮熟的豬肝色了!

在這當兒,李幹早手腳麻利地將倒在地上的青年背起,背進了門,另一個夥計也忙提著包袱與劍,隨後進去了。

“哈哈,這錠金子就是我的了!”只認金一等打完耳光,樂得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道,“黃大壯,你快去‘榮華園’備車,來接這位公子爺與剛才那位生病的客官!李幹,你死到哪塊去了?快去請‘仁濟堂’的李如庵先生和‘神針巧手’董小靈師父來!叫帶他們的醫箱藥囊和刀尺名錦,來給那客官診治、裁衣!”

只認金吩咐完後,滿臉堆笑地問錦衣公子:“公子爺,你看這樣……”

錦衣公子淡淡一笑:“如果沒有金子,你也能待人這樣好就好了!”

“是,是……”只認金尷尬地應道。

揚州最豪華精美的“榮華園”寓邸。

最好的房間是一個單獨隔開的四合院的跨院,這跨院叫“一片雲”。

院子是月門,迎門一塊影壁,轉過影壁,但見院內樹木扶疏,奇石壘山,美池蓄水,修竹青翠,松蘭成畦,加上那雪白的圍牆上爬滿了綠色的爬山虎,使整個院子顯得幽雅、清麗。

更難得的是養紅魚的淺池,立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石色雪白中略帶些淡青,“皺、瘦、透、漏”四字佔全,清奇秀峭,是珍奇無比的太湖名石中極佳上品。

這塊名石題作“一片雲”,是“榮華園”的舊主人石痴老人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給購置的。

石痴老人,生平嗜石如命,祖產悉數用以蒐羅奇石名石之上,末了無法經營下去,才把這寓邸盤給只認金,自己卻留在“榮華園”當了一名清客。

院,因石而得名。

此時,在院內那塊“一片雲”名石前,站立著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在默默地盯著“一片雲”出神,不知在想著什麼,過了好久,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這青年正是七天前倒在大東門小客棧門口泥水漿中的那位青年,也正是兩年前孤身出走“步雲宮”的已十八歲的羅豪揚。

“羅兄,你比昨天又精神了些!”

一個俊美的公子轉過影壁,走了過來,他微笑著望著羅豪揚,站在那裡,如玉樹臨風。

“啊,歐陽公子回來了!”羅豪揚淡淡地說,對這位歐陽公子,他心裡既有深深的感激,又有些不安,還有著疑慮。

感激的是他把自己從貧病交加的絕境中給救了出來,從那小東門小客棧前的汙泥水漿裡到這揚州最豪華富麗的“榮華園”寓邸,這宛如從地獄到天堂!

他又請來了名醫、巧匠,為自己治病、裁製衣衫,又專門僱傭了個面目清秀的小廝,侍候自己。還親自為自己熬藥、煮粥,陪自己聊天解悶。這不能不使人感激。

不安的是自己受人大恩,平添了一種情感負擔。自己父母大仇未報,說不定哪一天會在刀光劍影中喪失生命,這種大恩大德永無回報之機!

另外,還對這位從天而降的救星、人品俊美、風度翩翩、揮金如土的歐陽公子,有一點解不開的疑慮:

為什麼這位素昧生平的公子,不惜千金來折節下交呢?——這不能不使羅豪揚對這位歐陽公子有所戒備。

“羅兄,你知道我叫人送來了什麼?”歐陽公子興致勃勃地問。

“恕我心拙,猜不出來。”羅豪揚道。對這位歐陽公子,他真有些捉摸不透:

有時他像兄長一樣待自己體貼關注,有時,則像一個小弟弟,喜歡那些古里古怪的小孩玩意兒:挑棒棒,挑花網。

在開初幾天,親自熬了黑大棗香糯米粥,一口口喂自己,那情形,就像當年母親待自己一樣,但昨夜自己與他談論詩文,談到夜深人靜,要他共衾夜話時,他竟拂袖而去,好像這侮辱了他身份似的!

對他的身世,除他主動告訴自己名叫歐陽石,是成都府人外,餘者一無所知。

自己曾有意試探過他武功,他對武功並不太懂,自稱學過拳的,叫他打一套拳,一路五行拳,雖然姿勢對了,但花拳繡腿,功力極差,不過剛學了一、二年的樣子,但有時談到江湖中的事,他似乎又知道得不少。

“是吃的。”歐陽石提醒道。

“這幾天來,公子每天叫來不少好菜名餚,天天都不同,即以這兩天而言,前天是小山和尚的馬鞍橋、管大的紫魚糊塗和骨董湯、蒸餃、火燒。昨天是汪鄭堂的十樣豬頭、汪南溪的拌鱘鰉、‘席珍’的裡脊水晶面、‘雨蓮’的春餅。豪揚一介寒士,又初來揚州,實不知這揚州有多少名食嘉餚。故而縱有公子提醒,也還是猜不著。”

羅豪揚想到歐陽公子這些日子來對待自己委實不錯,不管他是何身份,存何居心,至少目前沒任何不利自己之舉,畢竟是一份厚恩。

自己既然衣他所贈之衣,食他所奉之食,又受他延醫診治之惠,實是欠他多多,因此心裡儘管疑慮叢生,但口氣不由緩和、客氣了許多。

“你想不到吧,我今天點了兩隻豆腐菜。”歐陽石笑道,“待會,文思和尚與關小山,會送過來的。聽說文思和尚的豆腐羹與關小山的妙豆腐,都是揚州名菜,我倒要品嚐一下,誰更好些?”

“既被稱為名菜,一定又花了不少錢吧?”羅豪揚心中對歐陽公子這種動輒點名菜的豪華作風,聯想到自己以前家裡父母生活甚為節儉,想到這兩年江湖生活中見到的不少長年累月勞作不止的人衣食無著的生活,不由產生了一種厭惡心理,剛對歐陽公子產生的一點感激與熱情又消失了,恢復了那種冷淡的語調,話中隱含著嘲諷的意味。

“羅兄何必介意於區區幾個錢?錢帛財寶,俱是身外之物。能結識羅兄這樣的人,縱使花盡千金,也是值得的。”歐陽石笑道。

——難道他真沒聽出羅豪揚話中嘲諷的意味?

“多蒙歐陽公子抬舉了!”羅豪揚乘機問起那個困擾了他許久的疑慮來,“不知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公子如此屈尊降紆,不惜千金交結?”

“你究竟有何能,我不怎麼清楚,但你在保定府的作為,對上了我的心思。我覺得,一個人能承受保定府楊家三流護院打手的侮辱而不慍怒,而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女子被辱,置自己生死於不顧,公然向楊家的花面太歲楊光宗與聲名素著的楊家萬勝刀挑戰,無論如何,都是值得一交的!”歐陽石道。

羅豪揚聞言,心中暗地一凜:原來在保定他就見過我了!怪不得對我這樣好,原來是看中了自己“俠舉”!

唉,其實那件事該不該管,他心中至今尚未作出決論。好在萬勝刀楊玉堂為人甚是正派,在知道兒子花面太歲楊光宗的劣跡後,狠狠抽了兒子一頓荊鞭,並向自己道歉謝罪!否則,以自己的武功來鬥萬勝刀楊玉堂,怕是敗多勝少。一旦敗了,而楊玉堂又是心狠手毒之輩的話,豈不白白送掉了性命?這樣,如何能報自己父母雙害的大仇?而這事恰又被人看到,倘歐陽公子是“潛龍門”中人,這豈不把自己這兩年來力求不露自己懂武功的真面目的用心付之東流了。未訪到仇敵,先將自己“賣”給了仇敵之眼?

羅豪揚這樣暗忖著,口頭卻說:

“歐陽公子看錯人了吧?”

“羅公子,你到現在還想瞞我嗎?”歐陽石幽幽地道,“我只是敬慕你的俠義,並無他意!當然,羅公子如肯指點一下區區武功,那更好!你也不必客氣,我知道你武功很高明的!區區雖好遊山玩水,但其實更愛與武林中人交往,惜不得其遇罷了!——當然,羅兄有拒絕與在下交結的權利,因為在下在羅兄目中,只是一個紈絝子弟而已!”

羅豪揚望著歐陽石那種幽怨的眼神,一下子想起了燕小山訴述相思之情的那種眼神,又想起了雲麗瓏那幽怨自傷的目光,不由心裡一熱,溫語道:

“歐陽公子,你於文學一途,已有相當造詣,武功亦有些根基,如將來有意功名,則前程甚為遠大!至如我,只不過一個江湖浪子,武林走卒,文不成,武不就,與你結交,徒為你添麻煩而已!何況,區區家世奇物,遭遇頗慘,尚負血海深恨於身,父母大仇未報!現在身體基本恢復了,我正想到江南去,尋訪殺害父母的兇手,也無暇於此多作淹留!公子於我有山高海深之恩,這一切,唯求天假時日,容後報答了!”

那言語之懇切,實兩人相識以來所未有,說畢,羅豪揚欲納首行禮!

“羅兄,你難道馬上要想走?”歐陽石頗感意外地問。

“歐陽公子,多蒙延請李先生這樣的名醫診治,在下已基本康復了,每思及父母大仇,五內如焚,想盡快趕到江南去!”羅豪揚道。

歐陽石沉吟道:“本來,以羅兄這樣的病,按李先生之囑,當再養息三、五天才好出門。但你既然執意要走,我也不便多勸阻了,明天,我為你餞行!”

“那多謝公子了!”羅豪揚道。

江水共雲天一色。

孤帆與明月同風。

羅豪揚立在一隻帆船船首,看著茫茫江天,融融月色,回想著從清明節祭掃父母后,沿大運河一路南下的情形。早想過江到江南去尋訪兇手,不想一病至今,現在五月已盡,六月也過了好幾天了,才在這過江船上過江!

隔江北望,家山遙遙在天涯盡處,更添了種異地他鄉流浪為客的淒涼之感。面對這千古奔流的江水,不由感慨無窮!想著父母被害已三年多了,兇手依舊逍遙法外,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憤恨!

而想到日前揚州邂逅的歐陽公子,心中則一陣愧怍,一陣感激!他開初以為這位揮金如土的錦衣公子如此對自己,必有所為。不想別人真的只是敬自己一點俠義之心而已!自己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昨天,在揚州“跨虹閣”,歐陽公子為自己餞行,點了張四回子的全羊,施胖子的梨絲炒肉,汪銀山的沒骨魚與田雁門的走炸雞四樣名菜,又叫了一罈花雕。在酒席上,歐陽公子豪情飛揚,這很令他想起燕小山、郭驚秋兩位兄弟來。他覺得歐陽公子除了武功不及燕小山外,文學、棋畫與燕小山頡頏上下,伯仲之間,而論人品俊美,猶有過之。

在餞行席上,歐陽公子朗聲唱了一曲《陽關三疊》,那深情厚意,不由令羅豪揚大為感動!而更為感動的是他為自己想得那樣周到:為自己準備了路上酒食,夜寒時加的衣衫,以及櫛漱食具。還贈了兩片金葉子!

——從歐陽石的恩惠,想到紫相伯紫小鳳父女倆那份慈恩深意,又想到雲風雷的厚愛,雲麗瓏的深情,再思及峨嵋天門大師遣智樹師父千里傳功,點蒼、崆峒兩派的贈寶,舅舅姜若拙的親情……那些恩恩愛愛,不知何時才能在報完父母大仇後回報他們?

——這些,在這江月之夜,如千古江潮,衝激他的心,他不由心潮起伏,不能平靜,種種所思,積鬱心底,翻騰不已,最後不由低誦起來——

煙橫江月如歌,

舟頭潮打清寒透。

長風如舞,

鉛雲似起,

愁難縱酒。

辜負深情,

天涯寄跡,

江湖遊走。

訪仇家消息,

天南海北,

心如鐵、悲歡後!

休問嬋娟恨否,

本生平,情難消受。

單身仗劍,

關山飛渡,

不須折柳。

舊雨新知,

德如山海,

可堪回首?

待此身事了,

酬恩報愛,

死生揮手!

羅豪揚誦罷,想到自己屢屢受人恩惠,而無法報答,尋仇三年,一無所獲,不由仰天長嘆一聲,流下一行清淚來!

正當羅豪揚獨立舟頭,面對煙水茫茫的大江和清清冷冷的皎月,任依依江風當襟,沉浸在悲歡往事的回憶中,沉浸在自傷家破人亡,孤身飄零的身世之痛時,一個人影悄悄地過來,給久久地佇立著望江月水天發呆的羅豪揚身上披上一件衣衫,輕輕道:

“羅兄,月寒風緊,還宜保重身體!”

羅豪揚渾身一震,轉過頭來:“是你!”

月光下,一個俊美的公子,站在羅豪揚眼前,正是歐陽公子歐陽石!

“是我。羅兄,我放心不下,還是跟來了!”歐陽石輕聲說,“當然,你還是可以再拒絕我跟從同行的。”

“歐陽公子!我……謝謝你了!”羅豪揚心中湧過一陣熱流,執住歐陽石的手,千言萬語只化為這一句話,和這緊緊的握手!

歐陽石的手被羅豪揚握住,不由微微抽縮了一下,見抽不出,便任由羅豪揚握著,低低地說:“羅兄,你別再稱我公子了,我……我想與你結為兄弟,不知肯俯就麼?”

說時,目中露出企盼之色。

羅豪揚見他這一切出自至誠,便慨然應道:“承公子不棄,豪揚哪有不肯之理?請問華誕?”

歐陽石:“乙卯,丁亥,甲寅,甲子。”

羅豪揚歡然道:“你大我一歲,你就是大哥了!”接著報了自己八字。

於是兩人就在船頭相互對拜,結成了兄弟。

兩人結拜完站起,羅豪揚告訴歐陽石,他還有兩位兄弟,一個叫燕小山,一個叫郭驚秋。

歐陽石笑道:“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後見面,別忘了介紹給我!”

沉默了一會,羅豪揚道:“大哥,你真要陪小弟闖蕩江湖?”

歐陽石道:“賢弟,兩人結伴總比一人獨闖好!我也正好乘這機會到江南遊賞一下江南名城的風光!”

兩人商議,從鎮江經常州直往無錫,然後遊太湖,到蘇州,再轉杭州。

這樣可邊欣賞沿途名城勝景,邊尋訪“潛龍門”兇手!

從鎮江由運河乘船不消幾天便到了無錫。

無錫在太湖之濱,有運河穿城而過,將無錫城分為東西兩部分。(無錫人稱老運河為直河,後在嘉靖末年,於城東又另開新運河。此即今日之城東大運河。——劍評註)

無錫濱湖依山,為全國四大米市之一,城埠繁榮,江南魚米之鄉,物產甚為豐饒。加上自大明立朝以來,江南得以安頓,不似北地有刀兵之擾,因而民風淳樸、安仁,不似北人強悍。

無錫與蘇州,僅幾十里路之隔,吳語濃軟,士子婦女,大多清秀,更令城市增色。

據說蘇東坡知蘇州時,一年總要到無錫住上一段時間的。

如果說杭州勝在西湖秀美,蘇州勝在園林精妙,那麼無錫則勝在太湖壯麗。在惠山上縱目觀望,自有一種富麗壯觀氣象。

羅豪揚與歐陽石聯袂而行,來到無錫,住在“湖山樓”寓邸。

湖山樓濱湖而建,可以觀看到蠡湖中遠山遙對,白帆點點,沙鷗飛翔的景緻,別有一番情趣。

兩人訂了兩間樓上精美的房間,看了一會湖光山色,回到房子內,正碰上堂倌小廝上來送茶,羅豪揚向他打聽起無錫有哪些值得遊覽的去處來。

那小廝十三、四歲,見羅豪揚發問,伶牙俐齒地道:“兩位公子爺,儂第一趟來無錫是吧?無錫個(的)好所在(地方)交關!(很多呢!)儂兩家仔(你兩個人)好去看看專諸塌(塔)、鴻山鐵檻寺、梁鴻井、後樂園,東林書院、石門、桃花塢、惠山九陽宮道院,青山上青山寺,惠山寺,崇安寺,還有錫山八景……兩位公子爺肯多住些熱腳(日子),等六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崇安寺廟會,包管兩位公子爺看個愜意。”一口好聽的蘇白,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兩位公子爺摸勿著路徑,伲阿福好相幫儂兩家頭帶路個。”

“我看到的阿福都是大胖子,你怎麼瘦,也叫阿福啊?”歐陽石笑問道。

“人家迭個泥銀(人)杜(大)阿福,伲是真銀(人)小阿福。”阿福道,“伲當堂倌夥計,弄得勿好吃生活,想胖耶胖勿出來,等伲並足了銀鈔,自家開爿店鋪,僱上兩個夥計,生意興隆,財寶滾進,到迭個銀(辰)光伲耶會變胖個。包管和伊杜阿福一模一樣。”他鼓起腮幫子,腆著肚,縮著頸,誇張地邁著外八字步,如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起“大阿福步子”來。

“好,小阿福,你比大阿福有趣多了,等會帶我們出去吧!我跟你們老闆說一聲。”歐陽石笑道。

“謝謝兩位公子爺了!”小阿福滿臉善色道,這時樓下有人在喊阿福,阿福臉色一變,道:“老闆叫伲了,伲得先下去一趟了!老闆勿大好說話個!”說完動作麻利地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留下茶壺,一溜煙跑了出去,一會樓梯咚咚地一陣輕響,只聽小阿福的聲音:“老闆,叫小阿福有啥事體?”

老闆威嚴的聲音:“丙號房的客人要五香茶葉蛋,儂快搭伊去辦!”

“好咧!”小阿福乖順地應道,走開了……

“這個小阿福倒伶俐。”歐陽石讚道。

羅豪揚淡淡一笑:“苦人家的孩子,要不伶俐,怕連這碗飯也吃不長的,這也是逼出來的。”

歐陽石“嗯”了一聲,表示同意,然後問:“兄弟,我們怎樣遊覽好呢?”

羅豪揚說:“我們去看一下專諸塔,那是為戰國時名俠專諸建的,不能不去瞻仰一下。東林書院是程門立雪的楊時楊龜山先生所創建,是名揚天下的四大書院之一,為天下士子的嚮往之地,東林清流,天下欽佩,也應去瞻仰一下。還有,去崇安寺看看吧!崇安寺聽說不是廟會,也挺興旺繁華的,來往人多,各色人都有,說不定於我探訪兇手,有所幫助。”

歐陽石聽後,一笑道:“兄弟,你別忘了梁鴻井!梁溪、鴻山,就是以梁鴻命名的,當地人對梁鴻這位古賢,也甚為敬重的,我們不妨也去看一下。”

羅豪揚道:“對,梁鴻也算是一位高士,瞻仰一下他的遺蹟也是值得的。”

兩人商議之後,收拾停當,向老闆要了小阿福帶路,遊覽起無錫城的名勝來。

羅豪揚、歐陽石先去看了一下專諸塔,專諸塔在大婁巷專諸院內,那以魚腸劍刺王僚的大名俠,死後就在這一個小院裡,建了一座塔而已。

而對青草黃土、瓦院古塔,兩人各自生了些感嘆,禮拜了一下專諸像,然後退出來,去看東林書院。

東林書院正來了幾個京中以清議名動朝野的名臣名士,還有一群跟隨而來的太學生。兩人見書院內車馬肅肅,內中進出之人大都是文吏,衣鮮帽明,有鷹揚高軒之氣,或意氣風發,議論滔滔,或肅容沉志,緩行不語,或二三子低聲商榷國是,討論經史。

兩人在院門外懷著敬崇羨慕之心站了一會,便算盡了心意。然後一路欣賞街上風土人情,隨著那些賣白蘭花的姑娘,挑著河藕的農人,遊學的士子,閒逛的各色人,漸行漸遠,來到了鴻山鐵檻寺,特地去看了一下樑鴻孟光夫婦住過的那一個簡樸的院落和那口有名的“梁鴻井”。

兩人站在井邊上,看著井中明亮平靜的水鏡,映出兩個人來。

歐陽石頭上戴著豆青色雲錦披雲巾,身穿著豆青色文士衫,腰束白玉帶,臉如美玉,長眉入鬢,眉弓下一雙俊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著幾分老練大方的公子哥兒氣象,表明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只是作為男子,少了三分陽剛之氣,多了三分陰柔之美。

那入鬢長眉,雖也英秀,但那雙眼睛嫌嫵媚了些,如長在姑娘臉上,一定很好看!

