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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45:3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幻中游  作者:煙霞主人


朝廷開科取士,原以黼黻皇猷,非使叨膺名器。

茲逢選期,人材短少,皆因歷科進士,多甘家居,致有此弊。

伏乞聖裁,飭各省巡撫,查明報部,提京面檢。

如或年力精壯,可以備員,即發往各省補缺。

庶人材出,而百職修矣。謹疏奏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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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46:14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老宿儒七貼方登第

詩曰:

修士讀書認理真,幾忘氣化有屈伸。

遊魂為變原不昧,漫道人間無鬼神。

卻說萬曆年間,湖廣黃州府羅田縣,有一個秀才,姓石名峨,字峻峰,別號嵐庵。乃洛陽石洪之後。為無未避亂,流落此處。家有房宅一所,田地數頃。為人素性剛方,不隨時好,不信鬼神。夫人竺氏惠而且賢,中饋針織外,黃卷青燈,恆以相夫讀書為務。因此峻峰學業成就。每逢考試,獨冠一軍。四方聞風,無不爭相景仰,樂為結納。可惜時運坑坷,�於功名。凡進六場,不是命題差題,就是文中空白。不是策內忘了抬頭,便是表裡漏了年號。一連七次,俱被貼出。但窮且益堅,立志不懈,待至年過四十,卻又是一個科分。這正是:

肯把工夫用百倍,那怕朱表不點頭。

凡大比之年,前數月內,魁星偏(遍)閱各省。揀其學問充足,培植深厚者,各照省數勒定一冊,獻於文昌。文昌奏之玉帝,玉帝登之榜上,張諸天門。名曰:天榜。是科,石峨早已列在天榜數內。及至八月秋闈,三場如意而出。回至家中,向夫人竺氏道:“今科三場,俱不被貼,吾已中矣!”夫人答道:“相公果能高發,正是閤家之慶。”到得揭曉,果然獲蒙鄉薦。及來春會試,又捷報南宮。二年之間,身登兩榜。只因朝綱不振,權奸當道。立意家居,無心宦途。

生有一子,表字九畹,取名茂蘭,一名蕙郎。乃武曲星所轉。從小丰姿超眾,聰明非凡,甫離襁褓,即通名物。七歲讀書,竟能目視十行,日誦百篇。不過三五年間,把五經左史,諸子百家等書,俱各成誦在胸,熟如弗鼎。開筆作文,落落有大家風味。長至一十五歲,不惟文章工巧,詩賦精通,亦且長於書畫。一縣之人群呼為石家神童。峻峰竊喜,以為此子頭角崢嶸,日後必能丕振家聲,光昭祖業。“吾何必身列�班,甘於任人進退耶?”不仕之志,因此益堅。明朝定例,凡一科會試榜發,除鼎甲詞林外,其餘進士,三年內務要用完。因宦官專權,人多畏禍。殿試後,假託事故,家居不出者,十人之中,不下四五。緣此詮選之時,人材短少,吏部奏道:

朝廷開科取士,原以黼黻皇猷,非使叨膺名器。茲逢選期,人材短少,皆因歷科進士,多甘家居,致有此弊。伏乞聖裁,飭各省巡撫,查明報部,提京面檢。如或年力精壯,可以備員,即發往各省補缺。庶人材出,而百職修矣。謹疏奏聞。

疏上,皇上批道:準依奏覽。部文行各省,各省行各府,各府行各縣。

一日,石峻峰偶到縣衙吏房。該管書吏一見峻峰,口稱:“石老爺來的湊巧,我正要著人去送信。”峻峰道:“有何信送?”書吏道:“今有部文提你赴京檢驗,文是夜日晚上到的,今早發房。若不信時,請到房裡一看。”遂讓峻峰房裡坐下,把文查出遞與峻峰。峻峰一見這文,心中不快,閉口無言。書吏又道:“這文提的甚緊,速起縣文,上省去請諮,諮文到縣,約得半月有餘。家中速打點行裝,諮文到時,即便起身。斷勿遲滯,致使再催。”方才說完,這個書吏,被傳入宅裡去了。

峻峰出衙回家,路上度量此事。不覺形諸顏色,到了家中,夫人問道:“相公往日,從外而來,甚是歡喜。今日面帶憂容,是何緣故?”峻峰道:“今日適到縣衙,見有部文,提我上京檢驗。意欲不去,系聖上的旨意。去時倘或驗中,目下群小專權,恐易罹禍網,貽累子孫。事在兩難,躊躇不決,故爾如此。”夫人道:“這事有何作難,皇上提去驗看,原系隆重人材。相公趁此上京,博得一職,選得一縣。上任後,自勵清操,勿蹈貪墨,縱有權奸,其奈你何?做得三年兩載,急為告退。既不至上負朝廷,又可以下光宗族。兩全之道,似莫過此,這是妾之愚見,不知相公以為何如?”峻峰答道:“夫人言之有理,但上京一去,往返須得半載。蕙即年當垂髫,夫人亦系女輩。家中無人料理,如何叫我放心去得?”夫人道:“這卻無妨,我已年近五旬,一切家務,儘可支持。蒼頭趙才,為人忠誠,外邊叫他照料。蕙郎雖幼,我嚴加查考,他也斷不至於放蕩。自管放心前去,無須掛懷。”峻峰道:“夫人既是這樣,吾意已決。”

次日就赴縣,起文上省請諮。家中湊對盤費,收拾行囊。一切親友或具帖奉餞,或饋送贐禮。來來往往,倏忽間已是半月。吏房著人來說:“諮文已經到縣,請石老爺領文起程。”石峻峰領得諮文在手,就僱了一隻大船名為“杉飛”。帶了一個書童叫做“來喜”。擇日起身,又與夫人竺氏,彼此囑託了一番。這才領著蕙郎送至河岸,看著峻峰上船入艙。打鑼開船,然後回家。

卻說峻峰這一路北來,順風揚帆。經了些波濤,過了些閘壩。不下月餘,已到京都。下的船來,才落店時,就有長班投來伺侯。次日,歇了一天。第三日早晨,長班領著,就親赴吏部衙門,把諮文投訖。仔細打聽,進京者還無多人。吏部出一牌道:

部堂示諭,應檢進士知悉:俟各省投文齊集日,另行擇期,當堂面驗。各人在寓靜候,勿得自誤。特示。

峻峰見了這牌,店裡靜坐無事,除同人拜往外,日逐帶著來喜在街上游玩。玉泉山、白塔寺、藥王廟、菜市口,俱各走到。一日,飯後出的門來。走到一個衚衕裡,看見一個說《西遊》的,外邊聽的層層圍著。峻峰來到跟前,側耳一聽,卻說的是劉全進瓜,翠蓮還魂一回。峻峰自思道:“無稽之談,殊覺厭聽。”往前走去,到了琉璃場前。心中觸道:“這是天師府舊第,昔日天師在京,此地何等熱鬧?目今天師歸山,落得這般蒼涼。天運有升沉,人事有盛衰。即此可以想見一班。“憑弔了一會,嗟嘆了幾聲。遂口詠七言律一首,以舒慨雲:

景物變遷誠靡常,結廬何須飾雕樑。

阿房雖美宮終焚,銅雀空名臺已荒。

舞館歌樓今安在?頹垣碎瓦徒堪傷!

古來不乏名勝地,難免後人作戰場。

詩才詠完,回頭看時,路旁一人,手拿舊書一部,插草出賣。要過來看,乃是《牡丹庭(亭)記》。峻峰想道:“此書是四大傳奇之一,系湯玉茗所作。我卻未曾看過。店中悶坐無聊,何不買來一看,以當消遣。”因問道:“這書你要多少錢?”那人答道:“要錢四百文。”峻峰道:“這書紙板雖好,卻不甚新鮮了。從來殘物不過半價,給你二百錢罷。”那人道:“還求太爺高升。”峻峰喜其說話吉利,便道:“既要看書,何得惜錢。”叫來喜接過書來,付與他錢二百五十文。那人得錢欣然而去。

峻峰迴到店中,吃了晚飯。叫來喜點起燭來,把這書放在桌上。從頭看起,初看《驚夢離魂》以及《冥判》諸出,見其曲詞雅倩,集唐工穩,幽思奧想,別有洞天。極口稱道:“玉茗公真才人也!”及看到《開墓還魂》一出,鼓掌大笑道:“人氣聚則生,氣散則死。死生者人之所必不免也。死而復生,那有此理?”伯有作歷,申生見巫,韓退之猶以為左氏浮誇,無足取信。湯玉茗才學名世,何故造此誕漫不經之語,惶惑後人也。疑鬼疑神,學人大病。家有讀書子弟,切不可令見此書,以蕩其心。”遂叫來喜就燭上一火焚之。峻峰在京候驗不題。

但未知蕙郎與夫人在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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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幼神童一相定終身

卻說蕙郎在家,自他父親上京去後,逐日不離書房,功夫愈加純正。母親竺氏亦時常查考,凡平日讀過的書籍,從新溫了一遍。每逢三八會期,求他母親命題一道,作文一篇。非迎送賓客,足跡並不到大門。如是者,兩月有餘。一日,偶到門前,見街上走路的,這個說呂公在世,那個說陳摶復生。唧唧噥噥,三五成群,一直往東去了。蕙郎問趙才道:“這是為何?互相稱獎。”趙才答道:“十字街口東,有個相面先生,說他系雲南大理府人,姓曹名奇,道號通玄子。一名曹半仙。他的相法,是從天台山得來的。相的委實與眾不同,因此鬨動了一城人。大相公何不也去相相呢!”蕙郎道:“我去是要去,倘或太太找我,你說上對門王相公家講書去了。”趙才應道:“曉得。”

蕙郎出了大門,往東直走。又轉過兩道小巷,抬頭一看,已是寓首了。但見口東路北,一簇人圍著個相士。裡三層,外三層,擁擠不動。蕙郎到了跟前,並不能鑽入人空裡去,只得在外邊靜聽。聞其指示詳細,評斷決絕,心中已暗暗稱奇。適值相士出來小解,看見蕙郎便驚道:“相公也是來相面的嗎?”蕙郎答道:“正是。”相士道:“好個出奇的貴相!”蕙郎道:“小生陋貌俗態,有何奇貴?先生莫非過獎了。”相士道:“良驥空群,自應詫目,豈是過獎。相公真要相時,今日天色已晚,一時相不仔細。明日飯後,在敝寓專等,肯賜光否?”蕙郎道:“既是如此,明日定來請教。但不知先生寓在何處?”相士道:“從這條街上東去,見一個小衚衕,往北直走,走到盡北頭,向東一拐,又是一條東西街,名為賢孝坊。從西頭往東數,路北第五家,就是敝寓。門口有招牌可認。”蕙郎道:“我明日定去領教,但恐先生不在家,被人請去。”相士道:“一言約定,決不相欺。”蕙郎作別而去。相士也收拾了壇場,去回寓所。

