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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 無憂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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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公主  作者:蕭逸


“岐黃譜上說過,桑是屬涼的,用桑枝點火,八成兒是去火吧。”翻著兩隻大腫眼泡,咂了一下嘴:“噢,準是清火氣,清心補肺吧!”

“清心補肺?”毛五一臉的疑惑:“這麼說,他是得了肺病?年輕輕的……可憐。”

“別瞎說!”白頭老金立刻又正經了起來:“這話要讓人家聽見,可不答應你,年輕人嘴裡要積德!”

毛五嘻著一張黃臉,道:“我只是瞎猜著玩罷了,要說人家相公,還真是個好人哪!”

一面說,他直起腰來,用一根白木頭藥杓子在大罐子裡攪著,濃重的藥氣隨風飄散開來。接著他用一個小小的藥濾子,把罐子裡的藥汁濾出來,不過是小小的半碗藥,又濃又綠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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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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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09:57 |只看該作者



水漲船高,像是起潮了。

大船搖動得厲害,尤其是那根合抱粗細、高聳當天的船桅柱子,吱吱啞啞地響著,看樣子真像是隨時都會倒下來。

月亮夠大也夠圓,只可惜才出來不久就被烏雲給吞噬了,江面上浪花洶湧,一個接一個地捲起來拍打在岸上、石頭上、船身上,每一次都澎湃有聲,激發出萬點銀星。

像是有人吩咐了一聲,大船就悄悄地起錨了。

大江上蒸騰著白茫茫的霧氣,時見魚群的“潑刺”。

※※※

“白頭”老金一聲不吭地抽著煙,不時翹起腳來,旱菸袋杆子磕在鞋底上,篤篤有聲地落散著小火星子。把舵的是他兒子“金七”,挺高的個子,頭上扎著布,濃眉毛,大嘴,黝黑黝黑的,看上去像是天生幹船的,有一身用不完的力量。

那一邊灶頭上,小夥計“毛五”正在升火煎藥,一把把的樹枝塞進灶頭裡,發出劈劈拍拍的響聲,火苗子不只一次地穿出來,差一點就燎著了他的眉毛。“嘿!”他嘴裡嘟嚷著:

“煎藥就煎藥吧,幹嗎還非得要有這麼些講究?非得用桑樹枝來燒火,怎麼!桑樹枝燒的火是冒藍煙兒?”

“嘿,這你就不知道了!”

老金微微咧著嘴笑,一絲絲的白煙,就像小蛇也似地由他黑牙縫裡鑽出來。

“岐黃譜上說過,桑是屬涼的,用桑枝點火,八成兒是去火吧。”翻著兩隻大腫眼泡,咂了一下嘴:“噢,準是清火氣,清心補肺吧!”

“清心補肺?”毛五一臉的疑惑:“這麼說,他是得了肺病?年輕輕的……可憐。”

“別瞎說!”白頭老金立刻又正經了起來:“這話要讓人家聽見,可不答應你,年輕人嘴裡要積德!”

毛五嘻著一張黃臉,道:“我只是瞎猜著玩罷了,要說人家相公,還真是個好人哪!”

一面說,他直起腰來,用一根白木頭藥杓子在大罐子裡攪著,濃重的藥氣隨風飄散開來。接著他用一個小小的藥濾子,把罐子裡的藥汁濾出來,不過是小小的半碗藥,又濃又綠的顏色。

毛五用鼻聞了聞,皺著眉毛道:“這是什麼味呀?怪里怪氣的!”才說到這裡,他立刻眼睛發直地注視著前方,道:“看!那個難說話的主子來了!”

白頭老金一怔,趕忙站起來,煙也不抽了,把著舵盤子的金七也伸長了脖子。

在艙簷前面兩盞桶狀的宮燈照射下,一條瘦長的影子已來到了近前。

白頭老金緊張地趨前,賠著笑臉道:“唷!這不是史老爺嗎,您有什麼吩咐?”

來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派頭十足地點點頭:“這是什麼地方了?”

“噢!”老金向外看了看,這地方他太熟了,當下脫口道:“五里灘,再下去是七星勾子,呵呵,還早呢!要到明天過了晌午,大概就到了漢江了!”

“哼!”來人不耐煩地聽著,一雙黃焦焦的眉毛,時開又合,兩隻小眼睛頻頻眨動著:

“到時候記著告訴我一聲,我要下去一趟買點東西。”

“是……”老金十分巴結的樣子:“史老爺和貴寶眷……”

“胡說!”姓史的一下子虎起了臉:“你亂說些什麼,小心我掌你的嘴!”

“啊!”老金嚇得後退了一步,半天才變過臉來,一面賠著笑道:“是……小人糊塗,小人糊塗!”

“不要再說了……”

姓史的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黑緞子衣裳,冷冷地打量看面前的三個人:“前艙裡沒你們什麼事,以後不招呼不許進來,只管好好招呼著船,到了鄱陽湖我們走人,錢只有多沒有少,知道吧!”

倒是後面這句話還算中聽,白頭老金拱著兩隻手連連稱是。乘這機會,他才看清了疑是“官場”上的對面這個人物。

五十六七的年歲,頭髮雖不像自己那樣的全白,卻也差不多半白了,一對招風耳,小鼻子小眼睛,老金看在眼睛裡,卻是納罕著對方的這副尊容,也不知是哪一點主貴,值得他這麼神氣。

姓史的交待完了這幾句話,剛要轉身,一眼看見了毛五手裡端著的藥碗,怔了一下:

“什麼東西?”

“這……”毛五結巴著:“是……一碗藥……”

不知是什麼原因,從第一眼看見這位史大爺起,毛五就對他不順眼,可也真怕他。

“藥?”姓史的已走了過來。

毛五喃喃地道:“是藥,這艙裡的一位相……相公……”

“這艙裡的相公?”姓史的臉上像是忽然罩上了一層霜,擰過頭來,瞪著白頭老金:

“這是怎麼回事?”

老金不安地乾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這麼回事,船過洞庭時,上了個客人……”話還未完,只見面前人影閃了一閃,緊接著“啪!啪!”兩聲脆響,包括金七、毛五兩個人在內,簡直都沒看見姓史的什麼時候出的手,白頭老金已捱了兩記耳光。

這兩下子打得還真不輕,老金“啊喲”地叫著,順著嘴角往下面淌著血。

金七不甘父親的捱打,一下子由舵臺上跳下來,伸手就去操一根長篙。

姓史的好像是一個練家子,好快的身法!

金七的手還沒來得及抬起來,已被那位史大爺的腳踩了個結實,別看他個子不大,勁頭兒可是不小,沒有怎麼施勁兒,金七已痛得幾乎咧嘴,連聲“啊唷”了起來。

白頭老金頓時傻了臉。

毛五更是端著碗,像個木頭人似地怔著。

史大爺冷笑著道:“怎麼著,還想動傢伙,不要命了!”

白頭老金哭喪著臉,連連打躬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史大爺你老高抬貴手吧!”

“哼!”姓史的緩緩鬆下了腳,一臉怒氣地看著老金道:“不是跟你說得好好的,這條船,我們整個包下了?怎麼還搭外客,這是怎麼回事?”

老金自知理屈地賠著乾笑道:“這……是這麼回事,這位相公一個讀書人,又有病,那間邊艙房空著也是空著,所以就要他上來了!”

姓史的想發作,卻又忍著,冷笑了一聲:“你好大膽子!叫他下去!”

“這……”金七一臉為難的樣子。

“沒什麼好說的,明天船一到漢江,就叫他下去!”

姓史的還要再說什麼,就見前艙裡款款步出一個細腰長身的姑娘,老遠向著這位史大爺點了點頭,姓史的快步迎了上去。

細腰姑娘噓一聲道:“小姐關照,叫大叔你別吵,夫人和小主人才睡著了。”

接著說話的聲音就低了,那位史大爺回過頭看了後艙板上的三個人一眼,就隨著來的那個細腰姑娘去了,緊接著前艙的兩扇艙門也就關上了。

摸著麻辣辣猶有餘痛的臉,白頭老金緩緩地坐下來。

金七一臉忿忿地走過去,恨聲道:“他孃的,船是咱們的,咱們愛搭誰就搭誰,他管得著嗎,這個姓史的,也太欺侮人了!”

老金漠漠地看了兒子一眼,嘆了口氣道:“也難怪,收了人家的定錢,原是不該再搭外客的……”

“只是……咱們怎麼跟那位相公說呢?人家還在病著!”

毛五插嘴道:“這我可不去說。”

老金嘆了口氣站起來,把旱菸袋杆子插在腰上:“有什麼辦法,小五,把碗給我,我瞧瞧那位相公去。”

毛五一怔道:“你真……真的要趕他下去?”

老金也沒說話,接過碗來,獨自個地走了。

揹著身子,那位先生正在寫字,一頭長髮披散著,一襲長衫也披散著,寶藍緞子面閃閃有光,長長地曳下來,上面連一個褶子都沒有,乍看上去就像是一整匹緞子那麼的平滑光潔。

船身微微地動盪著,使得懸置在他頭上的那盞銀紅紙燈也在晃動著,是以,他修長的影子被扭曲了。

白頭老金輕咳了一聲道:“這位相公,你的藥來了!”

“噢!”長髮人緩緩地擱下了手裡的筆。

老金把藥緩緩地端過來,正迎著對方回過來的身子。

“何勞老丈親自服侍,不敢當!”說話時,對方已接過了藥碗,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老金笑道:“大概有點涼了,再去熱一下吧!”

“不必了!”回答得很乾脆。

一邊說時,遂即仰首把小小的半碗藥汁喝了個乾淨。

卷金這才注意到,對方那隻持碗的手,敢情與常人有些不同,包括他另一隻手在內,十根手指的指尖,連同指甲,都作暗紅、紫黑的那種顏色,看上去煞是可怖。老金心裡希罕,卻也不便出口詢問……忽然一怔,才警覺到對方一雙眼睛正向自己注視著。

四隻眼睛交接的一霎,老金下意識又不禁打了個寒顫,白天上船時,他竟不曾注意到,敢情對方這個相公真的病了,而且還病勢不輕。

蒼白顏色的一張臉,顯示著病魔的入侵,絕非朝夕之事,一雙尚稱靈活的眸子,固然是黑白分明,然而在其下眼泡處,也同他的十根尖指一樣,鬱積著淺淺的暗紅色澤,這番奇異的色澤點綴,使得對方斯文的外表著了幾許陰森、憔悴和病痛。

白頭老金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步,若非是緊接著對方臉上所顯現的微笑,他還真有點心裡發毛。

“金老丈請坐,你有話要說麼?”

抬起拖著肥大衣袖的一隻手,指了一下艙裡的座位,老金情不自禁地順著他手指處就坐了下來。

“老丈喝茶。”

“是……不客氣,不客氣!”

一面說,老金就手拿起茶几上的茶壺,倒了半碗清茶,糊里糊塗地端起來喝了一口。

“茶涼了。”

“噢,還好,還好……”

“今夜的月色不好。”

口音似嶺南,卻又帶點雲中,又稍摻有一點北地京裡的那種韻味。

老金自信這一輩子幹船上的活兒,大江南北都跑遍了卻是一時聽不出對方的真正發音所屬,那種低沉卻富有磁性的男音,出自對方斯文冷寂之口,雖是簡短的幾個字,卻是鏗鏘有力,有不聽不可的強迫感。

說到月色不好,對方已踱向窗前,推開了兩扇臨江的軒窗,一陣江風襲來,懸在艙裡的那盞“八角銀紅雙穗”紙燈,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文案上的紙筆書篇,俱都大有動勢,一霎間,頗有飛沙走石之態。

老金“啊”了一聲,慌不迭地離座站起來,想去幫著對方關上窗戶。

不勞費心,來得快,去得也快。

老金身子不過才站起來的當兒,艙房裡卻已恢復了原有的平靜,那陣風像是隻進來兜了個圈子,卻又出去了。

並非是風停了,眼看著窗外浪花翻飛,其勢不已,這小小邊艙,一瞬間,卻和煦如春。

文案上的紙牘書篇,當頂上的八角掛燈……俱都在同一個時候,收住了聳動之勢。

白頭老金狠狠地眨了幾下他的一雙大眼,心裡透著“玄”,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是怎麼回事?

打量著當空在疾風行雲中的那輪皓月,這個人深邃的目光,卻轉向附近水面,天是波譎雲詭的,水也是波譎雲詭的……連帶著他的臉色也變成了那個樣。

隨後,他就不再對窗外感到什麼興趣了。關上了窗戶,他發出了幾聲輕咳。

白頭老金像是忽然警覺起來,打量著面前這個“諱莫如深”的人物:“這位相公,你敢是著了涼吧!”

搖搖頭,對方臉上含著淡淡的笑:“你還是關心你的船吧!”

“還沒請教相公貴姓?”

“我?”

一霎間,他臉上佈滿了淒涼,在他那雙眼睛再次注視向老金時,後者頓時被一種無可名狀的沉寂氣勢所籠罩住,真後悔自己有此一問。

“你可以叫我水先生。”

“水……先生?”

“對了,江水海水,反正離不開水!”他臉上終於泛出了由衷的笑:“我在嶺南吳家莊設過館,教過書,你要是高興,稱我一聲教書先生,我也不反對。”

“這就對了!”老金咧著嘴嘿嘿笑道:“我看你相公就是個唸書人的樣子,水先生,你的病……”

水先生道:“夜深了!”

老金眨了一下眼,喃喃道:“是這樣……前艙裡住著的客人……”

水先生輕嘆了一聲道:“江上起風,只怕是多事之秋,老丈要注意了!”

白頭老金皺了一下眉,心裡真納悶兒:這是怎麼回事,不叫我說話。

“哼”了一聲,老金再次開口道:“是這麼回事,我來看水先生,是……”

“且慢……”水先生輕輕地搖了一下頭。

老金不得不把下面的話吞在了肚子裡,心裡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就不用提了。

隱約間,像似傳過來幾聲琴音,等到老金傾全力再聽時,卻又沒有了。

經過了這麼一攪和,老金要說的話是一句也說不出口,也沒有興趣再說了。

對方水先生這時竟然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像是要休息的樣子。

白頭老金嘆了口氣,站起來道:“天不早了,我走了!”

水先生連眼睛也沒睜,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

風浪比先前更大了。

由於受到了前艙的客人、那位史大爺的囑咐,老金和他兒子金七,以及夥計毛五都不敢隨便走動,沒事的時候,只是在舵旁坐著發愣。

毛五終於打破了沉寂道:“我就是想不透,住在大艙裡的那幾個人是幹什麼的,說是官面上的人吧,可又不像,說是普通的老百姓吧,更不像,只看看那個姓史的人五人六的樣子就不像,真想不透這一家子!”

金七冷笑道:“你就少管閒事吧,反正人家坐船給錢,我們管他是誰呢!”

毛五不好意思地笑笑道:“當然,咱們管也管不了啊,我只是心裡納悶兒,還有邊艙的那位教書先生,也透著有點玄,怎麼怪事都讓我們給碰上了。”

白頭老金默默無聲地打著了火,點上了紙煤,吸了幾口煙。

他眯著一雙佈滿了皺紋的眼睛,正要說什麼,忽然站起來道:“咦!”

金七、毛五也都發現到了,三人順眼看過去,只見一艘雙桅平頂、模樣新穎的中型快船正由後方快速馳來。

金七一驚道:“唷!這是幹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不過是轉念的當兒,那艘快船已來到了眼前。

三人才看清了,敢情來船備有一座看似尖猛結實的菱形船首,那種模樣大異常船,倒有幾分與洞庭水師的戰船酷似。

老金第一個發覺不妙,忙叫了一聲:“快!”

三個人同時行動,以最快速度,一個人操起了一根長篙,猛地向著右舷撲了過去。

是時,那艘看似戰舟的來船,已風馳電掣地來到了近前,老金等三人三根長篙各自施出了全身之力,猛地向著來船船頭點了過去。

來船突然的現身,本就有幾分奇特,以如此神速硬撞前船,更給人無限撲朔迷離,一時真摸不清是何居心。

三根長篙雖說是勁力十足,奈何對方來勢至猛,其力萬鈞,甫一交接之下,只聽見“咋喳”一聲脆響,金七手中長篙首先為之折斷,老金、毛五二人手中篙雖不曾折斷,要想阻住來船至猛的來勢,卻是不能,在甫一接觸之初,已雙雙跌倒在地,摔了個仰面朝天。

這條看似戰舟的來船,好疾猛的勢子,由於整個船身不曾懸有一盞明燈,黑乎乎一片,更不知是否有人蓄意操縱。總之,以眼前這番猛厲來勢,一旦撞著了,大船必將絕無倖免之理。

老金啞著啄子叫了一聲,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起來,正待拼死命,再次以手中長篙向來船迎去。忽然面前人影一閃,一個熟悉的口音道:“閃開!”同時手裡一陣子發熱,手中長篙已被來人搶了過去。

驚慌中,老金方自看見來到面前的,正是那位史大爺,史大爺手上的長篙,已不顧一切地點向了來船的菱形船首,儘管如此,看來其勢仍然是慢了一點。

史大爺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看著他手中長篙在對方巨大撞力之下,有如弓也似地彎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緊急俄頃之際,耳聽著大船上傳出了一聲女子的清叱,緊接著一連幾聲暴響傳自來船,眼看著高懸來船的四面風帆一齊自空中桅杆上高高墜落下來。

四面帆,每一面都有兩丈長寬,加上碗口粗細的橫木一齊自空中猝然落下,其勢端的驚人已極。

一連串的驚人大響聲中,總算阻止住了來船的衝勢,這艘船在猝然失去了主力下,再加上沉重的落帆之力,一時搖擺動盪著,激起了滔天的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老金等三人目睹這番情勢,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他們原以為無論如何難以躲過沉船的劫數,卻萬萬想不到竟會在千鈞一髮之際,對方變生時腋,竟會無故自落風帆,定住了來勢,使得己方轉危為安。

三個人只是怔怔地看著來船發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雙手持篙的史大爺,想是在先前全力定船的一霎間用力過重,一張尖削的長臉,顯示著沉重顏色,扔下了手上長篙,他一連咳了好幾聲,緊接著怒叱一聲,右手一撩長衣下襟,“嗖”一聲,已自騰身而起,向著對船掠身過去。

史大爺敢情身手不弱,休看他一大把的年歲,動作裡卻是透著“練家子”的利落。

來船上雖說是一片黝黑,卻也逃不過史大爺尖銳的目光。他身子甫一落向來船,緊接著再次煞腰,第二次縱身而起,直撲向來船中艙。

猛可裡兩口鋼刀夾著疾厲的刀風,分向史大爺左右兩側力劈下來。

姓史的腳尖才一著地,猛地來了一個疾轉快翻,同時借招現式遞出了右掌,“噗”一聲,擊中了右面持刀漢子的前胸。

這一掌,史大爺實實貫足了內力勁道,對方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哪裡能承受得住?隨著史大爺的掌勢,痛呼了一聲,球也似地被擲了起來,“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裡,落向江心。

另一個持刀的漢子,眼看著同伴遇難,哪裡還敢蠻幹,猛然間一撤,遞出了刀勢,一擰身,“撲通”一聲,自躍入水。

史大爺怔了一下,錯齒出聲道:“小輩!”

嘴裡叱著,一面壓掌前進,猛可裡一道亮光直射眼前,史大爺猝然吃這道強光一照,只覺得雙目生花,足下禁不住往後打了個踉蹌。久走江湖的人,俱都知道這一手的厲害。

姓史的雖非江湖中人,可是閱歷豐富,不假思索地向一旁猛的一個疾翻盤滾。

果然他沒有猜錯。就在他身子方自轉動的一霎,三點金星串成一線,直向他身上招呼過來,總算他見機得早,否則強光射目之下,休想逃得開這一手暗算。

三點金星擦著他衣邊直落江心。

史大爺雖說是技高膽大,卻也由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

暗中人冷哼一聲,手勢一轉,那道匹練般的燈光,又復直射在史大爺的臉上。

史大爺有了前番見地,倒也不懼他再施暗算,當下身形半矮,雙掌盤錯當胸,一雙瞳子微微收攏,成為小小兩彎月牙形狀。這當口,卻已經把對方打量個清楚。

矮矮的個頭兒,沉絛色的兩截褲褂,看上去油光水亮,多半是水衣水靠,手裡端著喇叭口樣的一盞長桶子燈,卻在兩手護肘處貼持著白光閃爍的一對鋒利匕首,赤紅臉,萬字眉,燈光晃動時,隱約間還似可以看見臉上七上八下的幾點大麻子。

就面相論,史大爺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自己印象裡有這麼一號人物。然而,對方身上的那絳色的水衣靠,以及手裡的怪狀長燈,卻使他有所警覺。

一念觸及,史大爺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自心眼深處打了個寒顫。“你,”史大爺緊緊咬著牙,壓制往心裡的張惶:“午夜劫舟,所為何來,好朋友你報上個萬兒吧!”

“嘿嘿……史銀周,光棍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來人咧著大嘴,喝風似地那般笑著,那雙深陷的眸子,原本就聚結著詭異莫測,再給燈光一映,更見猙獰。

“老兄你扒下了王府的那身號衣,就當我褚某人這雙照子認不得你了……嘿嘿……你也太目中無人了!”

史大爺猝然被對方呼出了姓名,正如所言,那是“光棍一點就透”,剎那間,呆若木雞,隨著搖晃的船身,他身子打了個踉蹌。

“褚某人?”史銀周總算認清了對方的身分:“足下莫非是大內當差的人稱‘短命無常’的褚氏昆仲之一,史某人眼生了!”

“好說,好說,閣下好亮的照子!”赤紅臉喝風似地笑著:“不錯,兄弟正是褚傑,家兄褚方來是來了,一時還不及拜候!”

史銀周乍聽對方亮出了字號,就知今夜絕不能善罷甘休,忖思著此行責無旁貸的重任,一時憂心如焚。

他久聞這褚氏兄弟在京哉為惡多端,為大內十三高手中之佼佼者,自己雖不曾與他動過手,料想功力絕不在自己之下。方才他出言相探,就是惟恐對方昆仲二人聯手對付自己,現在既知褚方不在面前,總算少了一個勁敵,眼前說不得先把這個褚傑解決在現場,再圖後算也還不遲。

心念一轉,史銀周兩臂暗聚真力,丹田運氣,外表卻愈發顯得持重。

“褚兄夜臨江舟,有什麼指教?史某洗耳恭聽。”

藉著雙手抱拳的當兒,史銀周已把他仗以成名的“一掌飛星”自袖內取到了手上。

所謂“一掌飛星”,乃是二十四粒大小如梧桐子的八角鋼珠,史銀周此技,得自家學淵源,其祖“巧天星”史功,正是此一暗器的始創鼻祖。二十四粒小小鋼珠,妙在串成一串,平時配戴在兩腕之上、用手捻指可得,一經出手,頓時在空中散開,由於數目多,照顧的範圍極廣,加以施功人充沛的內功掌力,如果存心傷人,對方即使身中一粒,如屬要害地位,也當有性命之憂。

“短命無常”褚傑似乎不曾覺察到對方的這一手袖裡乾坤,聆聽之下,咧著嘴打了個哈哈:“史老哥這可就明知故問了。”

褚傑手裡的燈光揚起來,照向遠在咫尺的大船。

大船上的金氏父子與夥計毛五各人一把長篙,早已把對方船身鉤了個結實。三個人心銜撞舟之恨,狠狠地瞪著褚傑,樣子像是要把對方生吞了下去。

“史大爺,只要你老招呼一聲,咱們就把這個老小子給做了,大可惡了。”說話的是白頭老金的兒子金七。

史銀周冷冷地說道:“用不著你們多事,只管攏穩了船,不要讓大船離開了就好。”

褚傑一聲怪笑道:“鄱陽王大勢已去,立功論罪可全在你老兄一念之間,今夜褚某人單身會你,稱得上仁至義盡,錯過了今宵此刻,只怕又將是一番嘴臉了。”

史銀周嘿嘿一笑:“食王祿,報王恩,姓史的要是怕死貪生,賣主求榮,也就等不到今夜此刻了。”

“哼……你的意思,是要與朝廷為敵了。”

“這,”史銀周冷冷道:“桀吠堯,各為其主,史銀周何許人,當不上褚兄抬舉。”

“好!”褚傑點了點頭道:“慢說你一個小小護衛營統領,貴主子的兩衛精兵,我主一紙令下,兵不血刃,在洞庭也都繳了械了,如今叛王已押赴晉京,梟首在即,史銀周……你有幾個腦袋,竟然膽敢抗旨,私下裡拐帶罪臣孽子遺孀,哼哼……只此一罪,就足滅你九族有餘……姓史的,怎麼樣,我奉勸你一句話,立功待罪,就在你一念之間了。”

這番話,出自褚傑之口,字字清晰,只把大船上的金氏父子等三人嚇了個魂飛魄散,同時也知道了他們彼此的真實身分與來龍去脈。

史銀周待對方話聲甫落的一霎,一聲狂笑道:“打!”

就見他身子陡地向下一矮,右掌已當胸平封而出,作為暗器手法來論,史銀周這種打法可就端的稱得上“高明”了。

“嘶!”一股尖銳疾風,發自他五指之間,其力至猛,其勢至廣,在他掌勢當前的兩丈方圓內外,這些暗器全都在內力控制之內。

當然,史銀周絕非是想以單純的劈空掌力傷他,而是配合在掌力內的二十四粒八角亮銀鋼珠,這些暗器,一經出手,迅速地擴散開來,成為扇面式的一片光雨,直向著看來毫無戒備的褚傑全身籠罩了過去。

“短命無常”褚傑豈能不知道史銀周暗器的厲害,只是卻不曾料到對方竟然會在如此正面相對的近距離之內施展,是以乍見此情,也禁不住吃了一驚。

他當然不是無能之輩。史銀周暗器方一出手,褚傑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就倒,像是“鐵板橋”,其實卻又暗含著“蜉蝣戲水”的招式。

好漂亮的一式雙招,配合著他的一個滾翻勢子,手裡那盞桶狀百葉長燈,嘩啦嘩啦一聲猝響,竟然迎著當空暗器撥打了過去。

史銀周這時才忽然警覺,敢情對方手上那盞燈,竟然也能權當兵刃,這一點倒是他當初始料非及。

果然,隨著褚傑抖出的勢子,手裡那盞桶狀長燈,驀地脫手而出,在嘩啦嘩啦大片響聲裡,化為滿天飛葉,就空向著史銀周所來暗器迎了過去。雖然如此,因為變生倉促,仍然不盡理想,褚傑的身式儘管冉漂亮,仍然是慢了一步。

“嘶!嘶!”兩縷尖銳的勁風過處,卻在這位當今大內高差“短命無常”褚傑身上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兩處記號,一在左胸側,一在右腿胯邊。

雖然都當不上是什麼要害,可是也夠他受的,隨著褚傑旋風也似的身子“呼”地旋出丈許以外,落在了戰舟左邊船道。他鼻子裡厲哼一聲,怒視著史銀周道:“史老兒,好,你等著瞧吧!”

史銀周滿以為在自己暗器之下,對方不死必受重創,卻想不到依然是讓他從容逃脫,心裡一驚,正待騰身攻進,卻有人較他快了一步。

黑暗中傳過來一聲女子清叱,緊接著一條俊俏的纖細人影霍地自大船後側方拔起來,夜鳥騰空般在當空略舒二臂,遂即以飛鷹搏兔之勢,直向著“短命無常”褚傑立身處直撲了過來。

“短命無常”褚傑先是一驚,卻又一聲怪笑道:“好!”

“叮噹!”一聲脆響,雙方兵刃猝然接觸,褚傑是一對精鋼匕首,來人姑娘卻是一根打製得十分精巧的“鳩形短杖”。

由於這個姑娘的凌厲撲身之勢,褚傑不得不向後疾退數步,只覺得右腿胯處一陣發酸,這才想到敢情方才被史銀周暗器傷了不輕。

不容他多作深思,那姑娘,已經再次地欺身過來,手上銀色的“鳩形短杖”再一次當頭揮落下來。

同時,另一側的史銀周也由另一個方向猛然襲了過來,史銀周決計不打算讓這個褚傑活著離開,身子一來到,雙掌乍然向下一沉,用“雙撞掌”直擊褚傑後背。

“短命無常”褚傑驚惶裡,雙手同時撩出,姿態是一上一下,上面的匕首迎向對方少女的“鳩形短杖”,下面的一把,卻反迎著史銀周面門上扎點過去。

“當”的一聲,順著褚傑的匕首過處,當空爆散出一片火星,褚傑架是架住了,震得他手腕子發麻。

那個姑娘,得勢不讓人,“鳩形短杖”猝然向下一壓,翩翩然已轉向褚傑側方,左手猝然遞出,駢二指向著後者肩頭就點。

史銀周雖是赤手空拳,但是一經進身逼近了敵人,便能發揮出十分威力,況乎還有那個姑娘助陣,情勢更將不同,再者褚傑顯然已為暗器所傷,情勢越發地對他不利。

果然,在史銀周與那個姑娘聯手攻擊之下,褚傑頓時大現不支。

霍地,褚傑躍出戰圈之外。

就在他奮力急躍的一霎,卻著了史銀周凌厲的一式“披掛掌”,順著後者箕開的五指下拉力道,褚傑左肩頭一陣麻辣刺痛,連帶著半個身子俱都為之發麻。

經此一戰,這位慣以稱狠恃強的大內高手,一時亦不禁為之膽戰心寒,鼻裡哼了一聲,連話也來不及再作交待,當下雙足用力一頓,直向江心躍去。

“嘩啦”一聲大響,水花四濺中,已然掩沒了他墜落的身軀。

後來現身的那個姑娘,在褚傑縱水下落的一霎,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卻都失之過慢,雙雙落空人水。望著怒濤波湧的水面,那個姑娘連連跺腳嘆息,一副失望的樣子。

史銀周以最快的速度,一連擊開了兩扇艙窗,摸著黑,在這艘看似戰舟的船艙裡轉了一轉。

那個姑娘跟進戒備道:“還有別人沒有?”

史銀周搖搖頭沒有說話,看了面前的姑娘一眼。

面前姑娘瘦高的身材,細細的腰肢,兩根漆黑的髮辮盤結在頭上,雖然時當黑夜,亦能顯示出她的機靈透剔,正是日間在艙門處與史銀周答話的那個姑娘。

“我本來早該出來,是小姐要我照顧著夫人和小少爺,”她忿忿地道:“要不然,這個傢伙,無論如何,也別打算能跑掉。”

史銀週一驚道:“你是說翠公主她不在艙裡?”

細腰姑娘輕輕嗯了一聲,一雙長長的眼睛向四周瞟了一眼,道:“來,史大叔,咱們回去說話。”

二人雙雙縱過來船。

史銀周走向持篙發呆的金氏父子三人,正待說些什麼,卻見以白頭老金率先的三個人,忽地扔下手中篙,一齊向著史氏跪倒在地。

史銀週一怔道:“咦,你們這是幹什麼?”

老金一面叫頭道:“老大人,……請多……請多包涵,小人們早先是不知道大人你們的身……身分……多有冒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還請大人多多原諒才好!”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看了一旁那個盤辮子細腰姑娘一眼,冷冷哼了一聲,向著老金等三人道:“你們敢情都聽見了?”

老金喃喃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史銀週一聲嘆息道:“這又與你們有什麼關係,起來吧。”

三人一齊應了一聲,又磕了個頭,才站了起來。

史銀周目注著老金道:“船老大,既然你們已知道了一個大概,我也就不再瞞你,方才的情形你們是看見了,保不定他們還會再來。”微微一頓,他低頭嘆息了一聲。

老金忽然義形於色地道:“老大人請放寬心,鄱陽王……”

史銀周低叱道:“小聲。”

老金立刻把話吞住,一臉驚惶失措的樣子。

“大膽!”史銀周輕聲叱道:“你好大的膽子!”

老金後退一步,躬身顫驚道:“小人該死……”

站在一旁那個盤辮子的細腰姑娘聽到這裡,移步過來,小聲向著老金道:“船掌櫃的,你千萬記住,以後無論在什麼地方,人前人後,都不能再提起剛才說的那三個字……”

說“那三個字”時,她的語音帶戚,像是強嚥著滿腹的悲傷,快要哭的那種聲音。

老金等三人對看了一眼,臉上也都染了悲慼神色。

“小人該死!”老金垂首道:“小人記住了。”

史銀周道:“你要說的我都知道,難得你們三個草野村夫,居然還能有這番心意,也不在……”說到這裡,禁不住仰天長長髮出了一聲嘆息。

當空月白風高,不知何時烏雲盡去,一輪明月復出雲表,灑下了如銀月色,將此大江內外景色映襯得一如圖畫,大船上的一切,更是清晰在目。

白頭老金抱拳躬身道:“小人父子等三人,願以性命,為老大人效死……”

史銀周哼了一聲,搖搖頭道:“那倒不必,只把船早日靠到地頭就好了!”

老金道:“小人遵命。”

他兒子金七看了一下天,道:“月色這麼好,可以加快趕,要是再遇順風,不出三天,一定能趕到鄱陽。”

史銀周點了點頭,道:“好,不過,行程也許會臨時有些改變,到時候我自然會通知你們!”

老金等俱都應了一聲。

史銀周揮手道:“你們去吧。”

三個人應了一聲,正要下跪,卻被史氏止住。

“你們這是幹什麼?”

史銀周臉上罩著一層陰森,冷笑著加上了一句叮囑:“以後人前人後,不許帶出一些特別樣子,要是為此壞了我的大事,你們……”搖搖頭,他情不自禁地又發出了一聲嘆息。

老金喃喃道:“小人知道……小人是因為這裡沒有外人,所以才……才不敢失禮。”

“沒有外人?”史銀周鋒利的目光,向著船後的邊艙瞟了一眼:“你敢說沒有外人?”

老金頓時為之一怔,道:“不是,老大人……”

史銀周哼了一聲,老金立刻改口道:“史老爺……史老爺不提起來,小人卻是忘了,明天船就到漢陽,小人一定請他下船就是了!”

“那倒不必了,”史銀周冷笑一聲:“錯在當初你不該讓他上來,既然來了,再趕他下去,反倒不好,你們只要嚴防著他,不許他往前面接近就是了。”

毛五上前一步,接口道:“史老爺放心,那位相公他身上有病,你就是請他出來,他也不出來哩!嘻嘻!”

老金叱道:“你是怎麼跟老大人說話?”

毛五一怔,繃住了笑臉。

史銀周臉上這時才帶出了一絲笑容,連連點頭道:“我就是要他這個樣子。”一轉臉看向老金道:“你們也要學他這個樣子說話,要是帶出了一絲痕跡,落入外人耳目,只怕你三人性命不保!”

三個人又是一驚,對看一眼,史銀周揮揮手道:“你們下去三個人應了一聲,這才轉身離開。

看看他三人回到了舵房,史銀周才轉過臉向著那個細腰姑娘輕聲道:“翠公主……”

細腰姑娘輕咳了一聲,翻著兩隻眼道:“怎麼,你自己也忘了?”

史銀周戚然一笑:“現在無妨。”

細腰姑娘努著嘴,向著那邊道:“那邊船艙房裡不是還有人麼!”

史銀周皺了皺眉:“這個人暫時看不出什麼動靜。”

細腰姑娘道:“哼,那可不一定,不過,小姐已經注意上他了!”

把“公主”改口“小姐”,顯然有深刻的意義。

“夫人和少爺呢?”

“都睡了,”細腰姑娘說:“大叔,我們進去說話。”

二人邁步入艙。

大艙里布置華麗,兩名青衣長身武士分立在通向內艙的門邊左右,二人雖然是便裝,可是神色持重,立態莊嚴,一副謹慎從命,如臨大敵模樣,各人背後都佩著一口青鯊魚皮鞘的青鋼長劍,劍穗子一色的杏黃,一望即知就是訓練有素的公門劍士。

望著史銀周,兩名青衣武士一齊抱拳見禮。

史銀周道:“你二人可曾發現了什麼動靜沒有?”

左面武士抱拳道:“啟稟統領,這裡很安靜,只是適才小主人啼哭多次,現在安靜了,屬下未敢擅人艙內探視!”

這名武士寬額頭,濃眉黝黑,三十上下的年歲,和另一位瘦長身材,授著精明幹練,看來白皙的青年,恰恰相反,正是不同類別的兩個典型。

史銀周聆聽之下,皺了一下眉,一旁那個細腰姑娘早已閃身而入,須臾,又步出。

史銀周忙問道:“小主人現在怎麼樣了?”

細腰姑娘微笑道:“沒有”事,宮嬤嬤在一旁服侍著,宮嬤嬤說小主人是吃壞了肚子,兩個時辰不到,已經如廁了三次,所以才會啼哭。”

史銀周輕嘆一聲,落寞地坐下來道:“宮嬤嬤也是太大意了,舟送之中,要特別注意小主人的起居飲食才好!”

細腰姑娘點點頭,道:“我已經吩咐她了。”

“她怎麼說?”

“她,”細腰姑娘挑了一下眉毛:“哼!她說這是她的事,不要我多管。”

史銀周怔了一怔道:“糊塗,她太任性了,我去說說她去。”

細腰姑娘一笑道:“算了,大叔。”

史銀周原要站起來的身子,遂即又坐了下來。

細腰姑娘道:“宮嬤嬤說,小主人是她從小照顧大的,若有什麼差錯,她用命來賠,你看,她說了這種話,我們還能說什麼呢?”

史銀周無奈地嘆口氣道:“這個老婆子。”

細腰姑娘挑了一下眉,又輕嘆一聲道:“不過,要說對於小主人的關懷,這多少年來,宮嬤嬤的確是無微不至,再說她那一身功夫,即使翠小姐也對她讚不絕口呢!有她在小主人身邊,倒是可以放心的了!”

史銀周愣愣地道:“但願如此,只怕……”

微微一頓,他輕嘆一聲道:“翠小姐呢?”

細腰姑娘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

史銀周立時會意,目光一掃那兩個身著青衣勁裝的武士道:“馬裕、杜飛,你們兩個到外面去小心看著,有一點風驚草動,立刻來通知我。”

黑碩白皙的兩名武士聽聆之下,各自抱拳應了一聲:“遵命!”遂即雙雙步出艙外。

史銀周還不大放心地特別去到艙門前看了一眼,見馬、杜二人俱在左艙兩舷,距離頗遠處設崗站定,忖思著艙內談話絕不至為二人所聞,這才又轉回來。

“好了,”史銀周道:“新鳳姑娘,現在你可以說了,其實我手下侍衛營的兄弟,全是忠心耿耿的勇士,足足可以信得過,你也未免太過仔細了。”

被稱為“新鳳”的那個細腰姑娘微微一笑道:“史大叔多疑了,婢子豈敢對史大叔手下弟兄有所猜疑,只是翠公主的脾氣,您是知道的,她不願意的事情,誰也不能勉強。”

史銀周點點頭道:“這話倒也不假,翠公主是不願意要人家知道她那一身傑出的功夫,其實對於王府上下來說,早已有此傳聞,已經算不上是什麼秘密。這倒也罷了,姑娘還是快說出公主的下落吧。”

新鳳點點頭道:“翠公主午時以前已出去了,說是去探察一下可疑的敵蹤。”

史銀週一怔:“你是說,船開了以後,公主才出去的?”

新風點點頭。

史銀周臉色一變,喃喃道:“我早知公主一身武技不落凡俗,卻萬萬想不到竟然會達到如此造詣。這麼說,公主竟然能夠踏波而行了。”

“這,婢子可就不清楚了。”

她說話時,臉上帶著神秘的笑,雖未明言,事實上卻也等於承認了。

史銀周正待說什麼,忽然一陣風過,半掩著的兩扇窗扉忽然徐徐張開了。

就在新鳳與史銀周同時引目注視之下,一條疾勁纖細的人影,已然掠窗而入。

大艙內人影閃了閃,一個粉面長軀的俏麗佳人已站立當前。

史銀週一驚之下,忙自起立躬身抱拳道:“卑職史銀周,參見公主。”

新鳳也上前行了個萬福道:“小婢參見公主。”

來人少女敢情正是當今鄱陽王的掌珠,人稱“無憂公主”,名叫朱翠的傳奇人物。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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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0:50 |只看該作者



宮樣蛾眉,淡淡晚妝,一襲血色短披,襯托著她內裡的湖色八幅風裙更顯得風姿綽約。

只是此時此刻,所顯示在她臉上的冰寒氣質,足使原來鬱郁秋水的一雙眼睛為之黯然失色,即使不說一句話,也能夠令人體會出她的失神與冷寞,更像是眼前遭遇到了極度的困窘與難為。

“你們不要多禮,請坐!”

說了這句話,她默默地坐下,史銀周與新鳳嘴裡應著,卻是礙著舊日之禮,尚不敢真的坐下來。

朱翠看了他們二人一眼,淡淡地道:“我已經說過多次,不要你們再稱我公主,史大叔,你老是不長記性。”

史銀周欠身道:“不是卑職記性壞,人前人後應有一定分寸才是正理。”

朱翠打量了他一眼,苦笑道:“人前人後都要一樣稱呼,史大叔,新鳳,你們一定要記住,你們也許還不知道,這一次敵人是大舉出動,實力是出乎意外的,唉,我真有點擔心會出意外。”

新風張大了眼睛道:“小姐是說……大內府的那些鷹爪子……”

史銀周也怔道:“翠小姐莫非說的是褚氏兄弟?”

“哼!”朱翠緩緩地道:“真要是那樣倒好了,褚氏昆仲那點能耐,想必史大叔也能對付,這一次看來,所有的鷹爪孫都出動了,包括他們的頭子。”

史銀周為之一愣:“難道曹老頭自己也出動了?”

朱翠點點頭,沉吟半天才道:“除了曹羽之外,大概所謂的十三傑也是一個不少。”

史銀周頓時不發一言。他久聞曹羽其人,乃當今大內第一高手,由於甚得“司禮太監”

劉瑾的寵愛,特於東西二廠之外,別立了一個“內廠”,這個曹羽,就是“內廠”的提督,手下一群所謂的“廠衛”無不精通技擊,俱為曹氏就其江湖黑道上一般舊友所甄選充任,論實力實不亞於東西兩廠,由於其本人未入官廷之前,出身子武林中極見希罕的“麻衣教”,曹氏即為“麻衣教主”。既精武功,大別於中原內陸,獨創一格,當年麻衣教士在江湖,原就仗其特殊性質之武功,到處橫行,而今曹羽搖身一變為負責皇族安全的“內廠”提督,做了官了,麻衣教也就無形中水漲船高,在江湖上勢力大增,更加橫行無忌,曹氏以官濟私,用私輔官,兩相運用,相得益彰,實在是當前最最炙手可熱的一個厲害人物。

正因為曹氏有了這麼一番顯赫的離奇身世,莫怪乎“無憂公主”朱翠與史銀週一經談起,俱都吃驚不已,引為心腹大患了。

半天之後,史銀周才緩緩地嘆了一聲,道:“只可惜,卑職手下的五百名勇土,不在眼前,未能及時效力,看起來……唉……”

他原本想說出“凶多吉少”,只是當著公主駕前,不敢造次,話到唇邊,又復吞住。

無憂公主朱翠細長的一雙眉毛微微一分,輕嘆了一聲道:“曹老頭子三年前未入宮廷之前,曾與我有過一次遭遇,那一次我雖然並未透露身分,不過以他在武林中的資歷,是不難幹事後猜想出來是我的,我知道,在過去的這兩年,他曾派人到處搜索我的資料,也許這一次才會多少存了戒心。”

史銀周輕輕地“哦”了一聲:“怪不得曹老頭子既然親自來了,卻只派他手下褚氏兄弟之一前來刺探、行險,自己卻躲在暗處按兵不動,原來他是對翠小姐您存了戒心。”

“我只是這麼猜想罷了。”無憂公主朱翠轉過了臉來看向新風說道:“我母親可曾安息了?”

新鳳站起來道:“娘娘……”但她立即又改口道:“老夫人早已安息了,婢子已去看過了好幾次。”

無憂公主緩緩點了一下頭,燈光下,她那雙微微拉長的眼睛裡,像是隱含著盈盈淚光。

史銀周忖度著無憂公主這番情景,內心更不禁沉痛萬分,一時慨然道:“公主,”立時改口道:“小姐。”

“算了!”無憂公主苦笑一下道:“改不了就照原來的稱呼吧,只是當著人前可要千萬注意。”

史銀周應了一聲,才道:“卑職要說的是,我們只要一到鄱陽,就可以集結二百名侍衛營勇士,我們仍有力量與那般奴才鷹犬一拼。”

無憂公主緩緩地抬起眼來,打量著這位為自己家族效命了三十年之久的侍衛統領,心裡確是感慨萬幹,她只是覺得一向認為深謀遠算的他,何以此刻竟然會變得如此幼稚膚淺,然而現在,她卻懶得再去說什麼。

冷冷地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鄱陽……史大叔,你真以為我們還回那裡去麼?”