而羅豪揚因大病初癒不久,臉上還透有病態虛弱的蒼白,眼神還顯得有些缺乏飛揚的神采。

但那緊抿的有稜有角的嘴唇,那英氣逼人的濃黑的劍眉,與整個臉,都有一種沉毅、堅強的神態。偶爾目光機警地打量周圍人物時,那嚴肅的神色,更顯得富有一種男子的風度!

他今天戴了頂藍色的純陽巾,穿一件銀藍色細羅長衣,腰束一根藍玉帶。寬肩細腰的體魄,映在井水裡,與歐陽石一比,顯得更為英武。

但羅豪揚朝井中略看了一眼,起身想離開井口。

歐陽石正細看井中兩人的影子,見狀馬上抬起頭來,不解地問:“賢弟,怎麼不看了?”

羅豪揚淡淡一笑道:“大哥人中之鳳,井中兄弟一比,小弟自感形穢,還是不看為好!”

歐陽石道:“賢弟,你這大概是說反話吧?嫌我長得沒男子漢氣是不?如說你難看,那天下就沒好看的男子了!唉,我有你那雙英武的眼睛就好了!我的眼睛長得太像姑娘家的了!還有鼻子!但生成了這樣子,有什麼辦法?”說到這兒一笑,“倒不如投胎變個女的,拉倒!”

羅豪揚聽歐陽石這一說,仔細一看,歐陽石真有幾分女相,如盯著他鼻子看,越看越不象男子了。等歐陽石笑時,那鼻子令羅豪揚一下子想到了雲麗瓏的鼻子,簡直一模一樣!

羅豪揚想到雲麗瓏,不由心中一蕩,脫口說道:“大哥,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你!”

歐陽石一聽這話,臉色不由一呆,隨即聲音中露出不快來:“兄弟,你說什麼?”

羅豪揚正因歐陽石想到雲麗瓏,心情激盪之際,哪注意歐陽石神情的變化?

等聽到歐陽石問話之時,才知自己剛才一時激動,說漏了嘴,將大哥比作女人了,這可犯了大不敬的家訓,不由心中暗生後悔:大哥正嫌他自己太胭脂氣,我怎麼再這樣說笑?心中這樣想著,嘴裡忙轉彎:“我說,你要是女的,我一定娶你!可惜你還是男的!你是那種揮金如土、豪飲高歌的奇男子、大丈夫!可不是手執擅板、輕歌淺唱的女兒家!”

歐陽石聽羅豪揚這麼一說,這才微微一笑,聲音中又變得明快起來:“兄弟,你真會捧哥!大哥文不成,武不就,連三流鏢師都抵不上,算什麼大丈夫?大豆腐罷了!來,我們兄弟倆再照照井水。這是梁鴻孟光照過的井,我就當一回臨時孟光吧!”

羅豪揚見歐陽石回嗔作喜,心中暗慶幸虧轉彎得快!這次不敢再出差錯,隨著歐陽石再看井中的合影。

他再看歐陽石,終究還是女子氣重些!

燕小山有幾分像女孩子,那時他以為燕小山胭脂氣太重了些,想不到現在結拜了一個大哥,胭脂氣更甚!不知將來郭老三看到了這位大哥,又該叫嚷嚷什麼了?

和燕二弟比,歐陽石要老練、深沉、大方些,但脾氣又有幾分古怪,忽冷忽熱,令人莫測高深。

現在相處時間長了,雖覺歐陽石並無歹意,但總覺這人向他隱瞞了些什麼。

羅豪揚覺得歐陽石雖然也豪爽,但豪爽中透著種謹慎,有幾分城府,不及燕二弟坦率!不知以後四兄弟能相處好否?……

羅豪揚正這樣出神地想著心事,歐陽石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賢弟,你出什麼神?時光不早,該祭祭五臟廟了!”

羅豪揚被歐陽石這一提醒,頓覺肚子也餓起來了,笑道:“大哥這一提,我肚中的空心和尚也敲起木魚來了!”

歐陽石問小阿福:“你可知左近可有好一點的酒樓飯莊?”

小阿福想了一下,搖了一下頭:“迭個旁邊有幾家酒樓飯莊,但大多平常煞,配勿上兩位公子爺。無錫城頂好的酒樓有三家,頂近的是‘太白醉’,‘太白醉’酒樓的肉骨頭、梁溪脆鱔兩隻菜,那是頂刮刮的!伊還有山西名廚與燒淮揚菜的名廚。靈光來許!(好得很!)遠點,名氣最大的是‘松鶴樓’,是蘇州開過來的一家酒樓,善做‘松鼠桂嘸(魚)’‘䰾肺湯’。還有……”

歐陽石不等他再說下去,笑著問羅豪揚:“那去‘太白醉’如何?”

羅豪揚笑道:“我是唯大哥馬首是瞻!”

“太白醉”酒樓開在城中兩條大街交叉口上,市口不錯。四開閘的兩層樓,粉牆青瓦,明柱綺窗,大門上匾額,題三個泥金大字“太白醉”,字體典雅而又透出股遒勁來,是出自前朝(元代)大書法家趙孟誂的手筆。據傳說,李太白當年曾在此醉酒。那隻不過是傳說罷了,各地多的是“太白居”“太白齋”“太白酒樓”,無非是借那位一生不得志的詩豪酒仙來立名罷了。

不過這家“太白醉”酒樓,在無錫已開有年代,倒是不假。它是無錫牌子最老的酒樓,可惜後來清兵南下,被毀於兵火。

羅豪揚、歐陽石和小阿福三人,由堂倌迎上酒樓雅座,兩人一看,樓上佈置精雅,中間掛了一幅太白醉酒的潑墨寫意畫中堂,圖中太白正高舉金樽,一手按劍,仰天狂歌,那神態倒頗得幾分李白的性情。兩邊配以一副對聯,其上雲:“公昔登臨,想詩境滿懷,酒杯在手”其下對:“我來依舊,見青山對面,明月當頭。”對照從樓上向外望見的惠山遙對的風景,更覺這一聯高妙!清雅!

“好聯!”歐陽石讚道。

“好對子!”羅豪揚同時道。

但在那對聯下一張桌上,有一個文士背對他們,看著李白像獨飲,聽了兩人讚語,將手中杯一頓,喝道:“不好!”

羅豪揚與歐陽石對望一眼:想不到竟有人不贊成此聯!莫非嫌我們上來,擾了他一人在這酒樓上獨飲的雅興,故意跟我們抬槓?

羅豪揚正沉吟間,只聽歐陽石笑問道:“請問這位相公,這對聯有什麼不好?不才倒要領教!”

那人將手中酒一飲而盡道:“你們錯了,那撰聯人也錯了。青山不是此青山,明月亦非彼明月。李太白的青山、明月,又有幾人能見得?”

兩人心中不由一震!

歐陽石一聽,隨即作了一個長揖:“相公高論,大開茅塞!確實我輩是無法與太白胸襟相比的!敢問高姓?”

那文士站起身來,一笑回頭:“高姓談不上,敝姓茅……”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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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5: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姑蘇茅慕華

羅豪揚細看那文士,素羅儒衫,戴一頂飄飄巾,手中拿了一把宮燈形白色羽扇,年略二十五、六左右,如非眼光嫌浮活,鼻尖略呈鉤形,有幾分陰冷,那英眉秀目,人品之俊,不輸燕小山!

儘管如此,看上去他顯得那般儒雅風流,是足以令人生嘆了!

江南果然多美女俊男!

那文士一見歐陽石,目光一亮:“啊,是歐陽公子!”

這時只聽歐陽石驚喜地道:“恕我眼拙,想不到你在這裡!”

回過頭來見羅豪揚以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忙介紹道:“賢弟,這位是我去年蘇州相識的茅公子。茅公子,這是我揚州結拜的兄弟羅公子。”

“幸會,幸會。不才茅慕華,草字春葆。姑蘇閶門人。”茅慕華拱手作揖道。

羅豪揚還禮道:“在下羅豪揚,表字子放,北地的粗鄙之夫,慕名來遊江南,尚望茅公子多多賜教!”

歐陽石插言道:“賢弟,這位茅公子文才武學都不錯,你們多親近親近。我去年在蘇州,遇上太湖五雄手下的人找麻煩,多虧這位茅公子幫忙,他的教門彈腿,功夫好俊呢!”

羅豪揚笑道:“想不到江南姑蘇,還有會咱北地教門彈腿的功夫。有空,還得請茅公子露兩手!”

茅慕華道:“不才祖居山西大同,後因前朝避亂,遷居蘇州的。家中一向信奉清真貴教,是朵斯提回回。(穆斯林。信伊斯蘭教的回人)。教門彈腿,是家傳功夫,不很到家。那次歐陽公子遇上麻煩,太湖五雄的人,倒不是懼我的功夫,而是他們有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規矩,見我亮出了身份,他們也就和了這檔事了。敝家在蘇州,還有點小名氣。”

“噢。是這麼一回事。”羅豪揚道。心中暗想,太湖五雄的人,未必就這麼輕易能打發。

也許這茅家是當地豪強吧!大哥武功稀鬆平常,見了那茅公子的拳腳有些功底,就讚美得不得了,恐怕也未必高明到哪裡去!

不過這茅公子既是蘇州本地人,倒可以向他打聽一下二年前十二連環塢被“潛龍門”“吃”掉這件事。

歐陽石、羅豪揚邀茅慕華一起入席,連同小阿福四個人。

歐陽石點了十二件菜,除了肉骨頭與脆鱔兩隻名菜外,還點了叫花雞、平地一聲雷和山西過油肉、荷包裡脊等菜。酒是上等的老窖花雕。

三人邊飲邊談,天南海北,時而江湖中事,時而文學典故,那茅慕華話鋒頗健,學問也不錯,對江湖之事也略知一二,倒也談得入港。

三人談話,可樂壞了小阿福,只管低頭吃菜,大快朵頤!

羅豪揚假著話興,問道:“茅公子,聽說貴地兩年前,十二連環塢被滅在一個不知來歷的幫會手中,未知此事睦相何如?”

茅慕華看了一眼羅豪揚笑道:“這件事想不到羅公子倒還記著關心,大概你與楊大俠他們有些緣淵吧?”

羅豪揚淡淡一笑:“哪裡?我只是聽說,楊景的百步神拳,在江南武林,罕有敵手了,他兩盟弟的武功也頗為了得,怎會一下子叫人‘吃’掉呢?”

茅慕華道:“羅公子,不是我不願告訴你,恰好那時我奉父命到山西洪洞縣去辦事了,詳情不知。不過,我聽說,來襲十二連環塢的是一群黑衣蒙面來歷不明的人,武功都奇高!太湖五雄趕來救援十二連環塢,金老五金山燾吃人打了一掌大力金剛掌,差點丟了命!幸虧後來遇上了風雷劍豪雲風雷雲大俠,用續骨神膏救了他。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羅豪揚一聽,與雲風雷說得差不多,便“嗯”了一聲,沒再問下去。

“羅公子,你與燕山不敗劍尊羅名尊羅大俠可有什麼關係?”茅慕華髮了問道。

歐陽石聽這話,身子略一震,也不由注意起羅豪揚的答話來。

羅豪揚心中一凜:這茅公子怎麼忽問到這件事上來了,庶莫我露出什麼破綻不是?他腦中迅速檢點了一下來到這酒樓的言行,自信沒有,遂放下心來,從容笑道:

“在我們北地,羅大俠名聲如日中天,大得很呢!我曾對人說,我是羅大俠的侄子,那人告訴我,羅大俠是兄弟一人。因此,我想當羅大俠的侄子也當不成,到現在還是一個無名氣的羅豪揚,在江湖上混混日子。要不是遇上歐陽大哥,怕早病死在揚州了!”

“茅公子怎麼忽問起我羅賢弟與羅大俠的關係來了?”

歐陽石問道。

茅慕華目光一閃:“我看羅公子眉中英氣過人,決非身份平常之人,聯想到他是北地人,故有此一問。這麼說,是我想錯了。”

歐陽石笑道:“想錯了,罰酒!”

茅慕華道:“什麼時候定下想錯了要罰酒的?何況我雖想錯了一點,但人並沒看錯。歐陽公子,你不承認羅公子是非常之人?”

歐陽石看了一眼羅豪揚道:“我看不出來,我只知我這兄弟,心腸是好的。”

“好,這下把我給罵了!”茅慕華笑道,“看來我是心腸壞的了?”說完一眼不眨地盯著歐陽石看。

歐陽石不知怎的,被看得臉一紅,頭一低笑道:“茅公子,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羅豪揚見大哥與茅慕華談得這樣親熱,不知怎的,忽生起一種不快來,插言道:“大哥,我們請茅公子來,可不是光吃話的!”

歐陽石笑道:“對,忘了吃菜了!”隨即對侍候的堂倌:“肉骨頭也可以來了!”

一會兒,那名菜無錫肉骨頭給端了上來。

羅豪揚見那肉骨頭,乃是醬排骨,不過色澤黑裡透紅,紅裡發光,是深紫色的,那香味撲鼻,真很誘人食慾!不由夾了一塊吃起來,只覺肉質酥而又香,肥而不膩,鹹中帶甜,美而又鮮,不由讚道:“嗯,味道著實不錯!”

歐陽石嘗後,也大為讚賞,並問堂倌此菜做法。

堂倌遲疑著,不知是說還是不說好。

茅慕華笑道:“歐陽公子想學?那堂倌知道也未必肯說,我來告訴你:用三夾精的草排,這種好草排,一隻豬隻能取七、八斤。用蘇州桂園齋的冰糖或者綿白糖,嘉善姚家的三套特曬黃豆醬油,紹興老窖花雕,然後加蔥、姜、茴香、丁香、肉桂、硝末、紅米等物烹調。要用文火燒一個時辰。具體操作,我做給你看,包把你教會!”

羅豪揚笑道:“想不到茅公子還是烹飪的高手!”

歐陽石笑道:“好!有空一定學學這無錫肉骨頭的燒法!、茅公子,這杯酒算是拜師的!”

茅慕華笑道:“那多謝了!”一口乾光了酒,興致勃勃地道:“歐陽公子、羅公子,有空到寒舍一遊如何?順便看看姑蘇風光。我們蘇州的園林,那是天下第一流的,獅子林,滄浪亭,拙政園,園林之精妙,巧奪天工。加以物產豐饒,城市幽美,有水城之趣!唐朝詩人杜苟鶴在一首‘送人遊吳’詩中,寫我們蘇州‘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古宮閒地少,水港小橋多。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這詩,算把蘇州日常樣子寫出來了。”

羅豪揚道:“我本不想去的,被你這一說,我心也有些動了,有空一定到蘇州去,到時說不定還打擾公子呢!”

茅慕華笑道:“哪兒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人生何處不相逢?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是老朋友了!”

歐陽石沉默了一會,忽笑道:“我們上午剛遊了專諸塔,專諸是個大劍俠,我們為這位古俠一人作一首詩如何?誰作得不好,罰酒一杯!”

羅豪揚笑道:“定是大哥先有了佳構,特來逼我們喝酒的了!茅公子,你先請吧,別讓他太得意了!”

茅慕華看了一下歐陽石,低頭略一沉吟,抬頭道:“好,我先獻醜了,以為拋磚引玉!”

然後清了一清嗓子,口占了一首古體詩:

“重諾忠信一名俠,沉謀學庖計不差!

獻魚一劍忽飛出,魚腸映日飛虹霞。

敢拚肝膽刺霸王,豈惜身軀捐主家?

長嘆功成命亦滅,未能全身受封加!”

歐陽石讚道:“茅公子才思敏捷,倚馬立就!詩也把專諸的事全概括了,頗為難得。”

羅豪揚道:“下面聽大哥的了!”

歐陽石一笑.清吟道:

“千呈訪得一劍俠,義烈豪情飛虹斜。

丹心黃沙掩不去,年年春秋發朝華,”

吟完後道:“我是一首古絕,偷懶了一點。賢弟,這下看你壓卷殿後了!”

羅豪揚道:“茅公子詩才敏捷,大哥的詩則勝在詩境好,有警句。那‘丹心黃沙掩不去,年年春秋發朝華’,詩中春秋一詞,含三義:既指史上留名,忠奸自有千古公論。又指受人春秋兩祭,喻人精神不死,配享千年祭祀。

同時也是指春秋花事爭發季節。把專諸的丹心俠氣,比作春天秋日的紅花開放,永有承繼、發揚!有兩位金玉在前,我才識粗鄙,獻醜不如獻拙,還是免掉了吧!”

歐陽石道:“賢弟,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你在江船上口占的那首《水龍吟》我聽過,文情並佳!你快作吧!”

茅慕華也微微一笑:“羅公子,我也想聆聽大作呢!”

羅豪揚見狀道:“看來這一關免不掉了?你們別急,先讓我喝一口酒!”說完輕輕呷了一口酒,並不馬上喝下,含在嘴裡,回味了一下酒味,這才徐徐嚥下,笑道:“我也有了,不過詩藝差了一點。”說完,朗聲吟道:

“專諸,專諸,

古之名俠!

忠孝雙全,

義勇可嘉!

豈為一主效生死?

勇殺民賊報國家!

學庖三年負辱重,

魚腸一揮黯日霞!

俠骨名劍足千秋,

何計全身受封加?

碧血江南化虹霓,

斯民淚哭雄魂塔!

男兒一生當如此,

仗劍載酒行天涯!”

“好詩!當浮一大白!”歐陽石擊節而起,高聲讚道:“詩言志,歌緣情!你這首詩,雖質直些,但凜然肝膽,豪情壯志,不讓古俠!詩中自有風雲之氣矣!來,乾一杯!”

三人這樣邊說邊喝酒,直把一罈花雕喝光再罷!

別看歐陽石看上去有些女兒相,酒量倒也頗豪!

那茅慕華酒量也甚好,羅豪揚看得出,他還未放懷喝!如放懷喝,酒量不比自己小。

四人出了“太白醉”酒樓,茅慕華問道:“兩位現在想到哪裡去?”

歐陽石道:“我們想去遊覽一下崇安寺。”

茅慕華笑道:“我左右無事,不如陪陪你們吧!”

於是三人和小阿福一起去遊崇安寺。

崇安寺於無錫來說,相當於蘇州玄妙觀、南京夫子廟,甚為熱鬧。

崇安寺規模很大,有金剛殿、大雄寶殿、藏經樓。山門上分刻“梁溪首剎”“吳會名勝”八字,甚有氣派。

據說,這裡奉是晉代大書法家、後人尊為書聖的王羲之王右軍的宅舍,後來才舍宅出來作寺院的。

寺廟前前後後及各佛殿的廊下,擺滿了香火炮竹,各色玩具,小吃點心,日用雜品。來廟內進香拜佛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男女老少,官紳士商農漁俱有。

在廟前也有耍把戲,賣膏藥、梳篦和賣花的,也有占卦、算命的。三教九流,行行俱全。

來往的人遇上熟識,彼此招呼著,寒喧一番。倘是相識的小姐、丫環相遇了,鶯鶯燕燕,吳語濃軟,好聽得緊!

(劍評按:崇安寺在清代,還是熱鬧得很的,這可從無名氏作兩首《上元燈詞》中得到反映:其一:“萬灶風煙,天付與江南仙窟,春事近,二八芳齡。上元佳節,錦瑟鸞笙銷永夜,朱幡寶蓋迎新月。算眼前都是再生人,憑空立。先朝事,何須說;今宵樂,何曾缺?任兔影盈虧,燭華明滅。蝴蝶初會千里夢,杜鵑枉叫三更血。恨奸回,拱手送山河,真痴絕。”其二:“轉眼前韶華,看昨夜瑤街飄白,再上青樓,重題紅葉。毳幕捲開龍虎帳,香衾盡綰鴛鴦襖,聽遊人齊唱太平歌,風光別。干戈定,笙簫沒,冠裳易,氈裘出。便貂禪窄袖,不勝嗚咽,貝勒馬嘶知遠近,衡陽雁斷無消息。痛狂夫,掏淚洗山河,真痴絕!”

其繁華可見一斑,只是在近代才遭譭棄的!現只留下一個大概的遺址位置了,與下文提到的青山寺、九旭道院,古寺名剎,毀於兵火戰亂,誠為可惜!)

三人從崇安寺出來,歐陽石說,想挑幾位精美的惠山泥人,作為禮品帶回去,讓家人樂一下,但不知哪裡還有專門賣泥人的店家?

小阿福道:“伲曉得一家泥人店,是專門託賣惠山泥人張的泥人的,泥人張的泥人,那是一流的!從此地穿過去,伊邊那條小巷內,那店就專賣三樣物事:泥人、鹽巴、雞蛋!公子爺,儂要去哦?”