卻說蕙郎回到家中,步進書房。適趙才送茶到此,蕙郎問道:“太太曾找我麼?”趙才答道:“不曾。請問大相公,曾叫他相過否?”蕙郎道:“這人真正相的好,但今日時候迫促,相不仔細,說定明日在下處等我。我稟知太太,明日飯後,一定要去的。”蕙郎把相面一事擱在心頭,通夜並沒睡著。次早起來,向母親竺氏道:“今日天氣晴明,孩兒久困書房,甚是疲倦,意欲出去走走。街上有個相士,相的出奇,還要求他給相相。孩兒不敢擅去,特來稟知母親。”夫人道:“這我卻不禁止,你但出去,務要早回,我才放心。”蕙郎答道:“孩兒也不敢在外久住,毋煩母親囑咐。”用過早飯,封了五錢銀子,藏在袖內。並不跟人,出門徑往賢孝坊去了。蕙郎一來,這正是:

展開奇書觀異相,鼓動鐵舌斷英才。

蕙郎到了這街西頭,向東一望,路北第五家門口,果然有個招牌,上寫“通玄子寓處”五字。蕙郎走到門前,叫道:“曹先生在家麼?”內有一小廝應道:“現在。”蕙郎走進大門。往西一拐,又有個朝南的小門。進了這門,迎門是一池竹子。竹子旁邊,有兩株老梅,前面放著許多的花盆。轉過池北是三間堂房,前出一廈,甚是乾淨。往裡一看,後簷上放著一張條桌,上面擺著三事。前邊八仙桌一張,擱著幾本相書,放著文房四寶。牆上掛一橫匾,寫道:“法宗希夷”四字。旁邊貼一對聯,上寫道:

心頭有鑑斷明天下休咎事,

眼底無花觀遍域中往來人。

蕙郎正在打量,小廝進去說道:“有客來訪。”那相士連忙走出相迎,道:“相公真不失信,老夫久候多時了。”讓到屋裡,分賓主坐下。叫小廝潑了一壺好茶來,彼此對飲了幾杯。相士開言道:“算卦相面,先打聽了人家的虛實,然後再為相算,名曰‘買春’。這是江湖中人的衣缽,予生平誓不為此。相公的尊姓大名,並系何等人家,暫且不問。俟相過後,再請教罷。”蕙郎道:“如此說先生的大號,小生也不便請問了。”相士道:“相公的貴相,非一言半語,可以說完,請到裡邊相看,尤覺僻靜。”相士領著蕙郎,從東間後簷上一個小門進去。又是朝西的兩間豎頭屋。前簷上盡是亮窗,窗下放著一張四仙小桌,對放著兩把椅子。北山上鋪著一張藤床,床上放著鋪蓋。後簷上掛著一軸古畫,乃張子房杞橋進履圖。兩邊放著兩張月牙小桌,這桌上擱著雙陸圍棋,那桌上放著羌苗牙板。蕙郎稱讚道:“先生如此擺設,真清雅人也。”相士答道:“旅邸草茅,未免汙目。”

兩個對面坐定,相士把蕙郎上下細看了一番。說道:“相公的貴相,天庭高聳,地閣方圓。兩顴特立,準頭豐隆。真五嶽朝天之相,日後位至三公,自不必說。但印堂上微有厄氣,天根亦微涉斷缺,恐不利於少年。相書有云:一八、十八、二十八,下至眉攢上至發,是為上部,主少年。自天根至鼻頭,是為中部,主中年。自承漿至頦下,是為下部,主末年。貴相自十八至二十八,這十年未免有些坑坷。過得二十八歲漸入佳境。到得五十六十,功在廟社,名垂竹帛,顯貴極矣,以後不必再相了。”蕙郎道:“先生如此過獎,小生安敢望此。”相士道:“我言不妄發,日後定驗。”蕙郎又問道:“先生既精相法,亦通柱理嗎?”相士道“相法按八卦,分九宮。命理講格局,論官祿。其實陰陽五行,生剋制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蕙郎道:“如此說來,先生不惟會相,亦且會算了,願把賤造,再煩先生一看。總為致謝,未知先生肯否?”相士道:“這卻使得。”蕙郎就將八字寫出,相士接過來看了看說道:“貴造刑衝不犯,官殺清楚,誠貴人格也。是九歲順行運,自九歲至十九,還在父母運內,無容多說。細看流年,不出月餘,定有喜事臨門。自十九至二十九,這十年大運不通,子平說的好:‘老怕長生少怕衰,中年只怕病與胎。’你這十年行的正是胎運。過此以後,官星得權,百事如意了。但年年細查,不勝推算。待我總批幾句,親身領會罷。遂提筆寫讖語八句雲:

學堂星動繼紅鸞,何料喪門忽到前。

驛馬能牽大耗至,陰伏天牢緊相纏。

幸逢武曲照當命,那怕傷宮與比肩。

壽星應主晚歲運,一生福祿自延綿。

寫完遞與蕙郎說道:“相公,你一生的遭際,盡在八句話中。挨次經去,半點不錯。此帖務要收好,勿致遺失。”遂拱手說道:“語少忌諱,萬望包涵。”蕙郎謝道:“代為指迷曷勝感佩。”就把謝禮呈上,相士道:“老夫半生江湖,只重義氣,不計錢財。相公日後高發,定有相逢之處。何必拘在一時,厚儀斷不敢領。”蕙郎再三相讓,相士極力推辭。蕙郎見其出於誠心,說道:“先生既然不肯,小生另當致敬。尊命安好過違。”遂把封套袖起,相士方才問道:“相公尊姓大名呢?”蕙郎答道:“小生姓石名茂蘭,賤字九畹。住在永寧街上,家君諱峨,字是峻峰。系壬午舉人,癸未進士。現今赴京候檢,去有兩個多月了。相士道:“既然尊翁大人赴京檢驗,不出月餘,定有喜信。這一句已是應驗了。”彼此又盤桓了一會,蕙郎告辭,再三的致謝。相士送至門外,彼此作別而去。卻說這個相士住了些時,不知流落何方。街上再不見他相面了。蕙郎在家不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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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30 14:47: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念民艱掛冠歸故里

卻說石峻峰在京候驗,住至月餘,並無音信。一日,長班走來稟道:“小的今早經過吏部門前,見有牌示了。限於初四日早刻齊集,當堂面驗。今日初三,就是明晨了。老爺把靴帽衣服,逐一打整停當。小的明日早來,好跟老爺同去。或坐車,或坐轎,今日僱下,省的明晨忙迫。”峻峰稱了三錢銀子,著長班去僱車子,就把衣帽等物,逐一檢點了一番。叫來喜俱各包妥。用過午飯,轉瞬天黑。峻峰早早關門睡去。

次早起來,叫來喜要水洗了臉,梳了頭,用過了早飯。店主方才去開店門,長班進來稟道:“車子已到,請老爺早去,勿致有誤。”就把衣包、帽盒,送在車上。峻峰上車坐定,長班卻先走了。車伕使著車子,來喜隨後跟著。霎時間,已到吏部門首。長班前來稟道:“路北有一個茶館,甚是清雅。老爺下車,暫歇片時,換了衣服,再上衙門。”峻峰下的車來,見路北門面鋪上,掛著“煮茗齋”三字一個小招牌。進到裡面,是三間瓦廈。兩邊俱是開窗。中間門上吊著簾子,院內東西兩邊,俱是走廊。時當九月,東廊下放著幾盆金菊。西廊下掛著兩籠畫眉。峻峰步入房中,見後簷上貼著“聊勝指梅”四字。下邊貼“茶賦”一篇雲:

惟龍團之津液,與雀舌之汁膏。解睡餘之煩渴,醒酒後之號呶。爾乃黃芽披蒸,綠腳垂潔。碧乳翻濤,銀絲勝雪。列三等以為差,冠六□而獨□。酩可為奴,筵堪伴果。味品香泉,烹須爐火。盛玉罌其常湛,轉金碾以成垛。至若經作陸羽,錄著蔡襄。添溫暖於冬腹,滌炎熱於夏腸。既無恤夫冰卮,又何羨乎瓊漿。

兩旁又貼一對聯雲:

開戶迎花笑,啟窗聽鳥鳴。

峻峰裡面坐了一會,換過衣服。長班來稟道:“大人將近升堂,請老爺過衙門去罷。”峻峰跟著長班,走到儀門前邊,挨省次站定。大人已上堂,從北直驗起。一省或驗中二十多人,或驗中十五六人。點到峻峰,吏部停筆問道:“你原籍何處?”峻峰應道:“原籍河南,後遷湖廣。”吏部又問道:“洛陽石浚川先生,是你一脈嗎?”峻峰應道:“是進士的上世先祖。傳至於今,已二十二代了。”吏部笑道:“你既系先儒苗裔,又當年力精壯,正該為朝廷出力報效。奈何追蒿邙之高風,負王家之遴選。你且下去,明日再聽發落。”並未說驗中與沒驗中。峻峰下的堂來,心中甚是恍惚,不敢就走。直候到各省驗完,大人退堂,方才回寓。心中度量了一夜。到得次早,叫長班去打聽,回來稟道:“小的見吏部書辦說:大人已經啟奏,再看旨下如何?”峻峰心中愈加驚慌,住了兩天,親去打聽。吏部已把聖諭貼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思賢為國寶,安可野有留良。茲依部奏,驗中進士,二百八十人。大省二十名,中省十五名,小省十名,各照數發往候缺。惟石峨系先儒後裔,理應速用,即授陝西西安府長安縣知縣。赴部領憑,毋得遲緩。欽此。

峻峰見了這道旨意,不勝歡喜。領過憑文,請了兩位幕賓,招了幾名長隨。離了京城,自通州壩上船,星夜往黃州府進發。京報已早到家中,夫人竺氏叫趙才打掃客舍,制辦羊酒,候峻峰來到,以便待客。住了些時,峻峰已到家中,親戚朋友來叩喜者繩繩不絕。熱鬧了半月有餘。峻峰恐誤了憑限,祭過祖墳,擇一吉日,率領家眾,直往長安上任去了。這正是:

雪裡無人來送炭,錦上誰不去添花。

卻說峻峰一入陝西境界,就有人役來接。峻峰略把土俗民情,問了一番。因問“衙門廣狹怎樣?”來役稟道:“官衙內有鬼,歷來的老爺,俱住民宅。小的來時,早已僱賃停當,修理齊楚。無煩老爺再為經心。”峻峰笑道:“本縣素性是不怕鬼的。我定住官衙,不進民舍。你等作速回去,給我收拾官衙,違者到任重責。”來役跪央再三,決於不準。只得星夜趕回,把官衙打掃出來。峻峰一到縣時,直就官衙內上任。是晚,更夫巡夜,聞有鬼說道:“石青天在此居官,吾等暫且迴避。”從此官衙內,安靜無事了。上任三日,行香放告已畢。查前任的案卷,未結者還有二三十件,或出票,或出籤,把一干人犯,俱各拘齊。出一牌示:“本縣擬於某日,升堂理事。滿城士民,願看者概為不禁。”到得那日清晨,衙門裡人就填滿了。峻峰自飯後升堂,坐至日夕。二三十件案卷,俱經理清。當批者批,當斷者斷。該打的打,該罰的罰。無不情真罪當。一時看者,群驚為神。峻峰把眾人喚到案前,曉諭道:“本縣承乏茲土,雖無龐士龍之材,卻有西門豹之心。在此居官一日,必不使爾等坐受阽危也。”眾人叩謝而散。歷任一年,政簡刑清。做至三年,頌聲載道。城內紳衿鄉間百姓,送萬民衣的,送萬民傘的。貼德政歌的,紛紛不一。峻峰悉行阻卻。特出一告條雲:

長吏為民父母,兆民皆吾子也。父母育子不聞居功,長吏恤民豈意望報。嗣後媚諛之事,斷不可復。

一縣之人無可圖報,遂題詩刻石,以銘其德雲:

愛民勿徒羨巽黃,竊幸邑侯稱循良。

繭績不繇鹹淳化,嗚琴堪並單父堂。

割雞聊把牛刀試,買犢旋慶築麥場。

頂祝焚香情莫盡,永登貞珉志不忘。

後天啟皇帝登基,太監魏忠賢專權用事。峻峰急欲退去,告優未暇,忽越級升了廣西柳州府知府。到任三月怡化翔洽,適廣西巡撫提進省議事。峻峰星夜赴省,來見憲臺。巡撫道:“傳貴府來,非商別事,今有東廠魏大人發下銀子三十萬。叫本院散給各府,各府散給各縣,放於民間使用,三分起息,然後本利催齊解司。下歲領去再放。貴府該代放銀六萬兩。作速領去,分派州縣。”峻峰稟道:“大人之命,卑職固不敢違,但柳州府地瘠民貧,兼之連歲凶歉。有者典當田宅,無者鬻賣妻子。自顧不贍,那有餘錢,代為出息。還求大人極力挽轉,務使百姓均沾實惠。”巡撫道:“這是東廠大人的鈞旨,誰敢抗違。”峻峰跪央道:“百姓是朝廷的百姓,官員是朝廷的官員。朝廷設官,原為牧民。並非設官代人放賬。卑職只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中知有大人。若浚民生而肥內監,這等樣事卑職斷不敢做,亦不肯做。還求大人三思。”巡撫道:“如此說,難道你不顧你的考成嗎?”峻峰起來冷笑道:“吾人出仕,原以行節,非圖固寵。卑職自幼讀書,頗有志氣。昔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吾寧為五馬榮挫志乎?大人既不肯為萬民作主,卑職斷不給太監放債。”巡撫怒道:“你這等的抗上,本院一定題參。”峻峰答道:“與其待大人題參,何如卑職先自引退。”遂告辭而出,銀子分文不領。

回到署中,把倉庫檢點了一番,並無半點虧欠。未結的案卷逐一理清,應發的發回本縣。把他的印綬,親身送到巡撫衙門。撫院一見,甚是不悅。峻峰稟道:“百姓不可一日無官。居官不可一時無印。卑職既得罪東廠大人,豈容卑職久留此地。望大人暫且把印收去,以便委人。如魏大人加以罪譴,就是焚屍滅族,卑職願以身當。並不累大人。”說到此處,那巡撫就把印收去了。峻峰從省回衙,掩門待罪。住有半月,並無風信。遂僱了車轎,率領家屬,仍回黃州去了。

不知峻峰迴去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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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為友誼捐資置新宅

話說石峻峰棄官回署。巡撫委官盤查倉庫,無半點虧欠,案卷無一件停留。只得一面委人看署,一面修書報與京中。書道:

叩稟:東廠司理監,魏大人座下。前承大人發下銀兩,卑職徑定府縣俱各派去。獨柳州府知府石峨抗違不領,兼以棄官脫逃。特為稟明,以便究治。專候鈞旨,肅此上達。

廣西巡撫某人頓首

魏忠賢拆書一看,心中想道:“放賬滾利,終屬私事。且石峨為人剛直,十分究治,未必甘罪。倘或皇上聞知更覺不妥。莫若將機就機,叫他去罷。”遂寫一回書道:

茲承來札,俱已心照。柳州府知府石峨,雖系抗上,乃皇上親放之人,不便究處。且素稱廉明,□□民望,棄官回籍,聽其引退。勿得從刻,照書施行。

某月某日東廠特發

卻說石峻峰轉升之後,巡撫上疏,另題補了長安縣一員知縣。姓王名�字止珍,乃廣東廣州府番禺縣人。系進士出身。往長安上任,路過襄陽府。襄陽府城內,有一個致仕的員外,姓胡名氵榮字涵齋。與王�素系年誼。王�來到襄陽拜看胡氵榮。胡氵榮設席邀請。席間,王�向胡員外道:“小弟先去上任,少停半載,再接賤眷。自番禺直抵長安,路徑太長,一氣難以打到。弟欲向年兄借一閒房,在此作個過棧。兩截走,庶不艱苦。不知年兄肯相幫否?”胡員外答道:“寶眷到此,小弟理應照料,那煩年兄啟口。”王�道:“既蒙年兄慨許,小弟就謝過了。”席終之後,王�回店,次日起身走了。

卻說胡員外又自想道:“凡官員的家眷,少則二三十口,多則四五十人。現在住的宅子,終是安置不下,且不便宜。莫若另買一宅,權叫他住。一則全了朋友之誼,二則添些家產,豈不兩全。”算計已定,遂叫官中,代為買房。本街西頭路南,有房子一處。房主姓徐名敦,本因宅子裡有鬼,住不安穩。要賣了另置。就出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文約,交給官中楊小山。楊小山因向胡家來說,胡員外問道:“這房子他實在要多少銀子?”楊小山道:“依他說要銀五百兩。”胡員外給他三百五十兩。說來說去,講到四百五十兩,徐家就應口賣了。胡員外擇了日期,同著親朋,叫楊小山寫了文約,把價銀足數兌去。徐家把宅子騰出,交給胡員外。他另搬到別處去了。

卻說王�到任,住了半年。寫了一封家書,差了一個的當家人,往廣東去接家眷。家中男女,上下共有二十餘人。一路直投襄陽府胡宅而來。胡員外著人把新買的宅子,打掃潔淨。請王夫人與公子住在裡面。一切照料,無不盡心。歇近一月,正要起身而去。忽有一個家人,星夜趕來。稟道:“老爺已於四月間病故,小的料太太少爺,還在此處。特來報知,好去搬靈。”夫人公子聽說,哭倒在地,半日方蘇。公子與夫人計議,此處到長安尚有兩千餘里。往來盤費,非同些小,手中無錢,如何去的。夫人道:“央你胡年伯,或者相幫,也未可定。”王公子親到胡員外家裡,央他幫些銀子,去接父靈。胡員外慨許,借銀二百兩。王公子得了銀子,領著一個家人,往長安縣搬靈去了。往返四五個月,才把靈柩搬到襄陽府來。胡員外城外有一處小房,叫他把靈柩停在裡邊。胡員外辦禮制帳,親去祭奠。其祭文雲:知

維吾兄之才略兮,堪稱國良。甫操刀於小邑兮,治具畢張。苟驥足之大展兮,化被無方。胡皇天其不佑兮,遽夢黃梁。悲哲人之已萎兮,我心傍徨。陳壤奠於靈前兮,鑑茲薄觴。

這且按下不題。卻說廣東士寇大發,把廣州一帶俱被佔去。王知縣的靈柩一時難以回家。夫人公子,只得在此久住。住有一年,夜間漸聞鬼聲,且見鬼形。夫人公子總不肯說出,恐負了胡員外的好意。又住了幾月,王夫人並上下人等,俱病死宅中。只剩得王公子夫婦二人,與他庶母所生的一個妹子,年方十一二歲。後廣東賊冠平息,胡員外又助銀百有餘兩,叫王公子押著他父母的靈柩,轉回廣東去了。落下這處閒房,並沒人敢在裡邊去住。胡員外託官中典賣。俱嫌宅子不吉,總無售主。只得把大門常常鎖著。

忽一夜間,胡員外夢見一個老叟,蒼顏白髮,手執藜杖,登門來了。說道:“小弟姓焦名寧馨。系紹興府人氏,有一件要事相懇。西頭路南宅子內有我一親女、一甥女並一甥男。住已數年,今聞尊兄要賣此宅,但這兩個女子,與尊兄有父子之分。日後就這宅子上還要招一佳婿,以光門婿。切不可妄聽人言,輕為拋舍。”胡員外醒來,把夢中的言語告訴夫人馮氏。馮氏夫人道:“夢寐之事,何足為憑。依我看來,咱家盡有錢使,何必典賣房宅,惹人恥笑。與其不值半文舍給人家。何如從新拆蓋,賃出打租。”胡員外道:“夫人說得極是。我從今再不賣他了。”

到得次夜,時近三更,胡夫人有□未睡。忽見兩個女子,丰姿綽約,顏色俏麗。領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兒,□□緩步從外而來。見了胡夫人,深深一拜。一齊就跪下磕頭。胡夫人兩手扶起問道:“兩位姐姐,你是何人?為何行這樣大禮。老身斷不敢當。”二女子道:“兒等住在西頭宅子上,已經幾年。今因王夫人上下死在裡面。義父說宅子兇惡住不的了,屢次託人變賣。幸得母親一言勸醒就不賣了。兒等能得安居此處,以待良緣。為此特來相謝。”說罷飄然而去。胡夫人甚是駭異,叫醒胡員外。把見兩女子的事,說與他聽。胡員外道:“夫人所見與吾夢相符。此中必有緣故。這宅子我定是不賣了。但不知後來,應在何處?”這正是: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且按下不提。卻說這宅子對門,有一個孝廉公姓朱名耀彩,字斐文。年近五旬,他發身時,是中的解元。會試曾薦元三次,俱未得中。閩省之人,群稱為文章宗匠,理學名宿。他有一個兒子,名,字良玉。年方二十三歲,是個食廩的生員。人物聰俊,學問充足。王公子在此住時,門首時常相見。王公子羨慕朱。朱也欽仰王公子。王公子也是個補了廩的秀才,因是同道朋友,兩個就拜成兄弟。王夫人與朱的母親,亦時相往來,彼此情意甚覺投合。王夫人的女兒並拜朱夫人為義母。王夫人在日,朱夫人不時的把王小姐接過這院修理頭面,添補衣裳,待之無異親生。及王夫人夫婦靈柩歸家有期,朱夫人又把王小姐接過來,照料了一番。說道:“吾兒我與你果有緣法,日後須落在一塊方好。但你居廣東,我住湖廣,雲山間阻,從此一別,今生斷不能再見面了。”說罷,不覺泣下。王小姐答道:“孩兒仗托母親的福力,安知後日不常靠著母親。”亦自滴淚滿懷。從此王夫人夫婦靈柩回去。朱夫人日逐想念王小姐,幾乎成病。數月以後,方才開懷。王小姐回到家中,父母大事已過。兄嫂欲為他擇配,王小姐也不便當面阻絕。作詩一首,貼於房中。其詩云:

婚姻大事系前緣,媒氏冰人徒枉然。

義母臨岐曾有約,常思歸落在伊邊。

年過二十方許嫁,且託繡閨讀史篇。

若使赤繩強相系,情甘一命赴黃泉。

自從王小姐作詩之後,擇配一事,兄嫂二人,也再不敢提了。卻說番禺縣有一個極靈驗的巫婆,能知人已往將來的事情。一日,走到王宅看見王小姐說道:“這個姑娘,定是一位夫人。但必須經過三個孃家,方才成人。可惜形神之間,將來不無變換,這是數該如此,也不是他好意這般。”王夫人仔細相問,那巫婆答道:“事系渺冥,不可說破,到了那時,便自明白。”又待問時,那巫婆撤身而出。王夫人把這話告訴王公子,王公子道:“巫婆之言,殊屬可惡。”從此分付看門的:“一切巫婆人等,俱不準進門。”

王小姐自見那巫婆之後,漸漸的懶於見人。日逐在他臥樓上,做些針指,並不輕發言笑。長至一十五歲時,容顏甚是標緻。忽然坐了一個病根,一時昏去,半日方醒。王公子延醫調治,總不見痊。王公子怨他夫人叫巫婆進院,所以致的他妹子這樣。王小姐聞知勸說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一個巫婆,他如何就能勾叫我這樣,哥哥斷不可瞞怨嫂子。”王公子聽說,方才緘口。且休說王小姐後日怎樣。

尚未知石峻峰迴來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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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孝順男變產還父債

卻說石峻峰迴得家來,關門避事。自與蕙郎講幾篇文章,論幾章經史。除此以外,晴明天氣,約相契三四人,閒出郊外,臨流登山,酌酒賦詩而已。那蕙郎未有妻室,與未入泮宮,是他留心的兩件要事。一日,在客舍內靜坐。見兩個媒婆先到面前,一個叫做周大腳,一個叫做馬長腿。笑著說道:“幸逢老爺在家,俺兩個方不枉費了腳步。”峻峰問道:“你兩個是為大相公的婚事而來嗎?”二媒婆答道:“正是為此而來。”峻峰道:“你兩個先到裡面,向太太說知,我隨後就到。”二媒婆聽說,走入中堂去了。石夫人一見說道:“你兩個老媒,為何久不來俺家走走?”二媒婆答道:“俺不是給大相公揀了一頭好親事,還不得閒上太太家來哩。”石夫人問道:“是說的那一家?”二媒婆答道:“是十字街南,路東房老爺家。他家的小姐今年十八,姿色十分出眾。工針指,通文墨。房太太只這一位小姐,還有一付好陪送哩。太太與老爺商量,若是中意,俺兩個好上那頭去說。”夫人道:“這卻也好。”叫來喜:“去請老爺進來。”峻峰進得房中,坐下。夫人向著說道:“兩個老媒為蕙郎議親,說的是房家,在十字口南邊住。你可知道麼?”峻峰道:“這是做太河衛守備的房應魁。”二媒答道:“正是,正是。”峻峰道:“這是無庸打聽的,那裡的姑娘多大小了?”二媒道:“十八歲,人材針指,無一不好,且是識文解字。過門時,又有好陪送。說的俱是實話,並不敢半點欺瞞。老爺,若說是好,俺就向那邊說去。”峻峰道:“別無可說,你房老爺若不嫌我窮時,我就與他結親。”兩媒婆見峻峰夫婦已是應許,起身就走。石夫人道:“老媒別走,吃過午飯去。”二媒笑道:“太太,常言說的好,熱媒熱媒,不可遲迴。俺那頭說妥了,磕頭時一總擾太太罷。”說畢,就出了大門,直往十字口南去了。

二媒婆到得房宅,正值房應魁與夫人劉氏小姐翠容,在中堂坐著說話。房太太一見,便問道:“你兩個是來給小姐題媒的嗎?”二媒應道:“太太倒猜的準。”翠容聽說,把臉紅了紅,頭也不抬,就躲在別房裡去了。房應魁問道:“說的是那一家?”二媒答道:“永寧街上住的石太爺家。”房應魁道:“這是石峻峰,他不給魏太監放賬,連知府也不做了,好一個硬氣人。他的學生,我曾見過。人物甚好,學問極通,人俱說他是個神童。目下,卻還未曾進學哩。門當戶對,這是頭好親事,說去罷了。”房夫人道:“既是他家,我也曉得。但他家土地不多,居官未久,無甚積蓄。恐過門後,日子艱窘。”房應魁道:“人家作親,會揀的揀兒郎,不會揀的揀宅房。貧富自有命定,何必只看眼前。”夫人道:“主意你拿,妾亦不敢過謬。”二媒又追問一句道:“老爺太太若是應承,俺兩個明日就磕喜頭了。”房應魁道:“這是何事,既然應允,豈肯更口。”二媒聽說辭出。遲了兩日,兩媒先到石家磕喜頭,每人賞銀二兩。後到房家磕喜頭,也照數賞銀二兩。石峻峰看了日期換過庚帖,議定臘月十八日過門。

峻峰的要緊心事,就割去一半了。只蕙郎未曾進學,還時刻在唸。到得六月半間,學院行文歲考。黃州定於七月初二日調齊,初八日下馬。峻峰聞信,就打點盤纏,領著蕙郎赴府應考。這個學院最認的文章,又喜好書寫。蕙郎進得場時,頭一道題,是季路問事鬼神。次題是,莫非命也。蕙郎下筆如神,未過午刻,兩篇文章,真草俱就。略等了一會,學院升堂,蕙郎就把卷子交去。學院見他人才秀雅,送卷神速。遂叫到公案桌前,把卷子展開一看。真個是字字珠璣,句句錦繡。兼之書寫端楷。誇獎道:“此誠翰院材也。”遂拈筆題詩一首以贈之。其詩云:

人材非易得,川嶽自降神。

文體追西漢,筆鋒傲晉人。

箕裘千載舊,經濟一時新。

養就從龍器,應為王家賓。

蕙郎出得場來,把文章寫給他父親一看。峻峰道:“文章雖不甚好,卻還有些指望。”及至拆號,蕙郎進了案首。對門王詮進了第二。卻說王詮乃刑部主事王有章之子,為人甚不端方。兄弟三個,他系居長。自他父母去世,持其家資殷厚,往往暗地裡圖謀人家的妻女。外面總不露像。蕙郎窺看雖透,因是同進,遂成莫逆之交。這且不說,卻說峻峰領著蕙郎回到家來,不覺已□就是十月盡間。蕙郎的婚期漸近。峻峰打點首飾,制辦衣裳。到了臘月十八的吉期,鼓樂喧天,燭火照地。把新人房翠容娶進門來。拜堂已畢,送入洞房。到晚客散,夫妻恩愛,自不消說。

過得一月有餘,王詮在這邊與蕙郎說話,適值翠容從孃家回來。偷眼瞧見王詮,問丫頭道:“那是何人?”丫頭答道:“是對門王相公。”翠容默然無言。及到晚間,蕙郎歸房。翠容道:“對門王生,獐頭鼠目。心術定屬不端。常相交接,恐為所害。相公千萬留心方妥。”蕙郎答道:“同學朋友,何必相猜。”翠容因娶的未久,亦不便再說了。到得科考,蕙郎蒙取一等一名,補了廩餼,王詮蒙取二等,亦成增廣。兩個合伴上省應試。蕙郎二場被貼而回。是歲蕙郎年正十九,回想相士所批學堂紅鸞一句,已經應驗。再想喪門到前一句,心上卻甚是有些躊躇。及至到了來春三四月間,羅田縣瘟疫大行。峻峰夫婦二人,俱染時症相繼而亡。才知相士之言,無一不驗。蕙郎克盡子道,衣衾棺槨,無不盡心。把父母發送入土。且按下不題。

卻說魏太監一時雖寬過了石峨,心下終是懷恨。此時西安府,新選了一個知府,姓範名承顏。最好奔走權貴。掣籤後,託人情使銀子,認在魏太監的門下。一日,特來參見,說話之間,魏太監道及石峨不給放賬一事。意味之間,甚覺憾然。範承顏答道:“這有何難,卑職此去定為大人雪恥。”說定告辭而退。及至範承顏到了任所,留心搜尋石峨在任的事件。他居官三年,並無半點不好的事情。惟長安縣有引河一道,系石峨的前任奉旨所開。數年以來,將近淤平。範承顏就以此為由,稟報督撫。說此河雖系石峨前任所開,石峨在任,並不疏挑,致使淤平。貽水患害民。理應提回原任,罰銀五千兩,以使賠修。撫院具了題,就著西安府行文用印。

卻說石茂蘭在家,那一日是他父親的週年。一切親友都來祭奠,午間正有客時。忽然兩個差人,一個執籤,一個提鎖,來到石家門首。厲聲叫道:“石相公在家麼?”趙才聽說應道:“在家。”石茂蘭也隨後跟出來。差人一見,不用分說,就走近前來,把鎖子給石生帶上。石生不知何故,大家喧嚷。眾客聽說一齊出來勸解。那差人道:“他是犯了欽差大事,俺們也不敢作主。叫他自己當堂分辨去罷。”翠容在內宅,聽說丈夫被鎖。也跑出門外觀望,誰知早被對門王詮看了盡情。眾人勸解差人不下,也各自散了。翠容見他丈夫事不結局,就回到院內哭去了。

差人帶著石生,見了縣主。縣主問道:“你就是原任長安縣知縣石峨的兒子嗎?”石茂蘭答道:“生員正是。”縣主道:“你父親失誤欽工,理應該你賠修。你作速湊辦銀兩,以便解你前去。”石茂蘭回道:“此河生父並未經手,賠修應在前任。還求老爺原情。”縣公道:“你勿得強辯。著原差押下去,限你一月為期,如或抗違遲誤,定行詳革治罪。”石茂蘭滿心被屈,無可奈何。下得堂來,出了衙門。左右打算,沒處弄錢。只得去找官中,把房宅地土,盡行出約變賣。這官中拿著文約,各處覓主。此時人人聞知石生之事,恐有連累,並沒人敢要。