史銀週一愣,半天才喃喃道:“公主的意思是……”

“到時候我會告訴你的。”無憂公主轉臉向新鳳道:“我要你觀察這艙裡的那個人,你可察過了?”

新風臉色微窘道:“去過了,只是當時情形不便,所以婢子沒有久留。”

“情形不便,為什麼?”

“因為……”新鳳喃喃道:“因為當時他正在洗澡。”

無憂公主微嗔地看了她一眼,史銀周卻道:“卑職倒去暗中觀察了兩次。”

“史大叔你認為這個人有什麼地方可疑麼?”

無憂公主眸於裡,顯示著過人的精銳,而在她的目光裡,在在含蓄著細緻與智慧。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要說這個人完全沒有可疑之處,也不盡然,卑職只是奇怪,他為什麼偏偏要上這條船?再說,他的病勢看起來很是不輕,為什麼不在陸上養好了再走?”

無憂公主道:“這些並不值得可疑,你們不必再去觀察他了,就任他去吧,除非他現出了對我們的敵意,我們不可侵犯他!”

史銀周道:“公主說得有理,卑職心裡也正是這個意思。”

無憂公主微微把背靠回椅子,顯出了一些疲態道:“天不早了,史大叔你也該休息一下了,一兩個時辰之內,大概不會有什麼動靜。”

看了一旁的新鳳一眼,又道:“你也去吧!”

史銀周抱拳告退,轉身向自己住所步入。

新鳳卻望著朱翠道:“公主你也該休息一下了!”

無憂公主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向著她揮了揮手,後者不敢再說什麼,遂即請安告退。

大艙內立刻變得異常的安靜。

無憂公主斜身倚向著椅背,只覺得船行急速,因為風浪的關係,這艘大船動盪得很是厲害。

透過敞開的窗扇,可以清晰地看見疾流的水面。一層陰影,居高臨下,自右側方掩遮了過來,大船的船身,頓時被遮蓋住。

無憂公主立刻有所警覺,感覺到眼前水道的轉狹,這片陰影,正說明了右側方有一座高山。

無憂公主一身武功了得,更有透剔玲瓏的心思,一經見此,立刻直身坐起。

就在這一霎,只聽見“哧!哧!”兩聲細小但尖銳的破空之聲,陡地穿窗迎面而入。

兩道白影不偏不倚地直向她一雙瞳子上疾射過來,無憂公主手腕乍翻,已把眼前的暗器操在手裡,只覺得分量力道極足,敢情是一雙“蛇頭白羽箭”,一種全靠手指勁道發出的暗器。

無憂公主朱翠一驚之下,睡意全消,幾乎在手接暗器的同時,她已自椅子騰身掠起,“唰”一聲,穿窗而出直向江心墜落。

所謂“踏波功”,乃是輕功中最為難能可貴的境界,行功人如無爐火純青的內功境界,加以“閉息”、“提升”等各門傑出精功為輔,那是萬萬難以施展的。

以此再來觀諸眼前的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確是相當的驚人了。

眼看著她巧快的身子,有如平沙雁落般的輕巧,俟到一雙足尖剛剛一觸及水面時,卻又倏地騰身而起,這一次卻只斜穿出七八尺之外。

果然,就在她身子第二次轉出之後的一霎,只聽見“唰!唰!”一連兩縷尖風,又是兩道細白光華直向她原來落身之處射來。

無憂公主朱翠似乎早已經料到了有此一著,她的這一手以身誘敵,果然發生了作用,兩支“蛇頭白羽箭”全數射落入水,發箭人由於一時期功過甚,疏忽之下,非但不曾傷著了對方,反倒暴露了自己身形。

把握住此一刻良機,無憂公主雙腕倏分,長吸口氣,以“提升”的極上內功,配合著一式“海燕鑽天”身法,倏地自水面斜竄直掠而起。

眼前大江水面雖然不算寬敞,可是距離岸邊仍有兩丈的間隔,水面上施功,萬不同於陸地,能夠躍起數丈,已殊屬難能可貴,“無憂公主”朱翠竟然能斜穿出兩丈有餘,在一個練習武功的人來說,亦屬不可思議的驚人之事了。

岸邊窺伺的那個人,想系驚於“無憂公主”的離奇身法,多少驚得有些驚惶失措。無憂公主身子方一顯落河岸之邊,即窺見右前方一塊巨大的岩石之後,“呼”地冒起一條人影,隨著這人躥起的身子,由他嘴裡卻響起了一聲尖銳的呼哨之聲,緊跟著這個人已投身子高可過人的大片蘆叢之中。

朱翠當然放不過他。緊躡著這個人前行的背影,無憂公主再一次地施展出她過人的輕功,一連兩三個漂亮利落的起落,也隨著那人身後投落於大片蘆叢之間。

驀地,面前蘆叢嘩啦嘩啦一陣脆響,巨浪翻湧般地倒下了一大片,漫天飛舞的蘆花裡,那人出乎意外地竟然滾身而近。

隨著這個人疾快的勢子,“唰啦啦!”西瓜般大小的一團銀光,連帶著銀蛇似的一條細長光影,直向著無憂公主身上砸捲了過來。不用說,這人施展的兵刃是“流星錘”了。

此時、此刻、此地,施展這樣的兵刃,足以稱得上“高明”,這就難怪何以這個人一上來就奔入蘆叢了。

無憂公主朱翠在大片蘆葦倒下的一霎,就已有所警惕,眼前目睹著這番驚險,倒也並不十分在意,冷冷一笑,身子已自拔空而起,“唰唰”流星錘由足下疾掃了過去。

這個人身手倒也了得,一記流星走空,緊跟著在蘆叢裡施展了一個倒仰的身勢,卻把手上剩餘的半截長鏈再一次地掄起,“唏哩哩”倒迎著無憂公主落下的背影猛抽下來。

這一次可不允許他如意施展了。

眼看這截銀光閃爍的長鏈幾乎已經招呼到了朱翠當頭,忽然間,這位公主的身子,竟然向左面移出了半尺左右,由是,這截勁猛力足的鋼索,再一次地走了個空,等到出手者忽然感覺到招式用老時,再想撤招換式,已經慢了一步。

冷月下,無憂公主轉動的勢子極其瀟灑,長髮高高甩起,才顯出了半邊臉兒,已把對方掄下的大半截鋼鏈子攢到了手裡。

“錚鏘”一聲,鋼鏈子繃了個筆也似直。

來人本可以乘勢擲出手上流星去傷無憂公主面門,然而他卻像是有意要在手勁上面迫使無憂公主就範,那條精鋼長鏈在一陣顫抖之後,隨即穩住。

然而,這只是很短的一霎。接著,這條長鏈子再一次地顫抖之後,持錘的那一方,顯然已現出了不支。

月如霜。

月光下,無憂公主朱翠已把對方這個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一身絳色緞袍,胸背處卻用一根杏色絲條打了個十字結,一排白羽箭,一根根斜插在當胸,紫黑的胸膛,濃眉,由左耳至右耳連腮處,生著一叢濃黑的鬍子,個頭兒甚矮,只是看上去孔武有力,像是有一身勁道。

饒是如此,在無憂公主純以內氣化為功力的勁道下,不過是瞬息之間,他已現出了敗跡。

“公……主……開恩……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嘴裡說著,一雙閃爍著狡怯的目光,頻頻在四下轉動著。

無憂公主右腕力帶之下,矮漢子“噗噗噗”一連向前蹌進了三四步,兀自拿不住勢子,連連晃動不已。

“是誰叫你暗箭行刺的?那個人在哪裡?”無憂公主緩緩地說著:“這裡還有些什麼埋伏,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

“我……說……我說……”矮漢子大聲地喘著氣:“小人周平,隸屬大內,在內廠裡當差。”

“我不是問你這些!”無憂公主冷冷地道:“你的出身我當然知道,我只問你曹老頭在哪裡,這裡有些什麼埋伏?”

矮漢道:“這個……小人只是奉令行事,這裡並沒有什麼埋伏……”

“曹老頭子呢?”

“他……曹大人的行蹤,小人哪裡知道?公主……開恩!”

“這麼說你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人確是不知道。”

一面說,這個叫周平的矮漢,頻頻打躬不已,無憂公主眉頭輕顰,正思忖著該如何發落對方,卻不知這個周平乃是有名的暗器行家,全身上下皆有暗器的裝置,就在他彎身打躬之際,耳聽“咔!咔!”一連兩聲輕響,一陣黃煙升起,卻有兩顆雀卵般大小的硫磺彈丸直循著無憂公主站立之處發射了過去。

無憂公主想不到對方生命已在自己控制之中,近在咫尺卻會有此一手,當下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而起,身方掠起,即聽得足下“轟”然一聲大響,激起了丈許高下的大片火光。

無憂公主還是第一次見過這麼厲害的暗器,起勢雖快,卻亦不免為硫磺彈飛星所濺,一粒極小的硫砂在她敞開的緞披間炸開,立時燃燒起來。

矮漢周平想不到對方功力竟是如此的高,在如此近的距離之內,竟然能躲過火彈爆射之威,話雖如此,卻也未能完全免於波及。

把握住這剎那難能之機,周平一不做二不休,迎合著無憂公主騰起當空的勢子,一聲怒叱,霍地揚動右手,把手上西瓜般大小的流星錘直向著無憂公主當頭猛擲了過去。

周平的流星錘不謂不快,手法不謂不準,念頭也不謂不狠,奈何今晚,他所遭遇的這個敵人,實系出乎意外,身手之高,可以稱得上為他平生僅見。

流星錘一經出手,還來不及看情是怎麼回事,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對方已臨面前。

由於無憂公主一領披風已為火焰引著,乍看過去,簡直就像是一個大鳳凰。

周平猝然感覺到一股平生從來也未曾遭受過的絕大勁風,這陣風顯然是隨著無憂公主襲進的身子一齊逼近過來的。

在這種風力之下,周平難以自持地向後打了個閃,驚駭之際,彷彿感覺到對方那張美麗面頰上所顯示出來的凌厲殺機。

事實上,這也是周平今生今世,最後唯一所見的一張臉了。

隨著無憂公主閃電出手,周平慘叫了一聲,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倒下去。

當然他並非是僅僅倒下去而已。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一雙眼珠。

周平慘厲地號陶著,在地上一連打了幾個滾,頓時就痛昏了過去。

無憂公主痛懲周平之同時,已把後領為人勢所燃燒的短披摘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一霎間,兩股勁風,一左一右,同時向著無憂公主兩側襲到。

火光照射裡,來犯者二人,各人都戴著一個娃娃似的面具,兩口雪亮薄刃的鋸齒長刀夾著尖銳的刀風直向無憂公主兩肋劈到。

然而,當他們所面臨的敵人,是江湖中只聽傳聞而絕少一見的無憂公主時,似乎這番伎倆便屬多餘之事。

黑夜裡,眼看著無憂公主身上那領起火的披風,火龍似的一個盤旋,“噹啷啷”一連串清脆的金鐵交鳴聲,兩口鋸齒長刀,已被雙雙掄向當空。

無憂公主緊接著側身振腕,手上短披火勢已熄,卻被她權作兵刃,一片尖銳聲掃過,右面那個敵人慘叫了一聲,喉管已被割開了寸許長短的一道口子,怒血狂噴裡,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左面敵人目睹及此,早已嚇了個魂飛魄散,一聲呼叫,擰身向外縱出。

隱約裡,像是傳來尖銳的呼哨聲。

這人身子方才落下,無憂公主快速的身勢如影隨形地已經附了上來。

這人原本亦非弱者,只是無憂公主這個敵人武功太過高,上來就挫了銳氣。這一霎,他由無憂公主隨身的風力,已判斷出敵人緊追身後,當下猛地一個快速旋身,吐氣開聲,雙掌齊出,用“雙撞掌”式,直向無憂公主胸前猛擊了過去。

無憂公主輕哼一聲,身形翩然的一個側翻,右手已輕巧地遞了出去。

動手過招,主要在於出手的時間與動作是否能配合到好處。這件事說來容易,其實可並不簡單。

眼前這位公主,的確是箇中高手,一次出手,都能恰到好處地把握住一霎良機。

“娃娃臉”漢子,雙掌上用的是全身之力,奈何才撤出一半,即為無憂公主纖纖細手捉住了右手的脈門。

“娃娃臉”用的是實力,無憂公主用的是巧力。

“側身”、“抖腕”,看來宛若一式,無憂公主施展時顯然是那麼從容輕鬆。

“娃娃臉”發出了一聲吼叫,整個身子空中飛人般地已被擲了出去。“碰”的一聲,撞在了山壁上,當場濺血而死。

無憂公主以快速手法一連傷斃了三人,看來兀自餘怒未息。

她預忖著這片山陌岸邊,一定還埋伏著對方的人,只是擔心著坐舟的走失,不得不從速趕回,遂即施展身法,循著岸邊一徑快速趕下去。

所幸,這條沿江岸道並不十分難走,河道雖然狹窄,但江面上並沒有別的船,追下去一程,已看見自己乘坐的大船在望,就在她顧盼前望之際,一艘快舟已悄悄涉水,自相反方向遁去。

無憂公主忽然發覺,正待追蹤上前,可是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不禁使得她為之一怔,驚出了一身冷汗,當下再也顧不得追趕敵船,一徑施展輕功,倏起倏落自岸邊追隨著自己那艘大船快速趕下去。

以她身法之快,自是不消一刻已追到近前,施展出“凌波虛渡”的極上輕功,趕到了大船,人不知鬼不覺地躡入了大艙。就在她腳尖方一踏入大艙的一霎,已被跟前所見嚇得呆住了。

原來這間嚴禁外人出入的大艙裡,這時竟然多了兩個持劍的紅衣武士。

只憑背影一眼所見,即可認出來,來人正是隸屬皇族的“內廠”武士。

無憂公主最最擔心的事情畢竟發生了,剛才只顧著追傷敵人,卻沒有想到竟然中了敵人的“誘敵”之計,眼前一家老小,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這個陡然興起的念頭,只把她嚇出了一身冷汗,以至猝然發覺到兩名持劍武士的背影,徒然驚惶而不知所措。

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使她緩過了念頭。

奇怪的是,那兩個大內武士,竟然也同她一般模樣,站著不曾移動,二人雖然手裡都拿著劍.也曾作出了跨步前進的姿態,妙在那隻抬起的腳,卻只是停止在半空中,始終不見放下。

平靜之後的無憂公主,立刻警覺到了事情的蹊蹺。

再定了一下神,她確定面前的兩個人敢情已不能移動,如非是存心做作,那麼就只有一個結論:被人點了穴道。

後一個念頭一經興起,更不禁使她由心底打了一個冷顫,當下身軀微閃,已到了二人身側。

兩名武士敢情真的被人點了穴道:死穴。

同一個顯明的現象,眼睛睜得極大,臉色微微發黑,更特殊的是那雙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卻是其紅如血,顯然已積有過多的血。

無憂公主內心的驚詫,自是不在話下,她試著向其中之一推出一掌,用了三成勁力。

掌風過處,左面直立的武士微微前傾,隨即倒了下去,發出了“碰”的一聲。

艙門開處,史銀周倏地自內閃出,乍見此情,大驚失色。

無憂公主手指按唇,禁止他出聲說話,接著轉向第二具站立的屍身前,如法輕推一掌,那屍體一如前狀,也倒了下去。

史銀周表情更糊塗了。

無憂公主也不比他清楚多少,她身軀微閃,已進入內艙,一名衣衫深紫,頭戴銅冠的長身武士,一手持著一口“厚背紫金刀”,另一隻手正似在推動迎面臥艙的旁門。這間臥艙正是宮嬤嬤帶著小主人所居住的那一間。目睹及此情景,無憂公主幾乎全身發冷。

所幸,她的判斷夠明夠快,雖然一顧之間,卻已斷定,這紫衣銅冠武士,也同前艙那兩名紅衣武士一般無二,多半是被人點了穴了。

“天哪!”無憂公主由不住心裡暗暗吶喊了一聲,也顧不得察看這銅冠武士死活,立時趨向門前,試著椎了一下門,裡面還上著鎖,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

當下試著在門上輕叩了一下,輕聲喚道:“宮嬤嬤!”

門內立時應出了宮嬤嬤警覺的聲音道:“誰?是公主麼?”

無憂公主輕聲道:“小主人可好?”

“好得很,睡得好極了。”

說著房門打開,探出了宮嬤嬤滿頭灰髮赤紅的頭臉:“公主你還沒有睡……”

才說了這麼一句,一眼看見那個推門待進,手持大刀的銅冠武士,由不住嚇得“哦”了一聲:“公主,他……”

“哼!”無憂公主冷冷地道:“事情已經過去了,進去照顧小主人去吧。”

“這……”宮嬤嬤嚥著唾沫,看著當門的銅冠武士發呆:“這……是怎麼回事呀?……

他又是誰?”

“噓,”無憂公主小聲嗔道:“閉上你的大嗓門,小心驚著了娘娘。”

“是,是……”宮嬤嬤一面答應著,遂即收回了身子,關門下鎖。

無憂公主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目光才轉向面前的銅冠武士,只見來人有著一張長長的馬臉,偏偏在長下巴上還留著一絡山羊鬍子,紫色長衣的左前胸處,佩有兩枚閃爍著金光的金星。

出身王族的無憂公主,自然很清楚這種標誌所代表的意思,那是當今大內的“二品”帶刀侍衛,這種人品的侍衛,連曹老頭在內,全部皇族不過才二十四人,每人無不具有一身傑出的武功,身上所佩金星,各以品級決定多少,星數愈少,品級愈高,一顆星為一品,兩顆星為二品,三顆星三品,四顆四品,似乎只有四品階級。這類有“品”的侍衛是不輕易出走江湖,以其品級大可高居州府發號施令,地方官鮮有膽敢不買賬的。

正因為有了這番認識,才使得無憂公主心裡格外吃驚,這一剎那心緒顯然亂極了。

假想之一:來人必然武技高超,可以想得到,他已經奔入內艙,卻沒有驚動史銀周、新鳳、宮嬤嬤,以及外艙馬、杜二衛士任何一人。

之二:這人手已觸門,一旦入內,小王爺性命休矣,宮嬤嬤看來亦非其敵。

之三:到底又是誰在此臨危之一瞬,人不知鬼不覺地救了朱家滿門上下,這個人武功顯然高不可測,未免有點出神入化了。

這麼多的念頭,一股腦地都湧了出來,使得這位一向秀外慧中、冰雪聰明的俏麗公主已有些心裡忐忑,意亂神迷了。

一旁房門“吱呀”一聲推開來。

新鳳一隻手扣著鈕子,睡眼惺鬆地走過來,倏地目睹及此,嚇得呆住了。

“公主……這是……”

“哼,好睡性,差一點命都沒有了。”

說時,她閃身來到左面艙前,用隨身鑰匙開了房門,向裡面探望了一眼,看見母親高臥銅床,睡態安寧,兩名內侍各居左右,也都睡態安寧,顯然外面這些變故,裡面的人是一個也不知道。

無憂公主一顆心這時才算是放了下來,輕輕關好了門,她向著新鳳招招手。

新鳳驚嚇得趨前道:“公主……”

“噓!”無憂公主小聲道:“到前艙再說。”

新鳳應了一聲,匆匆向外面步出。

無憂公主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銅冠武士,移步向前,伸手抓住了他的背衣,另一隻手託向他的後腰,把他抬了起來,只覺得這個人身材僵硬,倒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殭屍”,遂即向外艙步出。

大艙裡,史銀周與新鳳驚嚇欲絕地發著呆,乍見公主步出,俱都自位子上站起來。

無憂公主把手上屍身放下來,看了史銀週一眼道:“史大叔,你可認識這個人麼?”

史銀周應了聲“是”,遂立即走向屍身,細看了看,頓時臉色一變,道:“啊!”

“這個人大叔認識?”

史銀周面現驚嚇地連連點著頭道:“卑職認得,他是‘紫狐’玄化。”

“‘紫狐’玄化?”無憂公主思忖著點點頭:“原來是他,我知道這個人!”

史銀周大感不解地道:“他是曹老頭跟前四名最得力的高手之一,武功很高,怎麼……

怎麼會……”

無憂公王臉上也不禁現出了訕訕之色,微微苦笑道:“我們部太大意了,尤其是我,只顧一時追敵,卻沒有想到會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要不是暗中這個人插手幫忙,唉,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史銀周更不禁慚愧得低下頭來。

新鳳納悶地道:“暗中這個人?……公主是說暗中還有人幫著咱們?”

無憂公主瞪了她一眼,新鳳立刻發覺到自己的失言,這句話,問得大多餘太幼稚了。

史銀周嘆息一聲道:“卑職一時失察,只想在床上養一下神,卻沒想到眼睛一閉竟然睡著了。”

無憂公主搖搖頭道:“史大叔不要自責,這兩天每個人都付出了大多的精力,過度疲累,自然一倒下就睡著了,新鳳還不是一樣。”

新鳳剔了一下細細的眉毛道:“可是,外面都打起來了,我們怎麼還睡得著?還睡得這麼死?”

史銀周喃喃道:“我也是這麼想,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無憂公主冷冷一笑:“沒有什麼好奇的。”

她的眼神兒在二人臉上轉了一轉,自然而然地就吸引住了後者的目光。

然後,她才緩緩地道:“第一,這三個人都有一身很好的輕功,他們是乘我出去追殺的時候偷偷進來的,你們當時正在睡覺,他們動作既輕,你們當然不會發覺。”

新鳳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問道:“可是後來他們動手總應該有聲音……”

“不是這樣的。”無憂公主冷冰冰地說:“他們根本就沒有動手,以我看,暗中幫我們忙的這個人,武功才是不可思議的高,很可能他悄悄進來,不過是一舉手之間,就分別把這三個人給料理了。”

史銀周慨然嘆息一聲,嘆息中包含著無限慚愧。

無憂公主很遺憾地輕嘆一聲,道:“想不到船行大江之內,竟然還會遇見拔刀仗義的高人。”

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卻被眼前一樣物件所吸引住,身子微晃,翩然躍出,伸手由窗扇上取下一張布絹似的東西,迫不及待地注視之下,才見上面龍飛風舞般地寫著幾行字跡:

“無憂公主,小王命危,移掉而東,尚有可為。”

沒有上款也沒有下款署名。字是寫在月白色的綢衫一角,一勾一撇俱見功力。看著這張留書,無憂公主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這位目高於頂,一向自視極高的王族女劍客,雖然被暗中人首句戲筆所激怒,感到無限羞辱,看著手裡的留字,默默不發一言,遂即轉手把它遞與史銀周。

史銀周接過來細看之後,轉手又交給新鳳,新鳳看後再雙手送還朱翠。

“真怪!這個人會是誰呢?”新鳳直直地看著朱翠道:“公主,你知道麼?”

無憂公主緩緩地把這截布絹收好身上,臉上不著表情地道:“無論如何,這個人對於我們總算是有恩。我們早晚會見著的,倒也不必猜測於一時。”

“可是,”史銀周含有隱憂地道:“這個人主張我們往東去,公主明察。”

無憂公主朱翠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也正是我的意思,其實一開始我就沒打算去鄱陽湖。”

“哦!”新鳳驚愣地道:“我們難道不要回家?”

朱翠直直的眼睛盯住她,冷冷地道:“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想著回家。哼,家?你以為現在我們還有家麼?”

新鳳臉上一陣發紅,心裡卻觸發起無限傷感,當時低頭不語。

“可是你記住,”朱翠叮囑道:“這些話可不要在娘娘面前提起!”

新風點點頭表示知道。

朱翠心裡簇集著太多的事,想到了父親的生死、母親與弟弟以及自己此行的安危,內心頓時感覺到異常的沉重,她轉過身子來,在一張椅子上緩緩坐下,新鳳忙著去張羅給公主倒茶。

史銀周打量著地上的三具屍體,請示道:“這三個人……”

朱翠一雙澄波眸子緩緩地在三具屍體上轉過,徐徐地說:“史大叔先慢著發落,我還沒來得及仔細地看看他們。”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把三具屍體仰面朝上地提到了無憂公主身前放下來。

朱翠仔細地看了三個人的臉面一下,道:“史大叔,請你驗看一下他們三個人的額頭,哼!我想這就是他們致死的關鍵了。”

無憂公主朱翠這麼一說,才使得史銀周忽然注意到,敢情死者三人有一個共同的象徵,那就是三個人每人前額眉頭都深深地蹙著,以至於形成了深深的一道痕跡。

當時聆聽之後,史氏遂即動手驗看其中之一,他輕輕分開了這人眉頭,赫然發覺到一道淺淺朱痕陳現在這人兩眉之間,狀若“懸針”。他立即驗看第二具、第三具,三人形狀完全一樣,每人兩眉之間處,俱都有一道淺淺朱痕。

不需要再告訴朱翠,她已經看見了。

“我沒有猜錯!”朱翠緩緩說道:“他們果然是死在這種手法下的。”

“公主說的是……”新風端茶出,也留神聆聽。

朱翠輕輕呷了口茶,模樣兒顯得有點兒疲倦,看了二人一眼,她才緩緩地說道:“這是一種神秘的功夫,名叫‘定海神針夕’。”

說到這兒,她的神色充滿了驚異,接下去道:“這是一種極為玄奧的內家功力,比內功中的‘乾元一陽指’力,更要精進一層,運施這種功力時,並不須直接命中敵人眉心穴道,身上任何一處穴道部可以下手,因為施展的人本身有足夠功力,可以藉助本身所練的天磁真力,使對方全身血液聚集一處,炸開血脈因而致死。這種死症,唯一的現象,就只有眉心這淺淺的一道朱痕。”

新鳳嚇呆了。

“一掌飛星”史銀周喟嘆一聲道:“好厲害的指力,若非是公主見解高超,卑職是萬萬認它不出的。”

朱翠冷冷地道:“據我所知,如今江湖上,也只有‘點蒼’一派的‘齊眉老人’會這種功夫,但是老人自從當年被‘雷火姑婆’傷了左腿以後,好像已經沒有再聽到過他的消息。

莫非這一次他老人家親自下山了?”

史銀周心裡不勝詫異,他無論如何也難以理解,像朱翠這樣的一個王府千金,竟然全身負有如此功力,一如她久居深宮,卻又對江湖中事瞭如指掌,實在是匪夷所思,心裡想著,一雙眸子便不禁現出了疑惑。

朱翠微微一笑道:“史大叔是奇怪我所知道的這些武林逸事和典故吧!”

史銀周抱拳道:“卑職不敢!”

朱翠輕嘆一聲道:“一個拿起劍的人,很難再放下來,也許我一開始便不該習武,一旦我學會了武功,有了一身功夫,便很難再過於寂寞,這個家有時候便留不住我了!”

史銀周道:“公主這麼說就錯了,這一次如非卑職親眼看見,也萬萬不敢相信公主竟然會有這麼一身了不起的功夫,如非有公主同行,這一趟,可就十分之危險了!”

朱翠苦笑了一下:“要不是我半年前出遊金華,爹爹也許還不至於……”

史銀周咬牙切齒道:“這完全是馬永成、谷大用、劉瑾這幾個奸賊的陷害,像王爺這等好人,竟然也會被誣上一個謀反的罪名,真是天理何在?”

剎那間,他義形於面,眸子裡聚滿了淚水,新鳳也黯然垂下頭來。

朱翠輕輕一嘆道:“這完全是劫數,哼!朱泰這個皇帝想不到昏庸到如此地步,偏偏我爹爹一腦子的忠君思想,直到現在還沒有清醒。”

才說到這裡,卻聽得裡面艙房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新鳳立刻警覺道:“娘娘醒了。”

朱翠示意史銀周道:“快把這些清理了!”

史銀周以快速手法,匆匆把三具屍體拖到了自己房內,遂見隔斷大艙之間的珠簾撩處,一個身材適中、眉清目秀、雍容華貴的婦人緩緩步出。這婦人雖然實際年歲已四十出頭,可是也許身居富貴,平素又善於調養,看上去不過二十八九,頂多三十歲人。一身湖水色百結長裙,腰繫碎玉絛,想系連日不勝舟車旅途之勞累,再加上心情的惡劣,略嫌清瘦的臉上染著重重的憔悴。

隨著她身後,一個年輕女侍雙手捧著一碗香茗。

朱翠忙趨身見禮,史銀周、新風執禮甚恭地各自參見,中年婦人含笑點頭道:“我只當你們都睡了呢,天還沒亮,怎麼都起來了?”

朱翠道:“風大,船搖得這麼厲害,睡不著,乾脆就起來了,史大叔他們也在,我們商量著這一趟該怎麼走。”

因為孃家姓沈,在王府裡,人家都稱呼這位娘娘為“沈娘娘”。

沈娘娘點點頭,看了近側的史銀週一眼道:“這一趟,難為你了,馬裕和杜飛他們兩個呢?”

“回娘娘的話!”史銀周抱拳道:“他們兩個在外面小心侍衛,娘娘放心!”

沈娘娘緩緩坐下來,一隻手輕掠著前額的秀髮,輕輕嘆道。”“但願這一趟皇天保佑,能讓我們安全地回到九江,見著了劉健,也好探聽王爺這一次被解晉京的安危下落。唉,這幾天我寢食不安,總覺得像是有大禍要臨頭的樣子。”說到這裡,她語音悽楚,滾動著晶瑩的淚水,側過臉來,看了女兒朱翠一眼。“我一直在擔心,你爹爹的脾氣,谷大用、劉瑾這些小人,早就居心叵測,萬一要是中了他們的計,我們這一家,可又怎麼是好?”

朱翠強忍著心裡的難受,賠笑道:“女兒想也許還不至於,娘娘還是保重身子要緊。”

沈娘娘看了一下窗戶,轉向史銀周道:“現在什麼時候了?”

史銀周道:“寅時剛過,還有一會才天亮,娘娘還是回房再休息去吧。”

沈娘娘搖搖頭道:“我睡不著。”轉臉看著新鳳道:“少主人睡得可好?”

新鳳道:“少主人睡得很熟,宮嬤嬤一直在侍候著,娘娘請放心吧!”

沈娘娘總算安慰地點點頭,道:“這孩子,這幾天好像也乖得多了,平常也聽不見他吵的聲音,大概他也看出了家裡發生了事情。”

朱翠道:“娘娘不要想這麼多,天大的事情有女兒與史大叔他們來應付,女兒就不相信谷大用、劉瑾他們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沈娘娘默默地注視著女兒,徐徐地道:“那一年你遊湖失散,我和你父王只當你遇見了壞人,被拐騙走了,只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卻沒想到離家八年以後又回來了,卻學會了這一身本事。更沒有想到,我們家會有今天的鉅變,你的這一身本事,倒是正好用上了,這一切就好像老天早已經註定了似的。”

說話之間,就聽見艙外傳來馬裕的聲音道:“報告統領。”

史銀周立刻向沈娘娘、公主抱拳告退,急步而出。

沈娘娘一怔道:“什麼事?”

朱翠道:“不會有什麼事的,我看娘娘您還是回房裡歇著去吧。”

一面說時一面向新鳳施了個眼色,新鳳立刻會意,站起來趨前道:“婢子扶侍娘娘進去吧。”

沈娘娘看著女兒微微一笑,道:“你這孩子,想是有什麼事怕娘害怕是吧?好吧,天還早,我就再上床躺一會也好。”

新鳳及兩個侍女陪著沈娘娘轉回臥艙,她們進去不久,即見史銀周敲門而入。

朱翠了他一眼,問道:“有什麼事麼?”

史銀周頭微微一皺,道:“馬侍衛發現有兩艘大型快船迫近,不為道是什麼路數,卑職一時也難以定奪,還請公主決定。”

朱翠輕挑細眉道:“啊!”

史銀周已走過去,將接近後方的一扇窗戶打開。

朱翠道:“慢著!”

史銀周手扶著窗扇將開之際,聆聽下忙行止住,即見朱翠雙手同時微微揚出,懸掛在艙頂的一雙琉璃吊燈,立刻為她掌風應勢熄滅。

史銀周睹狀暗暗叫了聲慚愧,自己偌大年歲,半生江湖,竟不及對方一個少女遇事之細心謹慎。心裡想著,遂即打開了側後臨江的兩扇長窗。

一片大江景色映入眼前,雖系夜晚,但當空秋月皓如銀盤,流光似霜,渲染得大江內外更見俏麗,江水拍岸處另具肅殺。

不須史銀周的指點,朱翠立刻發覺到那兩艘認為是可疑的船。

那是時下頗為流行的平頂虎頭快舟,船身頗大,絕不在自己等所乘坐的這艘大船之下,月色雖好,亦難以得窺全豹,只覺得二船左右沿江而馳,卻在船頭部位豎立著一尊高有半人的巨大燈座,還有孔明遠射照燈,只是此刻並未亮起。

史銀周注視著朱翠道:“公主以為如何?”

朱翠冷冷地道:“這還用說!不過,我們先沉住氣,看看他們下一步要幹什麼?”

史銀周應了一聲,剛要抱拳告辭。

“史大叔!”朱翠眼珠子一轉道:“我忽然想起來了。”

史銀周道:“公主有什麼差遣?”

朱翠道:“請大叔吩咐船家,就在這裡下錨!”

史銀週一愣道:“在這裡停船?”

朱翠點點頭道:“對,船泊江心。”

史銀周想了一卜,立刻明白,應了一聲,隨即向艙外步出。

緊接著“撲通”水響之聲,大鐵錨拋向江心。大船在水上搖晃了一下,打了半個轉兒,隨即定住不動。

朱翠面向著後窗坐下來,遠遠地打量著那兩艘大船,倒要看看他們採取什麼態度。

只見兩艘平頂虎頭快舟,悄悄地泊向岸邊,就像是彼此事先早就商量好了的一樣,都不動了。

時值秋日,沿江蘆花翻白,遠望過去,宛若大片雪野,二舟泊處,正當蘆花深處,如非事先密加註意,無論如何也是難以認出。

“好狡猾的東西!”史銀周直著眼睛道:“果然是衝著我們來的!”

朱翠點頭道:“很好,我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再說。”

史銀周疑惑地道:“公主……”

朱翠一笑,打斷他的話題:“史大叔不必多問,這裡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目光向遼闊的江水隙望著:“這麼寬的水面,我想就算是曹老頭輕功再好,有踏波而行的功力,也是難以施展,再說他們才在我和暗中那位朋友的手下吃過大虧,這一次絕不敢再輕易冒犯,我們只停上一些時候,對方人多,總會耐不住而顯出一些痕跡的。”

史銀周道:“還是公主設想得周到。卑職的意思,我們是不是應該過去瞧瞧?”

朱翠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不過,一動不如一靜,我們還是稍安毋躁的好。”

史銀周應了一聲,抱拳道:“卑職告退了!”

朱翠站起來道:“史大叔多費心了,我想馬、杜二位也應該休息一下了。”

史銀周應道:“卑職知道。”遂即告辭退出。

大艙裡頓時顯得十分寂靜,因為沒有點燈,顯得異常的黑暗,只有皎皎月色映自水面的波譎鱗光,才彷彿有些生機,泛動的光蛇,又似含蓄著無限的神秘,點點滴滴地啟發著人的靈性。

朱翠默默無聲地倚身在一張藤椅上,儘量地把身心鬆弛,本意只是想練習一下吐納功夫,靜坐片刻,以卻疲意,無如才調息片刻卻自感覺到一陣濃濃的睡意。

自從家門猝生變故以來,這幾天她根本就不曾好好地睡過一覺,雙眼一合,立刻進入睡鄉。

然而,像她這種身負奇技的非常人,即使在濃重的睡鄉里,也都保持著幾許的自覺。

原來大凡一個研習內家功力的人,在其本身功夫達到一個相當水平之後,都自然能形成了一種功能保護自己身體的氣機,內行人稱之為“遊潛”,其功用要看本人功力之深淺而決定,這種“護身遊潛”,主要在防護猝然加諸本體的攻擊之力迅速地有所反應,也就是某些人所謂的“內力感應圈”。一般練武者,如非精於門檻,有名師指導,即使窮畢生之力,也難以達到如此境界,當然這是一種至高的內家功力境界。

朱翠顯然具有這種功力境界,雖然在沉睡之中,也可保持著相當的自我。

隨著她均勻的氣息,本身的那個感應氣圈,漸漸地向外擴大,到了一定的限度,才行自止。

短時間的酣睡,為她帶來了精力的復甦。

忽然,一種尖銳的東西,試探性地正自向她護身的“潛力圈”有所突破。

朱翠驀地一驚,睜開了眼睛。

一隻肥大的老鼠,正自立在艙中,好奇似地向她打量著,鼠的感應力,在任何一方面來說,都是極具敏銳的,也許它對於發自朱翠本身那種離奇的氣圈感到奇怪,正自試圖突破,想不到卻因此而使朱翠警覺。不待朱翠坐好了身子,那隻老鼠已迅速地逃開一旁。

朱翠怦然一驚,倒不是驚於這隻老鼠的出現,而是驚於自己的沉睡,大敵當前,些許的疏忽,就足以引發不堪設想的後果。

心念一動,她正想站起身子來。就在此時,身邊彷彿輕輕響起了一點水花聲,這個聲音,如非她處身極靜,再是所坐的位置過於接近窗口,萬萬難以聽出。

朱翠本能地把身子向後倚了一下,使自己的身子恰恰遮掩著窗扇內側,如此也就正好對窗外的景象一目瞭然,隨著那片水花之後,一顆人頭徐徐地自水中探出,由於雙方距離過於接近,朱翠甚至於可以清晰地聽見發自那人嘴裡的喘息聲。

月色下,並不能看清這個人是一副什麼樣的長相,卻能辨出他閃露著炯炯兇光的一雙眼睛。

朱翠所坐的這個位置,本可一舉發出掌力,置對方於死命,但她卻計不出此,倒要定下心來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這人想系受過嚴格的水功訓練,由於外艙上有史銀周與馬杜二衛士的注意防守與觀察,只要略現端倪,勢必逃不過此三人的眼睛,而他卻能一徑地順利接觸來船,如非朱翠及時醒轉,也幾乎為他瞞過。

兩方船舶距離既是如此之遠,設非這人具有極深的水功,擅於長時潛水,那是萬難接近到這艘大船近側來的,能具有如此長時閉氣功力之人,當然絕非是泛泛之輩,朱翠在未認清對方來意之前,更加謹慎出手。

隨著水波拍打在船舷的起伏勢子,這人並不忙於行動,一面喘息,一面轉動著那雙機智的眼睛,臉上隨即現出了狡詐的陰笑。

大概他竊喜於自己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竟然來到了大船,尤其意外的是後艙的窗竟然是敞開著,不啻更予自己有可乘之機。

經過了相當時間的一番觀察之後,才見這個人自水裡探出了另一隻手,兩隻手輕輕扳著船邊,緩緩把身子升起來,直到整個身子平平地與船舷平貼為止。等到他做好了這個動作之後,如非事先即以注視著他的一切,連朱翠也幾乎分辨不清。

漸漸地一雙腳由窗外探入,接著雙腿、小腹,進而全身,蛇也似地都進來了。

現在朱翠所處身的位置,恰恰就在這人的背後,彼此距離伸手可及。

朱翠在對方現身之始,早已經提聚內力,聚之於雙掌,確信在一舉手之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可置對方於死命,是以,眼前情形雖然大有迫在眉睫之勢,她卻並不驚慌。

那人一身黑色的油綢子水衣靠,兩腕兩膝處,俱都經過一番綁紮,是以看起來顯得極其利落。

朱翠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下手處理對方,卻見那人已蹲下了身子。

他面前是一張擺設在大艙中央的方桌,正好用以掩身,在他背後緊緊插有一柄薄鞘的細窄長刀。

這個人自一現身起,即處處顯著機智,可笑他一心全意只是注意著前面的一切,對身後最以致命的煞星,卻是未能顧及。

朱翠仍然耐心地等待著,倒要看他是什麼居心。

這人在蹲下少事觀察之後,隨即探手入懷,須臾摸出了一個扁扁的盒子,又拿出了一根細細的管子,裝接以後,即成一個可以口銜的噴盒。

朱翠禁不住心裡為之怦然一動,暗忖著莫非這個傢伙是想施毒還是用迷香之類的什麼下流手段不成?一念之及,由不住大吃了一驚。

果然,這個人在裝配好手裡的小小噴匣之後,東張西望了一番,身子微微前聳,一個輕快的前竄之勢,縱身七尺以外,已接近向內艙入口。

到了這個時候,朱翠自然是再也難以保持鎮定,當下霍地自暗中站起身來。

雖然是一個不聞聲音的動作,卻足以使前面那個人有所驚覺,一腿前跨,翩然側身,“唰”的一聲,這個人已把身子轉了過來。

當他猝然發覺到面前的朱翠時,禁不住大吃了一驚,足下一個踉蹌,向後面退了一步,接著腳尖用力一點,猛可裡直向敞開的船艙躍出。

朱翠一聲輕叱,雙掌同時向外封出。

她早已蓄勢以待,雙掌推出,雖然未必是十成功力,卻萬萬非比等閒,隨著她遞出的掌勢,整個船艙都為之大大震動了一下。

這人想是猝然領略到朱翠的掌力,感覺到難當其鋒,身子就空一個倒折,落了下來。

整個大船再次起了一番震動。

這人忽然驚覺到朱翠的不可輕侮,發覺到不妙,右手後翻,已把背在後背的那口細長窄刀拔在了手上。

朱翠冷冷一笑,身子徐徐向前逼近了兩步,即有大股的力道,自她軀體內逼運而出。

來人顯然不是弱者,正因為不是易與之輩,才會在一接觸朱翠身上所傳出的無形力道之後,立刻發覺到大為不妙,那張原本就十分白的臉上,更形蒼白。

“你!”說了這個字,他忽然口銜噴管,用力地吹出了一口。

黑暗中看不清他到底是噴些什麼,總之,有大股煙霧由那個小小的匣子裡噴出來。

也就在同一個時候,新鳳恰恰由內艙奔出。

朱翠一驚道:“新鳳注意!”

她原本想提醒新鳳,要她暫時閉住呼吸,只是還來不及說出下文,新鳳已著了道兒,頓時雙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朱翠心驚之下,足尖飛點,快速把身子欺過去,那人卻伺機把握注此一刻良機,身子再次騰起,直向窗外掠出,朱翠一個擰身,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心存厚道,右手撩出,竟然運施出久已不曾施展的“乾坤翻雲手”來,掌勢一翻,勁力十足,轟然大響聲中,連帶著那人一聲凌厲的長嘶,“撲通”墜人江水。

朱翠趕向窗前,但見浪花滾滾,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蹤影,忖思著他必已沉屍江心,萬萬不會再有活理,心裡未免有些悻悻。

她原意是想擒住對方一個活口,好問知敵方一切以及父親真實下落,卻想不到一時情急,仍然是送了對方性命,未免有些懊喪。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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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1:37 |只看該作者



艙門開處,史銀周急奔而入。

朱翠來不及出聲呼止,雙掌抖處,直向史銀周猛擊了過去,史氏大吃一驚,面對著朱翠充沛的掌力,還本知道是怎麼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門外。他身子一個踉蹌,倒撞在艙板上。

面前人影一閃,朱翠雙手託著新鳳直挺的身子當門而立,叱了聲快,隨即率先向另外一間艙房轉入。

史銀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勢逼出,這時見狀更著了慌,快步跟隨著朱翠進入,後者已把新風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燈光下,新風面如金錠,牙關緊咬,全身兀自簌簌戰抖不已。

朱翠試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開她的眼皮細看了看,輕嘆一聲道:“好險!”

說話之間,右手飛點,一連在新鳳正側面七處穴道上各點了一下,新風忽然身軀一長,就不動了。

史銀周驚道:“噢!”