說罷躍躍欲勢,大概是難得如此大吃一頓,覺得白吃別人東西難為情,想以此盡些心力。

歐陽石見狀,不願拂小阿福的意,對羅豪揚道:“賢弟,跟我走一趟麼?”

羅豪揚道:“大哥有令,小弟能不遵麼?”

茅慕華也接口道:“送佛送上天,陪人陪到底。我再陪你們走一趟吧!”

於是,由小阿福領路,轉轉彎彎,來到那頗有些偏僻的小巷中,找到那家小店。

那爿店鋪面不大,一張灰木櫃臺,一個老頭是老闆,坐在一張高椅裡,一個十五、六歲的夥計站在櫃檯後。

櫃檯旁邊是一個攤鋪,上面擺了不少泥人,果真手藝不錯!

那一個個泥人造型生動,神情栩栩如生,且復多情趣!品種也較崇安寺叫賣的多,如那以蘇州寒山寺寒山、拾得兩位高僧為原型做的和、合二仙,崇安寺就沒有,那一套八仙的造型,也較崇安寺叫賣的好,還有福、祿、壽三星,天官賜福,南極獻壽,那捧著大官靴賜祿的天官,更是形象古樸有趣!而那胖胖的笑咪咪的大阿福,更是形形色色!

這下名目一多,看看每件泥人都做得不錯,一時倒把歐陽石給難住了!

於是茅慕華與小阿福幫著一起挑選起來。

羅豪揚對這不感興趣,他只是粗略看了一下店面,見裡邊,也放了幾木箱用稻草護著的泥人,也有精美的盛在禮盒內的。還有就是一隻盛了大半缸鹽的大鹽缸,三、四筐又大又圓的紅殼雞蛋,等著賣的。

他正看著,來了一個灰衣的戴著斗笠的四十多歲的瘦長漢子,將一隻袋往櫃檯上一放:“老闆,還是一筐雞蛋,十斤鹽!”

夥計幫他稱好鹽,將一筐雞蛋搭出來,算好銀兩、邯漢子留下一錠五兩重的銀子:“多的,下趟算吧!”說完用一塊布罩住筐口,一手提了鹽袋將一筐雞蛋搭在肩上頂著扛了出去。

這時,正好歐陽石也選好了泥人,茅慕華他們都直起腰來,

夥計掂了掂手中銀子,對老頭說:“老闆,這人真怪,這兩年來每次來買鹽與雞蛋,都是這樣一錠銀子,從不要找的!你發大財了!”

羅豪揚聞言,不由心中一動,問道:“這位小哥,邪人是哪裡來的?這兩年一直都來買鹽與雞蛋嗎?”

夥計道:“伊哪裡來伲勿曉得,迭兩年伊三天兩天便來習迭兩樣物事的!伲……”

他還想再說下去,老頭喝道:“阿祥,儂嚼啥舌頭根?伊位客人泥人揀好嘞,儂看到哦?”

夥計不作聲,忙估算起銀兩來。

買好泥人,出巷,往大街走,還可看到那灰衣瘦漢子,扛著筐提著鹽袋在前面走的身影。

羅豪揚心中很想馬上追上去。但怕引起這位初識的茅公子的多心,只是留神看灰衣漢子的走向,把焦急埋在心裡。

四人正在大街上走著,茅慕華忽朝街對面一個東張西望、青衣家人打扮的人叫道:“阿三,阿三,可是家裡有急事來找我?”

那青衣家人聞聲連忙跑過來,點頭如雞啄米:“是呀!是呀!公子,老爺叫你快回去,有急事呢!”

茅慕華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向歐陽石、羅豪揚作揖道:“兩位公子,小可得失陪了!有空盼到蘇州來作客!”

歐陽石道:“家有急事,理應回去!茅公子請先行!”

羅豪揚也道:“既是急事,請快上路吧!”

茅慕華不及多加客套,拱一拱手,快步隨阿三而去。

羅豪揚見茅慕華走得遠了,輕聲對歐陽石道:“大哥,你看到前面那個拭筐的灰衣漢子麼?”

歐陽石眼一亮:“怎麼,這人可疑?”

羅豪揚道:“這人不一定是兇手,但也許能成為一條線索。你與阿福先回吧,我想再跟下去。”

歐陽石掏出一錠五兩重的銀子:“阿福,你先回吧!我們有事,待會回來。這是賞你的!”

阿福接過銀子,掂了掂份量,謝過歐陽石,捧著兩盒泥人,喜笑顏開地先走了。

羅豪揚見狀,還想再說,歐陽石一臉正色道:“兄弟,你把我當什麼人了?你有事,我這當大哥的能閒著?我們結拜說的話還算不算?你放心,愚兄武功雖也平常,但還不致給你添麻煩!快跟上吧!那人要拐彎了!”

羅豪揚見他說得認真,不復說什麼,拉過歐陽石的手,兩人一起加快步子,跟上那個灰衣漢子。

兩人跟在灰衣漢子後面,一直跟到青山青山寺。

那灰衣漢子進去後,再沒出來過。

兩人又等了一會,互相望了一眼,也進了寺,與拜佛上香的香客一起拜佛燒香,舍了幾個錢,四處遊覽了一遍,兩人留心那灰衣漢子,竟找不到了。

羅豪揚知寺中有鬼,不露聲色,暗把寺內地形記清楚,回到了“湖山樓”。

回到“湖山樓”訂的房間去,羅豪揚關上門,詳細說了一遍兩年前的十二連環塢被襲,太湖五雄中金老五中人大力金剛掌,陰老二陰文鏗打中來襲之敵一記三陽絕屍手的事,並講了三陽絕屍手的解救之法,末了,目光炯炯地對歐陽石說:“我想今夜去探一下青山寺。”

“好。我陪你去。”歐陽石很自然地應道。

“……”望著歐陽石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羅豪揚想勸說的話竟無從說起。

他對這位大哥還真沒法子,大哥那隨時都會發些莫明其妙脾氣的性格,令他不由對大哥有些莫測高深的敬畏。

“我想等後半夜去。”羅豪揚說,邊在心裡盤算著如何讓這位大哥能安安靜靜地呆在家裡,“這樣也許能發現些線索來。”

“那我前半夜陪你下棋。”歐陽石道。

“不,今夜大家早一點睡,前半夜睡足了好有精神。”

羅豪揚道,他在竭力避開今夜與歐陽石在一起,好相機單獨行動。

“我……我這入睡著了,不易醒呢!”歐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

“放心,我會叫你的。”羅豪揚道,心中不由念道:阿彌陀佛!但願他今夜真能如他所說的那樣好睡!

晚上,吃了晚飯後,歐陽石向小阿福要了一隻乾淨的白貓,真的先去睡了。

羅豪揚也早早地和衣躺在了床上,他的劍就撂在枕邊,一伸手便可抓到。

六月初的江南,正炎夏開始之時,“湖山樓”雖濱湖而建,一時也難清涼。羅豪揚仰躺在床上,盯著雪白的羅帳帳頂,思考著晚上可能出現的情形,同時也回想著白天見到茅公子的每一細節,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總覺得茅慕華離開得太奇特!

他又想起當他問店中夥計話時,茅公子也特別留心小夥計的話,而且神情似乎微一震!

——難道,茅公子與此事亦有牽連?

憑一種直覺,羅豪揚感到這個灰衣漢子很可能是窩藏了在兩年前襲十二連環塢時中了陰文鏗三陽絕屍手的“潛龍門”兇手的人!

如果這一想法得以證實,那麼這神龍天外,不見蹤影的“潛龍門”就得露出它的一鱗半爪來了,也許以此為線索,順藤摸瓜,找出整個“潛龍門”來!

也許,那青山寺就是“潛龍門”的一個分舵!

想到這裡,羅豪揚不由興起種如臨大敵的緊張與興奮。如是這樣,那此行將十分兇險的了!

羅豪揚這樣想著,不由把自己的武功又想了一遍,覺得尚可一戰。

如果一旦不敵,能否全身而退呢?

羅豪揚這樣躺在床上,想著,他不由把青山寺的地形想了一遍,擬定了自己探偵細節,以及退出的路線、應變之法。

等自覺萬無一失了,才強令自己進入放鬆一下繃緊的神經,合上眼養一下神,使自己假寐狀態。

這樣好不容易等到子時過去,他聽一聽隔壁,見歐陽石房間正打著呼嚕,便輕輕地起了床,抓過劍,背在背上,從窗中出了房,然後在欄杆上雙足一點,像靈貓般無聲地落到了屋頂上,在屋脊上走到盡頭,像鳥一樣飛撲向長在圍牆外的一棵大樹的一個大分杈杈處。

再一會,人飄下了樹,向青山寺的方向疾行而去!

羅豪揚,要去夜探青山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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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青山寺的和尚

青山。青山寺。

靜靜的夜,繁星燦爛的無月之夜。

一條身影悄然出現在寺院西北方向的圍牆外,靜靜地聽了一會,沒什麼動靜,身影躍上了圍牆,藉著寺殿飛簷的遮掩,察看著寺內動靜。

寺內,靜靜的,只有前大殿還亮著一盞佛像前的長明燈,值殿的小沙彌在不緊不慢地敲著木魚,低聲唸經,聲音有些模糊不清,大概是睡意襲上來了吧?

其餘是一片黑暗與岑寂。

那身影在飛簷的陰影裡傾聽、觀察了一會,又投下一顆石子到寺內天井內,見沒什麼反應,頓像鳥一樣飛撲向天井裡那棵距圍牆最近的古柏,飛進那樹枝叢中。

過了一會,又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

當他正欲作第三次飛躍時,忽聽前殿方向傳來了腳步與人語聲,於是那身影伏在古柏的枝叢間不動了,傾聽、探窺下面的動靜。

只見兩個和尚,穿著灰僧衣,打著燈籠走了過來。

藉著燈籠的光亮,可以看到兩個和尚都是二、三十歲之間年紀,一個高瘦些,一個略矮壯些,聽走路聲音,似乎不像練武之人。那矮壯和尚捧了一捧蠟燭。

樹上的人正想撲下去,出奇不意地拿住他們問話,忽聽圍牆外傳來紛沓的腳步聲。

接著,唰,唰,唰,在圍牆上飛上了三條黑色的人影。

“師兄,有人!”那矮壯和尚低聲招呼高瘦和尚。

高瘦和尚衝圍牆上的人低聲喝道:“什麼人?”

圍牆上三人中一人沉聲道:“來無影、去無蹤的人,請喚主持方丈出來說話!”

高瘦和尚緩聲道:“方丈向無半夜見客的習慣,施主請回吧!改日再來。”

圍牆上那搭言的人說:“我們是些什麼人,你們應知道的,既然深夜特來拜訪,見不到方丈是不會走的。”

矮壯和尚怒道:“你們是什麼人,我們怎會知道?哪有這樣深更半夜,強見方丈的道理?難道你們是強盜不成?”

圍牆上另一人嘿然一笑:“你以為我們也是吃素的和尚?”

那高瘦和尚仍緩聲道:“三位施主,不管是何身份,這深夜來見方丈,也有些說不過去。如你們真是幹那無本生意的,似乎也找錯了地方,本寺只有佛門三寶,並無其它財寶。如你們……”

“這位和尚大概叫辯識吧?”圍牆上的人打斷瘦高和尚的話,“聽說你口才不錯,經也講得可以,但今天我們不是來聽講經的。”

“師兄,跟他嚕囌什麼?打下去算了!”矮壯和尚忿忿不滿地道。

“對,還是這位辯機小和尚說得對,把我們打下去不就結了嗎?”牆上那個人繼續說道,“聽說你們都跟方丈學武的,一定有兩下子,快動手吧!我們接著!”

矮壯和尚怒喝道:“賊子,休得猖獗!”兩手連揮,將手中捧的蠟燭分三批打出去,每一批四支蠟燭,在燈籠光照耀下,如四支透明的紅火箭,疾射向圍牆上三人。

蠟燭帶著一縷縷急嘯聲,竟然勢急勁足,比一般江湖好手打的甩手箭,還要高明些!

樹上的人看得心中一凜:好險!幸虧剛才沒有撲下去,這兩和尚竟是練家子!

再看圍牆上的三人,或手接或衣卷,三批蠟燭打上去,如飛蛾撲燈,泥牛入海,一支也沒打中或落下。

矮壯和尚借打出蠟燭的機會,雙掌一錯,一個縱步躍到圍牆下,作勢欲撲上去,忽聽背後有個沉雄的聲音唸了聲佛號,這一聲佛號頓時把他給定住了!

“阿彌陀佛!哪方向善之人,夤夜臨小寺?貧僧大弘有禮了!”

隨著話聲,只見一群和尚整齊而出,由兩個打著大燈籠的和尚引道,領著走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身材瘦削的老和尚,頭上戒疤歷歷,高額隆圓,濃刀眉,深目,陷腮,略呈鷹鉤的、刀削一樣的高鼻,薄唇,給人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那老和尚身穿黃色僧衣,左手託著一串黑色佛珠。

在他後面是六個青年和尚,還有幾個中年、老年的寺中雜役僧人,其中有那個白日買蛋與鹽的瘦子。

“師父。”辯識、辯機同時叫道。

老和尚默默點了一下頭,一直走到燈籠光把圍牆上三人都照清為止。

辯識、辯機退到師父後面,站在那六個青年和尚中間。

“大弘禪師?”圍牆上的人問。

“正是貧僧。”老和尚道,“不知三位施主有何見教?”

圍牆上中間的人默然一會,冷冷一笑道:“老禪師,你徒弟那一手甩手箭法不錯!”

大弘禪師臉無表情地道:“小徒那些功夫,只是對付蟊賊的,怎入各位大行家法眼?”

圍牆上中間的人輕輕一笑:“罵得好!我確實不是什麼正道貨,只能噹噹牆上君子。但老禪師,你這寺院怕也不怎麼幹淨!咱們彼此,彼此!”

“此話怎講?”大弘禪師眉毫一軒,問道。

“請問老禪師,貴寺共有多少人?”圍牆上的人不答,反問。

“十五個人。兩個小沙彌,還未正式受戒。八個壯年僧人。香積廚雜役僧人兩名,撞鐘的鐘僧、種菜的菜僧各一人。還有老衲。”大弘禪師將寺內人數一一報出。

“十五個人?怕是五十個人吧?”圍牆上的人道,“寺內另藏了三十五個大姑娘,見不得人的!”

“阿彌陀佛,這位施主,說話請積些德業,此是佛門淨地,別褻瀆我佛聖聽!”大弘禪師緩緩道。

“老禪師又何必裝什麼正經?其實你寺裡藏幾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沒什麼關係,我們又不是京城裡管和尚道士的衙門出來的!你們守不守戒與我們無關。只是,你們獨享豔福,我們兄弟幾個找上門來了,不分一杯羹,有些說不過去。怎麼樣?叫幾個出來,讓我們弟兄樂子樂子!”

牆上的人語調輕浮,言不及義,含了明顯的調侃、嘲弄味道,那是存心來尋釁的了!

但大弘禪師偏偏還沉得住氣,淡淡道:“施主說笑了,青山寺守戒不嚴,間或有什麼疏漏,犯些許清規戒律,或許有,但這等淫慾大戒,貧僧擔保,決然不會冒犯的!施主如無事來尋樂趣,那還是請回吧!”說完再不看圍牆上的人一眼,轉過身欲要離去。

“大弘!你別再裝模作樣了!”圍牆上的人忍不住了,喝道:“我們已查清楚了,這兩年來,你們寺裡平均五天買一次鹽與雞蛋,多則一次買雞蛋八十五斤一筐,鹽一坨,五十斤,少則三十斤雞蛋,鹽十斤。按你們十五個人的食用,哪用這麼多的?大弘,光棍眼裡不揉沙子,你寺裡藏了多少人,都藏了些什麼人,還是主動獻出來好,免得傷了彼此和氣。”

此語一出,大弘禪師陡地轉過身來,臉上罩了一層嚴霜,那原先澹和的目光頓時變得精光閃閃:

“施主們都下來吧!辯識,把寺門打開,讓外面的幾位施主都進來吧!”

牆上的三人跳了下來,中間的一人笑道:“好主意,把我們兄弟全放進來,關門打狗,甕中捉鱉,叫我們有來無回,來個殺人滅口,死無對證!老和尚,你這一招真厲害!——只是我們兄弟來時早料到了這一招,已跟當家的說過,我們不回去,就是死在青山寺了!外面的弟兄們,都進來吧!”

這一喊,圍牆上又跳進來十二個人,高高矮矮,胖胖瘦瘦都有,各自執著刀、劍、鐵尺、分水刺、判官筆、三節棍等兵器,其中有兩人兵器較特別,一個雙手握一把大剪刀,一個持一杆魚叉。

這幹人與圍牆上先下來的三人一樣,全部是黑衣蒙面,從他們跳牆而入的身手看,俱武功不弱。

辯識開了門,到外面轉了一圈,進來說:“師父,都進來了!”

大弘禪師臉上露出一股笑意:“掌燈!把門關上。這位施主提醒了我,這叫關門打狗。”

“怎麼,老和尚,不怕我們當家的來報復?”為首的黑衣人道。

大弘禪師笑咪咪道:“本來怕的,你一說,我就不怕了!老和尚既看佛經,也看兵書。實者虛之,虛者實之。

這道理還辨得懂!”

為首的黑衣人:“你有把握不讓我們跑掉一個?”

大弘禪師:“沒把握,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有些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沒把握也要做!只要去做,沒把握的事說不定就會有把握的了!對老和尚來說,沒把握就是有把握,有把握就是沒把握!”

為首的黑衣人:“你不怕開殺戒?有汙佛門善地?”

大弘禪師:“佛雖戒殺生,但不戒殺死!戒殺人,不戒殺鬼!降魔衛道,正是佛家本色。修善所如為外魔侵入,不妨也作修羅場!能誅魔一個,勝做佛事千樁!”

正說話間,那身後的八個和尚分頭去點燈,原來燈都是在各固定位置的,一點即亮,寺內頓如白晝一般!

“好!”為首的黑衣人對左手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道:“你帶領弟兄們搜,抵抗的,格殺勿論!讓我來領教這位老和尚的功夫!”

大弘禪師道:“辯識,你們八大弟子結緊那羅剎王棒陣,圍住那十三個人,不讓他們衝開,儘量不開殺戒!鍾僧、菜僧,你們去保護前殿中兩個小師弟,以免受害!清山師兄與清海師弟,你們倆不會武功,不要捲入這場是非中去,也到前殿去吧!”

那四十多歲的灰衣漢子,就是白日買鹽與蛋的那個人,他大聲說:“方丈,讓我留在這裡吧,我雖不曾習武,但還有一把力氣,憑這把鐵飯鏟,也好歹有個照應,讓清山師兄去吧!”

那個叫清山的灰衣老僧,年紀還在大弘之上,約有六十六、七歲,身材高大,白眉白鬚,駝背跛足,手裡抓了一把鐵火鉗,沙啞著嗓子道:“多謝方丈好意,讓我與清海留著吧,多個人手總好一些!我們會自己當心自己的!”

那鍾僧、菜僧,一個抓了一柄撞鐘的木槌,一個提了把鐵鍁,飛一般向前殿奔去。

而八個青壯年和尚,穿行而出,攔住了十三個黑衣人,辯識、辯機和其他青壯年和尚一樣,手裡多了一根白蠟齊眉棒。

大弘禪師以單掌禮佛的姿勢,向對面的黑衣人沉聲道:“阿彌陀佛!施主,請!”

那與大弘禪師對陣的黑衣人搖身晃膀,身形一抖,“嗨”一聲發聲助力,人陡地跳過來,“白鶴振翼”,騰空而起,撲下來時,雙腳已改為“一葦渡江”,踹向大弘禪師雙肩。

“五祖鶴陽拳!”大弘禪師一聲冷笑,身子一晃,黑衣人落下來時,已被大弘禪師閃在身後,大弘禪師右手肘錘撞出,人趁勢轉身過來,招化為掌拍黑衣人左肩,這一招兩式使出,渾若一體,自然而然,天衣無縫。

黑衣人也應招奇快,一落下地,馬上是“金猴擰步”

“白猿獻桃”,轉身來應招。

大弘禪師怒喝道:“嚐嚐我的五祖鶴陽拳吧!”直進中宮,右手化掌為拳,直搗洪門,乃是取自太祖拳中的“直搗黃龍”。

這一馬步衝拳,擊向黑衣人當胸,拳風凜烈,有挾雷掣電之威!