這一日,官中在街上恰恰遇著王詮,提及石茂蘭變產一事。王詮心裡欲暗圖房翠容,遂說道:“朋友有難,理應相幫,這房宅地土,別人不敢要時,我卻暫且留下。俟石兄發財時,任他回贖。但不知文約上是要多少銀子?”官中道:“是要四千五百兩。”王詮道:“我也並不�勒,就照數給他。”官中聽了,喜道:“王相公這就是為朋友了。”遂把石茂蘭請到他家,同著差人,官中把正數四千五百兩銀子兌訖。王詮又說道:“我聽說來文是罰銀五千。四千五百兩,長兄斷不能了結此。莫如外助銀五百兩,系弟的薄心。”石茂蘭謝道:“感長兄盛情,弟何以報。”就把這五百銀子,也拿在家來了。翠容聞知便說道:“對門王家,只可受他的價銀,是咱所應得的。外銀五百,未必不有別意,斷不可受。”石茂蘭不聽,把翠容送在孃家去。趙才來喜俱各打發走了。遂把宅子地土,一一交清。縣公辦了一道文書,上寫道:

羅田縣正堂加三級錢,為關移事。敝縣查得,原任長安縣知縣石峨,已經身故。票拘伊子石茂蘭。並賠修銀兩五千正。差解投送,貴府務取收管,須至移者。

羅田縣差了兩個人役,把石生並銀子直解到西安府去了。石生一去莫提。

但不知翠容在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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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貞烈女捨身報母仇

話說房翠容回到孃家,一則掛念石生,又掂度著王家五百兩空銀子。日夜憂愁,容顏漸覺憔悴。房應魁見他女兒這般光景,心裡十分骯髒,積得成病死了。剩下翠容母子二人,更加悽楚。這王詮自見翠容之手,心圖到手,苦於無方。聞說房守備已死,他生了一計。因長安現任知縣是他父親的門生,就騎了一個極快的騾子,一日可行五六百里,遂往長安縣去了。進得衙門,住了幾天,知縣金日萃偶然說及石家這樁事來。王詮道:“石公子是弟的同進,且系對門。他變了產業來賠修河工,料他不久就到了。但有句話不得不向世兄說知,石生為人甚是詭譎。完工之後,定叫他看守三年,才可放他回家。不然,偶有差失就累及世兄了。”金日萃應道:“相為之言,小弟自當銘心。”王詮又停留了幾日,就回羅田縣來了。

石茂蘭來到西安府,落了店。差人投了文。次日早堂,見了太府,太府限他六個月完功。差人把石公子並銀子五千,押送長安縣去。長安的知縣把銀子存庫。每日只發銀子二十五兩,著差人同石公子覓夫二百多名,往河上去修理。挑的挑,抉的抉,只消得一百四十五天,就修的依舊如初了。剩下的銀子還有兩千,石生去領。長安縣開出一本上司衙門使費的賬來,給石生看說:“剛剛足用並沒剩得分毫。”石生也不敢十分強要,親去稟知太府,工已告竣。太府驗過,把功收訖。石生送了一個求回籍的稟帖,太府批道:“工雖已竣,尚須保固三年,方許回籍。私逃者,拿回重責。”就把石生羈絆在此處了。吃飯沒錢買,住店沒錢僱。只得在河岸上搭了一個窩鋪住著。日間在城裡賣些字畫,落得錢數銀子,聊且餬口。晚上回到窩鋪裡去睡。受了許多飢寒,嚐了無限苦楚。作詩以自傷,其詩曰:

河工告峻不許還,身受艱辛幾百般。

異域無親誰靠戀,故鄉相隔多雲山。

白晝街頭空擾擾,夜間臥聽水潺潺。

轉籌返旆在何日?心痛曷勝雨淚潸。

石生在外住過一年,王詮在家寫了一封假書,著人送到房宅,說是石生的家報。翠容拆開一看,上寫道:

予自修河長安,操勞過度。飲食不均,積成一病。邇來日就垂危,料此生斷難重聚。賢妻年當青春,任爾自便,勿為我所誤。餘言不宣。

拙夫石茂蘭手書

翠容問家人道:“這書字是誰送來的?”那家人答道:“是西頭王宅里人送來的。”翠容心裡道:“孽畜是來行離間計了。”也寫了一封回書道:

妾自丈夫西去,久已封發自守。此心不惟堅若金石,亦且皎如日月。但祈生渡玉門,以圖偕老。如有不諱,情甘就木。禽獸之行,斷不肯為。臨啟曷勝愴悽之至。

賤妾房翠容泣書

寫完封好,著人送給王詮說:“這是石家娘子的家信,煩王大爺千萬託人捎到長安去。”王詮收下,拆開一看。知此計斷是不行了。心中又畫了一策:“聽聞那劉氏夫人,夜間常起來焚香拜斗。再把這個老媽治煞,單剩翠容,一個女子,斷難逃脫我手了。”主意拿定,他家有個家生子名喚黃虎。年紀二十多歲,甚是兇惡,且善於跳牆。許了他五十兩銀子,叫他往房家去行刺。黃虎應允。

到了次夜,黃虎拿了一個金剛圈。竟跳入房宅內院,轉過堂前一望,見劉氏夫人跪在地下,正磕頭拜斗哩。黃虎暗暗走到背後,一把掀倒,使腳蹬住喉嚨。頓飯時間,把個劉氏夫人活活的捫死了。翠容在房等候多時,不見他母親回去。起來看時,早已死了。叫人抬進屋裡,痛哭一場。天明料理喪事,不題。翠容想道:“害吾母者非他人,定是王詮。”欲待鳴官,苦無憑證。且身系女流,不便出去。無奈何,忍氣吞聲,把劉氏夫人殯葬了。是時,正當八月盡間。一日,陰雨濛濛,金風颯颯。淒涼之狀,甚是難言。到得晚間,點起燈來,追念雙親,懷想丈夫,滴了幾點血淚。因題詩一首道:

徵人一去路悠悠,孤守深閨已再秋。

萬里堤旁草漸蔓,望夫石畔水空流。

游魚浮柬渺無望,飛雁銜書向誰投?

憂思常縈魂夢內,幾時相逢在重樓。

詩已題完,千思萬想,總是無路。長嘆道:“這等薄命,卻不如早死為妙。”遂取了一根帶子,拴在門上闌上。正伸頭時,忽見觀音老母,左有金童,右有玉女,祥雲靄靄,從空而降。把帶子一把扯斷,叫道:“石娘子,為何起此短見?只因石生的魔障未消,你的厄期未過。所以目下夫妻拆散。你的富貴榮華全在後半世哩。我教你兩句要言:作尼莫犯比丘戎,遇僧須念彌陀經。這兩句話就可以全你的名節,保你的性命。切記勿忘。外有藥面一包,到萬難解脫時,你把這藥,向那人面上灑去。你好逃生。”翠容一一記清了。正要說話,那菩薩已騰空去了。翠容起來看時,桌上果有藥一包。上寫“催命丹”三字。仍舊包好,帶在身邊。出來焚香拜謝一番,方才回房。不題。

卻說王詮又生一計,使錢買著縣裡的衙役,拿著一張假文來向翠容道:“石公子已經亡故,河工還未修完。現有長安縣的關文,叫家裡人去修完河工,以便收屍。翠容不知是計,認以為真,痛哭了一場。對差人道:“我家裡實沒人來領屍,煩公差大哥回稟縣上老爺,給轉一路回去罷。”差人道:“這也使的,但須有些使費。”翠容把首飾等物,當了幾兩銀子交與差人拿去。差人迴向王詮道:“房小姐認真石公子是死了。”住了些時,王詮著人來題媒,翠容不允。後又叫家人來討債,翠容答道:“我是一個女人,那有銀子還債。”王詮又行賄縣公,求替他追比這宗賬目。這羅田縣知縣,姓錢名為黨。是個利徒,就差了原差,飛籤火票,立拿房氏當堂回話。差人朝夕門口喊叫,房翠容那敢出頭。誰料禍不單行,房應魁做守備時,有一宗打造的銀子,私自使訖,並未奏銷清楚。上憲查出,聞其已死,行文著本縣代為變產填補虧空。遂把他的宅子盡封去了。翠容只得賃了兩間房子,在裡邊安身。

王詮見翠容落得這般苦楚,又託了他的一個姨娘姓毛,原是房家的緊鄰。來向翠容細勸道:“你是少年婦人,如何能打官司?又沒銀子給他,萬一出官,體面安在?依我看來,你這等無依無靠,不如嫁了他為妥。到了他家,那王詮斷不輕賤看你。”翠容轉想道:“菩薩囑付的言語,或者到了他家能報我仇,也未可知。”遂假應道:“我到了這般田地,也無可奈何了。任憑王家擺佈罷。”毛氏得了這個口角,就回信給王詮。次日,王詮就著他姨娘送過二十兩銀子來,叫翠容打整身面。怕他夫人不準,擇了一個好日子,把房翠容娶在另一處宅子上去。這正是:

真心要赴陽臺會,卻成南柯夢一場。

話說王詮到了晚間進房,把翠容仔細一看,真是十分美貌。走近前來,意欲相調。翠容正色止住道:“我有話先向你說知,我丈夫石生,與你何等相與。定要娶我,友誼安在?且我母親與你何仇,暗地著人治死?”王詮道:“你我已成夫婦,往事不必再提。”翠容道:“咱二人實系仇家,何得不思雪夙恨。”遂把那藥面拿在手中,向王詮臉上一灑。那王詮哎喲一聲,當即倒地而死。翠容見王詮已死,打開頭面箱子。把上好的金珠,包了一個包袱。約值千金,藏在懷中。開了房門,要望路而走。忽然就地颳起一陣大風,把翠容刮在半虛空裡,飄飄蕩蕩,覺著颳了有兩三千里,方才落下。風氣漸息,天色已明。抬頭看時,卻是觀音堂一座。

進內一看,前邊一座大殿,是塑的佛爺。轉入後殿,裡面是觀音菩薩。盡後邊才是禪堂。從禪堂裡走出一個老尼來,年近七旬。問道:“女菩薩,你是從何處來的?”房翠容答道:“妾是黃州府羅田縣人。丈夫姓石,今夜被狂風颳來的。不知這是什麼去處?離羅田縣有多少路程?”老尼道:“這是四川成都府城西,離城三里地。此去黃州,約有兩千多路。”翠容道:“奴家既到這裡,斷難一時回家了。情願給師傅做徒弟罷。”老尼道:“我比丘家有五戒,守得這五戒,才可出的家。”翠容問道:“是那五戒?”老尼道:“目不視邪色,耳不聽邪聲,口不出邪言,足不走邪徑,心不起邪念。”翠容道:“這五件,我都守得住。”老尼道:“你能如此,我給你閒房一座住著。各自起火,早晚不過替我掃掃殿,燒燒香。除此以外,並無別事派你了。若是願意,你就住下。”翠容道:“這卻甚好。”遂拜老尼為師。折變了些首飾,以此渡日。翠容想道:“菩薩說,‘作尼莫犯比丘戒’這句我明白了。‘遇僧須念彌陀經’,僧者,佛也。”就一日兩次,來佛殿前焚香禱祝。不題。房翠容在外莫說。