朱翠轉過臉,輕籲一聲道:“她中了毒,大艙裡遍佈毒氣,剛才我來不及告訴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銀週一怔道:“毒氣?”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這裡代我看好新鳳,她雖然已為毒氣所中,幸好吸進尚少,毒氣還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處主要穴道封住,只候所中餘毒排出,才可以恢復知覺。”

史銀周憾恨兼具地重重嘆息了一聲,心裡卻是想不透,敵人是怎麼潛進來的。

朱翠道:“我現在要趕回前艙,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氣處理乾淨,新鳳如果有什麼動作,史大叔只須待機點她的兩處‘氣海穴’,她就又會回覆平靜。”

史銀周愧疚地道:“卑職記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這才匆匆趕回前艙。

她生怕毒氣厲害,所以未進艙前先自閉住了呼吸,候到推門進入之後,卻不禁為眼前的另一景象驚得呆注了。

原來她記得清清楚楚,離開大艙前,僅僅只有後面面對江心的窗扇是敞開的,其他中間的幾扇窗戶都是嚴密地關著,然而現在那幾扇窗戶全已敞開,由於空氣暢通,不見先前散置當空的毒氣雲煙。窗外月白風清,時見魚兒躍波。這一切,根本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朱翠下意識地感覺到,一定有人進來過了。這個念頭驀地使她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轉向內艙,經過一番觀察,證明母親弟弟一切安好,這才鬆了口氣。

當她再次迴轉前艙,燃起了燈,才發覺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寫的幾行字跡:

“九品紅,劇毒,再棄母弟子不顧,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駭,情不自禁地坐下來,暗忖道:原來那人所噴的毒,竟是聞名已久的人間至毒“九品紅”,怪不得這麼厲害。

她知道,所謂的“九品紅”,乃是薈集了世間九種最厲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參合,或溶於水,或搓為丸,只須芥子般大小,投以飲水湯食,即可置數十人於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為吹散散播空氣之間。

留話人並無絲毫誇大其詞,朱翠果然又犯下了個極大的疏忽,設非是暗中這個留話的異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現場消毒工作,自己雖或將倖免,時間一久,毒息難免不會自關閉的門縫,滲入內艙,那時,母親與幼弟的生命,豈非大是可危?這麼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驚得怔住了。

桌上水寫的字跡,經過比較之下,正與她懷中所藏的、方才那張留書的絹字一模一樣,證明是一人所寫,那是毫無疑問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寬,又有什麼人會來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內外輕功造詣已是當世罕見,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僅憑踏波之功,想要橫渡遼闊十數丈的江面,她實在還沒有這個把握,當今武林她也實在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如此功力?

那麼,剩下的這個問題是……

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

或許他原本就在這艘大船上吧!

其實朱翠早就懷疑住在邊艙的那個陌生人了,只不過自己還保持著一份自尊,不便無故登門拜訪,現在有了眼前這番變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緘默。

把大艙幾扇窗戶反鎖結實之後,她先走向新鳳臥身之處,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銀周皺著眉頭道:“剛才她曾睜開了眼睛,雙眼血紅,卑職只當她醒轉過來,只是過了一會又閉上了,與她說話也無反應,現在又沉沉睡著了,看來她所中的毒還不輕呢。”

朱翠本想說出她所中的毒為“九品紅”,只是想到史銀周難免又是一番驚嚇,是以話到唇邊,又復吞往。

她與新鳳雖是主婢,只是這個丫環卻是她自小親自挑選來服侍自己的,愛她的伶俐機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傳授了她不少功夫,幾年的深閨相處,很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為她辦了些江湖上的瑣碎事情,名為主婢,其實論及私誼卻是大有過之,現在眼看著她在痛苦中的掙扎,生死尚還不知,朱翠心裡的傷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銀周道:“她的傷勢可要緊麼?”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睛裡一霎間聚滿了淚水。

“記住,千萬不要給她喝水!”她關照史銀周道:“我所知道的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銀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臉上忽然閃出了一些希望:“現在我要去拜訪一位朋友,也許這位朋友或能有辦法救她一條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銀周心裡一怔,正想詢問,朱翠已閃身步出。

無憂公主朱翠一徑地來到艙面之上。

這時天將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顯得黑暗。大船在浪潮裡不時地上下起伏著,深深寒氣透著兒許入秋的寒意。

馬裕、杜飛二侍衛各立一邊船舷,嚴密地向著江面上注視著,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一見朱翠現身而出,二侍衛立時垂手見禮。

走在馬裕身前,朱翠頷首微笑道:“辛苦你們了,可有什麼動靜?”

馬裕肅手道:“啟稟小姐,一切平靜,看不見有什麼不對。”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轉,舵房裡雖點著燈,但是已經下錨了,船家等三人樂得趁機睡上一個好覺,隔著這麼遠,尚能聽見他們所發出的沉重鼾聲。

另一側,那間邊艙,門窗緊閉,並不見絲毫燈光。

朱翠決計要去會見一下這個人,卻不願驚動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衛也該休息一會兒了。”朱翠小聲關照馬裕道:“你們下去睡覺去吧。”

馬裕抱拳一禮,道:“卑職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們下去好了。”

馬裕等早已震於這位無憂公主的種種傳聞,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無話可說。

二人相對打了個招呼,遵命退下。

頓時,艙面上再也不見閒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儀容,一徑直向著那個被稱為教書先生所居住的邊艙走過去。

她雖非有意放輕自己腳步,事實上仍落步輕微,在這起伏波動的船身上,可以說毫無所覺。

然而,對於某些所謂的“敏銳”人士來說,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朱翠一邊前行,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驚動對方,才不謂之失禮的問題。這個問題卻立刻為之解決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對方艙門前兩丈左右的距離,那間邊艙立刻現出一片燈光。

朱翠頓時站住了腳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來如此雅興,小心受了風寒,還是下去休息吧。”

話聲傳自艙內,聲音不大,卻是每個字都聽進了朱翠耳內。

這句話也就證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聽聲音,立時也就可以斷定出對方是用“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向自己發話,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不預備驚動第三者。

“先生太客氣了,兩次相助,特來向閣下請教,面謝大恩!”朱翠同樣施展傳音入秘功力,幾句話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對方耳中。

話聲方落,只聽見“吱呀”一聲,兩扇艙門無風自開。

透過敞開的門扉,對方艙房內一切擺設,包括主人,那個教書先生在內,一目瞭然。一幾、一燈、一椅,另有一張書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寶,那個人,披著一頭散發,背案半倚而坐,拖著半截長軀,遠遠地向著自己這邊注視著,長長的藍色緞質長衣,竟連他的一雙足踝也幾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對方如此乾脆,倒使她本來心存的一番顧慮,誠為多餘了。

然而,這位雍容華貴的俏麗公主,自有她風華氣質,眼看著這番異於常人的情景,她卻絲毫也不顯得意外慌張,唇角輕輕牽起一絲微笑。

對方雖然不曾再次發話,房門無風自開,自然旨在納客,這一點是無可疑。

朱翠輕輕說了聲:“多謝!”輕移蓮步,隨即直向對方室內行進去。

這番舉止,顯然不若表面上所看來的那般輕鬆。

雙方距離,原本是兩丈左右,容易接近於一丈左右時,朱翠立刻就感覺出有異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種無形的阻力,明顯地由對方敞開著的門扉傳出來,起先不過是微有所感,而每當朱翠再前進一步,這種無形的阻力,相對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數步之後,已是“舉步維艱”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驚訝,當然她瞭解得到對方的居心。

當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並沒有幾人,能夠練有這等功力,“聚氣成罡”,那是極不同凡響的內家極上功力造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這番“驚訝”,其實也未必,倒不如說“驚喜”來得恰當,驚喜的是,朱翠果然沒有看錯了這個人。患難之中,能夠結識到如此一個能人異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經證實到來自對方的這股無形阻力之後,立刻站定了腳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繼續舉步,一步步向對方艙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驚人,這一點只由她後甩的長髮,以及向後垂直立起不動的衣裙可以得到證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這短短丈餘的距離,輕輕道了聲:“打擾!”她的一隻腳,已跨進了門扉,接著全身進入。

艙房裡顯然由於充滿了這種不可思議、過於強厲的氣機,使所顯現於表面原本屬於“靜態”的現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說,那盞燈的燈焰,原本在紗罩裡,只是圓圓的一團,此刻卻變得又細又長,高聳的火苗,甚至於已經超出了燈罩的表面,看過去長長細細的,就像是一根針那般的細,黃閃閃地懸在空中。

書桌上的書本紙張,原本應該是平鋪在桌面上的,現在卻像是著了魔術似地紛紛直立起來,薄薄的紙箋,以及硯邊狼毫,更不禁倒懸空中,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

朱翠已經進來了。

她面色看起來較先時顯得有些紅潤,除此之外,別無絲毫異態。

背倚長案坐著的主人,依然是動也不動地向她注視著,他的這種見客方式,的確是前所未聞,透著新鮮。

朱翠雖然進來了,實在難以壓制住內心的驚駭,正因為她身懷絕技,才更能領會到對方這番施展之傑出驚人。

四隻眼睛注視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為之一驚,為著對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這一剎那,充沛在艙房內的那種凌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機,忽然間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見輕鬆,其他各樣異常的現象,也都一時還原如故。

輕輕攏了一下散亂的長髮,朱翠臉現微笑:“閣下莫非一直這樣待客麼?”

“問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動他的身子:“正因為我生平鮮有客訪,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說話之時,朱翠注意到對方那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也就是這一點,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見時對他所生出的陰森恐懼之感。

“請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來說話麼?”

“公主請坐。”

“謝謝你。”

三個字說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對方的那種眼神,顯示出公主的蘭心惠質,只是這些似乎對於目前的主人,並不曾有一些兒體會。

“公主深夜造訪,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鳳為對方毒氣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視著對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毒氣本末,想來也應該知道救治之法了,特來請教。”

“哼!世上事豈能本此而論,公主高見,恕我難以苟同。”

雖然仔細地在聆聽,也很難猜出對方的真實口音。

朱翠眉頭微微一顰:“這麼說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沒有這麼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翠微微含著笑道:“先生豈能見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聰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無憂公主的大名,人皆說,公主冰雪聰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見,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自稱為“水先生”的這個人緩緩地道:“論武技,你比我想象的更高得多。”

“論聰明呢?”

“智慧極高,只是對敵經驗卻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細細蛾眉,卻微微一笑道:“你太過獎了,還沒請教你貴姓,我聽說船上人稱呼你為水先生,我想這也許並不是你的本姓吧!那麼我應該稱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關於小婢新風的……”

“她現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點點頭。

“公主可曾暫時點了她的穴道?閉住了她的穴路,以免毒氣攻心?”

“我已經這麼做了。”

“這就對了!”水先生緩緩地道:“九品紅為人間至毒,常人吸上一口,當時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難保住性命。”

朱翠一驚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搖搖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後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兩個原因。”

朱翠看著他未發一言,心裡卻已經有了一個結論,倒要看他是否與自己持同一論調。

“第一,這位姑娘曾經習過‘固磐’的內家氣功,得有高人傳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這一點對於這位姑娘來說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裡本來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過多次中毒不死的經驗,這一次才會當場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隨我練有幾年功力,尤其是內家‘固磐’氣功,只是……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緩死亡的時間,卻並不能免於死亡吧?”

水先生點頭道:“不錯!不過……她既然練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為她封閉了穴道,已有緩和之機,我可以保證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這麼說,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話,我想問一下水先生,卻不知當是不當?”

水先生道:“洗耳恭聽!”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聽家父說過曾經結識過先生這麼一位朋友,為什麼你平白無故地要幫助我們?”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道:“武林中道義為重,公主這麼說就錯了。再說,我也只是適逢其會,如果這件事一開始我就知道,也許公主家運尚還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運。”

朱翠慨然嘆了一聲,道:“有關我父親事,只怨我素日昧於無知,說一句不怕先生見笑的話,父親到底為什麼與當今這些權臣結下了仇恨,我雖然是他的女兒,竟然是一點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雖貴為親王,一旦權勢相仲,抑或無心開罪權小,受人離間,皆有生命之憂,何況當今皇帝,年輕無知,昏庸無度,試看他身邊那群小人奸宦,如馬永成、劉瑾、谷大用、張永、高風之流,哪一個不是好狡勢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這麼一提,觸及了父女之情,一時黯然無聲,垂下頭來。

良久,這個“諱莫如深”的水先生髮出了冗長的一聲嘆息:“令尊最大的錯誤,是未能與‘寧王’朱宸濠及時取得聯繫,據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頗有謀反之意,他的勢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頓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與朱宸濠取得聯繫,事先有所準備,也就不會上這一次的當,被騙入甕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壽這個昏君勢力增大,今後朱宸濠再想謀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驚,注視著他道:“我只以為水先生你是一個江湖奇俠異士,卻想不到你對當今天下事也如此關心,瞭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當朱壽這個昏君登位之始,那時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觀諸當時大勢,卻又不能有所作為,延後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時,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卻沒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趕到,即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淚,緩緩地道:“你說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與我父親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該早存戒心……唉……看來……這一切全繫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頓好母親與弟弟之後,還有機會救父親出來,再圖大事也還不遲!”

水先生搖搖頭,未發一言。

朱翠吃驚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燈光之下,朱翠只覺得他的一雙瞳子異常的明亮。

“這昏君氣數未盡,還有幾年逍遙,只苦了天下蒼生,至於令尊……公主你是聰明人,也就不須我這外人再多說什麼了。”

朱翠呆了一呆,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其實父親的結局,她早已不難測出,只是昧於親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圖,這時為局外人冷靜地一點,頓時如撥雲見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觀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淚下。

水先生冷靜地注視著她。

朱翠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聲,等到她覺出失態時,已難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請不要見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傷心的時候,你要為大局多多著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親自出動,情勢危在旦夕,為公主計,你雖有一身傑出武技,只是所面臨者,皆為久歷江湖、胸羅險惡的窮兇大惡之輩,只怕稍有不慎,即將置身萬劫不復之地。”

朱翠睜圓了眼睛,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可是緊接著,她卻又似平靜了下來:“那麼,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報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談到仇,普天之下又豈止是公主一個人與那昏君奸宦有仇,不過這件事卻不必急於一時,眼前之計,公主應該先設法把母弟照顧妥當才是上策。”

朱翠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裡卻沒有說什麼。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說是那個昏君,倒不如說是奸宦劉瑾,如今這廝,權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禮太監’,另外還提督十二團營,他的權力簡直比皇帝還大,如今天下當官的,哪一個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銀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親與弟弟安排好以後,我自然會去找他的!”

水先生搖搖頭,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賬的時候,而是他放不過你們,哼哼……據我所知,這廝對於公主全家,抱著斬草除恨的念頭,內廠提督曹羽親自出馬,就是最好的證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這個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據說他有一身很不錯的功夫,是否?”

“豈止很不錯。”水先生喃喃地道:“請恕我說一句長他人志氣的話,當今武林,要想找出幾個勝過他的,只怕還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她雖久聞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劉瑾那個奸宦手下最厲害的一個人物,但是到底自己並沒有見過,現在出諸眼前這個“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著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這個曹羽已經躡上了我們?”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顯示了“那還用說”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後面緊緊跟著我們的兩條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點了點頭道:“不錯,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斷定曹羽就在那兩條船上,那就錯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卻是不服地道:“難道曹羽不在那兩條船上?”

水先生臉上刻劃出兩道很深的笑紋:“對於這個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認識的清楚得多,世上幾乎無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這個曹羽卻遠比狐狸還要狡猾得多,如果我們認定他不在船上,也許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認為他在船上,那麼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滿臉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點可以認定,他一定緊緊躡著這條船,是無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一直遲遲不肯出手?”

“他已經下手了!”水先生冷聲道:“只可惜兩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嘆道:“說起這兩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義援手,後果真不堪設想!”

水先生道:“事實也確是如此,公主對於這個人今後真不可掉以輕心,曹老頭兩次派出的人都有去無回,他應該也知道公主的厲害。”

朱翠搖搖頭道:“其實厲害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水先生微微搖頭道:“這一點也正是我所要掩飾的,無論如何,不該讓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這又為了什麼?”朱翠道:“難道你們曾經認識?”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如果他還有記憶的話,他不應該會忘記我。”微微頓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實,在十年以前,我已經照顧過他一次了。”

“結果呢?”

“結果他還是活著!我也沒有死。”

對於這件事,眼前這個水先生似乎並不打算深談,可是往事卻已把他帶入憤怒之中,冷笑了一聲,他才又緩緩地接下去道:“自從那次以後,我一直在留意著他的蹤跡。”停了一會,又說:“當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著我。”

朱翠睜大了眼睛道:“這麼說,你們有仇?”

“也可以這麼說吧。”

“這一次你們總算見著了。”朱翠道:“說起來,我們正是同仇敵愾呢。”

水先生默默地閉上了眸子,輕輕嘆息道:“不錯,不過若非是遇見公主這件事,我還不打算與他見面,還不是我希望與他見面的時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

“公主應該可看得出來,”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緩緩向後倚下來:“我目前的情況並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身上有病。”

說到“病”字時,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聲,接著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水先生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當然,還不至於會死,否則,我也就不出來了。”

朱翠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道:“你得的是什麼病?”

水先生悽然一笑,搖搖頭,似有不堪細述的苦惱,只喃喃道:“眼前不是與公主細談的時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傷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該醒了。”

一面說時,他隨手由身上拿出了一個扁扁的紅木盒子遞與朱翠。

朱翠接過道:“這裡面是什麼?”

水先生道:“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雖對於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於‘九品紅’,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許多,不過,無論如何總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復為公主封閉了穴道,我相信這個藥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聽之下,十分高興地道了謝。她隨手打開了木匣,匣內共分有數十暗格,每個格內只容有一粒顏色碧綠的丹九,不過只有十數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著。

水先生說:“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會溶解流入腹內,再送些熱茶,就無妨了。”

朱翠道:“既然這樣,我只拿一粒也就夠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氣,都留下吧,也許今後公主與對方還有很多接觸,難免還會遭到對方施毒暗算,這化毒丹如能在發覺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還是留下以備萬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轉,注視著對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經遭受過毒性的攻擊,血質裡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紅’對我來說,也已司空見慣,所以我敢說,當今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一類毒能夠對我構成傷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視到他那一雙眼泡下的暗紅,發覺到他漸漸加劇的喘哮,一時內心油然對他生出無限同情,雖然她有更多的關懷,更多的對他好奇,只是正如對方所說,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關懷深深藏之內心,留待異日了。

收起了藥匣,她站起來道:“我告辭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卻又不得不坐下來,似有不得不坐下來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麼了?”

搖搖頭,含著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這是我目前的隱秘,想不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朱翠皺了一下眉:“很要緊麼?”

水先生輕輕顰著眉,想是這種病早就開始折磨他了,以至於當痛苦來襲時,他都習慣地皺起了眉頭,而致使他雙眉之間留下了淺淺的一道痕路。

“沒有關係!”他凌人的目光遲緩地投向對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點點頭回身步出。

然而,當她幾乎已將要步出門外的一霎,卻又轉回過來,一徑地來到了水先生身邊,後者頓時一驚:“你?”

“放心!”無憂公主用微笑鬆弛對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著:“我不要緊,你應該回去救那個中毒的姑娘!”

“不錯!”朱翠眨動著她的一雙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樣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麼?”朱翠偏過頭來,似笑又嗔地斜視著他:“你未免太倔強了。”

水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間,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偉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僂下來。他似乎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了,只抬起手,勉強地向外揮了一下。

“你用不著趕我,在你痛苦沒有減輕以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厲的眼光看著她,頭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來。

朱翠皺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邊。

水先生輕咳一聲,掙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並沒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裡抽出一條薄紗繡鳳的絲巾,小心地為他揩著頭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顫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緊著牙道:“聽我說……你一定要離開……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輕得多!”朱翠繃著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點封了穴道,最起碼在一個時辰之內,是不會惡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事實上他確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點把我支開罷了!”朱翠俏皮地打量著他:“這又幹嗎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關懷與照顧,並無損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為他揩去了額頭的汗珠:“你的病勢看起來可真不輕,你只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病情罷了!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顯然一驚,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他方才過低地估計了對方,事實證明了這位公主確實是遠比他所想的要聰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緩的聲音繼續地說:“我更可以斷定出來,你得的並不是病……而是傷!”

水先生一雙深鬱的瞳子,頓時睜得極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一定是為仇家、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所傷,身上受了很重的傷。”

“你……你怎麼……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繼續道:“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這些傷卻一直纏著你,始終也沒有辦法根治,是嗎?”

水先生面上浮現出一絲悽慘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說中了自己的隱私,才會有這種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著他,眸子裡只有欽敬而絕無嘲笑:“如果我猜中了這一切……你的遭遇的確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現出了凌厲的眼光。

朱翠立刻搶先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厭惡被人憐惜的人,事實上我對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現在,請你接受我為你的一些服務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不待對方答覆,甚至於連對方有什麼表情也不注意,隨即伸出雙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為輕巧,況乎有見於先,是以雙手搭下之處,卻是不緩不急地已經拿住了對方穴道,現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無能為力了,其實在如此痛楚的侵襲之下,水先生早已喪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於,他現在很輕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來。

他的表情至為尷尬,也許在他過去所經過的那些日子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人能夠如此地接近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夭竟然會被人近乎遊戲地舉在手上。

這一切對他簡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強,卻又怎能在面對著如此美麗、和藹如朱翠的面頰之前,有所發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後,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這時,朱翠已把他偉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後轉身移過了燈。

水先生驀地探身坐起來。

朱翠卻輕輕地又把他按下來:“你請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門的‘五行真氣’為你推拿全身穴道一下,也許這麼做,對你的傷勢並沒有多大幫助,但是最起碼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對你是不會有害的。”

水先生臉上再次現出了汗珠,那種痛楚料必如刺心錐骨的一般,以至於他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魚鱗的魚,簌簌顫抖不已。

朱翠見狀,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說,也不再期待著對方的允許,隨即動手解開了對方身上那一襲像是整匹緞子的藍色長披。

披風解開來了,裡面是一襲白綢子長衫。

使朱翠感到驚訝的是,那件白綢子長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溼透,簡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樣。

朱翠輕輕嘆息一聲,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長衫,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些不便,心裡由不住通通跳動不已,臉上情不自禁地飛起了一片紅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睜著一雙眼,直直地向她注視著。

朱翠紅著臉輕嘆一聲道:“我將先由你的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然後再經會心坎,使你元氣聚結,你可有什麼意見?”

對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隨即將真力聚結雙手,一面略似靦腆地道:“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擴散,我只好脫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我這麼做如有失禮之處,我想你當然會諒解我的。”

說了這些話,她幾乎不能接觸對方瞪得又圓又大的一雙眼睛,隨即動手把對方身上長衣脫下來。

長衣之內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實的“汗褂”,因為早已被汗水打溼。

朱翠不再徵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脫了下來。

燈下,她看見了他頗具男性誘惑的胴體,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絕難看出他身上結實的肌肉。

他膚色白皙,但絕非像他臉上現出的那麼蒼白,其上已佈滿了汗珠,在那陣簌簌的顫抖裡,使人聯想到“死亡”。似乎一個將要死亡的人,最後就是像這樣掙扎等待著“死”的來臨。

朱翠小心地為他揩乾了身上的汗,下意識裡只覺得對方還在看著自己。“你可以閉上眼睛!”她喃喃說道:“這樣我會覺得比較自然些。”

頓了一下,她掠了掠由於緊張而散置在前額的一絡秀髮:“現在,我要動手了,如果你覺出哪裡不對,只要哼一聲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詞,只是睜著那一雙大眼睛。

朱翠忽然覺得不大對勁,轉過臉來仔細打量著他,彷彿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湊近過去仔細地瞧瞧,這才驚訝得怔住了。

原來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過去多時了。

朱翠一驚之下,搖撼著他,一連叫了幾聲,對方依然如故。

一陣辛酸,一顆仁愛俠心,她為他落下了熱淚。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見,否則必將感動不已。

朱翠現在不再猶豫了,她立時展開手法,把自己勤習多年的內元真力,藉助一雙掌心,徐徐貫入對方胴體之內,由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繼而“氣海”,依次一系列穴脈,最後歸入心坎穴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溫暖,那是因為他本身的熱源,已為朱翠的功力所串聯而引起的。

朱翠長長吁了口氣,身上已見了汗,她終於達到了期望,在一陣目光眨動之後,水先生終於甦醒過來。

他發出了低微的呻吟之聲,微微閉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過來了?這樣就證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現在我要把你身子翻過來,開始你背後的按摩。”

一面說,她輕輕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轉過來。

忽然,她心裡怦然一跳。

那是因為她眼睛看見了什麼,一個梅花形狀的紫色痕跡印在他背後“志堂穴”上。

朱翠向印記注視了一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輕輕地吁了口氣,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掌力。”

武林中對於厲害的掌力,有“一心、二點、三梅花”這樣的稱呼。

所謂“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攏的掌底接觸到對方,留下的心形印記,“二點”乃是以中指中節接觸對方所留下的“點”痕,至於“三梅花”乃是以合攏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觸對方所留下的五點梅花狀印記。

這“一心、二點、三梅花”,說來容易,其中任何一項,如果沒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內力,再配合本人過人的精力、掌力,萬難見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後,定然會有“一掌見生死”之威。

當然,能夠在這般掌力之下還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蹟般地未之聞也。

朱翠終於明白了對方致傷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夠具有這種“梅花掌記”功力的人,當然必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了。

眼前卻沒有時間讓她多想。她又再次動手,由對方“關元穴”開始,一直到“尾椎穴”

為止,再一次地運功推按。

這一次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她才停住了動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滿了汗珠,在她最後停止住動作時,她才發覺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導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穴脈串通,他竟然睡著了。

一個像水先生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議功力的人,設非是到了極度疲態、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之下,方萬不會有此失常的情形。因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發生,尤其是一個身懷武功的人,更不應該有此疏忽。

朱翠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把他身上的汗珠拭乾了。

她有生以來,還從不曾像這樣子接觸過一個男人,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對方不過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這個陌生人卻給她留下了這麼深刻的印象,如果拿來與她生命裡曾經相識過的另一個男人來比較,顯然是一番強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間,她眼前浮現出那另一個人的影子,雖只是靈思一現,卻也使得她心血沸騰,方寸失措。

緊緊地咬著那一口貝齒,用力地搖搖頭,讓情思、恨思也象是春天裡的楊花一般被風給搖散了、飄散了。

燈蕊在晶罩裡跳動著,不時地發出“噗噗”的聲音來,朱翠才像是由沉思裡忽然醒轉過來。

她揭開了燈罩,小心地用一根晶瑩的指甲把燈蕊挑起來,光度立刻轉亮一些,透過左手的玻璃燈罩,她窺見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髮散亂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憔悴”,心裡由不住怦然一驚。

也難怪,自從父親失勢被擒之後,這一連串的日子以來,除了傷心憂患以外,更無半點可資散心的喜悅,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了。

看著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時也帶給了她無限的睡意。

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羨慕起他來了,最起碼,他還可以拋開一切的痛苦與煩惱,把握住此一刻而沉頭大睡,而自己呢?

看著面前的水先生,那麼一條魁梧的男子,彼此雖說是僅此一面之緣,認識不深,然而她直覺地那麼肯定地相信這個人一定是個允文允武、重義任俠的好漢子,也正因她這麼地對他認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來為他服務如斯。

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拉過一張薄薄的被子為他蓋好身子,再把那些為汗水所溼透的衣服理成一團,自己帶回去了,叫人洗乾淨了再給他送過來。

“幹嗎我要這麼服侍他?”

答案卻是蒙朧的。

“他又為什麼這麼待我們?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隨,拔刀相助,母親、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這樣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的關懷與為他服務麼?”

這麼一想,她立時變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續著他均勻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這間小小的睡艙,竟然會使她耽擱了這麼久,現在,她卻必須要立刻離開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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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2:21 |只看該作者



輕輕拉開了風門,朱翠踱出艙外。

一陣大風,揚起了她散亂的長髮,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清醒了不少。

大船底微微在動盪著,過高的桅杆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月色如銀,映照著遠近水面,像是灑下了數不清的銀片那樣地閃爍、燦爛。

驀然,她發覺到左側方的一葉扁舟。

正所謂“野渡無人舟自橫”,那艘小舟確是橫泊江心,與自己大船的間隔,不過只有三四丈的距離。

這個距離之內,對於一個輕功見長的人,那是絲毫也構不上威脅的。

朱翠心裡一驚,信步前移。

她繞到了另一個角度。

終於發現出那艘小舟,並非真個無人,事實上現在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漁夫正在船尾伸竿夜釣。

朱翠注視了一刻,不見什麼動靜,便踱入艙房。

迎面看見“一掌飛星”史銀周,史氏正閉目倚艙養神,聽見聲音連忙站起來。

朱翠道:“新風情形怎麼樣?”

史銀周道:“還沒有醒,不過中間曾有兩次嘔吐,含糊著要水,卑職沒有敢給她,公主這半天到哪去了?”

朱翠不便瞞他,卻也不便詳告,只道:“我去察看了一下後面邊艙。”

史銀週一驚道:“公主可曾發現那個姓水的有什麼可疑麼?”

朱翠搖搖頭道:“那倒不會,我相信他是我們一邊的。”

史銀周“哦”了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朱翠道:“外面有一艘釣魚的小船,我倒覺得很可疑,大叔去注意一下,我這就去看看新鳳去。”

史銀周忙即步出,朱翠卻向艙內步入。

朱翠步入新鳳的艙房,覺得她脈搏宏大,心跳得很厲害,而且嘴唇乾裂,一切的現象都顯示她中毒甚深。

當下她不敢遲疑,一面取出方才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小心地置於新鳳舌橋之下,然後再施展推按之術,緩緩與她推拿身上穴路。

果然,沒有多久的工夫,新鳳就發出了呻吟聲,緊接著睜開了眼睛。

朱翠想不到水先生所贈送的化毒丹居然如此靈驗,當時輕輕握住新鳳手腕,囑咐道:

“你已經不要緊了,但是現在還不宜說話,先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等一會我會叫人為你準備吃的東西,外面什麼事都不要你來操心,知道嗎?”

新鳳見公主親自服侍自己,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在枕上不時點頭,以示感激之意。

朱翠又交待安慰了她一些話,這才步入裡面艙房。

她實在感到有些倦了,可是外面事態的發展,卻是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停船江心,只是一時的權衡,不能永遠擱置下去。

朱翠回到了自己的艙房,顯然是因為過於疲倦,她只覺得周身乏力,必須要休息一會才行。

她所居住的這間艙房,是選擇靠外面的一間,有兩扇窗戶通向外面江上,她所以要居住這一間,是因為如有人從江上過來,欲圖不利於其家人,必須要經過這間房子,先要通過自己這一關。

因此她在窗扇上端懸有一串小小貝殼所連制而成的風鈴,只要有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使這串風鈴發出響聲,也就足以使她得到警覺。

熄滅了燈,朱翠盤膝床上,試著運行了一回坐功,她引氣玄關,過“任”、“督”二脈,很快地行了一周天,遂即入定過去。

這一次入定足足有兩個時辰她才甦醒過來。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是透過紙窗的一片殷紅陽光,敢情天已經大亮了。

朱翠忙不迭地下了床,打開窗扇,正好看見地平線那一端的斗大紅日,江上瀰漫著一片蒸騰的霧氣,可以想見今天必然是個大好天。

外面傳過來輕輕的叩門聲,是宮嬤嬤的聲音道:“公主醒了麼?”

朱翠吩咐她進來。

門開處,宮嬤嬤走進來,請安欠身道:“給公主問好請安!”

朱翠道:“旅行在外,過去宮裡的那一套俗禮都免了吧,少主人睡得可好?”

宮嬤嬤道:“少主人睡得好極了,這會子吵著肚子餓,要喝燕窩粥呢!娘娘也起來了,史統領正侍候著在大艙裡開飯,叫我來侍候公主梳頭。”

朱翠一笑道:“這是什麼地方,還有這些規矩,我的頭一向都是自己梳,用不著你。”

宮嬤嬤笑道:“說的也是,我連自己的頭都梳不好,哪能侍候公主呢,新鳳那個丫頭這會子睡得正香呢,史統領說她中毒要多多休息,所以也沒敢叫她。”

朱翠點點頭道:“對了,就讓她多睡一會,你去給我打一盆洗臉水吧!”

“早打好了,”宮嬤嬤說:“就在外頭,青鹽漱口水也都準備好了。”

朱翠應了一聲,立時步出,在廊子裡洗了臉,又用青鹽把牙齒擦洗乾淨,才來到了前面大艙。

大艙裡各人俱都在座,圓桌正面上首坐的是娘娘沈氏,雖在旅途之中,她亦不脫雍容華貴,臉上薄施脂粉,一身粉紅緞子百結裙襖,上面繡著鳳凰,宮樣蛾眉,鬱郁秋水,長時間的養尊處優,加上她善於調養,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

沈娘娘左邊座位空著,是留給公主坐的,右邊座位上坐著那個年僅九歲,粉妝玉琢的王子朱蟠,他是當今蒙難的鄱陽王朱由貴唯一的子嗣,也是公主朱翠嫡親兄弟。

沈娘娘對面座上,恭敬陪坐的是“侍衛營”統領史銀周。另外,一個叫“秀兒”的年輕女侍,雙手捧著香茗,站在她身後,馬、杜二侍衛各據一方。

娘娘正在與史銀周說話,就只小王爺朱蟠雙手不閒著,滿桌子抓吃的往嘴裡塞,弄得一片狼藉。

朱翠出來,先向母親問了安,史銀周等分別見了禮之後,才坐下來。

宮嬤嬤趕過來為她添上一碗粥。

沈娘娘道:“剛才我還在跟史大叔商量,是不是該起程了,你史大叔說須要聽你的主意,你倒是說說看,要是這麼個走法,咱們半個月也到不了鄱陽。”

朱翠看了史銀週一眼:“史大叔的意思怎麼樣?”

史銀周道:“卑職的意思……為了避免敵人的跟蹤,我們還是繞道而行比較好。”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也正是這個意思,能夠明天上岸最好,史大叔就張羅船家開船吧!”

史銀周應了一聲,立刻離座外出。

朱翠吃了碗粥,在母弟面前,儘量作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抽空向窗外瞄了一眼,特別注意遠處的蘆叢,出乎意外的,倒是不見那兩艘船再跟著了。

朱蟠吃了許多東西,吵著要到船外面去玩,沈娘娘怕把他悶壞了,就吩咐宮嬤嬤帶他到上面去走走,宮嬤嬤卻知道事情的危險,只是用眼睛去看朱翠,朱翠生怕引起母親的多疑,也就欣然點頭。

她離開座位道:“我就陪小弟到艙外面去走走吧!”

朱蟠聽說姐姐要去,高興得一跳而近,拉住朱翠就往外扯,嘴裡嚷著:“叫他們給我們弄一隻小船,我跟你到江裡划船去!”

沈娘娘連忙說道:“可不行,不許胡鬧。”

朱蟠說:“怎麼不行,我以前就劃過船,我還會扎猛子呢!”

朱翠沉下臉道:“你要是再胡鬧,就把你鎖在房裡,永遠都不叫你出來,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大江裡,可不是在家裡!”

在家裡這位小王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就是這姐姐,弄不好還真捱打,這時見姐姐生氣,他也就不敢再吵了。

朱翠同他步出了艙面。這時船掌櫃的老金和他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已經把帆升起來了,正在起錨預備開船。

史銀周走過來道:“船老大說今天風向好,水面又平,在日落以前,就能到江陽府。”

然後他壓低了嗓子道:“我們不是在那裡下船吧?”

朱蟠跑過去看船上人起錨,馬杜二侍衛在後面跟著。

史銀周道:“昨夜卑職注意那艘釣魚小船,到四更天才看見它離開了,以後也沒有見它再來。”

朱翠點點頭,說:“也許真是來釣魚的也不一定,倒是後面那兩條大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我還不知道。”

史銀周想了一下道:“釣魚小船走了沒一會,它們也就走了。”

朱翠想了想道:“這麼說,他們還是一路的,哼,這個曹羽果然是老奸巨猾,我們真要對他十分小心才行呢。”

史銀周皺著眉,深深覺得此行責任重大。

這時大船已經開動起航了。

船老大老金老遠的請安,向史銀周道:“小人還忘了回稟史老爺,船上的那位水相公已經走了。”

朱翠頓時一驚。

史銀周也為之一怔:“你說住在邊艙的那位水先生已經下船了?”

老金說道:“在天亮的時候,小夥計毛五給他送藥去,門開著,人已經沒有了,桌於上還留有一張紙條和一錠銀子的船錢。”

史銀周道:“什麼樣的紙條?”

老金說:“紙條上說那錠銀子是給小人的船錢,另外有一封信要小人呈給朱小姐。”

朱翠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說道:“信呢?”

老金由身上摸出來,雙手呈上,史銀周接過來轉呈上去。

朱翠接過了信來,先瞄了一眼信封上“朱小姐親啟”五個字,寫的是工筆的隸書。

不知怎麼她心裡這一霎亂極了,彷彿像是失去了什麼似的不寧靜。

簡單的幾句留書,她卻看了無數遍:

“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儘管看了許多遍,當中還有些茫然。

朱翠一聲不哼地收起了信,只向船家老金點頭道:“知道了,你去吧!”

老金叩了個頭,站起來離開。

史銀周只是看著朱翠,希望由公主嘴裡得到些消息。

朱翠淡淡地道:“沒什麼,他只告訴我們要慎防曹羽這個人,還要我們提早下船,改走陸道。”

史銀周說道:“公主以為這個人可靠麼?”

朱翠點點頭,心裡卻暗笑道:“他要是對方的人,我們這一家子的命早就沒有了。”

史銀周顯然因為對於這個“水先生”還了解不夠,才會有此一問,其實朱翠又瞭解他多少呢?

“我對他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朱翠肯定地說:“他對我們絕無惡意,而且絕不是曹老賊那一邊的,而且他武功出眾,曾經兩次出手暗中幫助了我們,只可惜……”

說到這裡,她十分失望地苦笑了一下:“我原以為他會繼續留下來幫我們對付曹羽的,現在他竟然走了。”

史銀周由於與曹羽方面有過兩次的接觸,深深體會到對方的兇厲詭詐,下一步尚不知更待如何,自己這方面婦人幼兒略有失閃,自己即使是投江一死,亦無法洗卻身後罵名,這麼一想,臉上不禁浮現起一絲愁容。

倒是朱翠察言觀色,看出了對方的隱憂。

“史大叔不必擔心,”朱翠冷靜地分析道:“我想曹老賊一連兩次失敗之後,應該心裡有數,知道了我們的厲害,沒有十分的把握,他是不會再輕易出手的,我們如能在他出手之前先到九江投奔劉大學士,打聽出父王的真實消息,然後再定一切。”

史銀周點頭道:“公主說得是,劉大學士素蒙王爺眷愛培植,再說他與‘寧王’的關係極好,只要能到了南昌,我們就一切無憂了。”

朱翠微微一笑道:“這也正是我的打算。”

說到這裡,只聽見前面傳過來一陣笑聲。

敢情那位小王爺朱蟠耐不住艙底的寂寞,現在玩得十分開心,竟然爬上了桅杆,兩隻手吊在一根橫帆柱上,當猴子一樣的正在盤耍,老金等幾個船家看得好玩,俱都發出了笑聲。

朱翠嗔笑道:“真是個野小子!”

史銀周道:“少主人這幾天在艙裡悶壞了,好在江上無事,就讓他玩一下吧!”

朱翠點頭道:“話雖是不錯,可是敵暗我明,總是得十分小心才是。”

說話時,那位小王爺朱蟠已經攀上了一根橫帆,爬上了丈許高的帆柱,兀自作勢,還要往上攀登,杜馬二侍衛嚇得在下面前擁後護著,生怕他會跌下來。

朱翠見兄弟過於頑皮,正要出聲喝止,猛可裡就聽得船舷這側一聲水響,陡地冒出了一顆頭顱,緊接著那人揚起右手“嘶嘶”一連發出了兩口飛刀,直向帆間現身的朱蟠身上飛去。

這一手實在過於突然。

朱翠目睹之下,一聲清叱道:“不好!”陡地騰身而起,一徑向距兩丈開外的風帆上縱身過去。

於此同時,史銀周也自發出了一聲驚叱,探身出掌,打出了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一掌飛星。

水面現身那人,端的是滑溜到了極點,水功又好,飛刀一經出手,毫不遲疑地一個猛子又自扎入水中,史銀周出手雖快,依然是落了個空。

只聽見一陣咚咚水響之聲,十數枚亮銀丸全數打落水中。

另一面無憂公主朱翠身法稱得上極快,只是較之出手的飛刀依然慢了一步。

總算這位小王爺命不該絕,他身子原是站立橫帆之上,卻是恰恰這時來了一個倒翻上仰的勢子,無巧不巧,那兩口出手的飛刀,就在這時打到,只聽見“篤篤”兩聲異響,一口飛刀穿透風帆,打落江心,另一口飛刀,卻是無巧不巧地,正好釘在了帆柱上,這個位置正是剛才朱蟠站立之處,除非是他身子忽然向上收起,這一刀定然貫穿他心腑,使他死於非命。

目睹者,眼看著這般奇險,都不由嚇出了一身冷汗。

無憂公主朱翠足尖一點帆柱,一隻手己把這個頑皮的弟弟給提了起來,緊接著飄身而下,一來一往,翩若飛燕,輕似鴻羽,只把現場的幾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傾慕不已。

朱翠無端被迫在幾個陌生船家面前顯現出了身法,自非所願,當著生人也不好責備這位頑皮的兄弟,只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朱蟠哪裡識得危險,還直嚷著好玩,涎著臉向朱翠道:“大姐姐,這一次我真佩服你了,原來你真是有本事,你怎麼能一下子跳這麼高呢?”

朱翠瞪著他道:“再胡鬧我可真的要打你了!”

朱蟠嘟著嘴說:“最壞就是姐姐了,自己有本事了不起,就不教給人家。”

是時,史銀周已自杜飛手中接過了那口飛刀,轉交到了朱翠手上。

刀身七寸,卻是雙開口的兩刃菱形,通體烏黑,只有兩處鋒刃現出白森森的光華。

朱翠只看了幾眼,心中已不禁吃驚,遞給史銀周道:“史大叔小心收起來,這是淬過毒的,見血封喉。”

朱蟠仰著臉,一派天真地道:“什麼是見血封喉?姐姐。”

朱翠拉著他轉身進艙,即關照史銀周道:“我們提前上岸,叫船家快點走。”

史銀周應聲而去。

朱翠拉著朱蟠一徑進到了大艙,關照地說:“剛才的事別對娘說,知道吧,要不然娘會害怕,姐姐以後就不疼你了。”

朱蟠笑嘻嘻地道:“好,不過,你要教我剛才上帆的那種輕功才行。”

朱翠一笑道:“你現在還小,等我們找到了爸爸,回了家以後,我一定教你就是了。”

朱蟠笑道:“一定啊!”又伸出手指與朱翠勾了一下,表示守約,這才歡喜地跑進去找宮嬤嬤玩去了。

大艙裡靜靜的沒一個人,朱翠卻胸有城府地守著窗緣邊上坐下來。

其實從她剛才那件事一開始之後,她的一雙眼睛就暗中沒有離開過水麵上,那個人雖然水功甚佳,但是絕不可能永遠沉在水裡,總會要露頭的。

而在他方才潛水的一霎,無異已很明顯地擺明了方向,所以循著這個方向,朱翠仔細地打量過去。

有幾個漁夫,正在張網捕魚,所乘坐的都是破爛漁船,雙方距離約在十四五丈左右,除此之外,就不見再有什麼別的船了。

那個人並不曾再露出頭來,也許他已經上岸了,或是換過一口氣之後,又繼續潛行。

總之,那幾條漁船也是十分可疑就是了。

有了這次經驗之後,包括船家老金在內,都十分注意著水上的一切,生怕再有什麼意外情形發生。

在艙房裡,朱翠再次取出了“水先生”的留箋觀看,看著那麼簡單的幾句話:“頓舟安驛,小心曹賊,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承情妙手,公主萬福,海客頓。”

她細細地琢磨著這些話的內容,越覺得有些氣餒,那“西山翠冷”四字,原是江湖上對無憂公主之高做冷漠,似乎對於任何同濟不輕易假以詞色的一句評語,句中“西山”,位在鄱陽湖畔,亦即是鄱陽王宮邪所在,“翠”字不用說自然指的是“朱翠”其人了。

朱翠對於江湖上給她的這四字評語,最不能忍受,曾為之生了不少閒氣,她自認為並非如同外面傳說的那種“冷漠無情”,然而人們對於一些僅憑“耳聞”而不深知的事情越是傳說得起勁。

她自信自己習武之後,因出身王族,不敢為先人遺羞,是以事事謹慎,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拋頭面,也許就因為如此,才為她博得了“西山翠冷”這四字評語,其實對於絕大多數的武林中人來說,他們根本就沒有見過這位公主的廬山真面目,人們的盲從無知,常常是這樣的膚淺。

然而,朱翠心裡不能諒解的是,這個“水先生”,為什麼也拿這句話來消遣自己?那麼,接下去的“蒼海無情”與“此去兩無牽”又作何解呢?

忽然,她像是想明白了。

關鍵在於落尾時的“海客頓”三個字上。

朱翠那張美麗的面頰上,立刻罩起了一片遺憾。

“原來他不姓水,姓海!”

“海無顏?”