黑衣人不敢硬接,以鶴拳中的“啄點”來點大弘禪師右臂的“曲池”和右胸肋的“食竇”、“期門”“腹哀”四穴!

此用“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必救!

大弘禪師右拳陡張,化拳為掌,一招“斬龍掌”下切!隨即兩足一收一躍,一個剪彈,踢出。

黑衣人的腿也應以教門彈腿的剪彈,對踢而出,與此同時,雙手一縮一張,改以“白猿三十六抓”中的功夫,左手抓向大弘禪師右手的寸關尺,右手是“白猿三十六抓”中三大殺手之一“白猿摘心”,一把抓向大弘禪師左胸!

“孽障,休得放肆!”大弘禪師身子一個陀螺轉,踏進一步,一掌陡地拍出,驟然風嘯有一股內力如潮湧至!

“大力金剛掌!”黑衣人驚呼一聲,識得厲害,躍身閃過!

在兩人交手的同時,那十三個黑衣人與八大棒僧也交上了手。

雖然黑衣人多五人,但那八根同樣長短粗細的木棒,團團圍住,組成了一個棒陣。要突破頗為不易!只聽得棒與刀劍相撞擊之聲不絕於耳!

場內閒著的,寺裡一方是清山清海兩個雜役僧人,而黑衣人一方,則剩下一個瘦長的蒙面黑衣人在靜觀全場變化。

那瘦長的蒙面黑衣人是最初躍上圍牆的三個人中輕功身法最好的一個,武功定然不弱,為什麼面對兩個不會武功的雜役僧遲遲不出手呢?

樹上的人影正是羅豪揚,他邊觀察著交戰雙方的形勢,邊心中思索著幾個疑問:

大弘禪師會大力金剛掌,那買雞蛋與鹽的灰衣瘦漢也是寺中和尚,那兩年前襲擊十二連環塢的黑衣蒙面人中,那個打了太湖五雄中金老五金山燾一掌大力金剛掌,又中了陰老二陰文鏗三陽絕屍手的人,就是大弘禪師師門中人,他一直被大弘禪師藏在青山寺養傷?那羅剎王棒陣是少林寺的武功,大弘禪師怎麼懂?難道這與少林派有牽連?

另外,那眼前突然冒出的一群蒙面黑衣人又是什麼人?他們難道是為十二連環塢神拳楊景他們來報仇的十二連環塢的朋友?他們又是如何偵知青山寺的秘密的?

羅豪揚正存想間,突聽與大弘禪師交手的黑衣人喝道:“道長,快接應他們衝出棒陣,分頭搜人!”

瘦長的蒙面黑衣人身子一震,隨即一聲厲嘯,如黑鷹般撲向那正與十三個黑衣人打得正激烈的棒僧們,身手迅若閃電,撲落下來身形閃動之間,已有兩個棒僧“撲通”

“撲通”仰跌在地!隨即一縮頭,躲過一棒僧掃向頭部的一棒,又兩足一跳,避開另一棒僧卷地掃腿的一棒,倏地手一伸,抓住了那掃過頭頂的那根棒頭,曲肘夾棒在臂脅之間,一個陀螺轉,擰斷了棒!

那瘦長黑衣人一出手,八個棒僧中的兩個,一招未出就受制倒—下,另一個在一招間被他擰斷了棒,那份身手,實高出八大棒僧多多!

裡邊原被棒陣所困的十三人,頓時四處突出,破了棒陣,以多攻少,成了兩、三個黑衣人圍攻一個棒僧的局面。

八大棒僧武功雖也不弱,但在兩、三個黑衣人圍攻之下,只有拚命自保,僅有招架之力,哪來還手之能?黑衣人頓時佔了上風,鬥志大盛。

激戰中只聽“啊”的一聲,一個棒僧身中兩劍一刀,倒了下去,他的棒在他臨倒下之前凝聚全身勁力捅出,也捅穿了一個黑衣人的肚腹!

那十三黑衣人中一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則跳出來,助那瘦長黑衣人鬥兩個打得最勇猛的棒僧。

那兩個棒僧正是八大棒僧中武功最高的辯識、辯機!兩僧雙棒夭矯如龍,使得呼呼風起,一時竟令那瘦長黑衣人與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近不了身!

而八大棒僧除了已倒下的三個外,最危險的是那被瘦長黑衣人擰斷棒的那棒僧了!

他手中揮舞半截斷棒,與一個使三節棍,一個使漁叉的兩個黑衣人戰在一起,而旁邊一黑衣人手持大剪刀,虎視眈眈,伺機欲一招制人於死地!

激戰中那個使三節棍的黑衣人,使了一招“冤魂纏足”,棍豎起兩頭,一招兩式,下可敲擊斷棒棒僧的雙踝骨,上可夾擊雙脛骨,如被打中,斷棒棒僧的雙足必斷!

斷棒棒僧忙躍起在空中,這時那使漁叉的黑衣人,“叉取飛龍”,一叉飛取斷棒棒僧背部,時間、部位,拿捏得正好,這一叉叉得又快疾又毒猛,如亂草中飛竄出一條毒蛇!

那斷棒棒僧人在空中,一個擰身“棒掃六合”,掃向背後叉來的漁叉,變招也奇快!

但他快,另一黑衣人更快,手中張開大剪刀,一招“破雲剪蛟”,如閃電飛躍而出,向斷棒棒僧背後攔腰剪來!

那斷棒棒僧招已用老,已避無可避,眼看難逃腰剪兩段的命運了!

“大哥,我顧不得了!”一聲雷霆般的吼聲,一道黑影比閃電還快,飛射向那使剪刀的黑衣人,使剪刀的黑衣人如不回報,他固可以剪斷斷棒棒僧的腰,但自己也難免一死!

使剪刀的黑衣人剪刀調頭一閃一剪,“當”一聲響,剪刀夾住了那飛來的物事,卻是一把大飯鏟。

但那把大飯鏟上附的功力非同小可,震得那使剪刀的黑衣人身子在空中一震,那夾住的大飯鏟竟夾不住,“撲”

地落下來,黑衣人也隨之落下,著地時腳步一個踉蹌,噴出一口血來!

隨後,那飛射向空中飛鏟黑衣人的那道黑影也自空中輕飄飄落下地來,腳一抬,勾踢起地上的大飯鏟,接在手上,怒罵道:“呸!不要臉的王八羔子!格老子川中雙煞為人再惡,也從不背後使傢伙,下黑手!是好漢子,一個對一個!”

那個竟是剛才被大弘禪師稱為不懂武功的灰衣瘦漢雜役僧清海!

此語一出,不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想不到惡名滿天下,仇敵滿江湖的川中雙煞:辣手判官巴開荊,鐵心閻羅柴五斬,失蹤十多年了,原來竟是在這太湖之濱,無錫青山,祝髮當了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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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川中雙煞

辣手判官巴開荊,十八歲出道,師承邛崍山恨天獨尊客,以一柄辣手吳鉤劍,縱橫江湖,專做獨腳大盜,同時自命“替天行道”,憑一己之好惡,凡人有所過,為其所聞,必定刑!

據說定刑最輕的是大邑一個周姓舉人,因犯了強討小妾。使正妻與小妾自縊而死的過錯,被去了勢!

其餘的,剜目,銼鼻,割耳,斷舌,敲拔牙齒,劃臉破相等酷刑,無所不具!至於被殘肢的,更多!

巫山的“獨龍槍”王文達,有一次輕侮了他,事後被他挑斷了王文達軟筋,捏碎了腳踝骨、琵琶骨,還挖去了雙眼,弄得死活兩難。

其手段之毒辣,令江湖中人聞名色變。

而鐵心閻羅柴五斬,是怨聚石叟柴毒世的孫子,十四歲出道,一把斷魂斬,在八年內殺五百二十八人!被人稱為“武林人屠”!

四川人提到柴五斬,夜嬰止啼,瘋子反醒,出擺子的人聽到柴五斬之名,病竟會不治而愈。

兩人後聯手行事,被合稱為川中雙煞,名門正派中人,列他們為當時天下五大惡人之列,與雲南五毒教的綵衣羅剎高紅苗,北邙玉陰教的銷魂仙姑田鴦鴦,東海巨靴島島主鄭靈公齊名。

五毒教綵衣羅剎高紅苗二十五年前依附圓月教,後被不敗劍尊羅名尊所殺!

銷魂仙姑田鴛鴦,據說被一劍縱橫陸開花也除去了。

鄭靈公自負才華,當年來中原與羅名尊大俠鬥才學武功,為羅大俠所敗,守約在羅大俠在世之年,決不再踐大陸一步,遠守海上島域,倒也相安無事。

當年,武林曾動過公議,欲圍剿川中雙煞,但不知何故,忽然兩人失蹤了!

現在,這失蹤的兩人陡地出現,怎不令人吃驚呢?

“尊駕便是柴五斬?”

黑衣人中那個武功奇高的瘦長人,把交手的敵手交與那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對付,過來盯住眼前這位四十多歲的灰衣雜役僧人問道。

“格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柴五斬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柴五斬!”灰衣瘦子清海拍胸叫道,此時已全失僧人規矩了。

“清海!不要迷失本性!”清山緩緩道,邊說邊走了過來,“十數年青燈黃卷,當思不易!”

“是,師兄。”柴五斬,亦即清海,聞言神情一震,頓時洩去了三分狂放不羈的豪氣。

“你是巴開荊?”

瘦長黑衣人打量著清山,只見面前這位六十多歲的僧人,鬚眉皆白,長相清癯,目光和緩,嗓子沙啞,全無一點辣手判官的影子。

“老衲清山,法名為本寺前方丈大忍師所賜。至於巴開荊,十數年前已死去了。”清山緩緩道。

“好,死得好!”瘦長黑衣人沉默了一會,說道。

“是,死得好!”清山應道。

這時,那與大弘禪師交手的黑衣人沉悶地“哼”了一聲,眾人目光循聲望去,見黑衣人飄身退下,胸前多了一個血印宛然的指洞。

黑衣人捂胸驚怒地道:“金剛指!”

大弘禪師神威凜凜:“不錯,金剛指!其實你應該早想到才是!”

那黑衣人喃喃道:“是的,我應該早想到,金剛掌、金剛指,都是少林金剛宗同一門中的絕學。唉,想不到金剛指比傳說中還要厲害三分!”

大弘禪師冷冷道:“怎麼,還想打麼?叫他們歇手吧!我和尚不想真開殺戒!”

那黑衣人看了一下混戰中的十三黑衣人,又看了一下那瘦長黑衣人與清山、清海,低下頭略一沉吟,猛地抬頭,咬牙道:“好,今天算你狠!我們走!”

大弘禪師一笑:“怎麼,你還想走?”

那黑衣人聞言,“嘶”地扯下一幅黑衣袖,往懷裡傷口處一塞,仰天呼出一口氣,又深深地吸了口氣,身形一抖,點足後退,雙臂向後斜揚,前虛後實,擺了個“黃鷹撲雞”的拳架,不再說話,只是目中露出滿是憤恨、怨毒的神情。

“神力鷹爪!”大弘禪師臉色一凜,“你是星宿海金鷹項青焰的……”

那黑衣人不等他話說完,一聲厲嘯,騰身而起,人在空中,雙臂揮舞伸縮間,使人感到彷彿一個人有五雙手臂似的!

黑衣人撲向大弘禪師,快若飛飆!

大弘禪師也一聲猛喝,拔地而起,雙掌擊出,迎向黑衣人,黑衣人在空中身影竟像飛鳥一樣橫移了三尺,避開了沖天而起的大弘禪師的攻勢,在大弘禪師從身邊穿過的一剎那,左手鷹爪在大弘禪師右肩頭抓了一把,而大弘禪師則右掌反印,一個按掌印在黑衣人背上!

兩人幾乎同時落地,大弘禪師肩上,僧衣已被撕裂一個大洞,連皮帶肉被抓去一塊,血肉模糊!

而那黑衣人之背上,在落地站定後,忽然如風吹絮,飄下來一片片小布片,衣服露出一個正好一掌大小的洞來,皮膚上是一個發暗青的掌印。

“道長,快動手!”黑衣人急怒交加地大叫一聲,“啊”

地吐出一口血來。

他見狀,略一愣後,頓目露兇光,猛一擰身,又撲向大弘禪師。

“你,你真不要命了?”大弘禪師驚怒道,邊說邊飄身避開黑衣人的攻勢。

“我死了,自然會有人替我報仇的!”黑衣人叫道。

他著著搶攻,招招拚命,鷹爪功外,還夾著大、小擒拿、教門彈腿、少林十三抹和梅花螳螂拳的招式,大弘禪師見招破招,進行招架,一時被逼得騰不出手來反擊,兩人頓時又惡鬥在一起。

那被稱為道長的瘦長黑衣人,略一猶豫後,咳了一聲,淡淡地道:

“我們還是免不掉一戰的!川中雙煞,你們誰先上?”

清山對清海道:“師弟,你去解辯機他們之圍,我來接這位施主的功夫!”

清海道:“師兄……”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只見清山手持鐵火鉗豎在胸前,對瘦長黑衣人道:“施主請亮兵器!”

那瘦長黑衣人手一晃,手裡已多了一柄白色的拂塵,兩人面面相對,各自尋機出手。

清海見狀,手中揮舞大飯鏟,衝入混戰的人群中,鶻起鷹落,出手如風,頓時驚呼聲、倒地聲連連而起,不一會,已有五個黑衣人被清海放倒!

棒僧們頓時精神復振,扳回了上風。

那瘦長的黑衣人見狀,猛喝一聲,拂塵一揮,“白龍出水”,攻向清山,來纏清山手中的火鉗!

清山將火鉗一縮一低,避開纏繞,兩股鉗張開,反夾拂塵。

瘦長的黑衣人拂塵往上一提,將千萬縷拂塵凝成一個筆頭,其直如矢,直貫清山印堂!

“好功夫!”清山讚了一聲,火鉗如電飛掣,搶在前面,張鉗等待。

瘦長的黑衣人“嘿”地一聲喝,手中拂塵頓時散開,如千縷萬絲,每根絲筆直如鋼絲,招式不變,還是長貫直入,清山如不變招,必雙目全被刺瞎!

清山喝道:“來得好!”一個“獅子搖頭”,手中火鉗倏地一分為二,左股鉗上刺黑衣人手腕,右股鉗下刺黑衣人少腹“關元穴”!

兩股鉗飛刺而出,已成了劍招!

瘦長黑衣人右手拂塵使“金絲纏腕”,反纏清山左鉗,左手倏地飛出,化為鳳爪,搶抓清山右鉗!

清山忙收招躍開,改招而攻。

兩人倏分倏合,各有攻守,一時勢均力敵,戰成平手!

樹上羅豪揚面對這許多突生的變化,看得目眩心迷。

他自四年前,與舅舅“銅鍋打穴”姜若拙在薊州道上,見過一場大廝鬥後,這還是第二次看到這樣真刀實搶的生死之搏。

而這次看到的人物,倘論武功,也許不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樣高,但拚鬥的兇險狠毒,則遠遠過之!

羅豪揚正好將平生學得的武學,來與實戰印證,體味其中奧妙,一時竟忘掉此行目的!

由於清海的加入,寺中棒僧們大佔上風,過了一會,黑衣人又被打倒了兩個,剩下還在交手的只有六個人了,其中那個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武功甚高,一人獨戰辯機、辯識兩人,兀自勇猛如虎!

另五個人正與五個棒僧捉對兒廝殺,那個斷棒棒僧想上前助一臂之力,清海道:“蠢材,你不看,那些黑衣人都已不行了嗎?”然後走過去,對辯識辯機道:“你們退下,待我來收拾他!你們也真行,兩人老半天還拾掇不了一個!”

辯才、辯識忙跳出來,清海依舊拿著那大飯鏟,走上去道:“朋友,你的功夫不錯,那五虎斷門刀中還含著中州名家的八方風雨刀的招式,待我來領教領教……”

清海話還未說完,忽聽一人喝道:“你用車輪戰,又算是哪門好漢?”

一人從天而降,站在清海面前。

也是黑色短打夜行衣,臉上蒙著塊青由,揹著一把黑木鞘的劍。站在那裡,全身上下透出股利索勁兒,顯得精神抖擻!

“什麼人?”清海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蒙面人,心存戒意。

“夜遊神。”對方輕輕笑道,“見到人間事不平,難免伸手管一管。”

“這位朋友,不要開玩笑。”清海聽出來人話中的調侃味道,正色道:“如是道上的朋友,請站在一旁,這是我們寺裡在捉拿進寺偷盜的賊徒,待事後一起喝杯茶。如是線上的,小寺沒有‘財’發,就請打回吧!”

說話用的是江湖上的場面話,並沒調上侃,開用唇典。(唇典:又叫典唇,海底,春點,簡稱“春”,江湖中專用的行話,黑話。——劍評按。)

“本神既不是道上的,也非線上的,只是偶而路過而已,大和尚武功不錯,不由見獵心喜,想領教一下大和尚的功夫!”

來人依舊裝神弄鬼地借用“夜遊神”的身份,但說話之中,已挑明瞭來意:是來挑戰比武的。

“嘿,嘿,這位朋友,倘真要比較功夫,也不必挑在此時,待我們把正事辦完後,如何?”清海道,他還真吃不準來人身份。

“本神說要現在比,就得現在比,一刻也拖延不得的!”來人高傲地道,“我想大名鼎鼎的鐵心閻羅柴大英雄,決不怕事吧?”

言語中含有柴五斬,亦即清海是託辭推委,畏事怕死之輩。

這一說,可把清海又激怒了!

“媽的巴子!格老子管你是神是鬼,你既然叫我柴五斬,老子便再當一回鐵心閻羅!”

清海,不,應該叫柴五斬,怒聲道,“你進招吧!看是你的劍利,還是我的鏟快?”

“不!本神找人比武,從不佔人便宜,既然你的斷魂斬不在,本神就與你比比拳腳功夫吧!”

來人將劍從背後抽出,從容放在離兩人稍遠的地方,然後回到柴五斬面前是站好!

“好,拳腳就拳腳!”柴五斬將手中大飯鏟往後一扔,雙腳不丁不八站著,喝道:“進招吧!”

“慢!本神還有句話要問:如我打輸了,任你處置,那麼,你被我打敗了呢?”來人問道。

“也隨你咋辦!”柴五斬氣惱地道,“還羅嗦什麼?進招吧!”

來人一笑:“本神既與人比試武功,從來都是以武會友,決不施殺手的!但我‘出手無情夜遊神’,出手必無情,還是必用腳與你比試幾招吧!你腳上功夫如不行,也不必與我較腳上功夫,只管出手好了!”

說完,將雙手往背後一負,靜待柴五斬出手。

“好!就陪你鬥鬥腳上功夫!”柴五斬皺了一下眉,不耐煩地道:“把老子也消遣得夠了,該見真章了!進招吧!”

來人未等柴五斬一個“吧”字落地,大喝道:“來了,接招!”陡地一個旱地拔蔥,騰身而起,人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然後是一招“紫燕穿雲”,一腳飛出如閃電,飛鏟柴五斬腦門!

“先人闆闆的,硬是要得!”柴五斬被攻了個出其不意,失了先機,無法還招,只好退了一步。

還未等柴五斬退穩,來人一落地,雙腳一錯一點,又是連環步踢出!

那腿法又快又兇又刁又準,招中套式,虛虛實實,竟令大名鼎鼎的川中雙煞之一連退了十三步!

“師弟,來人是北地武林中無影神腿的功夫,你比不過他的!”清山見狀,遠遠喊道,“還是出手吧!”

“老子講好不出手的,就是不出手!出家人不打誑語!”柴五斬大聲道,邊與來人瀟灑而兇猛靈活的連環踢腿相比,相形見拙捉襟見肘地左右躲避著。

在他面前,總有雙飛來的腳,令他不由有些眼花繚亂,動作退避稍慢,“啪”!他的左肩上給踢中了一記,他不由向後一躍,直退到柏樹底下,背靠在柏樹上,怒道:

“你腿功硬是要得,但老子偏不信這個邪!你來踢吧!”身形一抖,一口深呼吸,人已作勢欲出。

“清海師父,你出手吧!”辨識和尚急叫道,“何必著相,執著?”

“啊,你要跑,跑不了!”辯機和尚喊道。

原來,乘辯識和尚說話時,那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突然奔向圍牆,欲從圍牆上跳出去,逃走!