但不知茂蘭回來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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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窮秀才故入陰魔障

話說石茂蘭看守河工三年,方才回家。進的城來,無處投奔。只得先往岳丈家去看看。到了房宅門口,見物是人非。甚是驚異,打聽旁人說:“房守備夫婦俱沒了。他家小姐被王詮設法娶去。王詮已死,房小姐並不知歸往何處去了。這宅子是奉官變賣填補虧空了。”茂蘭聞說,大驚失色。回想:“不聽翠容之言,所以致有今日。”暗地裡痛哭一場。前瞻後顧,無處紮腳。遂投城外客店裡宿下。反覆思想,欲還在此處住罷,這等落寞難見親朋。不如暫往襄陽,以便再尋生路。店裡歇了一夜,次早就往襄陽府去了。到得襄陽,見那城郭宏整,人煙輻湊。居然又是個府會,比黃州更覺熱鬧。落到店中,歇了兩日。買了些紙來,畫了幾張條山,寫了幾幅手卷。逐日在街頭上去賣,也落得些錢,暫且活生。一日,走到太平巷來,東頭路北第三家,是胡員外的宅子。路南錯對門是個酒鋪,門上貼一付對聯道:

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石生走近前來,就進酒鋪裡坐下。酒保問道:“老客是要吃酒的嗎?”石生答道:“只要吃四兩。”那酒保把熱酒取過四兩來,給石生斟上,就照管別的客去了。石生把酒吃完,還了酒錢。正要起身出去,忽從店裡邊跑出一個人來。卻是個長隨的打扮。問石生道:“你這畫是賣的嗎?”石生答道:“正是。”那人把畫展開一看,誇道:“畫的委實不錯,這是樁什麼故事?”石生道:“是朱虛後誅諸呂圖。”那人究問詳細,石生把當年漢家的故事說了一遍。並上面的詩句也念給他聽了。那人道:“你這一張畫要多少錢?”石生答道:“憑太爺相贈便了。”那人從包裡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三錢,遞給石生。揀了一張畫,卷好拿在手中。仍上裡邊吃酒去了。

此時,適值胡員外,在門首站著。把石生上下打量一番。想道:“我相此人,終須大貴。”遂走過來問道:“尊客是那邊來的呢?”石生答道:“在下是從黃州府羅田縣來的。”胡員外問道:“羅田縣有個石嵐庵,你可認得他嗎?”石生答道:“就是先嚴。”胡員外道:“既然這樣,世兄是位公子了,如何流落到此處?”此時,石生不知道,方才那個買畫的是魏太監私訪的家人。就把他父親生前棄官,死後修河的事情逐一說了個清楚。都被那買畫的人,聽在心裡去了。胡員外也把字畫拿過來一看,稱讚道:“世兄寫畫俱佳,甚屬可敬。若不相棄,到舍下少敘片刻何如?”石生略不推辭,就隨著胡員外走過去了。

進得胡員外的院來,讓在西書房裡坐下。叫人打整酒飯。胡員外問道:“世兄曾進過學否?”石生答道:“已徼倖過了。”胡員外又道:“世兄既經發軔,還該努力讀書,以圖上進,區區小成,何足終身。”石生答道:“晚生非不有志前進,無奈遭際不幸,父母雙亡,夫妻拆散。家業凋零,不惟無以安身,並且難於餬口。讀書一事,所以提不起了。幸承老先生垂顧,相對殊覺赧顏。”胡員外道:“窮通者人之常,這是無妨的。從來有志者事竟成。世兄果有意上進,讀書之資,就全在老夫身上。何如?”石生當下致謝不盡。待飯已畢,胡員外道:“唸書須得個清淨書房,街西頭我有一處閒房,甚是僻淨。先領你去看看,何如?”石生答道:“如此正妙。”

胡員外領著石生,家人拿著鑰匙,開了大門。進去走到客位,東山頭上有個小角門,裡邊是一個大院子。正中有個養魚池,池前是一座石山子。山子前是兩大架葡萄。池北邊有前後出廊的瓦房三間,是座書房。前面掛著“芸經堂”三字一面匾。屋裡東山頭上,有個小門,進去是兩間暖書房,卻甚明亮。後邊有泥房三間是個廚屋,廚屋前有兩珠垂楊,後邊有幾棵桃樹,兩株老松,一池竹子。石生看完,胡員外道:“這個去處,做個書房何如?”石生答道:“極好。”胡員外道:“世兄若愛中了此處,今晚暫且回店。明日我就著人打掃,後日你就搬過來罷了。但大門時常關鎖,出入不便。從東邊小衚衕裡,另開一門,你早晚出入便可自由了。”石生謝道:“多煩老先生操心。”遂別過胡員外而去,不題。

卻說胡員外到了次日,就叫人另開了一個小門。把書房裡打掃乾淨,專候石生搬來。到了第三日,石生從新買的書籍筆硯,自家拿著。叫人擔著鋪蓋,直走到書房裡邊,方才放下,時當炎暑天氣。西山頭上鋪著一張小床,把鋪蓋擱在上面。前簷上,一張八仙桌子,把書籍筆硯擺在上頭。胡員外進來看了一看,說道:“這卻也罷了。”又道:“世兄既在此住紮,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晴明天氣賣些字畫,或可餬口。倘或陰天下雨,難出門時,老夫自別有照應,斷勿相拘。”石生再三致謝,說完同著胡員外鎖了門,仍往街上去了。

胡員外回到家來,向夫人馮氏說道:“我看石公子日後定是大發。佳婿之說,大約應在此人了。但不知二女從何而出?”夫人答道:“渺冥之事,未必果應,這也不必多說。”再說石生到了街上,又賣了幾張字畫。天色已黑,買了一枝蠟燭,潑了一壺熱茶,來到門首,開了鎖進來。關上門,走到屋裡。把燭點上一看,書籍筆硯俱沒有了。心中驚異道:“門是鎖著,何人進來拿去?”吃著茶,坐了一會。譙樓上,已鼓打二更了。忽聽得,東山頭上角門響了一聲。從裡邊走出一個女子來,年紀不過十八九歲。兩手捧著書籍,姍姍來前,仍舊把書籍放在桌上。你說這女子是什麼光景?

人材一表,兩鬢整齊。烏雲繚繞,柳腰桃腮。美目清皎,口不點唇,蛾眉淡掃。金蓮步來三迴轉,卻只因鞋弓襪小。何等樣標緻,怎般的窈窕。細看來,真真是世上絕無人間少。

——右調《步步嬌》

又見一個女子,年不過二八。雙手捧著筆硯,嫋嫋而至。照樣放在原舊去處。你說這個女子是何等模樣?

面龐員漫細長身,鬢髮如雲。鬢勻髻高半尺頭上戴,金蓮三寸不沾塵。口輔兒端好,眸子兒傳神。丰姿甚可人。又雖不是若耶溪邊浣紗女,卻宛似和番出塞的王昭君。

——右調《耍孩兒》

這兩個女子站在桌前,石生麾之不去。問道:“你莫非是兩個鬼嗎?”彼此相視而笑。少頃,走近前來,把石生雙目封住。石生全然不怕,極力掙開。又把燭吹滅,石生從新點上。鬧有半夜,石生身覺睏倦,倒在床上。二女子把他抬著屋裡走了一遭,依舊放在床上。石生只當不覺。時將雞叫,二女子方回豎頭屋裡去了。只聽得兩個女子笑著說道:“石郎如此膽量,定當大成。吾等得所託矣。”到了次晚,石生又在外回來。點上燭時,二女子仍舊在桌旁站候。石生問道:“你兩個是要做麼?”二女子答道:“俺要念書。”石生道:“我且問你,你二人是何名姓?”只見那個大的答道:“我叫秋英。”小的答道:“我叫春芳。”再問其姓氏,俯而不答。石生道:“你既要念書,須得書籍。”二女子答道:“都有。”石生先寫字數行,叫兩女子來認一遍。認去無不字字記得清楚。石生道:“你兩個卻也念的書。”二女子轉入屋裡,各拿四書一部出來上學。石生問道:“你各人能念多少呢?”二女子答道:“能念兩冊。”號上兩冊,一個時辰就來背書,卻是甚熟。教他寫字,出手就能成個。石生甚是驚訝。

又一日晚間,春芳領著一個唇紅齒白七八歲的幼童走進門來。見了石生就跪下磕頭。石生問道:“這又是誰?”春芳答道:“這是我的兄弟,名喚馗兒,特來上學。望先生收留下他。”石生道:“這那有不收之理。”春芳送一紅紙封套給石生。石生問道:“這是什麼?”春芳答道:“是馗兒的贄見,先生收下罷。日後還有用處。”石生打開一看卻是金如意一支。遂叫馗兒過來號書。唸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多。叫他寫字,寫的比那兩個女子更好。沒消一月的工夫,三個的四書俱各念完。號上經典沒消半年,五經皆通。講書作文,開筆就能成章。一年之後,文章詩賦,三個俱無不精通。一日晚間,石生向三個徒弟道:“爾等從我將近二年,學問料有近益。我各出對聯一句,你們務要對工,以見才思。遂先召春芳出一聯雲:

紅桃吐葩豔陽早佔三春日,

春芳不待思想順口對道:

綠柳垂線繁陰遍遮四夏天。

又召秋英出一聯雲:

竹有箭松有筠歷風霜而葉柯不改,

秋英也順口對道:

金在熔石在璞經琢煉而光彩彌彰。

又召馗兒出一聯雲:

設几席以程材提耳命面幸逢孺子可教,

馗兒也接口對道:

望門牆而受業淑陶漸摩欣被先生之風。

石生誇道:“你三個對的俱甚工穩,足見竿頭進步。”自此以後,師徒四人相處,倏忽間二載有餘。這石生在外鰥居已久,見二女子又是絕色美貌。未免有些欣羨之意,時以戲言挑之。二女子厲色相拒道:“你我現系師徒,師徒猶父子也。遽萌苟且之心,豈不有忝名教,自誤前程。勸先生斷勿再起妄念。”石生見其詞嚴義正,遊戲之言,從此不敢說了。石生與二女子,雖有幽明,卻同一家。只石生自己知道,總不向人說出。

但不知後來終能隱昧否?再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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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富監生誤投陷人坑