幾乎不假思索,她由心底呼出了“海無顏”三字,蓋因為這個名字太響亮了,早已深植在她的心深處。

其實又何止是她,對於一些武林中自信不凡之人,“海無顏”這三個字,真有無窮的誘惑。

傳說中的“海無顏”這個人,有著離奇的身世,痛苦而不幸的童年,他英俊蕭灑,但是卻又冷酷無情,著名的俠女“燕子飛”潘幼迪,曾為他消極憔悴,棄家出走。

武林中對於這個男女二人的傳說,更是極盡渲染之能事,有人說,潘幼迪因為難獲海無顏的終身陪伴,已於傷心之下,進入沙門,削髮為尼。有人說潘幼迪已投身金陵燕子礬,殉情而終。還有人說,海潘二人早已結為秦晉,並鸞江湖,只是為掩人耳目,故意助長此偏激的傳說。

無論如何,這當代最負盛名的一雙男女奇俠,曾經那麼膾炙人口地被武林中傳說著。

這些冶豔但悽槍的傳說,正如海無顏的“劍”,潘幼迪的“刀”一般的鋒利。

海無顏的劍據說能盲目揮斬下堂前的“燕子”。

潘幼迪的刀也據說能封八面之威。

如其說他們的愛情故事絆麗纏綿,倒不如說他們的武技刀劍之術,已深入化境,兩相輝映乃自會在江湖上得享大名。

英雄惜英雄。

同樣是武林傳說的“偶像”人物,深鎖侯門的無憂公主卻是那麼私心景仰和愛戴著這兩個人,渴望著自己能有機會和這兩個當代的男女奇俠見上一面,她亦曾暗發誓願,要以自己掌中青鋒,會一會潘幼迪仗以成名的“玉翎寶刀”,看一看到底誰強誰弱。

“原來他就是海無顏……”

正因為傳說中的這位一代奇俠,是那麼的飄忽無常,冷酷無情,所以江湖上才贈送了他“蒼海無情”四字戲語,倒是無獨有偶地與“西山翠冷”結成了上下聯。

“西山翠冷,蒼海無情,此去兩無牽。”

朱翠低低地念著書箋上的句子:“哼,看來他倒是真的名副其實的無情了,此去兩無牽,他是不打算再跟我見面了!”

這封短短的留箋,想不到卻帶給她無盡的遐思,無論如何,她竟與這位傳說中的蓋世奇俠有過了一度邂逅,倒是事先所始料非及。

※※※

船泊漢陽,算一算時辰,差不多已近亥時左右時分。

船掌櫃的老金,率領著兒子金七、小夥計毛五三個人十分小心地把船泊進了碼頭,靠了岸。

大船上的每個人都收拾好了。

王族的排場自非尋常人家所能比,雖說是逃難期間,卻也大有可觀。

十七八個雕花紫檀木、樟木大箱,再加上各式提籃,黑壓壓擺了一大片,幾乎把半邊艙面都鋪滿了。

沈娘娘身披著紫紅色的緞披,暫時坐在一張藤椅上,新鳳、秀兒兩個年輕丫環也都穿戴整齊,緊緊地隨在她的身後服侍著。

宮嬤嬤的責任最為重大,偏偏那位小王爺沒有一刻安靜,害得這位老嬤嬤是走一步跟一步,最後還是用“鬼”才把這位小王爺給嚇唬住,乖乖地叫宮嬤嬤拉著手不動了。

有了上一次水面飛刀的教訓,對於母親弟弟的安危,更是時刻在心了。

一掌飛星史銀周和手下得力侍衛馬裕各據一舷,密切地監視著四周,凡是過往的行船,都特別加以注意。

杜飛先已經下船去張羅一切,一會兒工夫上來報告說,車已經僱好了,而且召來了十幾個伕子,扛箱子行李來的。

一行人在老金打好的扶手裡,緩緩扶著梯繩向岸上步去。

四輛馬車等候在岸邊,套車的牲口不安寧地刨著蹄子,不時噗嚕噗嚕地打著響鼻。

臨上車以前,史銀周特別舉高了手裡的燈籠,打量著隨車的四個車把式。

第一輛車上,是一個躬背形縮的小乾癟老頭,一頂破氈帽緊緊壓著眉梢,身上穿著碼頭上特別規定的號衣。

史銀周向他問道:“你姓什麼?哪裡人?”

乾癟老頭咧著嘴,打著一口湖北鄉音道:“姓趙,老爺,我是湖北人哪,您哪?”

史銀周繞過他去再看第二輛車的車把式,一個十分彪悍的黑大個子,濃眉大眼,一臉絡腮鬍子,身上一樣也是穿著號衣,只是小褂前面的扣子敞著,露出黑黝黝的一大片胸毛。

“你是幹什麼的?”

“趕車的,老爺。”

史銀周怔了一下,發覺到自己的多此一問,遂沉下臉問道:“是哪裡人?姓什麼?”

“小的是陝西人,姓劉。”

“陝西人怎麼會到湖北來拉車?”

“老爺,家裡窮呀,不到外面跑碼頭怎麼行呀!”

一面說,這位姓劉的陝西車把式一個勁兒地“哧哧”笑著,大毛手傻乎乎地擦著嘴角淌下來的口水。

史銀周皺了一下眉,繞到了第三輛車前。

一個黑瘦高個於,卻生著一副猙獰的嘴臉。

“你呢?”

“小人姓方,也是外鄉人,是山西洪洞人。”

史銀周點點頭,一雙眸子卻注意著對方的腳下,姓方的忙把一雙腳向後挪了一些。

史銀周把燈籠繞到了最後一輛車子,一個黃臉蓬頭漢子,睜著無神的一雙睡眼。

不等史銀周開口詢問,這漢子開口道:“小的是本地人,在這碼頭拉車已有十年了。”

史銀周點點頭道:“好好。”

他隨即退回岸邊。

朱翠道:“史大叔發現什麼不對?我看第一輛第三輛車都有點靠不住。”

史銀周微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力!”隨又轉向杜飛道:“這四輛車,都是碼頭車號裡叫的?”

杜飛道:“有兩輛車不是的,怎麼,有什麼不對麼?”

史銀周冷冷一笑,輕聲道:“錯就錯在這兩輛車上。”

杜飛立時一驚。

史銀周輕聲道:“不要打草驚蛇,先上車再說。”

一面說著,他上前向沈娘娘欠身:“請夫人上車。”

於是在史銀周與朱翠的安排之下,沈娘娘、宮嬤嬤、朱蟠、朱翠坐上了最後一輛車,新鳳、秀兒押著部分箱籠坐上第二輛車。這兩輛車也是朱翠暗中觀察之下,認為不會有問題的兩輛車。

史銀周獨個兒押著大批東西上了第一輛,馬、杜二侍衛卻上了那個黑瘦高個子趕的第三輛車。

一行車輛就這麼浩浩蕩蕩出發了。

史銀周有意讓第四第二輛車走在前頭,馬、杜二人所乘坐的第三輛車走在第三,自己殿後。

那個乾癟小老頭兒似乎並不介意誰坐他的車。

史銀周攀著車轅,坐在這個小老頭兒的身邊道:“我就坐在這裡吧!”

幹老頭兒呵呵一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一面說,抖動韁繩,馬車就緊跟著第三輛趟了下去。

四輛馬車順著江邊一直趟下去,約莫走了有六七里的路程,只見沿江一帶十分冷寂,一面是水湍流急的江水,另一面卻是高大的榆木森林。

史銀周在登車之前,已對這個小老頭兒起了疑心,這時並肩而坐,更是對他越加留意,發覺到他持緩的一雙手,竟是十分枯瘦,而且留著甚長的指甲,再者,腳下的那雙鞋襪,更是十分講究清潔。

雖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落在史銀周這個老江湖眼裡,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料想不差,那就是身邊這個老頭兒果然大有可疑。

史銀周心裡正自盤算如何對他出手:眼前趁其不備,猝然出手,雖可置其於死命,但是似乎過於草率,如果留其性命,又恐反受其害……心裡正自盤算著此番得失,即聽得身後一陣急迫的串鈴聲響,兩匹快馬潑刺刺已由身後疾馳過來。

由於這驛道過於狹窄,兩匹快馬行走得又是如此之急,四輛馬車少不得一番張惶,轅下馬俱都發出了驚叫之聲。

說時遲,那時快,身後快馬已自擦車飛馳而過,兩名高冠長披漢子,各踞睦馬,頭也不回偏地飛馳了過去。

持疆的小老頭兒嘴裡一聲叫道:“好傢伙!”單手扣韁勒轡,身子向旁一歪,藉著顛沛的車勢,左手肘拐有意無意地直向著史銀周前胸撞了過來。

史銀週一心只在盤算著向他出手的問題,卻是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主動地照顧到自己頭上來,當下不由猝然吃了一驚。

順著對方小老頭兒的來勢,史銀周右手霍地向外一封,一聲叱道:“大膽!”

藉著車身一個顛動的勢子,史銀周身子已騰了起來,同時用右腳足尖猛地踢出,直向小老頭兒眉心上踢了過去。

這麼一來,偽裝車把式的小老頭兒再想藏拙可就不能了,好在時機已差不多成熟,嘴裡一聲怪笑道:“啊呀!”

身子一個骨碌,直往車下就倒,卻就勢把右手的一根長鞭掄直了,霍地直向史銀周身上抽了過去。

這個老頭兒敢情身手大非等閒,甩鞭、滾身、拉韁,三個動作看來是匯成一式。

陡然間這車定住了。

空中響出了大鞭子抽起了的聲音“呼”的一聲。

史銀周恨透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兒,身子乍然向下一落,兩隻手用“雁翅單飛”的奇快手法猛地直認著對方頸項之間力插了下去。

喬裝車把式的小老頭,既然身形已敗露,倒也不再隱藏,迎著史銀周的來勢,霍地飛起左足,直取對方面門,同時捏口打了一聲呼哨。

也就在這一剎那,一陣亂蹄奔騰聲,潑刺刺幾十騎快馬,直由前道疾馳過來,無數道孔明燈光直射眼前,四輛馬車迎著這股來勢俱都緊急剎住了車,受驚的頭二輛馬車的馬,唏哩哩長嘯著,各踢前足,整個車身都幾乎翻了起來,發出連續的巨震之聲,久久不能平息。

史銀周乍見此情,暗道了聲不好,哪裡還有心與對方戀戰,慌不迭一按車座,整個身子“唰”的一聲騰了起來,直向著第一輛馬車縱落過去。

是時第三輛車上的杜飛、馬裕也都發覺了不妙,兩個人不待史銀周出聲招呼,雙雙也都騰身而出,直向第一輛車身之前急速偎近過去。

黑夜裡,簡直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馬,總之,在數不清的大片強烈燈光照射下,對方的無數鐵騎,早已團團把四輛馬車圍住。

史銀周等三人一心念著沈娘娘的安危,三個人幾乎是不差先後地同時逼近馬車,身子方自走近,卻見車門猝然敞開,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無憂公主已經當門站立。

“你們用不著慌,一切都有我在!”

像是平常一樣,朱翠臉上只有忿怒卻並不緊張,那雙深邃的眼睛,絲毫也不為對方強光所懾,很冷靜地在現場看了一瞬。

“史大叔!”她低聲吩咐著:“煩你與杜、馬二位緊緊守護著這輛馬車,無論什麼人都不許他闖過來。”

史銀周是一口緊束腰間的細緬刀,杜飛是一杆“索子槍”,馬裕卻是一對“判官筆”。

三個人俱都有效死的決心,兵刃在手,一聲喝叱,把馬車緊緊圍住。

是時,第二輛車上的新鳳與服侍沈娘娘的侍女秀兒也匆匆趕來。

新鳳擅武,倒也不懼,那個秀兒卻是不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已嚇作一團。

新鳳囑咐她快快上車之後,自己也掣出了背後的奇形兵刃“鳩形短杖”,趕上一步,緊緊恃立在公主朱翠左前側,共效必死之義。

打量著眼前烏壓壓的大片人馬,一時也看不清對方到底來了多少人。

總之,來人都有一個鮮明的標誌,每個人頭上都戴著一頂尖尖的帽子,似乎每個人也都披著一領深色的披風,只此二端,已足以說明了他們是來自大內的皇家衛士。

對方人多馬眾,尤其是在第一圈,最接近朱翠等馬車的那些衛士們,每個人手裡都提著一盞桶狀特製的強光馬燈,燈光焦距之點,正是朱翠馬車所在,算計著來人,少說也在四五十騎之眾。

一陣短時的沉寂,對方陣營裡並不見有任何人現身發話,只是馬蹄的刨動與牲口的響鼻聲,映襯著閃爍的兵刃寒光,在此明月秋夜中,更給人以凌厲的無限殺機之感。

然而這陣肅殺的氣氛,緊接著就被另一陣清晰的馬蹄聲所打破。

“得得”的蹄聲,顯示著來人最多不會超過三騎。

果然是三騎人馬,一白二黑。

當這三騎人馬以不快不徐的輕快步來到眼前時,馬隊自然地讓開了一道空隙,讓這一白二黑三騎健馬徐徐步入,在雙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之內,來人才勒馬站定。

無憂公主朱翠、史銀周、馬裕、杜飛、新鳳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對方來人。

後來的三騎人馬,顯然正是對方首腦人物。

兩匹黑馬上左右各坐著一個紫色披風、頭戴閃爍黃光銅冠的五旬左右人物,這兩個人給人更鮮明的印象,卻是每人別佩在左胸處的兩枚閃閃金星,顯示來人較諸其他各人更能代表傑出的顯赫身分。

兩個銅冠金星人物之間,不用說該是對方的首腦了。

這個人看上去總有七旬左右了,瘦削的一張臉,嵌著高聳的一雙顴峰,細長如線的兩隻“風”眼,緊緊貼著細若女子的一雙眉毛,斜斜地拉出去,臉上有很清楚的幾條皺紋。

頭上隨便地戴著一頂紫緞子便帽,拉下來兩根尺把長的風翎緞帶子,卻在帽心正中央結著一個四方晶亮的白玉結子,紫袍大袖,玉帶圍腰,雖然是一言未發,卻有其凌厲昂然的氣勢。

立刻就有兩盞高挑長燈來到了他左右。

紫衣老者轉頭向身邊黑馬上的壯叟之一說了幾句,那人立時高舉著手上一面黑色三角小旗,在空中搖了搖,一瞬間,四周圍的燈光,俱都向後面移了開來,對於正中馬車的幾個人來說,頓時大見輕鬆。

手持三角小旗,頭戴鮮亮銅冠的這名大內侍衛,輕策韁轡,坐馬“得得”向前進了幾步:“奉提督令,馬車上的主人請出來答話!”

侍立車前的史銀周立刻轉身向公主請示,隨即回身,踏前一步,雙手抱拳道:“鄱陽公主有令,對方首腦出來說話!”

銅冠侍衛怔了一怔,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一聲,正要發話。

“郭都衛!”正中白馬上的紫衣人冷笑著喚了這麼一聲。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名銅冠侍衛立刻止住欲發之言,勒韁退回原位。

白馬上的紫衣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沉聲道:“本座曹羽,職掌內廠提督,奉有司禮太監劉公公、馬公公與谷公公三位大人聯合手令,著令肅清意謀反叛的鄱陽王全家大小,解京聽訓!請鄙陽公主當面答話。”

朱翠冷笑道:“我就是那陽公主,曹羽,我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就是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曹羽其實焉能不知對方身分,只是故示機詐。凡此益見其好險老謀手段。

當時聆聽之下,瘦削的臉上顯出了兩道深深的笑紋,一雙細長的眼睛包過來,上上下下倒是著實乘機好好地打量了對方几眼。

微微抬起兩隻宛若女子的手拱了拱:“失敬得很,眼前與殿下見面,請恕有失恭敬,老夫職責所在,奉有三位公公轉示上諭,官令在身,恕難從私,要是對殿下有什麼不敬之處,公主萬請海涵!”

無憂公主朱翠冷冷哼了一聲道:“曹提督太客氣了,方才閣下談到奉有上諭捉拿我全家解京問罪,不知可有皇帝的令諭?還請出示一看才好。”

曹羽微微一愕,搖搖頭道:“殿下也許錯會了意,老夫說的是奉了劉、馬、谷三位公公的手令!”

身側右邊,另一個跨坐在黑馬上銅冠紫衣壯叟立刻滾鞍下馬,雙手解開胸前黃綾繫帶,將背後一卷手令雙手呈上。

曹羽冷哼一聲,伸手接過,“唰”一下抖開來,兩手上下分持,掌燈的衛士立刻把燈就近。

“鄱陽王朱葆辰與叛逆前安化王朱寘番素稱交好,來往有年,密謀造反事,罪證已由叛王口述在案,據查屬實,奉今皇帝口諭,著令內廠會同各有關州縣,慎密將那陽逆王全家滿門即日押解進京聽審,不得有誤。司禮太監,提督十二團營劉瑾,左都督,掌錦衣衛事谷大用,右都督掌典詔獄事馬永成印。”

難為了曹羽這個老頭兒,倒有這番耐心,當時就著燈光之下,不徐不緩,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把卷手令念出。

“嘿嘿”冷笑了幾聲,他把手令轉交給身邊的那個“姜都衛”,這才抬目視向無憂公主道:“殿下可曾聽清楚了,老夫這叫令不由身,公主請多體諒。”

緊接著他又低咳了一聲,冷笑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沈娘娘與鄱陽王嗣朱蟠,大概都在馬車裡面吧,很好,荒郊野外,事出倉促,一時倒也來不及找僱輿駕,就煩娘娘與王嗣公主你們仍然上原來車駕吧!”

他把一切都視為順理成章當然之事,根本不視對方是否願意聽從,亦不給朱翠開口說話之機。

當下輕咳一聲,轉向姜都衛道:“這就起駕吧!”

姜都衛點點頭,大聲道:“趙簡、方人象聽令!”

人影一閃,兩個人現身而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卑職在!”上前躬身聽令。

高個子黑瘦猙獰,矮個子拱背形縮,若非是先前朱翠等對此二人早已留有印象,由於此刻二人已褪去了飾裝車伕的那身號衣,倒也一時不易認出,原來正是前此偽裝第一第三兩輛馬車車伕的老少二人,先時打鬥之中,趁亂開溜,這時,聽喚而出。

被稱為“姜都衛”的那個人,含笑向趙、方二人點頭道:“你們兩個這一趟於得很好,一事不煩二主,還是煩你們兩個當差,趕一趟車吧!”

趙、方二人齊口答應,隨即轉向朱翠車駕行走過來。想是仗著自己方面的龐大陣勢,兩個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走在前面的,也就是初時偽裝第一輛馬車伕的那個乾癟小老頭兒,身後那個黑瘦子,也就是趕第三輛車、自稱姓趙的那個山西人。

兩個人擺出一副勝利的姿態,搖晃著走近過來,只是在即將迫近對方馬車的一霎,前行那個叫趙簡的小老頭,立刻警覺地站住不動,後進的方人像也頓時感覺出不妙。

一股凌人的氣機,強烈地由對方馬車上傳過來。

趙簡的眼睛跳過了當前的史銀周,立刻接觸到直立車座前面的公主朱翠,後者臉上所顯示的凌厲殺機,不由得使他打了一個冷顫。

“你們兩個大概是活膩了!”朱翠輕啟朱唇道:“想死的就過凡是內功有相當根底的人,對於這種所謂無形罡氣,都不至於會感到陌生。正因為如此,身手頗是自負的趙簡、方人象二人,才會霍然有所領悟,一時不敢造次。

朱翠再也不多看他們一眼,凌厲的目光直逼向白馬上的曹羽,冷冷說道:“曹羽,你要是以為我會被你三言兩語說動,可就錯了!”

曹羽面色一沉:“哼,這麼說,你膽敢抗旨了?”

“抗旨?哼!”朱翠冷冷地道:“我可沒看見什麼聖旨,僅僅憑劉瑾、谷大用這些太監的一紙手令,豈能叫人心服。曹羽,你既然也是官場上的人,當然知道這是於法不合,既然法有不合,也就不必自討無趣,你們回去吧!”

曹羽冷森森地笑了笑,兩道婦人似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挑著:“朱翠,老夫知道你雖然貴為公主,卻是身負奇技,江湖武林中對你的傳說老夫也多能耳詳,只是你要明白,這一次是老夫親自出動,哼哼!公主你最好還是聽令的好!”

“聽令?”朱翠微微一哂,道:“堂堂鄱陽王族,豈能聽令幾個昏庸的太監?曹羽,你回去請領一份聖旨再來,我也許會答應跟你走一趟北京,這一次,恕不奉陪!”

說罷驀地閃身轅前座,卻向一旁的史銀周道:“我們走!”

史銀周應了聲:“是!”

上前一步,手探轡鐶,馬車隨即向前移動。

侍立馬車兩側的馬、杜二侍衛與新鳳緊緊依偎車身,各人手持兵刃,大敵當前,竟然一副有恃無恐模樣,端地氣勢凌人,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一面。

然而這輛馬車不過才前進了丈許,即為正前的馬隊所阻止,八名侍衛率先由坐騎上躍身而下,一橫列地閃身車前,由於來勢猝然,使得那匹拉車的馬又自揚蹄驚嘶。

坐在前座的無憂公主,如非警覺在先,勢將滾身摔下,車廂內的沈娘娘亦忍不住發出了驚呼。

侍立車前右側的史銀周,見狀怒叱一聲:“大膽狂徒,你們真是反了!”

盛怒之下,他竟然顧不得眼前敵我勢力之懸殊,足下一個搶步,掌中那口細窄的緬刀驀地抖直了,直向著當前一名大內衛士臉上紮了過去。

須知曹羽的這次出動,志在必得,所率武俱為大內菁英,人人都有一身相當不錯的武功。

這名武士,迎著史銀周的緬刀來勢,霍地向後一收身子,冷叱一聲,一口厚背鬼頭刀倏地自左而右掄起來,反向史銀周肩上力劈下去。史銀周跨步抽刀,反捲起來的緬刀刀式有如一條銀蛇,攔腰迎向對方的厚背鬼頭刀。只聽見“噹啷”一聲脆響,隨著史氏揚起的手式,這名敵方武士竟然吃不住史銀周凌厲的勁道,整個身子向後直倒了下去。

然而,就在一霎,身後陡地響起了一股金刃破空之聲,一條人影夾著亮晃晃的一道兵刃寒光,直向著史銀周背面當頭落下。原來那正是先前偽裝車伕的兩名奸細之一,那個躬腰駝背的乾癟小老頭兒趙簡。

趙簡一心想在主子曹羽駕前立功,好容易盼到了眼前這個背後暗算的機會,加上史銀周與他有前番動手之恨,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凌厲的殺著,一口打磨得異常薄刃的魚鱗刀,劈頭直下,同時一雙腿更用“鴛鴦跺子腿”的連環踢法,直向史銀周後踢了過去。

這一刀雙足一經配合,便見其非比尋常的威力。

史銀週一經發覺,事實上敵人趙簡已是緊貼背項,由於他一心正面對敵,疏忽了背後,等到他一旦覺出,再想抽招換式,背後拒敵,卻已招式用老,這可真是千鉤一發。

就在這要命關頭,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冷笑之聲。

高坐在車轅上的無憂公主朱翠,驀地探出右手,似乎纖指微彈了一下,一縷極細的尖風夾含著極為細微的一線綠光,不過是閃了一閃,那個騰身在空、持刀意欲暗算傷人的趙簡,驀地鼻子裡“吭”的一聲,就空倒折了一個斤斗,一頭直紮了下來。

全場這麼多雙眼睛目睹下,除了極少數敵方首腦人物之外,竟然不曾看出這個趙簡是著了暗算。

趙簡原本暗算人,卻反倒中了人家暗算了。

這一個倒斤斗折下來,幾乎所有在場的人俱都以為他是在賣弄身法,殊不知他一跤栽倒下來,竟是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了。

這番出乎常情的舉止,不禁使得所有在場者俱都驚詫不已,就連史銀周在內也暗自納罕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趙簡中算倒地的一剎那,另外兩名大內武士已大聲喝叱著雙雙直向史銀周身上撲了過來。

雙方就人數上比較起來,簡直不成比例,是以冷眼旁觀,高踞在上的無憂公主也就不能再保持著超然的立場,迎著那兩名大內武士的來勢,她再次彈動玉指,兩縷尖風透空直射而出。

那是一種超乎常態的特製獨家暗器,由於體積至為細小,平常只是藏在她晶瑩玉潔的指甲之內,一經運用彈出,加上她精湛的內力,便成十分威力。

眼看這兩名大內武士顯然不知道暗中的無限殺機,就在他們身子雙雙撲到的一霎,驀地被暗中發射的細小暗器正中眉心,雙雙仰面栽倒。不過是交睫的當兒,這兩名大內武士又自擺平在地。

由於這番舉止大出常態,使得眼前這群為數可觀的大內武士俱都一個個驚愕當場,一時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空氣就像忽然被膠住了。雙方都保持住僵持的勢力,氣氛陰森得可怕。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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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3:21 |只看該作者



一聲冷笑,劃破了眼前的沉寂。

“公主殿下,這招好厲害的‘十指飛針’!”

話聲顯然出自白馬鞍座上的內廠提督曹羽,緊接著他更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聽在耳朵裡,只覺出無比的陰森。

“堂堂鄱陽公主,居然也會暗算傷人!”曹羽一雙細長的眸子閃爍著凌厲兇光:“殿下這麼做,豈非有失身分?更不怕傳揚出去,為武林江湖中俠義同道所恥笑麼?”

一語道破之下,在場各人才霍然有所警覺,無數道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著朱翠身上集中過來。

朱翠並未被眼前陣勢所震懾嚇阻,相反地,表情卻是一派泰然。

聆聽下,她冷冷地道:“你這句話正好說錯了,以閣下今日之所為,要是傳揚出去,才會為江湖所恥笑,如果我沒有記錯,我父以前對你不薄,曹羽,你之所作所為,還要三思才好!”

這番話不謂不誠,奈何卻聽不進曹羽耳朵裡去。

“鄱陽公主,這話你就錯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夫奉命行事,公主萬祈海涵,有什麼話等到了京城,你再面稟皇上好了!”

說到這裡,他臉色一冷,向左右道:“郭、姜二位都衛,將鄱陽叛逆一干家屬統統給我拿下,如有膽敢違抗旨意的,格殺不論!”

頭戴銅冠的郭、姜二人,聆聽之下,抱拳應了一聲,隨即下馬,直向對方車前行進。

一掌飛星史銀周大步踏前,迎住了二人來勢。

被稱為郭都衛的那個人冷笑一聲,打量著眼前的史銀周道:“足下又是哪個?當真找死不成?”

史銀周道:“鄱陽王府恃衛營統領史銀周,敬候賜教!”

郭都衛長方形的一張臉上綻出了一抹冷笑,由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姓史的,小小一名侍衛統領,居然敢違抗聖上的旨意,先擒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再說!”

話聲方歇,右肩輕抖,“唰”的一聲,已把身上那領紫色長披甩向肩後,右足前跨,身子微微下塌了一些,亮出了一式頗為奇怪的招式。

“姓史的,你就上吧!”

史銀周在對方郭、姜二人現身之始,已知道這兩個人絕非易與之輩,這時與這個郭都衛近面相向,更見其目光精銳,神色沉著,便知來人必然有非常身手,一時心裡忐忑不已。

然而限於職責,也只有硬著頭皮與對方放手一搏,再者他為人忠義,主人鄱陽王既然已落入奸宦之手,他便於下意識裡早已存下了效死之心。

當下見狀,怒叱一聲,掌中緬刀往空一豎,冷笑道:“姓郭的,你亮傢伙吧,史某人接著你的就是!”

郭都衛那張四方臉上現出了兩道怒紋,冷笑道:“憑你也配!瞧見沒有!”

他揚了一下雙手,嘿嘿獰笑著:“郭大人只憑這雙肉掌,就能把你拿下來,不信你就試試!”

一掌飛星史銀周有生以來還不曾被人這麼當面羞辱過,聆聽之下,怒叱道:“好!”

史銀周掌中緬刀猝吐如電,直射對方面門。

郭都衛顯然身負奇技,迎著對方的刀勢,絲毫也不現出慌張神態,從容地後退了一步,卻在足下後退之一霎,驀地抬起右手,以拇食二指直向史氏手中緬刀刀鋒上拿了過去。

這一手顯然出乎史銀周意料之外,只聽得“錚”的一聲,掌中緬刀刀身竟吃對方二指拿了個結實。

一股奇熱復勁的力道,透過對方手指直傳刀身,若非是史銀周勁道十足,一上來只怕這口刀已落到對方手上,這一驚不由嚇了他一身冷汗。

雙方一抽一拉,這口刀竟然紋絲不動地定在了當空。

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像是雙方力道均等,事實上卻有極大的差別,蓋因為史銀周透過五指手掌,幾乎稱得上是全身之力,而郭都衛卻僅僅只是拇食二指著力,相形之下自然強弱頓分,彼此心裡有數。

僵持在空中的這口緬刀,在史銀週一度力攀之下,微微被拉近過來,但在郭都衛的較力之下,又拉了回去,就像拉鋸般的,一來一往,如此三度來回,刀身輕輕地顫著,就像是一條顫抖的銀蛇。

驀地,史銀週一聲怒叱,飛起一條右腿直向郭都衛腰間踢去,這一腳顯然是史氏力圖制勝的訣竅,算得上勁猛力足,大有“奮椎一擊”一決生死之判。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敵人,這個郭都衛實在較諸他所想的還要厲害得多。

原來這個郭都衛,人稱“千手太歲”,姓郭名元洪,另一位被稱為“姜都衛”的,姓姜名野,人稱“鐵臂神”,早年在江湖上,俱是名重一時,分執一方黑道魁首的人物,原是與曹羽互不相讓的身分,惟曹氏得意於宦途之後,為了充實自己權勢,親自上門相邀,許以重金權位,乃得將二人分別羅致手下,以“二品特侍都衛”官位,在內廠當差,各人都有相當的權勢,曹羽因有此二人倚為股肱,聲勢大增,也就更為跋扈。

千手太歲郭元洪存心要在頭兒面前露上一手,樂得史銀周自己送上,正合心意。

這時史銀週一腳踢到,郭氏冷哼一聲,身形半倚,右手原勢不動,左手卻斜著以掌緣向外切出。

史銀周頓時就覺出一股尖銳的勁風由對方掌上劈出,距離約在尺許開外,已感覺出有切膚之痛,不由大吃一驚,再想收招換式,哪裡還來得及。”

史銀周到底身手不弱,躲既已來不及,不如硬接對方一招,猛可裡氣充足面,用“踢金燈”的足下招法,這隻右腳在一連三個波動之後,非但不避,其勢更加疾猛地向對方腰間踢去。饒是這樣,他仍然逃不開郭元洪這一式“如意金切手”。

掌緣與足面接觸,只是一奇短的一霎,像是“格”的響了一聲。

史銀周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子霍地打了個哆嗦,隨著他用力過猛因而失速的身子倏地向左面斜飛了過去,手裡的那口細窄緬刀,自然而然的也就到了對方手上。

史銀周雖然力欲穩住摔出的身子,奈何那隻右足,早已不聽使喚,只覺得一陣連心的奇痛,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噗通”一聲,跌倒在地。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陰笑,足下一個搶步,“跨虎登山”,右手平出,又把搶自對方手上的那一口細窄緬刀飛擲出手。一道白光,閃亮如電,直襲史銀周前胸,以史氏張惶倒地的此一刻,有心躲閃也來不及。

坐在車座前的無憂公主朱翠,早已經覺察到了勢態的嚴重性,於此危招一發間,她乃抖手打出了一枚烏黑淨亮的六角石子,正是她素日擅以施展的暗器之一:“黑星子”。

黑星子不偏不倚地命中緬刀的刀尖,把這口出手的兵刃硬生生地擊偏了三四寸的距離,透過冒起當空的一點火星,這口細長的緬刀擦著史銀周肩頭滑了過去,“叮”一聲,實實釘在樹幹上。

史銀週一反手把緬刀拔在了手上,連驚帶氣,更有無窮忿恚、羞愧!他真無顏再苟活下去,一咬牙橫刀便向自己脖子上抹了過去。

車座上的朱翠公主,把眼前一切看得極為清楚,見狀一聲叱道:“史大叔!”

玉手振處,第二枚黑星子打了出去,“當”的一聲,再次命中了史銀周手上鋼刀,刀鋒一偏,幾乎脫手而出。緊接著香車上的公主已飛身躍下,身法之快,有如夜蝙翻空,起落之間已到了史銀周面前,右手突出,拿住了史銀周的腕子。

“史大叔,你這是幹什麼?快不要這麼糊塗!”手上一用勁,又把對方那口緬刀搶在了手上。

史銀周目睹著公主的關懷,一時百感交集,雙眼微閉,淌出了兩行熱淚。

眼前不是說話的時候。無憂公主朱翠緊緊咬了一下牙,冷笑道:“最起碼,我們現在還不到該死的時候。”

說完這句話,她抬頭用凌厲的眼神,打量著正面的強敵之一千手太歲郭元洪,冷冷一笑道:“用不著欺人過甚,我來會會你!”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聲怪笑,欠身道:“公主殿下請!”

其實此舉,正合了他的心意,眼前如能一舉把這個“扎手”的鄱陽公主就擒,不啻是奇功一件,更可在眾人面前顯出了他的威風八面。

無憂公主朱翠已忍無可忍,她預忖著今夜走已無機,出手在所難免,倒不如先拿對方這個扎手的三號首腦試試身手,敗了固是劫數難逃,倘能戰勝,或將可以逼迫曹羽親自出手,一決勝負。總之,事已至此,避既不可,也只好速求一戰了。

她緩緩地向前踏進了一步,凌厲異常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郭元洪,郭元洪又何嘗不一樣?四隻眼睛緊緊地對視著。

越是武功高強之人,在其動手過招時,越是意不旁矚,四隻眼睛一經交接,若非有極特殊的事故,休想能令他們自動分開。

千手太歲郭元洪雖然心裡盼望著能有此機會與對方這個名動公卿而又近乎傳奇的人物一決雌雄,然而他當然知道對方的不可輕敵。現在當此性命相搏之一刻來臨之前,郭元洪一反常態,再也不敢掉以輕心。

足下像是踩著蓮花碎步般,他一連前進三步,陡然停住之後,卻又向右側閃出了一步。

就在這一霎,他的一雙手忽然左右分開來,雙掌平伸,指尖上翹,左右兩隻手各腋下徐徐向下按動,一連串的骨骼響聲,像是炒蹦豆般地自他身上各處散出來。這一霎,他的一雙眼睛像是忽然明亮了許多。

眼前敵我人數雖然很多,卻沒有任何一點意外雜音,儘管人馬交雜著裡外三層,每個人的注意焦點,都注意著場子裡的這兩人。

千手太歲郭元洪在顯示了他一手獨門特技“按臍功”之後,一雙原本睜得極大的眼睛開始漸漸地收縮,一直收到細細的兩道縫,透過那兩道細縫所傳出深邃目光是如此的神秘、費解,那個站立在地上的壯健身軀,緊接著就像是脹了氣般地慢慢脹大了起來。

把這一切看在眼睛裡之後,朱翠心裡已有了幾分見地。

“姓郭的,報上你的名字來!”她冷冷地瞅著對方,眼睛裡顯示著她的一往孤高狂傲:

“過去跟我動過手的,都不是無名之輩,你也不能例外。”

郭元洪鼻子裡哼了一聲,百分之百的是不願意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

那是因為他此刻正在運用無上的功力,目的在使一剎那全身各穴路一齊貫串敞開,從而運施一股氣招行走其間,以便在動手三數招之始,便可以強大功力迫使對方敗陣服輸。

然而,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朱翠竟然向自己發問。

無憂公主表現得既是如此輕鬆自如,千手太歲郭元洪相形之下卻未免太過緊張了。

為了表示也同對方一般“輕鬆”和“不在乎”,郭元洪就不能裝聾作啞。

“郭元洪!”說了這三個字,他立刻吞住氣息,定了一刻才又接下去道:“殿下耳朵裡可能並沒有我這一號,請吧!”

說了這幾句話,他再也不願旁生枝節,因為所運施的氣招經此一洩,已將走失,再不把握住此一刻良機出手,無疑前功盡棄。是以,就在末尾的話聲方一出口的當兒,他已迫不及待地奮起身形,有如狂風一襲,肥大的紫色長衣,帶出了凌人的“呼嚕嚕”一陣疾風,在這個聲勢裡,有如拍岸的浪花,直向著無憂公主朱翠身上卷拍了過去。

朱翠該是何等聰明透剔?

其實早在郭氏施展那手“按臍功”時,她已猜知了對方的功路,後來有意要對方出口說話,正是用心精明。

迎著郭元洪急雷奔電的聲勢,她不再少緩須臾,眾人目睹之下,只見她嬌軀側轉,閃動得那般伶俐快速,在同一個時間裡,不知道是大家的眼花了,抑或是她的身法特別的緣故,總之,出現在他們眼前只是一個連續不斷的影子。

朱翠顯然早經運籌,要以這一手“隔牆花影碎”的絕快輕功來取勝對方。

一纖一壯,兩條人影在一度迷失之後,終於接觸,那也是絕快的一霎。緊接著雙雙又分了開來。

雙方似乎在此第一回合裡,都沒有取得絕對的制勝優勢。

朱翠步履輕靈。

郭元洪卻大步疾猛。

一個前跨,一個後奔,勢子卻是一般疾快,在他們再次的對峙時,郭元洪只覺得一隻右腕熱辣辣的有些生痛,似乎在方才人影交錯的一霎,為對方尖尖五指撩了一下,雖然仗著他運施多年的橫練功夫,沒有傷著了筋骨,可是皮肉之傷卻是免不了的。

對於這位官拜二品的“都侍衛”大人來說,不啻是前所未見的奇恥大辱。

因此在即將的第二度交手裡,他更不敢掉以絲毫輕心,黑壯的身軀霍地向下一蹲,兩隻手盤前照後,霍地騰身而起,長嘯一聲,直向朱翠掠了過去。

無憂公主朱翠早已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動手過招,一向都能保持十分冷靜,不願被動,常在對方出招之先便已測出了動向,然後搶取主勢,以此為準,無攻不利。

正因為如此,千手太歲郭元洪在第二個回合裡又自落了空。

“叭!叭!”兩聲清脆的擊掌之聲響起。四隻手掌,在空中不期而遇的兩次交接之後,雙方的身子很自然地又自分向兩側錯了開來。

朱翠顯然已被對方激起了怒火,在她身子方自一沾地面之始,已窺好了出手的方位,決計要在這一次的出手裡置對方於死地。

另一面的千手太歲郭元洪,顯然在兩度出手之後,已測出了對方不可思議的深厚功力,一霎傲氣頃刻問為之瓦解冰消。

雙方的一度火爆快速的接觸之後,又復歸於平靜。

四隻眼睛瞬也不瞬地互視著。

忽然白馬上的曹羽一聲獰笑道:“我等時間不多,這也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姜都衛,命你立刻出手,會同郭都衛聯合把叛逆公主給我立刻拿下!”

“鐵臂神”姜野早有出手之意,卻為郭元洪搶先一步,以他身分又不便向其他次一流的人物出手,心裡正自懊惱,既然曹羽有令,正中下懷,嘴裡高聲應著,身形一殺,縱出丈許遠近,落在了朱翠左側前方,正好與右面的郭元洪一左一右,採取鉗形的看守了朱翠前進之勢。

朱翠頓時感覺到她面前的形勢大為險惡。

這種全靠心靈領會動手之前的感應,常常是制勝敵人的無上先招,武功越高的人越是有此感應。

以無憂公主朱翠的絕世身手,對付像郭元洪這等大敵,或可取勝,只是要再加上幾乎與郭身手相彷彿的姜野在內,勝負可就難以預料了。

當然,使她眼前更為憂心的事還不止此。

曹羽這麼做,顯然別有用心,分明是存心以郭、姜二人困住朱翠的身子,如此便可從而分兵,輕而易舉地將沈娘娘母子一干人先行拿下。

朱翠何等聰明,焉能會看不出曹氏用心!只是當前郭、姜兩位大敵,確實又不容她掉以輕心,一個分心,便立即有喪命之危。

打量著眼前這番兇惡險態,素來沉著冷靜的無憂公主,也不禁起自內心發出一陣兢驚!

這種純系親情的關懷,實在給她內心以無比的壓迫,從而便不能保持住一份冷靜的制敵先機。

郭元洪、姜野似乎已窺知了對方的隱憂,搭配得倍加謹慎。

郭元洪取右,足踏天罡。

姜野取左,暗踩七星。

好一式“天罡七星陣”,在這個進取的陣勢之內,朱翠進身固難,退步更是不易。

朱翠不由內心發出一聲嘆息,強自定下心神來,先以“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把自己的隱憂告知了史銀周,要他會合馬、杜二人守定馬車,無論如何絕不能讓敵人接近車廂,再傳音新鳳,要她會合宮嬤嬤,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揹負沈娘娘與少主人先自逃命要緊。

這番傳音說來容易,其實在當前兩名大敵攻勢之下進行,端的大非易事。

一番交待囑咐之後,朱翠探手長披,把一口輕易不曾施展的長劍執到了手上。

郭、姜二人互看一眼,也都各自掣出了兵刃。

郭元洪是一對“五行輪”,姜野是一柄“萬字奪”。

朱翠長劍在手,手領劍訣,目光深邃地注視著當前二人道:“你們注意了,我是輕易不出劍的,你們兩個武功可能不錯,只是要想置我於死命,殊為不易!”

姜野“萬字奪”交向左手,卻從容在右手戴了一具銀光燦爛,像是柔細鋼絲所編制的手套,這個手套顯著的地方乃是看來極其鋒利而具殺傷力的五根長長鋼指甲。

“為什麼?”他一面戴著手套:“公主你是聰明人,今夜的情勢你應該看得出來……哼哼,何必呢!”

朱翠冷笑道:“既然你們兩個不能置我於死命,你們活著的機會就不會太大,因為我所施展的劍法,招招狠毒,只要有一招得手,你二人不死必傷!”

這番話出自朱翠嘴裡,說得十分慎重,加上冰冷的語氣,果然給對方以無比震懾。

郭元洪冷哼一聲,五行輪互錯當空,發出了嘩嘩一陣子響聲,顯示著奪人的先聲。

姜野一雙三角眼益見陰森。

兩個人左右各自發出了一個弧度。

白馬上的曹羽發出一聲輕咳,正要暗示玄機。

就在這緊張迫人的一剎那,驀地空中傳過來一陣清晰的笛音,吹竹人不用說顯然是此道高手,娓娓的笛音,在甫一傳出的當兒,即能緊緊地懾住在場各人的心神。

那是一種大多數人前所未聞的宮商格調,音韻之起伏頓抑,大出常格之外,然而卻是那般動人,使人不得不全神聆聽。

朱翠、郭元洪、姜野,三個即將出手的人,在笛音方自入耳的一霎,情不自禁地已大大緩和了凌厲的殺機。

白馬上的曹羽,更似有所激動,神色霍地為之一呆。

月高雲白,四野蕭然,誰也不知道這醉人激人的笛聲發自何處,聽起來似乎覺得近在咫尺,卻又像是遠在天邊,給人以撲朔迷離之感。

笛音實在太過玄妙了。在短短的這一剎那,那陣子笛音竟會起了無數次的變化,細時只是尖銳的一個單音,就像是一根針那麼的尖銳,深深地刺入你的腦海,而猝然下來的音階,卻又似同高山滾鼓那般的激烈,令聞者為之心神盪漾。

總之,當你初聞笛聲之始,已註定了你非聽不可的命運,如果你聚精會神地聽下去,絕難不為這種前所未聞的怪異音階所幹擾左右。

朱翠現在已領略到了笛音的厲害。

在她未能確實證實吹笛者是否對方一夥之前,最起碼要保持住冷靜,萬萬不能為笛聲所亂。

偷眼一瞧眼前的郭、姜二人,也同自己一樣,面上明顯現出焦躁與不安的神態。

大敵當前,尤其是高手對搏,如無十分的把握,誰也不會草率出手。基於這個因素,現場敵對的三個人,俱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棄攻為守。

那嫋嫋不絕的笛音一經傳來,如泣如訴,似斷又續,卻沒有立刻就要結束的意思。

似乎是江湖上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的傳說,朱翠腦海裡這一霎正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畢竟她年事太輕,又以身處富貴王族,對於江湖中事設非與己有關,或是師門曾經道及者,確乎便昧於無知,眼前這件事,她確信曾聽師門中人談到過,只可惜當時並未留意,這時便難想起。

然而,對於白馬上的曹羽,以及眼前郭元洪、姜野這等資深的老江湖來說,便是情形不同了。

這也就莫怪乎郭、姜兩位在傾聽之始,臉上就情不自禁地顯現著那股神秘的震撼之色。

究竟何事令他二人如此震撼,象斷腸的笛音,抑或是吹弄笛子的那個人?