辯機、辯識和尚兩人雙雙躍起,雙棒齊出,攔截那身材高大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一揮手,五隻鐵菱角,分打辯機、辯識二人。

乘辯識、辯機兩人撥打、躲閃鐵菱角之機,一個箭步躍到圍牆下,雙足一點,騰身向圍牆外飛撲出去!

“給我躺下吧你!”忽聽圍牆上有一聲女音清脆如金鈴響的笑罵!

那身材高大的黑衣人果真聽話,一聲悶哼,從空中跌落下來。

接著從圍牆上飛下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子,臉上蒙了一塊白絹巾,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來。

寺內果然有女子!

這時傳來一聲驚怒的叫聲:“你……”

“不錯!你會擒拿,老僧也會!”大弘禪師發出得意的大笑聲。

蒙面女子飛快地一瞥,見那與大弘禪師交手的黑衣人已被擒拿手法卸下了雙臂,並被點中了穴道,不尷不尬地立在那裡!

又一聲“啪”的巨響!

接著一道黑影一聲長嘯,凌空飛起,身姿夭矯如龍,射出圍牆,身形一晃,倏地不見了!

這時聽到清山驚怒的叫聲:“金剛掌!金剛指!他也會……”

大弘禪師笑聲頓如刀一下子切斷似的斷了,跳過來問:“什麼?他也會……”話說到一半,人隨即飛追出了寺牆,那份輕功甚為高妙!

——因為不用再問,清山左肩上,一個被金剛指戳穿的獨特的指洞,正在冒血!

那指洞和剛才大弘禪師戳中那為首的黑衣人的一模一樣,只是部位不同而已!

接著是接二連三的倒地聲與痛叫聲!

那餘下的五個黑衣人也先後或受傷或被制,倒下了。

只有那與清海打的那個自稱“夜遊神”的蒙面黑衣人,還在與清海打!

但這時已變成清海與那黑衣人有來有往的對踢了!

但那黑衣人身姿翩翩若鷗燕,腿法比清海高多了,只有清海挨踢的份,清海踢出的,一腳也踢不到那黑衣人。

但鐵心閻羅柴五斬的全身也像是鐵打的,被踢中幾下全然不在乎,只是不讓踢中要害,硬是用腳還踢!

也許來人真的只為了比試武功,未曾下重招傷人?

眾人正這樣想時,忽聽“嘿——”一聲沉喝,接著“啊”的一聲。

只見那黑衣人一招“紫電鴛鴦雙飛霹靂腿”,蹬在清海胸口上,清海人晃了一下,噴出一口血,連退五、六步,仰倒在地!

“好賊子!”辯識、辯機兩僧雙棒齊出,一打向黑衣蒙面人腦袋,一掃向黑衣人之腰!

“怎麼,要我命呀?”黑衣人一聲冷笑,倏地倒地,一個倒翻跟斗滾到辯機身邊,辯機剛躍起離地半尺,又跌倒在地。

——原來被黑衣人出手如風,在他右小腿上捏了一把,用掐穴法掐中了右小腿上“築賓”“蠡溝”兩大穴。

黑衣人一躍而起,左手在胸前夾抱著受制的辯機,一抬腿,一伸手,從靴筒裡抽出把雪亮的短刀,擱在辯機的喉結處。

眾人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給愣住了,一時誰也不敢動手。

但清山與棒僧們還有那蒙面女子,已團團把黑衣人遠遠地圍住了!

空氣陡然變得劍拔弩張,十分緊張!

“誰也不許動!只要誰再動一下,這位的命就沒啦!”

黑衣人冷冷地道:

“在下膽小,受不得驚嚇,我一害怕手這麼一哆嗦,這刀就抹脖子了!這位姑娘手中已扣好了菩提子或者飛蝗石之類的暗器,最好別出手,你‘手揮五絃’的手法儘管又快又準,但你打出時就會發現,說不定正打在這位辯機師父的眉心,左右胸部及其腿腳上的!”

“誰說我要出手的?”

那女子清脆地惱道。

其實,她確是想打那黑衣人的,而且確是以一招“手揮五絃”的暗器手法準備打那黑衣人眉心、右手手腕和抱著辯機和尚的左手手臂,以及那黑衣人右腿和在辯機和尚腳中間露出的左腳腳背上方的“解溪”穴的!

想不到這黑衣人竟像鑽到她肚中似的,她想的什麼,他竟一清二楚!

那女子帶著些清狂的聲音,為什麼那樣熟悉呢?

那黑衣人心中不由一動,忽想到了一個人。但她怎會與寺中的人混在一起呢?他心裡這樣想道。

那女子也在打量著眼前這位抱著辯機和尚的寬肩蜂腰,高個猿臂的黑衣人,那蒙面的臉上露出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透露出機警、冷靜、堅毅得甚至有幾分陰沉!而劍眉英氣逼人,這很有些像她兩年前認識的一個人。

但這個人怎會與他們混在一起呢?——她想道。

“你想猜我是誰,是吧?”黑衣人目中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我是夜遊神,一個專管不平……”

“是你!你是羅公子!”那女子打斷了黑衣人的話,大聲叫道,“你的聲音儘管逼得粗濁一些,但瞞不過我!”

那蒙面黑衣人身子一震,隨即坦然笑道:

“你是胡小姐吧?其實,你喊第一聲,我就聽出是你了!”

邊說邊拉下臉上罩布,露出一張蒼白而神情堅毅的臉來,正是羅豪揚!

那女子也拉下白絹巾,露出一張英氣勃勃而又清秀冷豔的臉來:

不是胡簡琴,那位“步雲宮”中與雲麗瓏一起的清狂女才子,又是何人?

“你怎麼與‘潛龍門’混在一起了?”

兩人同時發問。

“是誤會了!”

兩人又同時說。

羅豪揚與胡簡琴這一說完,不由面面相覷,又同時大笑起來:

——羅豪揚笑得爽朗,胡簡琴笑得清脆!

胡簡琴笑的還是那金鈴子般的笑聲!

羅豪揚聽到她的笑聲,不由想起了兩年前在“步雲宮”的生活。

雲麗瓏現在怎麼樣了?他忽然想到了這個令他無數次想起的人,心中不由湧過一陣甜痛的暖流,有些迷惘了!

“羅公子,你還抱著這位辯機師兄幹什麼?想和他成親呀!”

胡簡琴還是胡簡琴,口無遮攔,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起話來還是那樣又清亮又脆快的好聽。

——只是缺乏了一種溫柔,不像雲麗瓏!

羅豪揚一笑,收起刀,隨手解開辯機的穴道,歉聲道:

“委屈師父了!”

辯機“哼”了一聲,氣呼呼地站在一邊。

胡簡琴笑道:

“辯機師兄變成哼哈二將中的哼將軍了!師兄,你敗在這位不敗劍尊羅大俠的獨傳公子‘冷麵武痴夜遊神’羅少俠羅豪揚手上,也值了!還哼個什麼勁兒?”

在這眨眼之間,她已給羅豪揚安上了“冷麵武痴夜遊神”的綽號。

“怎麼,他是羅名尊羅大俠的公子?”

清山與從地上爬起來的清海同時驚詫地問。

“他是假的,還有誰是真的?我們兩年前在‘步雲宮’學武,同處了好長一段時間呢!”胡簡琴道。

“羅公子,我們兄弟倆給你見禮了!”

清山與剛才被羅豪揚踢傷的清海過來,竟向羅豪揚行起跪拜的大禮來!

“這,這如何使得?兩位前輩快請起!”

羅豪揚見六十多歲的清山與剛被自己踢傷的四十多歲的清海同時向自己行此大禮,忙閃身避過,然後上前挽扶起兩人。

“羅公子,你是老衲與師弟的小恩公啊!”清山道,“要不是令尊,我們早成鬼多年了!”

正說著,一條黃影從牆外飛入,正是追出去的大弘禪師回來了。

“追到了嗎?”幾個聲音同時迫切地問。

大弘禪師搖了一下頭。

在場的人除了羅豪揚,臉上都現出一層憂慮之色。

大弘禪師目光炯炯,目丁著羅豪揚:“此人是誰?”

清山說出了羅豪揚的身份。

大弘禪師又盯著羅豪揚看了一下,然後頷首道:

“好,羅大俠也是老衲平生最佩服的人!我們先到前殿去看一下吧!辯德、辯雄,你們留在這裡,把那些人看住,待我們相商一下,如何處置。”

“是!”兩個棒僧留了下來。

於是一行人隨大弘禪師向前殿走去。

前殿內燈火通明。

前殿內應該有四個人在裡邊:鍾僧、菜僧,兩個小沙彌。

前殿內,應該還藏著一個秘密!

但大弘禪師一行人一踏進前殿,不由呆住了!

——鍾僧、菜僧與兩個小沙彌躺倒在地上,死活不明!

藏著的秘密已無秘密:

如來佛佛座已移位,露出一條地下秘道來,顯然來人已帶走了秘道中的“秘密”!

大弘禪師、清山、清海他們忙看視倒下四人的情況。

“爹!爹!”胡簡琴焦急地邊叫道,邊飛快地衝下地下秘道,一會兒上來叫道:“師伯,我爹不見了!”

“厲害!厲害!”大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這是怎麼回事?”羅豪揚見人人臉色沮喪,大聲問道。

“我爹,我爹讓人偷走了!”胡簡琴道。

“你爹?‘千變萬劫,飛天鐵狐’胡古月胡大俠?”羅豪揚驚問。

“是。”

“胡大俠武功高強,誰能那麼厲害,不出一聲就把他弄走?”

“他中了太湖陰老二的三陽絕屍手,已形同廢人了,這兩年來全靠雞蛋與鹽維生。”胡簡琴向羅豪揚解釋道。

“是你爹!”羅豪揚不由呼叫起來,眼中頓露出驚詫、疑惑與警惕的神色。

胡簡琴見狀,忙道:“不錯,我爹是在十二連環塢一戰中受的傷。但云大俠當年上了太湖五雄的當了!救神拳楊景的是我爹,我爹為救十二連環塢,而中了黑衣蒙面的太湖五雄中陰老二陰文鏗的三陽絕屍手的!至於那幫自稱是‘潛龍門’門人的蒙面黑衣人,實際上就是太湖五雄的人!”

胡簡琴說到後面,不由咬牙切齒地道:

“這幫惡賊真毒!被他們這一顛倒,滅了十二連環塢的太湖五雄成了救援十二連環塢的救命恩人,這樣名利雙收,同時反咬我爹是兇手,企圖借武林江湖名門正派之手,害死我爹,以達到殺人滅口的目的。”

羅豪揚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毒的用心!如被他們陰謀得逞,則胡大俠必死無疑了,神拳楊景他們死了,還得讓十二連環塢餘下的人死心塌地地跟他們這些‘救命恩人’走,同時又博得了好名聲,贏得了十二連環塢的人馬、地盤!”

“一石三鳥!這計策只有鐵算子陰文鏗這老狐狸想得出。”清山沉聲道。

“看來,太湖五雄打十二連環塢的主意,也不止一天了。”

“師伯,現在怎麼辦?”胡簡琴不安地問大弘禪師,那種清狂之氣頓減,添了些悽惶之感。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不要說一個女兒家,換了男的,若是身受重傷的父親被人突然帶走,連下手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同樣也會感到慌惶無措的!

“簡琴侄女,你不用擔心,如是同一夥人乾的,我們抓住了他們的人,正好可同他們交換!辯仁、辯義,你們兩人出去,把捉來的人全關進罰省僧室,嚴加看管。”

大弘禪師沉聲道。

“罰省僧室?”

羅豪揚不解地問身旁的人。

“是的,那是專關觸犯戒律的武僧用的石室,鐵門鐵窗,大石牆,牢固得很呢!”

身旁的一個棒僧道。

“方丈,這來人的點穴法奇特,小僧竟然解不開!”

清海在地上連用幾種解穴手法,也解不開躺在地上的菜僧、鍾僧的被封的穴道。

大弘禪師詳加察看後,長嘆道:

“來人是一種特殊的手法閉住穴道的。這種手法叫十二支閉血點穴石頭拳,是按十二時辰,血氣流通週轉部位,閉住相應穴道,切斷血氣經絡間聯繫,造成空段的。

其原理與‘子午流注’手法相同,只是更為繁複些。要解穴,只有知道施行者點了哪些穴道才能相應化解。這是各派點穴功夫中最難解的三大手法之一,老衲也無法化解。

看來,只有讓四人昏睡到明天這個時辰,讓他們過一個對時,功力消失,自行化解了。”

“這是哪一派武功?”

胡簡琴問道。

“這一種閉血點穴石頭拳,是天下一劍石舉乾石家的獨門武功。石舉乾與羅公子的令尊羅大俠等四人在當年合稱天下四大劍客。”

大弘禪師回答。

“難道石家的人也入了太湖五雄的夥?”

辯機提出疑問。

“不,也許是入了‘潛龍門’!以太湖五雄,還不能令石家傳人跟他們走。”大弘禪師道。

“石家的武功很高嗎?”胡簡琴問。

“石家的玄素劍法,是天下最奇特的劍法之一,因為它一半走的是刀的路子!天下四大劍客,武林中公認的四個劍學最高的大宗師,其劍法各有其長。石家的武功,除劍法外,還有本是呂家祖傳的‘春雷神笑’功、臥雷掌、石頭拳,以及一種叫‘沒羽箭’的以石子作暗器的暗器手法。點穴功也自成一路。另外,還有顛倒經穴的奇特武功。據說,天下一劍石舉乾有個弟弟,是個道人,其劍法武功也至為高明,還有一些弟子、後人,豹隱蜀中之地。”

這是清山在娓娓而談,看他那種和氣、平易近人的樣子,哪像是辣手判官?

難道傳聞不實,他並非如傳說中說的那樣殘暴、可怕?

“胡小姐,你放心,這個把令尊帶走的人,至少暫時不會不利於令尊的。也許相反,正作了一件好事。”羅豪揚沉思半晌後忽道。

“為什麼?”聞此奇論,人人都望著羅豪揚。

“試想,如果來人是胡大俠的仇人或意在殺人滅口,在當時情況下,只須舉手之勞就能害死胡大俠,又何必花這一番手腳,把人帶走?從目前情形看,最恨胡大俠急欲殺之滅口的,是太湖五雄。來人肯定不是太湖五雄的人。

因為從現有跡象看,是石家的人乾的!而石家的人,太湖五雄還召不動他。”

“我怕太湖五雄是借名‘潛龍門’,乘機吃掉十二連環塢。而這次來的石家的高手,正是‘潛龍門’的人!他帶走胡大俠,恐怕是想作為人質或證人。若是作為人質,可能志在要脅胡大俠的同門、朋友們答應不與‘潛龍門’作對,甚或為‘潛龍門’效力。若是此舉志在強令胡大俠作證人,則意在為揭穿太湖五雄陰謀提供人證。——倘真是這種情況,他們豈肯讓胡大俠出意外?因此,胡小姐,我說胡大俠至少目下暫無性命之憂。——只是,要想從。‘潛龍門’之手把人救出,就難一些了。”

羅豪揚說到這裡,忽一笑,又道:

“不過,說不定是哪一個好心人帶去治胡大俠的病或帶胡大俠去避禍!這人知道今夜有人要來偷襲青山寺,怕出意外,先將行動不便的胡大俠帶走。這也不無可能。因為來人似乎心存善意,並未存殺傷之心,對這四位寺裡僧人,用的只是點穴手法!”

“羅公子此言有些道理,但老衲覺得今夜之事,先要弄清幾個疑問之處。”大弘禪師望著羅豪揚:“其一,羅公子是如何與這批人合在一起的?你又是從何處得知消息,來我們寺中的?其二,那批人究竟是何來路?是太湖五雄的人,還是‘潛龍門’?他們今夜此來之目的?那個把胡師弟帶走的人是與他們一路的,還是別有隱情,另有人插手其事?”

羅豪揚苦笑了一下:“這事說來也是巧合!”

他隨即把見到清海買鹽與雞蛋的事,以及以前聽雲大俠講的事說了一遍,一直講到跳下樹打鬥。

“原來,你早來了!”辯機和尚摸著光頭道。

“清海師父,我剛才使了些小聰明。我看你出手對付黑衣人,用飯鏟或拍穴,或以鏟角尖刺穴點穴,又化為鏟法、刀法,那手功夫甚為高明。又聽說你便是柴前輩,我在京師‘威遠鏢局’時,聽我舅父姜若拙與紫總鏢頭說起過你,說你的斷魂斬功夫,威力無比!既是一門兵器的功夫,也是一門掌學功夫。我哪敢與你鬥兵器與拳掌功夫?不得已只好來比腿功了。清海師父,你不會生氣吧?”羅豪揚道。

“兵不厭詐。不能力敵,勝之以智。”大弘禪師道,“羅公子能諳此理,勝得聰明。而現在又能自動說出,那心胸也較那些自我吹噓的成名人物寬廣得多!”

“師弟修行了十幾年,還是當年的茅柴草脾氣,一點就著,急躁,好勝,易衝動!羅公子這激將法,用在他身上,可算看準人了。”清山笑道。

“羅公子的腿功硬是要得!我柴二隻有佩服,哪會生氣?你開初踢出的幾腳,雖腿法多變,但勁力並未運上,似乎最後一腳才動了真功夫。啊,那一腳怕有千斤之力!羅公子,你是否最後見黑衣人都敗了,才著急,踢出了這一腳真功夫的?”清海道,“如不是你開初的腿上功力太弱,麻痺了我,我也不會起輕敵之心!我當時只覺得你腿法雖然高妙,但功力不行,我就是挨幾下,也無所謂,但讓我踢中一腳,怕你就得躺下了。哪知,嘿嘿,倒是我先躺下了!”

“柴前輩,你錯了!這最後一腳,並非是著急了再踢出的,而是我一開始就用上了心,要讓你認為我功力不行,生驕敵之心,我才可得手!我本想一腳致你於死地的!因為當時情形,方丈追敵去了,清山師父中了金剛指,受傷不輕。辯機、辯識兩人在旁閒著,而那五個黑衣人正岌岌可危!我想賜死你後,對付辯機、辯識他們,助黑衣人脫身。在當時,我認定你們都是‘潛龍門’的惡賊!尤其柴前輩與清山師父名聲十分那個,更使我心中把你們恨透了!而那些黑衣人,我以為是十二連環塢的朋友發現線索來捉拿‘潛龍門’受了三陽絕屍手之傷的兇手報仇的!”

羅豪揚毫不隱瞞自己的想法。

“怎麼,令尊在家裡,從不曾提起過我們兄弟?”清海驚訝地問。

羅豪揚想了一下,搖頭道:“不曾。我是在鏢局時,才聽到他們說起過你們的。”

“啊!羅大俠真是大仁大義,大信大善的大俠!”清山深深地嘆道。

“為了羅大俠這份恩德,羅公子,就是你真把我踢死了,我也毫無怨言!”清海感動得熱淚盈眶。

“兩位前輩,這是怎麼回事?”羅豪揚納悶地問。

“羅公子,剛才你談到我們,說‘名聲十分那個’,你說得比較委婉,還是讓老衲自己說吧,名聲是十分惡劣,可謂是惡名滿天下!在二十多年前,還在‘圓月教’之前,我們兄弟倆名聲甚響,江湖中人稱我們為‘川中雙煞’,將我們名列天下五大惡人之列!”

清山在講述這些時,彷彿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往事中,眼睛裡顯出一種迷茫的感覺。

“你知道老衲原先的外號‘辣手判官’四字是怎麼來的麼?”清山問道,並不等羅豪揚回答,自顧解釋道:

“我本是個被棄的孤兒,是我師父他老人家把我抱養大的。我師父本是一個文武雙全的有志之士,文學武功都很高,中過文武舉人,但在上京考進士時,因不肯幹謁權監、重臣,夤緣而上,結果,本是策論、詩賦做得最好,應是甲等第一名,但被權監勒令刷下名來,如此三次!”