話說石生夜間教書一事,雖不肯向人說出,然亦終難隱昧。太平巷東北鼓棚街上,有一個黌門監生,姓蔡名寅字敬符。家道殷富。太平巷西頭面北大街有他綢緞鋪一個,本錢約有六七千金。日逐上鋪,定經過石生齋前。又常買他的字畫,因此與石生相熟。一日晚上回家,走至石生書齋。聞裡面書聲朗朗,並非一兩人的聲音。蔡寅心中異樣道:“石九畹只他自己,何唸書者之多也?莫非收了幾個徒弟嗎?”到了次日,街上遇見石生問道:“九畹兄近日收了幾位高徒?”石生答道:“只弟孤身一人,有甚徒弟?”蔡寅道:“莫要瞞我。”石生道:“你若不信,自管來看。”蔡寅終是疑惑。又一日晚間來到此處,竟把門叫開,到屋裡看了一看。果然只是石生,並無別人,心上愈加驚異。暗暗想道:“石九畹器宇軒昂,學殖深厚,或者後當發跡,默有鬼神相助,也說不定。”從此見了石生分外的親敬。

蔡寅有個妹子,年屆十六。姿色傾城,尚未許人。蔡寅向他母親說道:“石公子目下雖然厄窮,日後定然發跡,不如託人保親,把妹子許了他為妥。”其母答道:“石生半世淪落,何時運轉。婚姻大事,不可苟且。我自留心,給他擇配。這事你卻不必多管。”蔡寅閉口而退。

一日蔡寅在鋪內算賬,過晚回家,時已鼓打二更。走到石生齋前,聽得內裡書聲,不忍捨去,又聽了半個時辰。轉身走到太平巷東頭,剛才往北一拐,路旁過來了四個棍徒,上前攔住道:“蔡大爺怎晚才回家嗎?”蔡寅答道:“正是。”那一個說:“天還不甚晚,請蔡大爺到舍下坐坐,俺去送你。”遂把蔡寅領到一個背巷裡去。那人叫開大門,讓蔡寅進去。蔡寅留心一看,見不是個好去處,撤身要走。那裡容得,只見四個人把蔡寅推推搡搡,架到屋裡。外邊的門戶俱關鎖了。蔡寅見他四個甚是兇惡,也就不敢十分強走了。

那人把蔡寅延至上座,他四個在兩旁相陪。大酒大肉,登時吃起。蔡寅說道:“弟與兄等雖系同城,未曾識面。叨承厚擾,何以相報。請問兄等尊姓大名,異日好相稱呼。”這個說:“我叫秦雄西。”那一個說:“我叫楚旺南。”一個說:“我是魯挾山。”一個說:“我是齊超海。”秦雄西道:“俺四個系拜的把子,俱是肝膽義氣朋友,素聞蔡爺的大名,故斗膽邀來一敘。”說話中間從裡面走出兩個妓女來。楚旺南叫道:“你兩個過來,陪著蔡爺吃酒。俺們轉一轉來。”二妓女走到蔡寅面前,深深道了個萬福。就坐在兩旁。那四人轉入裡面去了。蔡寅問道:“二位美人尊姓臺號呢?”大的答道:“賤妾姓白名喚玉琢。”小的答道:“賤妾姓黃名喚金鑲。”蔡寅見了這兩個妓女,不覺神魂飄蕩。二妓女又極力奉承,就吃的酒有七八分了。蔡寅道:“你我三人猜枚行令,還未盡興。如有妙調見賜一二,方暢予懷。”玉琢道:“蔡爺若不嫌聒噪,賤妾就要獻醜了。”遂口唱一曲道:

紗窗兒照照,卸殘妝,暫把熏籠靠。好叫我心焦躁。月轉西樓,還不見才郎到。燈光兒閃閃,漏聲兒迢迢。怎長夜幾時,叫奴熬到雞三號。

——右調《蝶戀花》

玉琢唱完金鑲也道:“賤妾也相和一曲。蔡爺千萬莫笑。”蔡寅道:“陽春白雪傾耳不暇,那有相笑之理。”金鑲遂口唱一曲道:

盼玉人不來,玉人來時,闖滿懷。解解奴的羅襦,託託奴的香腮。你好風流,我好貪愛。顧不得羞答答上牙床,暫且勾了這筆相思債。

——右調《滿江紅》

唱完。蔡寅誇獎不已。又略飲幾杯,遂把蔡寅引到後邊一座房子裡去。兩邊俱是板斷間,俱有鋪的床鋪。當門桌上,一邊放著骰盆,一邊放著牌包。二妓女道:“妾等聞蔡爺仗義疏財,是個丈夫。無非邀來玩玩,以求相幫之意。請蔡爺上座,俺們下面奉陪。”蔡寅只得過去坐下。兩個妓女緊靠著蔡寅。秦雄西在旁打頭,那三個在下面襯局。把骰盆擱在當中,十兩一柱。從蔡寅起首輪流擲去。骰是鉛的,三個搭勾,同局一個,蔡寅如在夢中。待到五更時分蔡寅已輸了一千二百餘兩。二妓道:“夜已太深,叫蔡爺歇息歇息罷。”就叫蔡寅在東間裡床上睡了。那四人各自散去。二妓女把門關了,解衣上床,與蔡寅相偎相抱而睡。蔡寅熬的已是睏乏,又被二妓纏身。直睡到次日飯後,方才起來。意欲要走,二妓道:“蔡爺早飯未用,前賬未結斷,走不的。”

蔡寅沒法叫齊超海拿著他的手帖,到綢鋪中,兌了一千二百多兩銀子,把前賬結清。抽身走時,又被二妓女拉住不準出門。蔡寅在此一連住了十晝十夜,把一個綢緞鋪的本錢盡輸給四個棍徒了。二妓女向那四人道:“蔡爺在咱家破鈔已多,晚上叫他回家去罷。”到得一更多時,楚旺南打燈籠,那三個兩旁相跟。蔡寅與二妓作別,出門而去。走了一會,蔡寅見走的不是舊路。問道:“這是往那裡去的?”楚旺南答道:“從這裡上東去,再走一道南北街,往東一拐就是宅上了。”正走著,只見一個人問道:“蔡大爺來了麼?”魯挾山指著蔡寅道:“這就是。”那人先跑下去了。蔡寅問道:“這是何人?”楚旺南答道:“那是敝友。”秦雄西道:“天還早著哩,咱到他家吃會子茶,再送你未遲。”

蔡寅就跟他們,進了那家的大門,從裡邊走出一個老媽來,問道:“那是蔡爺?”蔡寅答道:“區區便是。”老媽便讓到客位裡,蔡寅進得客位一看,見燈燭輝煌。卻像個請客的光景。老媽陪著蔡寅茶未吃完,那四個人俱偷溜了。蔡寅抬身要走,老媽留道:“蔡爺既肯下顧,那有走的道理?”蔡寅看看外門又俱鎖了,只得回來坐下。因問道:“媽媽尊姓呢?”老媽答道:“老身姓沈叫做三媽,原是門戶人家。因小女桂娘,羨慕蔡爺才貌,知今晚從此經過,特留下一會。秀香,叫你三姑娘出來。”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打著燈籠,後面跟著一個女子,年紀不過二十以上。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走近前來,拜了一拜。就在蔡寅旁邊坐了。說道:“賤妾久慕蔡爺的才貌,今得一會。可謂三生有幸。”蔡寅答道:“陋貌俗態,何堪上攀仙子。”老媽道:“請坐席罷。”

於是延蔡寅上座,桂娘在旁,老媽下面相陪。酒是好酒,菜是好菜。霎時,席冷。蔡寅把桂娘仔細看來,比那兩個妓女更覺標緻。早有心猿意馬拴索不住之意。老媽到也知趣,叫道:“秀香,夜深了,送你姑爺姑娘上樓去罷。”丫鬟前邊引著,蔡寅與桂娘攜手並肩,登入樓中。是夜,顛鸞倒鳳妙難備述。自此以後,你貪我愛。蔡寅那裡還想的起家來。是月梨花正開,院內有白梨花一樹。蔡寅向桂娘指著道:“美人能作詩否?即以白梨花為題。”桂娘答道:“頗曉大略,聊且草就,再乞蔡爺斧政。”遂拈筆題七言律一首。上寫道:

冰肌煥彩凝柔條,玉骨噴香散早朝。

淡妝無煩洛下沈,粉葩寧許畫工描。

一枝帶雨姿誠秀,萬朵臨風色更嬌。

雪態紛披人耀目,豔紅那些比桃天。

題完,蔡寅看了稱讚不已。住有月餘。桂娘道:“蔡爺到此已久,也該往家裡看看去了。”蔡寅道:“美人說得極是。”遂叫了老媽來算賬。老媽道:“姑爺咱是下樣的親,如何提的起錢來?”讓到十分盡頭,老媽說道:“姑爺既然不肯,給老身回幾票當罷。”午間設席,給蔡寅餞行。席終之後,老媽拿出幾個當票來,遞與蔡寅。蔡寅接過一看,本利共該銀三千餘兩。只得應允道:“我回家不過半月,就贖出送來。”又與桂娘留戀了一會,彼此才灑淚而別。蔡寅回到家中,他母親還不怎樣。室人褚氏,因其花費銀錢,貪戀妓女,心中暗惱,自縊而死。發送已過。

蔡寅當地數頃,把當票贖出。親自跟著,叫人送去。老媽喜其信實,又留他住下。晚間上的樓來,桂娘問道:“蔡爺你穿的誰的服孝?”蔡寅答道:“拙荊新亡,出殯未久。”說罷,不覺泣下。桂娘道:“你人亡家敗,俱是被俺這老媽所致。”蔡寅問道:“這卻怎說?”桂娘道:“自始至終,俱是這個老媽串通那四個棍徒,先著玉琢金鑲兩個下腳貨,引你入溝。後叫賤妾把你佔住,坑你的銀子,共計起來大約有萬金了。我卻不沒良心,我本良家女子,誤落水中。你若肯把我贖出,你奮志去讀書。這花費的銀子,我俱照數還你。”蔡寅道:“目下手中無錢奈何?”桂娘道:“我是八百銀子買的,但能結(借)得八百銀子來,把我贖出,我自有銀子還他。”

蔡寅念戀桂孃的才色,次日回到家裡託人結了八百銀子,親自帶到桂孃家來。桂娘就轉託魏二姑向沈三媽贖身。沈三媽應允。蔡寅把八百兩銀子交清。桂娘向沈三媽道:“孩兒給母親弄錢多年,今日出去,別的不要。兩個頭面箱子井鋪蓋枕頭我要帶去。”沈三媽道:“這值幾何,任憑你帶。”桂娘當下謝過三媽,收拾了,上了轎子。直投鼓棚街而來。到了蔡寅家中,桂娘把箱子打開,枕頭拆破,叫蔡寅一看。盡是金珠等物,共值萬有餘金。蔡寅從此恢復家產,奮志讀書。這桂娘在蔡寅家改邪歸正,也極善於事奉婆婆,接待小姑,閤家之人無不歡喜。蔡寅遂以繼室相視,終身不再娶了。蔡寅之事已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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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應考試系身黃州獄