想是笛音的過於個別,所有在場的人都免不了留神傾聽,一經留神卻又為其所幹擾,一個個全像猝然為魔所乘,現出了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現場仍能保持著清醒的似乎還有一個人:白馬上的曹羽。

然而,也許正因為他對於這個吹笛子的人瞭解得太過於清楚,他才越加地較諸其他各人更為擔心。

迎著笛音的來處,曹羽策動著座下的白馬,向前馳了十數丈。

在場的也只有他、朱翠、郭元洪、姜野四個人,似乎才能夠準確地判定笛音來處。

是以四個人的眼光,也就不約而同地向那個認定的方向眺望過去。

夜色裡只是一重一重的高大樹影。

時值深秋,這些榆樹的樹葉,都已變成了白色,月色下銀光燦燦,泛出了點點星光,在微風的波動起伏之下尤其好看。

笛聲忽然停止,卻有一個小小黑點疾若星丸跳擲般出現在銀色光彩的樹帽上,初現時只是小小的一點,不及交睫的當兒,已來到了眼前。

眾人這才看清了,來人像似年歲不大,約莫在二十左右,生就白白的一張瘦臉,一身黑色長衣,眉毛很濃,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看上去由於缺乏表情,而顯得那麼生硬、木訥。

在距離現場的最近的一棵樹帽上,略一張望,只見他身形輕閃,快若飄風的已落到了面前。

現場頓時起了一番騷動。

這人手上拿著一枝白玉長笛,略一顧盼,向著白馬座前行走過來。

白馬上的曹羽冷笑一聲道:“來人可是南海‘無名氏’駕前的‘招財童子’麼?”

長瘦少年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雙光華閃燦的眸子註定著曹羽,先揚了一下手上的玉笛。

曹羽會意地在馬上笑道:“這就是了,‘見笛有如見人!’這是本座與令主的昔日交情,老夫明白,明白!”一面說著,仰首當空呵呵笑了幾聲。

然而,誰都聽得出來,這種笑的聲音,未免太過於牽強了。

長瘦少年聆聽之下,頻頻揚動著一雙濃眉,卻將手上玉笛四下各指了一指,又橫過笛身作出一副吹奏的樣子。

曹羽頓時神色一陣黯然。

緊接著他嘿嘿笑道:“令主的意思我明白,這些人都是老夫的手下,請足下回去轉告令主,今夜太遲了,不及拜訪,錯開今夜之後,老夫必當親身造訪……”

話還未說完,就見那瘦削少年一顆頭像撥浪鼓似的一陣亂搖,曹羽只得中止住出口之言。

瘦削少年臉上神色忽然有些憤然,手中玉笛再次在嘴邊比了個吹奏的姿勢,並向四下各方指一指。

曹羽神色一驚,面色沉著地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老夫過去雖然與令主人有過這麼一個默契,但是,眼前這情形特別。”

瘦削少年一陣搖頭,手中笛四下一陣亂指,兩隻手頻頻揮動不已。

曹羽冷冷地道:“令主人這麼作就未免太過無情了。”

少年神色一怔。

曹羽立刻輕咳一聲,緩和地道:“這樣好了,有些話與足下也說不清,請足下帶同老夫共往拜見令主人面說一切如何?”

少年鼻子裡一連串怪哼,頻頻揚動手中笛,一隻手又在前胸拍了一下。

曹羽無奈地嘆息一聲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老夫明白,只是眼前……唉,這樣吧,請你回報令主,如能優容一盞茶的時間?”

少年搖頭斷然拒絕。

曹羽神色一凝,正待要發作,但一想到翻臉之後的必然下場,立時把一腔盛怒又壓了下來。

他苦笑了一下,無奈地環視了一下現場左右,黯然點點頭道:“也罷,老夫既然與令主人有約在先,自是不便反悔,請返告令主,老夫遵命就是。”

少年臉上才現出了一片欣然。

曹羽面色一沉,卻接下道:“只是,錯過今夜之後,這件事令主人卻不得再多插手,再說他日老夫有用得著令主的時候,他也不要推卻才好!”

那瘦削少年聆聽之下,頻頻地點頭不已。

曹羽在馬上發了一陣子怔,慨然道:“罷,罷。”

遂即轉向待與朱翠交手的郭、姜二人道:“二位都衛請傳令下去,回去了!”

郭、姜二人頓時為之一呆。只是他二人在入宮之前,早就對所謂的“無名氏”有所耳聞,尤其對於該“無名氏”的諸多怪異傳說更是知悉甚詳,至於頭兒曹羽與其之間究竟又有些什麼默契,這就是他們所不清楚的了。

二人聆聽之下,心裡雖是頗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只得悻悻然轉身上馬。

白馬上的曹羽怒視著一旁的朱翠一眼,冷冷一笑道:“今夜之後,老夫還要拜訪,這就告辭了!”

言罷大袖一甩,胯下白馬已潑刺刺當先衝出,一徑消失於驛道盡頭夜色之中。

現場人馬,在郭、姜二人指揮下,緊緊跟隨在曹羽之後,很快也就撤離一空。

轉瞬之間,現場也只剩下了朱翠等一干人與四輛馬車。

面對著這樣奇特的怪異場面和這個奇怪的人,朱翠簡直不知道如何來應付才好。但是,無論如何,對方解圍之恩不可不謝。

朱翠上前幾步,卻發覺到對方少年瞬也不瞬地正在盯視著自己,不由點頭稱謝道:“謝謝你!”

少年霍地一怔,後退了一步。

朱翠道:“我雖然與你主人並不相識,不過這番解救之情,卻是永銘不忘……眼前也許不是與令主人見面的時候,後會有期,我們先告辭了!”

說罷轉向史銀周等吩咐道:“我們走吧!”

各人也恨不得立刻擺離眼前多事之地,公主既然這麼吩咐,自是唯命是從,當下各自領命跨上車轅。

卻不意麵前人影一閃,那個瘦削少年竟自橫身攔於車前。

朱翠一驚,微笑說道:“你有什麼事麼?”

少年揚了一下手中玉笛,指了一下遠處,又指了一下朱翠,然後退後一步,不再多言。

朱翠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去見你主人可是?”

少年咧著一張大嘴,連連點頭不已。

朱翠微微皺了一下眉,道:“你主人在哪裡呢?”

少年指了一下,越過大片樹叢,是一片開滿蘆花的原野,白茫茫一大片,大概就是那個地方。

以朱翠輕功,自是用不了許多時間即可抵達。只是她眼前情形,卻不便離開。

“實在抱歉得很!”朱翠微笑道:“我知道你主僕今夜幫了我們大忙,只是我眼前不便離開,這樣吧,請把你主人住處賜告,這一兩天之內,我必親自上門道謝,好不好?”

想不到那少年聽了之後,兀自搖頭不已。

朱翠實在很是為難,想了一下道:“這樣好了,既然你主人一定要跟我見面,可否請他移駕過來一下,我們在這裡敬候他的大駕如何?”

少年重重地搖了一下頭,再次用手中玉笛向前處指了一指,神色頗有不耐。

朱翠心中一動,有些不悅,卻也不便發作,心中正在盤算如何應付,身邊的史銀周已怒聲道:“公主已有交待,足下還請讓開的好!”

一面說,他抖動組繩,馬車便往前行,只見那少年偏偏不讓,單手一探,已扣住了馬口鐵環。

這麼一來,不禁激怒了在車前侍衛之人。

馬裕首先一聲喝叱道:“大膽狂徒,莫非你還敢攔駕不成?”

一面說時,足下大步踏前,一掌直向少年當胸推出。

朱翠道:“不可無禮!”

話聲出口,卻已不及。

只聽見“碰”一聲,馬裕這一掌倒是不折不扣地打在了對方胸脯上。

以馬裕的健壯,眼前少年的瘦削,這一掌既是打實了,後者如何承受得住?

事實上顯然並非如此,儘管聲音如此沉實,被擊中的瘦削少年卻絲毫沒有退縮之態,甚至於一雙站立在原地的腳步,連動也沒動一下。

馬裕的那隻手仍然按在對方胸脯上,一不做二不休,當下就勢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服,喝了一聲:“給我閃開!”

這一次馬裕可是用足了力量,他自幼即有幾分蠻力,習武之後尤其曾拋棄過橫練的功夫,這一抓一拋之力,怕沒有近千斤的力道。奇怪的是,對方這個瘦削少年在他這般力道之下,依然和先前一般模樣,人雖然瘦,那雙腿硬像深深插入地面的一雙鋼樁,不要說被拋起來了,簡直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馬裕連羞帶急之下,趕上一步,兩隻手用力抓住對方一陣子搖晃,簡直是晴蜒撼石柱,別想搖動對方分毫。

這番情景看在朱翠眼裡,自然有非比尋常的涵義,正待出聲呼止,對方那個瘦削少年已自不耐煩地出手還擊,那只是奇快的一霎,彷彿他的手只是奇快的一探,緊接著就已向外翻出。

隨著他的手,馬裕偌大的身子,竟像是球也似地被拋了出去。

朱翠大吃一驚,自是不能再置之不理。當時雙手在車座上略一力按,身子已巧燕沉掠空直起,起落之間,正好迎著了馬裕落下的身子,朱翠不便出手迎接,只出一隻手在他背上拉了一把。這一拉之力,卻是恰到好處,正好為他解了一時之危,馬裕乃得借力施力,就空一轉,四平八穩地落下地來。

對於馬裕來說,自然感覺到是一種奇恥大辱,惱羞成怒之下,正待反身向對方那個白皙瘦削少年撲去,卻為朱翠橫身阻住了。

“算了,”朱翠安慰地道:“好在沒事,你就忍忍吧!”

馬裕不敢不遵,忍著氣抱拳應了一聲,退向一邊。

朱翠自然也覺出臉上不十分光彩,她為人一向是外柔內剛,丟了的面子,無論如何,哪怕是拐彎抹角,也一定要設法找回來的。

當下,她含著微笑姍姍走向那個看來像系天啞的少年道:“你為什麼始終不說一句話,莫非是個啞巴,還是會說話而偏偏不說呢?”

少年臉上立刻興起了一片怒容。

依然是那兩個手式,指指公主,又指指遠處蘆叢。

“我明白你的意思。”朱翠看來拗他不過,只得答應他道:“好,既然你堅持我要去見你的主人,我也可以答應你。”

少年立時面色大喜。

“不過,”朱翠顯然還有下文:“你卻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少年先是一怔,立刻橫眉豎眼地看著她,像是期待著對方下文。

“剛才我看你出手不凡,功力大是可觀,一時技癢,想請教一二,你可答應?”

少年頓時一呆,退後了一步,連連搖頭。

“那麼,請恕我不能從命了!”

這一手激將法,果然有用,瘦削少年先是皺眉想了一刻,然後才點頭答應,卻又比了一番手勢。

朱翠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與我比過之後,無論誰贏誰輸,我都會去見你的主人就是了!”

少年這才作出一副欣然同意的樣子。

只見他把手裡的白玉笛子往腰間一插,空出兩隻手來比了一下,他伸出三隻手指比了一下,又用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神色一片昂然。

朱翠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三招之內,我可以保證贏的絕不是你,請吧!”

足尖輕點,快若飄風已向對方少年襲了過去。

朱翠實在已看出對方雖然身分不高,可是暗中那人一個隨從僕役,其武功境界竟是非比尋常,此所以暗中人才會放心命他代行一切,自己眼前出手,雖然表面看來,像是在為馬裕找回面子,其實正可以煞一煞暗中主人的威風傲氣,以此而言,就顯然有其必要了。

是以,朱翠的出手,也就格外謹慎。第一招使出了“分花拂柳”。

少年用“藍花小簾鉤”的身法避了過去,並且反手按朱翠後腰“志堂穴”門。

朱翠不容他得手,卻不禁暗吃一驚,由對方不同凡俗的招式手法上看來,顯然大別於中原招法。

人影交錯的一剎那,朱翠已巧妙地避開了對方點穴妙手,隨即展出了第二招的“小釣寒江”。

啞少年因為朱翠這一式招法過於欺近緊迫,乃把身子快速後撤,就勢一分雙臂來切對方的雙腕:殊不知朱翠這一手正是個誘式,見狀正合心意。

至此,她甚至於已可穩操勝算,嘴裡說了聲:“承讓!”退身、分腕,“噗!”一掌已擊在了對方肩上。

啞少年大吃一驚,肩下一沉,已把對方掌上力道為之化消了大半,好在朱翠原來就無心傷他,對方也確實身手不弱,不容朱翠撤招,先已側身縱出,藉著外躥的式子,總算把朱翠掌上的餘力化解了一個乾淨。

也許是平素太以恃強好勝,啞少年此番在朱翠手上落敗,一張臉實在是掛不住,頓時怔在了當場。

朱翠一笑道:“了不起,好啦,現在就請你帶我去拜訪令主人吧!”

啞少年這才轉憂為喜,抱了抱拳,首先縱身而起,捷若箭矢也似地已落上了一棵高大的榆樹之尖。

朱翠乃關照史銀周道:“史大叔你暫時不要離開,我去去就來!”

說了這句話,她身子倏地拔空而起,有如輕煙一縷,極其輕巧地已落在了榆樹帽上,尤其較對方這個啞少年更要高一籌。

啞少年這時才見到了朱翠的真功夫,嘴裡雖然說不出,心裡卻是著實佩服,當下乃頭前帶路,一徑翻騰起落,直向那片蘆花原野撲縱過去。

前行了一程,啞少年定下了腳步。

朱翠顧盼了一下左右,道:“你主人呢?”

月白風清,陣陣涼風把蘆花吹成了海浪一樣的波譎,蘆穗子像是打鐵爐裡的火墾子一樣地四下飄著。

啞少年四下張望了一陣,臉上一片茫然,隨即比了個手勢,繼續前進。朱翠無奈只得又跟上去。

兩個人在深過一人高的蘆花叢裡前進著,啞少年一面用玉笛撥打著面前的蘆花,前進速度無形中變得慢了許多。

走了一程,啞少年又定了腳步顧盼了一下,摸摸頭,繼續前進,朱翠卻站住不再移動。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啞少年又轉了回來,聳一聳肩膀。

“你主人呢?”

搖搖頭,聳聳肩,臉上帶著似笑不笑的表情。

朱翠忽然吃了一驚,陡地一怔,暗忖著糟了。

一念興起,足下飛點著已猛地撲了過去。

啞少年卻似早有防備,迎著朱翠的來勢,身子一偏,以手上玉笛直向朱翠面門點來。

朱翠怒叱道:“好狡猾的東西,我要殺了你!”

啞少年早已領教了朱翠的厲害,一招出手,身子絲毫不再停留,足尖點處,身軀如大鷹展翅,霍地騰起,卻向左側蘆叢中逃去。

朱翠一聲清叱道:“好個小輩!”

待要將身子縱過去,忽然轉念一想,顧不得再與他戀戰,一徑掉過頭來,倏起倏落,直向來路上撲縱過去。

※※※

現場一片狼藉。

地上有明顯的車輪痕跡,只是卻失去了馬車的蹤影。

朱翠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差一點昏了過去。

彷彿掌燈不久,正是華燈初上。

“美人莊”邊處銷金窟,本地最具聲色的“堂子”已經豔幟高張,照例地忙了起來。

大茶壺沙啞的一聲:“客來!”聲調裡,老鴇子喜笑顏開,姑娘們卿卿喳喳,但只見兩個衣衫碧綠的小廝,高高打著門簾,這時候,有錢的爺兒們熙熙攘攘,搖搖擺擺地叱喝著都進來了。

堂子裡那分熱鬧,可就不用提了。

琉璃燈五光十色,滴滴溜溜地在空中打著轉兒,姑娘們都穿紅著綠,彩蝶兒也似地到處翩躚著,叫著,嚷著,哼著,笑著。

那兩列紅漆大板凳上,年輕漂亮的妞兒們還多的是呢,一個個拾掇得妖妖豔豔,彎彎蛾眉,粉粉香腮,櫻桃小嘴嬌著,嗲著……有唱的,有笑的。那一旁,香衫半解,斜倚著欄杆,嘴裡嗑著瓜子,斜著黑油油滴溜溜打轉的一雙勾魂眼,她叫“小湘君”。

個頭兒高高瘦瘦,髮絲兒長長秀秀,未言先笑,總愛挑盾,她是“憐君”。

慣於貼腮溫存,唇紅齒白的,她叫“芳芳”。

“秀秀”的腮有顆美人痣。

“文君”皮膚最白,“黑芍藥”黑裡帶俏。

“穗兒”臉上有兩顆白麻子,笑起來最能傳神,老玩家說的好:“十個麻子九個俏!”

穗兒真要是少了這兩顆麻子,可就不“逗兒”了。

“陳咪咪”眼眯眯,這個娘兒們最騷,最嗲,個頭兒也高,聽說還“別有一功”,莫怪乎她是堂子裡的大忙人兒。

“嬌嬌”的腳最小,名副其實的是“三寸金蓮”。

“小紅鞋、當然是愛穿紅鞋,她就是不服氣“嬌嬌”,瞧瞧兩個妞兒這會子還正在比腳呢。

人人都在忙著,笑著,鬧著。

比較寂寞的,該是坐在牆角落裡的那個“老瞎子”,還有他跟前的那個年僅十三四歲,模樣兒楚楚可憐的小孫女兒了。

瞎子拉唱似乎成了那個年頭的定律,要不他憑什麼活下去,人總是得要有個一技之能才好。

眼前這個瞎子也不例外。他手裡盤弄著胡琴,只管拉可不管唱,因為他不能唱,十年前嗓子就“倒了倉”,現在是名副其實的“痰派”,一張嘴準能把客人都給嚇走,所以無可奈何,只有把年僅十三的小孫女兒給拖出來搭檔一番。

十三四的小姑娘能唱什麼?無非是些應時的小曲兒,黃梅小調,四季歌,蓮花小落兒什麼的。

她那裡:“春季裡來百花開,蝴蝶兒成雙成對飛過來……”儘管是韻味兒不差,卻是沒一個人聽,當然也就沒人叫好施錢了。

老瞎子不止一次地用腳去盤弄著面前的大花瓷碗,卻仍是一上來姑娘們給的那幾個制錢兒,期待著再次有錢落碗底的聲音,卻是渺不可期。

屏風後面抖顫顫笑咪咪地走出了鴇兒“柳大眉”,手裡捧著白花花的一盤碎銀子。“姑娘們領賞吧,胡九爺‘打茶圍’啦!”

這一聲咳喝,帶來了更大的吆喝,瞧瞧吧!姑娘們兒這分子喜,這分子樂,笑著浪著。

銀錁子滿場狂飛。桌上,地上……到處都是銀子。

角落裡的那個老瞎子也不拉了,抖顫著站起來,兩隻手瞎摸一氣,倒是他孫女兒還挺伶俐,一下子就拾了兩塊大的。

銀子塞在了爺爺手心裡,只喜得老瞎子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來。

“胡九爺”該是副什麼長相?一個茶圍怕沒有百八十兩的銀子,好闊綽的手面兒!

個頭兒黑黑壯壯,肚子鼓鼓膨膨,一身藍緞子衣裳,上面還繡有著竹子,所謂“無竹不雅”,奈何這棵竹子長在姓胡的身上,卻是壓根兒就看不出一絲雅氣,非但不雅,簡直更俗了。

提起“胡九爺”來,這個地方簡直是無人不曉,誰都知道,他是幹瓷器起家的,所以又有個外號叫“瓷大王”。

姓胡的家在漢陽,有幾號大批發買賣,另外在九江有幾個大窯,自己有礦山,手底下千八百個人,乾的是獨門兒的買賣,幹買賣講究“狠”,大魚吃小魚!姓胡的更狠,明裡是錢狠,暗裡人更狠,官面上也狠,誰鬥得了他?

所以他發了大財。

今天胡九爺是存心擺闊。請的客人也都是一方財神,一個是“東楚”錢莊的大掌櫃的侯三爺,一個是“大元米號”的掌櫃的趙二爺,還有一個卻是漢陽府“金獅”鏢局的主人“鐵算盤”左莊。

這幾位爺兒們有個共同之點:錢太多,騷得發慌。所以一有空閒,彼此就湊在一塊找些樂子,既是找樂子,當然也就離不開“酒色”二字,因此“美人莊”也就成了他們當然必來之處。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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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4:04 |只看該作者



掀開了綠綢子的軟簾,鴇兒柳大眉衝著座頭上的四位貴客,笑得兩眼眯成了縫:“九爺好賞賜,姑娘們快快謝賞來啦!”

一面說閃身讓開,身後的姑娘們在一片鶯燕聲中,齊擁了過來。

胡九與他那三個朋友,樂得呵呵大笑,八隻充滿酒色的紅眼,滴溜溜只是在姑娘群裡打著轉兒。

“四位大爺一來,姑娘們可都樂壞了!”柳大眉掃著眼前的姐兒們,尖聲細氣地道:

“看看你們誰的福氣好,能夠侍候四位大爺!還不上前請安問好去!”

胡九爺呵呵一笑道:“用不著,用不著,來來來,我喜歡這個眯眯眼,就是你吧。”

陳咪咪樂得嬌聲笑著,嚶然一聲已投入胡九爺的懷裡,侯三爺嚷著要找穗兒,他是看上了她臉上的兩顆白麻子。

大元米號的趙二爺看上了有美人痣的秀秀,現在只剩下金獅鏢局這位總鏢頭“鐵算盤”

左莊了。

到底是練武出身的人,能夠闖下今天這番事業門面,固然一半靠他的趨炎附勢,見利忘義,到底手底下也不含糊,要說到幾年以前,姓左的是惜身如命,這種酒色場合,他是不會來的。

今天“鐵算盤”左莊的身價不同了,年紀大了,又有了錢,所謂“飽暖思淫”,就是這個道理,再加上他所結交的這幾個朋友,不由他再想潔身自好,這秦樓楚館也算得上有他一份。

儘管是大傢伙瞎起鬨,“鐵算盤”左莊只是嘿嘿地笑著,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只是在姑娘裡面轉動不已,可就是不指明挑選哪一個,顯然是別有用心。

東楚錢莊的侯三爺嘻嘻笑道:“老左就是這些地方不乾脆,來,我給你挑一個,我知道你是喜歡白的,過來文君,你去侍候左大爺吧!”

叫“文君”的那個姑娘,嬌滴滴地應聲,姍柵走到了左大鏢頭跟前,深深一福,嗲著聲音叫道:“左大爺!”

姑娘們心裡都有數,四位闊大爺中,就數這個姓左的最難侍候,雖然他來的回數不少,可是真正“玩兒”的次數並不多,而且姓左的別有異功,姑娘們私相傳說,都怕了他了。

怪不得眼前這個“文君”在被侯三指名點中侍候左莊之後,臉上鮮見喜色卻有“畏”色。

低低地叫了那聲“左大爺”之後,整個身子像病雞也似的直打著顫兒。

左莊一隻大粗手盤著她的腮,瞅了兩眼,鼻子裡哼了一聲,搖搖頭。

“怎麼樣?”侯三爺一怔道:“你還看不上?”

“不是看不上!”左莊嘿嘿笑道:“美是夠美了,只是身子不夠結實。”

說罷縱聲大笑了起來,聲震屋瓦,確是氣壯聲宏,文君嚇得打了個哆嗦,慌不迭地退開一旁。

胡九等三人聽他這麼一說,也都大笑了起來,要論及財勢,左莊雖然也不含糊,可是卻絕難與胡九等三人相提並論,只是左某人武功好,有“漢陽一鐵柱”之稱,手下人多勢眾,就憑著這些本錢,胡九等就不得不格外巴結。

胡九爺笑聲一斂,直瞧著那個年當花梢的鴇兒柳大眉道:“聽見沒有,我們這位爺可有一身好功夫,你等要找上一個嘿嘿……你明白了吧!”

柳大眉“唷”了一聲,笑眯眯地道:“好,那就芳芳吧。”

姓左的搖搖頭。

柳大眉漫應一聲:“再不就……”

“用不著,用不著。”左莊一雙閃閃有光的眸子註定著鴇兒柳大眉:“我已經看上了一個人!”

柳大眉笑道:“那敢情好,是誰?”

“就是你!”

舉座轟然大笑了起來。

柳大眉“唉唷唷”地嬌叫了起來。

胡九爺擊了一下掌道:“好!這才叫作‘高’!老左還是真有眼力啊,佩服,佩服!”

柳大眉嗲著聲音道:“我的左大爺;你可別開這個玩笑,當著姑娘們,我可是臊得慌,這麼吧,我再去給大爺你找一個,包管你中意。”

一面說擰過身子就走,她這裡不過才跨出了一步,卻被左莊一隻巨大的手像捉小雞似地攔腰給拿了過來。

柳大眉發出了一聲似笑又哭的尖叫,姑娘們嚇得鬨然而散,接下去是柳大眉一連串的討饒聲,只是姓左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依,死說活說,他今天是要定了這個人。

這一來可該著柳大眉發愁了,她雖是出身娼門,但如今已是有了“主子”的人,哪有鴇兒接客的道理,可是眼前這幾位爺她卻又實在開罪不起,只得耐下性子來好生看酒,再圖後策。

一陣清晰的笛聲,起自左面閣樓。

鴇兒柳大眉忽然掙開了左大鏢頭的手,拍拍身上道:“暖唷,光顧了照顧四位大爺,把另一位貴客都給忘了。四位大爺,我告個假,去去就來。”

一面說,柳大眉向著四人福了一下,轉身就走。

“回來!”這一次說話的是胡九爺。

胡九爺臉上就像罩了一層霧似的:“我不是說過了嗎,今天晚上你這‘美人莊’我胡某人一個人花錢定下了!怎麼還會有外客?”

一看見貴客生了氣,柳大眉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

“唷!九爺,你這是怎麼說的,我們有幾個腦袋敢不聽九爺的吩咐?”柳大眉賠著笑臉道:“是這麼回事,這位貴客三天以前就來了,一直就住在莊子裡‘風來閣。’”

胡九爺也不等她把話說完,臉就拉了下來。

“什麼,鳳來閣?”冷笑一聲,他喃喃地道:“那是我住的地方!”

“這……”柳大眉喃喃道:“九爺,您還得多擔待,人家是三天以前就來了定下的。”

“胡說!”胡九爺一下子站了起來:“怎麼,你這美人莊我姓胡的花的錢還少麼?”

“九爺,您這話說錯了。”

柳大眉笑著過去攀交情,輕推著胡九爺,嗲聲道:“九爺,咱們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聽說九爺今兒個宴客,我們把整個‘楚湘樓’都騰了出來,那裡地方大,四位大爺……”

“不要再說了!”

這一次輪著東楚錢莊的侯三爺不高興了。

“沒有什麼好說的,叫那個人換過地方,鳳來閣我們是要定了!”侯三爺冷笑道:“他是什麼東西,也配睡鳳來閣?叫他搬開!”

柳大眉皺著眉,為難地道:“可是人家已付了包銀……我……怎麼能……”

“錢?”胡九爺一聲狂笑:“談別的也許還不大好開口,談錢就好辦,你說吧,那傢伙給你多少錢?我們加倍給你就是了!”

柳大眉怔了一下,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金獅鏢局的左莊眼睛瞪得像鴨蛋那麼大小。

柳大眉害怕得賠著笑,喃喃道:“那位大爺也是這麼說,錢他是不在乎的,一來就付了五百兩銀子,四位大爺請想這個價碼兒,就是他住上一年,我也不能攆人家吧?四位大爺,您們請多務包涵吧!”

四位爺兒們一聽對方的出手,俱不禁怔了一下。

“好闊的手面兒!”胡九爺嘿嘿冷笑了幾聲:“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

“這……不知道!”

柳大眉一副可憐樣,眼巴巴地看著四位財神大爺。

“不行!”說話的是開錢莊的侯三爺:“老胡,鳳來閣今天我們要定了!”

大無米號的趙二爺也拍了一下胸脯,大聲道:“五百兩銀子,姓趙的照付,叫那個傢伙搬!”

胡九爺一笑道:“哪能要你花錢,今天我是東道,這麼吧,大眉兒!”

他嘻嘻地笑看著柳大眉,“得,難得今天我們左大鏢頭看上了你,你們今天是第一天圓房……”

哈哈笑了兩聲,他豎起一根指頭:“一千兩,算是我送給左大爺的賀禮,這筆錢也就算是鳳來閣的包銀,這下子你該沒話好說了吧!”

侯、趙二人一聽,俱都樂得大聲叫起好來。

俗謂“鴇兒愛鈔,姐兒愛俏”,一聽見胡九爺竟然肯出一千兩銀子包下鳳來閣,柳大眉的心可就活動了。

當下笑眯眯先向胡九爺福了一下:“謝謝九爺,我這就去張羅鳳來閣去。”

一想到“鳳來閣”現在住的那位主子,她卻又有些擔心,不由得有些發愁,只是衝著這千兩銀子的份上,她說不得只好走上這麼一趟了,當下告辭而別。

侯三爺呵呵一笑,向胡九爺道:“老胡還是你行,對症下藥,哈哈!這一千兩銀子,算是打動了鴇兒的一顆貪心了!”

才說了這麼幾句,臉上生有兩顆白麻子的穗兒,已在他身上撒起嬌來。

陳咪咪也掄著一雙粉團兒的拳頭,頻頻在胡九爺肩上捶著:“不來啦!九爺給人家的一賞就是一千兩銀子,偏偏對我們……”

胡九爺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這又是給我自己惹了麻煩,好啦,好啦,要銀子方便得很,那得看你的……嘻嘻!哈哈……”

一屋子人全都大笑了起來。

說話時,鄰屋裡已擺下了酒筵,過來請入座,當下四位大爺起身離座,走到了隔壁,紛紛入座,三位姑娘各自為自己主兒斟上美酒,猜拳的猜拳,撒嬌的撒嬌,好不熱鬧,卻只有那位“金獅”鏢局的大鏢頭鐵算盤左莊還在盤算著柳大眉的遲遲不來。

想著想著,柳大眉就真的來啦。

來是來啦,臉上神態可是鮮有喜色,一進門就低下頭。

胡九爺哼了聲道:“怎麼啦?說好了沒有?”

柳大眉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四位大爺請多多包涵……這件事……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呀!”

趙二爺哼哼冷笑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小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能不買我們的賬?”

柳大眉喃喃道:“這位大爺可是生來的怪脾氣,胡九爺的意思我也轉告了,只是他說什麼也不肯讓!”

胡九爺一拍桌子道:“混蛋!”

柳大眉嚇得打了個哆嗦,賠著笑道:“九爺您多擔待……這是……沒有法子的事呀!”

“沒法子也得想法子!”胡九爺一隻手敲著桌子:“鳳來閣我們是一定要,你聽見了沒有?”

柳大眉那副樣子,就像是要哭了。

“我的九爺!這件事我是真沒辦法,我說您出一千兩銀子,那位爺他說他給兩千兩……

人家又是先來,九爺您看看我能怎麼辦呢?”

聽她這麼一說,在座的幾個人可都愕住了。

“好小子!”侯三爺笑道:“這麼看起來,這個人他是存心給我們彆扭上了!”

大元米號的趙二爺大聲道:“這小子叫什麼名字?”

柳大眉搖搖頭:“我問了好幾次,他都沒說,還嫌我嚕嗦!”

“他們一共是幾個人?”

“只有兩個,還有一個是個啞巴!”柳大眉喃喃道:“看樣子是他的一個跟班兒!”

胡九爺冷笑道:“這個人是本地人還是外鄉客?”

“聽他的口音像是外地來的!”說著這個柳大眉又自嘆息了一聲:“還有氣人的呢!”

四位大爺不禁俱都一愕,一齊把眼睛向她集中過去。

柳大眉的一雙桃花眼掃了四人一眼,慢吞吞地道:“怪就怪在這裡,四位大爺看上的姑娘,他也看上了……”

趙二爺眼睛一瞪,大聲道:“會有這種事?”

“可不是嗎!”柳大眉說:“這位大爺指著名字要點‘咪咪’、‘穗兒’,還有‘秀秀’,而且還指明瞭要我熱酒……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好小子!”胡九爺霍地拉下了臉:“不用說了,這是他存心找我們的茬兒,跟我們過不去!”

大元米號的趙二爺倏地拍桌站起來道:“好,過去瞧瞧去!”

東楚錢莊的侯三爺也霍地站了起來。

胡九爺大聲招呼著他的跟班兒“柱子”,吩咐他集合四人帶來的隨從護衛,總有十來個人。

倒只有那位金獅鏢局的大鏢頭左莊,卻現出了少見的沉默,眾人在摩拳擦掌之際,他只是不動聲息地在盤算著心思,一隻手玩著他嘴上的短髭。

大家所以這麼有恃無恐,無非是仗著這個左莊有過人的功夫,這時見他不聲不哼,都不禁有些意外。

左大鏢頭在目注之下,冷冷地說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各位先不要急,讓兄弟稱一稱他的斤兩!‘大牛’你過來!”

“大牛”是左莊手下一個得力的弟子,生得黑黑壯壯的,兩手各有五百斤的力道,練過“鐵掃帚”的下盤腿腳功夫,能腿掃“柏木樁”,在漢陽府,一提他的綽號“鐵牛李”,那是無人不知!

左莊如今功成名就,早年打出來的一片江山固若銅池,現在什麼事都不會再麻煩他了,天大的事派兩名鏢師,遞上他左莊的名帖,也都可以迎刃而解,是以,他才能享如今逍遙之福。

鐵牛李應聲來到了眼前,恃手聽令。

又黑又壯又高,二十四五的年歲,黑眉毛,小眼睛,大嘴扁鼻,一雙太陽穴都高高地凸出去,一看上去就知道是個“扎手”的貨色。

“去到鳳來閣,拜訪一位外鄉的朋友!”左莊一面拿出了他的名帖:“說是我們各位有請,請這位朋友與他的那位貴跟班兒務必賞光,這是我的名帖!”

鐵牛李兩手恭敬地接了過來,應了一聲,正要轉身。

左莊又道:“記著,眼睛給我睜大一點,有什麼不對,回來再說!”

鐵牛李咧嘴一笑道:“老爺子放心,沒有請不來的客人,瞧我的吧!”說完轉身自去。

胡九爺嘿嘿一笑道:“左老大這一手確是高明,這叫先禮後兵,請他過來可比我們過去又強多了!”

侯三爺坐下來恨聲道:“要是這小子不買賬呢?”

趙二爺冷笑道:“那今天就要他的好看。”

胡九爺摸一摸他的兩絡小鬍子,也學左大鏢頭的樣子,由身上取出了名帖吩咐他的跟班兒,到江陽府衙門裡先去打聲招呼,作好了一切準備。

“菜”上來了,龍鳳梅花大拼盤。

各人少不得為此豐餚浮上了一大白。

忽然一個姐兒由鄰室大廳揭開簾子跑進來道:“來啦,來啦,客人被李爺請來啦!”

各人都不由一驚,卻見鐵牛李笑嘻嘻進入大廳,又轉過來道:“客人來啦!”

在座四位大爺平素無不“目高於頂”,只是眼前這個客人太過奇怪,最主要的當然是由於他出手的豪綽,引起了各人的興趣,是以眼前各人一聽說是他來了,俱都情不自禁離座站起,對來人投以注目。

大廳兩扇朱漆大門開處,進來了兩個人。

第一個進來的,也正是那位豪綽手面的“大爺”,各人少不得更多加註意。他身高六尺,相貌堂堂,紫面濃眉,鼻直目炯,頷下一絡類似鍾馗的鬍子,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加了人工,竟是碧綠的顏色,同他身上所穿的那襲袍子一個顏色,綠油油的鮮豔之極。時令不過是深秋的季節,來人頭上卻戴著一頂拖有長尾的水獺皮帽子,杏黃腰帶上插著那支白玉長笛子,足下卻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純絲靴子,好怪的這一身打扮!

比較起來這位大爺身後的那個童子可就顯得太瘦弱一點了,二十上下的年歲,白白的一張瘦臉,黑長衣外加綠披肩,唯一與他主人相似之處,該是那雙又黑又濃的眉毛了。這小子冰冷冰冷的表情,進門就靠向旁邊站住不動,像是立意旁觀。

畢竟那位金獅鏢局的大鏢頭左莊,是出身江湖的人物,江湖裡的規矩禮貌他不能不懂,對方既然收下了自己的名帖,又親自來了,證明是賞了自己面子,自己就不能疏忽了主人的禮節。

匆匆趕上了一步,左大鏢頭抱拳笑呼道:“賞光,賞光,左某榮幸之至,貴客請坐!”

來人那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在入門之初已迅速地轉過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臉,這時再也不多瞧一眼。

聆聽之下,鼻子裡哼了一聲,在鋪有紅絲絨的講究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四位大爺對看了一眼,對於來客這種託大無人的神態大為不滿。

鐵算盤左莊忍著心裡的不悅,再次抱拳道:“足下大名是……”

來客鼻子裡又哼了一聲,炯炯目神註定著這位左大鏢頭,點點頭道:“你大概就是金獅鏢局子那個總鏢頭‘鐵算盤’左莊吧!”

左莊面色一沉,答道:“不錯,足下你……”

來人不等他話說完,眸子已轉向其他三人:“幸會之至!”他微微笑著說道:“這位是東楚錢莊的大掌櫃的侯騰金,侯三爺!”

侯三爺點點頭,十分傲氣地道:“不錯。”

來人眼光依次掠向趙二爺:“米店的大老闆,趙子方,趙二爺!”

趙二爺也是傲氣十足地哼了一聲。

“這位大概是有‘瓷器大王’之稱的胡光,胡九爺了,幸會得很!”

胡九爺打了個哈哈,道:“好說,閣下一進門就報出了我們四位的名字,足證是有心人了,來來來,菜還沒上,酒也正溫,請陪我們共飲一杯如何,請請請……”

來客搖搖頭道:“飯我是要吃的,只是時候還不到,你們先請吧,吃完我們還有筆買賣要談!請吧。”

左莊怔了一怔,發覺到話中的詞鋒不對,其他三位大爺早已忍不住腹內餓飢,紛紛轉回座上,再也不多瞧這個不識抬舉的人一眼,待到左莊轉回之後,四個人已大聲吃喝起來。

在他們大吃大喝的當兒,來客卻是輕輕地垂下了頭,合下眼皮來,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正好是對方四位大爺酒足飯飽的當兒,照前言,應該是談買賣的時候到了。

四位大爺紛紛落座。

胡九爺咳了一聲,端起了一碗香茗來喝了一口,大咧咧的道:“好呀,既然這位貴客有一筆買賣要跟我們談,我們就洗耳恭聽吧。”

綠衣人點點頭道:“好說!”

一霎間,他臉上裝出了一副微微的笑容。

“不知道各位曾經聽說過沒有?江湖上有一種‘不樂之捐’的名堂。”綠衣人緩緩地說著。

四人對看了一眼。

胡九爺怔了一下道:“不樂之捐!什麼意思?”

綠衣人一曬道:“有人富而好施,被稱為‘樂捐’!”微微一頓後,他又接下去道:

“有人雖富卻是不仁,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但是卻又非捐獻不可,被迫捐金,就稱為‘不樂之捐’。”

四個人被他這番話說得有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彼此面面相覷。

“我不說各位當然不清楚,”綠衣人慢吞吞地道:“這不樂之捐百數十年來,一直由‘不樂’所推展,每十年行走江湖一次……”

他那雙眸子微微掃過金獅鏢局總鏢頭鐵算盤左莊時,面上表情亦莊亦諧地道:“這‘不樂’左大鏢頭應該聽說過吧。”

左莊似乎在初聞那“不樂之捐”四字時,已有些陷入沉思狀態,此時聞言,實似有所警覺。

“不錯,我聽過!”左莊總算想起了有這麼件事:“‘不樂’遠居南海,幫主好像是人稱‘一心二點三梅花’的三位武林異人。”

綠衣人微微一哂,接道:“閣下到底不愧是出身武林,見識豐碩,不知道閣下對這三位老人家的平素行藏為人知道多少?”

左莊冷冷一笑,搖搖頭道:“尊駕不要把話扯得太遠了,這又與你我今天之會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綠衣人那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等一會,你們自然會知道得十分清楚。”

左莊挺了一下很不自在的身子,冷冷地道:“左某人雖聽說過這三位武林前輩的大號,只是嘿嘿!遺憾得很,卻始終沒有與他們打過什麼交道。”

“你不必遺憾!”綠衣人笑了笑:“因為你馬上就將與他們打上交道了。”

左莊霍地自位於站了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左大鏢頭稍安毋躁,請坐下說話!”綠衣人目光一掃其他三位:“我想這三位大爺還急於一聽下文呢。”

左莊嘿嘿一笑,重重地坐下來道:“朋友,如果你想要拿這三位幫主的名字來壓我左某人,那可就錯了,左某人不吃這一套。”

綠衣人一哂道:“每個被‘不樂幫’找上的人一定都是不快樂的人,就像足下現在這副樣子。”

左莊呆了一呆,高高舉起右手,正要往茶几上拍下去,轉念一想,卻又放了下來。

立刻他作出了一副“並非不快樂”的樣子。

綠衣人喃喃地道:“我想現在大鏢頭應該可以把有關不樂幫三位幫主的行徑向你的三位朋友說一說了,因為他們好象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左莊偏過頭來,正好看見了渴望一聽其詳的三雙眼睛。

“老哥!”趙二爺忍不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不樂幫,不樂之捐的,把我們都聽胡徐了。”

左莊冷冷哼了一聲,慢吞吞地道:“這只是江湖上的傳說罷了,傳說在南海地方有個不樂幫,這個幫派與其他武林幫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倚仗強勢,專門向全國各處強迫捐獻金錢……”

“對了!”綠衣人臉上充滿了笑靨:“所以才稱作‘不樂之捐’。”

左莊看了他一眼,才又繼續向其他三位夥伴解釋道:“據說這個不樂幫在南海獨處一海島,那海島也叫做‘不樂島’,島上居民全部都是幫中之人,人數眾多,但是他們卻不事生產……”

胡九爺聽到這裡嘿嘿一笑道:“那麼他們一定會餓死了!”

左莊冷笑道:“按常情確是應該如此,但是事實上這不樂島上的數千居民卻沒有一個餓死的,非但沒有一個餓死,而且他們吃的穿的,甚至於日用一切,都反而比其他別處的人更為享受,好像他們天生到這個世界來就是為了享受一樣。”

綠衣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趙二爺一肚子的狐疑,眼巴已地看著左莊道:“這是怎麼回事?”

左莊冷笑一聲道:“就是因為那‘不樂之捐’。”

“荒唐!”胡九爺挺了一下肚子:“天下哪有靠捐錢來過日子的人。”

“但是不樂島上的不樂幫,他們百十年以來,一直就是靠人家捐助來過日子的。”

左莊冷笑著接下去道:“據說那不樂幫的三位幫主,每一個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武功,行為怪誕,壞透了,他們專跟全天下有錢的人過不去。”

趙、胡、侯三個人的臉色,忽然都變了。

“剛才這位朋友也說過了。”左莊瞟了綠衣人一眼,接下去道:“這百十年以來,他們每十年就會到全國各地走上一遍,幹他們‘不樂之捐’的勾當,被他們找到的,全都是富甲一方的大戶。”

“嘿嘿!”笑了幾聲,左莊又接下去:“當他們找到有錢的對象時,就會給這些富戶一張銀色的……”

綠衣人忽然插口道:“不,你記錯了,是金色的。”

“金色的!”左莊重復著,滿臉怒容接下去道:“管他是金色的還是銀色的,反正他們是給一張捐款的單子,寫上他們要捐助的數目,然後等著拿錢。”

“荒唐,荒唐!”胡九爺嘴裡再一次地嚷著:“要是人家不肯捐呢?”

“不捐也不行!”左莊忿悉地道:“據說不願意捐助的人,他們不是拿走他的一條腿就是一隻胳臂,情況嚴重的,他們還可能拿走他們的腦袋。”

“啊,”這一次輪著侯三爺驚歎了:“有這種事?這……這還有王法嗎?”

左莊冷笑一聲:“在他們眼睛裡,哪還有什麼王法?”

侯三爺瞪著眼道:“這……這簡直是強盜嘛!”

左莊道:“本來就是強盜,應說是比強盜還要可惡的一群東西。”

綠衣人一哂道:“大鏢頭說話的時候,最好不要太沖動,也不要意氣用事,怎麼能說是‘強盜’呢!是他們自願捐獻的錢呀!當然,也許他們捐獻的時候,有點不大快樂,這一點倒是真的!”

綠衣人的話聲一歇,大廳裡包括鴇兒柳大眉在內,所有的人無不譁然,一時紛紛交頭接耳,有的嘖嘖稱怪,有的引為笑談,俱都對這聞所未聞的怪異幫會組織談論起來。

胡九爺大笑了幾聲,目注向綠衣人說道:“這個故事,我生平還是第一次聽人說過。”

綠衣人道:“很多人都沒有聽過。”

侯三爺說:“真有趣。”

綠衣入道:“很多人都認為有趣。”微微一頓,他才接下去道:“但是奇怪的是,當他們接到了那張金色的捐獻卡片賬單的時候,他們就不再會認為很有趣了。”

胡九爺冷笑道:“故事講完了麼?”

綠衣人聳了一下肩,看向左莊,反問道:“完了麼?”