“師父一怒之下,投筆從戎,在浙江、福建等地從軍,同倭寇打仗,以謀略武功,積累戰功,屢受遷升,曾做到遊擊將軍,本想大展鴻圖,不料又遭時任副帥的某大將忌嫉,因我師父曾向主帥獻策,主張打造大戰船,訓練一支精兵,打到倭寇盤踞的扶桑疏球國去,以徹底滅掉倭寇。

這也是嶽武穆直搗黃龍的用意。”

“某大將藉口彈劾我師父意圖煽動主帥背國投敵!硬是混淆黑白,誣陷我師父,致使皇帝震怒,要殺我師父全家。多虧主帥力保,才算保住了項上人頭,但十五年軍功全被褫奪,削職為庶人,永不敘用。師父回到川中,耕讀為生。”

“川中本是天府之國,物產豐饒,百姓應是生活安定、富裕的,但官府腐敗,貪汙、賄賂成風,再加以官商林立,官貪吏虐,魚肉百姓,搜刮民脂,大發橫財!弄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而盜匪出沒,官兵騷擾,更弄得人心惶惶!物慾橫流之下,世風日下,我師父目睹種種情狀,憤世嫉俗,自號‘恨天獨尊客’,恨天道不公,人間沒有公理,師父便自行當起人間法吏來,憑他的武功,來替天懲罰人間罪行!”

“他老人家定的人間罪行共三十六條,凡觸犯罪條者,為師父所聞,必加懲罰。但師父他老人家心腸太軟,常減半量刑,法外施恩,經他出手執法嚴辦之人並不多!”

“師父一直隱居邛崍山上。他教了我一身武功,也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做人的道理。唉,我師父實是世上最大的好人!”

“但他心中抑鬱之氣積而成疾,背生疽瘡,人病倒了!那時我們銀兩已用完了,為了給師父治病,我下山,請醫家,醫家看診先要診金,才肯出門,要配藥,藥鋪老闆臉罩嚴霜,藥費貴得要命!我最後急了,綁了十一個有名的醫家,又搶了成都府最大的藥鋪,殺了可惡的掌櫃,命藥師揀那各種名貴的藥挑了兩大包,回山裡去。沿路上一不作二不休,打聽到名聲不好的土豪劣紳,貪官汙吏,連搶八家大戶!”

“可惜,等我回到山裡,師父已奄奄一息了,他既是氣憤而死的,也是給貧病給折磨死的!”

“家師臨死前對我說:‘開荊,你以後要繼承為師遺志,替天行道。懲一惡強似行十善。為師我,心太慈!你日後心狠一些!為師去後,你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唉,我此去無兒無女,無所牽掛,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啊!’說完久久地看了我一眼,隨即目光盯著山洞頂,定定地望著什麼,最後,忽長嘆一聲,擂床大呼道:‘天!天!你為何這樣不公?’言訖溘然長逝!唉,我永遠忘不掉師父臨終的情景!”

清山說到這裡,聲音咽哽,流下了兩行淚水,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哭得像小孩一樣,嗚嗚地哭出聲來!

誰想得到列名天下五大惡人的辣手判官,竟是如此善良的人,竟有如此赤誠的情感?

清山哭了一會,用衣袖擦乾淚水道:“老衲這麼大年紀了,還未能忘於情,這十幾年枉自修煉,讓公子見笑了!”

“哪裡話?”羅豪揚道。

“家師去世後,我在各地流浪了三年,這三年,我因無錢無權,遭盡了人間白眼,受盡了世人欺凌、侮辱,更目睹了世上種種可惡之事,於是我在三年後,服完師父大孝,決定該繼承師父遺志,出手懲惡了!我要用各種方法來懲罰惡人,要使他們再也不敢作惡!我把師父定的罪條增了一倍,懲罰也加重了一倍!並添了許多我獨創的懲罰方法!”

“說到底,我恨,恨這個世道,恨所有為惡的人!恨不得仗手中尺霜鋒把他們殺個乾淨!”

“我出手懲罰的第一個人是大邑的監學嚴於農,依仗權勢,強姦窮秀才張豐臣之妻孫氏,使孫氏跳井自殺!張豐臣被氣瘋!我的懲罰是當著嚴子農面,百般凌辱、姦汙他妻子,並把他的眼睛剜掉一雙,臉上刺了一行字:‘我強姦逼死了人,罪該得此懲罰!’並令他妻子天天推到街上轉一圈!”

“羅公子,你不要這樣看著我,那嚴監學的妻子也不是好貨色,是四川巡撫的女兒,縣官的妹妹,為了讓父兄與丈夫升官,與好幾個京中大官睡過!她賣弄姿色,還私養面首三人,其中面首蔣某後有所愛,不願侍候她,被她竟使毒計將蔣某所愛之歌妓張氏害死!我當時恨不得割下她那巴兒!”

“——對這賤婦此種懲罰,已是輕的了!由於我辣手無情,殺了、刑罰了不少人,漸漸地我成了‘川中惡煞’,成了‘辣手判官’!”

“後來遇上柴賢弟,他與我身世相近,但比我遭遇更慘,他也比我更乾脆:凡認為犯了大惡之人,一斬斬了完事,比我這零碎折騰,利索多了!”

“從此,我們兩人,年紀相差二、三十歲,成了忘年交,一年碰兩次頭:一在我師父忌日,一在他爺爺怨聚石叟柴前輩的週年,以生平快事下酒兼祭亡靈!從此,‘川中雙煞’的名字叫開了!”

“其實,當時我們太偏激了!行事也太狠絕了些!但論我巴開荊所殺所懲之人,沒有一個不是罪大惡極的!你以為巫山獨龍槍王交達,只是因為我在裝窮人時,蹲在他門口,被他踢了一腳,罵了一頓,才整治他的嗎?”

“不!他犯了四條罪:一是與父妾私通亂倫,氣瘋其父,令其父落井而死!二是逼奸丫環,先奸後殺!三是在大荒之年,囤積稻穀以賣高價,大發難財,並在其院門口踢死外地乞丐一名。四是在襄陽的武林擂臺賽中,恃技連傷帶殺殺傷十二人,死一人,重殘三人,違背以武會友、點到為止的賽規。王文達很會沽名釣譽,對外地的武林名家入川,必慷慨結交,以博俠名。他的獨龍槍法也獨步武林,功夫高強!而且此人也有些善行義舉,不能全無功勞。”

“曾有一次,雞爪山上的強盜下山搶一個美貌女子,他挺身而出,獨鬥三十幾個強盜,弄得一身是傷,殺盡了強盜,保住了那女子,並且破例沒有見色起意!”

“——正因如此,我才饒了他一死的!但他的罪太多了,我只好挑斷了他軟筋,捏碎了他腳踝骨,琵琶骨,挖去了他雙眼!這是罰他四條罪的!由於我們兄弟倆嫉惡如仇,因而在江湖上朋友沒結下一個,仇敵冤家倒樹了許許多多!尤其從王文達始,得罪了武林中人,一次次來找我們報仇,弄得仇越結越多,仇敵滿江湖了!以致天下人皆視我們為大惡人,武林中在平了‘圓月教’後,竟動了公議,要來圍剿我們!當時,我們聽了這消息,也準備好生死一搏的!”

清山滔滔不絕,講到這裡,直令眾人聽得出了神:

想不到在“川中雙煞”惡名下,還藏著這樣的內情!

聯想到世上事,善善惡惡,究竟誰是善,誰是惡,誰能說得清呢?

“當時我與巴大哥想,世上惡人,殺不勝殺!大丈夫生有何歡?死有何憾?那些為惡賊王文達以及其他傷在我們哥兒倆手中的惡賊們報仇的人,要來就來吧!管你九大劍派也好,鏢行中的九大高手也好,還是其他三山五嶽的人,要想來挑了我們,怕也不易!最多魚死網破!”

清海講到這兒,嘿然一笑,“我就是這樣一個寧折不彎的脾氣!同時我們兄弟倆自認武功,兄弟聯手,縱非天下第一,也可說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了!要勝我們兄弟劍斬聯手,怕即使少林的掌門老和尚來,也未必!如要興師動眾,用許多人來圍鬥,我們哥兒倆就兩個人,隨便拍拍屁股移一個地方,夠他們尋上一陣子了,這樣玩玩,也好!因此,對武林公議要來圍剿,倒也不十分怕!”

清山道:“就在那個時候,我們遇上了羅大俠!羅大俠特地來勸我們避鋒的!他找到我們,並不像其他名門正派中人看不起我們,而是稱我們除暴鋤惡做得對。他說他查過許多事,發現我們並不曾濫殺無辜。然後他勸我們還是暫時避一避正派中人,以免衝突。待他從中周旋,調和名門正派中人與我們的關係。如我們同正派中人相鬥,只會使正義善惡者痛而邪惡者快!正派名門中人,雖有道貌岸然的‘假道學’,但大多心腸是好的,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做了許多善行義舉,如大家合力同心,齊懲罪惡,這人世間會變得乾淨一些的!唉,羅大俠,羅大俠,他是我們第一個知音!認為我們兄弟沒有做錯事!”

清海接過了清山的話:“但當時我與大哥認為,以我們兄弟聯手,已足讓正派中人退卻了。我們又佔在理上,何必讓名門正派中人?同時我們也知羅大俠剛打敗了‘圓月教’,被武林中公認為武功天下第一。我們以為羅大俠是受九大門派中人委託而來,目的在於挫我們兄弟的威名。於是我們提出要與羅大俠比武,他能勝得了我們兄弟倆,我們就聽他的,勝不了,就請九大門派少管閒事。羅大俠後來先後在不同地點、場合,一人鬥我們兄弟聯手,共鬥了五場,每次都是我們輸了。於是我們服了他。他叫我們兄弟倆不要與名門正派中人發生衝突,同時在懲惡中也應寬大為懷,要讓人有改悔從善之機,不能光殺啊傷的。每懲罰一個惡人,要公佈其罪名。同時不得以邪惡手段來對付邪惡!並告訴我們:如有危難,可到‘天羅劍莊’找他!然後,飄然而去!”

“後來,名門正派的人說圍剿什麼的,不知何故也沒有來。我們兄弟估計是羅大俠對九大門派中人說了話!我們又平安地過了兩年,突然發現有一些惡賊冒充我們兄弟名義行惡。我們兄弟就跟那些惡人幹上了。等我們花了三年時間,將這夥‘天罡三十六友’殺光後,又遇上了五毒教教主,他希望我們兄弟加入五毒教。我們不幹,但又不想惹那些專門施毒放蠱的毒魔,便來個走為上,棄蜀而走。”

“這時我們便想到了羅大俠。我們易容後來到了‘天羅劍莊’,在那裡作客住了兩三個月。那時,羅公子,你還很小呢!我們兄弟倆住在莊內,羅大俠從未透露過我們真實身份。在莊內,我們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過了我們一生中最快樂、無憂無慮的三個月生活。這三個月過後,我們發覺,我們對那種拿著刀子殺人傷人的生涯產生了一種厭倦,興了一種想覓地靜修,過隱居生活的念頭。我們把這想法告訴了羅大俠,羅大俠沉吟了一下說,現在武林尚算平靜,五毒教遠在苗疆,暫時掀不起什麼風浪。兩位在刀林劍叢中度過了這麼多年,也該過幾天無牽無掛的日子了!於是由他致函這裡青山寺的前主持方丈大忍上人,把我們安排在青山寺當了雜役僧。唉,歲月悠悠,這一過,就是十幾年了……”

清山以一聲長嘆結束了他的回憶,然後緩緩道:“這十幾年,我們兄弟已習慣於這種平和的生活,閒時還讀了些佛經,研習佛學。時間一長,也算有了點淡泊寧靜的佛心,覺得當年之事,猶如一場夢境!老衲於世事也漸淡忘了,無甚名利之心縈懷,唯一忘不了的就是家師與羅大俠之恩。前三年,驚聞羅大俠遇害,我們兄弟曾北上致奠,在西山碧雲寺參與了羅大俠大祭典,只是我們是以掛單僧人的身份參加的。看到有不少成名的大俠、各派掌門關心羅大俠之事,我們兄弟自思幫不上什麼忙,只好抱著歉疚之心,默然離去。羅公子,思來我們真愧對羅大俠知遇厚待之恩!唉,看來巴開荊與柴五斬真死掉了!”

“清山,清海,想不到貧僧來青山寺十幾年了,竟不知二位是武功卓絕的高人,這也算貧僧有眼無珠了!”

大弘禪師道。

“那些蒙面黑衣人是何來路?”胡簡琴還念念不忘這樁心事。

“帶一個進來問一下就瞭然了!辯機,你去把與我交手的那人帶過來。”大弘禪師吩咐道。

辯機出去了,一會兒大聲叫著闖了進來:“師父,不好了!人,人都不見了!辯仁、辯義他們都被點暈了!”

“什麼?”大弘禪師面色大變,率先衝了出去。

天井裡,寂無一人,那間高大的石牆罰省僧室門開著,燈光下門口處,寂然倒躺著八大棒僧之二:辯仁、辯義。進了罰省僧室,才發現另兩名棒僧辯雄、辨德一齊坐在屋角,分別被點住了穴道點昏睡過去。

四大棒僧被點的點穴手法,與點前殿中人的手法同一門派。只有那被黑衣人擊中兩刀一劍而死去的棒僧辯忠的遺體平躺地上。

那些受傷被分別點住穴道的黑衣人連同幾個死掉的黑衣人的屍體倏地不見了!

寺門大開著,外面是黑洞洞的夜,大開著的寺門在眾人心目中如獨目巨魔的那隻巨大的獨目!有一股寒意從各自足底往上冒:

這些黑衣人太神秘、強大了!十三個人,不管死的還是受傷被點了穴道的,竟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在他們議論的這段短時間內,神話般消失了!

這是些什麼人?誰有這樣大的魔法造成了這種奇蹟?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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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8: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鐵掌雲中鷹

他們還會來嗎?

大家面臨這種局面,各自沉默不語,心中驚、怒、憂、恐交織在一起,各自想著心事,又似乎茫然得什麼也沒想。

“這是些什麼人?太湖五雄?‘潛龍門’?”辯機叫道,“竟然動作這樣之快!”

“先人闆闆的,哪裡冒出的一幫王八羔子,硬是有些鬼門道。”

柴五斬,亦即清海,心中一急,用蜀地方言罵道。

“是不是那個打傷了清山師父的黑衣人?”辯識道。

“不會是他!他與老衲對了一掌,老衲以大元一丁掌接他的金剛掌,他雖在使金剛掌的同時,以金剛指傷了老衲,但他吃虧更大,被我以大元一丁掌震傷了奇經八脈!”

清山道,“被大元一丁掌震傷奇經八脈的人,至少七天不能再運用內力!因為一運內力,必然有經脈被刺之痛!內力越強,痛得越兇!”

“但願不是太湖五雄的人!”大弘寒著臉道,“如是太湖五雄,怕我們這麻煩大了!”

是啊,太湖五雄,近在咫尺,得到消息後就會很快趕來,以青山寺這些人,同勢力強大的太湖四十八寨水盜相抗,那是必敗無疑!

但誰能保證不是太湖五雄的人?

“方丈,我看不如大家今夜就避一避吧,到在下下榻的‘湖山樓’寓邸去!以防了了一受太湖群寇的圍攻。”羅豪揚道,“捱過今夜,等明天再相機行事。”

大弘禪師沉思了一會道:“多謝公子好意!但貧僧想了一下,現已丑時過了一半了,太湖五雄的人,往返趕來至少兩個時辰,寅時天就開始亮了,卯時已是白天,太湖五雄的大隊人馬,還不敢白天公然衝進無錫城殺人行兇!無錫的官兵也有五百多人,蘇州還有大批官兵,如無錫有警,騎馬馳援,很快就會到的!”

“更主要的是太湖五雄雖橫行霸道,但還從未公然與官府對抗過,諒他們不敢就為此事而公然對抗官兵的。我們不如回到前殿中去。唉,今夜怪事層出不窮,我們得好好琢磨琢磨其中有著什麼奧秘!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把辯德他們給移到前殿去。辯忠殉道,如今夜平安,明日當火化入殮!”

於是,辯識、辯機他們各自抱著一個被點昏的棒僧,隨大弘禪師回到了前殿。

在前殿的搖曳的燭火下,那被點昏的人與八個坐著的人在燭光中顯得甚為奇特!

一種神秘的感覺,一種隱憂與疑慮感,籠罩著這八個人的心境!

盛夏的夜,一般人都感到溫熱,而這八個人心中,各自存著寒意!

“真他媽的栽到家了!”清海嘆了一口氣道,這可能是他第一次感到無能為力吧?

“豪揚心中有幾點疑慮,正好藉此機會,聽方丈賜告,以釋疑團。”羅豪揚道。

“羅公子儘管講,貧僧知無不言。”大弘禪師道。

“首先,我想知道方丈的身份,胡小姐的師伯,飛天鐵狐的師兄,這身份一定不尋常。其次我想知道太湖五雄究竟是怎樣的人?這兩點弄清了,也許對查今夜之事,不無幫助的。”

羅豪揚說出心中的疑問。

“貧僧俗家姓周,本是河南開封人。家父開了一爿‘裕源祥’綢緞店,日子還算殷富。家父希望我將來文武雙全,能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從我幼時起,便延請了耆儒與名武師來傳授文學武功。我於文學一途,甚是平平,但於習武,長進甚快。教我武功的師父姓曹,是少林寺俗家高弟,當時提起鐵臂金剛曹淳風,北武林中人人都要豎大拇哥讚一聲好的。這不單是指我這位師父一身少林外家功夫,練得相當好,而更重要的是指我師父為人好,豪俠性格,敢做敢為!”

“我到十七歲時,已武功根基扎得較牢靠了,這時發生了一件意外:我師父曹大俠,在助山東好漢左臂金刀孔金馬與嶗山道士鐵鈸飛道張玄中的比武決鬥擂臺上,未能避得開關外長白派高手的暗器,被破了十三太保橫練的功夫,我師父覺得無臉見人,竟在留了一封給我,一封給他在少林的師兄的信後,一頭撞死了。唉,家師的脾氣也太烈了些,勝敗乃兵家之常事,何必如此抹不開面子?後來一年後,他在少林的師兄找到我,說要代他師弟傳完我武功,這位我師父少林寺的師兄,就是當時少林第二代中四大高手中的目連大師。”

“目連大師是少林上代四大高僧‘四心’中心巖祖師的衣缽弟子,和祖師爺一樣,精擅金剛宗絕學。他收我為徒,在少林寺八年,傳了我大力金剛掌與金剛指,以及金剛護體神功。目連大師除收了我為徒外,還收了泉州陳念園、成都胡古月、杜陵高七七三人,陳念園為大師兄,我是老二,胡古月老三,高七七老么。我們四人後來都以金剛學成名武林,人稱我們為少林四大俗家弟子。論起輩份來,當今少林掌門無怒大師是我們的師兄,他是大師伯、少林寺上代掌門目慧大師的衣缽弟子。”

“目連大師、目慧大師均已圓寂多年了,但祖師爺心巖大師還在少林寺潛修,他老人家已一百三十八歲了,可謂少林壽命最長的高僧了!”

“那麼,方丈以前的名諱,一定是周射虎了?北武林中成名已三十多年的鐵掌雲中鷹周射虎?”羅豪揚驚喜地道。

“羅公子,你猜得真準!”胡簡琴道,“師伯他老人家的名諱上射下虎,正是鐵掌雲中鷹!我大師伯在泉州,提起泉州武林大豪、白眉金剛陳念園,南武林中無人不曉。

我高師叔,在西北武林,也名聲頗盛,人稱‘無影鬼掌’!論輕功,高師叔第一、二師伯第二,大師伯聽說從不練輕功的。”

“大師兄的武功最高,得過祖師爺親手指撥,他的金剛掌已練到剛柔自如,龍虎相兌的爐火純青之境了!他的金剛指,能遙空虛點敵手周身大穴,比大理段家的一陽指還厲害!他已用不著輕功了,雖不練輕功,但輕功的造詣也遠在我們師兄弟三個之上,只是不願顯露而已。”大弘禪師道。

“那方丈又如何遁入空門的呢?”羅豪揚對這位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會祝髮為僧,感到驚奇。

“唉,那是老衲的一件傷心事,恕不奉告了。”大弘禪師嘆了一口氣,唸了八句詩謁:“紅線縛鷹足,騰挪勞心拙。參透無情緣,空門把發祝。祝髮入空門,煩惱猶相逐。保時明月風,度吾上天竺。”

詩謁的大意,竟是跟情事有關!大概是姻緣不順,才如此託身空門,以作逃情吧?