卻說魏太監的家人,買得石生墨畫一張。原要回京獻給主人。及私訪已完,回到京中,把這幅畫獻上。魏太監著人懸之“芳草軒”中。家人把石生告訴胡員外的話,詳細說了一遍。魏太監卻也不擱在心上。一日,光祿寺正卿馬克昌謁見。魏忠賢引至軒中,來觀此畫。馬克昌遂把上面詩句,口中一一念道:

安邦自古賴賢豪,群奸雜登列滿朝。

幸得手持三尺劍,願為當代鋤草茅。

馬克昌把詩唸完,向魏忠賢冷笑道:“大人你看這詩,分明是以群奸譏殫吾等。以朱虛侯、劉章自任。如此輕薄,殊屬可惡。但沒落款,不知是誰人寫畫的?”家人在旁便答道:“這人姓石名茂蘭,是羅田縣秀才。他父親曾做過長安縣知縣。後升廣西柳州府知府。”魏忠賢道:“這一定是石峨的兒子了。罷了,罷了。他父親違吾鈞旨,棄官竊逃,我卻不十分追究。他反敢這樣刻薄,我斷不與他干休。”馬克昌勸道:“些須小事,漫圖報復。”彼此相別而去。

卻說湖廣,選了一個學院。姓韓名嵋字仰山。為人甚無行止,是魏忠賢的門生。臨赴任時,來參見老師。魏忠賢囑託道:“黃州府羅田縣有個秀才姓石名茂蘭。他與我有夙嫌,你考黃州時,替我拿獲,解到京來。”韓嵋應諾而去,不題。到了八月中秋,石生此日,在街上賣字畫。見一夥趕棚的人,商量起身的日期。石生問道:“眾位是要上那府裡去的?”那人答道:“學院按臨黃州,行文九月十二日調齊,十六日下馬。”石生道:“這信果真嗎?”那人道:“俺親使管的閂師傅說,如何不真?”

石生聞得此信,因是節下,買了幾樣菜果,打了一瓶煮酒。拿到齋中,晚間點上燭時。秋英等已在席前侍立。石生俱命坐下,把酒餚擺上,幽明均享了一會。石生見秋英容顏姣好,心中到底有些羨慕。因說道:“今晚星月皎潔,誠屬佳境。每人詠詩一首,以寫雅懷。或從月光生情,或就星辰寓意。起句內或明用或暗用,定要有個照字。韻腳不必拘定。秋英道:“請從先生起韻,俺們隨後步去。”石生遂口詠一詩道:

一輪明月照天中,欲會女霜路莫通。

玉杵空有誰送去,竊思跳入廣寒宮。

此詩言雖慕二女之容,終苦無緣到手。秋英口詠一詩道:

漢光散彩射樓牆,織女投梭不自忙。

橋填須當乞巧日,願君暫且效牛郎。

此詩言雖有佳期,還須待時。春芳也口詠一詩道:

一天列宿照當頭,妄羨中宮命不猶。

奉賦小星三五句,何嫌宵行抱衾�。

此詩言正房既有人佔去,即列側室亦所甘心。馗兒口詠一詩道:

月光東上映西廂,金殿風飄桂子香。

但得側身王母宴,應看仙娥捧壽觴。

此詩言果能讀書前進,何患二女終難到手。詠詩已畢。石生道:“你們各自散去。我歇息半夜,明日好打點回家。”秋英問道:“先生回家何干?”石生答道:“我去應歲考。”馗兒道:“先生斷不可去,一去定有大禍。俟轉歲補考罷。”石生不聽,一定要去。三個極力相勸,直說到雞叫頭遍。見石生到底不允,三個方才散去。石生也方就寢。到了次日,石生收拾妥了行李,又為三徒派下些工夫。把門鎖上,鑰匙交與胡宅收著,天夕出城落店。次早起五更,直回黃州去了。

卻說這個韓學院,下馬來到黃州,下學放告已畢。掛牌考人,羅田縣就是頭棚。五鼓點名時,點到石生,茂蘭接過卷子要走。學院叫住問道:“原任柳州府知府石峨是你何人?”石生應道:“是生員的父親。”學院道:“你現今身負重罪,可知道嗎?”石生應道:“生員委系不知。”學院道:“此時也不暇與你細說。”傳黃州府著人押去送監。俟考竣時,審問解京。黃州府就著人把石生押送監中去了。這石生坐在監中,白日猶可,到了晚間,鎖拷得甚是難受。欲要打點,手無半文。暗想:“自己無甚過犯,緣何遭此奇禍。”直哭到三更時分,方才住聲。

是時監內人犯,俱各睡熟。禁卒也暫去安歇。石生忽聽得門外一陣風響,睜眼一看,卻是秋英、春芳領著馗兒,三個從外哭泣而來。走到跟前,秋英道:“先生不聽俺勸,果有此禍。俺也不能替你了。俺回去代先生告狀鳴冤罷。先生務要保重自己,勿起短見。這是銀子二十多兩,先生收住,以便買些茶飯,打點打點禁卒。”石生道:“我不聽良言,自投法網,反蒙爾等來照看,愧悔無及了。”秋英道:“這也不必,原是先生前定之數。俺們回去罷,說話太長,驚醒旁人,反覺不便。”石生把銀子收下,他三個又哭著去了。石生在監不題。

卻說三個鬼徒回到家中,秋英寫了一張陰狀,往城隍臺下去告,狀雲:

具稟秋曲,為代師鳴冤。乞天電察,以正誣枉事,切照。身師石茂蘭,系黃州府羅田縣廩生。今被學憲大人,拿送監中。尋其根由,實系太監魏賊所唆。似此無故被冤,法紀安在。哀懇本府城隍太老爺垂憐苦衷,施以實報,焚頂無既。

馗兒寫了一張陽狀,上巡撫案下去告。上寫道:

具稟馗兒,為辨明冤枉,以救師命事。切照。身師石茂蘭系黃州府羅田縣廩生。與魏太監,素無宿嫌,竟唆撥學臺大人,拿送監內,性命難保。為此哀懇本省撫憲大人,辨明冤枉,救出師命,銜感無既。

寫完,彼此細看了一遍。秋英向春芳道:“妹子,你年紀尚小,不可出門,在家裡看家罷。我先去城隍臺下告一張狀,看是如何?再叫馗兒上撫院衙門裡去。”籠了籠頭面,整了整衣襟。把狀子藏在懷裡,出門往城隍廟前去了。凡在城隍臺下告狀者,必先到土地司裡掛了號,方才準送。秋英來到土地司裡掛了號,拿著狀子往外正走。遇見一個鬼卒,問道:“這位娘子如此妙年,又這等標緻,難道家中就無別人,竟親自出來告狀?”秋英把代師鳴冤的情由說與他聽。那鬼卒稱道:“看來,你卻是女中的丈夫,這狀子再沒有不準的。但城隍老爺今日不該坐堂,面遞是沒成的了。一會收發狀詞,必定是蕭判爺。我對你說,蕭判爺性子兇暴。倘或問話,言語之間須要小心。如惹著他,無論男女,盡法究處,甚是利害。”說完,這個鬼卒就走了。秋英聽得這話,欲待回去,來是為何?欲去遞時,恐難近前。籌度再三,硬著膽子,徑向城隍廟門口去了。

住不多時,從裡往外喊道;“判爺已坐,告狀的進來,挨次投遞。再候點名。”秋英聽說跟著眾人,往裡直走,抬頭一看,只見儀門旁邊,坐著一位判官。鐵面紫髯,□目皤腹。殺氣凜凜,十分可畏。秋英遞過狀去,站在一邊伺候。卻說這位判官,姓蕭名秉剛。乃漢時蕭何之後,生前為人粗率,行事卻無私曲。死後以此成神。家中有一位夫人名叫俏丟兒,原是個疥癩女鬼。容顏雖好,身上總有些瘢痕。因此蕭判官頗不稱心,意欲物色一個出色的女子,招為二房。屢次尋覓,總是沒有。那夫人窺透其意,往往家中不安。今晨正從家中鬥氣而來,心中不靜。故秋英遞狀時,未暇觀其容色。及挨次點名,點到秋英。抬頭一看,驚訝道:“何物殊尤,幸到吾前。”停筆問道:“你是那裡的女鬼,為何在此告狀?一一說清,方準你的狀詞。”秋英跪下稟道:“奴乃浙江紹興府,焦寧馨之女,奴父同姑丈秦可大作幕襄陽。住在太平巷徐家房子內,表妹春芳、表弟馗兒,俱系與奴同病而亡。走至閻王殿前,閻王爺分付道:你姊妹二人日後該在此處成一段奇緣,不該你們脫生。奴等回來,在此處專候。並表弟馗兒,現今還同在一塊里居住。生員石茂蘭是奴等的業師,無故被魏賊陷害。所以奴家代師鳴冤,望判爺千萬垂憐。”判官道:“我看你這般的容顏,恁小的年紀。正該嫁人投主,以圖終身的大事。奇緣之成,是在何時。況且你身又系女流,讀什麼詩書,認什麼師長。一派胡說。你的狀是斷然不準的。”叫鬼卒把這個女子扶入我衙門裡去。

鬼卒得令,就拉的拉,扯的扯,把一個秋英女子,直推到判官衙內去了。蕭判官收狀發放已過,回到本衙內,叫過秋英來。分付道:“本廳叫你到此,別無他意。因你的容顏,頗中我心。我意欲招你為二房夫人,同享富貴,斷莫錯了主意。”秋英並不答應,說之再三,秋英方回道:“判爺你係居官,安得圖謀良家女子為妾,致幹天條。且奴與石生繫有夙緣,豈忍從此而舍彼。這樁事是再沒有說頭的。”蕭判官見秋英不從,便當下威逼道:“我的刑罰,甚是利害。料你一個女流,如何當得。我百般拷打,不如早早的從下罷。”秋英聽了大怒,便厲聲道:“判爺你若是強相逼迫,我雖不能當下雪恨,寧無異日。萬一我若得見了城隍,定然叫你粉屍萬段。”說罷大罵不止。判官聽說大怒,要著人來打。又恐夫人裡面聽見,再惹氣生。分付鬼卒,把秋英且監在別處一座閒房裡。一日三次拷打,且按下不題。

卻說春芳馗兒在家候至兩日,並不見秋英回去。心裡發悶,親自來到城隍府前打聽。才知秋英被蕭判官監在屋裡不能回家了。春芳回來向馗兒一說,馗兒拿著狀子,徑投撫院門前去了。

不知馗兒一去如何?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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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0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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