左莊氣惱地道:“你認為完了就完了,奇怪,這又幹我什麼事?”

趙二爺插口道:“對不起,請恕我打個岔。”

綠衣人一笑道:“你看,你的故事還沒有完吧,總會有人想多知道一點的。”

左莊一股怒氣發不出,卻遷怒午趙二爺的不知趣,狠狠地瞪過去。

偏偏這位趙掌櫃的不能領會,仍然繼續發問道:“難道各地衙門都不管了?”

左莊恨恨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他們眼睛裡根本就沒有王法,衙門裡那幾塊料如何管得了?”

趙二爺道:“那總還有地方上的公理正義吧。”

“有什麼正義?”左莊道:“他們一來山高皇帝遠,再則,據說那三位幫主武功蓋世,很多人都敵擋不了,都怕了他們。”

大家都怔住了。

綠衣人“唰”一聲由衣袖裡抖出了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

柳大眉巴結地道:“大爺,你覺得熱麼?”

八月天,已經很涼了,再怎麼也用不著摺扇子,綠衣大爺這種動作可有點反常。

綠衣人一笑,望著柳大眉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跟胡塗人說話是很熱的。”

“唰!”一下,他又折上了扇子,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注視向左莊道:“謝謝你說了這一大段,大體上來說,雖然當中有很多地方並不盡然,但是也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了。”

左莊冷笑一聲,道:“我說完了,該你的了。”

胡九爺搖了一下頭,氣呼呼地道:“這故事雖很有趣,但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我們又要知道這些怪事?”

“一點也不怪,”綠衣人十分和顏悅色地道:“因為你們四位大爺,正是不樂幫看中的對象。”

四人頓時為之一愕,當然他們其中也不乏聰明之人,對此事已有所預感,只是這個預感一經證實,仍然使他們有震懾的感覺。

左莊用力拍案,發出了“叭”的一聲:“哼,小子!”他實在忍不住了:“你的眼睛睜大一點,要是你打算拿‘不樂幫’的旗號來嚇唬人,那你可是找錯了對象,告訴你,我姓左的可不吃你這一套。”

綠衣人微微一笑,臉上神色,十分篤定。

“左大鏢頭,你說對了,實在說吧,吃這一套的人,我們就不找了,要不然怎麼會叫做‘不樂之捐’呢。”

左莊神色一凝,那張臉一霎間變成了褐色。

然而前文已經說過,他如今身分已經不同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一聽打架就捋袖子的毛躁性情了,如今他已經是“有錢人”了,有錢的人常常必須提醒自己,一舉一動都必須要合乎規矩,要合乎身分,衝動不得。

胡九爺比較更合乎“有錢人”那種派頭,摸著他的小鬍子,嘻嘻笑道:“老弟臺,對不起,我可不是有意要佔你什麼便宜,看你樣子實在很年輕,年輕人有時候的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不過,我要提醒你一聲,我們幾位在漢陽府,不錯,錢是有兩個,只是我敢保證,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叫我們‘不樂之捐’的,這一點你尤其要搞清楚!你要放明白一點,咳!”

侯三爺冷冷哼道:“不要說你一個人了,哼哼,就是真的什麼不樂幫主來了,我們也不在乎。”

趙二爺一定也要說上一句:

“小子,你應該打聽打聽漢陽府我們的身分,嘿嘿!無論官私兩面,你要想跟我們鬥,哼哼……你就未免太不自量力了。”

綠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你們話說完了沒有?還有誰要說?”

胡九爺看了各人一眼,冷冷地道:“說完了,你要怎麼樣?”

綠衣人道:“那就該我的了。”

說到這裡,他微微招了一下手。

遠立門側的那個黑衣啞童,立刻心領神會地抱拳應命,轉過身來,把大廳的兩扇門緊緊關上,並下了門閂。

大廳裡各人頓時起了一陣鬨動。

胡九爺大怒道:“什麼意思,要把我們關在這裡嗎,混蛋,混賬!”

綠衣人絲毫不現怒態。

他依然用著和悅的聲音道:“在我們買賣沒有談成以前,包括我自己在內,誰也不能走出這間大廳。”

說話時,那個面色蒼白的黑衣啞童,雙手抱膊,十分懶散地站在門前,很明顯地已在執行他主人的命令,不許任何人出入。

“鐵算盤”左莊的確是沉不住氣了。“我就是不信,什麼人能阻住我左某人的去路!”

綠衣人一笑:“最好你非信不可。”

“我偏不信!”左莊臉拉得很長,轉過臉看向他那個得意的弟子:“鐵牛李,你給我出去一趟。”

鐵牛李閃身而出,抱拳應了一聲:“是。”

左莊再關照他:“記住,出去再回來,不要給我多惹事,人家讓開就算了。”

鐵牛又恭應了聲,臉上現出不屑的冷笑,藉著抱拳見禮的當兒,他有意地伸展了一下身上的骨骼,發出了一陣子骨響聲。

姑娘們叢中立刻發出了一陣子驚歎聳動聲。

老實說,雖然眼前氣氛很緊迫,但是除了鴇兒柳大眉以外,這些妞兒們可是心裡毫不擔心,反倒暗暗竊喜著,有“樂子”可看的喜悅。

綠衣人簡直連眼皮也不眩向鐵牛李一眼。

鐵牛李搖晃著身子,一副像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樣子,慢慢吞吞地直向大廳門前走過去。

姑娘們立刻閃身讓出了一條路。

黑衣啞童仍然抱著他胳膊。

鐵牛李藉著前行的當兒,每走一步自丹田裡提吸出一股內元之氣,以之充實四肢,是以每下一步,都沉重出聲,顯示著他的功力確實不凡。

“小子!”他站在了黑衣童子面前:“你可聽見了?快讓開,二爺要我出去一趟。”

黑衣童子甚至於連頭也不搖一下,蒼白的臉上根本就不著表情。

“你聽見沒有?”

黑衣童子依然如故,只是面頰上多了兩條“鄙夷”的笑紋。

鐵牛李一心想在師尊與各位大爺面前賣弄一番,哪裡又會想到對方這貌不驚人的小子,竟然全身負有驚人的身手。

他再也不願與對方廢話,一聲叱道:“閃開!”右手一揮,直向著對方這個瘦削小子胸肋間掃去。

鐵牛李曾經有“開碑手”的沉實掌功,這一揮一掃之力,看似無奇,其實卻蘊有驚人的內力,“碰”的一聲,擊了個正著。

黑衣童子連眉也不曾皺一下,就在鐵牛李掌下的剎那,自然而然,極其神速地自黑衣童子胸肋之間鼓出了一個氣包,鐵牛李的這一掌,恰恰正好的就打在了這個氣包上。

鐵牛頓時一驚。

“鐵算盤”左莊看得更清楚,禁不住呆了一呆,這一霎他似乎忽然想出了對方這種異乎尋常的異功,暗忖一聲不好,正想出聲警告卻已是慢了一步。

敢情鐵牛李情急之下,緊接著再次出手,仗著他練有“橫”功,有一身蠻力,決計要把對方生生扳倒,當時身子向前一伏,兩隻手同時遞出,“噗”的一聲,已分按在黑衣童子的兩處腰側之間。鐵牛李這一次可是用足了力量,腳下是騎馬單襠,雙腕力振之下,喝了聲:

“滾開!”

想象中,那麼瘦單的人,如何當得起他的這般神力,然而事實上卻又是大謬不然。

唇角兀自盪漾著那種鄙夷的微笑,身子卻是壓根兒絲毫也不曾移動一下,黑衣童子挺立如故。

各人目睹之下,都不禁緊張地站了起來。

眼看著鐵牛李齜牙咧嘴連吃奶的力量都用了出來,一張黑臉由於用力過劇的關係,都變成了豬肝顏色,只是那個瘦削的黑衣童子,偏偏身子穩如泰山,固若磐石般屹立著。

“鐵算盤”左莊大驚之下,才知道自己敢情是走了眼,原來這個貌不驚人的瘦小子,敢情身上有出乎尋常的功夫,鐵牛李這般蠻幹,必將要吃大虧。

心裡想著,大聲招呼道:“鐵牛李,退下去。”

無奈黑衣童子可不是這麼容人欺侮的,左莊話方出口,黑衣童子已快速地出手反擊。

那麼快的一霎,不知是怎麼一來,黑衣童子的一隻手掌已反貼在了鐵牛李的下腹上,緊接著他揚起來的手勢,鐵牛李的身子就像是疾風中的一片雲也似的霍地騰了起來。

“鐵算盤”左莊大驚之下,足下用力一頓,身子快若飄風地已迎了上去,出掌擰腰,只一下,已把鐵牛李偌大的身軀接在了手上。由於鐵牛李下墜的身勢過於沉重,左莊接是接著了,身子卻禁不住打了一個踉蹌。

大廳裡立刻傳出來一陣子亂囂,胡九爺、趙二爺、侯三爺幾位爺兒們哪裡見過這個?一時,都嚇得臉上變了色。

被放下來的鐵牛李,再也不是“鐵”打的“牛”了,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麵條捏的,兩隻手捂著肚子,一時連腰都直不起來,他在那裡一聲不吭的蹲在地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臉直往下淌個不停。

黑衣童子卻又似若無其事地站在原處,執行他看守門戶的任務。

胡九爺搶上一步,眼巴巴地看向鐵算盤左莊道:“這……這怎麼辦?”

“不要緊!”左莊沉下臉來道:“我倒要來見識見識這位小朋友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

胡、侯、趙三人,平素對於這位左大鏢頭的武功,也是隻憑耳聞,並沒有親眼見過,但是他們卻深信這位大鏢頭必然身手了得,這時見他自願出手,不禁寬心大放。

以堂堂聲名,漢陽府首屈一指的左大鏢頭,親自出手去對付一個對方跟班看門的門童,實在是有點小題大作,殺雞用牛刀的感覺,然而情勢的發展,卻又使得這位左大鏢頭非如此做不可,他心裡有說不出的彆扭。

一直不曾多話,獨坐位上的綠衣漢子,忽然冷冷一笑道:“左大鏢頭莫非還不死心麼,我看不必多此一舉了。”

左莊沉聲道:“什麼意思?”

綠衣人冷冷地道:“不樂幫派出來的使者,絕非無能之輩,你又何必要自取其辱。”

左莊呆得一呆,一雙瞳子骨碌碌轉了一轉,倏地跨前一步,大聲道:“好!既然如此,左某人候教了,請。”

一邊說,一邊向座上綠衣人抱拳拱了一拱,顯然矛頭已轉向了綠衣人本人。

大傢伙眼看著雙方即將交手,一時紛紛向後退開。

偏偏綠衣人沒有立刻出手的意思。

聽了左莊說的話,他臉上淺淺現出了幾線笑紋,搖搖頭道:“大鏢頭也許錯會了意,我來這裡只是向各位執行‘不樂之捐’來的,可沒有打算跟人打架,除非哪個人真的強到非要我出手不可的地步,否則……”

鐵算盤左莊臉上一陣子發熱,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可是,他立刻就感覺出發自對方身上的一種無形內力。

前文曾述過,凡是武功達到了一個相當程度的定點後,其體魄之內則會自然而然地興起一種所謂的內功遊潛,左莊顯然不是弱者,而且有見於此,因此當他一經有所領會之後,立刻大生警惕,跨出的腳步,情不自禁地又退了回來。

“很好!”左莊冷笑著道:“那麼我倒要看看誰膽敢阻擋我的來去!”

他明知對方手下的黑衣童子必然會阻止自己出去,也明知自己必將要和黑衣童子動手,只是這麼說,顯然有“遮羞”的用意,因為以他今天的尊貴身分,去出手對付對方手下一個門童,一旦傳揚出去,自將要落人笑柄。

然而,如果照他眼前這種說法,情形將是不同,因為是對方黑衣童子阻擋他的出路而被迫出手,那就另當別論。

綠衣人很明白他的這種矯情虛飾,不過置於一笑。

因為大凡一個人的武功達到了某一種境界之後,就像是綠衣人現在這種境界,他已經具有明鑑入微的功力。只憑對方的談吐器宇,即可察知對方的功力虛實,眼前這位名重漢陽的金獅鏢局總鏢頭,雖然名聲很大,然而論及真實的武功,綠衣人實在還不屑於出手,樂得藉手於手下小童殺一殺他的銳氣。

左莊已慎重其勢地向廊外步出。

胡、侯、趙三位忙自起身跟在他身後,他們三位大爺早已被眼前這種情勢發展逼得透不過氣來,早先的尋歡之意已蕩然無存,巴不得能夠離開眼前這片是非之地,是以一見左莊外出,立刻慌不迭地跟了上去。其他姑娘們的心情也是一樣的,誰也不願跟著蹚眼前這種混水,一時紛紛立起,跟在三位大爺身後。所有人都擠了過去,大家像一條龍似地排在左莊身後。

當然,大家的希望也都寄託在這位大鏢頭身上,只要他能闖過這扇門,大家都暫時得救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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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4:44 |只看該作者



綠衣人若無其事地端茶自飲。

左莊的氣勢不小,身後跟著大群的人,只是這番氣勢,就非眼前小小一個門僮所能抵擋得住。

偏偏那個黑衣童子似乎也學會了他主人的狂傲,對於眼前這番陣勢毫不心驚,只把一對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直直地盯著對方,身子卻並不移動。

“鐵算盤”左莊在距離對方三尺左右走下了腳步:“閃開,小子。”

一面說,起手一掌,直向對方童子迎面擊去。

黑衣童子霍地抬起了手,兩隻手掌“啦”的一聲,就空接在一塊。

左莊鼻子裡哼了一聲,足下前跨一步,那隻手用力向外再次推出。

黑衣童子由不住後退了兩步。

左莊怒叱一聲,緊接著左掌五指彎曲如鉤,猛可裡一掌劈出,直向對方胸腑之間擊了過去。

這一掌,左莊是安心要對方當場出醜,掌勢裡聚集著凌人的內力,不要說真的被它擊中萬無活理,只要被掌風掃上一些也是不得了的。

黑衣童子可不是傻子。就在左莊遞出凌人的掌勢裡,黑衣童子瘦削的身子霍地凌空直豎了起來,由是乎左莊充滿勁力的這一掌,可就走了個空。

緊接著黑衣童子騰起空中的身子急速地落了下來,他左手斜出,疾如電光石火般反向左莊背側間擊出,左大鏢頭急切間反手一扳,兩隻手又自迎在了一塊。

這麼一來,兩個人四隻手便緊緊糾纏一氣,一時分不開來。

純就體態上來說,左莊實在要比這個瘦削的黑衣童子大得多。

這一霎,兩個人顯然較量上了內力。

張揚著雙臂的左莊,完全是一副以大吃小的態勢,兩隻大手凌空力接之下,其力何止千斤?

然而被他壓迫之下的黑衣童子,卻是並不含糊,別看他瘦得像人乾兒似的,可是身子骨硬是挺得挺挺的,絲毫也不曾被左莊巨大的力道壓下去。

“老鷹抓小雞”樣的左莊,一次又上次地抖動著他巨大的身軀,每抖動一次,必然自其雙掌內輸出一次凌人的力道,這樣三數次之後,他所施展的內力堪稱已達到了頂點,然而那個瘦弱的黑衣童子仍然是依然故我,並沒有在他神力之下癱軟下來。反之,左莊本人卻反倒顯現出有些後力不繼的樣子了。

就在他第四次運施功力的時候,足下顯然打了一個踉蹌,一連後退了幾步。

這一剎那,他臉上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怒容,忽然發出一聲咆哮,整個身子霍地騰空而起,肥大衣衫襯滿了疾風,在空中發出了噗嚕嚕一陣子響聲,直向著一隅座頭上的綠衣人當頭直罩下來。

這一手確是出乎每個人的意外。大家怎麼也不會想到,鐵算盤左莊竟然在不敵對方手下一名跟班的情況之下,卻反倒向對方主人出手,實在有點難以理解。然而瞭解到左莊的心情個性的人,此舉倒也並非“不合情理”,蓋因為一切的羞窘憤恨皆導源於現場的綠衣人,黑衣童子無非是聽從其命令,供其使喚的一個奴才罷了。

左莊在惱羞成怒的心情之下,乃促使他不顧一切地猝然向綠衣人出手。

這一式,“金龜罩頂”確實既快又狠,雙掌兩足同時貫足了真力,居高臨下霍地自空投下,宛若鷹擊長空,看來功力至猛。

大傢伙俱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止嚇得呆住了。

座頭上的綠衣人此刻正自端茶自飲,猛可裡見他右手振處,蓋碗內的茶水茶葉一股腦地全數傾出,變為千百飛星反迎著左莊身上兜了過去。

雙方的勢子都快到極點。

任何人想不到,也萬難相信,以左莊具有這身功力之人,竟然會被小小的半碗茶水給擊退,擊傷。

隨著左莊發出的一聲慘叫,他那張開四肢的巨大投影,驀地在空中一個倒仰之勢,接著即被四平八穩地倒摔了出去。

“噗隆通!”一陣巨大的響聲,壓碎了一張茶几。

左大鏢頭的身子,在地上折了個斤斗,霍地欠身坐起,只見他滿臉鮮血,豈止是滿臉,簡直全身上下全都為鮮血所浸滿,宛若一個血人似的,瞪著一雙大眼睛,話不曾說出半句,頓時倒地昏死了過去。

大廳裡所有人目睹如此,俱都被這番舉止所鎮住了。

綠衣人緩緩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這個人實在是一個相當沉著、陰森而諱莫如深的人物,只看著他臉上含蓄著的那種笑,簡直就難以判度他的下一步將要如何了。

胡、侯、趙三個人眼看他如此的神威,俱都由不住心裡一陣發毛,一時不禁相繼向後節節後退。

胡九爺退到了一張座位處,情不自禁地坐下來:“你……你想怎麼樣?”

侯三爺也開腔道:“告訴你,漢……漢陽府可不是好撒野的地……方。”

柳大眉以及一群野草閒花,更是嚇得擁擠一團,人人臉上變色,抖成一團,較之先前的打情罵俏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胡九爺終於又回覆了他的自信與尊嚴,用力地拍著椅子手把,打著官腔道:“你可要想明白一點,這裡官私兩面都有我的人,你要是敢心存……不軌!嘿嘿!你可是討不了什麼好的。”

綠衣人笑靨如故,只是端的是“笑裡藏刀”:“你最好閉上你的嘴,還有你,你!”

三個“你”不用說,一定是代表了眼前的三位大爺,隨著他手指之處,三位大爺果然就安靜了下來。

綠衣人笑了笑道:“蠟燭是不點不亮,有些人天生的賤骨頭,你的刀不架在他脖子上,他休想聽話!就像你們閣下幾位。”

侯三爺在位子上挺了下肚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要急!”綠衣人慢吞吞地道:“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來談一筆小買賣。”

胡九爺翻了翻眼皮道:“我們素不相識,有什麼買賣好談的?”

趙二爺轉過臉看著胡九爺道:“胡兄,我看得請府臺衙門的劉師爺來。”

話才出口即聽得綠衣人一聲朗笑,三位大爺頓時心頭一寒,一齊注視過去。

“說得好!”綠衣人收斂住笑聲,緩緩地道:“其實也不勞費心,下一步,我跟著也就會去拜訪府臺衙門,也許你們還不知道!除了府臺衙門之外,我還有一筆大買賣要跟紫禁城裡的皇帝大佬倌談一談呢!當然這是一筆很大的買賣,眼前與你們無關,也就用不著多談了。”

三個人由不住又交換了一下眼光,心裡像是著了一記悶棍一樣的不自在。

胡九爺半天發出了一聲嘆息,頻頻冷笑道:“誰叫我們今天落在了你的手裡呢,大不了捐幾個錢吧,沒什麼了不起。”

趙二爺也寒下臉道:“既要人家拿錢,態度就要好一點。”

綠衣人一笑道:“所以我一直都是帶著笑臉。”

“這不是笑不笑臉的問題!”侯三爺拍著他鼓膨膨的肚皮道:“錢的事情總得要人家心甘情願呀!”

“那你就錯了!”綠衣人半笑不笑地道:“真要你心甘情願那就談不上是‘不樂之捐’了。”

“不樂之捐!不樂之捐!哼哼!”胡九爺也挺了一下他的大肚子:“說吧,只要不太過分,我們給你就是。”

綠衣人皺皺眉道:“這可難說,好吧,我這就先向三位不樂之捐啦。”

一面說著他一面轉過身來,走向原來的座位處緩緩坐下,回身招招手道:“三位請過來一下。”

三個人對看了一眼,一臉不情願的表情。

胡九爺第一個欠身站起來,其他二位也只好跟著站起,三個人悻悻走過來:坐好。

眼看著一場兵爭似已結束,鴇兒柳大眉才從駭慌驚悸中恢復了正常,她那善於討好的一張臉,立刻佈滿了笑容。

堆著驚悸猶存的笑,她拍了一下手,道:“來呀,給大爺倒茶,侍候著,上煙!”

奈何那幾個早已受驚的姐兒,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湊這份熱鬧了,儘管是鴇兒頻頻拍著她那雙粉團兒的玉手、卻只是你推我我推你亂作一團,誰都像腳下生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動一步。

柳大眉正要裝聲作態地罵上幾句,卻被綠衣人異常明亮的一雙眼睛制止住了。

“對了,鴇姐兒,你過來,這裡也有你一份兒。”

綠衣人看著花俏的鴇兒,雖是笑臉洋溢,卻有其不怒自威之處,柳大眉在他的目神裡,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請坐下。”

柳大眉真的就坐下了。

這當口,只聽得地上發出了沉重的出息之聲,敢情先時昏倒在地的那位金獅鏢局的大鏢頭左莊,已然幽幽地醒轉過來。

鐵牛李趕忙上前侍奉著,雖然他自己看上去也夠狼狽的。

“哼,他醒的倒正是時候。”說話時,綠衣人的眼睛,直直地盯在了鐵牛李的臉上:

“勞駕,請把左大鏢頭攙過來坐下。”

鐵牛李不敢不遵,看看左莊一身血漬,卻又有些害怕:“總鏢頭他傷得不……不輕。”

綠衣人點點頭:“當然不輕,不過,放心,他還死不了就是了,死了我這個不樂之捐就捐不成了。”

鐵牛李不敢不聽,一面點著頭,一面把受傷的左大鏢頭攙過來,扶著他坐下,又送上了茶。

左莊三魂幽幽醒轉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的情形,心裡自然有數,只氣得頻頻嘆息不已,卻是說不出一句話,勉強地喝了兩口茶,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喝了。

綠衣人看看鐵牛李,冷冷地道:“你可以退下去了,我擔保他絕對死不了就是了。”

鐵牛李忙自退開一旁。

左莊伸手擦了一下臉上的血,圓瞪著兩隻眼,正想翻身站起來,忽然覺得當胸軟麻穴道上微微一麻,情不自禁地又向後軟了下來。

卻見綠衣人正用一隻手指頭指點著他,道:“你還是老實一點地聽著好,何必自討苦頭呢。”。

說完了這兩句話,放下了手,左莊才又失去了胸前那種麻軟的感覺。

左莊頓時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似地癱在了椅子上,他心裡敢情有數得很;從剛才那番動作上判來,對方這個綠衣人明是內功己臻至極點的人物,表面上若無其事的幾下指點,暗中卻有“隔空點穴”的秘招在內,很明顯的正是暗示對方“還是乖一點的好”。經此一番示警,左莊可就真的不敢再有異動了。

綠衣人乃自慢條斯理地目注向距離自己最近坐處的胡九爺,含著笑道:“閣下的家財,頗是可觀,本地有五處買賣分號,另外九江有三處大窯,買賣大得很,長江幾省都有你的生意。”

胡九爺一怔,想說什麼,卻被綠衣人的手勢止住了。

“你不必多說,我們的調查清楚得很,依閣下的家財,光只是現銀,少說也有七百萬兩之數。”

胡九爺臉色又是一變,因為對方所報出的這個數目,顯然把他摸得太清楚了。

“因此,我們向你開出的這個數目,還不至於讓你為難。”

胡九爺挺了一下肚子,冷笑道:“多少?”

“一千萬兩。”

“多少?”胡九爺顯然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千萬兩!”綠衣人慢吞吞地道:“這個數目,你是一定可以拿得出來的。”

“荒……唐……”胡九爺大聲道:“我的全份家財才不過是七百萬兩,你就要我捐出一千萬兩?”

“不錯!”綠衣人道:“我說的七百萬兩,只是你的現金,並不包括你的那些房屋和存貨。”

胡九爺大叫道:“難道你要我變賣產業,變成一窮二白?簡直是荒唐!”

“不錯,我們正是這個意思!”綠衣人臉上開始失了笑容:“你的那些產業,原本還可以值上千萬兩之數,只是急切間變賣,最少要打一個對摺,所以只能算五百萬兩,你雖是標準的一個奸商,但是早年倒還刻苦過一陣子,剩下的兩百萬兩銀子,其中大半數還要用來解散手下的夥計,餘下之數,如果你能節省一點、後半輩子應該還不成問題的。”

胡九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個勁兒地冷笑著!“哼哼!你以為,我真的會照你的話這麼做麼?”

“你最好聽話。”

“如果我不聽話呢?”

“那就不太好了!”綠衣人喃喃地道:“只怕你得不償失,因為那麼一來,你將要失去另一隻胳膊。”

胡九爺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道:“另一隻胳膊?”

話才出口,即見綠衣人右掌隔空而出,凌空一擊,隨著他的手勢,空中傳出了猝然的一聲尖銳破空聲,緊接著隔座的胡九爺一聲慘叫,一隻鮮血淋漓的胳膊,竟自齊肩被切了下來。

這番舉止,不啻大出在場各人之意外,俱都被嚇得魂飛魄散。

眼看著胡九爺身軀一陣於戰抖,鮮血直湧而出。

然而綠衣人的一切行動,皆出自事先的安排,從容得很,只見他右手猝抬,隔空一連指了幾下,用“隔空點穴”的手法,把對方穴道止住,血液立刻止住了外溢,胡九爺身上的痛楚,顯然也大為減輕,由於失血不多,痛楚不劇,雖然失去一臂,竟然沒昏過去。

胡九爺抖顫得厲害,簌簌自椅子上站起來:“大俠……饒命……饒命……”

一邊說,“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給……我給……只求你饒我這條命。”

“我不要你的命,記住,十天以後正午之時,在你府上見面,一千萬兩銀子,分列十張銀票,要各大埠通用的‘正通寶’銀號的。”

“是是……我記住……記住了……”

綠衣人冷冷一笑,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胡九爺叩了個頭,抖顫著身子站起來,幾乎是直著嗓子吆呼他的聽差的:“張才,狗奴才……快來。”

張才應聲跑過來,看起來比他主人更害怕,全身上下抖成一團。

“快……扶著我……叫他們套車。”

張才攙著主人哆哆嗦嗦地跑出去一半,胡九爺才想起還忘了拿他的那隻斷臂,又回過身來。

綠衣人笑道:“你還指望著這隻斷手能夠接上去麼?不過,帶回去作個紀念也好。”

張才用衣服包著那隻斷手,主僕二人一般地顫抖。

“記住,半個月內日敷‘金瘡散”不使流血,不能見風,再找傷科大夫好好瞧瞧,要不然你這條命可不容易保住。”

這番話出自綠衣人像是開玩笑般的口吻裡,卻把這位有瓷器大王之稱的胡九爺嚇得三魂出竅,一個勁兒地打著哆嗦,嘴裡一連串地應著,在他那個跟班的張才攙扶之下,匆匆離去。

這一次看門的黑衣童子不再阻攔,等他二人離開之後,又恢復原來位置站好。

大廳內這一霎,真可算得上鴉雀無聲。每一個人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尤其是侯、趙、左這三位大爺,幾乎都嚇癱了。

綠衣人一雙眸子緩緩地轉向他所要“不樂之捐”的第二位,東楚錢莊的侯三爺。

侯三爺就像吃了菸袋油子似的,一個勁兒地抖個不停:“大俠……客……饒……命……

我……我……”

侯三爺差一點兒就快縮到椅子下面去了。

綠衣人點點頭道:“你們四個人在漢陽城,論家當兒都有的是,吃喝玩樂真是享盡了人間福氣,人不能一輩子老是享福,從現在起,我想就是你們受罪的時候到了。”

“我……大俠……要多少錢我都給……只求你……不要毀了我……”

綠衣人“哼”了一聲,一笑道:“我很清楚,你的錢莊是專門放高利貸起家的,各大埠都有你的分號,你還有個外號叫‘吸血蟲’是不是?”

侯三爺呆怔了一下,用力地搖搖頭道:“不不……大俠客你千萬不……要相信,我……

的錢莊生意再本分也沒有……不信你可以問問他們……”

一面說,頻頻顧左右的趙、左二位道:“是……不是?是不是?”

只可惜他們兩個人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江,各懷鬼胎,顧自己都來不及了,哪裡還顧得了他?

侯三爺幹擠著兩隻眼,那副樣子簡直就像是要哭了出來,顯然這“不樂之捐”的滋味確是不快樂得很。

綠衣人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我也給你十天的時間,八百萬兩銀子,十天後午時,我會準時拜訪。”

“八百……八百萬兩?呀!老天……”侯三爺殺豬也似地叫了起來。

“你拿得出來的。”綠衣人話聲出口,右手倏地凌空而出,空中傳出來一聲尖銳的劈空之聲,和先前的胡九爺沒有什麼兩樣,侯三爺一隻左臂齊著臂根斷了下來,緊接著綠衣人五指虛按,以奇異的“隔空打穴”手法打中了侯三爺身上五處穴路,為他止血、定痛,侯三爺再次殺豬般地叫了起來。

綠衣人喚來了侯的隨從,把他立刻攙扶出去,他的眸子接著轉向大元米號的趙子方趙二爺。

趙子方不等他開口,先自撲通跪倒在地,如喪考妣地哭了起來:“我的米號只值一百萬兩銀子,大爺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不錯!”綠衣人緩緩地道:“你的家當是比他們少了一點,但是你私藏的米卻是很可觀。”

趙二爺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哭著:“可是大爺……我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呀……前年我還賑過災,捐過米……”

綠衣人一笑道:“也許你說的都是實話,但是你告訴我這些又有什麼用?我不是在審案子,這一點你先要弄弄清楚!五百萬兩,限時七天!情形跟以上兩個人一樣!你快回去準備去吧。”

趙子方知道多說無用,磕了個頭,趕忙爬起來。

當他眼睛與對方眼睛接觸的一霎,綠衣人奇快地遞出了他的雙指。

可真是驚心動魄的一霎,隨著綠衣人的一雙手指凌空挖處,一對鮮血淋漓的眼珠子已自趙老二的眼眶子裡滾了出來。

姓趙的像冤魂附體地鬼叫著,一時頻頻打起轉來,自有他的手下將他攙了出去。

“現在該你了……”綠衣人深湛的目光盯向左莊。

左莊前受巨創,兀在傷痛之中,只是他畢竟是習武出身,儘管面臨著生死存亡的一剎那,仍有其“寧折不彎”的個性。

面對著綠衣人的炯炯的目神,他冷冷笑著道:“不樂幫的手段果然陰狠毒辣,今天我總算見識了。”

綠衣人微微一笑道:“那是你一直沒有遇見過,我們的手法一向如此,百十年來並無改變。”

“可是,我耳朵裡只聽過貴幫的三位幫主,卻不曾聽說有閣下這麼一位。”

綠衣人笑了笑:“你說得很對,過去的幾次捐款,一向是由三位幫主親自收取,只是最近因為三位老人家春秋已高,所謂‘有事弟子服其勞’,我不得不勉為其難了。”

“哼哼!”左莊氣忿填胸,幾乎為之氣結地道:“這就難怪了……朋友,你報出個萬兒吧。”

綠衣人一笑:“由於我出道太晚,到現在江湖上知道我的人還不多,有幾個不耐煩的朋友,都管我叫‘無名氏’,也有人叫我‘不樂君子’,因為凡是我去的地方,人家都很不快樂,這倒也不是假話,隨便你怎麼稱呼我都行。”

左莊勉強挺了一下身子,十分悽慘地笑道:“你們不樂幫這種行為,又和強盜有什麼區別?”

“多少還是有些區別的!”綠衣人喃喃地道:“強盜喜歡殺人放火,比較起來,我們要文雅得多。”

左莊一直在大聲地出息著,聽到這裡呼息聲更大了。

“君子服人於德,小人服人以力……哼哼!”他徐徐道:“你……怎麼配算為不樂君子?”長長嘆息了一聲,他無限氣餒地道:“我活了這麼大,確實還是第一次見過,天下武林中,竟然會有這麼……一個幫派……嘿嘿,不樂幫……不樂幫!”

綠衣人道:“關於這一點並不稀奇,很多人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

左莊忿忿地一哼,道:“說吧,要多少錢?”

綠衣人那張笑臉,忽然罩上了一片鐵青:“我們不要你的錢。”

“不要?”左莊冷笑道:“不要錢?”

“我要你的命!”綠衣人道:“天下沒有人能嘲笑不樂幫,你更不例外。”

話聲出口,陡地一掌劈出。迎合著綠衣人遞出的掌勢,左莊忽地發出了一聲悶咳,嗆出了一口鮮血、整個身子直向後倒了下去。

大廳內發出了一陣驚叫聲,膽小的姑娘們都哭出了聲音。鴇兒柳大眉只嚇得兩片手骨嗑嗑地直響,雙腿一軟,再也支持不住,頓時倒地昏死了過去。

漢陽府府臺衙門花廳,午夜時分。

顯然有什麼非常之事正在討論著,兩扇廳門緊緊關閉著,十數名府衙的捕役一個個刀出鞘弓上弦,一副如臨大敵模樣。

曹羽與他幾名得力的手下,一字形地排坐在鋪有猩紅緞墊子的太師椅上,比較起來,那位官居四品的府臺正堂卻反而屈坐下首,敬陪末座了,本來也是,在這群朝廷秘密組織特別人物眼睛裡,一個知府又算得了什麼?

官拜內廠提督的曹羽,不用說高高在上,身邊左右是郭、姜兩位都衛,另有兩位身佩金星的藍衣衛士分坐在郭、姜二人身邊,看上去來頭都不小。

漢陽府的知府劉華雲,同著新領漢陽“神機營”的武官包大勇,各居下首,另陪未座的是師爺方松和“神機營”的“副將”馬準。這等人聚集一堂,當然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看來氣氛森嚴。

高居中座的曹羽,微微皺著一雙濃眉,官氣十足地道:“這件案子,我們原是不打算驚動地方的,現在既然在漢陽出了岔子,你們當然脫不了干係,你們要負完全的責任。”

知府劉華雲拱手道:“大人請放寬心,卑職一定會同包大人盡力而為,短日之內將打探結果向大人回報。”

曹羽嘿嘿一笑道:“你有把握麼?”

“這個,”劉知府一臉為難地苦笑著:“卑職盡力而為,想叛王家小,婦人幼兒,就算藏躲也是不易,卑職只要派人挨戶嚴加檢查,料必有蛛絲馬跡可供搜索。”

曹羽點點頭道:“這倒是一個方法,只是對方要是有意藏躲,只怕打探不易,無論如何,你趕快張羅著去辦吧。”

劉知府又應了一聲是,即抱拳道:“大人等一行來得突然,下屬與包大人都不及趨迎,尚請海涵。”

那位神機營的千總包大勇也站起來抱拳道:“卑職與馬副將迎駕來遲,五位大人請不要見責。”

曹羽冷冷哼了一聲道:“去歲紫禁城八營神機秋校之時,本座親恃御駕,親眼見過這等火器的厲害,這一次說不定我要借重你的神機營用用。”

包大勇抱拳一禮,道:“卑職遵命,不過……”

曹羽道:“不過什麼?”

包正勇輕咳一聲道:“大人既是親侍御駕秋校神機之人,當然知道神機營的官兵非有皇上的旨意是不便出動的!”

曹羽冷笑道:“本座這次前來,便是奉了劉、谷等大人轉奉聖上的旨意……嘿嘿,包大勇,莫非你還要伸量一下這內廠提督的權力到底有多大麼?”

包大勇臉色一變,後退躬身道:“卑職不敢。”

曹羽哼了一聲道:“這就是了,從今天起,你的神機營要隨時待命,聽候郭都衛郭大人的調遣,萬一調度不力壞了本座的大事,嘿嘿……包大勇,你這個‘千總’的官,可就別想混下去了。”

“是!”

包大勇驚嚇得額角直冒冷汗,頻頻後退抱拳不已,忙自轉向左側的那位郭都衛,抱拳請示。

郭都衛似乎比他的主子曹羽更加地難說話,他鐵青著一張臉,未開口先冷笑幾聲:“包千總!”

“卑職在。”

“趕明兒個,我要瞧瞧你的神機營到底有多厲害,就照著上次紫禁城演習的那個模樣,也來上這麼一次,也讓我這個沒見識的土包子開開眼。”

“這……”包大勇一時驚得愕住了。

“怎麼,包大人你還有什麼礙難麼?”

“這……”包大勇的眸子轉向劉知府:“劉大人!這件事施得麼?”

話聲未完,那位職領內廠二品都衛的郭大人,手拍椅把子,一聲冷叱道:“放肆!”

包大勇後退一步,躬身拱拳,但卻是圓瞪著一雙眼,大是忿忿不平,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樣子。

一旁的劉知府卻為之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為官甚久,早已達練官場,對於這些大內侍衛的跋扈擅越早已清楚,更何況當今天下正是劉、馬、谷等幾個太監當家,曹羽等一干人,無異正是這些人最得力的一群走狗,一個鬧翻了,那還了得?不要說包大勇的這個神機營幹總的官兒保不住,自己的四品前程,怕不也為之連帶動搖。

當下一見郭都衛發怒,慌不迭上前抱拳道:“郭上差請息雷霆,包大人新自震邊衛調來敝府不久,有些事情還不大明白,待下官私下開導與他,他也就知道了。”

“嘿嘿!”郭都衛強收怒容,礙著身邊的頂頭上司在座,有些話不便出口,只是冷笑不已。

曹羽道:“這也是你們為朝廷立功的機會,要是能把叛王家屬擒獲,論功行賞,便是你們的福分。”

劉知府拱手道:“全憑大人恩典,列位大人多多關照。”

“哼!”曹羽的話還未說完,接著冷笑一聲:“要是因為你們怠忽職守,不全力合作,壞了大事,論罪行罰,只怕你們也是擔待不了!兩者輕重,劉大人,包乾總,你們自己衡量衡量。”

這幾句話只說得知府劉大人與“神機營”的包乾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連連打躬稱是不已。

曹羽冷著臉,微微點頭道:“我們在這裡暫時住上幾天,有什麼事可以就近聯絡,天不早了,你們先退下去吧。”

劉知府才算舒了一口氣,目光一掃身邊那位行伍出身的包大勇一眼,二人相繼上前恭敬告退,帶著他們的人,匆匆退了出來。

離開花廳之後,包大勇直眉豎眼地嘀咕著:“這幾位爺兒們可真是難伺候,要依著我的脾氣,就跟他們來個相應不理,除非有聖上的旨意!嘿嘿,看他們又能怎麼樣?真是欺人太甚。”

劉知府看了一下左右,苦笑道:“包兄這就有所不知了,這些爺兒們千萬開罪不得,別說那姓曹的我們開罪不起,就是他手下那幾個佩有星星的衛士,哪一個咱們也惹不起。”

說到這裡,把聲音有意放低,趨前一步,附向包大勇耳邊道:“包兄也許不知道,這些東西過去出身不高,殺人放火什麼事他們都做得出來,惹他們幹什麼,我們犯不著,好歹虛應聲勢,把他們侍候完了一走了事。”

包大勇先是一怔,隨即嘻著一張大嘴道:“行,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有一手,看起來真有你老兄一套,只是,老兄,要是鄱陽王全家大小抓不住,我們豈能脫得了干係?”

劉知府嘿嘿冷笑了兩聲道:“這是姓曹的拿話來壓我們,要是論罪他們才脫不了干係,我們也沒有接到朝廷的一紙公文,只是面子上不得不敷衍他們罷了。”

包大勇連連點頭道:“高明!高明!老兄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比我這個拿槍桿子出身的人實在是要高明得多了,佩服!佩服!”

儘管狼虎當道,作官的硬是有他們一套,以不變而應萬變,不得不令人佩服。

花廳裡現在所剩下的幾個都是自己人了。

千手太歲郭元洪郭都衛深深皺著眉毛,轉向曹羽道:“大人真以為劉知府這些傢伙能幫上忙?”

曹羽苦笑了笑:“老實說,我現在很是苦惱,我們現在所面對的,並非是鄱陽王的一家大小,而是十分棘手的一個江湖組織。”

“大人指的是不樂幫?”

曹羽黯然點點頭,臉上顯現著陰森的笑。

鐵臂神姜野薑都衛冷哼一聲:“如依著卑職之見,那一夜我們實不該輕易撤離,小小一個江湖幫派,難道還能與朝廷作對不成?”

曹羽冷笑搖頭道:“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清楚麼!這個不樂幫實在是極難應付的一個組織,我們何苦招惹!”接著他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只希望鄱陽王那一家人不是落在他們手裡就好了,要不然那可就要大大費事了。”

“千手太歲”郭元洪道:“我就是想不通,不樂幫為什麼要插手管這閒事?”

姜野冷笑道:“這個你還會想不通,還不是為了錢麼,說不定那三個老怪物一時心血來潮,想借著這批人質來給我們做一批生意。”

曹羽吟哦著點點頭道:“有道理,唉!我當時竟然會沒有想到這一點。”

另一位金星衛士,“雙手飛石”夏元之,卻是心細如髮,試詢道:“觀諸那一夜情形,大人對那個‘無名氏’的態度甚是禮遇,莫非大人原來就與他認識?”

曹羽不大自然地“哼”了一聲,卻是不曾回答。

千手太歲郭元洪立刻岔開道:“果真要是無憂公主這些人落在了不樂幫的手裡,我們下一步又該如何?”

曹羽嘆了一聲道:“但願不是如此,否則那將是一件頭痛之事。”

頓了一下,他接下去道:“不過,這個謎底我們很快就得揭曉,如果鄱陽王家室一行真的落在了他們手裡,我預料下一步他們將要派人來與我們聯繫。”

話聲方住,即聽得廳外傳來一陣子亂囂,像是門衛的喝叱聲,只是正當各人凝神傾聽欲待喝間時,聲音卻又沒有了。

曹羽目光一掃身側的雙手飛石夏元之,後者立時會意,足下一個墊步,已飛快地襲向門前,伸手拉開了廳門,廳門乍開,卻與外面站著的那個人成了臉對臉地照了盤兒。

夏元之一驚之下,腳下一個踉蹌,禁不住後退了幾步,門外人卻把握著這個機會,就勢邁步而入。

白臉,濃盾,一身黑衣,瘦削的個頭兒,這副長相,對於在場的幾個人來說,都談不上陌生,敢情他正是那夜樹梢現身,“無名氏”手下的“報財童子”。

夏元之怒叱一聲:“大膽!”腳下一個上步,用“雙撞掌”的掌法,突地直向對方前胸擊來。

黑衣童子當然不是弱者,迎合著對方的掌勢,雙掌同出,四隻手掌交迎之下,夏元之身子已經飄飄倒退出丈許以外。然而,另一名金星衛士鐵臂神姜野卻自他身後疾撲過來,出掌如刀,一掌直向黑衣童子肩上劈下來。在如此兩名大內高手的夾擊之下,來入黑衣童子不得不側面閃開。千手太歲郭元洪也快速迎上去。

“且慢!”曹羽一聲喝叱:“你們住手!”