“我出家,只有師兄與胡師弟知道。高師弟我已十八年不曾謀面了。他與胡師弟一樣,也是朝在長安暮在洛陽的飛俠,行蹤不定的”大弘禪師道,“我出家,本可以到少林寺的,但到少林寺,就得有一大群師侄甚至徒孫,我不喜喧鬧,便跑到了通州狼山,在廣教寺祝髮受戒,出了家。十三年前,青山寺前主持方丈大忍上人來狼山廣教寺,大忍上人也是修的華嚴宗,與我共同談經說法,甚為投緣,於是我便隨大忍上人到了青山寺。大忍與我同輩,我尊他為師兄,他圓寂前,指令我為方丈繼承人,這就當了青山寺的方丈。”

羅豪揚低頭思道:難怪大弘禪師喜歡華嚴宗,大概是主要參《華嚴經·金獅子章》中:“獅子象虛,唯是真金。

獅子不有,金體不無,故叫色空。”這幾句吧?

英雄難過美人關,未必為色,實乃為情。

逃情禪門,怕未必真能得脫情擾之苦,聊為解脫吧!

“那麼太湖五雄是什麼人呢?”胡簡琴問。

“太湖五雄是太湖四十八寨水寇的總寨五位寨主。太湖水寇,有千人之眾,號稱四十八寨,分佈於太湖七十二峰上,牢牢控制了太湖。這些水寇亦盜亦漁亦民,聚散不定,時多時少。平時也捕魚、種桔、蒔稻,和常人無異,但一旦聚糾一起,又是強盜了!”

“大股盜眾,主要分佈在東西洞庭山與馬山上,總寨稱龍王城。周圍漁民進太湖捕魚,都要抽貢頭。還向周圍縣府的大戶抽錢糧。有時也分股出太湖,到各地去做案行劫。”

“太湖五雄,老二陰文鏗,人稱鐵算子,狡智兇詐,老謀深算,有領兵打仗之能,把太湖盜眾管得服服貼貼。

鐵算子陰文鏗實質是太湖水寇的主謀人物。陰文鏗武功甚為高明,其三陽絕屍手是武林一大絕學。而他的‘鐵算盤功’亦是一門頗為奇特的外門兵刃武學。老三紫面天王黨無敵,神力無匹,使一個六十二斤重的獨足銅人,如拈根蘆柴棒似的。老五鐵漿金菩薩金山燾,練就一身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外家功夫,已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他使的鐵槳,用的是‘瘋魔林’的招式,甚為兇猛厲害。一套羅漢伏虎拳,亦鮮有對手!”

“那太湖五雄的老大與老四呢?”羅豪揚追問道。

“太湖五雄最可怕的也就在這地方:他們的老大隻知叫霍精劍,是使棍棒的絕頂高手,有個外號叫如意天龍長劍王,也有人叫他金棍王,用的兵器叫如意天龍棍,是白金做的,據說他能運一種獨特的功夫,使金棒可硬可軟!至於他究竟長得怎樣,很少有人看到。有的說他是個彪形大漢,有的說他是個乾瘦老頭,也有的說他是個文士,人言言殊。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武功、心計定在老二老三之上,否則又如何服眾?以陰文鏗、黨無敵他們為人,又豈是隨意讓人擺佈的主兒?至於老四,那更神秘了,人家連他真實姓名都不知道,而他的形象更是幹變萬化,有的說是男的,有的說是女的,因而他留給人們的,只是一個外號‘千面人’!據說,他可能與星宿海項家有關連。”

“會不會是那個逃掉的黑衣人?”胡簡琴道。

“不會的。”大弘禪師肯定地道,“逃掉的黑衣人,受命於那個同我交手的黑衣人,如逃掉的黑衣人的‘千面人’,那只有老大、老二、老三才能對他下令,但那個與我交手的人,不是太湖五雄中人,其武功甚至略遜於逃掉的黑衣人,並夾雜著星宿海金鷹項青焰的家傳武功:神力鷹爪!”

“那麼,那星宿海金鷹項青焰又是什麼人?與方丈交手的人會不會就是‘千面人’?”羅豪揚又問道。

“‘金鷹項青焰,星宿一妖仙。’項家世代居住星宿海,所傳武功除了神力鷹爪功與大小擒拿手法是武林中正派武功外,其餘的都是邪門武功,被稱為西域邪派第一高手,與東海巨靴島主邦靈公,合稱為‘西妖東魔’!其神力鷹爪功與淮陽鷹爪王的大力鷹爪異曲同工,另有金身揭諦拳、攝元五丁掌等許多功法。”

“據說練金身揭諦拳,是全身裸體、遍塗金粉,只留下命門通氣,可刀槍不入,堅如鐵石!攝元五丁掌能攝人三魂六魄,男取元陽,女採元陰,邪毒得很!他們還有一種特殊的身法,練到最高境界,能一個身形幻出九個身形來,稱為‘九幻奇形術’!”這回是清山在說項青焰的事了。

“那與我交手的黑衣人只會神力鷹爪功,其他武功甚雜,似不是項家嫡系所傳。”大弘禪師道。

羅豪揚聽後默然無語,他原以為危害武林的只有“潛龍門”,不想還有五毒教,還有“西妖東魔”這些邪魔。

如果“潛龍門”與這些邪魔聯手,怕更不易對付了!

“羅公子,這兩年來,你都在幹些什麼?有沒見到過你兩個兄弟:郭驚秋與燕公子?”胡簡琴問道,她說到“燕公子”三字時,語聲不由有些加快了,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特異的神色,有些羞怯,又有些苦澀,但掩不住對他的關切。

“我這兩年大部分在北地轉悠、流浪。當過腳伕,伐過木頭,放過馬群,也作過遊學士子、短期的富戶家西席,教過兩個又胖又笨的富家子弟,也在農村幹過短期的麥客,還當過一個傷科郎中的下手,給一個算卦老頭跑過腿……開封、洛陽、長安、鄭州、保定、關東都到過。我想尋找‘潛龍門’線索,但‘潛龍門’真‘潛’起來了,連鬼影子也沒遇上一個!只是吃了不少苦頭,長了不少見識,是真的。”

羅豪揚感慨地道。

“你沒回過鏢局,沒見過紫小姐?”胡簡琴問。

“沒有。我怕回到鏢局就再也出不來了!我要自己親自去查訪兇手!”

“紫小姐自你那天不辭而別後,很是惦記你呢!”胡簡琴道。

“……”羅豪揚想起那溫柔的、對他雖從未明言過但含著綿綿情意的紫小鳳,眼前頓時浮起一個靦腆、溫順的少女面容來:

柳眉彎彎的雪白潔瑩中透著桃紅的瓜子臉,像葡萄珠兒一樣甜津津的眼睛兒,向上翹的微帶笑意的小巧的櫻桃嘴的嘴角,她溫聲而輕軟地叫道:“豪揚哥……”……又浮起在上雲霧山“步雲宮”時,紫小鳳盯著自己看得出神的那模樣以及發覺失態後,臉一紅,低下頭來用眼睛向上斜睨自己的那種又嬌羞又狡黠秀慧神態,以及自己走鐵索橋遇險時紫小鳳的驚呼和過橋後她臉色蒼白,驚魂猶悸地望著自己說“豪揚哥,嚇死我了!”的情景。還有一些平常相處中的音容笑貌。

最難消受的,是純情少女的一片真情。

他又何嘗不知紫小鳳的心事?但他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儘管他也喜歡她,對她有好感,甚至在有人提及她與自己的婚姻之事時,心也曾那麼急促地跳過,似乎也動了心,但他最終發覺還是沒有愛上紫小鳳。

他只是在心目中把她當作好朋友,當作妹妹,她對他的情,以及她父親紫伯伯對他的大恩,都使他產生一種心虛的、負疚的感覺,甚至有些怕見到他們。

也因有這一原因在內,他到了京城,也沒敢回鏢局去,只是懷著對紫伯伯、舅父和紫小鳳的惦記思念之情,易容成一個陌生人,在鏢局門口走過一次。在內心,他又何嘗不關心他們的安危,關心他們是否過得歡快?

但出於一種也許是自尊感也許是負疚心,他終究沒有踏進這個對他來說,曾是那麼溫暖地生活過的臨時的家!

這一種心情,又有幾個人能理解?

羅豪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心中的千言萬語,把那種複雜的心情,全通過這一聲長嘆排遣出去,傾吐出去!

——但,真的能吐得出去嗎?

“你走後,雲小姐也心事重重。唉,你與燕公子一夜之間都走掉了,也不知為了什麼事兒。弄得雲大俠也滿是不高興,常看到他陰著臉負手散步在湖中村中、聽松軒裡,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喂,你們是怎麼出去的?‘步雲宮’兩道關口,都把守得很嚴的!”胡簡琴問。

“我們曾看過石門開啟方法,有時也跟著石門的楚大個子叔叔及外面看守索橋的張前輩聊聊、玩玩。我曾跟燕二弟開玩笑說,別看‘步雲宮’守得嚴,那是指外面要想找進來、攻進來,不容易!如欲從裡邊出去,倒挺容易的,只要把看守的人借親近的機會點中他們的穴道,就可出去了!不想後來真用上了!我出來時,見看守的門已開著了,看守的人被點昏在那兒,那肯定是燕二弟乾的!如要說難,就是夜裡過索橋難一些!但我當時只想跑出去,再憑著我練過夜眼,倒還大概看得清,那夜又沒風,鐵索也平穩,就讓我給闖了過去!我以為燕二弟在前面,就拚命追,但竟沒追到他!”

“他……”胡簡琴臉上不由露出擔憂的神色,緊張地問道。

“他並沒出事。我曾在鄭州丐幫分舵,見過郭三弟,他為了把我留在步雲宮的信送到二弟手裡,在離開步雲宮後,特到洛陽跑了一次,見到過燕二弟,他正隨他原來的師父學劍。你知道我郭兄弟嗎?他已被議定為南北丐幫幫主共授武功的未來一統丐幫幫主了。——當然,這還得看他將來能否為丐幫建立大功,並且武學,為人如何!但如沒意外,就基本定下了。他現正隨丐幫北支幫主歐陽浩然學降龍十八掌呢!丐幫北京分舵舵主飛龍八手丐也傳他絕技呢!”羅豪揚道。

“郭老三倒好福氣!只是他別把丘展弄蛇的本事也學會了!養兩條蛇在口袋裡,隨時會鑽出來咬人,怪嚇人的!”胡簡琴道。

“怎麼,你也知道丘大俠這一手絕活啊?”

羅豪揚想起在西山碧雲寺大祭典時,見丘展手握雙蛇,自己心中不無驚駭的情景,不同笑問道。

“他這飛龍八手丐的名號,早就傳遍江湖了。”胡簡琴道。

“對,我忘掉令尊是飛俠了!”羅豪揚道。

一聽提到父親,胡簡琴不由心往下一沉,好不容易勾起的一絲歡快的情緒一下子給壓下去了,頓時緘默著微微用潔白的牙齒咬著秀美的嘴唇,陷入痛苦不安的思緒中。

“胡姑娘,你別為令尊擔心、難過!如今夜無事,到天明後,大夥分頭去尋找,總會有什麼線索的。同時那帶走令尊的人,似乎並無多少惡意,他兩次下手,都只是將人點昏而已,並未下毒手。也許與那夥黑衣人不是一路的。”清山安慰胡簡琴道。

“但他如不是黑衣人一路,又為什麼救走他們呢?貧僧想了半天,還是覺得這事難以找到解釋。”大弘禪師沉默半晌後,心中煩亂地道。

是啊,如不是一路的人,那人又為什麼救黑衣人呢?如是一路的人,又為什麼下手這樣仁慈呢?

——不用利索的殺手,而消耗功力用點穴手法呢?另外,從這人出手後,武功奇高,他又會是誰呢?

這一切都是謎!百思不得其解的謎!

正當大家又一次陷入冥思苦想中,各自久久地沉默不語時,在岑寂中,偶爾聽得從遠處傳來一聲雄雞的初啼。

看來,一夜,將要平安過去了!

雖然出了不少變故,但太湖五雄的人,確如大弘禪師所言,今夜是不會來了!

大家起身到天井裡,天還是烏灰灰的,天上依舊繁星閃爍!

羅豪揚對大弘禪師道:“方丈,我還有一個同伴,住在‘湖山樓’寓邸。為怕招人猜疑,我得走了。如有什麼消息,可趕緊來告訴我,我住樓上丙號房間,丁號房間是我同伴的,如我不在,也可請他轉告。我有什麼線索,也會馬上來轉告的。”

“好,羅公子,路上小心!”大弘禪師道。

“羅公子,走好!”胡簡琴、清山、清海他們一齊道。

羅豪揚抱了一下拳,縱身一躍,跳過寺院圍牆,矯健地消失在夜色中了。

望著羅豪揚離去,清山點首嘆道:“不愧為名俠之子,有乃父之風!善哉!善哉!”

“我觀此子,以後武學造就,不可限量!阿彌陀佛!但願他也能像其父一樣,能降魔衛道,造福武林!”大弘禪師沉聲道。

胡簡琴聽到這些,想起與羅豪揚常在一起的俊美儒雅、瀟灑風流,文學武功均不亞於羅豪揚的燕小山來,又想起自己目前處境,不由心境黯然,熱淚欲滴!

啊!神秘的充滿著謎的寺中之夜啊!

刀光劍影,透著血腥兇殺的,又含著潛滋暗長、脈脈此情難訴的相思的,寺中之夜!

就像靈貓一樣輕盈,猿猴那樣敏捷。

當羅豪揚無聲無息地回到“湖山樓”自己的房間,走向自己床鋪時,驀地發現有人已佔據在他床上。

他心猛一震,拔劍在手,低聲喝道:“什麼人?”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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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39:2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卷 江湖風波惡  飛天鐵狐

忽聽床頭有人輕笑:“賢弟,你怎麼一個人去了?這倒好,讓我為你看人!”

“是大哥!”羅豪揚道。

火石一閃,點亮了床頭的燈,映出歐陽石俊美的臉來。同時也映出床上躺著的一個月白布衫的大漢來。

原來歐陽石只是伏在床頭小几上假寐,真睡在床上的是這個大漢。

“這人是誰?”羅豪揚問道。

“噫,這不是你帶來的人?”歐陽石問。

“我帶來的人?”羅豪揚如墜五里霧中,滿頭露水摸不清頭腦來。

“我一覺醒來,想問問你什麼時辰了,過來一看,你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床上就躺著這個人,被點了睡穴昏睡著,還有一張紙條,這難道不是你寫的?”

歐陽石說著,把一張二指寬一指長的一張紙條遞給羅豪揚,“我正奇怪呢,你寫字怎麼這樣難看啊!”

羅豪揚接過紙條,只見上面用歪歪斜斜的如蚯蚓爬的字,寫道:“好生看守此人!”這字如初發蒙的學童寫的!

羅豪揚不由一笑:“我什麼時候,會寫這一手蚯蚓書了?”

然後走到床邊,仔細打量起床上的大漢來:

那大漢略有四旬左右年紀,八尺多高的身材,身體削長,手長過膝,修眉鳳目,容長臉型,臉色蒼白,蓄著一部一綹清髯,相貌清秀,不似惡人,只是臉上缺少了一種健康人的精氣神兒。

這人,羅豪揚並不認識,但臉容依稀像見過的。

只是這人怎麼突然出現在他房間裡呢?這事真來得蹊蹺。

“這人是誰?”見羅豪揚這樣細心地觀察,歐陽石問。

“我也不知,待我替他解開穴道後,問問他吧!”說完,羅豪揚駢起雙指,在大漢身上兩個部位點了兩下,又在他胸口上輕拍了一掌,那大漢頓時睜哥眼睛來,眼睛甚是清明,還透過一股凜然不可輕侮的氣質來。

“請問,你是何人?怎麼到這兒來了?”羅豪揚問道。

“請問,你是何人?為何帶我到這裡來?”那人反問道。

“首先我要解釋一點的是:我今夜有事外出,回來後發現你在我訂的這間客房裡了。至於我,我姓羅,是偶爾在江湖中走動的無名小卒,本是考功名的,功名不就才棄文習武,實是文不成,武不就之人!”

“我只是一個落難的江湖人。既然你我素不相識,我想你也不會留我的。但我有病在身,無法行走,我有相識的朋友在青山寺,請你代為通告一聲,叫他們來領我好嗎?”那人道。

羅豪揚心中猛地一跳,叫道:“你姓胡?”

“原來你是知道我身份的,那又何必演剛才那出戏呢?”那人冷冷道,“不錯,在下姓胡,你們要找的胡古月就是區區!反正落到你們手上,我也沒打算有好果子吃!尊駕大概就是太湖五雄中的老四‘千面人’吧?”

“你,你真的是‘千變萬劫,飛天鐵狐’胡古月胡大俠?”羅豪揚驚喜地問。

“……”那人看了一眼羅豪揚,臉上露出受人奚落的痛苦之色,合上眼轉過臉去,不說話了。

“令媛是胡簡琴胡小姐?”羅豪揚又追問一句。

“你、你怎麼知道?你們把我女兒怎樣了?”

那人身體一震,雙目一睜,驚憤地看著羅豪揚,語調中透著惶恐不安,骨肉之情,父女之性,溢於言表!

“胡大俠少安毋躁!在下羅豪揚,是令媛在步雲宮習武時相識的朋友,胡小姐與大弘方丈他們都還平安。”

“你是羅公子?”胡古月聽後驚問道,這意外的奇遇,使他從自份必死的境地中給解脫出來,語聲中不由透出欣喜,“我聽小女說起過你,還有一位燕公子,說是與你們一起的。”

“那是在下義弟燕小山燕劍南。”

“對,是叫燕小山。”胡古月至此時眼神中戒意始消失,問道:“羅公子,你怎麼在這兒?又怎知青山寺的事?”

“這,說來話長了。我想先問前輩,你怎會給帶到這裡來了?”羅豪揚問。

“公子既從青山寺來,定知我的事了。我自兩年前中了太湖陰老二的三陽絕屍手後,就一直在青山寺養傷。你看我身上體膚,俱都乾裂開了!每天須得三個時辰一次,用雞蛋清與鹽調和,洗擦身子,還須得日以生雞蛋與鹽為食。否則,連十日也活不過!我只覺全身火烤火燎的,口渴無比,但我不能喝水,喝水則體膚出血!”

“我雖有內力,但須將內功都用來抵禦三陽絕屍手之熱毒蔓延。每逢子、午二時,全身熱毒發作,百骸欲裂!渾身如萬針攢刺,十分難熬!開初尚輕,但日比一日為甚,每臨發作須得用全身功力相抗!每天發作之機,總要讓寺裡兩個小沙彌替我用雞蛋清擦洗身子。”

“今夜到了子時之後,也是如此。我由兩個小沙彌擦好身子,換好衣衫,朦朧入睡之時,忽聽上面兩個小沙彌撲通撲通的倒地聲,他倆剛從我地窖裡上去,連暗門還沒關上呢!接著不一會兒,又傳來了兩人中了暗算後倒地聲以及鍾僧的一聲短促的低叫聲。我知有人來偷襲,意欲對我不行,但我這兩年來每天抵禦熱毒,內功消耗殆盡,又在剛經過一場與熱毒的力搏之後,全身乏力,哪有自衛之力?唯有束手待斃了!”

“不一會兒,眼前一黑,燈下出現了一個蒙面人,問道:‘你是中了三陽絕屍手之人?’我想他一定有備而來,這一點瞞不了他,就點了一下頭。那人不說二話,便出手點了我七處麻穴,最後點了我昏睡穴!後來就一概不知了!”胡古月詳細地談了今夜經過。

“那人身材高矮胖瘦?是何口音?可是前輩認識的人?”羅豪揚問。

“那人身材適中,口音聽不出,用的是京白。我敢說,那人絕不是我所認識的人。”胡古月道,“在下別無所能,凡與我照過相、說過話者。其形,其音,見則便能辯別的!從沒搞錯過!”

“這一點我相信。否則,前輩也不會闖出這麼大的俠名來。”羅豪揚笑道。

“只是,我這一輩子算完了!”胡古月不由傷感地嘆了一口氣,“中了三陽絕屍手,如果以雞蛋清與鹽解救,最多能活三年!本來,華山派的九陰清元丹可救的。但我與華山派素無交往,而且我的名聲也不太好,在那些名門正派眼中,最多算個俠盜而已,華山派這樣的人,未必看得上我一眼。”

“而且,據說九陰清元丹煉成很不容易,總共只有八顆,還是上兩代遺傳下來的,珍貴無比,即使是華山派的朋友,也未必一定能求到。——唉,千古艱難唯一死。大不了是一個死字!羅公子,你看我在刀頭劍尖上滾打了幾十年,到頭來還如此看不開,讓公子見笑了!”