三位出招的高手各自收招後退了一步,連同廳內另一名金星衛士,“飛天星”桑鬥,四個人各峙一角採取緊迫收縮之陣,牢牢把來入黑衣童子看在當中。

黑衣童子臉上並不現絲毫驚慌,上前一步,向著正面的曹羽拱了拱手,退後一步,即由身上取出一封函件雙手遞上。

曹羽伸手接過,看了一眼道:“原來你是下書來的。”

黑衣童子點點頭,倏地轉身待去,卻被眼前的四名大內衛士緊緊看住。黑衣童子才自踏出一步,又覺出眼前情勢不對,倏地又後退回來,雙手平伸下搭,擺了一式中原罕見的奇怪招式,一雙小眼睛骨骨碌碌只是在四人身上頻頻打轉不已。

這時曹羽已看完來書,冷冷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想不到貴幫的人居然吃到了我的頭上,這一次你主人的用心看來是白費了。”

黑衣童子陰森的臉上,仍然是木訥不著表情,只伸手向外指了一下,又拍了一下前胸。

曹羽冷笑一聲道:“我原本是可以讓你回去的,只是令主無名氏竟然會用如此卑鄙的手法來對付我,說不得我曹某人要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了。”面色一沉,喝道:“給我把這小子拿下來。”

話聲出口,姜野足下一滑,已暮然欺身過來,右手二指駢處,直向對方啞童關元穴上點來。

黑衣童子想也知道當前這幾位主子不是好相與,臉上顯現慌張,嘴裡啞叫了一聲,己旋身右側,雙掌同出,直向當前另一武士飛天星桑鬥一雙肩頭上力按下來。

他兩手十指張開,活像是兩把鋼鉤,十指尚還離著桑鬥甚遠,後者即覺出肩頭上一陣疼痛難當,足見這少年童子十指上功力了得。

桑鬥心裡一驚,退身閃開,低叱一聲,旋腿直踢黑衣童子下盤。

黑衣童子無意糾纏惡戰,一心只想著離去。桑鬥身子閃開,正中下懷,當下啞嘶一聲,雙足頓處,疾若箭矢也似地直向窗外縱出。

然而這一干大內高手都決計不容他再能脫逃。

黑衣童子身形方自縱落窗前,迎面的千手大歲郭元洪霍地一掌擊出,這一掌端的力道十足,彼此距離又近,萬萬難以閃開,前者被擊得一個倒仰,向後翻了出去。

猛可裡又著了姜野一拳,黑衣童子身子尚未站定,再次地栽了出去,“碰”的一聲,撞擊在壁角,差一點昏了過去。

不包括曹羽在內的四名金星衛士,幾乎是同時自四方進身逼上,死死地把對方看死在壁角里。

黑衣童子劇烈地喘息著,那副樣子真象是急了,兩隻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已,只是一時卻又無可奈何。

一旁的曹羽目睹如此,嘿嘿一笑,緩緩走過來道:“小子,你認了吧,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且把你先行拿下來,看你主人是要你不要?”

話聲方歇,壁角的黑衣童子倏地發出一聲怪叫,陡地掠身而起,背脊幾乎與花廳的天花板接觸,活似一隻穿梁的燕子,直由千手太歲郭元洪頭頂上掠過來,待向廳門穿出。

然而,曹羽卻不容他如此。

本來曹羽還自持身分,不願向對方出手,這時見狀一聲怒叱道:“你敢!”

雙肩甫晃,出掌如電。黑衣童子的身法已具奇異,只是在這位曹老爺子眼睛裡,卻不能逞強,曹羽這一掌看似平常,其實卻變化萬千,黑衣童子雖詭異莫測,亦不能逃過。只聽得“嘭”的一聲,打了個正著。

黑衣童子身子就像球也似地被彈了出去,“咔嚓”一聲,震碎了一扇窗戶。

這一掌直把他打了個滿臉發花,鮮血四濺。

然而這小子硬是有股不倒的勁兒,在連番中掌受擊的重創之下,猶自不忘脫身逃走。隨著他身子一個倒仰之勢,陡地揚手打出了一掌五色石子般的東西。只聽得一陣子劈啪聲響,先是火光乍現,緊接著瀰漫起滿室彩煙,在場各人,雖然都當得上武林中一流身手的人物,尤其是曹羽更是自負了得的人物,奈何卻被黑衣童子這一手障眼法兒所騙。

他們雖然在江湖甚而官場中都歷練豐富,但是對於黑衣童子眼前所打出的這一掌奇怪物件,卻是以前所不曾見過,怔得一怔,已失了先機。

曹羽首先覺出不妙,暗忖不好!身形乍閃,飄身而出,來到了廳外。其他四人亦先後衝出。

五個人先後來至廳外,但只見明月光字,夜涼如水,卻已失去了對方黑衣童子的蹤影。

曹羽冷笑一聲,肩頭輕晃,躍上了屋頂,其他四人也先後自不同角度躍起,相互在附近察看一週,依然是不見對方絲毫蹤影。

一行人轉回大廳時,才發覺那一排宮紗吊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燈下站崗的四名官兵一個個瞠目結舌,敢情早就被人給放倒了。

曹羽打量著,只氣得臉色發黃,卻是一言不發。

郭都衛過去察看了一下,回頭道:“是被人點了穴了。”

顯然是黑衣童子方才來時所為,五個人誰也沒有再開白說話,心裡的那股子窩囊可就不用提了。

郭元洪隨即施展手法,把被點了穴的幾個人給解救了過來,一行人轉入花廳。

花廳裡兀自瀰漫著仍未消逝的彩煙,五位聲勢顯赫、身手傑出的大內高手,竟然會在對方一個不見經傳的啞巴少年手裡吃癟至此,傳揚出去,勢將落人笑柄。

曹羽一肚子彆扭,一句話也不說,徑返住處休息去了。

※※※

夜店,青燈,再加上絲絲秋雨,給人無限淒涼的感覺。

公主朱翠如今是真正的淒涼了。她佇立在窗前,悵望著軒窗外的雨絲,一行芭蕉被雨水刷洗得綠油油的,“老福林客棧”五個字,分寫在五個油紙燈籠上,串成一串,在夜雨裡分外顯眼,不眠的蝙蝠只是來回穿梭地飛掠著,襯以長巷外老是敲個不休的梆子聲,這調調兒確實太寂靜了。只是呆呆地向窗外看著,腦子裡像是一團亂絲,要想在這麼多的糾纏裡清理出那亂絲的頭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即陷入到這種莫名、無奈的困境裡,心情的愁苦,早已使她頰間失去了笑靨,那雙慣於微微向上挑起、代表喜悅的雙眉,也很久再也不曾挑動了。

整整一天,直到現在為止,她不曾吃過一點東西,“憂愁”竟使她忘記了飢餓,直到這一陣梆子聲,才使她覺出了腹中的真空。

過去幾天以來,她每常在夜深人靜之際步出屋外,在這個專賣夜點的小餛飩攤子上來上一碗什麼,一碗素面滴上點辣椒油,就著兩條藕片糟小魚,似乎很有個味道,最能合她的口味。今夜,她卻有些懶得動了,只是禁不住那陣老梆子聲聲催人,似乎在催促她非去不可的感覺。

“去吧!一個人再悶下去,可真是要病了。”對自己說了這麼一句,她懶洋洋地由衣架上拿起了一領披風,拉開風門,頂著迎面的小雨,步出了屋門。

長巷口,一列梧桐樹下,支著兩大塊油布篷子,半里半外地擺著六七張桌子,十來條板凳,這就是“老吳”的麵攤子。

老吳這個山西大漢,圍著個油布圍裙,臉上紅得發亮,正在巷子裡冒著雨敲著梆子。打量著他的座頭兒,已有五六個客人,別看他的生意寒酸,不論天氣陰雨,就算是臘月裡下雪的天,也照常有客人照顧他的生意。老吳的麵攤子,這附近五十里內外,硬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朱翠一走進攤子,老吳的梆子也不敲了。

“大姑娘好呀!”老吳嘻著他那張生滿了黑鬍子的嘴笑道:“我就是等著你來哩。”

朱翠在一個冷座上坐下來,老吳拾起抹布,先使勁兒地抹了一陣桌子:“味道可好啦,我特別給你留下了兩隻沒敢拿出來。”

朱翠點點頭,遞上半個微笑道:“謝謝,那敢情好,我肚子倒是有點餓了。”

老吳嘿嘿笑了兩聲,挺了一下肥大的肚子:“我給大姑娘下一碗雪菜肉絲麵,再弄兩條小魚,來上兩酒驅驅寒,怎麼樣?”

朱翠搖搖頭說:“我不會喝酒,就改成茶吧。”

“好!”吳胖子說:“那就來一碗西湖龍井。”

說著他就轉過身子張羅著去了。

朱翠脫下了身上的緞子斗篷,裡面是一身湖青色的八幅風裙,腳下是同色水面天青的一雙緞子弓鞋,雖說是她特意避人耳目,挑最不起眼最不花俏的穿著,奈何大家如王族出身,畢竟是透著不凡,莫怪乎七八雙眼睛都直了。

吳胖子一面下面,嘴裡還不閒著:“噢!我倒是忘了,大姑娘你找著你娘了沒有?”

朱翠搖搖頭,說了聲:“沒有!”

越不想說話,對方的話還是越多。

端了兩盤滷菜來:“正格的,姑娘你一個人在外面,可是不大好!這兩天地面上可是不大安靜。”

朱翠揀了一片藕,慢慢送入嘴裡,一面細細地嚼著,乜過眼睛來:“有什麼事嗎?”

“赫!敢情可大啦!”兩隻眼睛左右瞟了一下,把頭向前湊了湊,吳胖子壓低了喉嚨:

“我給你說這些,大姑娘你可別害怕,要是害怕,我可不說了。”

朱翠心裡微微一動,只聽見那邊灶上“噗!噗!”連聲,敢情是面開鍋了。

吳胖子趕過去把面盛在碗裡,又為一位客人打了酒,切上菜,這才又轉回到朱翠座頭上。

“是這麼回事,”這一次他也顧不了對方怕不怕了:“聽說漢陽府最近來了一夥子厲害的土匪,嘿!可厲害啦!”

朱翠用眼睛表示了她的疑問。

吳胖子壓低了嗓子道:“南城的胡九爺,你聽說過吧!論財勢,嘿,在漢陽不數第一也數第二,你猜怎麼著?唉!一隻胳膊叫人給活生生剁啦。”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呢?”

吳胖子道:“為什麼?還不是為了錢!聽說叫什麼“快樂幫’的人。”

“你說錯了!”接口的是另一桌子上的客人:“不是快樂幫,是‘不樂幫’呀!”

說話的是四十上下的一箇中年漢子。

一身寶藍的夾袍子,白淨的麵皮,捋著兩隻袖子,裡面是白綢子的汗褂,顯然又是一個體面的人物。

吳胖子回頭看了一眼,一臉驚喜地道:“是常爺,你老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招呼一聲?”

姓“常”的臉上含著笑,打著一口冀省的口音:“是你這裡來了貴客,哪會瞧見我?”

一面說,他那雙深邃的眸子早已上上下下把朱翠打量了一個夠,臉上愈加地現出稀罕之色。

吳胖子趕忙過去招呼著,一臉笑道:“常爺真會說笑話,這位姑娘是外來的客人,就住在對面街頭上的‘老福林’客棧裡,嘿!我這就給您上酒,唷!說到菜,您可是來晚了,好菜都沒有了,給您湊合著切個小拼盤吧。”

姓常的一臉帶笑道:“隨便你呀,我只是一個人悶得慌,想來喝上兩盅,先弄壺好酒來吧。”

吳胖子答應了一聲,酒倒是現成,菜也現成,很快地就上來了,杯箸顯然不同一般,像是專為姓常的所準備好的。

朱翠方才在與這個姓常的一照臉的當兒,就覺出對方器宇不凡,不像是個市井之流。

雙方眸子再次交接之下,姓常的倒是挺有禮貌地欠下身子:“大姑娘你好。”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輕應了聲好。

吳胖子嘿嘿笑著走過來,向著朱翠道:“姑娘你或不認識,這位常爺就是世襲鎮武將軍常老爵爺的公子,人稱常小爵爺,他的府第就在頭裡,呶,就是那個大鐵門,可氣派啦。”

朱翠心裡微微一動,“鎮武將軍”常威她是認得的,一向是自己家裡的常客,倒是他的兒子,眼前這個人,她卻是第一次見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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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5:31 |只看該作者



據她所知,常威為官清正,他這個將軍之職,亦為父親所節制,自己母女此次落難,原計劃到他這裡暫避一時,後來想到距離大近,又怕株連他全家大小,才臨時改了主意,真是想不到竟然會在吳胖子的小麵攤裡碰見了他,雙方如論及本是世交,只是眼前卻不便明言,再者目下捉拿都陽叛王一家大小的流言,早已盡人皆知,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官場中只有利害而無道義,更不能不特別小心。朱翠心裡這麼思念著,情不自禁看了對方一眼。

這位常小爵爺要說是“小”可也不小了,總在三十七八、四十左右,軍功世家出身,器宇自有其開朗不同凡俗之一面,白皙的臉上洋溢著“慷慨激昂”,給人以正直公義的印象。

“還沒有請教姑娘貴姓?是本地人麼?”小爵爺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朱翠。

朱翠微微遲疑了一下,才吐出了一個“朱”字。本來她想隨便編上一個姓的,可是不知怎麼一來,還是說了實話。

果然這個姓,使得常小爵爺驚了一驚。只見他臉上立刻浮起了一片笑容。

“這是國姓呀,”常小爵爺含著笑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朱翠搖搖頭。

吳胖子在一旁接口道:“這位姑娘是來打聽她娘消息的。”

話才出口,卻被朱翠略似責備的眼神兒給制止住了。

“怎麼?”吳胖子一頭霧水似地:“是這麼回事吧。”

朱翠沒答理他,卻把眼光移向雨地。

常小爵爺笑了笑,舉杯自飲了一口,卻把一雙眼睛移向了吳胖子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吳胖子愣了一下,想起來才道:“哦,不是爺提起,我還幾乎忘了,剛才跟這位姑娘正說到那幫子叫什麼快樂不快樂的土匪,爺您就來了。”

常小爵爺點點頭道:“這件事我最清楚,不是快樂是‘不樂”不樂幫。”

“不樂幫”三個字一經出口,立時使得那位落難公主緩緩移過頭來,情不自禁地注視過去。

常小爵爺微微一笑,注向朱翠道:“姑娘可聽見過?”

朱翠搖搖頭:“沒有!”

常小爵爺道:“這話也是,別說姑娘你,就是我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聽過,江湖上居然還會有這麼一幫子怪人。”

朱翠杏目瞟向吳胖子,果然後者提出了疑問。

吳胖子迫不及待地拉過一張竹凳子坐下來,道:“爺,您還是說個清楚……什麼叫不樂幫,這是一幫子什麼樣的土匪?”

常爺哼了一聲道:“你剛才跟朱姑娘說得不錯,南城的那個胡九,真的是叫人把胳膊給剁下來啦。”

吳胖子翻著眼,嚥了口唾沫道:“這可真是……這事我也是聽人說的,聽說不只是胡九爺一個人,還有……”

“還有東楚錢莊的侯三,大元米號的趙子方……”常小爵爺一口氣說出來:“就連我們漢陽府知名的金獅大鏢頭左莊,也在幾天前遭了毒手,橫屍在美人莊,哼哼,這一下子,漢陽府可有得好忙的了。”

吳胖子聽到這裡,就像一尊泥菩薩也似地呆在凳子上了,半天吭不了聲。

“老天爺!”過了老半天,他才吐出了這麼一句。

常小爵爺隔座舉杯,向著另座上的朱翠道:“姑娘遠來尋親,單身在外,要多多保重,我敬你一杯。”

朱翠道:“常先生請不要客氣,謝謝您!”以茶代酒,她也喝了一口。

常小爵爺放下酒杯道:“朱姑娘金枝玉葉,不像是尋常人家。”

朱翠心裡一驚,表面卻絲毫不現驚慌,搖搖頭,淺淺笑道:“常先生抬舉了,事實上我慣走江湖,倒也不是什麼嬌生慣養。”

常小爵爺“啊”了一聲,像是有點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似的,那雙充滿了費解的眸子,只是在對方身上轉動不已。

“常先生!”朱翠直言不諱地道:“你剛才說到的那個不樂幫,莫非是傳說中來自南海那個不樂島的一群人?”

“這個……”常小爵爺搖了一下頭,道:“我倒是不清楚了!怎麼姑娘也聽說過?”

朱翠點點頭道:“聽過一點。”

常小爵爺哼了一聲道:“這幫子人也未免太無法無天了,居然目無官府,公然勒索,真是太不像話了。”

朱翠道:“常先生可以說得清楚一點麼?”

常小爵爺道:“詳細情形我並不十分清楚,不過我知道這兩天官面上很緊,聽說……”

下面的話“呼之欲出”卻又臨時吞在了肚子裡,頓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姑娘也許不知道這些匪人作案的手法實在毒辣得很。”

吳胖子連客人都顧不得招呼,伸長了脖子專心的在聽。小麵店裡其他的幾個客人,也都聽出了神。

常小爵爺似乎後悔有此一說,為了不使這麼多人失望,只有一道其詳了。

“是這樣的,這些上匪聽說每幾年就要出來作一次案,叫作什麼……不樂之捐……”冷笑了一下,他又接下去道:“他們作案的手法,是先找到一些有錢的人,然後開出價錢,定下日期,到時候對方照給也就罷了,要不然就殺人家性命,名叫‘不樂之捐’,真是荒唐極了!”

“老天爺!”吳胖子又叫了這麼一聲:“難道官府都不管?”

“這些子酒囊飯袋!”小爵爺想是多喝了兩杯酒,更加地放眼無忌:“不是我罵他們,這些衙門裡的東西,平常見了老百姓,厲害得不得了,真要遇見了厲害的人,他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哼!”喝了一口酒,他放下杯子:“不過我聽說‘不樂幫’的人都有一身好功夫,這也就難怪了。”

放下了杯子,常小爵爺發覺到太多的眼睛在注視著他,便推杯站起來,由袖子裡拿出了一小錠銀子放在桌上:“這位姑娘與各位座上朋友的賬,由我付了。”

吳胖子一怔道:“爺,您這就走?外面還下著雨呀。”

“不要緊!”向著朱翠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起身外出。

雨地裡立刻過來兩個人張開傘迎著,小爵爺就這麼頭也不回地去了。

朱翠繼續吃她的面,其他各人卻有些受寵若驚站起來,在常小爵爺步出之時,一齊哈腰稱謝。

吳胖子拿起銀子,自語著:“太多了,太多了,用不了這麼多呀!”再追出去,淋了一身雨也沒追上,回來之後一個勁兒地搖著頭,臉上卻堆滿了笑意。

“這位爺一直就是這個樣,最體諒我們窮人了!得!各位算是白饒了一頓,反正爵爺請客,我再給各位加點菜。”

“用不著。”朱翠站起身來道:“我自己的錢我自己付,見了面請你代我謝謝常先生吧。”說罷,留下錢,冒雨而出,一徑地走了。

※※※

朱翠出了吳胖子的面鋪不遠,即見一個打傘的長衣人由暗處迎過來。

雙方尚距離甚遠,那人即深深哈下腰來道:“姑娘好,我們公子請姑娘過府一談,我這裡侍候著您哪!”

朱翠眼珠子一拿,即見一隅牆角下,先時曾在面鋪遇見的那位“常小爵爺”正倚立在牆下,身側一人為他高高撐著雨傘,正在遠遠向自己含笑點頭。

依照平常習性,朱翠是決計不會答理的,只是今天情形特別,顯然她瞭解到這位小爵爺必有什麼話要向自己說,再者,她也有心觀察一下鎮武將軍的近況,因為這位將軍到底是自己父親的心腹愛將,刻下自己家人現正在危急落難中,如能得他在適當時機加以援手,自是有益無損。略一思忖,她也就不予拒絕,便在那人傘下,一徑步向常小爵爺立處。

常小爵爺笑嘻嘻地道:“方才小食攤上談話不便,我看姑娘此行似有難言之隱,如有在下能效力之處,在下很願為姑娘盡力。”

朱翠見他面色誠懇,微微一笑道:“常先生太客氣了。”

常小爵爺欠身道:“舍下就在附近,姑娘如不見棄,請來舍下一談如何?”

朱翠藝高膽大,自忖即使他心懷不軌,卻又能奈自己何,只是一個姑娘家,尤其像她這種出身,自有其一分矜持。

微微一笑,她即道:“那麼就煩頭前帶路吧。”

常小爵爺如果夠細心,只這一句“頭前帶路”,就可看出對方不同凡俗的出身,當下他道了聲請,隨即導引著朱翠一徑步向那所聳立在巷口的巨宅之中。一個小廝立刻打著燈籠迎過來,帶著二人穿過了一條長長的箭道,步向迴廊,廊子裡兩列宮燈,照耀得異常明亮,幾個高懸的鳥籠子都罩著黑色的籠衣,一些盆景擺設得更是濃淡適宜,醒目的黃菊,似乎一直在強調著秋天已然來臨。

帶路的小廝一直導引著來到了側院的花廳,行禮退下。

常小爵爺伸手推開了空花雕刻的門扇道了聲:“姑娘請!”

朱翠邁步進入,並無忸怩姿態。

雙方落座之後,一個俏麗的丫環獻上了香茗,退下。

將軍府第自然有其莊嚴宏偉的氣度,然而這一切看在那都陽公主的眼中,卻又極其平淡了。

她始終保持著一份雍容和高潔的氣度,在在使身為居停主人的常小爵爺心中納罕,他可能有生以來第一次和貴為“公主”的異性接觸,是以對方的氣質儀態,是他前所未見,也就難怪他深深為對方的絕世風華和氣度所震驚了。

“我想你必然有什麼話要對我說。”朱翠平視著他緩緩地道:“現在你可以說了。”

常小爵爺先是一呆,隨即輕輕咳了一聲。

“是……不是的……”他反倒有些拘束了:“剛才在小店初見姑娘時,即覺出姑娘你有異尋常,吳胖子又說到姑娘此行是在尋找令堂,是以……我才動了好奇之心。”

朱翠淡漠地笑了笑:“我什麼地方又有異尋常了?”

“這……”常小爵爺微微一笑:“姑娘也許自己並不覺得,一個出身高貴和羈身風塵世俗的尋常女子,無論從哪一面看,都有所不同的。”

在他說這幾句話時,一雙眼睛很炔地已再次打量了對方一下,最後目光卻落在了朱翠手扶椅搭的那纖纖玉手上。

朱翠立時心中升起了一些慍怒,然而她的不悅在自己眼睛接觸到手腕上所戴的那隻碧綠的翠鐲時,立刻為之冰消。真是一大疏忽。她深深地自責著,尋常人家女兒,豈能戴得起這華麗貴重的飾物?

是昨夜她私下打點清理時,發現到母親昔日所贈送的這隻錫子,一時愛它光澤,就戴在了手上,原是藏在袖子裡,一不注意,卻又自腕上溜了出來,對方的一雙眸子,偏偏就注意到了。

“如果我的判斷不差,”常小爵爺面含微笑道:“姑娘只憑手上這隻翡翠鐲子,就只怕萬金而不可得了。”

朱翠微微一笑:“尋常人家女兒,不見得沒有一兩件家藏至寶。”

“不錯!”小爵爺緊接著一句道:“只是姑娘身上這襲碧湖青的蘇緞宮帛,就非尋常人家所可購置了。”

朱翠往身上瞧了一眼,知道自己顯然又疏忽了,她自忖所選穿的衣著,已是自己行囊裡最最樸素的了,卻不知落在對方這個頗精鑑賞的行眼中,一樣地露出了破綻。

微笑了一下,她反問對方道:“你以為呢?”

常小爵爺呵呵笑了幾聲道:“由此看來姑娘非只出身望族,多半還是官宦之家,因為就我所知,只有一、二品的大臣,才能恩蒙聖上賞賜,得能衣著這類進貢的宮緞,這麼看來,姑娘的出身也就可知一二了。”

朱翠心裡暗暗吃驚,忖思著好險,如果對方換在官府當差,今天自己豈非又得面臨險境了。

她心裡驚訝,表面卻並不顯著,微微一笑道:“莫非你請我來這裡,只是在刺探我的身世麼?”

常小爵爺搖搖頭回答道:“那倒不是,姑娘不必見疑,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只是好奇而已。”

朱翠道:“我也有些好奇。”

常小爵爺怔一怔,道:“姑娘的意思是?”

朱翠道:“是關於你方才說的‘不樂幫’的事情。”

“噢!”常小爵爺一笑道:“我也只是由衙門裡的幾個管事嘴裡知道而已。”

朱翠道:“令尊職掌襄漢軍權,這地方西衛精兵,當在令尊管轄之中,有什麼風驚草動,料難逃過賢父子耳目之中。”

常小爵爺又是一驚。

朱翠淺淺笑道:“果然那個不樂幫如此橫行,漢陽府的幾個捕役如何能是他們對手?只怕令尊這個將軍府也要協調著拿人吧。”

常小爵爺先是面色一變,隨即恢復鎮定。

“姑娘有此一番見地,足見非比尋常了,”常小爵爺拱了一下雙手道:“還請以真實身分來歷賜告,才好繼續說話。”

朱翠哈哈一笑道:“常公子不必多疑,我們終究是萍水相逢,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呀,莫非你還疑心我有什麼意圖居心麼?”

“那……倒不是的……”半天,他的臉色才恢復了鎮定,看了對方一眼,喃喃道:“姑娘說得不錯,這幾天漢陽府風聲很緊,除了不樂幫這幹匪人之外,另外瑣事也不少。”

朱翠冷笑道:“朝廷的錦衣衛已大舉出動,想必是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常先生竟然當是瑣碎的小事,這顯然是語出不誠了。”

常小爵爺霍地站了起來:“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姑娘你到底是誰?”

“你太激動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使得常小爵爺立時壓制住他的衝動,緩緩地又坐了下來。

朱翠微微一笑,接下去道:“你以為這件事外面還不知道麼,那是因為這批北京派下的鷹爪子太招搖了,地方上早就傳說開了。”

常小爵爺苦笑了笑道:“姑娘聽見了什麼傳說?”

朱翠一笑道:“是關於鄱陽王被擒的傳說。”

常小爵爺“啊”了一聲,立刻站起來四下看了一眼,又踱向窗前向外顧盼了一下,走回來。

“這件事姑娘不可隨便出口……須知隔牆有耳。”

“難道你在自己家中談話,也要如此謹慎麼?”

“唉,”常小爵爺輕輕嘆了一聲,坐下來道:“姑娘也許不知道……”

朱翠睜大了眼睛,急於一聽下文,只是常小爵爺的嘴卻未免過於謹慎,話到唇邊又吞了進去。

“你怎麼不說下去?”

“我,”常小爵爺忽然作出一副笑臉,搖搖頭道:“我實在無可奉告。”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道:“可是因為令尊與鄱陽王過去的關係極深,所以你才有此忌諱?”

常小爵爺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朱翠道:“你又何必害怕?我又不是來自大內的那些鷹爪子。”

常小爵爺喃喃道:“可是你卻似無所不知,姑娘到底是誰?哼哼!”

一剎那間,這位小爵爺臉上泛出了鐵青:“如果姑娘今夜不說出實話,只怕你不易走出我這府第。”

朱翠一笑:“啊?那倒不見得吧,只要我能進來,我就一定能出去。”

常小爵爺哈哈笑道:“好狂的姑娘,你以為我這將軍府第就這麼容易進出麼,只怕我不點頭,姑娘你就是想走出這間花廳也是不易。”

“真的麼?”朱翠冷下臉來道:“是不是這樣,等一下就知道了,只是我現在還不想走就是了。”一面說,她臉上又恢復了先時的笑靨,一面由几上輕輕拿起香茗,揭開蓋子,輕輕吹了一下,喝了一口。

常小爵爺不禁為她的這番鎮定所驚住了,一霎間,怔在當場。

客人是自己請進來的,卻想不到竟會弄到這麼一種境界,實在是尷尬極了。如果這位小爵爺素行不良,見色起意,那麼眼前機會正是求之不得,事實上他卻又是個品行端正的正經人,對方姑娘要是真的撒起野來,賴在這裡不走,可實在是個頭痛問題,固然在一呼百諾的情況下,對付一個女流,應是輕而易舉,只是一來與自己平常作風不同,再者對方的出身來歷,以及對方剛才所放出來的口風,在在諱莫如深,實在摸不清這個姑娘的真實來歷,莫怪乎常小爵爺一瞬也為起難來。

恰在這時,門外傳過來腳步聲。

常小爵爺一驚道:“誰?”

外面傳出下人的口音道:“小的常福,將軍過來了。”

“知道了!”常小爵爺顯然有些不自在地道:“姑娘請暫避一刻,容家父離開之後我們再談如何?”

朱翠一笑道:“既是令尊到了,我倒想見他一見。”

常小爵爺一驚道:“你……要見他?為什麼?”

朱翠翻過眼來看著他:“不要忘了,是你請我來的呀!”

話還未完,卻聽得一行腳步聲,由廊子裡傳過來,一人高宣道:“將軍來了。”

常小爵爺一時慌了手腳,只望著朱翠道:“你……到底是誰?……要是你敢在我父親面前胡言亂語,我父親可不比我好說話,你還是先避一避吧。”

朱翠臉上帶出了一抹微笑:“你用不著害怕,令尊乃明達事理之人,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你怎麼知道?”常小爵爺頓了一下腳。

就在這時,花廳門開,湘簾高卷,在兩名貼身常隨的侍候之下,那個欽賜世襲子爵的鎮武將軍常威,已邁步進入。

瘦長的個子,長眉、朗目,唇上留著短短的鬍子,雖然已是六十開外的人了,但頭髮不白,身子骨看上去也很硬朗。

一身醬色團花的夾袍子,手裡握著一對玉核桃,由其行色上看來,像是由外面才回來,身上還沾著雨珠兒。

小爵爺見了老爵爺,不用說得上前請安見禮了。老爵爺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來,顯然不曾留意到一隅座頭上的朱翠。只是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卻發覺到了。

這一突然的發現,竟然使他愣住了:“噢,這位是………

常小爵爺欠身道:“這位姑娘姓朱,是一位外地來尋親的。”

尋親竟然會尋到將軍府來了,這一點小爵爺只怕要費些唇舌才行了。

老爵爺哼了一聲,伸手由一位侍從那裡接過了玉菸袋,那侍從單膝跪地,熟練地用火石打著紙煤,湊過去給他點菸。一連三口,大股的煙霧由老爵爺嘴裡噴出來。

“我說……”眯縫著兩隻眼,原是看向兒子,卻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一隅朱翠。這一眼,卻使他心頭一驚。

事實上,當常老爵爺方自踏入花廳之始,朱翠的一雙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

這個人她太熟了,當她還是稚齡之年,就每每見他出入王邪,正是父親一向倚為股肱的心腹愛將常威,那是毫無問題的。

常威原本靠向椅背的身子,忽然坐直了。

透過面前淡淡的煙霧,他細細打量了一下對面的這個姑娘……霍地轉向兒子道:“這位姑娘是姓……”

“朱。”

老爵爺頓時只覺得頭上轟的響了一聲,神色大為慌張,立刻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上前一步,再次地向對方那個姑娘看了幾眼,在朱翠雍容高貴的面姿裡,立刻拾回了老爵爺舊日的印象,那種印象,由於習來有自,早已根深蒂固,不容他再為猜疑。

回過身來,向兩名隨從揮揮手道:“你們退下去,給我離得遠遠的。”二侍從驚愣著答應了一聲,匆匆退出去。

老爵爺還不放心,親自打開廳門,向外張望了一下,確定廳外再也沒有一個外人,這才轉回來。

朱翠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老爵爺抖顫著聲音道:“姑娘你真的姓朱?”

“不錯!”朱翠臉色極其莊重:“去年中秋之日,承爵爺造訪,共賞明月,爵爺難道竟然會忘了?”

“啊!我……真是老糊塗了。”

一面說,他竟然向著面前的朱翠霍地跪了下來。

“公主在上,請受常威大禮參拜。”

說著,一連拜了三拜,朱翠忙即上前扶起,忍不住落下了一串清淚:“侄女現在是落難之身,擔不起爵爺的大禮,你老人家,還請坐下說話才好。”

“好……好……老臣這就坐下來說……”

一面說著,他就抖顫顫地坐了下來,想是觸及到傷心之事,虎目裡情不自禁地滾下了淚來。

這一切看在了那位小爵爺眼中,簡直如墜五里霧中。

“爹,這位姑娘……是……”看看父親又看看朱翠,他簡直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得失禮!”老爵爺凌厲地瞪著兒子:“眼前就是都陽公主殿下,我兒還不快上前見禮?”

常小爵爺“啊呀”驚叫一聲,直直地瞪著面前的朱翠,一時作聲不得。老半天,他才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恕我不知之罪。”

一面說正待屈膝下脆,朱翠閃身一昂道:“常兄不必多禮,我們已見過了,再說,現在可不是多禮的時候。”

老爵爺點點頭道:“公主說得不錯,你就坐下說話吧。”

常小爵爺這才欠身落座。

常威喟然長嘆道:“王爺東窗事發,事出倉促,這幾天外面風聲鶴唳,有人說娘娘與小王爺及公主殿下避難來到了漢陽,我天天差人明察暗訪,竟然是沒有一點消息,真把人急壞了,想不到公主竟然單身來到了這裡,這又是怎麼回事?”一面說,偏過頭來看著兒子道:

“你是怎麼見著公主的?”

常小爵爺道:“這……說來湊巧……公主在小店用膳,湊巧就遇見了。”

朱翠點頭道:“情形正是這樣,我本該早來拜訪你老人家,只是外面風聲太緊,既然巧遇令郎,趁機特來拜見,還請你老人家面授機宜才好。”

常威慨然道:“公主太客氣了,老夫受王爺知遇之恩,不次提拔保薦,才有今天這個職位,王爺受難,竟不能隨侍左右,更無能效力,說來真是慚愧!”說到這裡,聲調突然壓低了,身形前傾道:“娘娘與小王爺玉體可好?現在又在哪裡安身?”

朱翠沉默了一下,喃喃問道:“爵爺莫非還不知道我母親與弟弟全家失蹤之事麼?”

常威登時一呆,反問道:“公主這話怎麼說?”

朱翠輕嘆一聲,面現戚容道:“這件事,侄女正要向你老請教。”

“公主請道其詳,這裡沒有外人,不必顧慮。”

朱翠黯然點了一下頭,於是簡單扼要地將那日路遇曹羽以及啞童,母弟因而失蹤之事說了一遍。

“爵爺請想,這件事豈非也太離奇古怪了?”

“嗯!”常威一隻手摸著唇上的短髭:“曹羽與我白天還見過面,倒不曾聽他這麼說過。”

朱翠緊張地道:“這麼說,我母親和弟弟並沒有落在他們手裡?”

常威點點頭:“公主這一點大可放心,娘娘與小王爺絕對不會在姓曹的手上,老實說,他們現在對小王爺與娘娘以及公主是志在必得,天天逼著劉知府拿人,我看這一點不像是假的。”

朱翠心情略松地輕籲一聲道:“這樣我就放心了,只是……”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

“這麼說來,我竟是上了南海不樂幫的當了,看起來,我母親弟弟全家人竟然落在了他們手裡。”

常威黯然道:“這幾天我為了這個不樂幫,也是寢食難安,娘娘與小王爺落在了這幫人的手上,對方的居心又是為了什麼?”

朱翠道:“據我所知,不樂幫由於在不樂島上,豢養的人數極為眾多,每天消費甚大,是以到處勒索,名為‘不樂之捐’,莫非竟然念頭動在了我們的身上?”

常威怔了一下,鼻子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公主這麼一提,倒也不是沒有道理,只是王爺落難京城,至今下場不明,他們綁架了娘娘與小王爺,又能向什麼人勒索巨金呢?”

朱翠心裡一動道:“莫非不樂幫的意圖是在曹羽等一干人?”

常氏父子先是一愣,緊接著俱都覺得有理,連連點頭。

常威深皺著眉,有些疑信參半地道:“公主真以為這個不樂幫會有這個膽子?他們到底只是一些江湖幫會人,竟敢與朝廷為敵?”

朱翠搖搖頭道:“你老人家也許還不清楚,不樂島地處南海,據知島上三位島主的武功,俱是當今少見的高手,那夜我親見曹羽老賊對來人之恭敬情形,料想這件事必是不樂島上來人所為,至於那個化名‘無名氏’的人,是不是就是不樂島上的三位島主之一,就難以料想了。”

常威嘆道:“公主既然已現身漢陽,這地方實在太危險了,我以為眼前公主要千萬小心為是,我打算將公主接來家中暫住,總比在外面拋頭露面,惹人注意的好,不知公主意見如何?”

朱翠思忖了一下,搖搖頭道:“這樣不好,第一你這府第進出人多,其中又多是公門中人,只怕一個走露了消息,爵爺你們父子也是擔待不起。”

常威重重嘆息了一聲,垂首不語。

常小爵爺肅立道:“再不然明天由我護送公主先到我舅舅家去住些時日,只是那裡太簡陋了,怕公主您不能適應。”

“小爵爺不必費心,”朱翠冷冷地道:“在我沒有獲知我母親和弟弟下落之前,我是不會離開這裡的。”

常小爵爺道:“我叫常孟,公主以後直呼我的名字好了,只要能為公主盡力,在下萬死不辭。”

朱翠道:“常兄古道熱腸,我心領了,我現在憂心如焚,第一步就是要打探出母弟的下落,如果你們能相機打探一下,我就感激不盡。”

常孟道:“公主放心,漢陽府黑白兩道上的朋友熟人我都認識很多,既然知道娘娘與小王爺殿下已落在了不樂幫的手上,那麼第一步我們只要查出不樂幫的來人眼前在哪裡藏身,這一點包在我的身上,不出三天,我就能給公主迴音。”

朱翠含笑道:“那我先謝謝你了。”

常威點點頭道:“關於曹羽那一方面,我想法子儘量地拖,總之,沒有聖旨,他休想調動我的西衛精兵。”說到這裡,他微微發出了一聲嘆息,氣餒地道:“只是王爺那一方面,卻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公主有沒有設法子往朝廷疏通一下。”

朱翠搖搖頭,傷感地道:“沒有用,這個昏君現在早已為身邊一群小人所包圍,父王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總算勉強剋制著悲傷的情緒,沒有失態,只是語音顫抖,秋水雙眸裡一剎那間聚集滿了淚水。

抬起頭,她苦笑了一下道:“一切就拜託伯父了,我走了。”

常威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這裡住上一晚,明天再由常孟為公主找一合適住處,再走不遲。”

常孟道:“對了,外面還下著雨,公主千金之軀,還請多多保重才好。”

朱翠苦笑道:“你們把我也看得太嬌嫩了,我現在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老福林客棧,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就是了。”一面說,她起身離座,向廳外步出。

常威道:“公主稍候,我叫人送你,外面還下雨。”

常孟接道:“還是由我來送公主回去吧。”

父子說話之間,那位位在公主之尊,事實上又兼具風塵俠女的朱翠已步出了廳外。

爵爺父子冒雨趕出來,只看見朱翠點首作別的一個背影,就像是一隻沖天而起的燕子,起落之間,已竄上了花廳西側面的高大院牆,緊接著再晃了一下就消逝無蹤了。

常氏父子目睹及此,俱都驚嚇得呆住了。良久之後,常威才籲出了一口大氣道:“噢!

我幾乎是忘了,我久聞這位公主幼隨異人,練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武功,只當是人們造謠傳說,不是真的……真是難以令人置信,了不起……了不起。”

※※※

夜雨中,朱翠一徑來到了客棧。

淋過雨水的瓦面屋脊顯得格外的滑,但是在無憂公主的傑出輕功下,絲毫不顯得吃力,躥高縱矮如履平地,片刻間已來到了她所居住的舍房門前。

這間舍房,她是經過一番細心選擇的,房間雖然不大,但獨處一隅,黃花滿籬,粉菊當戶,名為“芳客齋”倒也名副其實,喜的就是這一分寧靜,價錢即使貴一點,又有何妨?

朱翠輕巧地來到了舍前,確信人不知鬼不覺,由短靴統子裡拿出了鑰匙,啟開門扇,走進去,突然,她驀地止住了腳步。“誰?”發出了這聲詢問之後,她快速地向側面飄開,貼壁而立。

“不速造訪,公主海涵。”八個字雖是吐音清晰,卻字字出自冷峻之口。

隨著冷澀的話聲之後,一團火光,由一隻蒼白的手上散發開來。立刻,這問房子裡洋溢起一片光華。”

手持火摺子的那人,一身寶藍長衣,白皙、頎長,冷峻但絕非無情的炯炯目神,顯然在手上火光之先,就已經向朱翠注視了。

“啊!是你……水先生……不……”朱翠立刻改口道:“海……無顏!”

也許是太過於驚慌失措,說了這幾句話,她一時收住了口,反而變得沉默了。

“你終於悟出了我的真實姓名。”那白皙的臉上帶出了一絲少有的悽慘笑容:“不錯,我就是海無顏,一向被江湖上渲稱為最沒有感情的那個人。”

他的話,使得朱翠立刻想到了江湖上“滄海無情”的那句傳說,顯然這句話,正是因他而起。

“但事實上,你並非如此。”朱翠含笑上前,臉上興起了笑靨,在她來說,這一霎能夠看見這個曾經對自己全家有“救命大恩”的人;實在是無比的欣慰。

就著對方手上的火摺子,點亮了燈,她好奇地打量著面前這個生命裡充滿了過多迷惑,傳說中的武林異人,對方的出現,實在有點出乎意外。

“你真是神通廣大,居然知道我住在這裡。”朱翠心存好奇地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憑我對你的感覺。”說話時,他已把那枚小巧精緻的火摺子收到了身上:“如果我有心要找一個人,那個人即使掩飾得再隱秘,也難逃我的觀察之中。”

朱翠轉身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笑靨後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絲悽慘:“那天你離船而去,到今天,我們發生了很多事。”微微頓了一下,她怯怯而又汗顏地向著面前的海無顏瞄了一眼:“這些事想必也難逃你的觀察之中了?”

“你說的是有關令堂令弟等失蹤的事麼?”

“你果然無所不知。”

朱翠臉上再次泛起了一片戚容。她畢竟忍不住再一次地刺痛,低頭落下了眼淚。抽搐著,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一段甚長的時間,雙方都不曾說一句話。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朱翠抽搐著道:“一看見你,我就忍不住……要哭……我原來不……不是這個樣的。”

說時,她用袖子抹了一下臉上的淚,強自向對方作出了一個微笑,然而所帶來的卻是另一次的滾滾熱淚。

海無顏輕輕喟嘆著道:“那是因為你心裡鬱積著過多的憂傷,即使最堅強的人,也難以忍受,如果你認為應該哭,那麼痛快地哭哭又有何妨?”

聽了他的話,朱翠果真伏在案上放聲地大哭了起來,窗外雨潺潺,卻非春意闌珊,而是秋的悽慘,這夜雨、孤燈、羈旅已是夠悽離了,更何堪親情的變遷,生離死別,鐵石人兒也得動心。

只是那個人,卻是夠堅強的。

他只是用那雙充滿了堅定與智慧的瞳子,緊緊地盯視著對方,在那樣的炯炯目神裡,朱翠非只得到了同情安慰,難能的是喚起了她的堅定與自信。

在海無顏的深湛目光裡,她終於止住了悲泣。

“唉!”海無顏發出了很長的一聲嘆息,道:“說起來我還比你更應該感到慚愧!”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不太好意思的樣子:“為……什麼?”

“因為……”海無顏喃喃說道:“這一切的發生,我顯然不曾錯過,可是我卻眼睜睜地未能阻止,說起來豈非較你更為慚愧!”

朱翠怔了一下道:“原來你都知道?”

海無顏點點頭:“我都知道,這兩天我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了!”

朱翠微微一震。

海無顏道:“我所以未能代你盡力,將你家人救出,那是因為……”

朱翠點點頭道:“我知道,那是因為你身上的傷!”

海無顏黯然地點頭,臉上浮現出無比的遺憾與悵恨。

朱翠早已對他的傷勢心存好奇,只是見他如此,也不便再出言多問。

“那麼,我母親與弟弟如今是……”

“他們都已落在了南海不樂幫的手裡了!”

“噢,”朱翠冷笑著道:“果然是他們!”

海無顏冷冷地道:“我真沒想到事情會演變到如此地步,公主你應該聽說過,這個不樂幫是目前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一個組織。”

朱翠呆了一呆,苦笑道:“我雖然聽說過一些,但是……還不大清楚。”

海無顏哼了一聲:“那麼你可聽說過‘一心二點三梅花’這句話了?”

朱翠點點頭,說道:“我聽說過,這是形容江湖上傳說已久的一種厲害的內功手法。”

“不錯!”海無顏臉上充滿了悵恨:“非只是三種厲害的出手,而且還代表了三個當今黑道上最負盛名的前輩人物!”

“啊,這……我就不大清楚了。”

海無顏冷笑道:“有關不樂幫三位幫主的傳說,你可聽說過!”

朱翠搖搖頭,喃喃道:“我只知道不樂幫三位幫主武功極高,別的什麼都不清楚了。”

“那就是了!”海無顏道:“一心二點三梅花這句話,正是形容不樂幫的三位幫主。說一句令人沮喪的話,直到如今為止,我幾乎還不能確定現今江湖上還有什麼人能夠勝得過這三個人!”

朱翠愣了一下,喃喃道:“這麼說,你一定見過他們了?”

“豈止是見過?”海無顏臉上交織著隱隱忿意,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可曾留意到我背上的那一處掌痕?”

朱翠被他一提,顯然為之一驚:“啊!你是說,那個……那個心形的掌印?”立刻她閉住了嘴,只是驚愕地向對方注視著。

“現在你總該明白了,”海無顏無限氣餒地道:“那就是拜他們三位其中之一所賜,已經五年了,這五年來,每當傷勢發作時,就會令我掙扎於生死之間,身受著常人方難忍受的痛苦,當然,也就更令我記起加諸在我本身這件永遠也難去懷的仇恨!”

朱翠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老實說,對於不樂幫,甚至於不樂幫傳說中的三位幫主,她並沒有十分看在眼睛裡,滿以為憑著自己這一身武功,足可制勝,現在由海無顏嘴裡這麼一經透露,怎不令她大為驚心!海無顏的一身傑出功力,她雖然並未全然瞭解,然而只觀當日在大船上所表現之一鱗半爪,實在已深深令朱翠為之折服,那麼,既然連他尚且敗在不樂幫的手上,自己就更不用說了。

想到了母親弟弟現在身處危境的下場,朱翠一時彷彿身坐針氈,再也把持不住那顆忐忑的心。

海無顏對她的感觸,立刻有所知悉。

“公主不必驚慌。”他十分篤定的接下去道:“比較起來,你母親弟弟落在不樂幫的手裡,反倒更較諸落在那批大內鷹爪子手上要好得多了!”

朱翠喃喃道:“為什麼?”

“哼!”海無顏道:“你當然知道令堂同小王爺一旦要是落在當朝那批太監手上的必然下場,只是落在了不樂幫的手上,情形顯然便有所不同了!”

朱翠輕輕嘆息一聲,所謂“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她原是一個極有智慧理智的人,然而這一剎那在涉及母弟性命關頭,也竟然亂了方寸。

海無顏接下去道:“不樂幫之所以捉沈娘娘與小王爺,當然絕非是沒有用意的!”

朱翠道:“你以為他們會用我母親和弟弟作為人質向曹羽那般人進行勒索?”

“一點也不錯!”海無顏道:“這就是他們的用心。”

朱翠蛾眉輕顰道:“那……曹羽肯付這筆錢麼?”

“他一定會付!”海無顏微微冷笑,道:“因為他們還沒有對付不樂幫的能力。”

“那麼,不樂幫在接到這筆所勒索的金錢之後,會把我母親和弟弟交給他們麼?”

“這,”海無顏冷冷一笑,搖搖頭道:“我以為不會,要不然他們也就不叫‘不樂幫’了,這是一個非常令人不解,可怕而狠毒的組織!他們所行所為,常常匪夷所思,令你無法猜透,這一次曹羽遇見了他們,可謂之遇見了厲害的對頭,正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尚不知誰勝誰敗呢!”

朱翠垂頭不語,內心感觸很多,卻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海無顏道:“公主不必想得太多,我以為令堂與小王爺殿下落在了他們手上,遠比落在曹羽一干人手上要安全得多,以我過去與不樂幫交往為敵的經驗,他們對於所綁架的人質一向很好,況乎鄱陽王過去對江湖草莽人士一向優容愛護,不樂幫的人既是旨在為錢,對待王爺的家族必然不會苛待,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聽他這麼一說,朱翠倒是稍放寬心,緩緩抬起頭來,一雙澄波眸子注視著對方。

“那麼,海……兄,你以為我們眼前應該怎麼做才是上策?總不能讓我母親與弟弟一直落在他們手上呀!”

“公主說得是!”海無顏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我們要設法打探出沈娘娘與小王爺殿下的下落,只是……這一點,不樂幫的人顯然做得極其隱秘,我雖費盡了心力,卻仍是未能探出。”

朱翠忿忿地道:“海兄對於不樂幫派來的這個使者認識多少?他可是三位幫主之一?”

海無顏冷笑著搖搖頭,向窗前看了一眼:“現在還早,我乾脆把不樂幫的三位幫主與眼前所來的這位使者以及島上的一切,向你說個明白,以後你要是遇見了他們,也就心裡先有個盤算。”

朱翠點頭道:“我正想知道,你告訴我吧!”

海無顏道:“不樂幫在南海的不樂島,那個島去過的人極少極少,不過我正是那極少數之中的一個。”

朱翠只是靜靜地注視著他,聽他繼續說下去。

“那個島面積並不大,只不過約有百畝方圓,原來只是一個荒蕪漁島,後來有一干累次為官兵所追剿的海盜在走投無路之下盤踞到了島上,從那個時候起,那個島就被命名為‘不樂島’了!”

朱翠奇怪地道:“難道現在的三位幫主,就是當年的海盜?”

“不是的。”海無顏道:“那時的島主就是那幫盤踞在島上的海盜頭子,是一個天生異稟的奇人,這個人姓烏,單名叫一個雷,烏雷其實正和他的外表一樣,據說這個人身高一丈,全身漆黑,聲若洪鐘,一發起怒來,簡直石破天驚,就像雷公在打霹靂,自從他登上了不樂島,島上的居民便失去了自由,全數在他的控制之下了“從那一天起,烏雷和他一干手下海盜便住定了這個島,並且還在島上大興土木,建築了很多堅固的堡壘和宮室,烏雷和他手下由於有了這個堅固的根據地,便不再把官兵看在眼裡,反而變本加厲地四出打劫,所得金錢寶物全數運來不樂島,漸漸聲勢坐大了起來。”

冷笑了一聲,海無顏又繼續說下去:“也許是烏雷的作風太過明顯,也許是基於烏雷昔年無心之過,總之,一個當年江湖上最厲害的黑道組織,金烏門,找上了他!這樣一來,算是註定了烏雷覆滅的命運,卻使得另一門遠較他更為強大暴虐的組織在那個不樂島上誕生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顯然被“金烏門”這三個字所迷惑,因為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海無顏瞭解她心裡的迷惑。“你大概沒有聽過‘金烏門’這個名字吧?”

朱翠點點頭。

海無顏道:“在今天這個名字,確實是知者不多,可是如果換在當時,近百年之前,提起‘金烏門’三個字來,江湖上只怕無論黑白兩道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打上一個冷戰!”

“事實上,”海無顏接下去道:“這個‘金烏門’也就是現在‘不樂幫’的前身!”

兜了一個大圈子,朱翠總算是聽出了一些眉目。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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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無顏一五一十地接下去道:“金烏門的門主,也就是當年黑道上第一煞星,這個人號叫‘醉金烏’,姓雲名中玉,的確是個極難招惹的厲害人物,誰要遇上了他,算是註定了覆滅的命運,在一場海島登陸逐死之戰裡,烏雷一干人全數瓦解冰消,不樂島乃二度易主,成了‘金烏門’的天下。”

海無顏眼睛裡交織出一種隱隱的憂傷,不可否認,其中更含蓄著幾許仇恨。

“這個‘醉金烏’雲中玉無異是極為可怕的一個人物,而他手下的三個徒弟,毋寧更是窮兇極惡,較乃師猶有過之!”

朱翠微微點頭道:“這三個人必定就是今天不樂島上的三位島主了。”

“不錯,就是他們。”海無顏喟嘆了一聲,又道:“你也可以稱呼他們是三位幫主,因為今天不樂島就是不樂幫,不樂幫也就是不樂島,總之,不樂島自從被金烏門盤踞以後,近百年來,在雲中玉與他那三位得力弟子經營之下,稱得上固若金湯,官兵雖然出剿了幾次,每一次都慘敗而歸,只得聽令他們坐大,而橫行至今了。”

“原來是這樣,”朱翠遺憾地道:“如果這些人心存社稷,有心剷除當今這個昏君與那群無法無夭的太監,該是多麼好,偏偏他們……”

海無顏苦笑道:“我也是這麼想,事實上,這數十年來,他們作的壞事也大多了,在他們歷來勒索下手的對象裡,固然其中很多是富而不仁的好商巨賈,卻也多的是富而好施或為官清正的善良好人,這種不分善惡黑白一律施以毒手迫害的作風,實在是令武林正直門派所不齒,萬難苟同!”

“但是,卻沒有人出來主持正義!”朱翠忿忿地道:“已經快一百年了,他們還在繼續為惡!”

海無顏輕輕一嘆道:“事實上並非如你所說,據我所知,這百年來,有很多武林正直人士前往不樂島興師問罪,奈何,他們一個個卻是去而無還。”

朱翠一驚道:“你是說……”

“他們都是自尋死路!”海無顏冷冷地笑道:“我這麼說,絕對沒有一點是在長他人志氣,事實上你是沒有親身去嘗試過,他們實在是極厲害的一幫子組織,如果說有人曾經登上過不樂島,親手拜領過三位島主的蓋世神功而還能夠活著回來的,就我所知,近年來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朱翠迫不及待的追問道。

海無顏微微一頓,漠漠地道:“那個人就是我!”

“啊,”朱翠一驚道:“這麼說,你身上的傷……”

海無顏黯然地點了點頭:“你猜得不錯,我的傷就是在那一次不自量力身登不樂島上所留下來的。”

朱翠苦笑了一下,很是同情地道:“也許我不該問這句話,可是心裡實在很奇怪,因為據我所知,這‘一心二點三梅花’三種罕世的武林失傳的內功手法,最歹毒惡,一經中人,這個人非死不可,萬難逃得活命,只是海兄你……”

海無顏點頭道:“你的見解不差,其實何只是你,我想在不樂島上的那三個老怪物,也定然以為我已早就死了,事實上我之所以還能活在人世上,確是一個奇蹟,當然,這也與我過去二十年來所練的功力有關,哼!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他雖沒有明顯地說出“總有一天”要如何,然而那雙眸子裡所隱現的湛湛神光,似可說明了他復仇的決心意志。

朱翠顯然又明白了一件事。她緩緩地點著頭道:“這麼說,顯然你不願意在時機沒有成熟之前與不樂島上的人見面了!”

海無顏深湛的目光,緩緩移向朱翠的臉上:“我正是這意思,你知道為什麼?”

朱翠道:“當然是怕他們對你的窮追不捨,可是?”

“你又猜對了!”海無顏苦笑道:“如果他們知道我至今仍然活在人世,必定不會放過我的。據知,當年他們初登不樂島時,醉金烏雲中五就曾經說過這句話,他們絕不容任何一個外人能夠生離該島,多少年來,他們始終貫徹著這句話,顯然我是一個例外!”

朱翠眨了一下眸子:“那麼,你打算什麼時候再見他們?”

海無顏冷笑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的,你等著瞧吧!”

朱翠輕輕一嘆道:“我真有點想不通,以海兄你這麼傑出的一身武功,竟然也會……”

“這就正所謂是‘強中更有強中手’了!”提起這件事,海無顏似有無限遺恨,冷冷地道:“公主你也許對這三位幫主還不清楚,我確信如果單打獨鬥,我並不會輸於他們其中任何一人,但是如果他們一經聯手,施展出他們得自師授又復自創的那一套‘醉金烏’手法,可就所向披靡,無人能夠抵擋得住了!”

“醉金烏?”朱翠顯然還是第一次聽過這個名字。

海無顏對這三個字卻是熟悉的。

“這是一種極罕見極奇異的武術招法,發明這種招法的人,就是剛才我說過的雲中玉,也就是現在不樂幫三位幫主的師父。”他繼續說道:“談到這套招法,確實稱得上曠絕今古的奇怪招法,為當年雲中玉身處大漠,每於日落時,見群鷹戲空,襯以大漠風沙海市蜃樓,才創造出來的一種奇怪招法,他的特點是,一經施展出來,只見晃動的人影,而不見本來的人身,實中有虛,虛中有實,令人防不勝防!

“我就是在這套招法之下落敗負傷,險斃當場的!”他嘆息了一聲,悵悵地移目窗前:

“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這多年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索著如何去破解那一套招式的方法,然而,直到如今,好像還沒有什麼具體的心得。”

朱翠奇怪地道:“你還記得對方的招法?”

“我不會忘記的,”海無顏苦笑了一下:“這些年朝思暮想,我確信我不會忘記當時動手對方所施展的任何一招,一套‘醉金烏’手法確是我畢生少見的高招,然而,總有一天,我會想通破解方法的,等著瞧吧!”

朱翠點點頭道:“我相信你會的!腥!你還沒有告訴我,關於那三位幫主的一切。”

“我現在正要告訴你。”海無顏臉上交織著沉痛與隱恨,喃喃道:“這三個人,說起來,如今都已是年過七旬的老人了,年齡最長的一個因為喜穿白色長衣,人又瘦高,輕功極佳,所以人稱‘白鶴’,他的名字叫高立,這個人輕功之佳,舉世罕匹,你若遇見他,要特別小心!”

朱翠重複了一遍自鶴高立這個名字,記在心裡。

“第二個是個女的!”海無顏緩緩地接下去道:“這也是個可怕的人物!”

“你可知她的名字?”

“當然知道!”海無顏頓了一下道:“名字很怪叫風來儀,人長得很秀氣,因為擅駐顏之術,所以已是過七十的人了,看起來還年輕,一頭長髮又黑又長,這人生平最最自負的倒不是她的一身傑出武功,而是她自認別人不及的文采。”

“這倒是件很特別的事!”朱翠奇怪地道:“這麼說她的文學造詣很高了?”

“也許是吧!”海無顏微微一笑道:“有關她的傳說,江湖上倒是時有所聞,據說她與人對敵之前,常喜賣弄一番文字,諸如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好像無所不精,常常喜歡出一個題目考一考對方,對方如果能答出來,對了她的口味,那麼她非但不殺對方,卻常常還有恩賞,如果對方答不出來,或是答出了卻又不對她的口味,那個人,就會為自己惹下了殺身之禍。”

朱翠一驚道:“天下居然會有這種事情,真是第一次聽過!”

海無顏道:“正因為這樣,所以她得到了‘妙仙子’這個綽號。”

朱翠微笑道:“這個人倒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海無顏道:“聽來好像是這樣,但是你千萬不要因為這樣就對她疏於防範,事實上正因為她有這種怪異的嗜好,才證明這個人更具有危險性。”

“這又為什麼?”

海無顏道:“據說她文學根底深博,所擅詩詞,很多是不見經傳的前人枯澀冷句,以之示人,別人十九不知所云,為此而罹致殺身之禍,豈非是冤極,所以有人形容她是不樂幫三位島主中最危險的一個,說起來一點也不過分。”

朱翠喟嘆一聲道:“如非是你說起,我真是難以想象,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了!”

海無顏苦笑道:“不樂島,不樂幫,再加上不樂之捐,已經荒天下之大唐,怪在三位島主的奇異作為,更有以過之,看起來未來天下武林勢將為這三個荒誕的怪人攪得一塌糊塗,雞犬不寧了!”

朱翠想了想道:“三位島主,你才說了兩個,還有一個又是誰呢?”

海無顏道:“最後這人也是一個難惹的魔頭,這人姓宮叫一刀。”說到這裡他長長嘆息一聲,苦笑了笑:“提起這個宮一刀,江湖上也有一項傳說。”

“傳說些什麼?”

朱翠實在已被這三個怪人的離奇傳說深深吸引住了。

“傳說這個宮一刀,原本是一個非常頑劣不馴的少年,雲中玉收入門中後,因為愛他的質稟不凡,因材而授,乃把他最為心愛的一種‘氣波刀法’傳授給他,無奈這個宮一刀自恃才華,卻不肯虛心求教,刀法雖成,卻不能神入其髓,雲中玉痛心之下,自承失敗,竟然砍下了他一條膀臂。”顯然又是一件未曾聽過的怪事。

海無顏冷冷接下去道:“雲中玉斬下宮一刀一條手臂後,將之趕出金烏門,卻不知這個宮一刀在失臂被逐之後,竟然觸發了他的好勝要強之心,三年之後再入師門求師收留,已經練成了‘氣波刀法’,深獲刀中三昧,有一刀奔雷之勢,由於他習刀時滿腔悲恨,所以刀法上充滿了殺機,以後行走江湖,更是下手毒惡,而且第一刀總愛斷人手臂,顯然與他當年自己所身受的斷臂之苦有關,這個宮一刀我曾領教過他的刀法,確是一個狠厲無匹的勁敵!”

朱翠輕輕一嘆道:“不樂島上有了這三位厲害的島主,難怪無人能敵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乃向海無顏道:“海兄你可知道這一次不樂島上來的人又是誰?可是你所說的三位島主之一?”

海無顏搖搖頭道:“不是的,這個人自稱‘無名氏’,是一個年輕人。”

“他的武功如何?”

“很高,”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據說三位老幫主因年事已高,正在加速培植手下的接班人,這個自稱‘無名氏’的人,正是他們合力苦心所栽培出來的一個傑出弟子。”

朱翠恨恨的道:“看他出手狠毒的情形,也許比他三位師父更有過之,而胸懷機詐更有過人之處,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對我所施展的詭詐,哼,要是我有幸能夠見著這人,非要他還我一個公道不可!”

海無顏道:“其實,公主要見他並不難。”

朱翠驚喜道:“海兄,你知道他的下落?”

海無顏點點頭道:“這正是我今夜來拜訪公主你的主要理由。”

朱翠喜道:“他在哪裡?”

海無顏道:“在一處叫美人莊的校書院裡!”

朱翠微微愕了一下,皺了一下眉:“原來這個人是個好色之徒。”

海無顏搖搖頭道:“這倒也並不盡然,也許那個地方正好適合他藉以掩身,公主先不要小看了他!”

朱翠咬了一下牙,忽道:“海兄你可知道這個美人莊在什麼地方?”

“在東城‘三貝子大街’頭上,一看就知道了。”

朱翠霍地站起來道:“好,我現在就去找他!”

海無顏冷冷地道:“公主去找他幹什麼?”

“咦,”朱翠奇怪地道:“就是他和那個啞巴設計誘開了我,騙走了我母親和弟弟,我當然要去找他。”

“令堂與小王爺殿下,卻不在他那裡。”海無顏道:“就是你問他本人他也是不知道的。”

朱翠一時被他弄糊塗了。

海無顏冷笑道:“這就是不樂幫厲害的地方,在他們幫裡,永遠是神秘莫測,甲做的事乙休想知道,依我看那個啞童只不過是設計把公主誘開現場,而下手擒捉公主家人的,只怕又是另一夥人,說不定令堂與小王爺殿下等一行刻下已在押赴不樂島的途中也未可知,公主你冒失不得!”

朱翠想了想道:“雖然這樣,這個無名氏我也是饒不過他!”

海無顏道:“公主且莫要小看了他,我以為他在美人莊居留不去,可能別有用心,公主如貿然前去,著了他的道兒,豈不是大大地失策!”

朱翠忿忿地又坐了下來。

海無顏道:“眼前大內這幫鷹犬,顯然已與不樂幫的人接上了頭,我以為不樂幫絕不會把公主家人交給他們,雙方勢將有一場火併,為公主計,正好坐山觀虎鬥,看看最後結果,再定取捨。”

朱翠苦笑道:“要不是海兄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沒想到這一層。唉!我現在真是有點心慌意亂,失了主意,依你的意思,我們下一步應該如何?”

海無顏冷冷地道:“我現在正在密切地注意著那個無名氏與曹羽他們雙方的一切,老實說,他們雙方都稱得上罪大惡極,我。不希望他們任何一方能夠壓過對方,能夠讓他們長此互相消耗,那才是上上之策。”說到這裡,他緩緩由位於上站起來道:“我會隨時與你保持聯繫,我走了!”

說到“走”字時,只見他轉身向窗,奇怪的是當他身子轉向窗扇的一剎那,那兩扇原本關閉的窗扇,竟會霍然自行敞開。海無顏的軀體,就像是一隻風中的紙鳶,雙臂開合之間,已穿出窗外,眼看著他足尖藉助於一行修竹,不過是輕輕一彈,隨即消逝於霍雨夜色之間。

朱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裡暗自折服。

※※※

一排人影出現在眼前這片山窪子裡,算一算,共是十條漢子。

黑色的油綢子雨披,大笠,長刀,在隱約的燈光照射之下,一片油光水亮。

每個人的行動看上去都是那麼利落,起落進退,行動如風,轉瞬間已把眼前這片梅園踏覓一週,隨即回身,分為兩列,一邊五個,雁翅也似地在眼前石亭正前方左右排開來。

一盞高挑長燈就插在亭子前邊。

青濛濛的燈光在夜雨裡,分外顯得淒涼,雨水洗刷著鑲嵌在正面亭簷上的那一方大理石匾額,是以那“觀梅亭”三個字,看起來也就格外顯得清爽。

曹羽、郭元洪、姜野、夏元之、桑鬥靜靜地都坐在亭子裡,似乎內廠的幾個頂尖兒的人物全都出動了。

曹老頭子搭著一雙長眉,寒著臉,說不出的一種不開朗神色,不時地抬起目光來緊緊地逼視著當前的那片梅林,似乎那裡麵包藏著什麼神秘似的。

“大人!”郭元洪冷笑著說道:“別是我們著了那啞巴的道兒了呀!這裡可看不見一個外人,豈不是透著有點玄嗎?”

曹羽冷哼了一聲,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會的,能賒的已經賒了,還能上什麼當?很明顯的,不樂幫今夜約我們來,是在跟我談交易,講價錢,放心吧,他們一定會來的。”

鐵臂神姜野說道:“大人說得是,卑職也預料著,他們一定會來的,不過……”

他把聲音忽然放低了:“大人,難道我們真的接受他們的敲詐?還是……”

曹羽陰沉的臉上忽然現出了兩條怒紋:“就是那句話了,銀子多的是,全在老虎背上,能拿就拿,拿不走可就得給我小心點!”

微微一頓,他偏過頭看向另一位金星衛士雙手飛石夏元之道:“元之,我要你安排的人都妥當了沒有?”

夏元之抱拳道:“大人請放寬心,林子裡弓弩、繩網、暗道裡還有八十名殺手,就算下水,還有三十六個‘水鬼’等著他們呢!“

千手太歲郭元洪一笑道:“這一次倒要看看他們不樂幫的人是怎麼個上天入地了。”

曹羽鼻子裡哼了一聲,打量著面前幾個最得力的手下:“你們可千萬不要小看這個‘不樂幫’,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就憑著他們膽敢與朝廷為敵,吃到了我們頭上,就可以想到他們有多厲害了,再說……”

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曹羽的話已到了唇邊,卻又臨時吞到了肚裡。

鐵臂神姜野忍不住道:“大人像是與那個什麼‘無名氏’以前照過盤兒,可是?”

“哼,”曹羽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責怪他不該有此一問:“不錯,有過那麼一次!”

那是三年多以前的一件往事了,曹羽為了一件私事,私行兩廣,不意為仇家,即盤踞在蒼梧山的‘蒼須老人’,所困,性命相關危機一瞬間,卻得力於“不樂幫”的忽然介入,乃得脫困。原來“不樂幫”與“蒼須老人”結有宿仇,是夕大舉出動,由不樂幫三位幫主之一的“白鶴”高立親率島上健者數百前往復仇,蒼須老人是役慘死在高立之手!

高立為服曹羽,親手挫之,遂令愛徒開釋,彼此相約,今後凡是“不樂幫”有求之事,曹羽乃得無條件應允,當時曹羽眼見不樂幫聲勢了得,更震於高立傑出神技,只得含忿應允,乃得脫困返回。

這件事雖然事過多年,卻一直深深藏置在曹羽內心,引為平生之大恥大戒,當然對於當日親手摺服自己的“白鶴”高立,更不禁懼恨兼具,想不到當年之因,卻結今日之果,不樂幫的人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劫去了鄱陽王的家人,使自己左右為難。

這一筆昔日之恨,被姜野一語道及提醒,想起來猶不禁怒火中燒。

這是他平生大辱大恥之事,自不願說出讓人知道,而眼前之一番部署,更顯示出他意存對不樂幫的恨惡與報復。

時間在斜風細雨裡溜走了不少。

正當大家感覺不耐之時,一陣婉轉的笛聲出自當空,隨風飄送過來。

亭子裡兒個人情不自禁地俱都站了起來,倒是曹羽還能沉住氣,坐在石凳上不動聲色:

“你們都坐下來,沉住氣!”

聽了他的吩咐,大家都重新坐好。

那陣子笛聲,彷彿天樂飄臨,隨著斜風細雨,一陣陣飄送過來,打進每個人的一雙耳鼓,立刻使他們回想到那一夜攔劫無憂公主時,所聽到的笛聲,正是一般無二。

頓時,每個人臉上就現出了不安寧的神態,頻頻向四面觀察著,這陣子笛音來得好怪,彷彿來自天上,又似來自四面八方,簡直弄不清正確出處。

曹羽畢竟有其過人之處。事實上在笛音方起的一霎,他那雙精湛眸子,已直直地逼視向正前方梅林,似乎他已經確定來人必然藏身其間,神色間更顯陰沉。

所幸,這陣子笛聲不似前此那麼冗長,繞了幾個圈子,拔了個尖兒之後,陡地便停了下來。

緊接著一個生硬的聲音冷笑道:“有勞久候,在下來晚了!”

話聲甫落,人影乍閃,那個人已直挺挺地現身眼前。

雙方距離約在三丈之間,那人直挺挺地立著他的六尺長軀,昏暗的高挑燈下,並不能十分地看清他的模樣。依稀看見的是他一雙濃眉和綠慘慘的一團絡腮鬍子,一襲碧綠色的袍子被風颳得獵獵起舞。

正是前此現身美人莊化名無名氏的不樂幫來使,顯然他身邊的那個報財童子這一次卻沒有同他一起來,倒是有點出人意料。

“蒼梧一別,頗有年矣,曹大人可好!”一面說時,綠袍漢子邁動雙足,一步步直向面前亭子走來。

幾乎是同時,站立在石亭兩側的為首兩名武士,不容分說,一左一右快同電閃般直向綠衣人正前兩側撲過來。

曹羽看得清楚,正待出聲喝止,無奈,對方綠衣人出手之快,更是出人意料之外。

兩名武士身形方自落地的一剎那,綠衣人的一雙袍袖已雁翅般地分了開來。

那種速度真是快到了極點,令人目不及視,一開乍合,兩名猝然進身的武士,卻有如喝醉了酒般地相繼打了個抖,踉蹌著向後倒退下來。

石亭裡的曹羽看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挺身站起。

郭元洪、姜野等四人,亦不約而同奔出亭外。

眾人注目之下,眼看著那兩名進身的武士就像是麵人兒般地緩緩軟癱了下來,更驚人的是,在他們倒地的一剎那,大股的鮮血由他們眼耳鼻口七孔中溢出。

千手太歲郭元洪打了個箭步趨前探視了一下,回身向曹羽報告道:“死了。”說了這句話後,郭元洪身子一擰已旋至來人綠袍漢子正前,怒聲道:“大膽!你太放肆了!”

綠袍漢子呵呵一笑,面色凌厲地道:“足下又是哪個?”

郭元洪大聲道:“內廠金星左都衛郭元洪,候教了!”

說到“候教了”,郭元洪抱拳擰身,不進反退,把身子錯開三尺以外,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所站立的這個地方,正是制敵先機部位,進可攻退可出,郭元洪這一進身拉架,綠衣漢子便不能等閒視之了。

“呵呵,果然高明!”綠衣人喃喃地道:“怪不得人家說大內高手如雲,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郭朋友現在就要向我出手,不嫌太早了一點麼?”

郭元洪一挑雙眉,正要說話,亭子裡的曹羽已出聲道:“元洪,你回來!”

郭元洪應了聲:“遵命!”身子後退一步,側身向亭子道:“大人……”

曹羽擺手阻止道:“你不要再說了,我都知道!”

由於綠衣人一上來,就施展殺手,斃了兩名武士,內廠來人自然俱都面上無光。

鐵臂神姜野,雙手飛石夏元之,飛夭星桑鬥,顯然對於頭子曹羽的示弱大感不滿,就在郭元洪退後的一剎那,他們三個相繼向前踏進一步,以姜野為首,三個人一進身,即採取了一個“三罡陣”,遙遙將來人鉗在攻勢之內。

須知郭、姜、夏、桑等四人,在大內內廠俱都是僅次曹羽身分的人物,既然身佩金星,身手絕非等閒,是以,眼前之姜、夏、桑等三人一經擺出這式“三罡陣”,頓時苔集出大片內氣罡力。

這股罡力陡然間直襲綠衣人正前,將他身上那一襲綠色袍子倏地狂飄起來,其勢較諸巨風還更猛厲。

綠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迅速向後退了一步。

曹羽恰在這時步向亭前。他不愧老謀深算,面面兼具的人物,所謂來者不善,善則不來,不樂幫那等勢派,向以狠厲聞名江湖,其伎倆顯然絕不只此,況乎眼前自己尚有求於對方,犯不著一上來就把事情鬧僵了。

“你們不可失禮,給我退下去!”

三個人怒視著各自後退了一步,一步之差,已使得眼前凌厲的殺機大見緩和。

綠衣人臉上這才顯然帶出了笑容。

曹羽引臂石亭道:“請!”

綠衣人、曹羽相繼入亭,郭、姜、桑卻沒有進來,每個人守著一個亭角,只要時機一到,即可隨時向對方施出殺手。

綠衣人看在眼裡冷冷一笑,面向曹羽道:“曹大人如此待客,倒是十分別致,見識了,見識了!”

曹羽冷著臉道:“足下一上來連殺我手下二人,難道就是待客之道?”

綠衣人挑了一下眉毛道:“好說,那更要先請問閣下了!”

曹羽冷笑道:“他們兩個並無向尊駕出手之意,只不過是護主心切,足下竟然以殺手相加,顯有失禮數,太過分了!”

“好說!”綠衣人那張紫色的臉膛上顯示著一抹殺氣,“閣下要以此見責,那麼我倒要請教了,兩國相爭,不傷來使,前數日我那報財童子往謁各位,面送書信,卻遭到各位聯手怒攻,重傷吐血而回,如非及時救治,只怕早已性命不保,這難道就不是‘有失禮數’,‘太過分了’麼?”

曹羽想不到他會有此一說,頓時怔了一怔,一時無言以答,冷笑一聲,喃喃道:“貴价仗主勢目無尊長,我手下不過略予教訓而已,哼哼,果真曹某要有心留他下來,絕不容他還能活著回去了!”

綠衣人面色一寒,反唇相譏道:“這話倒也不錯,三年前敝幫要有意留下尊駕,只怕曹大人也就沒有今天的威風了!”

曹羽面色一紅,凌色道:“你太放肆了!”

綠衣人嘿嘿一笑道:“放肆二字,閣下用得也太放肆了!”

曹羽神色一震,目光隱現殺機。

“朋友,曹某人身高位尊,不容你信口雌黃,你出來之前,貴幫幫主應該會告訴你些應對的禮節,否則這個生意只怕談不下去了!”

綠衣人毫不為意地笑了笑道:“那可是悉聽尊便,不樂幫作生意一向是這個規矩,叫人不快樂是最大的宗旨,否則也就稱不上是什麼不樂之捐了!”

曹羽臉色這一瞬變得雪也似白。

正如他所言,以他堂堂內廠提督之尊,多少人仰其鼻息,正所謂一呼百諾,何曾像今日這般地被人當面凌辱過?依他平日習性,萬萬不能容忍,然而今日之情勢,卻又是另當別論了。

“好呀!”曹羽深吸了一口長氣,藉以緩和內在的衝動情緒:“我們言歸正傳,貴幫的三位老人家可曾前來?”

綠衣人一笑道:“三位幫主野鶴閒雲慣了,他們的蹤跡可就不是我能預知的了!”

“哼!”曹羽冷冷地道:“這麼說一切就衝著尊駕你一個人“也可以這麼說呀!”綠衣人高高蹺起了一條腿,架在石几上:“曹大人你大可放心,凡是我點頭的事,不樂幫絕不會打回票,有什麼話你就衝著我說吧!”

“好,”曹羽冷冷地道:“坦白一句話,我們要的人是不是在你們手上?”

“那還用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就在我手上。”

“好呀!”曹羽冷笑著道:“開價多少?”

“一千萬兩!”

“什麼?”

綠衣人笑了一下:“那我就再說清楚一點,一千萬兩!”

曹羽冷笑著點點頭道:“這個數目,朝廷拿得出來的!”

“那很好,不過我得提醒曹大人一句,是黃金可不是白銀!”

曹羽冷笑道:“這也簡單!”

綠衣人一挑拇指道:“好,曹大人不愧是當朝一品,真是福大量大,快人快語,咱們就這麼說定了,不過我這次離開之前,三位老當家的還有一個臨時指點,這一點也可以算是一個附帶的條件。”

曹羽道:“什麼條件?”

綠衣人道:“這點其實最容易不過,只要你曹大人知會當朝一聲,要他們通知海岸部隊不要再騷擾不樂島,其實他們這麼做,有損無益,對你我雙方都沒有好處,這一點想必你曹大人不會不同意吧!”

曹羽哈哈一笑道:“這更是小事一件了!老弟臺,你放心,這兩個條件都包在我身上,只是,我們要的人……”

綠衣人由位子上站起來,微微一笑道:“不樂幫的規矩,收到捐款後十天之內,一定原物壁還,這一點曹大人就不用擔心了。”說話之間,綠衣人已步下亭階。

曹羽冷冷笑道:“尊駕還沒有說出怎麼付款的方法,一千萬兩黃金,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呢!”

綠衣人頭也不回地道:“這一點,我自會與曹大人你隨時聯繫的,閣下只管著手張羅去吧!”一面說,足下繼續步出亭階。

曹羽至此忍無可忍,一聲冷笑道:“站住!”

綠衣人果真停下來不再前進,一面緩緩地回過身來。小雨繼續在飄著,奇怪的是這些雨絲井未能正常地淋在這個人身上,事實上,在那盞高挑長燈照射下,儘管是霪雨霏霏,卻在落向綠衣人時形成了一個無形的抗拒力道,以至於連雨絲也難以浸入。

曹羽可不是傻子,看在眼裡,哪能心裡沒數。

他似乎微微呆了一下,然而卻並不能阻止他向對方問鼎的雄心。

“曹大人還有什麼吩咐?”站在雨地裡的那個人好似早知有此一手,神態上絲毫不現慌張。

曹羽往前緩緩走了幾步:“尊駕可看見了?我手下的幾個人,顯然對尊駕的作為有所不滿,不樂幫的武功天下知名,尊駕既是不樂幫的使者,當然身負絕學不在話下,不知可願一現身手,也讓我們長長見識開開眼界,想必不會令我們失望吧!”

綠衣人哼了一聲道:“好說,曹大人這是看得起不樂幫,乾脆說吧,曹大人要單打呢?

還是……”

曹羽冷森森地笑道:“曹某人雖然身居官位,江湖武林之間的規矩卻還懂得,對付貴幫好朋友,總還有些人情!”說到這裡面色一沉,轉望向亭外各人道:“人家可是劃下道兒來啦,你們看著辦吧!”

亭外的幾個人,事實上也正是內廠裡頂兒尖兒的幾個高手,早就躍躍欲試。

若非鑑於“不樂幫”的威名,在對方一上來之初,就已下手對付他了。這時聆聽之下,便不再遲疑,當下以郭元洪為首,率先躍身而前,其實幾乎是四個人同時動作。

四個身子同時向下一落,顯然是東南西北各佔一位,卻已把綠衣人看在其中,這一式其實也正是所謂“四極陣”,一經站定之後,八隻眼睛死死盯住了綠衣人,一瞬不瞬。

綠衣人立刻就感覺出來自對方的無形壓力,忽然警覺到對方的不懷好意,蓋因為眼前之勢,無論如何,自己已落入以寡敵眾的情勢。一驚之下,綠衣人身形快速向左一個側轉,向橫跨出了三尺以外。

無如對方四極陣勢,真是微妙,頗有牽一髮而動全身之勢,綠衣人身軀方一轉動,連帶著使得對方四人也跟著轉動起來,前此所加諸在他身上的凌然壓力,依然照舊。

綠衣人藉著轉動之間,已大致窺出了對方四人所佈下這一聯手陣式的微妙。

冷冷一笑,他那雙銳利的眸子在四人身上轉了一轉,道:“堂堂大內高差,居然以多為勝,哼哼!你們不要看我孤身一人,真要講打,只怕你們幾個還不是敵手!”

話聲方斷,即見四人忽然向前一齊邁步,大股內力齊向綠衣人身上壓擠過來。

當此一瞬間,四人中的鐵臂神姜野,早已足下跨進,雙手搓揚之間,一上一下齊向綠衣人胸腹之間猛力擊打過來。這一手由於配合著四人的內力攻勢,尤其具有無窮威力。

綠衣人肩頭輕晃,旋身錯掌,倏地向外一擰,在往常他這種變幻的身勢,最起碼可以撤出三尺以外,然而在對方四位內家高手聯合牽制之下,顯然已難以發揮全功,僅只不過錯開了尺許左右。

無形無影的內力自四面八方緊緊擁擠過來,在這個內力壓迫圈子裡,休說是從容進退,如無足以抗衡的功力,簡直連舉手投足都大感困難。

綠衣漢子再次驚心之下,把先前的一番狂傲氣質頃刻打消了一個乾淨。

不容他心存盤算,四人中的飛天星桑鬥,卻由另一個角落裡陡然衝刺而前。

他施展的是一式專攻下盤的狠毒招法,左腿旋處,帶起了一股疾勁風力,直向綠衣人一雙足踝上掃去。

須知,凡是膽敢施展這類硬招法的人,其本人必然有恃無恐,多半是練有橫練的功夫。

綠衣人顯然瞭解到了這一點,雖然他本人也是同樣具有橫練之功,卻並不打算與對方硬拼。

飛天星桑鬥這一腿,真是雷霆萬鈞之勢,卻不曾料到,對方這個不樂幫的來人,非但是功力高超,見解亦有過人之處。

隨著桑斗的腿勢,綠衣人並沒有中計後退,即見他身子向前一栽,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腳下不穩,打個踉蹌,事實上這裡面卻隱藏著厲害的殺手。

飛天星桑鬥乍然警覺到不妙時,整個人身已在綠衣人鉗形的雙掌之間。

時間是瞬息萬變,照眼前情形,桑鬥萬難脫身,然而妙在他們四人聯手的那陣勢,確是微妙得很,分明“牽一髮而動全局”。

飛天星桑鬥這邊方一吃緊,彼此都似有了感應。

帶著一聲長嘯,雙手飛石夏元之驀地自空而墜,一雙腳尖直取綠衣人的雙眼。在招法上,這還有個名堂,叫做“巧踢天燈”。

綠衣人在他猛厲的攻勢之下,錯身右側,硬生生把即將得手的招式撤回來。

然而,他的機智在於緊接著的另一式殺手,右手側翻之間,施展出一招不樂幫異乎尋常的妙手“醉蝙蝠”。

夜雨昏燈下,猝然間閃出了一隻蝙蝠的影子,配合著一聲蝙蝠特有的短鳴之聲,綠衣人快速而酷似蝙蝠的一隻右手,已狠狠的印在桑斗的左後肩上。

這一擊力道萬鈞,雖說是所擊部位並不是致命要害,卻也夠瞧的。

飛天星桑鬥幸有陣力牽制,卻也被擊得如同旋風般地轉了出去。

隨著綠衣人“醉蝙蝠”的掌力之下,在他肩上頓時留下了深深的一抹血痕。

飛天星桑鬥一身橫練的功夫雖然沒有就此被毀,聚集在本身的一股真氣卻被對方一擊之力打散了,身子一個踉蹌,直向前方倒了下來。

千手大歲郭元洪一眼看見,大吃一驚,一聲驚叱,倏地自旁側飛身而墜,一起一落有如飛星天墜,落身探掌,只一把抓住了桑鬥衣領,用力一帶,已把他摔出了丈許以外。

飛天星桑鬥,總算在同僚關心之下,免除了綠衣來使再次加身的另一式殺手。

原來綠衣人所施展的“醉蝙蝠”手法,常常是反正各一,一手追一手,前者為陽後者為陰,雙手配合施展,一經中人,必死無疑。

果然,就在飛天星桑鬥身子才自摔出的一霎,另一聲自綠衣人舌下的蝙蝠鳴,配合著一式陰手已經展出,五股尖銳的指風,擦著飛天星桑鬥臨去的背影,呼哨似地消逝於夜空之間,卻為旁觀者帶來了無限陰森與恐懼的壓迫感覺。

“飛天星”桑鬥僥倖逃過了殺身大禍,幸未身死,可是他的負傷退身,無形中卻把聯手的此一“四極陣”為之解體,頓然渙散無形。

綠衣使者一聲狂笑,把握住此一難能之機,倏地躍身而前,正迎著了“鐵臂神”姜野的來勢。

姜野情急之下,一馬當先猛襲而進,雙方乍然相遇,一連交換了五七式快速手法。

是時,“雙手飛石”夏元之卻由斜刺裡猛然投身過來,一聲怒吼道:“別讓這小子跑了。”嘴裡叱著,雙手用連環掌勢一連劈出了兩掌,一奔左肋一奔側胸,這一手連環掌勢,配合著姜野的快速進身之勢,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強力。

然而,對方綠衣使者,顯然早已料到有此一式,事實上姜野的出手與夏元之的出手幾乎是一樣的快,四隻凌厲的手掌交插著直向綠衣人身上招呼的一瞬間,綠衣人已成功地遞出了他的另一式殺手。隨著他騰起當空的巨大身影,姜野、夏元之兩個人的身子,各自打了個踉蹌,一前一後地倒了出去。兩股血箭,分別由此二人肩窩裡急竄了出來。

綠衣人的兩隻手是那麼的鋒利快捷,有如兩把利刃,幾乎洞穿姜、夏二人的肩窩。他帶著一聲陰森的笑,就在姜、夏二人怒血狂竄的一瞬,綠衣人怒鷹般的軀體已高高地拔空而起,直直地向一株巨松之巔落身下來。

然而,另一個的身軀,卻顯然比他要快上一步。

“呼!”一團人影,連帶著巨大的風力,也同綠衣人一般搶先直向樹尖上墜下來。

這個人的身手堪稱高明之至,較之四名金衣武上確是不可同日而語。

雙方身形在空中甫一交接,已似動了手腳。緊接著,松枝大顫,雙方的身軀似乎都有強落之意,耳聽得“咔嚓”一聲脆響,不堪巨力負荷的松杆齊中一折為二。

兩個人,卻又似風雨裡斜翅分飛的一雙勞燕,一個落向亭前,一個卻遠遁撫園。

落向亭階的,赫然的是那個身為內廠提督的曹大人,他的一隻右手緊緊握著拳,滿臉悵恨表情。

遁向撫園的自然是綠衣人了。他一連向前搶了好幾步,才收住了他疾猛的身勢,顯然由於過於吃驚,一張臉已變得蒼白。他遠遠地擰過了頭,眼睛裡就像是噴出了火。

“好個老兒,不樂幫的這個樑子你結上了,我們走著瞧吧。”話聲出口,眼看著他一個煞腰之勢,箭矢也似地遁身入林而去。

郭元洪一聲叱道:“追!”

颼颼颼颼!一連四五條人影緊跟著追了進去。

這當口兒,郭元洪才轉身亭前,驚愕地打量著面前的曹羽道:“大人你可好?”

滿臉悵恨的曹羽,忽然一聲冷笑道:“好厲害的小子!”一面說時,他才把那隻緊緊握住的拳頭緩緩張開來。

卻見他手裡緊緊抓住一塊掌形的綠色布帛,顯然正是綠衣人那襲綠衣上留下來的。

“噢,”郭元洪驚喜地道:“大人原來已經傷了他,卑職這就繼續綴他下去……”

“不用了!”曹羽冷冷地道:“這一掌我蓄力已久,原打算一掌就結果了他,卻想不到他練有異功,竟然生生地把我掌力化解了一半,真有點不可思議。”

郭元洪嘆息一聲道:“可惜!”不過,他立刻想起來,激動地道:“大人可是施展的‘金豹掌’?”

曹羽黯然點點頭,面色陰晴不定。

郭元洪立刻大喜道:“這樣他必定為大人獨門豹胎秘術所傷,不怕他不上門求醫了。”

“唉!”曹羽似乎並不如想象中的喜悅,搖搖頭喃喃地接道:“誰又知道呢?照理說,他在中掌之初就應該傷勢發作,我所練的‘豹胎’之氣,應是無孔不入,只是,看來他卻像若無其事,無論如何,今後的十二個時辰,是他的要命關頭,如果過了這個時辰,也許就不再會發作了。”

是時,負傷的鐵臂神姜野、雙手飛石夏元之、飛天星桑鬥都陸續地來到了亭子裡,這其中要算飛天星桑斗的傷勢最重,整個左肩頭早已隆隆腫起,很可能骨節碎了,最重的是他護身真力已被綠衣使者掌力震散,要恢復恐非朝夕之事了。

姜野與夏元之傷勢也都不輕,上身染滿了鮮血,雖然自行點穴止血,可是,看過去卻亦是痛楚難當,狼狽不堪。

曹羽分別察看了一下他們的傷勢,對其中傷勢最重的桑鬥關照了一些療治的必要措施,隨即靜坐一隅,等待著那幾名追躡綠衣人的衛士轉回。

稍後,幾名衛士回來了,卻沒有帶回來有關綠衣人的任何消息。

曹羽緊緊咬著牙,這一霎心情至為複雜,無論如何與“不樂幫”之間的這個樑子已經結上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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