“不,我覺得並不可笑!人好好活著,誰願意去死?尤其像前輩這樣正處盛年,正是大幹一番,成就更大俠名之際,又有愛女相娛,誰肯這樣去死呢?何況還有這一擊之仇?”羅豪揚道。

“羅公子,你可稱是我的知己了!”胡古月感奮地道。

“我聽說中了三陽絕屍手,還有一種解法。”羅豪揚道,但隨即又為難地皺了一下眉:“只是那天山雪蓮,不易得手!”

“羅公子,你有什麼解法?天山雪蓮不知三個月前採到的,管用不管用?簡琴來時,帶了一朵天山雪蓮,養在一隻冰玉瓶裡,昨天看時,還是花瓣嬌嫩得很呢!”胡古月興奮地道。

一個瀕臨絕望的人驟聞有救治生命的希望時,總是這樣興奮的!

“我聽說,以百毒神珠浸酒,再食幾片天山雪蓮瓣,能解三陽絕屍手!”

“是嗎?”胡古月眼中射出強烈的光芒,但隨即忽目光一黯:

“百毒神珠,是崆峒派葉二先生的三大寶物之一,崆峒派的人,似乎都不怎麼好打交道的,此物恐難借到。”

“胡前輩有所不知:葉二先生已將百毒神珠贈我了,喏,這串珠子便是!”羅豪揚摘下頸上珠串,給胡古月看。

“啊!太好了!太好了!”胡古月用手撫摩著這一顆顆光滑的珠子,連聲道。

“前輩,你好好在這睡一覺,待天大亮後,再叫方丈他們過來。昨夜前輩失蹤了,同時還發生了遭黑衣蒙面人攻打青山寺的事,大家都一宿未合過眼呢!”

羅豪揚隨即將青山寺之事說了一個概略。

“好!好!我睡。”胡古月道。

羅豪揚隨即點了胡古月昏睡穴。

“好啊!你一個人去,竟冒了如此大的風險!這還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既然你沒誠心,那我們絕交吧!”

歐陽石緘默丁老半天,這時開言道,聲音中充滿了氣憤,說完站起身,便欲往外走!

“啊唷我的大哥哎!”羅豪揚見歐陽石發了脾氣,氣呼呼地欲要離去,忙道:“你聽我說好不好?——我本想叫你的,因見你呼嚕呼嚕的,睡得真香,不忍打擾了大哥夢會周公的雅興。下不為例行不?”

邊說邊笑著伸手來拉歐陽石。

“你別拉我!”歐陽石一拂衣袖,氣惱地道:“別以為陪一下笑臉就可了事!你什麼小心眼兒我不知道?無非是嫌我這位哥哥武功低微,怕我跟去誤了你的事唄!好,我武功差,不配作你的大哥行不?你另找一個武功高的作大哥去!”

“哪裡?大哥的武功比小弟我高多了,那次在揚州‘榮華園’打的那路五行拳,功夫俊極了,比小弟我強上十倍八倍,又有架勢,又有功力,打得舒展大方,瀟灑自如!而小弟那些粗手粗腳的功夫,根本不好與大哥比!”

羅豪揚說著好話,笑道:“我的大俠客大哥,你就不能放小弟一馬?”

“你這話當真?”歐陽石道,“我真的武功很俊?”

“真的,真的,千真萬確!”羅豪揚見有轉機,忙應道。

“唉。”歐陽石嘆了一口氣:“雖知是你編了這套話讓我高興,但我偏又信你這一套糊鬼的鬼話!真拿你沒辦法,誰叫我們結拜成兄弟呢?好,這次揭過不提,下次可不興這樣!其實,我也知你是好心,怕我有意外,但你放心,我自保能力還是有的!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大哥的武功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差勁呢!——另外,如不能生死與共、患難相濟,那還算什麼兄弟?”

明明是下九流的武功,還說不差勁。

羅豪揚心裡這樣笑著這位愛鬧些公子哥兒脾氣的大哥,不過對歐陽石的注重兄弟友情,又不由深受感動。

“賢弟,你既然一夜沒好好睡過,現在也眯一會吧!我睡夠了,等會吃飯時再叫你。”

歐陽石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羅豪揚,溫聲道。

“那,我稍躺會吧,反正這張床頗大!”羅豪揚向歐陽石一笑:“這就有勞你了!”

然後上床躺子下來,一會兒竟鼾聲也起來了。

十八歲的年齡,在這燠熱的夏夜接近天亮時分,正是最愛睡的時候,何況,又一夜不曾好好合過眼,又與人打了一場呢?!

歐陽石見了羅豪揚的睡相,目光變得溫和起來,臉上浮起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默默地看了羅豪揚一會,然後順手拉過一條薄毯,輕輕地蓋在羅豪揚身上,坐在窗前,望著燈火,靜靜地想著什麼,臉上露出一種複雜的表情來,最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這位錦衣玉食的美公子,又有著什麼心事呢?

用過無錫特產的清水油麵筋與鮮肉餛飩的早飯後,羅豪揚正想去青山寺。

由於睡了一小覺,加上早上吃的是無錫有名的“小方壺”麵店做的餛飩,不由精神煥發!

“小方壺”的餛飩,那是以淨豬腿肉做餡,並配有蛋皮絲、香乾絲、紫菜末、榨菜末,開洋等料作的鮮肉餛飩,那皮子不薄不厚,光滑白瑩,衝在細鹽、上等醬油、姜、白糖的熱水碗裡,猶如一隻只銀元寶!吃上去,又香脆又滑潤軟勁,滿嘴是鮮而美的味道。

——你想,歐陽公子看中的東西,能差嗎?

其實也不一定歐陽公子看得準,只要肯多花銀子,買來的東西,總比較好一點的。

而歐陽公子恰好最大的優點是買東西總喜歡挑最名貴的買。

羅豪揚正要出門,小阿福進來了,告訴羅豪揚:“下面有二位客人找!”

羅豪揚忙下樓去看,來的正是胡簡琴與清海。

“羅公子,我們有件好消息要告訴你。”胡簡琴道,一夜未曾好睡,她仍顯得那樣英秀過人。

“我也有一條好消息要告訴你。”羅豪揚笑道,“先說你的,可是找到了胡大俠?”

“不是。家父暫時尚無消息,已派辯識、辯機幾個師兄弟打探有關消息去了。”胡簡琴提到父親,不由神色一黯。

“那又有什麼好消息?”羅豪揚不解地問。

“昨夜那些黑衣人,一個也沒跑掉,都關在香積廚庫房裡。”

“你是說,那些突然失蹤的黑衣人?”羅豪揚驚訝地問。

“是呀!那十三個黑衣人都在,活的,死的,一個也不少!這些人又全讓那種古怪的石頭點穴拳給點了一下,不到今夜子時,誰也解不開其穴道!罰省僧室與香積廚庫房相鄰,我們怎麼也想不到人被關那裡面的!要不是早上做飯,恰好廚房的米吃光了,到庫房去拿米,否則還不知道呢!”胡簡琴道。

“那個使石頭拳的人真怪,昨夜跟我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羅豪揚想到房中“飛”來的胡古月,不由微笑道。

“羅公子,你有什麼好消息?”胡簡琴問。

“那好消息才是真正的好消息呢!”羅豪揚道,然後反問,“胡小姐,對你來說,現在什麼樣的消息,才能稱得上是最好的?”

“最好是能打聽到家父下落,他並不曾落到惡人手裡,真如你昨夜說的,被一個能看好家父之傷的好心人帶去了。”胡簡琴道。

“一切如你所聞,令尊此時正在一個據說能醫好他的傷的人那裡安睡。”羅豪揚道。

“羅公子,人家這種心情,你還開玩笑?”胡簡琴聲音中透出不悅。

“真的,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他。只是我還不能確定這人是真是假,據我看,是真的胡大俠!”

“那在什麼地方?能醫好他這傷的是誰?難道‘金指扁鵲’浮丘老前輩到了?還是崆峒善解百毒的葉二先生?”

胡簡琴興奮地問。

“地方就在上面樓上,能醫好令尊傷病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是你?”胡簡琴驚喜地問,聲音中半是高興半帶疑慮。

“正是。不過這得靠你合作。我們現在就上去看看吧!”羅豪揚道。

於是,在羅豪揚房間裡,出現了父女相見的動人場面,這種親人之間的相互關切,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心腸發熱呢?

羅豪揚待他們相見的歡樂平息後,簡要說了事情經過與治傷事宜。同時請清海回去,叫方丈與清山一起過來,共同商討昨夜之事,以對太湖五雄,有一個正確的判斷。

清山回去了,羅豪揚、胡簡琴著手為胡古月治傷。

昨夜在前殿冥思苦想之時,哪曾料到事情會是這樣變化的呢?

這一切奇奇怪怪的事發生,難道真只是出於天曉得出自誰手的開玩笑的惡作劇?

下午。

“湖山樓”樓上丙字房間。

羅豪揚、大弘禪師、清山、清海、胡簡琴、歐陽石以及服飲了百毒神珠酒與天山雪蓮瓣,已無病痛之累,精神已顯然好了許多的胡古月,在一起琢磨太湖五雄的事。

“胡前輩,你說說兩年前十二連環塢一役的經歷吧,你遇上的究竟只是太湖五雄,還是‘潛龍門’?”羅豪揚道,“也許這對破解昨夜之謎有所幫助。”

“羅公子既然要聽,我就從頭說起吧!”胡古月道,“我們師兄弟四個,想你已知道了。我在師門中,是老三。

自離了師門,師兄弟很少能聚一聚的,大多隻是鴻雁往來。況且我與高師弟都屬於遊蹤無定的人,不過我比高師弟好一些,有嬌妻,還有一個女兒。”

“高師弟是家綁在腿上,人在哪,家也在哪的‘獨身’大俠!我則在某個地方,不為人知地安了一個家。江湖上同道稱我為‘飛天鐵狐’,以為我一直是滿天飛的獨身飛盜,其實近二十年來,我有一半日子呆在家裡,安享天倫之樂,為了給人以四海飄蕩,居無定處的感覺,我每隔一段時間出去行俠,或懲惡,或盜劫!地點也時而山東時而湖南,天南海北,變化無定。”

“胡前輩俠名遠播,江湖中人都交口讚譽的。”羅豪揚道。

“羅公子說錯了,我俠名遠播未必,罵名遍地倒是真的!讚我的,稱我一聲‘遊俠’‘飛俠’,恨我的,無不罵我‘飛賊’‘狡盜’!也難怪他們,我盜走他們巧取豪奪的財寶,或者懲治了他們為非作歹的親友,還能指望他們說好話?何況我這人,有時也憑個人好惡行事,難免幹些為名門正派中人所不喜歡的事,我於別人對我的譭譽並不太看重,愛我行我素,為此也得罪了些武林朋友!”

“華山派大概就是因你硬插手,將一個華山派的道姑配給一個窮書生,而對你抱怨恨的吧?”大弘禪師插言道。

“這事,其實高師弟也有一份,他告訴我:杜陵有個書生,很有骨氣才氣,做詩做得相當好。可惜文運不佳,考舉人,三戰皆北,到頭來還是一個‘白衣卿相’,家境也極貧寒!旁邊道觀裡一個美貌道姑,對那書生很是傾慕,但她是全真道的,也曾學過幾年武功,說來也還是華山派的弟子。格於華山派門規極嚴,她雖常與書生往來,不敢同書生成婚。”

“高師弟原以為是道姑褻亂三清聖地,與書生私通,待問清那道姑與書生的事後,對那位守身如玉、志操冰清的道姑與懷才不遇的書生很同情。他找來對我說,他那雙手只會殺人,不會救人,這事得請我去做!”

“於是我助了那書生一筆足以養活一家一輩子的銀子,叫他娶那道姑。那道姑還不敢違背門規,我拍胸保證,以‘飛天鐵狐’四字擔保,華山派決不會找她麻煩的!我先斬後奏,讓他們完婚後,再去找了華山派掌門明真人,說了此事。”

“華山派與我素無交往,對我所作所為本有微詞,這一鬧差點當場鬧僵,刀兵相見!——不過為了那道姑與書生,這也值了!唉,那書生的詩作得真不錯,有唐人風格,以在下管見,當不在王摩詰之下!”

每個人談到自己得意事,總愛多說兩句的,飛天鐵狐胡古月也未能例外。

“爹,你還是快說十二連環塢的事吧!”

“好,這就說到了。”胡古月道,“我與二師兄出了師門還真沒好好聚過幾次。只記得一次在洛陽,二師兄家裡,二師兄你那時家道還過得去,只是伯父新過世,那次我是來弔唁的。還有就是你到了通州狼山後,我曾到鎮江辦事,特來看過你一次,我想不到二師兄你竟也會出家的!此後一直未見過面。二師兄到了無錫後,給我寄過信,約我來無錫、蘇州一遊。另外,我也接到十二連環塢塢主神拳楊景楊大哥的信,他也約我到蘇州小住!”

“我與楊大哥相識,是我有一次去盜山西大同一個姓袁的致仁大官家一件寶物時,正遇上鐵手捕快、拘魂神鉤他們‘公門四大高手’,來袁家臨時作客,我行事雖小心,但還是被那些靈敏得象狼犬的鷹爪孫給發覺了;結果惡戰一場,差點要了我的命!”

“鐵手捕快曲逢春,拘魂神鉤唐六合等師兄弟四個,都是天下第一名捕、刑部總捕頭鬼見愁柳闊英柳捕王的得意高足,為柳老頭十三大弟子中之佼佼者。幸好你沒遇上柳老兒,否則,怕我這作師兄的連和尚也當不穩,要做劫牢反官的強盜去了!”大弘禪師道。

羅豪揚不由想起那個當年在西山碧雲寺見過的披黑披風的鷹鼻勾目的瘦高老人來,想不到那個老人會有一身令武林人刮目相看的武功,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四大公門高手聯手下,我使盡全身解數,才逃脫,但身上中了兩鉤,一鐵手,一劍,一掌,受傷不淺,我逃出大同城十七里路後,因流血過多,內力不濟,竟昏倒在地。幸遇楊大哥他們救了我。在那次之後,我與楊景、周滄浪結成了異姓兄弟!”

“接了師兄與楊景的信,我本早就想到蘇州、無錫一行了,但那時正接到‘步雲宮’雲大俠的信,囑我把小女送到‘步雲宮’習武,於是我親送小女到步雲宮。後來又因一個被我廢掉了武功的對頭,請了高手,約我報仇。我為這事又跑了一次。待此事了結後,才到無錫來。這就是兩年前我來無錫、蘇州的原因。”

“我先到了無錫,在師兄這裡住了三天,然後由師兄請了一個常在無錫、蘇州間往來的太湖船家,那人叫劉長善,送我到蘇州去。”

“是的,鐵篙劉長善,那人是個蠻有骨氣的人,人在太湖住,就是不入太湖五雄的夥。他有一身天生的神力,如肯練武,必是一個好手!”

“他操舟行船、捕魚捉鱉,件件內行,駕起船來如飛一樣,又有一身好水性,在太湖漁民船戶中,提起鐵篙劉長善,人人佩服的。他家就住在蘇州木瀆靈巖山附近,橫濱河邊上。”大弘禪師道。

“我就由這位劉長善駕船相送,經太湖到了蘇州。到了蘇州後,先一人遊覽了一下蘇州風光,直到傍晚時,才去正式拜訪楊大哥。”

“楊大哥他們十二連環塢的總堂,設在桃花塢。兩百

來號人,聚在一起,刀槍明亮,紀律嚴整,好不熱鬧、威風!但那天晚上,楊大哥為我設的接風酒,設在楊大哥的私宅。說是私宅,也無家眷,只是楊大哥平時起居之所,離大寨不過五、六十丈遠。”

“楊大哥與董斌、周滄浪兩位副總塢主,以及內三堂外三堂的堂主、香主都來了,設了山珍海味的水陸大席,一起開懷暢飲,邊飲邊談論江湖、武林中事。唉,好不快活!二師兄,可惜你出家了,否則,這種場面也少不了你的!”

“阿彌陀佛,幸好未去,否則,也不挨一記三陽絕屍手?”大弘禪師道。

見大弘禪師一本正經地說俏皮話,大家不由莞爾。

胡簡琴笑道:“二師伯,你那老鷹臉說笑話時,有趣極了。”

“是嘛!”大弘禪師看了一眼胡簡琴,又看了一眼羅豪揚,嘴角上掛起一縷笑意。

“師伯,你……”胡簡琴不由臉紅了一下。

大弘禪師見狀,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胡簡琴以後再也不敢笑這位相貌刻板、性情嚴肅、不苟言笑的二師伯了。

“我們在飲酒時,楊大哥問我,怎麼到天晚了才來?難道摸不到路了?否則,這酒席就不致這樣草率了,他可以請蘇州所有的名廚來,各做幾隻拿手菜。我告訴他,先看蘇州風光,在獅子林、滄浪亭看著看著,不由被那些玲瓏精巧、千姿百態的太湖石壘成的假山迷住了。那園林設置,明暗、虛實、遠近、山水、樹石、亭閣、廊榭,無不曲盡匠心。要不惦著來拜訪大哥,真想在那裡看上三天三夜!”

“楊大哥聽後笑道:‘胡賢弟,你倒很有幾根雅骨!我這大哥只會領弟兄們做些沖沖殺殺的事,幹些沒本錢的買賣,動動拳頭還可以,說到琴棋書畫,以及這些讓秀才文士樂此不疲的奇石啊、異花啊,就沒興趣了!既然賢弟有些雅興,改天我陪你去找獅子林的主人,讓你住在那裡,好好看看玩玩!在蘇州城,愚兄沒有辦不成的事。太湖是霍老頭的地盤,蘇州是我的。怎麼樣,我當這蘇州的土皇帝,還滿不錯吧?賢弟如肯屈就,我讓賢,讓你來掌舵,我當副手,咱們一起把十二連環塢搞得有模有樣些!賢弟文才武功都好,你來了,十二連環塢又添一大主力軍,就是霍老頭與什麼“潛龍門”來了,也不怕他!’

我一聽,忙婉言推辭,說真的,我這人喜愛自由自在,管人與被人管,都非我願!同時我也聽出楊大哥話中有請我助臂之意,便問道:‘怎麼,太湖五雄意欲不利你們麼?’

楊大哥沉默了一下道:‘至少目前還不會。但霍老頭胃口甚大,那陰麻子陰文鏗,一肚子的鬼才歪點子,把個太湖四十八寨治得好生興旺,他們勢必要擴散勢力地盤,以求更大發展,太湖附近各縣、府,除蘇州,他們都“照顧”到了,怕也不會放著這塊嘴邊的大肥肉不吃的!只是一時還不敢貿然動手而已——因為我們正副總塢主與六堂堂主、香主合起來,實力也不比他們弱多少,如兩家火拚,他們也必定付出相當代價!陰麻子鐵算盤打得精得很,這種賠本的買賣是不幹的!去年十一月,我五十一歲生日,陰老二還親來祝壽呢!只是我近來收到一張無頭帖子,是一個人叫一個小孩送來的,帖子上叫我每年支十萬兩銀子給那小孩,納“平安稅”,否則三年內必滅我十二連環塢,落款竟是“潛龍門”!當時我以為是那小孩冒名行事,付之一笑,打發走了,次日再找,那小孩竟下落不明瞭。我事後細想,益發覺此事可慮。也許“潛龍門”真找上門來了!唉,想不到“潛龍門”比我大的幫派不找,比我小的幫會也不尋,偏選中我十二連環塢開刀!’

說完又是一聲長嘆!”

“自羅大俠被害後,‘潛龍門’名聲直上,一下子成了江湖中人人畏懼的對象,不亞於當年‘圓月教’,讓人有談虎色變之感。那‘潛龍門’門主真是個人物,他先挑天下武功最高的羅大俠下手,真起了威懾恫嚇之效!”大弘禪師道。

“豈止如此?本來三年前西山碧雲寺大祭羅大俠,紫衫鏢王紫相伯聯絡九大門派的人,以共商對付‘潛龍門’的大計,結果給‘潛龍門’不露山,不顯水地傷了武當、少林兩大掌門,把這事給攪黃了。‘潛龍門’主,真是個厲害的人物!”清山道。

羅豪揚望著胡古月,心絃不由繃緊了:

馬上,他就要講述十二連環塢被挑過程了。

這將是又一個瀝血飲恨的故事!

【全書完】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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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2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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